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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休了她,迎娶你   大陈永昌三十七年,冬。   薄雪腊月,破屋草席。   狂风将旧门板重重掀开,卷进一片冷意,使匍匐在单薄床板上的秦禅月打了个寒颤,随后从高热昏迷中惊醒,低头一阵猛咳。   头脑尚是一片昏沉,喉管一阵火烧火燎的痛,她尚未清醒,便听见一阵哭声响起。   “婆母,婆母——”那声音哽咽抽泣,听的她一阵生恼。   叫什么叫!还没死呢!   借着这股恼意,秦禅月猛地睁开了眼,一睁眼,正瞧见她那没用的废物儿媳用红肿生疮的手举着一碗药,颤颤巍巍的喂到她面前来,道:“婆母用药。”   破屋严寒,只有一破木床,还被她占了,她那儿媳只能跪在地上,哀哀切切的望着她。   瞧见那张可怜巴巴的小脸,秦禅月胸腔里那股火儿便又压下去了,心底里反倒涌上几分愧意来。   她以往对这儿媳最不好,偏她落了难后,唯有这儿媳来照顾她。   只是——这药哪里来的?   她张口想说一句话,却又因喉管嘶哑,一句都说不出来,反倒是那儿媳知道她想问什么,面上更是怯怯,低下头回道:“儿媳无用,今日儿媳去侯府前求药,夫君不肯见我,小叔也不肯见我,公爹——公爹不肯认我了,方姨娘丢给了我点银钱将我赶走,我便拿来买药了。”   秦禅月刚压下去的那股火又翻起来了。   “你!”秦禅月气的发抖:“我说过了,不准去找他们!我就是死——”   她还没哭,她的儿媳又开始哭了,哽咽着说:“婆母不能死啊!叔父当初叫我来伺候婆母,婆母死了,我无颜去见叔父啊!”   她的叔父,就是秦禅月的养兄。   秦禅月脑子里嗡嗡的响,满脑子想的都是她的养兄,她的儿子,她的夫君——   旧事涌上心头,无尽的恨意随之翻涌而上,过去的一幕幕都在脑海中回荡。   她名秦禅月,出身将门,满门忠烈,一场与邻国的大战间,满门战死,唯有一养兄尚在,圣上悲拗之中,大力嘉奖,亲封她为郡主,养于太后膝下。   后来,周氏嫡次子周子恒多次向她表达爱慕。   周子恒与她养兄是好友,又同为太子党,政见相通,互为盟友,是个可以选择的人,且,他对秦禅月百般纵容,秦禅月再刁难的脾气,他都能容忍,这样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谁能不爱呢?   秦禅月也渐渐爱上了他。   再后来,彼此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后,她嫁给了周子恒。   因她受圣上看重,连带着周子恒也得了圣上青眼,以次子之身,越过了嫡长子,被封为忠义侯。   皇宠加身,养兄力壮,家事和睦,夫君敬爱,从不曾纳妾,成婚数十载,生下两子,夫妻顺遂,大陈中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她。   若一定要寻出来个不痛快的,便唯有她的大儿媳柳烟黛惹她不喜。   柳烟黛的父亲早些年与秦家有旧,互相约过婚事,只是柳烟黛生在边关,一直由养兄养着,直到成年才送到长安来成亲。   柳烟黛出身低,是个泥腿子,性子还十分怯懦,带出去总受旁的人欺负,玩心眼玩不过别人就算了,脾气还软的要死,谁都能来踩一脚,看的秦禅月心焦,她下了大力调教柳烟黛,但柳烟黛是坨烂泥,根本扶不上墙!气的秦禅月将她丢给几个嬷嬷调养、学规矩。   但是,到了后来,她也没心思去管柳烟黛了。   因为她的养兄出事了,养兄手中的战略图丢失,泄露了地形机密,随后南蛮借着战略图步步逼近,边关大败,二皇子以此陷害养兄通敌叛国,最后,养兄不明不白的战死在沙场上。   他们秦府从父亲那一辈起就是太子党,跟二皇子政斗不休,只有这一次格外凶猛。   那个时候,她多次请夫君帮忙,但她夫君怕连累自身,不肯出面,秦禅月只能咬牙自己上,豁出脸面去四处送钱,她为了换回养兄的尸身,四处散财,将自己的嫁妆散了个七七八八。   她这样的行径自然瞒不了旁人,圣上念在她父亲的功绩,没惩处她一个女子的逾矩之行,但是!她没想到的是,她的夫君却认为她这是在给自身招祸,养兄的案子还没结束,他便与她割席。   甚至,她的夫君端出了家谱来,说当年成婚时,他们未曾上家谱,便算不得夫妻,然后将她赶出了侯府。   多可笑啊!为了与她划清界限,竟是连脸面都不要了,自己的脸都这般打!自己的妻子都不承认,还有什么是真的?也不怕满朝文武来笑话!   更让她觉得嘲讽的是,她被赶出侯府那一日,她的夫君立刻接回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姓方,甚至还带了一个十六岁的儿子。   这外室子竟然与她儿子同岁!   那女人对秦禅月说,她才是周子恒的心上人,只是因为权势倾轧,周子恒才必须娶秦禅月而已。   那时候秦禅月才知道,她的夫君从没有爱过她,以前她有养兄撑着的时候,她的夫君还愿意与她演戏,现在她养兄死了,她的夫君根本不想与她演了。   但没关系,她还有儿子!   但是,她没想到,她的两个儿子也不肯认她。   这两个白眼狼同他们的父亲一样,都觉得她现在惹了圣上不喜,沾了大罪,要跟她划清界限。   “她不是我们的娘,她是罪臣之妹!”   “我们不承认她!”   他们一群人抛弃了秦禅月之后,继续与他们的父亲亲密无间,甚至,为了哄他们大权在握的父亲高兴,他们甚至开始管那个姨娘叫“母亲”!   好一群见利忘义的东西!   秦禅月气得要死,死都不肯再向这家人低头,但是,那位方姨娘一朝得势,似乎是为了给自己出口气,她不断的利用权势来欺压秦禅月。   秦禅月早已落魄,毫无还手之力,活生生被气病,满身家财耗尽,最后落了个草屋藏身的凄凉下场。   她本以为自己要死了,谁料,在这最惨的时候,一直不被她所喜的儿媳妇竟然从侯府之中出来,日日照顾她。   她只有临死了才知道,她最看不上的儿媳,和素来强硬,总是冷着脸教训她的养兄才是她真正的依靠。   过去那些旧事在脑海里面转了几圈,最后只剩下了无穷的恨意。   秦禅月一想到她这儿媳居然还回去求了那群人,就觉得心口窝火,她想骂柳烟黛一句,却又张不开口,只抬起手,用力将那药碗打翻。   她就是死,也不喝这一口药。   柳烟黛哭的更厉害了,断断续续的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她那又倔又凶的婆婆从衣襟里掏出最后一根金簪递给她,呢喃着说了一句“离开长安”,后,便缓缓闭上了眼。   她想,柳烟黛的药太苦,大陈三十七年的冬太冷,这里都不好,她都不要留了。   许是人死之前,总会瞧见些记挂的东西,秦禅月这一回闭上眼,便死前听见马匹长啸不已,睁开眼,便在朦胧中瞧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站在她面前,拧着眉,一脸冷肃的看着她,呵斥她胡闹。   梦里都这么讨厌的人,只有大兄。   大兄大兄……大兄若是还在就好了。   见婆母没了声息,柳烟黛呆愣愣的攥着那枚金簪,“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叔父死了,婆母死了,她能去哪呢?   柳烟黛哭的声音那么大,但这回秦禅月不觉得吵了。   她闭上眼,安静的睡在了永昌三十七年的夜里。   等柳烟黛哭够了,便用最后一根金簪雇人,将秦禅月的尸身埋在了叔父同一穴中,最后寻了个寺庙投身,一辈子为她的婆母和叔父点灯。   叔父说,他这一生,唯愿婆母过得好,她受叔父教养,就该听叔父的话,她嫁入侯府,就是要孝顺婆母的,可她无能,照顾不好婆母,只能向漫天神佛祷告。   若神佛有灵,愿她的婆母来生能过得好。   单薄的姑娘跪在庙中,一日复一日的跪着,青丝渐渐生了白发,脊背渐渐变得佝偻,寺庙的油灯添了又烧,烧了又添,始终晃着浅浅的光芒,照着虔诚的信徒,也照着神佛慈悲的面容。   如果有来生——   ——   大陈,永昌,三十七年。   七月未央,沛雨过长安。   檐下银丝如帘,裹着氤氲水汽的风呼的扑入厢房内,雨幕哗哗,将天地间隔绝,唯有床帐丝绦摇晃。   在这静谧的临窗矮榻上,正倚卧着一位眉目昳丽的丰腴美人。   美人如膏,骨满肉腻,一张面如弯月般尖俏,一双狐眼尾线上钩,明丽勾人,乌鬓簪金,唇瓣润红,身着金绸翠缎圆领长袍,远远一望,便能瞧见她如玉山般丰隆的姿态,慵懒间泛着使人无法抗拒的艳魅。   那美太过浓艳,竟夹杂出几分锋锐,显得格外刺目,远远一望,天地间都是她的陪衬,贵不可言。   此正是忠义侯的正妻,秦夫人。   秦夫人出身将门,时年不过三十有二,正是风华万千的年岁,世人皆知,秦夫人秦禅月生来便是好命,出身高阶将门,十六岁时便以貌美名动长安,养兄为百胜将军,夫君封侯,且爱她十分,身边从无妾室,两个儿子听话懂事,这样的人,就算是做梦,也应当是美梦才是。   可偏生,床榻间的美妇人却似是落入到了一场魇梦间,在梦中几度挣扎,最后竟是猛一踏空,猛然间从床榻上挣醒。   临死前的愤怒绝望依旧包裹着她,身体似乎还因为冬日的寒风而发麻、打颤,冷硬的木板,哀嚎的北风,哭泣的儿媳,被她打翻的药,早已背叛她的夫君,弃她而去的白眼狼儿子,和她的养兄,养兄——   想到养兄,一切不甘与愤怒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席卷了她残存的理智,她猛地从床榻间坐起,想要从喉咙中嘶吼出骂声,她下阴曹地府也是要跟她死去的亲爹告状的!但当她睁开眼、看见面前这一切时,她到了唇边的话骤然卡在了舌尖。   一切都戛然而止,她那双浓艳凶横的狐眼不可置信的微微睁大,僵硬的扭着脖子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堆金砌玉的厢房,地上的地板用的是水沉木,其上铺满昂贵的金丝地毯,对面临后窗摆着烟紫色的玉屏风,角落里放着淬冰缸乘凉,木窗大开间,能隐隐听见窗外檐下玉铃碰撞声。   长安皆知,秦夫人爱奢靡,好华贵,听铃不爱铜铃,偏只爱听玉铃声,玉铃娇贵,破碎便换,价值百两的玉铃铛也不过是听个脆音。   秦禅月便在这熟悉的玉脆音间,瞧出了这里是何处。   这是侯府,曾也是她的家宅,她在此生活了十多年。   可是,她已经被赶出去了,那样冷的冬——   她转过头,正瞧见屋檐外雨声潺潺,风摇蔷薇,花枝摇曳间,疑似故人相问:秦禅月,你不是死了吗?   对,我死了呀。   我的夫君背叛我,我的儿子抛弃我,我的养兄被陷害,我的儿媳——   她怔愣的坐着,直到某一刻,厢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丫鬟在廊檐外急迫的奔来,与外间守门的丫鬟通禀了件事,那丫鬟迟疑着过来敲了秦禅月的门。   “夫人,不好了,大少爷和大少夫人吵起来了!”   “大少夫人”、“吵起来”这几个字钻入到秦禅月的耳中,使厢房内的秦禅月打了个颤,脑子都似是被一盆冷水浇过似的,瞬间通透极了。   她不傻,虽性子蛮横了些,但也能明白,她好似是死了一次、又重新活过来了,虽不知道她是如何活过来的,但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   思及至此,过去的事情一幕又一幕的翻上了脑海间,艳丽的夫人咬着下唇,双目射出凶狠的光芒,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是狠狠地拧了一把自己的腿肉。   今日是七月底,柳烟黛嫁入侯府的第二个月。   也是今日,她的儿媳今日受了天大的委屈!   “进来!”秦禅月匆忙从榻上翻下来,高声道:“快带我过去!”   以往她不喜欢柳烟黛,觉得柳烟黛配不上她儿子,叫柳烟黛吃了不少委屈,但她重活一次,才知道自己是错的。   她那两个儿子一个夫君,加起来都不如柳烟黛半分!她现下活着,谁都别想欺到柳烟黛的头上去!   门外的丫鬟听见动静被吓坏了,匆忙奔进来,搀扶着秦禅月往外走。   秦禅月站起身来,语句中多了几分森然,侧过头,对一旁的丫鬟道:“备伞!”   丫鬟低声应下,转而拿着伞,随着秦禅月穿过回廊影壁,一路杀气腾腾的行向了大少爷的书海院。   ——   侯府有两个少爷,周大少爷性子高傲,学文,正在准备考科举试,周二少爷性子蛮冲,学武,正在准备考武状元,外人常说,周家两子文武双全,往后百年风光都有的瞧了。   外人都说周大少爷命好,一辈子都不会有难事,但最近,周大少爷,周渊渟却很不顺心。   原因无他,情路受挫,被母亲逼着娶了不爱的人而已。   周渊渟原本有个未婚妻,名叫白玉凝,但好景不长,他原定的未婚妻家中犯了事,全家被流放,他的亲事也随之告吹。   他与他的未婚妻少年相识,彼此互相喜欢,未婚妻离开之后,他一直很难过,而这个时候,他远在边疆的舅父为他选了一个女子做正妻,说是祖上有约,他的母亲问都不问,便将这人塞给了他,只说“舅父挑的都是好的”,叫他好生相待。   但是周渊渟觉得这女子不好。   周渊渟喜爱腹有诗书的女子,要会抚琴作画,要能歌善舞,要貌若天仙,可他被迫娶来的正妻却并非如此。   此女名为柳烟黛,边关长大,大字都不识几个,脸蛋普普通通,顶多算是清秀,只会熬粥做饭,干那些下人勾当,每日畏畏缩缩,身上一股挥之不去的油烟味,惹人生厌。   周渊渟本就不喜欢她,迎进来当日甚至都没碰过她,只冷着脸分房而睡。   他不理这女人,但这女人却费尽心思的讨好他,分明没读过什么书,却还每日捧着一本书来与他交谈,说话都说不明白,他根本不想见她。   所以他一直流连在外,宁可在诗社耗着,也不愿意回府。   而就在这一日,他竟然在诗社里遇到了他的未婚妻白玉凝。   他这才知道,他的未婚妻由家中亲近的长辈保下,并未随着父母去流放,而是侥幸留了长安中。   但长安大,居不易,白玉凝迫于生计,只能在诗社假做琴师、掩面弹琴,若非是他听过白玉凝的琴声,他根本不会知道白玉凝还在长安中。   久别重逢,见心上人落难,周渊渟一时冲动,将她带回了侯府。   在书房之中,他们互诉衷肠。   “我现在娶的人并非我所爱,你给我些时间,我一定会休弃她,娶了你。”   他心爱的白玉凝一脸羞愧:“我们不能如此,你已娶妻了,我不能自甘下贱。”   周渊渟心痛极了,他握着白玉凝的手,掷地有声的保证:“那个泥腿子不过是舅父安给我的婚事,非我所愿,我不会碰她的,我的身子,我的清白,都是你的。”   白玉凝面上浮起几分感动来,终于卸下了所有防备,扑进了他的怀抱中。   周渊渟空了许久的心终于感受到了温暖与爱意。   但他没想到,这一日,他那个拙劣的、上不得台面的正妻柳烟黛竟然带着一些吃食来他的书房中寻他,听见动静,这个不懂事的女人居然敢直接推开书房的门,撕碎了最后一层遮羞布,让他的白玉凝丢了颜面!   ——   而这一日,对于柳烟黛来说,也是极为痛苦的一日。   她知道,侯府的人都不喜欢她,她靠着祖辈留下的姻亲嫁进侯府,虽贵为世子夫人,却一直不受旁人待见。   婆母厌她蠢笨,夫君烦她无趣,小叔嫌她软弱,所有人都讨厌她。   但她来之前,听叔父教诲过,她一定要在侯府做个好儿媳,所以她耐着性子一点点讨好她的夫君,她什么都做,吃食,衣裳,甚至为了讨好夫君而去读书,她只是想留在侯府而已。   可是,这一日,她来送吃食的时候,却听见她的夫君在书房之中与另一个女人互诉衷肠,亲口说会“休弃她”,她一时惊慌,才不小心推开了门。   木门被推开的瞬间,柳烟黛看见她的夫君将另一个女子护在身后,神色厌恶的看向她,大声呵斥她:“谁允你进来的?柳烟黛,你没读过书,还没学过规矩吗?镇南王便是这般教导你的吗?”   镇南王,也就是柳烟黛的叔父,秦禅月的养兄,此时远在边疆的楚珩楚将军。   柳烟黛平时自己被冷嘲热讽时从来都是不开口的,只会低着脑袋手足无措的被骂,但是被骂到了叔父头上,柳烟黛顿时红了眼,第一次昂起头,磕磕绊绊的反驳道:“你,你才是没读过书,你们、你们!”   她肚子里没什么墨水,说不出“无媒苟合”、“私相授受”这种话,只指着他们,喊了一句通俗的粗话:“淫男荡妇!你们偷、偷汉子!”   柳烟黛素来软弱,骂完人之后,竟是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怎么能骂这种话呢?若是被婆母听到,定是会罚她的!   而面前的周渊渟在听见这几个字的时候也骤然涨红了脸。   “你这泼妇,竟敢以下犯上,你讨打——”他直奔着柳烟黛而来,手掌高高抬起,似要重重落到柳烟黛的脸上!   柳烟黛后背都麻了一片,想跑,但双腿却又被死死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手掌越来越近。   “不要!”而就在这时,一道声音自周渊渟身后响起,下一刻,周渊渟便见到他的心上人白玉凝冲出来,挡在柳烟黛面前。   白玉凝时年不过十六,与柳烟黛同岁,但模样却天差地别。   柳烟黛生的并不纤细,大陈以瘦为美,她却胖嘟嘟的,也不高挑,有点矮墩墩,脸蛋圆,胸脯鼓,腰肢也不纤细,瞧着就笨拙,她唯一的优点便是面白,纯善,兔眼水润,一看就是一副老实小媳妇受气包的样,像是村头里长的最多的小野花,只能在干涸的泥土里开出平平无奇的一朵小白骨朵来。   但白玉凝便完全不同了。   她是在长安富丽堂皇的花房中精心生长出来的白牡丹,乌发云鬓,唇红齿白,每一朵花瓣都精心的美着,长安的雨落到她身上,变成了莹亮的露珠,绽出燃燃春光来,当她含泪抬眸时,在场的人都有片刻的失语。   “不要打世子夫人,本就是我不请自来,是我扰了你们的清净。”白玉凝的声音轻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与愧疚,她垂下眼眸,道:“都是我不好,世子夫人不喜欢我,我走便是。”   说话间,她落寞掩面、转身离开。   她那样柔弱,那样识礼,谁能面对她那张美丽的脸刺出伤人的恶言呢?   周渊渟不能,他简直心痛死了,若非是造化弄人,他怎么会娶了柳烟黛那样的粗俗女人?   周遭的丫鬟们不能,她们唏嘘的小声说着话。   “白姑娘好可怜,明明世子夫人的位置该是白姑娘的。”   “白姑娘怎么是不请自来呢?世子分明那么在意她。”   “不请自来的另有其人。”   窸窸窣窣的声音随着风渐渐飘过来,像是一座无形的山,压在柳烟黛的身上,使她的面越来越白,脖颈越来越低。   眼见着白玉凝要走,周渊渟再也忍耐不住,他快步向前去拉住白姑娘的手臂,将白玉凝护在身后,随后对着柳烟黛大声喊道:“你我现在便去寻母亲!我要亲自去漠北向舅父请罪、休了你!”   听到“去漠北请罪”、“休弃”这几个字的时候,柳烟黛的唇瓣都被吓的没了血色。   她不能回去,她要留在侯府照顾婆母,她不能让舅父失望。   “不要——”柳烟黛颤着手,一把抓住周渊渟的手臂,含着泪道:“我给她赔礼,你莫要休了我。”   等秦禅月紧赶慢赶、披风裹雨冲过来时,正听见她那不争气的废物儿媳说的话,好不容易活过来的命险些又被气死。   怎么能这么不争气呢! 第2章 她会拼尽全力的讨好他   “你赔什么礼?把头抬起来!”   正在柳烟黛、周渊渟、白玉凝三三对峙纠缠之时,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从远处飘来,裹着雨中氤氲的水汽,呼的一下插在三人之间,让这三个人都觉得骨头一寒,后背的皮都随之发紧。   在听清楚秦禅月的声音时,他们三个人不分彼此,脑袋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都是:糟了。   世人皆知,秦禅月命好,但命好后头,总要再跟上一句:就是脾气太暴烈了些,忠义侯真是受苦了哟。   秦禅月生在武将家,便也长了个标准的武夫脾气,性燥,蛮冲,护短,不讲理,多数时候还没脑子,在年轻时候还学过两手秦家擒拿手,虽说后来懒于勤功渐渐撂下了,但那脾气可没撂下,她仗着一个好出身、一张好姿容横行霸道,未出阁之前整个秦府捧着,出了阁之后夫君捧着,捧来捧去,孩子都娶妻了,她依旧学不会什么迂回婉转,只要是在她的一亩三分地里,谁都别想压过她去,她看谁不顺眼都是张口便骂。   所以比她位卑的都要都躲着她走,特别是这些小辈。   柳烟黛怕婆母生气,周渊渟怕母亲责备,而唯有一个白玉凝,是怕秦禅月将她赶出去。   她不能被赶出去。   她父母还在流放之地苦苦挣扎,她必须留在忠义侯府内,用尽一切办法。   那纤细高挑,如云中明月般的姑娘心中抖了抖,眼尾在瞥见那一抹金绸翠缎的身影从远处回廊大跨步的疾行前来时,一转身间,露出一脸的悲怆,竟是迎着秦禅月“噗通”一声跪下了!   秦禅月脚步一顿间,听见那跪在地上的白姑娘道:“白玉凝见过秦夫人——请侯夫人莫怪世子夫人,一切都是白玉凝的过错,白玉凝这便走。”   那时长安还在落雨。   秦禅月身后的丫鬟高举着手中绸缎金丝油伞,细雨打在伞面上,发出轻微的击打声,但是在她面前跪着的白玉凝身上却没有伞。   柔弱的姑娘跪在地上时,裙摆被青石板上的水泊润湿,乌黑的发丝随着风轻轻晃动,似摇曳花影,她的单薄的身影似是与上一世重叠,叫秦禅月突兀的想到上一辈子的事情来。   在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她根本没过来,只是听人转述了几句。   那时候,柳烟黛已经赔过礼了,她被周渊渟下了令丢进了宅中看管,随后周渊渟带着白玉凝到秦禅月的赏月园中,来向秦禅月请罪。   周渊渟对旁人敢说“休弃柳烟黛”,却不敢对秦禅月说,他知道秦禅月不会允许他休妻,所以他瞧见了秦禅月,就换了一副说辞。   那一日,清俊挺拔的周家大公子站在堂前,与自己的母亲道:“儿自知已成婚,日后便只把白玉凝当妹妹,还请母亲看在两家过去的情分上,收留白玉凝,日后给白玉凝寻个好人家嫁了便是。”   当时,周渊渟是打着将人接进来、留下、日后再做打算的准备,所以言辞都是在蒙骗她这个娘亲。   但秦禅月真的信。   这是她生下来的儿子,她的骨肉至亲,她怎么会不信呢?   而且,当年秦禅月与白府夫人是手帕交,否则也不会定亲,只是后来,白府做了天大的错事,忠义侯府真的不敢沾染,只能被迫断亲。   当初他们退婚的时候,秦禅月也自知对不起白家,退婚之后,她还暗地里替白家松了松罪责,只当赔罪了,她却不曾想,有朝一日还能见到白玉凝。   对于秦禅月来说,这个白姑娘就算不是自己的大儿媳,也是自己的旧友之子,她琢磨着,当初断了亲缘这事儿是天降的意外,她也心疼白玉凝,既然这姑娘来了,就留下来,且好生招待,算是对得起旧友了。   所以她天真的将人留下了,甚至真的准备了一份嫁妆,打算挑个好人家把白玉凝嫁出去。   但从白玉凝留下开始,事情便再也不受控了。   白玉凝以“旧友之子”留下后没几日,周渊渟便与白玉凝渐渐旧情复燃,柳烟黛是个没长脑子的怂包,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也不敢反击,秦禅月被蒙在鼓里,竟是什么都不知道。   更可恨的是,白玉凝勾搭了一个侯府大公子还不够,她在住在侯府这几日,竟然还勾上了侯府二公子。   等到秦禅月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两个儿子竟已经为了白玉凝闹到了分崩离析,互相残杀的地步!   她震愤极了。   她手帕交的女儿竟然能做出来这等下贱事,她的大儿子竟然能叛妻背誓、三心二意,她的二儿子竟然与不清不楚的女人生情,与自己的大兄残杀!这每一件事都让她接受不了。   身为一个母亲,她立刻做出决定——将白玉凝赶走。   但她没想到,她的两个儿子爱白玉凝爱到疯魔,白玉凝那一日含泪离开后,她这两个儿子便开始恨上了她,甚至不愿意再来向她请安,并且每日跑出去,偷偷与白玉凝私会。   在他们的眼里,是秦禅月拆散了他们,他们那份畸形的,丑陋的不伦爱意,竟然比母亲的生养之恩更重。   可秦禅月当时依旧无法放弃他们。   那是她的孩子,她纵然气到跳脚,也总抱着些侥幸的期望,说不定……明天他们就懂事了呢?   “母亲”这两个字就是沾着毒的甜霜,尝着甜滋滋,其实化了就有毒,听多了总是会犯蠢的,所以秦禅月未曾真的恨他们,只盼望着他们俩有朝一日能回头是岸,但是她根本没来得及盼到,因为更大的灾难很快便来了。   她的养兄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死在了边疆。   养兄死了之后,她为了帮养兄平反,把人情和嫁妆都用了个七七八八,所有人见了她都躲着走,她的夫君立刻与她割席,接回别的女人和孩子,她的儿子们选择去叫一个姨娘为“母亲”,和一个外室的孩子互相称兄道弟,其乐融融,再然后,她死在一个冬日里。   过去那些痛苦的回忆又一次翻上脑海,让秦禅月咬紧了牙关。   她的目光冷冷扫过跪在地上的白玉凝、忽略了一旁瑟瑟发抖的柳烟黛,转过头,定定的看向了她的大儿子。   周渊渟。   周渊渟显然没想到母亲会过来,他有片刻的迟疑和慌乱,但很快,他镇定下来了,昂起了一张霜冷竹寒的面,恭敬的唤了一声“母亲”。   周渊渟生的好,他有一张酷似他父亲的面容,一双瑞凤眼似霜冷竹寒,又是高门大户的嫡长子,出生时便被金玉包裹,锦缎簇拥,每一根头发丝都浸着月华,端的是一副贵公子模样,此时,秦禅月的目光落过来时,周渊渟薄唇紧抿,用力挺起了脊梁。   姿态如山中云鹤,俊雅出尘。   他本是打算处理好柳烟黛之后,再带着白玉凝去见母亲的,没想到母亲居然会赶过来。   这有点麻烦。   因为母亲不会同意他休弃柳烟黛的。   母亲姓秦,也以秦家为傲,虽说秦府的长辈们都死了,虽说只有一个没有血缘的养兄撑着门楣,虽说他们都跟父亲姓周,但是母亲依旧让他们遵守秦家家规。   秦家不允男子纳妾,也不允女子与人共侍一夫,更不会为人妾,母亲高傲的认为,为人妾、与有妻之夫纠缠是一件下贱事,母亲也最厌男人三妻四妾抛妻弃子,所以他不能再提要休弃柳烟黛的事,更不能说他倾心与白玉凝,想留下白玉凝。   他想留下白玉凝,就得换个方式来说。   那时的周渊渟并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母亲已非是那护短好骗的娘亲了,他依旧如同上辈子一样,与秦禅月扯谎道:“母亲——今日之事是个误会,我今日见白姑娘落难,只是想尽友人之力带回来照顾,结果被柳烟黛误会,柳烟黛言出无状,我才呵斥于她,命她给白玉凝赔礼的。”   说话间,周渊渟看向一旁缩着脖子的柳烟黛,在秦禅月看不见的地方,周渊渟那双眼微微眯起来,其中似是有几分冷光流转,他道:“我说的没错吧,柳烟黛?”   周渊渟笃定,柳烟黛一定不会在母亲面前戳穿他的。   因为柳烟黛贪图他们家的富贵,他是侯府长子,日后理应由他继承爵位,而柳烟黛只一个乡野泥腿子,她这辈子也不可能嫁到比他更好的人,所以柳烟黛一定会死抓着他不放、拼尽全力的讨好他,她不敢反驳他的话。   果然如周渊渟所料,柳烟黛当时面色已经被吓白了。   她害怕被休弃,叔父将她送来,她若是被送回去,叔父会失望,她害怕婆母厌烦她,也害怕冲突矛盾,她就像是一只胆小的兔子,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把自己塞进洞穴里,剩下半个屁股卡在外面,只能费劲的蹬。   她很努力的活着,却还是活的窝窝囊囊,幸而她也没什么大志向,只期盼别人踢她两脚后,会觉得无趣而走掉。   如果软弱能够换来安宁的话,那她愿意忍。   只见柳烟黛那张白嫩的面上浮现出几分迟疑,随后,她磕磕绊绊的开口了。   “是,是我。”她说:“是我言出无状,我该给白姑娘赔礼。”   周渊渟听了这话,眼中闪过几丝隐秘的得意,伸手便要去将一旁的白玉凝扶起来,一边扶还一边道:“母亲,今日一切都是误会,我对白姑娘绝无私情,还请母亲收留白姑娘。”   当时的画面简直美好极了。   误会了一切的正妻坦然原谅一切,夫君摆出来一副端正公平的模样,一旁的柔弱姑娘正被慢慢扶起来,一切都那样好。   唯独站在对面的秦禅月看的气血翻涌。   她活了两辈子,都没见过柳烟黛这么怂的人,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气的想要抽她两耳光,却又舍不得下手。   上辈子她看柳烟黛看的烦,把人丢远了不见就是了,但是这辈子不同,光凭柳烟黛上辈子对她的忠心侍奉,她也不能叫柳烟黛受了委屈。   所以柳烟黛认了,她秦禅月也不能认!   这辈子,她决不能让白玉凝留下,这个根,她要从头上掐掉。   “收留?”秦禅月的目光冷冷的刺向白玉凝,没有提什么过去旧情,而是回道:“你与我儿原先有过婚约,将你不清不白的收留,日后名声不好听,我知道白姑娘现下落魄为难,我也不是全然不顾过去的情谊,这样,所以我给你一笔银钱,你离开长安,保你日后平安无忧。”   秦禅月的话音落下,周渊渟和白玉凝都变了脸色。   白玉凝之前见柳烟黛低头服输时,便以为自己能留在侯府了,所以周渊渟扶她起来她顺势便起来了,但在听见这话时,顿时软着身子又要跪下去,但她还没能跪下去,便听见一旁的秦禅月道:“若是白姑娘不肯要钱,只要留在侯府——可是还不曾忘掉我儿?”   白玉凝这膝盖便又跪不下去了。   秦禅月将她的路堵死了!她若是承认,她就是与已成婚的男子有苟且,她若是不承认,她就要离开侯府。   这大庭广众之下,她如何能承认呢?   而一旁的周渊渟却是匆忙说道:“娘——你怎么能这样?你忘了当年白夫人与你的情谊了吗?她还在流放路上,她唯一的女儿你都不管了吗?”   周渊渟知道,他的母亲是极重情谊的人,她虽然莽撞无脑,但是又有一身热血,她父亲名下老将十几年不曾见她,但是有朝一日有事求到她身上,她都不会吝啬,更何况是白玉凝呢?   白玉凝可是母亲手帕交的亲生女儿啊!   秦禅月听见周渊渟的话,只觉得心口越发堵得慌,她的好儿子还真是会说话,若是她不知那些后事,光听着一句话,都一定会留下白玉凝。   但现在不会了。   秦禅月纤细的黛眉一拧,张口便要叫人将白玉凝拖出去丢走,她的养兄现在可还没死,这府里还是她来做主,周渊渟管不了。   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那白玉凝突然软绵绵向青石板地面上一倒,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周渊渟本来还在与秦禅月讲情分,但一瞧见白玉凝晕倒在地,一张俊美的面上都跟着逼出几分焦躁,连忙俯身去抱,甚至还高声喊道:“娘!您为何对白玉凝这般凶残?您这样对得住当初的白夫人吗?您还有良心吗?”   听周渊渟喊出“良心”二字的时候,秦禅月都快气笑了。   他竟然还敢说良心了!   她养了周渊渟十来年,悉心教导,掏心掏肺,恨不得送他上青云,可他呢?她的好儿子认外头来的姨娘为母,眼睁睁看着她受折磨都不肯去瞧她一眼!现在竟然也敢说良心!兰形荆心、表里不一的东西!   “良心——你不如问问你自己,你有良心吗?你为了一个女人,伤辱自己的妻子!你算是什么东西!来人!”秦禅月厉声喊道:“将大少爷关去祠堂,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放他出来!”   周渊渟听了这话,突然间明悟,母亲居然是因为柳烟黛受辱而愤怒!   他那张玉质金相的面骤然涨红,一时失了礼数,大声喊道:“母亲,你竟为了一个泥腿子罚我!”   泥腿子?泥腿子也比你一个白眼狼强,柳烟黛最起码上辈子没害过她!   秦禅月骤然挥手,一旁的私兵立刻上前,将在挣扎的周渊渟拉扯下去。   至于白玉凝——   秦禅月冷眼看向青石板上还在昏迷的白玉凝。   她对白玉凝的情绪很复杂,一部分可怜她,但是一部分也恨她,只是她到底还在意与白夫人的情谊,所以做不出来叫粗使婆子直接将昏迷的白玉凝丢出去的事,只拧着眉道:“寻个干净客厢房丢进去,派人看着,待到醒来了便给些银子送走。”   处理完了这两人的杂事,秦禅月才得空去看柳烟黛。   柳烟黛还是一副畏缩懦弱的样子,缩着肩膀垂着头,看上去脑袋像是要塞进自己的领子里去似得。   她像是很怕别人来打她。   但是这里有谁能打她呢?谁又会打她呢!旁人本来没想欺负她,但只是几句话,她便摆出来一副怕得要死的样子,看得人生恼!   秦禅月嗓子眼儿里揣了不知道多少句骂,最后硬生生憋回去,咬着牙挤出来一句安抚的话来,她道:“你不必担忧白玉凝,我不会允许旁人夺了你的位置。”   柳烟黛还是愣愣的样子,头都不敢抬,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不管她听没听进去,秦禅月都已经没话可说了,她这辈子说一句软话实在是不容易,这一句话说完,便再也挤不出任何安慰了,只丢下一句“早点回你的院中休息”后,她回了自己的赏月园。   帮柳烟黛出头很重要,但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来做。   ——   丰腴艳丽的夫人像是一阵风,急匆匆的来,又急匆匆的去,长安城的雨成了她的披风,随着她一起穿过宝瓶门,绕过木槅廊檐,经过影壁花灯,重新回到了赏月园中。   赏月园极大,亭台阁楼,水榭花园一应俱全,秦禅月回了房中后,立刻吩咐丫鬟拿笔墨纸砚来。   她上辈子的憾事有三,一是被周家父子三人捅了三刀,二是愧对柳烟黛,三是养兄战死边疆,还被扣上卖国的罪名。   现下重生回来,自然要解了这三件憾事,前两件都缠在她的生命中,彼此就像是纠缠在一起的藤蔓,枝丫互攀,血肉互通,想要分开,需得慢慢的来,急不得。   唯有养兄一事,半点都不能迟。   上辈子,养兄被陷害卖国一事,皆为二皇子所做,二皇子为了这一件事不知道暗地里筹谋了多久,养兄身边被埋了不少暗探——这都是养兄死了两三个月之后,事情被披露出来,秦禅月才一点点打探出来的,在养兄未死之前,这些事都是绝密,无人知晓。   她要给养兄写书信,寻个亲信送过去,当面启开,将这些事一一告知。   养兄何其机敏,只要得了她的消息,定然不会再被二皇子所害。   书案后的夫人知晓她要写出来的东西极重要,所以屏退下人,自己亲手写信。   纤长的手指细心地铺开云烟纸,用笔尖蘸上浓墨时,秦禅月的脑海里突兀的浮现出了一道高大的身影,从字里行间中冒出来,隔着千山万水,在边疆遥遥与她对望。   对上了那一双沉静肃穆的眼,秦禅月手指间的笔锋都停了一瞬,脑海间有片刻的恍惚。   她的养兄姓楚名珩,早些年,养兄的父亲与秦禅月的父亲是拜把子兄弟。   边疆多战事,古来征战几人回,养兄之父死于战争中,秦父便将养兄带回了秦府生活,后来,秦父也死在了战争中,养兄便以养子的名义,撑起了秦父的门楣。   她成亲之前,养兄曾千里奔袭而回,饮了她一杯酒,便又当夜而去,至今,养兄还在边疆。   外人只以为他们兄妹互相依靠,感情深厚,但没人知道,秦禅月其实与养兄……许久不说话了。   她未出阁时,常年在府中被娇养,养兄一直都在军中,每年只是能见寥寥几面而已,且,养兄如山,治兵森严,对旁人、对自己都十分严苛,他不喜欢秦禅月嚣张跋扈、好逸恶劳的性子,见了秦禅月便多加管束。   那时候,全府的人都娇惯她,唯有养兄一个人压着她、管着她。   当初父亲喝多了,还笑着问她要不要嫁养兄,她立刻否了,她不喜欢养兄那样刻板的性子,更爱温润的书生。   父亲便没有再提过。   后来,父亲去了,养兄挑起秦家的门楣后,待秦禅月依旧如初,他似乎并不知道父亲曾想过将她嫁给他——秦禅月想,养兄撑着她的体面,大概就是还恩,也并不是真的多在乎她这个没有血缘的妹妹。   秦禅月怕他,但怕中又掺着敬畏,在她心中,养兄是顶天立地的人,一想到养兄的死状,秦禅月便觉得胸口发堵。   她咬着牙,揉了揉眉心,随后郑重提笔。   那些从上一世里带回来的记忆被她一点点写在纸上,至于如何发现的——唔,随便扯个由头吧。   那时正是永昌三十七年的夏,窗外细雨袅袅,花影随风,氤氲的水汽从木窗外扑进来,瞧着这忠义侯府的人。   高挑艳丽的夫人捻笔沉思,怂包儿媳回了房中左右忐忑,被关进祠堂的大少爷愤怒的团团转,与此同时,客厢房中柔弱的姑娘也缓缓睁开了眼。 第3章 救命呀!婆母疯了呀!   窗外的雨渐渐歇了,临近晚间的阳光刺破云层,落到长安城内,将氤氲的水汽吹散,重新笼出热气来,角落里的冰缸静静的散着凉意,整个厢房都静悄悄的。   送白玉凝来的两个嬷嬷正在外间说着闲话,并未发现床榻间的白玉凝已经醒了。   她并未坐起身来,只是用那双潋滟的桃花眼细细扫过四周。   挂在床榻间的床帐以锦绸金丝所钩,透过床帐一线间,能窥探见床帐外、厢房间的物事。   金钩玉珠的帘帐,黄花梨木的架子,堆锦铺缎的临窗矮榻,榻上摆着一方案几,其上摆着一方纯金的梨花香炉,梨花惟妙惟肖,自花蕊间一线薄烟上升,在窗旁映出紫色烟光,角落处的冰缸中浸泡着百草之乡贡来的草叶散出淡淡冷香,用以驱散蚊虫,一两千金。   这里的每一口气,都是奢靡的味道。   忠义侯府富贵,秦夫人为最受宠的无忧郡主,仗着满门战死的功劳,成了大陈的活标杆,当圣上要嘉奖武将时,都要带上她一份,用此以示大陈厚待忠臣。   圣上偏爱秦夫人便罢了,秦夫人自家人也那么争气,人死光就算了,竟还冒出来个养兄来,她那养兄人在边疆,却依旧替她撑着一片天,每每边疆有军功来,那镇南王什么都不要,只向圣上请奏赏无忧郡主,流水一样的赏赐进了这侯府,堆砌起了秦夫人的名望与地位。   这样好的人家,本该是她的夫家。   从小时起,她的父母便告知她,日后她要进忠义侯府,她也一直向着忠义侯府的世子夫人这个头衔而努力,直到他们家落难。   他们家落难后,父母曾多次恳求忠义侯府,但,忠义侯府不肯帮忙,只袖手旁观,甚至,秦夫人立刻给她的未婚夫毁了婚约,并迎娶了新人。   昔日的交情说散就散了,她的父母说流放就流放了,她的心中便对秦夫人生出了几分怨恨。   你们忠义侯府这样大的家业,忠义侯这样受圣上恩待,秦夫人这样体面,你们为什么不肯来帮帮我们家呢?   当初秦夫人与她母亲是手帕交,那样深厚的感情,难道都是作假的吗?   她就抱着这样的怨恨被铐上了枷锁,即将与父母一道去流放。   但是,就在她即将被流放的前一日,她突然在牢狱中被人提审。   提审她的人是一个戴着面具、锦衣华服的弱冠男人。   那一夜,提审她的人告诉她,皇上苛待白家,秦夫人背信弃义,但他愿意给白玉凝一个机会。   只要白玉凝想办法留在侯府中,并且偷到侯府中的一样东西,他便能救出白玉凝还在流放的父母,让他们免受流放之苦,甚至——给他们官复原职。   白玉凝如何能不答应呢?她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她别无选择。   她跪下,磕头,掷地有声的应了对方的话。   对方对她的态度很满意,后又安排她出狱,并且让她重新和周渊渟见了面。   今日周渊渟以为一切都是机缘巧合,但实际上,这是她筹谋已久的计划,她与周渊渟自幼相识,自然知道该如何让周渊渟将她带回侯府。   她现在已经身在侯府了,虽然有些危险,秦夫人看上去很不想将她留下来,但是既然已经来了,她就有法子扎根至此。   她要做的,就是在被赶出去之前,偷到恩人所要的东西——大陈南疆的战略图。   大陈南疆战略图只有两个人有,一个是镇南王,一个,是忠义侯。   不,应该说,当初,大陈南栾战略图只有镇南王一个人有,这是秦家人镇守边关多年,亲手绘制下来的地图,这地图不知道掺过了多少秦家人的血,这是秦家的荣耀,其中寓意深厚,后来曾在战争中被毁了一部分,秦家人便重新绘制了新的。   旧的图本该毁了,但是因为其上沾满了秦家人的血,更因为秦老将军,秦禅月的父亲的尸首都没找到,只找到了图,所以最后只送了一副沾满秦老将军的血的图回来。   圣上怜秦夫人找不到父亲的尸首,便特批,将此图留给了秦禅月。   再后来,秦夫人与忠义侯府订婚后,秦禅月便将这战略图当做父亲留给自己的东西,填进了妆奁中,连同他的赫赫战功,一起嫁入了忠义侯府。   而她此行,就是要偷走这副战略图。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时至今日,虽然恩公不曾说过他是谁,她已经猜到了恩公的身份了。   她非是柳烟黛那种出身草莽、懦懦弱弱、只知道做饭、讨好男人的女人,她读过书,知道局势,听过国论,她聪明的很。   这幅战略图放在忠义侯府什么用都没有,只是镇南王亲手悬在忠义侯脑袋上的一把刀,但是若是放到军中,放到边关去,那可就不一样了。   恩公要偷走战略图,就说明恩公想针对镇南王、让镇南王死,而想针对镇南王、同时还能将她一个即将流放的囚犯救出来的人,就只有——   床榻间的白玉凝看着那华美的床帐,无声地勾起了一个微笑。   她不在乎恩公是谁,她只在乎她的父母。   她要带着她的父母活下去,哪怕是踩在镇南王、秦夫人、甚至周渊渟的尸骨上。   ——   与此同时,书海院东厢房中。   外头的雨停下来时,柳烟黛正靠在矮榻上扭头看着窗外。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嫁进侯府来。   她其实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只是因为家中长辈是军户,曾舍命救下过秦家老爷子,才得了这么一桩婚事,但实则他们家很落魄,父亲常年在军中,母亲早亡,只靠着祖奶活着,父亲死后,祖奶悲痛欲绝下跟着一起去了,她家中无人了,叔父便领养了她,但那时候她已经很大了,十来岁的孩子,叔父其实教不了什么,又因为叔父太忙,经常把她丢在军营里。   军营都是男人,刀枪,血和尸体,她好怕,叔父威严,她更怕。   没人教过她什么规矩,她也不知道如何与外人相处,她只记住父亲与她说,听叔父的,叔父给她的一定是最好的。   她听叔父的,嫁到了侯府里,叔父说,要孝敬婆母,做个好儿媳,她便牢牢记住,来孝敬婆母。   她没到镇南王府之前,跟奶奶相依为命,后来奶奶死了,她去了镇南王府,身边只有一个老妈子照顾,潦潦草草的长大。   因为幼时吃过苦,所以这身骨肉薄,人一饿多了,长大了就拼命的吃,瞧着人是胖了,有肉了,但鬓尾发黄,养不回黑色来,面色也白,唯有那双兔眼,水润润的亮着。   眼瞧着天色渐晚,一想到一会儿要去给婆母问晚礼,她便觉得心里惶惶。   婆母……婆母一贯是不喜欢她的,每每婆母私下里见了她,都要耳提面命,呵斥她许久,今日在众人面前,婆母肯维护她,大概也是看在叔父的面子上,但一旦到了私下里,婆母定是还要责备她。   她还未曾见婆母,便已经怕了,想要讨好婆母,却又不知道如何能哄婆母开心,只能自己闷在窗旁难过。   她好像怎么做,都无法让婆母喜爱她。   眼瞧着世子夫人如此落寞,一旁便有嬷嬷上前来开导她,并教着她该怎么做。   “世子夫人不必担忧,夫人肯为您出头是好事,夫人虽说脾气坏了些,但性子通透,从不当人一面背人一面的祸害人,夫人说不会叫人顶了您的位置,便绝不会叫您受委屈。”   “但是呀——大少爷也是夫人的亲生孩儿,夫人总不可能为了您,舍了她的孩儿不要吧?夫人在人前给您脸面,您也得给夫人台阶下呀。”   柳烟黛听了这话,浆糊一样的脑子仿佛找到了一条路,她问:“如何给婆母台阶下呢?”   那嬷嬷微微一笑。   这书海院中的嬷嬷们都是周府中的老人,当初秦府和周府成婚,各自带着两拨奴仆成了一个侯府,秦禅月掌了后院,这秦府周府的嬷嬷就都得听她的,但她更喜欢使自己手下的人,所以便将这些周府的人都分去伺候两个少爷,秦府的老人继续伺候她与周子恒。   这些嬷嬷以前伺候忠义侯,现在伺候周渊渟,一门心思都是向着周家,向着这三个姓周的男人的,虽说对柳烟黛也算是尽心,但是他们不会教周渊渟去待柳烟黛好,他们只会教柳烟黛去讨好周渊渟。   他们是周渊渟的手和脚,日日夜夜不断修剪着柳烟黛的枝丫,逼着柳烟黛变成一个合格的妻子。   “咱们女人家,只要伺候好夫君便可,今日,您的婆母为了维护您,将您的夫君关在了祠堂中,纵然夫人不说,但她心里也一定是痛的,您呐,就去给大少爷送些吃食,晚间去给夫人问礼时,再去向夫人替大少爷求情,这样,夫人不就有台阶下了吗?”   “等夫人将大少爷放出来了,大少爷定然记着您的恩情,日后也不会再给您脸色看,等那白姑娘一被送走,您不还是侯府的世子夫人吗?”   教她的嬷嬷言辞恳切,句句都是为她好,柳烟黛听着也觉得颇有道理,当即便亲自去小厨房做了一些吃食,匆忙去了祠堂间。   但奈何,她到祠堂之后,祠堂中的周渊渟不肯见她。   今日周渊渟在众人面前被母亲责罚,觉得没了脸面,现下正是怒火中烧的时候,他生来就是侯府的嫡长子,父亲宽厚,母亲偏疼,在内在外什么时候受过委屈?   可是今日,母亲居然为了柳烟黛而惩罚他!过去十几年,母亲都不曾这般对待他!   他心里又恨又恼,隐隐还觉得自己丢了颜面,但是他没胆子去怪责罚了他的秦禅月,只能在心里暗恨柳烟黛。   都怪柳烟黛这个女人,自从她来了,他就没有过一日顺心日子!还有他的白玉凝——白玉凝是那样柔弱的姑娘,以前在白府时就是善解人意的性子,从不曾与人发生半点争执,后来流落在外后,又过了许多苦日子,这样好的白玉凝,却因为柳烟黛,将被赶出侯府!   所以,当柳烟黛来到祠堂前送饭的时候,周渊渟隔着一扇门对着柳烟黛极尽嘲讽。   “你以为你装出来这幅模样我就会原谅你吗?你做梦!若非是你,母亲怎么会赶走白姑娘!”   “你不过是个乡野来的泥腿子,母亲也厌你厌的很!”   “我迟早要休了你!”   那一阵阵声音从木槅门里面传来,带着切齿的恨意,如同一把锤子,声声将门外的柳烟黛的脊背凿锤下去。   夫妻,本该是最亲近的、互相扶持的人,但他却一直厌恶她,恨不得把她丢到泥潭里踩死她。   四周的丫鬟们都能听见那木门后的怒骂声,她无地自容,只能含着两包眼泪落荒而逃。   周渊渟这样厌恶她,看来日后是一定要休弃了她的。   婆母能挡得住一次,难不成还能挡一辈子吗?待到日后周渊渟中举做官,定然是不会听婆母的话的,更何况,婆母本来也不喜欢她。   她被休弃的结局也改变不了。   她一想到自己要被休,便觉得心如死灰,一路到赏月园去求见婆母、准备给婆母问安时,也是垂头丧气的。   ——   柳烟黛到赏月园的时候,天色已是酉时,正近黄昏,这时候,秦禅月已亲自从库房中拿出来了一瓶毒药。   方才的薄雨已散,露出了半轮红彤彤的夕阳,落下粘稠流金的赤色光芒,将屋檐上的琉璃脊兽照的熠熠生辉,脊兽之下,回廊上正有丫鬟点灯。   落日熔金间,一抹夕阳落窗,秦禅月正借着窗外的斜阳光芒,仔细地将手中的毒药丸倒出来,拿出玉碾子,缓缓碾磨成粉。   这东西——她是给她的好夫君备下的。   上辈子,她的好夫君忠义侯周子恒背着她在外面养了外室,甚至生了孩子,她一落势,忠义侯立刻将她赶出家门,并外面养的外室接回来了,让她沦为笑柄,任由那外室欺压她,让她寒冬活活病死。   只这样一想,她就觉得恨得胸口疼。   轮到了这辈子,她也不会让忠义侯好过。   若是换个旁人,可能会向跟忠义侯和离,只求一个一拍两散,但若落到秦禅月的身上却是不可能——和离什么和离!她若是和离了,过去那十几年的苦就白白吃了?被人傻骗了十几年,她怎么可能咽下这委屈?这满府的东西岂不是还要分忠义侯一份?想得倒美!   当初若不是娶了她,周子恒区区一个次子怎么可能越过嫡子去封侯?她才不和离,他们秦府没有和离,只有丧夫!等忠义侯死了,这整个侯府都该是她的!   她该从忠义侯手中讨回来,上辈子忠义侯要了她一条命,这辈子她也要忠义侯一条命,公平的很!   到时候,忠义侯死了,她再将那两个儿子撵出去,然后带着她的儿媳过上痛快日子。   她只要再受几日委屈、吃几天恶心,便可大获全胜了!   不就是演吗?之前周子恒是怎么演她的,她现下就要怎么演回去!   秦禅月只这般一想,手上碾药的劲儿便更大了,恰好珠帘外有丫鬟来禀,说世子夫人求见,她铿锵有力的回道:“进!”   等柳烟黛低垂着头,恹恹的从门外行进来时,便瞧见了婆母拧着眉,咬牙切齿的碾药。   婆母生的好,年过三十,却依旧枝丫饱满,艳如三月桃李,白嫩嫩的指尖捏着一把玉碾,红唇紧紧抿着,不知道在碾什么。   瞧见婆母好似在忙,柳烟黛到了嘴边的问安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秦禅月当时听见脚步声,一抬头瞧见柳烟黛那脸色,眉头便蹙的更紧,问道:“你这是什么脸色,谁又给你委屈受了?”   柳烟黛听见婆母三分冷七分厌的声音,顿觉心中一紧,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便开始哭。   “婆母莫要休了儿媳。”她哽咽着抹眼泪,道:“儿媳一定好好伺候您。”   秦禅月就见不得柳烟黛哭,看一次窝火一次,谁家的儿媳妇天天哭啊!她几欲拍案而起,又生生忍下,只咬着牙,道:“谁要休弃了你?我已说过,有我在一日,便没人能休弃了你。”   柳烟黛便抽噎着将今日在祠堂之事与秦禅月说了一遍。   秦禅月听了两句,知晓柳烟黛是被那几个嬷嬷撺掇着去祠堂前送膳的,便觉得心头火冒。   书海院那些碎嘴婆子们越发没有规矩了,竟是撺掇主子来了!   她当即一拍椅子,那张端庄艳丽的面上浮出几分恨,掷地有声的道:“一个嬷嬷的话,你也要当成圣旨去听吗?给他送什么东西,饿死算了!他又凭什么休了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你叔父与我自幼相识,这姻亲断不得,我儿子要休了你,我便换一个儿子!”   柳烟黛哽咽着点头:“是——啊?”   她昂起一张白胖圆嫩,哭的潮红的面,愣愣的瞧着自己的婆母。   婆母以前最讨厌她了,瞧见了她就拧眉头……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这般护着她了,连儿子都不要了吗。   她一时分不出婆母说的是气话还是真心话,便怯懦着不敢开口,但婆母似乎犹觉不够,转而向外间喊道:“来人!”   外间立刻有丫鬟走进来,便听秦禅月道:“带两个人去祠堂,对周渊渟行家法,打上二十板子!”   二十板子!这不得打的皮开肉绽!   柳烟黛抖了抖,那一瞬间竟是先怂的缩了缩脖子——婆、婆母打过我夫君,可就不能打我了呀。   丫鬟震惊的看了一眼柳烟黛,随后赶忙低头、领命而下。   天老娘哟,世子夫人这是告了什么状啊!竟然能让夫人这般惩戒世子!   一旁的柳烟黛也吓坏了,她抓着自己的袖口,磕磕绊绊的说道:“婆、婆母也不必如此,夫君科考在即,若是,若是打出什么毛病来——”   秦禅月冷呵了一声,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背信弃义、抛妻弃情的男人,有什么好疼惜的?打死算了,左右有没有他,你都是我的儿媳妇,且等着,过些时日来,我便寻个由头,将他打发出去,就当我没生过吧。”   上辈子她死时候,这儿子冷眼旁观,这辈子她就当她没生过他,让他也出去体会体会什么叫众叛亲离。   柳烟黛唇瓣一直抖,她瞧着婆母的姿态不似作假,不由得有些害怕。   “婆母,这不好。”她将自己学来的那一套掏出来,道:“我们女子夫为妻纲,得伺候夫君,男人……男人三妻四妾都是常事,我们女人要从一而终,孝顺公婆。”   秦禅月听了“三妻四妾”这几个字,就觉得心口发堵,她养兄一辈子手腕强硬,怎么就教出来了这么个废物呢?   别人都是将这些话捧着面子上说,背地里还是该怎么舒坦怎么来,偏她柳烟黛是真的信了,处处办事都要遵规守矩,结果被人欺之以方,弄成了这般模样。   像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绵羊,被教训着要伺候好男人,等她脱离了笼子的时候,自己反倒觉得离了男人就活不成了。   秦禅月一急,又要骂她。   “你真是脑子锈掉了,旁人都说什么礼仪重规,背地里的脏事可没少干,你瞧瞧除了你,谁真的把这些话信了?外人说女子要侍奉夫君,外人还说夫君不得宠妾灭妻呢,你夫做到了吗?你夫都踩在你脑袋上讨好别的女人了,你还在这里侍奉什么!”   “从一而终这话简直是笑话!大陈少了二嫁女吗?我当初若不是嫁了人,我自己都开府养男宠了!男人三妻四妾的多,女人何尝不能背地里豢养呢?不过是看谁拳头大罢了,你是被人教坏了脑子,自己把自己锁起来了!”   秦禅月一骂人,柳烟黛就开始抖,秦禅月瞧着心疼,她盯着柳烟黛的脸看了一会儿,想,柳烟黛就是没见过什么男人,来了一个男人立马就奉成祖宗,跪着伺候,浑然不知她其实有很多路可以走。   她日后可以和离,和离之后可以再嫁,就算不想再嫁,也可以在自己院子里养男人,何必只盯着一颗歪脖子树吊死?   但是她口头上的话柳烟黛也听不进去,且柳烟黛那么点小胆子,不被人逼一逼,她也不敢去干,秦禅月想,她得给柳烟黛弄点出格的,让柳烟黛知道,这天底下的女人活法多了去了,没必要就盯着一个周渊渟瞧。   她便缓了缓语气,道:“莫怕,男人这种东西还少了吗——今儿个婆母给你寻八个送你房里去,你!按!天!换!等周渊渟被我打杀出去,你去养外室都可。”   她给柳烟黛这些人,倒不是非要让柳烟黛用,她知道柳烟黛没那个胆子,她只是要告诉柳烟黛,柳烟黛可以有更多选择,不必在乎一个周渊渟。   而柳烟黛听见这大逆不道的话,腿都软了三分。   婆母在说什么!她怎么能找八个男人呢……太、太多了呀!怎么用的过来呀!   她有心问一问婆母这是突然怎么了,但是奈何嘴笨,半天也说不出来一句好听的话来,正好看见婆母在碾药丸,便磕磕绊绊的起了个头,道:“婆母,婆母……婆母为何在碾药?可是身子不舒坦了?儿、儿媳来替您碾药吧。”   听到“药”这个字儿,秦禅月便想起来上辈子这傻儿媳是真替她奔走的事儿,面庞便软了些,她向柳烟黛挥了挥手,道:“过来,婆母告诉你为何。”   她得告诉告诉柳烟黛她的打算,好叫柳烟黛心底里有个谱,别总像是傻子一样把脸凑上去给别人打,让柳烟黛知道,这侯府里面的一些人本就不算个人,不必对他们心慈手软。   柳烟黛这孩子,脑子不好脾气还软,但她是真的将秦禅月放在心里头敬爱,秦禅月与她言谈的事,她也绝不会泄出去。   她只有一个优点就够了。   见婆母挥手,柳烟黛便从地上爬起来,一路拘谨的走到秦禅月的案旁,她瞧见婆母那张浓艳的面上浮起了几分笑,这笑里带着三分恨,两分怨,瞧着像是怨气缠身的女鬼,但偏偏又强行压着,挤出来一脸狰狞的笑来。   柳烟黛心里一阵发抖,她更害怕了。   婆母这是怎么了呀!   “婆母这两日呀,刚得知一件事。”这时候,婆母终于开口了。   她听见婆母道:“我的好夫君,在外面背着我养了一户外室,啧,养了十几年呀,许多与他亲近的人其实都知道,只是都与他一起瞒着我,背地里还偷偷笑我呐。”   “笑我自以为是,笑我得意自满,笑我秦禅月一辈子高傲,其实呢?我以为的美满就是个笑话!”   说到此处,婆母脸上的狰狞之意更显。   她一想到素日里那些揣着明白装糊涂,还夸赞她驭夫有道的人的嘴脸就觉得丢人极了。   柳烟黛听的也跟着生恼,她急的直跺脚:“怎、怎能如此?公爹太过份了!”   她来这里就是替叔父照顾婆母的,婆母受了欺负,她要替婆母想办法呀,但她该怎么办呢?   柳烟黛那废物脑袋急得团团转,什么都没想出来,只想到一条:给叔父写信告状。   “是啊,他太过分了。”婆母却十分淡然,只瞧着手里的毒粉末,道:“所以我做了这个。”   柳烟黛愣了一下,就见婆母脸上浮现出几丝大仇得报的表情,说道:“这是毒,今晚我就喂他喝了,要不了半个月,他就死了。”   柳烟黛听见“死了”的时候,只觉得脑袋被人砸了一下。   死、死了?   这不是毒杀人吗?   婆母似乎看到了什么十分美好的画面,眉目舒展,眉眼开怀,转而向柳烟黛说道:“婆母要毒死你公爹的事,你记得这件事莫要告知旁人呀。”   婆母要毒死你公爹的事,莫要告知旁人呀。   莫要告知旁人呀。   旁人呀。   呀。   呀!   婆母呀!   柳烟黛表面上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心底里却在失声尖叫。   完、完蛋啦!公爹养外室后婆母失心疯啦! 第4章 选八个男人   “婆、婆母——”柳烟黛哆哆嗦嗦的劝:“这样不好,这样犯律法。”   律法?   “是他先犯了我秦府的家法,他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他,烟黛,你要明白,你应该有一套自己的律法,旁人怎么对你,你就怎么对他,否则,岂不是一直被人欺辱。”   秦禅月转而看向柳烟黛,一双狐狸眼中似是含着几丝泠意,温温柔柔的摸着她的脑袋道:“烟黛,这些话,婆母只与你一人说过,你可要小心,千万别让人发现呀,包括你叔父,知道吗?”   她那一步三软腿的怂包儿媳抖啊抖,抖啊抖,跟筛糠一般,看着又要哭了,但这回,大概是涉及到了秦禅月,她竟然莫名多了几分骨气,捏着自己的拳头说:“回,回婆母的话,烟黛不会与任何人说的。”   就算是有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会说的!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有丫鬟在外间道:“启禀夫人,侯爷的小厮回来了,说再过半个时辰,侯爷便回了。”   那丫鬟的声音响起来时,柳烟黛正沉浸在“婆母要杀公爹”这个念头中,本就瑟瑟发抖,突然听了动静,这个不争气的儿媳竟是被吓的“啊”的低呼了一声。   瞧她那点小胆子吧!   秦禅月收好了手中的毒药,掐算着时辰,继而道:“去小厨房。”   她要亲手炖一碗补汤,等她的夫君回来后,给她的夫君送过去。   秦禅月临走之前,还回过头来,气定神闲与柳烟黛道:“你早些回去歇着,周渊渟和白玉凝的事都不必管,我会处理。”   柳烟黛恍恍惚惚的随着婆母行出了赏月园,一路回了书海院中。   她回到书海院中的时候,旁边的嬷嬷拧着眉等着她。   今日柳烟黛去祠堂后,被世子爷骂走后、去跟侯夫人告状,导致世子爷被骂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全府,这让书海院的嬷嬷们心疼坏了,背后都跟着悄悄骂。   “世子夫人真是什么都做不好!让她去替世子爷求情,反倒害世子爷被骂了!”   “她什么规矩都不会,娶回来真是白瞎我们世子爷了。”   “得好好教教她,这样怎么行呢?”   所以她们早早就守在门口,等着柳烟黛回来,见她回来了,便赶忙与她说道:“世子夫人!老奴叫您今日去给世子送膳食,您怎么还将世子爷激怒了呢?世子爷这般与您争执,全都是您的过错呀!谁家的妻子这般惹夫君讨厌呢?您得快些想着怎么去哄好世子爷,否则,您是会被休弃的啊!”   柳烟黛站在原地,半晌,惨白着脸说:“别管这个了。”   休了她已经不是什么大事儿了……因为她婆母疯了呀!   从某种角度上来看,秦禅月已经成功了,因为柳烟黛现在确实不在乎周渊渟怎么样了。   嬷嬷愣了一下,还不曾问一句“为什么不管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不管呢”,便听到柳烟黛道:“快拿笔纸来,我要给叔父写信。”   她得马上给叔父写信,告知叔父……等等,她答应婆母不能告知叔父的!   柳烟黛攥着手帕搅紧的动作都跟着一顿。   “您要给镇南王写信做什么?”那嬷嬷转念一想,以为柳烟黛要给镇南王告状、说侯府人对她不好的事,顿时不赞同的回答道:“您是想以镇南王的权势来胁迫世子爷低头吗?这可不是个好主意,您是从南疆来的,本就不会规矩,现下不仅不学,还要倒行逆施来威逼夫君,这可不好。”   “您已嫁了人,便该以夫为天。”瞧着柳烟黛愣愣傻傻的样子,嬷嬷语气里难免带了几分长辈的训诫之意,她道:“怎能来逼迫世子爷呢?您需得伺候着世子爷,世子爷怨您,您得越发好生伺候,迟早有一日,您会感动世子爷的,到那时候,就有您的好日子过了。”   柳烟黛有心辩解一句,但瞧着一群嬷嬷簇拥着她,用那严厉的目光盯着她,竟不知道该如何辩驳,面颊都微微涨红,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就在这时,院外来了人,院内的嬷嬷暂且放下柳烟黛这边,转而行到门外去。   这几个书海院的嬷嬷才一过长廊,便瞧见外头站着几个赏月园的嬷嬷,赏月园的嬷嬷们还带着几个奴仆,一脸杀气腾腾的等着。   “呦,您几位怎的来了,是夫人那边有什么吩咐吗?”书海院的嬷嬷一出去,语调便有些阴阳怪气。   这书海院的嬷嬷,多是当初周府那边过来的嬷嬷,而秦禅月这边的,是她秦府的嬷嬷,男方女方的两边嬷嬷凑到一起,之前就有些摩擦,常年都不怎么和睦。   柳烟黛寻出去一看,竟是婆母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嬷嬷来了。   婆母的心腹嬷嬷姓赵,面色冷淡的瞧了书海院的嬷嬷一眼,道:“夫人有命,你们几个嬷嬷在背后乱嚼舌根,仆大欺主,扰了侯府清净,全都罚到庄子里去做苦役。”   书海院的嬷嬷惊得瞪大了眼,道:“你胡说什么?我可是侯爷的奶嬷嬷!夫人发配我,如何与侯爷交代?”   赵嬷嬷根本不管,只一挥手,道:“拉下去!”   她身后的粗使嬷嬷便一起冲上来,强行将这几个嬷嬷扯走。   被扯下去的嬷嬷还在喊:“你敢,你们敢,等侯爷回来,等侯爷回来——”   那赵嬷嬷当没听见,只迅速接管了书海院的事,随后将书海院中伺候的嬷嬷丫鬟都给上下打发过一遍,然后换上秦禅月的心腹。   以前秦禅月懒得管书海院的事,但现在她要管了。   这群嬷嬷她瞧着都碍眼,所以收拾收拾,全都扔到了郊区的庄子里去,换上了她的多年的、最忠心的秦府心腹,谁都别想去欺负柳烟黛。   这还没完呢。   她马上要过上杀夫发财的好日子了,自然也得给她儿媳铺好路,她们婆媳俩一起享福才对,所以秦禅月大方的一挥手,给柳烟黛从秦家的私兵中挑出来八个龙精虎猛的青年,全都送到了柳烟黛的院子里去。   她说要让柳烟黛过上好日子,就一定要给柳烟黛,她秦禅月可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给柳烟黛的,也一定是她最好的。   这些都是她秦家的私兵——她父死了,但是却给她留下了这么一队人差使,做她的后盾,挑出来几个做男宠更是绰绰有余。   后来她养兄在南疆也曾补给过她一些私兵,她手底下一百来号人呢,只是后来这一百来号人都被她用在替养兄平反上,一个没回来,否则秦禅月也不会落魄到那种地步去。   秦禅月早都习惯了这种随意指挥的死士私兵,但柳烟黛却不是。   这是柳烟黛第一次瞧见这么多,这么多男人。   柳烟黛眼睁睁瞧着八个壮硕青年往她厢房门口一站,嬷嬷一声令下,他们当即甩开膀子就开脱,最后赤着上半身,“啪”的一声跪了一地。   柳烟黛眼前发昏了。   这八个人的粉子都挺奶,啊不是,这十六个的那个,啊——啊!啊!!   柳烟黛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世子夫人。”一旁的嬷嬷笑眯眯的对柳烟黛说:“夫人的意思是这些人给您留着伺候,您挑几个顺眼的留下吧。”   这样隐秘的事,这样不可告人的事,这嬷嬷说的光明正大!   偏此时,整个书海院都被秦禅月的人接管了,周渊渟在祠堂里跪着,身边的贴心人还都被处置了,竟是无一人能往外传话!   秦禅月做事一贯这样胆大凶猛,不按套路出牌,像是峨眉山上的猴,不讲道理的窜下来抽人两嘴巴子,寻常人谁能躲的开呢!   柳烟黛就躲不开。   她目无神的盯着那八个男人看,半晌后,猛地向后一倒——短暂的晕厥过去了。   这绷了一天的弦,终于断了。   “世子夫人?”嬷嬷吓了一跳,匆忙将柳烟黛扶起来,掐着人中掐醒。   那小白兔一样的世子夫人醒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扶我起来,我要写信。”   ——   那一日晚间,赏月园出了一封信,书海院又出了另一封信。   一封是秦禅月的国家大事,写满了秦禅月的担忧,一封是柳烟黛的胡言乱语,写她婆母要给她找八个男人,这两封信一前一后的从侯府出了长安,直奔着南疆而去。   ——   而这个时候,秦禅月的夫君、忠义侯周子恒在何处呢?   ——   此时,夜幕降临,繁星落空,春秀坊的一处民宅中。   忠义侯周子恒正陪着他的外室方姨娘窝在矮塌上说话。   “夫君今夜可留下陪我吗?”方姨娘生的柔弱娇小,窝在周子恒的怀抱中,眉眼间满是依依不舍。   “怕是不可。”周子恒温柔的抱着他的姨娘,但话语却毫不留情,他道:“秦禅月在等我。”   说着,他叹了一口气,道:“你也知秦禅月的性子,她那般善妒,我只好藏着你,真是委屈你了。”   方姨娘眼眸里掠过几分不甘。   她如何能不恨秦禅月呢?   早些年,她还是个姑娘的时候,是她与周子恒先好上的,他们俩爱的惊天动地,互不分离,本来周子恒该去向她提亲的,但是后来,周子恒在家族的安排下娶了秦禅月。   她争不过秦禅月,就想离开周子恒,但是没想到,周子恒对她百般拉扯,两人暗地里纠缠了许久,周子恒成婚的前一夜,甚至还提前将她接进了那刚建造好的侯府,他们在他与秦禅月的婚房之中做了一夜的夫妻,在秦禅月之前,他先属于她。   再后来,秦禅月有孕,她恰好也有孕了。   她分明与秦禅月一起有孕,但秦禅月却受尽荣耀宠爱,她却什么都没有,她一时心伤,本想离开此处,本想一人安稳带孩子长大,周子恒借公务之名追上百里,又将她苦苦寻了回来。   他们像是缠绕在一起的两根藤蔓,怎么都分不开,爱意浓郁的围绕着彼此,最终,她为了爱情咽下所有委屈,想给周子恒做妾。   嫁不了他做妻,便做妾吧,毕竟这天底下的男人谁不是三妻四妾的,但,偏秦禅月竟不肯!   她竟然搬出来什么秦府家规来说,不允周子恒纳妾。   秦禅月不肯,她又舍不得周子恒,只能这么不清不白的成了外室。   秦禅月将她迫到了这种境地,竟然叫她连个名分都没有!   这样的女人,谁娶了谁倒霉。   她略显委屈的低下头,问:“那你更爱谁?”   “当然爱你。”周子恒掷地有声的回答道:“只爱你,我与她在一起,不过是权势所逼罢了。”   他这句话却是真话,他心底里,真的只爱方青青,只不过这爱没有权势重要罢了。   若是有一朝秦禅月失了势,他会休弃了秦禅月,然后谁都不要,只要他的青青。   方青青听闻此言便高兴了,笑着道:“夫君去忙便是。”   她虽然没有得到周子恒的人,但是周子恒的心在她这里,这就足够了!她已经赢了秦禅月一头了!   周子恒享受着方姨娘的温柔小意,低头吻了她的额头一下,随即起身,离开了方姨娘的外院。   马车辘辘,周子恒从外室院门中回了侯府中。   此时,正是戌时中。   戌时中的侯府挂满了花灯,各种光芒叠影落下,亮如白昼,周子恒自门口行进时,身上绸缎上的金纹随着花灯影子浮动,转瞬间,便露出来一张清隽雅逸的面。   忠义侯,周子恒时年不过而立有四,正是好年岁。   周子恒出身好,高门贵子,读过书,性子温和,从不与人争执,他生的也好,晚间自府门口回来,穿过回廊时,晚风过长廊,拂起他的袖袍时,仿若高山白雪。   静而沉稳。   一旁的丫鬟们瞧着都红了脸,垂下眼眸去不敢乱看,只侍奉着周子恒回了书房中。   周子恒身上虽有忠义侯的爵位,但他并非是那种只知玩乐的富贵荒唐人,他在宫中有官职,为太子太傅,每日虽说不上是日理万机,但确实繁忙,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   因着沾了太子,所以有些事物不可对外言,因此,不管周子恒去了哪里,秦禅月都不曾逼问过他。   她相信他。   这也给了周子恒机会,每每他留恋花丛时,都会说自己是在忙公务。   秦禅月便再也不问。   今日,周子恒也如往常一般,从府门外回了赏月园内。   赏月园便是他与秦禅月平日里住的地方,这是他取的名字,赏月赏月,是赏天上的月,也是赏人间的人。   秦禅月很喜欢这个名字,而周子恒也很喜欢——能不费工夫的将秦禅月糊弄的很开心,他也很满意。   周子恒行到廊檐下的时候,正好瞧见秦禅月在厢房中坐着的影子,从他的角度去看,能看见秦禅月的半张侧脸。   她艳丽的像是鎏金牡丹花,唇瓣红润,身姿妖娆,只瞧见个背影,便知道是个不省心的女人。   秦禅月与方姨娘是完全不同的类型,方姨娘温柔,乖顺,小家碧玉,秦禅月刁蛮,任性,蛮横无理。   他当初娶她,是因为她的身份能帮着他争爵,娶了她这么多年,他也还算满意,她虽然有时霸道了些,但大部分时候都知进退,出去了能压得住旁人,回了府能管得住俗事,眼中还只有他,而他要付出的,只是一些花言巧语和明面上的关心,几支时兴的朱钗,和一些酸腐的诗句。   这是个合格的妻子,也是一桩不会赔本的买卖——周子恒瞧着她的背影,随后行进了厢房中。   周子恒一进厢房,便瞧见秦禅月回过头来,向他露出了一个娇艳的笑,与他道:“夫君忙完啦?快过来用膳。”   周子恒颇为享受她的侍奉与照顾,别看秦禅月在外头嚣张跋扈,但到了他面前却一直软着脾气。   “不是说了我有公务么,今日怎的还等我用膳了?”他未曾多想,而是直接开口问。   外人都说秦禅月脾气暴躁,不好相处,但周子恒却清楚,秦禅月是个“非黑即白”的性子,讨厌你就是讨厌你,喜欢你就是喜欢你,极端又猛烈,在他的面前,秦禅月就是个孩子,他说什么秦禅月都信,他也不必费心去猜秦禅月的心思,只要问一问就好。   “想夫君了。”那艳丽的夫人倚在桌旁,推过来一盏金丝火煲老鸡汤,撒娇道:“夫君用过膳了,旁的不必吃,只来尝尝这汤便好,人家亲手做的呢。”   女人纤细的指尖推过来时,鸡汤盛放在白釉盏中轻轻的晃,被灯光一照,泛着温暖又澄亮的光芒,秦禅月一脸痴爱的瞧着他,像是爱他爱到了骨头里。   周子恒听着她的撒娇声,心底里浮现出几分被女人争抢的无奈来。   他这些时日留在方青青处用膳较多,鲜少去陪秦禅月,估摸着是秦禅月想他了。   秦禅月生来就被人宠坏了,要一直骄着她,纵着她才行,许久没见他,她自然要过来找,要拉着他再吃一顿饭,真是个娇蛮的性子。   周子恒便不再多想,随着秦禅月落了座,毫不怀疑的接过那一碗老鸡汤一饮而尽。   这是他的妻,他们相伴十余年,吃食不知道吃了多少,他有什么可怀疑她的呢?   他就这样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里,喝了一碗普普通通的金丝火煲老鸡汤。   饮过汤后,周子恒才好似突然想起来似的,道:“对了,听闻今日府上来了新客,还引你与渊渟生了龃龉?”   他人虽然不在府中,但府中自有他的心腹,他还听说自己的奶嬷嬷被罚了,自然要来问问秦禅月。   秦禅月用手撑着下颌,点头道:“你儿子将白玉凝带回来了,还说要休弃柳烟黛,迎娶白玉凝。”   “荒唐。”周子恒拧眉,道:“你做得对,是该好生惩戒。”   白玉凝家中早已失了势,怎么可能和他们侯府结亲呢?当初白大人上门求他的时候他便说分明了,这人立世间,上有父母下有孩童,小忙也就帮了,涉及到倾家荡产的大事,他是绝不会搭手的,而那柳烟黛可是镇南王膝下的养女,代表了镇南王的势力,他自然要拉拢镇南王。   所以这门亲不能断。   “还有你的奶嬷嬷。”秦禅月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补了一句:“她处处仗着你的威势在府中乱来,前些日子还有人状告我她偷挪了府中的一些库存金子出去花销,我今日将她赶出了庄子里,小施惩戒,等过些时日,她老实了,再领回来便是。”   她说这些的时候,面上浮起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忐忑,道:“她毕竟奶过你,你若是心疼她,现在唤回来也可。”   周子恒听了前因后果,便道:“现在唤回来,便没了规矩了,日后岂不是叫她越发嚣张?主仆有别,这府中后院的事都由着你来定便是,你是我的妻,咱们夫妻一体,有你打理我放心。”   他不会怀疑秦禅月的话,秦禅月是他的妻,从不会骗他的,更何况,奶娘丢出去也不是不会带回来,小惩大诫就是了,让奶娘长些教训。   听了他的话,秦禅月含笑点头。   周子恒还想说什么,但突觉头脑一阵发晕——估摸着是这几日太累了。   他捏了捏眉心,道:“你收拾周渊渟的时候可莫要心软,这小子——”   秦禅月哪里都好,唯有一点不好,就是太护短,对自己的亲人总是舍不得下手。   而坐在他对面的秦夫人便含着笑看着他,轻声道:“应该的,我不会心软的。”   周子恒并不知道,坐在他面前的女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人了,她艳丽的皮囊之下,是烧灼的滚烫的岩浆,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扑出来,狠狠地将他烧成灰烬,她烙印在地上的影子,是生有利齿的兰花螳螂,无声无息的将她的镰刀逼在了他的脖颈上。   世仇杀他要刺下九九八十一刀,设出七七四十九难,但枕边人翻脸,只需轻轻一捅,便能将他推入深渊。   一旁缠枝花灯里的灯光晃啊晃,晃啊晃,天上的月亮挂在整个长安之上,低着头瞧啊瞧,瞧啊瞧。   历史的车轮因为碾过了一颗石子而偏航,挣脱了结局,呼啸着奔向了另一个未知的方向。   当天夜里,周子恒便生了一场高热。   这场病来的突然,秦夫人心疼的要命,连夜便唤了身边伺候多年的大夫来诊治,甚至贴身照料。   倒是旁人都不曾将这病放在心上——小病,过几日便好了嘛。   唯有第二日的柳烟黛听了公爹生病的消息,险些直接吓晕过去。   她现在瞧见这院门口守着的八个秦府私兵都觉得害怕,甚至不敢出门,只敢自己一个人对着梳妆镜流泪。   收手吧,婆母,外面都是官兵啊!   ——   这一日,正是永昌三十七年夏,七月二十六日。   白玉凝入府的第二日,午时。   天青青,日明明,翠竹几支随风动,黄鸟啾啾入窗来。   今日的秦府似乎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世子爷周渊渟依旧被关在祠堂里,被打的后背满都是血,恨得怒骂柳烟黛。   柳烟黛她本想去给婆母请安,可是一出门,就看见八个高大威猛的私兵停在门口,顿时想起昨天那十六个粉嫩嫩的——柳烟黛眼前一黑,干脆不去请安了,只重新躲回被子中写信,时不时抱着被子哭上一场。   秦夫人盘算着毒药的剂量,琢磨着要不了半个月就能将她那该死的夫君送下黄泉,正高兴着呢,突然听门外有丫鬟禀报。   “何事?”她问。   “回夫人话。”外头跪着的丫鬟回道:“今日奴婢们等着白姑娘起身,想将白姑娘送出去,但是白姑娘一直迟迟不醒,旁的嬷嬷看了,说是白姑娘突然重病,起不得身了,奴婢来问问,是否要给白姑娘寻个大夫。”   秦禅月盘算毒药的手微微顿了顿,这才记起来,他们侯府里面还有个白玉凝呢。   上辈子,白玉凝可没有重病。 第5章 夫人真是太爱他了   她还记得上辈子这个时候发生的事。   那时候,她远在南疆的养兄还不曾出事,日子风平浪静,她同意白玉凝留在府中之后,白玉凝便每日同柳烟黛来一起给她请安。   柳烟黛的性子——便不再提了,单说说白玉凝。   白玉凝是个极讨喜的姑娘,灵动聪明,又生的清雅,腹有诗书,最关键的是,她生的又像是她的母亲,秦禅月的好友,秦禅月因此颇为喜欢她。   这也是上辈子,白玉凝能在府中勾来两个少爷的原因。   秦禅月想起上辈子的事后,心底里暗暗多了几分怀疑。   上辈子既然没病,这辈子怎么又有病了?   偏偏这个时候病,瞧着可不像是病,而像是留在侯府中的手段,毕竟她都病的要死了,秦禅月却依旧命人将她丢出去,这不合礼法——别看秦禅月背后动手凶猛,但面子上向来做的好看,真要是演起来,也不曾叫人拿了把柄。   上辈子秦禅月不曾说什么重话,可能给了白玉凝嫁给周渊渟的希望,但是这辈子,秦禅月已经将话说死了,白玉凝应当知道不可能嫁给周渊渟了,为何还要费尽心机的留在侯府?   “去寻个大夫好生查查看。”她拧眉吩咐了一句后,又道:“再寻两个人,暗处盯着她。”   下面的丫鬟应声而下,秦禅月则起身去了一趟小厨房,亲手做了一碗金丝火煲老鸡汤,装进檀木食盒里,端着送去了周子恒的厢房间。   她嫌周子恒死的不够快,打算再去加点料。   秦禅月本来是与周子恒同房而住的,她自认为他们俩相知相爱,当生同衾死同穴,所以除了葵水期从不曾与周子恒分房,直到这一日,重生回后,她便以“葵水来了”以理由,与周子恒分住了。   现下周子恒住在东侧一处厢房间,行过回廊便可推门而入。   厢房前做了窗景,为假山翠竹,青苔攀爬,一推开木窗,便能瞧见窗外翠竹摇晃,飒踏青石板。   秦禅月穿过假山,裙摆沾着翠竹的草木清香,手中提着食盒进门来时,正瞧见周子恒在丫鬟的服侍下起身,动作僵硬迟缓,似是还有些发晕,一双温润的瑞凤眼与人对视的时候都有些恍惚。   “夫君——”瞧见他起榻,秦禅月一脸慌忙的放下手中的食盒过来搀扶,一张明艳艳的尖俏面上满是关怀,语调轻柔的问他:“夫君病重,怎的还下榻了?”   周子恒借着她的手臂站稳,捏了捏眉心道:“我尚有公务。”   他其实并非是有公务,而是到了下午时候,该去陪方青青了。   他的青青柔弱不能自理,他一日不去见都不行。   “可夫君还病着,大夫说了,夫君这个病就是太过劳累,再加昨日有雨,染了些风寒,若是不加小心,日后是会病重的。”秦禅月面上越发心疼,扶着他道:“公务便歇一日吧。”   瞧着秦禅月的温柔软意,周子恒本欲离去的心也被留下了。   罢了,看在秦禅月这般殷勤伺候,他今日便不去陪方青青了。   周子恒已经站起来的身子便随着秦禅月的手重新倒下去了,秦禅月伺候他重新回榻上躺下还不够,还亲手将一旁的食盒取来,用羹勺来喂周子恒。   今日的秦禅月穿了一身浓翠色对交领锦缎长裙,腰间缚以镶金嵌玉的红丝绦,她生的丰腴,若饱满的桃花,这样充满肉感的身骨正好撑起那艳丽的颜色,红绿交错间,映出一张明艳的面来。   午后的烈阳被丝绢窗纱阻了一部分,只有一条细光线落进来,正好落到她的面上,将她艳艳的红唇与雪色的肌肤照出泠泠的光亮,满头金翠随着她的动作晃着熠熠的光,一眼瞧过去,便知道是个地位极高的贵夫人。   偏她在他面前从不摆架子,一见了他,她便软下枝丫,缠着他撒娇。   周子恒满意的饮了一口汤。   汤炖了很久,入口咸香,他躺靠在金枝玉软枕上,静静地品味。   饮过这口汤后,渐渐觉得头昏脑涨,格外困倦,顺势便闭眼休憩。   秦禅月静静地看着他熟睡的面,亲自替他盖好被子,轻轻拍着他的被。   周子恒渐渐跌落梦乡时,感受着身旁秦禅月放在他身上的手的重量与温度,不由得也感叹,秦禅月当真是太爱他了。   若不是爱他,如秦禅月这样高傲矜贵的人,又怎会如此伏低做小呢?   这一系列熨帖的动作落到旁的丫鬟眼中,也成了恩爱的证明。   “夫人对老爷真好。”   “老爷和夫人恩爱百年,实在惹人艳羡。”   秦禅月在一旁侯着他,待到他熟睡了,才从此处离开,只不过离开之前,秦禅月怕这里的丫鬟伺候不好她心爱的夫君,干脆将这里的丫鬟都换了,换成了她手头上的心腹,甚至连药都要她看过了才能端送到侯爷的床前去。   这样用心,谁瞧了都要赞一声好,家有贤妻万事顺遂。   这一趟走来,耗费了大概一个多时辰,秦禅月未时末才重回赏月园中。   忠义侯府极大,府内六进六出,东南角建有祠堂佛塔,中庭有高石照壁,自亭间绕开,远远可见一片莲花池,盛夏七月底,莲花正姣姣。   她前脚刚回赏月园,才刚坐下歇息,后脚门外便来了个嬷嬷,在外通禀。   “启禀夫人——”这嬷嬷是派去看着白玉凝的。   “嗯。”秦禅月抬了抬下颌,道:“说。”   那嬷嬷垂下头来,低声汇报道:“老奴回去后一直在暗处盯着白姑娘,白姑娘并未察觉到老奴,老奴瞧见白姑娘吞吃某种药物,似是借此伪造成[病重]的目的,而且,白姑娘今日还给上门来为她瞧病的大夫递了个纸条,老奴隔得远,不知道他们传递了什么。”   坐在案后的夫人渐渐沉了面。   她只以为这个白玉凝来他们秦府,只是因为放不下周渊渟、想与周渊渟重归于好,但是现下看来,并非如此。   她回想了些上辈子的事,她只记得,她将那白玉凝赶出侯府之后,白玉凝再也没回来,后续什么情况她也不得知晓,现在让她想来,她也不明白,这个白玉凝费尽心机的留在侯府,到底是想做什么。   而下一刻,那嬷嬷说的话让秦禅月后背都麻了一片。   “老奴后续派着人跟着那个大夫,远远便瞧见那大夫进来二皇子的府邸中。”   秦禅月听了这话,只觉得心脏都骤停了一瞬,耳廓在这一刻都因此嗡鸣,在她面前的嬷嬷口型一张一合,她却听不见这嬷嬷在说什么,她只听见她自己的心中发出崩裂的海啸,瞬间淹没了她的口鼻,让她感受到窒息。   窒息。   窒息!   二皇子……   大陈现在共有三位皇子,都出自三个不同的妃子,太子是中宫所出,二皇子三皇子都是旁的妃嫔所出,但太子不受宠,皇上偏宠二皇子,三皇子也站队二皇子,使二皇子虽然不是太子,却处处能与太子并肩,并且也试图争抢皇位。   三位皇子争斗不停,朝政不稳,政斗时常涌现,太子党和二皇子党时常打的头破血流。   忠义侯府、秦家都属于太子党,现在,侯府里混进来了一个二皇子的人。   那些隐藏在水面之下的某种秘密露出来一丁点头角,阴谋勾连成一张巨网,而在这一刻,终于被重生而回的秦禅月窥探到了其中一角。   白玉凝居然暗地里与二皇子有勾连,她是二皇子的人,她费劲心机留在侯府,断然不会是为了她那两个蠢货儿子,白玉凝是为了完成某种任务而来。   现在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二皇子要做什么,唯有一个知道后事的秦禅月知道,二皇子要陷害她的养兄镇南王。   这个节点上,白玉凝是为了什么呢?   秦禅月突然想到了她的陪嫁——一张秦家上下十几口亲手所制的战略图,秦家的军队沿用此图有十余年,后来秦禅月嫁了人,才随她一起嫁到侯府里。   早些年,在她满门皆亡的那一场战役中,连父亲尸首都找不到,只有这战略图被送回来了。   这战略图破损了一些,又沾满了父亲的血,她日日抱着,不肯松开还回去,因为这图破损了一些,秦家军那头又制作了新的,旧的便一直放在她手上,她最开始日日抱着不松手,但后来又不敢看了,看见血,就想起父亲,干脆把图压在了妆奁最底下,假装不存在。   上辈子,她一直知道是战略图泄露,导致养兄战事连连失利,那时候,她理所应当的认为,养兄在边疆失利是因为养兄那边的图出了问题,现在想想,是不是她这边出了问题?   养兄那边数十年如一日的安稳,每日枕戈待旦,何时真的松懈过?而且她上辈子查来查去,只查到了几个完成事情后从养兄身旁重回到二皇子身边的探子,却不曾查到是谁出卖了养兄的战略图,反倒是她,在长安的富贵荣华中养的心思松懈,极好攻破。   所以,有没有可能……问题出在她这一边呢?   秦禅月只要这般一想,便觉得心口都一阵骤痛,她几乎要昏厥过去。   她的养兄死了,对她来说已是铺天一般的打击,现在再知道是她害死的,她连坐都坐不住了。   “夫人?”站在案前的嬷嬷瞧见秦禅月的脸突然变得煞白,不由得出声询问:“您这是怎的了?”   案后坐着的夫人过了片刻,才捏了捏眉心,道:“我无碍,你派几个武功高强的私兵盯紧她,她做什么说什么都要告知我,不要叫她发现。”   秦禅月缓了缓神,便从那种惊惧之中清醒过来。   “你去库房翻出来点东西,去赏给白玉凝,在白玉凝那里传我的话。”夫人抬起面来,那张桃花面上闪过几分隐忍,她道:“告知白玉凝,既然重病,便好好养着,我与她母亲好歹有些情分,不会在她重病时逼迫她离府。”   既然白玉凝是奔着战略图来的,那图不到手,白玉凝是不会走的,她不妨利用白玉凝的这种心理,做一些事情来。   秦禅月说这些时,每一个字都像是咬在自己的肉上。   白玉凝……她上辈子只以为白玉凝坏了她与她两个儿子的亲情,现在看来,白玉凝还毁了她的根基,害死了她的养兄。   她不明白!她到底何处亏待了白玉凝?当初白家自己犯了事,惹火上身后,整个长安的人都对白家退避三舍,白家自己本家的亲戚见了白玉凝都要赶忙赶出去,只有她,看着过去的情谊给白玉凝些照拂,但白玉凝却毫不感恩,还要奔着她的命来害。   她竟救出这么个白眼狼来!   ——   秦禅月一声令下,那嬷嬷领命而退,转身去了库房,提了点东西去看白玉凝。   白玉凝当时重病卧床,不得起身,听见嬷嬷来了,只虚弱的爬起来,行了个礼又跌到了地上,嬷嬷赶忙来搀扶,说了些好话,大意就是让她好好养伤。   白玉凝听着嬷嬷的话,面上虚弱,但心里却是一阵窃喜。   用尽了一套手段之后,她终于留在侯府了。   等到嬷嬷走了之后,白玉凝继续在榻上卧着,那张静美温婉的面上瞧着只有一片虚弱,脑海中却在想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想要进到侯府的内库库房中去寻秦禅月的陪嫁,但这并非是她一个人能做到的,目前她能求助的、能为她所用的人,只有她那早已变心的未婚夫,周渊渟。   她不能这样躺着,她要去找周渊渟。   当夜,夜幕降临时,白玉凝从床榻间爬起来,想办法绕过了府内的丫鬟与巡逻的私兵,直奔着东南角的祠堂而去。   与此同时,侯府的二少爷,周驰野自武馆回了侯府。   而白玉凝在侯府中一路谨慎小心的前行,准备去祠堂。   命运的车轮兜兜转转,向前拐了几个弯,然后向着既定的方向驶过去,有些要遇见的人,总要相遇。 第6章 一见钟情   是夜,戌时末。   周驰野正在赶回长平坊。   当时满天星斗,长月浅泊夜空,屋檐静默坊巷,万籁俱静间,长安城睡也。   长街间月地云阶,一身墨色骑马装的少年郎打马而过,马蹄声声震耳,泠泠的月色为他镀了一层银霜,少年郎眉目锋锐,狐眼红唇,神色间是与秦禅月如出一辙的锋艳高傲,隐隐又带着几分五陵少年独有的恣意率性。   他像是一只搏于长空的雄鹰,远远一望,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热腾腾的武夫燥气。   大陈实行坊制,处处分坊,住处等级都有严格划分,每晚亥时宵禁,除非身有官职,否则不可肆意行走在长安城内,若是被巡逻的羽林卫抓到,轻则入狱受刑,重则直接射杀。   周驰野常年在长安龙鳞武馆中习武,为即将到来的武试做准备,每月只有月底几日才可回府面见父母,这一日,正是他归府之日。   他习武之人,来去如风,独自一人惯了,也不用什么马车,只骑马到了后门处,翻身下马进府,进府时,他远远便瞧见府内门口站了一个小厮正侯着他。   周驰野浓眉一挑,动作利落的翻身下马,劲瘦的腰有力的一拧便安稳落地,铁靴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将马鞭往小厮身上一丢,声线清冽的问道:“母亲呢?”   母亲最疼爱他了,每月他从武馆回来,母亲都会等在府门口迎着他,十年如一日,今日为何不在?   “回二少爷的话。”一旁的小厮匆忙接过马鞭、顺势牵马,苦笑一声,低声将府内这些时日生的乱事都说了一遍。   “世子爷领了先前退婚的未婚妻,白家大小姐回来,还说要休弃世子夫人,迎娶白家大小姐,引来夫人动怒,现下世子爷被关到了祠堂间。”   “白家大小姐病了,被养在府中,夫人惦念旧情分,不曾将人赶出去,正好生伺候着,说是病好了再送走。”   “侯爷操心朝政,前些日子又淋了一场雨,害了风寒,也病重了,卧榻不起,遍寻名医救治,夫人日夜伺候,人瞧着都消瘦了几分,实在是顾不上二公子这头。”   小厮三言两语交代完了周驰野不在府中时发生的事情,随后也跟着叹了声气,道:“近日府上事事不顺。”   听这小厮的话,周驰野对那位未曾谋面的白姑娘多了几分厌恶来,若非是这白姑娘进府,又怎么会给府中惹来这么多事端?   周驰野拧着眉道:“既如此,先去给母亲请安见礼。”   大哥大嫂那边的事轮不到他这个弟弟插手,父亲抱病,现在天色太晚,他也不能去叨扰,能见的便只有母亲。   小厮点头应是。   彼时他们正绕过一栋高墙,行过着栋高墙便可入内宅,行过墙旁时,周驰野敏锐的在墙头上听见了什么动静,有人在墙上攀爬!   周驰野以为是那家不长眼的小毛贼摸到了他们侯府,当即低吼了一声“谁”,那张俊美锋艳的面骤然扬起。   下一刻,墙下的少年郎握住腰侧宝剑,猛地往墙上一窜,半蹲在了墙头上。   一起一落间,墙头上攀爬的人惊得往下掉,又被他一把掐住下颌,钳制似得摁在了墙头上。   墙头上的人被铁钳一样的手掐着下颌,被迫昂起头来,满头青丝后仰,露出来一张白若梨花的皎月面来,一抬眸间,一双桃花眼中蕴含着畏惧与痛苦,她被周驰野钳制在手中,柔弱的身子不由自主的贴靠向他。   软香温玉便这样撞到了周驰野的怀中。   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四周的人声仿佛都静下来,只有她身上的花香浮动,周驰野的眼眸有一瞬间的恍惚。   清夜沉沉动春酌,月前细雨檐花落。   那时的月色自云间而落,正照在墙头上的两个人的身上,高大的少年郎的手臂紧绷出肌肉的弧度,翻腾的血气之中带着男人独有的侵略气息,姑娘纤纤的手指求饶一般攀绕着他的手臂,高昂的面上满是恳求,粉嫩的唇瓣一张一合,溢出些许疼痛的闷哼来。   “痛——”她哀求着望着他。   像是一朵梨花,在他的手中扑簌簌的颤。   命运的车轮在这一刻,“轰”的一声撞上了命定的人,如撞雪山,少年心事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姑娘出声的时候,那少年郎似是被烫了一瞬,猛地收回手,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她,像是从不曾见过她,新奇中又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锋芒,直直的刺到她面上来,问她:“你——你是何人?”   低沉的声量落到耳廓中,下一刻,墙下的小厮便惊叫起来:“二少爷!这是白姑娘!”   白姑娘,二少爷。   只一提这个称呼,他们彼此便都知晓了对方的身份,虽然他们不曾见过,但是他们也曾听过彼此很多次,就像是两个只存在于听说中的人突然见了对方的真容一般,总要下意识的想一想,对方和自己听说的人,是一样的吗?   白玉凝抬眸看向他。   这是白玉凝第一次见到周驰野。   周家两子虽是一母同胞,但生的却并不相似,长子似父,端正肃穆温和宽容,学文,今年便要入朝为官,次子似母,锋锐冷淡桀骜凌厉,学武,据说马上也要过武试,日后要去边疆为将。   侯府这两个儿子,一文一武都极为出色,皆是凤毛麟角,本身的才学与本事不容小觑便罢了,生的也都极好。   白玉凝瞧着周驰野的面,心想,他长的像秦禅月,瞧这性子,也是一样的锋芒毕露,只与他相近,便觉得呼吸不畅。   她看周驰野,周驰野也看她,那白的像是玉一样的姑娘方才被他掐上了脖颈,现下那脖颈上已经浮起了一片红痕,能清晰瞧出来是个男子的手印。   粗大泛红的指印,纤细白皙的脖颈,含着泪的眼,拼凑成了一个水一样的姑娘,那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抬眸间山黛远,月波长,只瞧一眼,他便觉得喉头一阵发干。   “白——”他一开口,声线莫名夹杂了几分嘶哑:“白姑娘,你夜间翻我家墙院,意欲何为?”   那勉强坐在墙上的姑娘羞得低下头去,先是瞟了一眼地上的小厮,后又看了一眼周驰野。   周驰野冷眼扫了一眼地上的小厮,弧线紧绷的下颌向旁处一点,那小厮便屁滚尿流的跑了,这墙上一时只剩下了两个人,周驰野便听见那白姑娘低声道:“我听闻你大兄受了伤,想去瞧一瞧他,但又碍于传出去不好听,所以想偷偷过去,为了避让这里的丫鬟才翻墙。”   那坐在墙上的少年郎莫名的听出来几分火气来,深夜翻墙,还真是情真意切,他目光冷冷的刺着她,不满道:“我大兄已成了婚,你不当去。”   那墙上的姑娘面上便悲切了些,她道:“我知晓的,我也是读过书,学过规矩的人,我不会与世子爷逾礼的,还请二公子切莫将这件事告知秦夫人,我的病快好了,过几日我便离开此处,今夜也算与世子爷告别。”   周驰野瞧着她这样低眉顺眼,那股火气顿消,莫名的又浮出来几分心疼,他抿着唇,半晌道:“既如此,我送你去便是。”   “真的吗?”白玉凝惊喜的抬起眼眸来看他,而在下一刻,那少年郎突然靠近,竟是一把将她抄起来打横抱起,一路走向祠堂间去。   陌生男子的靠近使白玉凝冒出一声惊叫,随后便听那周驰野戏谑道:“小声些,莫要被人听见,前头可有私兵巡逻,你翻墙是过不去的,唯有我带你才行。”   白玉凝微微昂起头看他,正瞧见他锋锐的下颌,远处的月悬在他们的头上,为他鸦羽一样的眼睫落上一层淡淡的月辉。   月明正在梨花上,一勾单月天如水。   白玉凝不是不通情爱的姑娘,她靠在周驰野的怀抱中,垂着头想,周驰野对她的态度太过轻佻,隐隐又带着几分逼近的热意,像是好奇里夹杂着厌恶,厌恶中又忍不住频频看她,十分奇怪。   难不成他们以前见过么?   她得不到答案,她只是被人抱着,送到了祠堂间去。   她从窗外进到祠堂间的时候,周渊渟正匍匐在地上,他的后背满是被打出来的伤,正悲痛间,便见到心上人从窗外而来。   那时素月流天,祠堂寂静,她的到来像是一颗蜜糖,甜满了周渊渟的心。   这一来,周渊渟顿觉身上的伤都好了,听闻白玉凝是自己独自一人翻墙过来的,他心痛不已,握着白玉凝的手,轻声说了很多情话和保证。   “你怎么来了——你为我做这么多,我都记着。”   “我母亲是被那柳烟黛迷了眼了!你放心,待日后,我一定会休弃了柳烟黛娶你的。”   而白玉凝温柔的摸着他的头,看着他痛苦与爱欲交织的面庞,却在心里想,目前看起来,那位二公子好像比他更有用呢。   最起码那位二公子能随便在府里穿梭,他不能。   而且,那位二公子对她的态度……   白玉凝看着周渊渟的脸,听着周渊渟的情话,想的却是他的弟弟。   她该如何利用那位二公子呢? 第7章 兄弟夺妻   当夜,白玉凝与周渊渟说了片刻的话后,白玉凝便从窗外翻出去。   她一出窗,便看见那位二公子抱着胳膊,一脸冷冽的看着她,拧着眉,一字一顿道:“我方才听到他说要娶你。”   少年郎不知爱恨,一切全凭本能,莽莽撞撞的便将那些堆积的不满脱口而出,看似是指责,但里面却好像夹杂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像是莫名其妙的陈醋与尖锐的冰屑,夹杂在一起,直接打过来,若是寻常人怕是会以为他在厌恶她。   但站在他面前的白玉凝并不是寻常人。   她是那样聪明敏锐的姑娘,能三言两语挑动周渊渟带她回来,也能用一个眼神勾动周驰野与他大兄离心。   只见那清雅静美的姑娘面上浮起了几分难堪,随后低声与他道:“那是你大兄一厢情愿,他一直想休妻另娶我,但我父母不会愿意的,我也不肯背负这样的罪名,之前我被他带回来,是因为我无处可去,我家出事之后,没人愿意管我,今日我来,也不过是尽一尽他帮我的情分,我身贫,没什么好还他的,只能来看一看他,日后,我不会再来寻他,也愿他夫妻和睦。”   月色下的姑娘只需要两句话,便能将周驰野浮躁的心又压回去,他想,这确实不能怪她,是大兄得陇望蜀,她家道中落,又是个柔弱女子,求生艰难,他不当怪她。   她似是并未察觉到周驰野那尖锐的、无处安放、莫名其妙的情绪,只轻声道:“劳烦二公子再送我回去,待到我病好了,便会从此间离开。”   周驰野抿着唇,又一次将她抱起来送走。   这一次,她没有惊叫,没有紧绷着骨骼排斥他,反而像是一滩柔软的水,贴靠在他的怀抱中,使周驰野的心跳莫名其妙的爆冲。   侯府的距离突然变得那么短,那么短,院中风摇翠竹,使他的耳廓也一阵阵发麻,柔软的姑娘抱在他怀里,那样轻柔的触感,让他的呼吸莫名加快。   他将她送回到她所住的客房间的时候,他几乎都听不清她说什么,只一错不错的看着她,等到她回了房,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他才发觉他的心跳震耳欲聋。   等她走远后,他本也要走,却突然发现地上留下了一张手帕,瞧着……像是她的。   出于某种说不出的心思,他将那手帕捡走了。   自那一日后,周驰野便觉得浑身焦躁。   去给母亲请安觉得没意思,更不想去祠堂看大兄,看了大兄就烦,也不想去给父亲侍疾,懒得听父亲说话,他一日又一日的在府中闲逛,心底里有一种隐秘的期盼。   说不定,今日便能再见到她呢。   但是他没见到。   那位梨花一样的白姑娘再也不曾在府中行走过。   他反倒焦躁的要命,最终以“送手帕”为理由去寻过她一次,她惊讶的接过手帕,随后将做好的一些点心赠给他。   再然后,她又不曾来找他。   也对,她是那样守礼遵规的姑娘,怎么会主动来找他呢?可是他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急躁,总撺掇着他想要去做什么。   这种急躁被压了一日又一日,直到他即将离府、去武馆学武的前一夜,终于压不住了。   他主动去寻她,却在那一夜,瞧见她在屋内掩面哭泣。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哭,纤细的姑娘坐在厢房中,波光似雪,花容入月,只一眼,便让他荡了魂,他不受控的从窗外翻进来,问她:“是谁给了你委屈受?是我大嫂逼迫你了吗?”   那坐在桌边的姑娘惊讶着站起身来,匆忙擦过面上的泪,哽咽着问:“二公子为何前来?”   “谁欺负了你。”周驰野浓眉拧着,一字一顿道:“我给你出气。”   柔弱的姑娘擦过面庞,过了两息后,才轻声道:“没有人欺负我,只是我有点想娘亲。”   厢房内沉默了片刻后,周驰野垂下眼眸,道:“他们流放去了何处?我去差人打听打听,说不定能在路上照拂片刻。”   白玉凝擦了擦泪,似是故作轻松一般道:“不必了,这些事不必麻烦公子了。”   周驰野的薄唇颤了颤,那双狐眼深深地看着她,道:“我是真想帮你些,你有什么想要的,都与我说。”   白玉凝迟疑了片刻后,似是鼓起勇气,道:“我,我还真有一件东西想要,我家被抄之后,我什么都没有了,怀念母亲,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怀念,但是我知道,早些年,我母亲送过侯夫人一支簪子添妆,若是可以,你愿意带我去把那簪子寻到么?”   一个听起来稍微有些奇怪的要求,但是周驰野听闻此言,顿时道:“没问题。”   被爱意淹没脑海的少年郎哪里看的见蜜饯里面的砒霜呢?他欢天喜地的凑上去,一口含了进去。   “秦夫人会同意你我翻她的库房吗?”白玉凝似是有些不安:“秦夫人本就因我到来而不高兴,觉得我伤了世子爷夫妻和睦,想让我早些走,若是再牵扯上库房——”   见喜爱的姑娘如此为难,周驰野当即道:“我带你偷偷去,母亲的嫁妆库房我幼时常年去玩儿,哪里摆着我一清二楚。”   秦禅月从不曾防备这个儿子,她的东西他尽知晓,所以,在这一刻,母亲的爱就成了他的把柄。   当夜,周驰野成功的带着白玉凝翻到了库房间,举着油灯,开启了每一个嫁妆箱子,让白玉凝去翻找到底哪个是她娘赠送的簪子。   昏暗的仓库中,唯有一点油灯亮着光芒,白玉凝在看嫁妆箱子,周驰野在看她,盈盈的烛火流淌在她的脸上,她的脸映在他的眼眸里。   直到某一刻,那姑娘含羞带怯的看着他,低声说了一句“你真好”,随后突然地蹭过来,轻柔地用红唇贴了一下他的脸。   如猛烈的西风吹上眼睫,如狂乱的云击碎防线,他手上的油灯落了地,一片昏暗之中,周驰野捂着不听话的、几乎撞出来的心,站在原地发呆。   而白玉凝则摸着黑,拿起了一块油布,飞快藏进了裙子内缝制好的口袋里。   那一夜的深夜悸动无人知晓,只有一个周驰野沉浸其中,几乎要被溺死,而那口袋之中的油布却从嫁妆库房被藏在裙摆之中带了出去,悄无声息的出了侯府,又一路飞到了二皇子的府中。   在二皇子的府邸中,无数个人细细观摩过这一块油布,又以此布为准,探讨了很多个方案,最后,一条条命令从二皇子的府邸之中钻出来,飞向了南疆。   暗夜里的波涛汹涌仿佛一场诡谲的夜雨,只在昏暗的角落中生长,而到了第二日,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   ——   这一日,盛夏八月初。   周驰野本该从侯府中离开,去武馆中求学,但是因为太过不舍白玉凝,所以他向武馆那头告了假,只赖在府中,每日与白玉凝私会。   白玉凝来秦府这一趟,只不过是为了偷战略图而已,那一日,她已经借着周驰野成了,心头大事已经去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周驰野来寻她,她也愿意跟周驰野甜蜜片刻。   爱意疯长,春潮涌动,这两人渐渐也就没了忌讳与防范,隐隐有些光明正大之意。   他们俩自以为这件事瞒的很好,但却不知道府中有很多眼睛暗地里盯着他们,他们俩前脚去私会,后脚便有人将这件事告知到了秦禅月的面前来。   那一日,秦禅月刚去给她的好夫君喂完汤,前脚刚回来歇息,后脚就听人汇了这么一桩事。   下头的嬷嬷说的激愤极了:“二公子真是被猪油迷了心了!怎么能帮着这等身份不明的女人偷盗自己家的东西?还是与大公子有关的女子!他这是要惹祸上身的呀!夫人可要严加管教!”   贵夫人依靠在矮塌间,神情看不出恼怒,反而带着几分讥诮。   管教?她上辈子可管教够了,这辈子,她不会管教,只会让他们尝一尝自己做下的恶果。   这几日间的事,他们俩自以为无人知晓,却全在秦禅月的掌控之中,就连白玉凝费尽心思偷走的图都是秦禅月早就备下的假货。   秦禅月心里恨他们恨得滴血,但却不想现在就揭穿这件事,二皇子将这一颗棋子打在她这里,她定然要装不知道,继续跟对方周旋,但是,她也不愿意让这一对狗男女过得好,所以她几个心思转过后,便道:“去唤世子夫人过来,便说我有事吩咐她。”   她今日,可要拉着柳烟黛瞧一场好戏。 第8章 捉到啦!   八月长安,烈阳灼灼,侯府中旁的院子里都热热闹闹的吵着,唯书海院的午后格外寂静,只有风吹花枝声。   书海院是世子爷所住的院子,处处精巧,圆门掩奇石,曲径通幽处,檐下挂着琉璃风灯,院中还引了活水成溪,在院落内蜿蜒成一道流溪,上有几步的小桥,桥下有肥嘟嘟的锦鲤游过,瞧着便是一处清雅好地方。   但偏偏,这好地方却无人走动,甚至,此处的厢房都门窗紧闭,廊檐下站着的也不是丫鬟,而是八个高大挺拔的私兵,这每一个私兵都生的眉目端正,神态凛然的握着刀站在门口,硬生生为这画舫游廊添出了几分杀气。   厢房内也没有旁人,只有一个怂的日日写信的哭包儿媳——别瞧她信写得多,但她也不敢出门找人来寄,所以写了撕,撕了写,从内而外的怂。   柳烟黛自从那一日被婆母塞了八个男人在院门前后,便真的连门都不敢出了,每日用膳都只让人送进来。   她是那样胆小怯懦的姑娘,与男人说句话都羞愤欲死,更何况是被人守着门呢?有时她在窗前往外一瞧,瞧见了个男人的轮廓,都要赶忙退回来,在床榻内跪着,背一背女戒,再诚心诚意的向漫天神佛祷告一番,希望婆母能回头是岸,不要再给公公下毒了。   谋杀身负爵位的朝廷命官,若是这事被发现了,婆母一定会死的呀。   今日,柳烟黛正祈祷呢,突然听闻木槅门外有人敲门,唤着她道:“启禀世子夫人——”   柳烟黛在床帐里打了个哆嗦,随后撩开金丝绿绸缎的床帐,往外头探着身问:“何事?”   外头的嬷嬷便继续道:“夫人那头传了信,说是请您过去,有要事与您吩咐。”   柳烟黛便立马从床榻间爬下来,手忙脚乱的往门口跑,一边跑一边道:“我来了我来了。”   她推开门,眼角瞥见门外的几个私兵,连忙低下头不去看,后随着嬷嬷出了书海院,一路去了赏月园。   书海院到赏月园大概要走三刻钟左右,正是午后未时初,热夏午后,太阳正毒辣,人行其中,不过百步后背的衣衫便润湿,秦禅月疼惜柳烟黛,便赏了人轿给她坐,轿由四人抬着,上头盖了一层绸缎遮阳,其内摆着果子冰饮可用,轿子穿过长廊莲湖后,便行到了赏月园。   柳烟黛到了门口才下轿,行进厢房内,便觉得一阵凉意扑面。   秦禅月贪凉,夏日间要在厢房角落内摆满冰缸,凉气汇聚成浅浅的氤氲水雾,人一进来,周身的燥热气瞬间被蒸腾掉,肌肤都因温差而泛起些许寒意。   柳烟黛抬眸一看,便瞧见她的婆母穿着一身石榴红的裙衫,靠坐在矮塌上,正用银丝勾缠的叉子戳着冰西瓜吃,瞧见她来了,便用下颌轻轻向上一撇,示意她不必俯身行礼,随后道:“不必拘泥,我有事安排给你办。”   柳烟黛行礼的动作一僵,赶忙爬起来道:“婆母吩咐,儿媳都照办。”   她来侯府就是要伺候婆母的,婆母说什么,她都该好生伺候着。   “这几日——你夫君在祠堂内吃了不少苦,想来也知错了,你将人领回去,日后好生照看吧。”   秦禅月的声线低,并不似少女般清灵,反而透着哑,像是一把上了岁数的古琴,一开口,便透着悠扬的音调,尾音向上微微挑起,那一声“照看吧”,像是透着点不一样的韵味,隐隐还带着几丝坏劲。   她是个即将要干点恶事出来瞧热闹儿的人,根本捂不住那点幸灾乐祸的味儿。   但柳烟黛完全没听出来,反而欣喜的说道:“真的吗?婆母原谅夫君了吗?婆母真好。”   夫君出来了,她便不必日日瞧着那八个男人犯愁了。   秦禅月那双狐狸眼缓缓眯起,笑成两条缝,笑眯眯的点头道:“没错,去接人吧。”   柳烟黛欢天喜地的走了,她要去接夫君出来,以后好好伺候夫君,她夫君不在这些日子里,她一直觉得心里惶惶怕怕的,只要夫君在,她的心便回到了肚子里啦。   秦禅月则笑眯眯的目送她走。   秦禅月有些时候干坏事藏不住,总会露出来一点马脚,但柳烟黛愚钝,完全感觉不出来,婆母说什么她就做什么,眼看着婆母干坏事,她最多也就哭哭啼啼写封信,还不敢寄出去,秦禅月挖了坑,柳烟黛吭哧吭哧的往里跳,一边跳一边想婆母真好。   这对婆媳从某种角度上来看,很合适。   ——   柳烟黛出了赏月园后,便一路去了祠堂中。   侯府的祠堂坐落在侯府东南角,此处种有青松,取了“长青”、“青烟”之意,寓意忠义侯府绵绵长青,烟火不断。   青松木高,一年四季常绿,此木性稳,耐热耐冷,无论冬夏都不矫情,不紧不慢的长着,十余年的岁月,长的亭亭如盖,枝冠遮天,一行到东南角处,都不需要用冰盆,处处都显得比旁处凉。   柳烟黛轿辇到祠堂附近的时候,祠堂里面关着的周渊渟也得了信来:“母亲叫她接我出去做什么?随便来几个丫鬟接我便是。”   一旁的小厮赶忙道:“世子夫人听说要来接您,高兴极了,定然是心中有您。”   祠堂间,高傲的贵公子勉强从地上铺着的软榻上爬起来,道:“这个下贱的泥腿子,时时刻刻都想来我这里卖好。”   他一爬动,身上的伤便也跟着抽痛。   前些时日,母亲罚他二十大板,这侯府里的下人不敢下死手,只装模作样的打了几下,但他身娇肉贵,后背还是青肿出血了。   这几日被关在祠堂内,他身边跟着的心腹也不敢真的让他跪着,想方设法的给他寻来了锦缎趴着,叫他好生躺着。   现下柳烟黛来了,他才匆忙收拾起这些东西。   “是,说是赏月园那头发了话,想来夫人心里还是疼您的,您可是夫人的嫡长子。”一旁的小厮赶忙扶着周渊渟跪好,一边扶着,一边低声道:“您啊,给世子夫人些好脸色罢,世子夫人可是镇南王那头过来的,算是夫人这头的娘家人,夫人偏爱她些也是应当的,您再给世子夫人脸色看,夫人难免生恼的。”   周渊渟被小厮扶着跪好,一双黑沉沉的瑞凤眼中闪过几分不屑。   “一个泥腿子——”   他讥诮了这么一句,但最终也没说出来什么旁的话。   片刻后,柳烟黛坐着轿辇到了祠堂中,这一回,她成功进了祠堂的门来。   祠堂高大,四柱顶梁,一进门便能瞧见一排排的黑木牌位,而在牌位之下,正跪着一位白袍书生。   那就是她的夫君,周渊渟。   柳烟黛瞧见周渊渟的背影,语调都放的小了些,站在门口,怯怯的说道:“夫君,婆母叫妾身来接您回去。”   跪在蒲团上的周渊渟不动。   柳烟黛迟疑的揪着衣角,不知道自己该继续说什么,一旁的小厮赶忙道:“您得再请一遍。”   若是柳烟黛说了一遍,周渊渟便起身走了,这便显得周渊渟不诚信悔过,得是柳烟黛一请再请,周渊渟才能起来。   柳烟黛便又请了一遍。   这一回,跪在蒲团上的周渊渟终于起身了,他一起身,一转身间,便瞧见了站在门口的柳烟黛。   柳烟黛今日穿了一套乳白色的圆领襦裙,外套了一件粉色的襦裙,她身形胖些,又矮,面颊上肉肉的,腰肢胸脯更是圆滚滚,没有半点素雅之气,见了他就笨拙的低了头不说话,看着她的脸,让周渊渟想起了那一夜翻窗而来、浸润着月光的翩翩仙鹤。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   她到底哪里比得过白玉凝呢?   没有一处比得过!   她跟了他,真是八辈子沾来的福气,否则,就她这样的外貌与出身,最多只能配个粗俗杀猪匠。   周渊渟本来到了喉咙口的好话实在是说不出口,转而哼了一声,直接由小厮扶着出了门,见到了轿辇,便直接上了轿辇。   他可有伤,一步走不得,自然当是他来坐。   这轿辇本来是秦禅月备给柳烟黛的,现在叫周渊渟坐了,柳烟黛也不敢言语,只低着头跟在一旁慢走。   不过百步远,便走出一身汗来,她也不敢说话,只低着头跟着走。   只是走着走着,她便察觉到不对了,他们怎么走到了花园的方向?   他们该回书海院才对——书海院在东北角,祠堂在东南角,从南到北,从祠堂回书海院是一条直线,并不需要穿过最中间的花园呀。   但她一贯胆怯,心想,走便走吧,多走几步路,也无碍的。   他们便经过翠竹夹景,一路进了花园,恰好经过了花阁间。   周渊渟的轿辇到花阁的时候,远远便听见花阁间有人抚琴,这琴声那样熟悉,他一听,便知道是白玉凝的琴声。   他的白玉凝此刻在花阁中弹琴么?   周渊渟已好几日没见到白玉凝了,现下只一听到琴声,便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跟着发痒,他当即喊了一声“停轿”。   轿辇一停,周渊渟甚至都没管身后跟着的柳烟黛,只丢下一句“你们都等在这”,随后提膝便直奔花阁而去。 第9章 一个吻   此时,花阁之内。   花阁,顾名思义,便是花园中的阁楼,可以做凉亭用,但比凉亭更大,其内摆设更多,且四面通风,做极大的窗景,四周覆以薄纱,常被用作开宴时赏花来用。   人坐在其中,便可瞧见外面的花。   花阁是个二层花阁,一楼内摆了茶案,可让人饮茶,二楼摆放了古琴,可让人弹琴奏乐。   白玉凝与周驰野此刻便在二楼。   清雅出尘的姑娘坐在琴后弹奏,而高大俊美的公子靠在窗边站着,她在弹琴,他在看她。   阳光自窗外落进来,明亮的光柱将花阁空气中翻飞的灰尘照的格外清晰,就在这飞舞的光柱之中,神女坐在琴后,静静地弹了一首琴。   流淌的琴声落到耳中,似是天音入梦来,周驰野靠在窗边看着她,恍然看痴了。   他完全忘了她麻烦缠身的罪臣之女的身份,忘了她曾与自己哥哥有婚约的旧事,忘了自己的母亲曾经打算将她赶走的事情,他只记得这一刻的他与她。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他看她的时候,白玉凝的面皮也跟着发烫。   他的眼眸那样炽热,目光咄咄的看着她,她如何能不知道呢?   而且凭心而论,她觉得周驰野比周渊渟更好。   周渊渟这个人像忠义侯,本性薄凉,太过计较,前后思量太多,做什么都要权衡一番,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周渊渟现在对她这样好,并非是喜爱她,而是因为厌恶世子夫人,跟世子夫人在一起让他生厌,跟她在一起让他高兴,所以他才愿意跟她在一起。   从始至终,周渊渟做什么,都是为了让自己高兴而已。   但是,如果周渊渟真的和她在一起,用不了多久,周渊渟又会厌弃她的出身,又会觉得她不如其他的贵女。   当初周渊渟得知要娶旁人做妻的时候,也没有激烈反抗的意思,不过是见了这世子夫人不如意才闹起来的,若是这世子夫人聪明伶俐,能迷得住他,他绝不会对白玉凝这样恋恋不舍。   这样一起一落间,她便看透了周渊渟的本性。   她想要一直让周渊渟喜爱她,就要不断地演,演,演,还要吃很多委屈。   但周驰野并非是这样的人。   白玉凝能感觉到,周驰野是明烈的,燃烧的火把,他不在乎那些身份之类的东西,也不会去看别的女人,他身上有传到秦家人骨子里的忠贞与护短,周驰野定然不会难为了她去,如果她能跟周驰野在一起就好了,但是,她在不久之前,才刚利用过周驰野——   那些心思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手上的琴音便错了一个调,她怔愣了一瞬。   而就是这一瞬,她听见了周驰野的声音。   “玉凝错了一个音。”   那声线潮暗,其中像是掺杂了些许说不出的欲,白玉凝后脊窜起了一阵麻意,一抬眸,便瞧见那窗边的周驰野已经逼了过来。   他今日穿了一套墨色武夫圆领长袍,上绣银色竹纹,因未到弱冠,发鬓间便只以一根墨玉银簪竖起,露出一张锋芒毕露的脸。   他缓缓走过来,俯身蹲下,隔着一张古琴看向她。   他走到明处、背对着身后明媚的阳光,五官渐渐地光芒模糊,只剩下高壮的身体,当他靠近时,灼热的气息扑过来,在光与影的折叠间,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听见自己怦然的心跳,他问:“是因为你在分心想我吗?”   是吗?   白玉凝不知道,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她只能看见他暗粉色的唇一张一合,像是有什么吸力一样,他的目光灼热的落在她身上,比唇先吻上她。   她的身体不受控,下意识的向他贴近。   贴近。   周驰野的喉结上下一滚,也随之缓缓向下贴近。   寂静的花阁之中,武夫坚硬的手掌轻柔地捧到了姑娘的后脑上,姑娘洁白的贝齿咬上了暗粉色的唇瓣,呼吸之间,心跳震耳欲聋。   时光也似乎在这一刻静止,唯有爱意翻涌。   周驰野沉浸在这无边的爱意之中,耳聋了,眼瞎了,心也混沌了,仿佛一切都被忘记了,以至于他都没有听见那从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   此刻,楼梯上,周渊渟正满心期待的往二楼走。   他知道,他不会听错的,花阁里弹琴的就是白玉凝。   这一首琴曲谱的是男女情谊互通、传相思之意,白玉凝此刻在花阁上独自一人弹奏此曲,显然是在思念他。   他被关了这些时日,白玉凝怕是想他想的紧,他现在出现在花阁中,白玉凝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呢!   心中像是烧起了一碗温热的汤,暖呼呼的熨着他的血肉,他因此而兴奋。   母亲这边已经软下了态度,而柳烟黛根本不是问题,虽说现在白玉凝不是他的妾,但是他根本不碰柳烟黛,只要他让白玉凝先有了身孕,那母亲就算是看在身孕的份上,也会让白玉凝进门的。   日后,他会和他的白玉凝日日在一起,至于柳烟黛嘛……他看在舅父的份上,可以给柳烟黛留一个平妻的名头。   他便这样想着,又加快了步伐。   冲到二楼时,他还不曾进去,便先情不自禁的唤道:“白玉凝——”   这一声唤刚响起来,他才迈入楼阁中,就正见到了让他猝不及防的一幕。   在花阁之中,他的心上人白玉凝与他的亲弟弟抱在一起拥吻!   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周渊渟只觉得劈天大雷“轰隆隆”的炸响在他的脑海中,他震惊的看着他们,整个人如同冰冻了一样僵持在了原地。   而与此同时,方才还在拥吻的两个人突然被人撞见,都惊慌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再一看,撞见他们的居然是周渊渟!   两个人都有片刻的手足无措。   “你,你们!”周渊渟的手指着他们,声线都因为愤怒而发抖:“你们在做什么!周驰野,这是你的长嫂!你在对你的长嫂做什么!”   周渊渟愤怒的咆哮声几乎比方才的琴音更高,使等在花阁下的众人有些许慌乱。   “这是怎么了?”柳烟黛第一个急起来:“夫君怎么这般吼叫!”   她这夫君一贯温和守礼,从不曾有什么失仪之处,现下竟然这般喊,定然是出事了。   “快!”柳烟黛立刻带着人往上跑:“快保护好夫君。”   她就这么一个夫君,要是丧夫了可怎么办呀!   她一往上跑,后面一群人也赶忙跟着上去,他们一群人转瞬间便跑到了楼上,到楼上花阁间时,柳烟黛便瞧见了侯府二公子、他的小叔子周驰野将白玉凝护在身后,而白玉凝楚楚可怜的缩在他的臂膀下,眉眼间的慌乱惹人疼惜。   只见周驰野一脸冷冽,掷地有声的对着她的夫君周渊渟道:“大兄,白玉凝并非是我的长嫂,也不是你的妻子,她和你的婚事早就解除了!而且是你另娶,是你负了她!”   “之前我便想找个时日与你说清楚,但是大兄一直在祠堂禁足,我未曾找到机会,既然今日大兄已经看见了,那我便与大兄说明白,我已经与白玉凝定了情,今日,我便会去向母亲提亲,日后我会迎娶她,日后,她与大兄,再无关系,而是我的妻!而大兄早已娶妻,应当守家规,生生世世,只与你的妻在一起,而不该觊觎我的妻!”   说话间,周驰野还看了一眼柳烟黛,道:“长嫂,管好你的夫君!”   长嫂这两个字,被他咬的很重。   在场的众人听了这些话,都是犹如五雷轰顶。   其中最慌乱的应该是柳烟黛。   她她她她拿什么管啊!   她恍惚间反应过来了,为什么婆母今日会让她带夫君出来,为什么那些小厮会往这边走,因为婆母知道今日这里要出事呀!   柳烟黛眼眸里含了两包泪,想,婆母也太坏了!这不得打起来呀?   夫君因为白姑娘跟亲弟弟打起来之后她这个正妻该干什么呢?按着“夫为妻纲”的话,她应该去帮着她夫君打白姑娘的,但是,但是——   柳烟黛根本不敢打,只窝在一旁缩着。   她,她要晕过去了呀!   不过,比她还晕的是周渊渟。   周渊渟险些被气死过去,他指着周驰野骂了一句“闭嘴”后,又指着白玉凝破口大骂道:“你,你这个贱女人,竟敢背叛我,竟敢勾引我弟弟!我到底哪里不如他?我可是世子!”   今日之后,他颜面扫地了! 第10章 一场好戏   “当日你流落诗社卖艺为生,是我!是我将你从那种地方带出来!是我,与母亲据理力争,你不是也说过心中还有我吗?”   周渊渟愤懑难当,竟然都忘了身后一大堆小厮,忘了柳烟黛,指着白玉凝大声揭短道:“结果不过几日,你便勾搭上了我弟弟!你难道忘了那一日翻祠堂来见我的时候我说的话了吗?你竟然是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   周渊渟这几声骂太过难听,使周驰野身后的白玉凝发出一阵耻辱的哭声。   而周驰野听到这哭声,顿时被激怒了,他一个箭步飞扑上前,竟是一脚踹上了周渊渟的胸口!   周驰野习武,根骨粗壮,盛怒之下一脚踢出去,周渊渟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横飞出去,重重砸在了墙上!   只听“砰”的一声响,被踹出去、砸在墙上的周渊渟竟是“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在场又是一阵惊呼,小厮们手忙脚乱的去扶周渊渟,还有人去找大夫,柳烟黛被吓得待在原地动弹不得,而另外一头的周驰野转过头,一把将同样吓坏了的白玉凝抱在怀中,细声安抚。   “别怕,没事的,有我在。”   他宽大的手掌抚过白玉凝单薄的背,一声声的哄,使惊慌的白玉凝逐渐回过神来,她含着泪靠在周驰野的怀抱中,哽咽着道:“怎么办?秦夫人一定会把我撵出去的。”   周驰野抱紧她,一字一顿道:“别怕,我去与母亲请罪。”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周驰野才刚说完这句话,便听有人在下面喊:“侯爷和夫人到了!”   在场的人都是一惊。   不过两息间,便听一阵脚步声传来,秦禅月挽着夫君,忠义侯周子恒,一路走上了花阁楼里来。   今日的秦禅月穿着一身石榴裙,头戴金玉头面,瞧着明彩熠熠,而站在她身侧的周子恒却面色发白——今日,周子恒的病有些好转,秦禅月瞧了便说,总这样躺着不行,要拉着周子恒出来走走。   周子恒也很久卧床不起了,骨头都有点躺酥软了,秦禅月这样一说,他便也想出来走走,便随着秦禅月逛了逛花园。   但是他们逛到花阁的时候,瞧见花阁里面一片混乱,好似还有人在吼叫,秦禅月便拉着他走进来了。   秦禅月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但周子恒却是真糊涂,他一进到二楼里,瞧见自己的大儿子倒在地上吐血,二儿子护着一个颇为俊俏的姑娘,一脸防备的看着他们,不由得惊异不定的指着那姑娘问:“这是何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秦禅月的目光环顾四周,先给了柳烟黛一个眼色,但柳烟黛那个没出息的根本不抬头,更不敢说话。   秦禅月直接放弃她,向一旁灵醒的小厮使了个眼神,那小厮上前一步,“砰”的一声跪倒在地上,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回侯爷的话,这位是白姑娘,先前世子领回来的姑娘,一直生病,养在侯府内,今日世子夫人去接世子回府,中途世子听见琴声,便上来一瞧,没想到瞧见二公子抱着白姑娘亲密,大公子一时不忿,与二公子争吵,二公子便将大公子踹飞吐血了。”   周子恒听的目瞪口呆。   他是知道自己的大儿子将白玉凝领回来的事,他心底里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这个岁数的男人嘛,难免会有一些冲动,干一些不太聪明的蠢事,但是一个女人,又能有多大的关系呢?若是周渊渟真喜欢,回头养起来就是了。   但是他没想到,不过几个时日,这女人竟然能跟他二儿子搅和到一起,他的二儿子竟然能为了一个女人来打他的大儿子!   何其混账!全都是混账!   周子恒当了一辈子的侯爷,做了一辈子的君子,从未想过这等荒唐事能在自己的府门上发生,这若是传出去,他以后出门都要垂着脑袋出了!   这样一想,周子恒便气的手指发抖,眼前都有些发黑。   而这时候,一旁吐血的周渊渟终于回过神来了,他艰难地爬向自己的父亲,哀求道:“父亲,父亲请为我做主啊!母亲,母亲为我做主啊!当日可是我将白玉凝带回来的,若没有我,白玉凝现在还在外面给人弹琴呢!父亲,二弟他抢我的人,竟然还敢打我,父亲!”   而一旁的周驰野一狠心,直接“砰”的一声跪倒在地上,大喊道:“父亲,母亲,我与玉凝是真心相爱的,求您二老成全我们!大兄早已成家了,还请母亲约束大兄,莫要惦记旁的女人!”   他一跪,一旁的白玉凝也跟着跪下,她紧紧缩在周驰野的身边,像是依附一颗大树的凌霄花,离开他便活不了。   这两人一跪,将周渊渟气的又要吐血,他指着白玉凝,一字一顿的骂:“白玉凝!你为何短短几日便变了心?”   明明前几日还好好地,为什么啊!   而被众人瞧着的白玉凝也知道今日她必须表个态,否则日后这笔糊涂账就说不清了,所以她含着泪、跪着与秦禅月、周子恒道:“启禀侯爷,侯夫人,我当日被世子爷带回来的时候,便与世子爷说清楚了,世子爷已经娶了妻,我再不可能与世子爷在一起了,当日,世子爷还与夫人保证过,只是将我当妹妹看待而已。”   “我亦是将世子爷当成哥哥来看待,只是不知道为何,世子爷知道我与二公子互相爱慕后,竟然这般说辞,还请侯夫人明鉴,那一日世子爷的话,您可都是听着的。”   说话间,白玉凝擦了擦脸上的泪珠来。   她瞧着可怜,但是这番话却把周渊渟直接钉死在了火堆上烤。   她说,我已经不喜欢周渊渟啦,是周渊渟非要将我带回来做妹妹的,是周渊渟对我贼心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侯夫人记得当时世子爷说了什么吧?谁知道他为什么变了态度呢?这可跟我没关系啊。   秦禅月闻言,好似被说服了一样,缓缓点头道:“那一日,渊渟确实是说将这白玉凝当妹妹瞧的。”   一旁的周渊渟听到白玉凝的话,又听见自己亲娘被骗了,被气得又是一口血涌上了喉咙,竟是“噗”的一声又吐了一口血,随后挣扎着要爬起来,喊着“娘你不要被骗了”,随后指着白玉凝大骂:“你这个贱人,你这个贱女人!你人尽可夫,你——”   周驰野见心上人受了辱骂,竟是又要站起来打人,而一旁的白玉凝死死的抱住了他的胳膊,低声哭着道:“驰野,罢了,罢了,只有你知晓我就够了。”   一时之间,哭声和骂声夹杂在一起,那些体面的人突然撕下了一层层皮囊,露出了其下肮脏的臭肉一样的本质,然后糊在一起,变成一锅臭不可闻的东西来。   而秦禅月笑眯眯的看着他们。   在上一辈子,她知道这三个人的奇怪情愫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被白玉凝给收拾好了,两个男人竟然默许对方的存在,并且全力讨好白玉凝,因为他们两个不打架,所以场面没现在这么难看。   她知道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两个儿子被骗了,力压两个儿子,将白玉凝给赶了出去,并且努力替所有人扫尾,想要全了侯府的体面,打完这个打那个,忙得不可开交。   而她的两个儿子甚至一致对外,为了将白玉凝找回来,一起对付她、恨她,那时候,她竟然变成了众人最厌恶的那个。   现在好啦,她什么都不做,不要体面,不要白眼狼的儿子,不替人筹谋,而这些人却自己打起来了。   这一场大戏真是——好看极了。   ——   秦禅月觉得好看,但是周子恒瞧见这一幕的时候,都要被气晕过去了,这简直太没有修养了!   为了一个女人打成这样子,让周子恒顿觉恼羞成怒,恨铁不成钢,那股怒意顺着他的胸膛直顶上头皮,他指着这两个孩子想要怒吼的时候,突然觉得半个身子都麻了,使不上力气了!   而下一刻,他竟然不受控的倒了下去!   随着忠义侯“砰”的一声倒了地,这一阵吵闹声终于终止了,所有人都愣愣的看着周子恒。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秦禅月。   那端庄美丽的夫人惊慌的扑过来,口中喊着“夫君”,随后慌乱的叫人道:“喊大夫来!快喊大夫来!”   周渊渟和周驰野也不打了,两人都震惊的看着自己的父亲。   好端端的,父亲怎么倒了?   而这其中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柳烟黛发着抖,将自己缩了又缩。   最终,这场闹剧被秦禅月单方面强硬的中止结束了。   “来人!”   在周子恒被小厮们匆忙抬走之后,秦禅月转而看向自己的两个儿子,冷着脸说道:“将受伤的大公子送到秋风堂休息,二公子伤了世子,有罪,送到祠堂去跪着,你——”   秦禅月看向白玉凝,眉宇间是掩盖不住的失望,她叹了口气,道:“你先回客厢房去,待我处置好了旁人,再去唤你。”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强行送走,只有一个柳烟黛手足无措的站了一会儿,最后被婆母挥了挥手,道:“今日做的不错,回你院里待着去。”   柳烟黛都不敢想自己哪里做的不错,只低着头匆忙跑了。   而秦禅月则匆忙去看她那昏迷了的夫君。   旁人瞧见了夫人的做派,都要为夫人的宽容而赞叹。   夫人对白玉凝当真是太好了,哪怕白玉凝挑动两个少爷争斗,夫人依旧没舍得将白玉凝赶出去呢。   不过片刻功夫,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侯府,顺势又从整个侯府传遍了半个长安。   侯府的世子爷与二公子同时爱上了落难女白玉凝,甚至还为了白玉凝大打出手,而一向家风严谨的老侯爷撞破此事之后,竟然活生生被气晕过去、中风卧床,时日无多了!   忠义侯府这回可是丢大人了呀!   外人为此津津乐道,更有甚者,还将此事编造成册,广为流传,日后侯府这两兄弟出门,怕是都抬不起头了呀。   ——   与此同时,长安那两封书信快马加鞭,终于到了南疆。 第11章 升官发财死丈夫   南疆距离长安极远,远到站在最高的山巅上,也看不到长安的繁华。   只有无穷无尽的山,与常年丰沛的雨,山木与云雾重叠间,是亘古不变的翠色。   江上空有千叠山,浮空积绿如云烟,山耶云耶远莫之,烟空云散山依然。   南疆潮热闷湿,不似长安有四季,这里只有雨夏,就算是每年的寒冬时节也热的要命,入了夏更是燥热难当。   大陈南疆二十四山,山山连脉,水水互通,其内常年有毒雾迷障,深深沼泽,往上看,树木遮天蔽日,叫人看不见方向,入目全都是树,山路崎岖,往下看,腐烂的树叶能将人的小腿都埋进去,传闻这山中有山鬼出行,活人进入,必死无疑。   秦家军驻守边疆,不曾见过什么山鬼,但是,却见过无数毒虫,那深又深的树叶中埋藏着各种吸血的虫子,人只需要在其中行数十步,一拔出腿来,便能看见靴子上爬着各种细小的虫子,能钻入皮肤中,一路钻到骨头里产卵,有比人腰身还要粗的大蛇,有与人脸大的人面蜘蛛,还有能口吐人言的飞鸟,各类稀奇古怪的东西汇聚在一起,拼凑成了南疆二十四山,号称神鬼莫入之地。   所以纵然有十万雄兵,亦不能荡平此处。   比这二十四山中的蛇虫更可怕的是,山中有南蛊人。   南蛊人善毒虫,善下蛊,虽人少,但个个都有一身的毒,常年投放毒虫到边疆,稍有不慎,便是一场瘟疫。   南蛊人贪图大陈的广阔平原,贪图大陈的如云美人,贪图大陈的荣华富贵,贪图大陈那分明的一年四季,贪图那茂盛的、美好的水田,所以他们常年率兵入侵,偷毒杀人,妄想着有一日能将大陈人都杀光,然后由他们坐上那金玉的位置,尝一尝玉盘珍馐。   早些年,南蛊人时常率兵入侵,只需要将一杯毒水投入到井中,就能毁掉一座城,险些真的被他们吞掉大陈,直到秦家军异兵突起。   大陈的太医研制出一种毒药,这种毒药吃了之后可以克制蛊毒,但是对人本身也有一定害处,吃下药的半个月都会浑身剧痛,一些弱者甚至会活生生疼死。   而秦家军为了守住边疆,抵御南蛊人,便以肉体凡胎,大批量吃剧毒之物以强体,后来活下来的人又组建成新的军队,硬生生扛住了蛊虫侵害,守住了大陈国土,只这一件事,便足够秦家军荣耀百年。   其后,大陈与南蛊多番征战,最终划定边疆,不可越雷池一步。   镇南王楚珩,满门忠烈的秦家唯一活下来的养子,便是大陈与南蛊之间,最坚固的一道防线,他在南疆驻扎后,亲手带领军队建造城池,活生生打造出了一座关卡,号南云城。   外人常言,南云城立一日,大陈便安稳一日。   南云城是南疆中最大的一座城,立于边疆线十里的位置,驻扎着镇南王的军队,其间生活着一些百姓,但更多的却是走南闯北的走商。   南疆这块地方,虽然毒虫横行,还有恐怖的南蛊人,但是南疆二十四山中,同样也盛产各种草药,这里的地里能挖出来比人脑袋大的灵芝,一两千金,故而此处虽然凶险,却常年有各种走商。   这两封信,便随着大型走商的到来,一起流入了南云城镇南王府中。   镇南王府并不奢靡,因上头那位主子性冷,厌奢,所以建造时只用了大块大块的大理石铺建,远远一望,就像是一座石头堆砌而成的石城,一走近来,一股独属于石头暴晒后的灰尘气息便直扑人面。   府内也没有什么游廊花园,只有一大片演武场,每日镇南王的护卫队都在此练体。   这一日,临近酉时。   南疆酉时的天还大亮着,头顶上的太阳明晃晃的晒,人群在演武场上训练时,不知道谁唤了一声“王爷回来了”,一群人便匆忙起身跪下行礼。   一声声“见过王爷”之中,有新来的兵没有忍住,偷偷抬头往上看了一眼。   每一个大陈的兵,都听说过镇南王的英勇事迹,那是站在权利顶峰的人,没有人不想知道这样的镇南王的模样。   新兵偷偷抬眼,一眼望过去,便瞧见了一位高大挺拔的将军。   他穿着精铁长靴,长靴裹着小腿,往上是粗壮的大腿肌肉,一眼看过去便知极为有力,再往上是强壮的腰,此人一身墨色武夫长袍,身上佩以精铁护腕,腰侧悬刀,压在悬刀的手上老茧密布,甚至可以透过墨色的锦缎织布隐隐看见其手臂上的肌肉轮廓。   再往上,是一张肃严冷峻的脸。   那张脸轮廓冷硬,眉高鼻挺,有鹰视狼顾之相,一双单眼轮廓锋锐,眸底深邃而平静,像是南疆二十四山里最深的沼泽,只需要碰上一眼,便能将人吞噬进去。   额间有一道旧伤贯穿眉眼,一眼望去颇为狰狞,年岁大概三十上下,身量并不似是年轻人一般单薄,反而透着山岳一般的厚重,成熟,硬朗。   他敏锐极了,新兵的目光一看过去,他的目光便锋利的直刺回来,那新兵心惊肉跳的垂下眼,便再也不敢抬头。   “今年的新兵都太小,还没教什么规矩。”一旁跟着的副将瞧见了,便跟着低声赔笑道:“回头属下去打罚了去。”   楚珩并不回声,只沉默的穿过院墙,回到了他的住处。   跟镇南王久了的人都知晓,镇南王少言寡语,从不与人玩笑,也甚少与人言谈,在他这里,只有重复严苛的军规。   他每日在外除了打仗就是练兵,唯一的空闲时候便是坐在书房中看信。   长安没有那么多信往来,镇南王便看看以前的信,秦禅月在长安城的日子繁花似锦一日接一日的过,但镇南王在南疆的日子却仿佛被固锁在了很多年前,从未变过。   平日里副将是不敢来叨扰镇南王的,但今日,他却多了几分胆子,笑盈盈的与镇南王道:“长安今日来了两封信呢,都是从忠义侯府来的,定是大姑娘惦念您呢。”   楚珩的脚步几不可察的顿了顿,随后又如往常一样,穿过高大的院门,经过一排排冷冽的私兵,行进一间简朴的房间中。   房中地表以木板搭建,其内有一书案,一床榻,榻间整整齐齐的摆放一套被褥,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他走到案前站定时,书案前已经摆上了两封信。   高大挺拔的将军站在案前许久,低头瞧着那两封信。   信分两封,但他只需要垂眸一扫,便能看出来那一封是秦禅月写的,那一封是柳烟黛写的。   柳烟黛出身苦寒,不曾读过什么书,字也写的磕磕绊绊,但秦禅月不同,她的字是锋芒毕露的瘦金体,和她这个人一样。   楚珩瞧见了她的字,便好像看见了她的人,他对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几岁的时候,娇娇俏俏的姑娘,见了他便躲,倚门回首,偷把他来瞧。   过去的记忆柔软了他的眉眼,那双锋利的眸中似是多了几分泠泠的,蜜水一样流淌的东西,他缓缓抬起手,慎而又慎的将她的信封拆开。   她许久不给他写信了,妹妹大了,早就不听哥哥的话,也不愿意跟哥哥说话,似是怕惹远在长安的秦禅月讨厌,所以他的动作又轻了几分,慢慢的拆开了手中的信封。   信上的东西却并不温情,秦禅月写的每一个字里,都夹杂着血泪和恨意。   一瞧见信封上的字,楚珩眼底里的那些温润的柔光转瞬间便消散,他抿着唇,一字一字的将这封信读过,一张面已阴沉的可怕。   他在南疆的亲信中,被混了二皇子的人。   而这一切,居然是秦禅月先发现的。   这样可怖的消息竟然能被秦禅月得知,那便表明,禅月,他的妹妹,现在正处在一个十分危险的地步。   可是秦禅月并未向他求助,只告知他一定要处理那些细作,但她处于危险中,他又怎么能安心留在南疆呢?   他那历经风霜的心突然被开了一道口,一贯沉稳的人也有两分不安。   楚珩细细将信上的每一个字读过后,缓缓将信封收起,定了定神,然后拿起了柳烟黛的信。   柳烟黛,是他已故亲兵留下的孩子,亲兵死去后,他将十四岁的柳烟黛接回到府上养了两年,这孩子虽然有些笨,但是十分忠心,听话,绝不会做当人一面背人一面的恶事,所以,他将这孩子送去给秦禅月做了儿媳。   有这样一个听话的儿媳,秦禅月定然能安生做个清闲婆婆。   但同时,柳烟黛也是个忠心于镇南王的,府上发生的任何事,柳烟黛都不会隐瞒他。   秦禅月不肯与他说明难处,是不想让他操心,但柳烟黛一定不会隐瞒,侯府发生了什么,他只需要翻开信封一看,就能知晓了。   定然是发生了极严重的事。   楚珩拿起信封时,竟隐隐觉得心中发沉。   他的妹妹——   手指撕开信封,他看见第一行字便是:“叔父,不好了,出事了!”   楚珩心中一沉,迅速向下看去,便瞧见柳烟黛狗爬一样的字写道:“公爹在外养了妾室,婆母给公爹下毒药,公爹要被毒死了!”   楚珩那颗沉甸甸的心刹那间又不沉了。   他将这一封信反复查看,见没有什么暗语夹杂后,后缓缓收起信封,那冷而沉的眼眸里似乎越过了几分愉悦。   人生三大喜,升官发财死丈夫。   好事。 第12章 接小妾入门   而与此同时,酉时末尾,远在千里的长安城忠义侯府中,生了一件大事。   那位被自己儿子气晕过去的忠义侯在用过一碗汤药之后,竟然突然开始抽搐,险些直接抽死过去!   幸而忠义侯命大,竟是硬生生挺过来了,但这人也倒在榻间动弹不得了,一旁的大夫更是叹息着道:“忠义侯怕是没有几个月了。”   竟是没有几个月了!   几个月呀!   秦禅月站在厢房间,似是悲怆极了,她拿着手帕掩着面,像是说不出来话一般。   旁边的丫鬟嬷嬷们瞧着,也跟着叹息。   瞧瞧,这把他们夫人伤心成什么样了!   一旁的贴心嬷嬷便低声安抚道:“夫人莫难过,这生老病死都是常事,命数到了,也是没法子。”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呢。”秦禅月坐在床榻旁边上,含着眼泪道:“我那两个儿子便不提了,夫君还是这般模样,可叫我怎么活呢?”   夫人一贯强势,现在哭成这般,叫一群嬷嬷们都跟着手足无措,而这时候,床榻上的忠义侯终于缓缓醒来。   他一醒来,便看见了秦禅月含着泪的脸。   那时暮色已至,天边落日熔金,绯红的彩霞自窗外流淌进了一层金色的流光,正落到她的面庞上,那么美。   瞧见秦禅月哭成这样,忠义侯想伸手去将她面上的泪水擦掉,但是他竟然抬不起手,甚至,他都感受不到他的部分身体的存在。   他的腿好像没有了,他的手也一直在打抖,要很费力才能稍微挪起来一点,他说话的时候舌头也不听话,只能艰难地吐出几个音调来。   他也能感受到这具身体的衰败,像是被掏空了的树干,人还好好地躺在这里,但是内里一片虚无,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干枯掉,变成一具尸体了。   而这,都是那两个儿子给他气的!   他这一生重洁爱白,却不成想,老了老了,两个儿子给他添了这么大的堵,倒是可怜了他的妻——   眼瞧着秦禅月还在哭,他便抬起手,摸了摸秦禅月的脸。   只这一个动作,他便觉得浑身发抖,肌肉如同不受控一样抖啊抖,抖啊抖。   他是真要死了!   人之将死,难免要说一些一生之中最在乎的事,他都要死了,原先那些压抑的,愧对的,遗憾的东西,总要说一说,来叫人满足一下吧?   所以,周子恒艰难地握住了秦禅月的手。   秦禅月也紧紧握着他的手,那双狐眼之中满是泪光闪烁,她那样爱他,那样舍不得他,他这个时候提出来什么要求,她都会答应的吧?   那躺在榻上的夫君便颤了颤唇瓣,说出了他自己的遗憾。   “我……我有一外室,一直养在外面,不曾告知与你,我与她有一个儿子,夫人……我已病的要死了,还请夫人莫要怪罪他们,给他们一条活路,引他们回府吧。”   周子恒是那样疼爱方青青和方青青的儿子,那可是他心爱的女人啊!他要死了,如何能将他的血脉流于外面呢?他定然是要想办法收回来的。   若是他还康健,那他有十几年的时间来给方青青和他养在外面的儿子铺路,但是他已经病重了,现下,只能选择与秦禅月坦白。   当时这厢房之中还留着几个旁的丫鬟,彼此听见这话的时候,都是一脸震惊。   侯爷与夫人恩爱十几年,外人都以为侯爷与夫人亲密无间,没想到,侯爷竟然在外养了外室!竟然还有了孩儿!   这如何对得起夫人呢?   夫人得多伤心啊!   果不其然,在听到周子恒竟然要将那外室方青青与方青青的孩子一起接过来的时候,秦禅月只觉一股恼火直顶额头。   什么狗东西!   上辈子她倒台了,周子恒将那对母子接回来踩在她的头上,这辈子她还没倒呢,周子恒竟然还惦记着将那对母子接回来,他对这对母子可真是情深义重啊!   她还以为这辈子弄死这个男人,就能绝了那对母子回府的路呢,却不成想,周子恒却一定要将人弄回来。   “侯爷竟然在外另有外室!”那艳丽的夫人乍一听闻这话,似是被气急了,流着泪瞧着自己的夫君。   周子恒看的心碎极了,却也无可奈何,这两个女人都对他情深义重,他没办法放弃其中任何一个啊!   秦禅月身份地位都有,日后定然也受不了苦去,可是他的外室还在外面的宅院艰难活着呢,若是他放了手,方青青是活不下去的。   他得给方青青铺出来一条路。   但他见秦禅月一脸泪水的模样,心里也怕方青青日后回来不好过,他一狠心,便道:“禅月若是当真厌恶她,我便将她送回周府去,让周府的人赡养他们,只当给他们过个明路,可好?”   到时候,全长安的人都会知道,周子恒在外面养了外室,临死之前想带回来,但是秦禅月善妒,逼着不让进门,硬是将人丢到了周子恒的父母家去养着,以后,这对母子但凡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就都得拉扯到秦禅月的头上来。   他是要用秦禅月的名声来压着秦禅月来答应,毕竟秦禅月是那么要脸面的人,她能受得了别人戳她的脊梁骨骂她[丈夫死了都不肯让血脉进门]吗?   而且,提及到了周府,隐隐还有一些拿周府压秦禅月的意思,毕竟周府与秦府都是太子党,两边暗地里不少联系,周府若要给秦府麻烦,那大兄在边疆会稍微难做一些。   他这是知道自己要死了,什么脸都不要了,干脆以退为进,软的硬的都用上了。   秦禅月听了这话,心底里一阵发冷。   周子恒这是非要给这两个人抬到明面上来了!   好啊。   她咬着牙想,既然周子恒非要将这两人带进来,那她就广开门庭,让这两人光明正大的进一进这侯府,让他们在侯府的水里淌一淌,看他们两个能不能受得了!   于是,秦禅月面上浮起来几丝泪光与温情来,她含着泪低下头,抱住了面前的周子恒,用一种哽咽的语调说道:“你我之间相爱多年,虽说我会因为吃味而怨恨你,但既然那外室有了你的子嗣,我便绝不会亏待他们,你放心,我定然会将他们接回府门来,好好对待他们的。”   得了秦禅月这么一句话,周子恒终于放心了。   他心底里甚至隐秘的掠过了几分得意。   早些年,秦禅月要嫁给他之前,可是三令五申,说过不允他纳妾的,但现在呢?过了十几年,她那点坚持不还是被打碎了?女儿家的一些胡话,最终都是要妥协的。   他握紧了秦禅月的手,还想说什么,但是却因身子太虚弱,转瞬间便昏睡了过去。   秦禅月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最终冷冷的看着他,慢慢的抽回了手。   当夜,秦禅月便派出了一顶轿子,一路去了周子恒赁下的外院之内,命人将那位外室和那位公子迎进府门来。   ——   那一日,对于方青青来说,简直如同梦一样。   她听说了周子恒生病的事,但是因为她的身份,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去见周子恒,只能暗自垂泪,在知道周子恒要死的时候,她甚至几次想带着孩子去上侯府砸府门,但又硬生生忍下了。   她怕呀!   周子恒死了,他们母子可怎么办呢?他们可怎么活下去呀?   她慌得不行,便时常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当她急的站在巷口前等着的时候,还总是能听见左邻右舍对她的讥诮。   “一个外室,还以为自己能翻天呢。”   “等她男人死了,她也就完啦。”   “啧啧,连门都进不去!”   她听了这些话,心里面一片酸涩难过。   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啊!她也是读过书、学过规矩的姑娘!   当初,分明是她先与周子恒相知相恋的!若非是那秦禅月仗着家业非要嫁给周子恒,她怎么会沦落成外室?   她难过的说不出话,只能含着满腹委屈重回了院中。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许多日,直到这一日,侯府的轿子来了。   抬轿子的人在门口笑着恭喜她:“方姨娘呦,侯爷病重时候都惦记着您呢,秦夫人发话了,允您带孩子进门!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恭喜您了!快收拾收拾,进侯府吧!”   方青青兴奋地不能抑制,她高高的昂起头颅,带着她的儿子上了回侯府的轿子,经过那些庶民的时候,她得意的冷哼了一声。   她日后可是侯爷的姨娘了,与这群人说不到一块儿去。   进上侯府之前,她拉着自己的儿子叮嘱:“儿,一定要给娘争气!要好好听你爹的话,哄你爹开心,你爹会疼你的。”   他们到了侯府,她要比秦禅月过的更受宠!她的儿子也要比秦禅月的儿子更受宠!   她的儿子也跟着兴奋的、重重的点了点头。   月色之下,这顶轿子沿着街巷,光明正大的进了侯府里。 第13章 选择将眼睛闭了起来   这一顶小轿子进了忠义侯府时,忠义侯府里的主子也都听到了风声。   书海院里的柳烟黛听了这话,心底里一阵肝颤。   若是以前,她可能会觉得婆母现在很难过,一定受了委屈,她应该去想办法给婆母出头,但现在……她觉得婆母可能又在碾药,或者在给谁挖坑。   婆母连自己的夫君都敢往死里弄,更何况是这一对外室母子呢?   她琢磨了许久之后,最终将自己的眼睛闭了起来。   婆母做坏事……她不看就是了!只要她不看,那婆母就没做坏事!   ——   而客厢房里住着的白玉凝知道了这件事,也并未放在心上。   她现在留在侯府的重要事情都已经做完了,二皇子没有给她新的指令,她就不必去做什么,只安静待着就好,若一定要说的话——   她今夜想去祠堂看一看周驰野。   想起今日周驰野为她出头、维护她的样子,她的心就久违的跟着发软,原先死掉了、干涸的心底仿佛又被春雨滋润,她又活过来了。   她要去看周驰野。   ——   等这消息进祠堂中的时候,周驰野正在被打二十杖。   那些小厮之前打周渊渟不用力,现在打他也不用力,他还是习武之人,这点伤对他来说就是毛毛雨,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等到打完之后,周驰野才问一句:“母亲同意了?”   一旁的小厮赶忙道:“夫人体恤侯爷,便同意了。”   周驰野哼了一声,没说话。   他也并不在乎这一对外室母子,他现在也不想管什么父兄,他只满心满眼的在想白玉凝。   正在他想白玉凝的时候,祠堂的窗户突然动了一下,周驰野惊讶的抬眸看过去,就看到窗外出现了一张漂亮的脸蛋。   隔着窗柩薄纱,她对着周驰野遥遥一笑。   美人趁夜来,冷浸溶溶月。   周驰野恍惚间想起了不久之前,那时候大兄躺在这里,现在他躺在这里,而她,也从大兄的身边,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的心被填满了,再也看不到外面的事了。   ——   而在秋风堂躺着的周渊渟知道有外室带儿子进门之后,短暂的惊讶过后,就是烦躁。   来了个姨娘和庶子,但关他什么事?这两个人也不可能抢了他的东西去,他只替自己委屈。   父亲病的要死了,母亲才会特别开恩……他也同样伤的要死了,母亲却不曾替他着想!   他被周驰野踹了一脚,骨头都断了两根,走路也费力,母亲却只让周驰野去跪祠堂,不曾给他出过头!更不曾教训白玉凝这个贱女人!   这个贱女人在侯府两个公子之间游走,母亲怎么还能留她在府内?   只这么一想,他就觉得心里更恨,根本懒得去管什么妾室,只一日复一日的生着气。   ——   忠义侯府里面没什么动静,但是忠义侯的妾室进门的这个消息在长安中不胫而走后,却在外面惹来了不少讨论。   “听说了没?忠义侯府进了个小妾!”   “听说了,说是那忠义侯榻前要死了,与侯夫人坦白说外面养了外室,侯夫人怜忠义侯死前遗愿,便将这对母子接进了府门来了。”   “忠义侯当真是有本事,竟然瞒了侯夫人十来年呢。”   也有人单单将秦禅月拎出来嘲讽:“秦禅月仗着她父兄功名,嚣张了一辈子,临了临了,竟还多了个姨娘姐妹来,也不知道多心酸呢。”   外人众说纷纭,讥诮的,看热闹的,全都堆积在一起,但秦禅月一个都没有管。   她打起精神来,亲手安排了这一对进了府门来的母子。   她当日便在客厢房附近收拾出了一个院子,这院名叫落叶院,以往是客人上门久居住的地方,现在成了这位方姨娘的院子。   方姨娘的儿子姓周,名问山,字孝忠,与周渊渟兄弟同岁,周问山则被安置在落叶院附近的红枫院,与自己的姨娘颇近。   入了侯府后,这两人来给秦禅月行茶见礼,这儿子当场便跪下改口管秦禅月叫“母亲”。   秦禅月半点没有难为他们,笑盈盈的赏了他们不少好东西后,还亲亲热热的拉着方姨娘的手说了会儿话,最后,将他们母子二人送到了秋风堂去,叫他们两人去看病重的周子恒。   “侯爷自病后,一直惦记着你们呢。”秦禅月说到此处时,眉眼间带了几分倦怠,她道:“人之将死,过去那些事我就不计较了,日后,大家都是一个门户的亲人,你们只管去看侯爷便是。”   这对母子本以为进府门之后要受到秦禅月的打压,却不想这秦夫人竟然这般通情达理,都有些恍惚了,被丫鬟们簇拥到周子恒的病床前、见到病重时候的周子恒的时候,这对母子才回过神来,扑在床榻前一顿哭嚎。   病榻上的周子恒临死之前,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对母子,一瞧见他们母子扑过来,跪在榻前哭,他的双眼也跟着湿润了。   他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的青青。   早些年,他与方青青相恋,本来,青青该是他的正妻,但是他那时候年轻气盛,不愿意放下身份,总想争一争侯爷的位置。   那时候他不过是个侯府次子,长兄占了一个“长”,且又十分有贤名,科考上也比他更强,他起不了头,自然也没有袭爵的资格,为了袭爵,他想方设法走了各个门路,最终,他想了一个办法。   他要娶秦禅月。   那时候的秦禅月刚刚失了满门亲人,孤零零一个人被太后领到膝下养着,秦府的荣光都挂在她的身上,她选了谁,谁就能分润她的光芒,有了秦禅月的加持,他的兄长不可能竞争的过他。   所以他选择去追慕秦禅月。   秦禅月的脾气并不好,虽然艳色十分,但她刁蛮,任性,泼辣,她要她的夫君无条件的爱她,只有她一个人,甚至她死了之后,还要为她守身如玉。   多么无理的要求啊,这满长安的高门子弟,那个不是自小就有了外室,十三四岁就开了身子?这谁能做到呢?   偏秦禅月非要,她还放出话来,若是没人能做得到,她就自己开府,不去嫁人,而太后那样疼爱她,哪怕她胡作非为,太后也纵容她。   长安城中大部分人都就此退下,唯有一个周子恒逆流而上,温润的答应她的所有无礼与放纵,包容她的尖锐与脾气,最终,他如愿娶了她。   娶了她之后,圣上便钦点他成了忠义侯,他从他兄长的手里夺来了这份荣耀,一切都那么好,但他心底里还是有遗憾的。   他愧对方青青,这个被他抛下了的女人。   他与方青青纠缠已久,最终,委屈方青青成了他的外室,但是他心底里一直存着一个念头,迟早,迟早他要让方青青光明正大的站在忠义侯府里,他要让所有人知道,方青青是他的女人。   现在,他终于做到了。   他握住了方青青的手,甚至觉得自己的病都好了些。   ——   因周子恒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自从那一日开始,他加倍的补偿方青青母子俩,什么好东西都给他们俩,甚至强撑着想要上朝,为他与方青青的儿子,周问山请官。   他以前自视清高,不曾为他与秦禅月的两个儿子请官,只让这两个孩子去自己考,现在却是为了周问山要打破自己的原则,可见他对这对母子有多偏爱。   而秦禅月似乎也在这时候无限的纵容周子恒,周子恒要做什么,她都不反对,只是每日来给周子恒喂一碗药,其余时候都将他让给了方青青母子俩。   方青青也有她的野心,她在府中见过了这样的繁华,想要的也越来越多。   这几日间,她常听外头那些丫鬟提起她与她儿子。   “等侯爷走了,这对母子肯定得被撵出去。”   “那可不一定,侯爷那么疼他们,肯定给他们留后路。”   “万一让那外室子袭爵呢?”   “怎么可能!那可是天大的富贵!”   方青青没记住旁的,只记住了两个字,袭爵。   她见周子恒日益虚弱,便一日又一日的在周子恒面前吹耳旁风,想让周子恒给她的儿子和她一些傍身的东西,周子恒的脑子也跟着日渐混沌,似乎条理都不大清晰了,而就在这个时候,方青青与他道:“老爷要去了,我们儿子却还没个依靠,您得给我们儿子留个位置啊!”   周子恒混混沌沌的去摸她的脸,问她:“什么位置?”   方青青捧着他的手,轻柔着嗓音,道:“让我们儿子袭爵吧,这样,我们儿子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 第14章 袭爵   袭爵——   多么熟悉的两个字。   周子恒上半辈子就为了这两个字奔波了一辈子,伪装了一辈子,临死的时候,才露出来真实的本性来,他一听到这两个字,想到的都是他这坎坷的一生。   他无时无刻不在骗人,每一息都提心吊胆怕秦禅月发现,现在,他要死了,终于能做一回自己了。   而跪在榻前的方青青还在无声地流着泪,她低声说:“您以前总说,您兄长欺负您,叫您过得不好,你是次子都过的如此不好,日后,我们儿子又当如何呢?您走了之后,秦禅月又要如何对我呢?您总得给我们点东西撑腰啊。”   对,他得给他的儿子撑腰。   看着方青青这含泪的脸,周子恒便想起了这些年来方青青吃的委屈,又想起来他这些年来为了哄秦禅月高兴,做了不知道多少伤方青青的心的事。   他应该补偿方青青,补偿他们的儿子,至于秦禅月……秦禅月享了一辈子的福气,她还是郡主,她一辈子都没吃过什么苦,她什么都有,她的儿子也会有秦家,有镇南王去照看,为什么还要霸占他的爵位呢?   周子恒恍恍惚惚,呢喃着说了一句:“对……好东西,该留给我们的儿子。”   他这一辈子为了爵位浑浑噩噩,做了不少不愿意的事情,现在他要死了,他不能让他的儿子也吃这个苦。   他要给他的儿子好东西。   “去——去将秦夫人请过来。”周子恒呢喃着说道。   方青青忙命人去将秦禅月请来。   秦禅月到的时候,周子恒命令所有人出去,自己艰难地坐起身来,握着秦禅月的手,与秦禅月说一些话来。   他看起来是那样糊涂,人病的都消瘦了不少,坐在床榻上,好像只剩下一把骨头,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口气儿就散了。   但是当他握住秦禅月的手的时候,那双浑浊的眼眸中便流淌出了真挚的眼泪。   “我现在还记得那时候第一次见你,你站在亭中,穿着一身艳艳的红石榴裙,可羡瑶池碧桃树,碧桃红颊一千年,我便想,这样的女人,如果嫁给我多好。”   夫妻追忆初见时,那样的话,谁听了都觉得心头发软。   他又说:“我对不住你,你嫁给了我,吃了不少委屈,现在我要死了,还有一件事要求你。”   人都要死了,又加上一个“求”字,谁能不答应呢?   秦禅月的面上浮起了几分泪意,她握着他的手,道:“你只管说来,我做得到,都会做。”   “我们的儿子——这三个儿子里,前两个都太让我失望了,这等心性,不配做我们的儿子,唯有刚回来的周问山还是个好性子,他虽然不是你所出,但是定然将你当成亲母来伺候,我想,将我的爵位传给他,日后,由他来替我照顾你,可好?”   秦禅月听见这话的时候,抬起眼眸来,细细看周子恒的脸。   他还是那张俊美的脸,纵然是上了岁数,依旧不消减他的儒雅。   当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秦禅月想,他真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病逼得没办法了,都来不及做更圆满的措施了。   如果是没病的时候的周子恒,如果想让周问山继承自己的爵位,他应该先想办法将那两个儿子打压出去,在给周问山铺垫出一些名气,官位,最后再想办法把秦禅月压下去,但现在,他什么都来不及做,只能拉着她的手,妄想她能低头。   谁会低头呢?谁会将自己的钱权交出去给别人呢?   反正如果是以前的秦禅月,她不可能接受。   但现在的秦禅月听了这句话,第一句冒出来的话不是反驳,而是迟疑的问:“我与问山并不熟悉,他日后当真会孝敬我么?”   “这是自然!”周子恒的面上浮起了几分潮红,他转而去外面唤:“叫周问山进来!”   不过片刻,周问山便低着头从厢房外行了进来。   他也不过是个少年模样,被方青青教了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并将此奉为瑰宝,他一进门来,便跪在地上给秦禅月磕头,口口声声说:“儿子以后一定好好侍奉嫡母。”   秦禅月瞧着周问山与周子恒相似的眉眼,随后缓缓点头,说道:“这孩子——我看也是个孝顺的,既然夫君喜欢,那便都随着夫君吧。”   竟然赢了!   周子恒没想到一切都这么顺利,他抓着自己妻子的手,哆哆嗦嗦的说:“你真是个好妻子,日后,日后问山一定会孝敬你。”   秦禅月看着他这病重、佝偻的模样,心底里突然有点舍不得让他死了。   她真该让他好好活着,看遍这对母子的下场。   ——   周子恒想要将自己的爵位传给那外室之子周问山的事情,转瞬间便流传到了整个侯府之中。   柳烟黛闭着眼睛呢,什么都看不见,白玉凝和周驰野忙着夜间私会,两人都不放在心上——周驰野本来就是次子,没指望当侯爷,他甚至都不是世子,反正世子是不是他都无所谓,以前他跟周渊渟关系好的时候,如果世子爷不是他大哥的,他还能为了周渊渟去出头,但是现在……世子是谁,他都不在乎。   唯一一个急了的是周渊渟,他连背叛了他的弟弟和白玉凝都暂且顾不上了,满脑子都是爵位。   这是他的爵位啊!   周渊渟当时还在秋风堂里养伤,正好跟他父亲的厢房相邻,不过隔了一道假山景罢了,听说父亲要将世子之位传给那个外室子,顿时惊坐而起,匆忙前去寻父亲。   他才是侯府的嫡长子,他才是拥有秦府血脉和周府血脉的孩子,那外室子不过是个贱奴之子,凭什么得爵位啊!自古以来就没有妾室子受爵的,周问山凭什么?满朝文武都会笑话他们家,皇上又怎么可能应允?父亲老糊涂了!   那时候正是午后,周子恒正在厢房中养伤,方青青用尽浑身解数伺候他,周渊渟到了门口求见父亲,里面的周子恒并不肯相见。   “叫他回去。”周子恒摆了摆手,道。   周渊渟不甘不愿,他忍着胸口的痛楚,低头跪在地上,隔着一道门去质问他的父亲:“父亲,我听闻您要让一个外室子袭爵,这不合礼法!”   礼法?   周子恒暴怒,一个做错事的儿子,竟然还敢来质问他这个父亲了!若非是周渊渟做错事,将他活生生气到卧床不起,他又怎么会不传爵位给周渊渟呢?   “这爵位是我的,我可以给你,但你不能要!”隔着一道门,周子恒砸了个茶杯过去,低吼道:“把这逆子给我撵出去!”   周渊渟在自己亲爹这里碰了壁,又不甘心,便转而去了秦禅月那头求见。   他的亲爹被方姨娘和周问山迷惑了,但他的亲娘怎么会答应呢?她不肯为自己儿子筹谋,为什么要去将侯爵的位置给一个外室子?   周渊渟匆忙去见他的母亲。   他进门时,便瞧见他的母亲在窗旁独自看账本。   窗外阳光明媚,落到母亲的面上,将那张艳丽的面照的熠熠生辉。   “母亲!”一见了母亲,周渊渟顿觉委屈,他像是以前一样,一出了事,便忍不住向母亲求助,他焦躁的说:“父亲要将爵位给那个外室子,您为何不拦着他?您怎么能让一个妾室骑在您的头上,让一个外室子骑在我的头上呢?”   瞧见周渊渟来了,坐在窗边的秦禅月抬起眼眸,静静地看她的儿子。   上辈子,周渊渟跟周问山可是好兄弟呢。   那时候她失了势,被赶到外面去,而她的丈夫也同样将这对母子接过来,周渊渟同样也是为了爵位,所以利索的认了方青青做嫡母,认了周问山做兄弟。   那时候,他们关系可好极了,那像是现在啊。   秦禅月撑着她的下颌,神色淡淡的与周渊渟道:“你自己做了错事,你父现在不喜爱你,母亲也帮不得你,你瞧瞧你,现在像是什么样子?再瞧瞧问山,那孩子现在天天来给我请安,瞧着比你孝顺多了。”   周渊渟大惊:“母亲疯了?!我才是您的儿子!”   秦禅月冷笑一声,上辈子她失势了,他不认她,现在他要失势了,就过来说他是亲儿子了。   亲个屁。   秦禅月淡淡道:“我改不了你父亲的念头,不必来寻我了,爵位的事已定,过几日,你父身子好点,便要替周问山上去请封了,改不了了。”   周渊渟大受打击,浑浑噩噩的从赏月园离开了,回了他的秋风堂。   他当夜在房中想了半夜,认定不能就这般放弃,所以立刻筹谋,打算做点什么事来。   周渊渟的这点小计划并没有瞒得住秦禅月,他前脚刚冒出来一点动静,后脚就有人传到了秦禅月的耳朵里。   秦禅月淡淡的点头应下了。   她早就料到了今日。   上辈子,那方青青回了侯府后,就想让自己儿子封爵,这辈子也是一样的,而她又了解她的儿子,周渊渟当了这么多年的世子爷,怎么会轻易松手?   他定然也是要争的。   而秦禅月则在暗地里推波助澜,让这两个人悄无声息的打起来。   她不需要动手,这府内的各方势力,足够他们自己将自己消磨掉。   以前,秦禅月将他们都当成自己的亲人,掏心掏肺的对他们好,从未曾将这种借刀杀人的手段使在他们身上,现下她真的动起手来,不过两下,便将一群人忽悠的团团转。   野心与贪婪勾成细线,又互相交织成罗网,只等着谁一步踏错,然后跌个尸骨无存。 第15章 养兄归来   次日,清晨。   侯府三公子周问山起身后便开始整理衣装。   丫鬟挑来藏蓝色的武夫长袍,上配以银簪,腰间挂玉,手臂上要捆上精铁护腕,一切结束后,周问山在比人高的铜镜之中看着自己的脸。   颇为俊俏。   他今日有约要赴——这些时日,自从他回到侯府、恢复身份之后,便交下了一大帮出身富贵的朋友们,他们邀约他今日去打马球。   周问山从来不曾交过这么多朋友,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融入到这群贵公子之中去,所以哪怕父亲病重在榻,他依旧要跑出去玩儿。   他从侯府离开的时候,还经过了大兄的住处——哦,大兄,就是周渊渟。   周问山低低的嗤笑了一声。   一个被他打败了的人!   这侯府的爵位,这漫天的富贵,都是他的了!周渊渟抢不过他!   等到他爹死了,他就是这侯府唯一的主人!   他经过赏月园的时候,又想,一个很好骗的蠢女人。   他说什么,那位秦夫人都信,竟然还相信他会给她养老!   等到他承爵了——   只这样一想,周问山便觉得痛快极了,脚步也更轻盈了几分。   他一路昂着头,带着对未来的憧憬,骄傲的走出了侯府,去找他的新朋友们玩儿去了。   但他并不知道他即将面临什么。   这位对长安贵勋阶层一无所知的少年郎一头扎进来,以为自己能轻易的收获很多很多好东西,就像是在侯府一样,那些闪着金光的各种宝贝会如流水一样钻进他的院子里。   这都是应该的,因为方姨娘说了,这都是父亲补偿给他的。   父亲对他好,而这些人都应该看在父亲的颜面上对他好,他可是未来的侯爷呐!   而他刚交下来的那些朋友们笑着带他去打马球,带他去跑马,带他去打猎,他一头扎了进去,玩儿的特别尽兴。   直到一场意外袭来。   他骑马围猎的时候,他的马疯了一样四处乱窜,他从马上跌下来,重重的砸在了地上,浑身的血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痛处在他的身上蔓延。   他看见他刚交下来的朋友们骑在马上远远向他走来,他想要求助,但是却说不出来一句话。   直到那远处的人一点点逼过来,骑在马上,低头看着他。   他们都以为他昏迷了,所以不甚在意的说着话。   “这人死了没有?”   “应当是没死,但是看着也差不多了。”   “残废了吧?”   “肯定残废了,他的腿都折断了。”   “这就够了,残废的人不能袭爵,他抢不了渊渟的爵位。”   这一群人便围着他嘻嘻哈哈的笑起来。   “外室子,真以为自己能翻天呢?”   “秦夫人是被忠义侯迷了眼了,但渊渟可不是吃素的。”   “就是,没有那个命,拿了这东西也接不住。”   躺在地上的周问山想要睁眼,想要怒吼,想要大声的喊出来“我可是侯爷啊”,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躺在地上。   这群人懈怠的守着他,直到他自己的贴身小厮跑过来才发现不对,然后匆忙找人,将他运回了侯府去。   他到侯府的时候人都晕过去了,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给侯府带来多大的震荡。   那时正是午后,一群人哭丧丧的回了侯府来,方青青一听说这件事,顿时惊得连周子恒都顾不上了,匆忙跑到府门去看他,当见到自己儿子满身是血的回来的时候,方青青险些哭晕过去。   周子恒这几日的病好一些了,知道这事之后,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去看他这个心爱的儿子。   他的儿子可千万不要出事啊!他和方青青只有这么一个爱子啊!   而侯府的大夫尽力施救之后,勉强保住了周问山的命,没有让他直接死去,但是,周问山却落下了残病。   他的腰被踩断了,断骨难再生,这么好一个年岁,竟然不能站起来了!   方青青看着昏迷的儿子,“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恨不得撞柱而死,周子恒拧着眉询问了一些跟去的私兵,个个儿都说是一群公子出去围猎时生的意外。   这个消息转瞬间又飘满了侯府,但大多数人都不在意。   柳烟黛的眼睛闭的不能再闭了,干脆连耳朵也关上,听都不听了——她是看明白了,这侯府里面没有一个和善人,她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吧。   白玉凝与周驰野正浓情蜜意,两人夜夜在祠堂亲密相处,竟是都越了雷池一步,根本顾不上外面的事,只关起门来做了一对野鸳鸯,若是周渊渟去踹开门看,都能看到鸳鸯肚兜满天飞。   唯一在意这件事、听见这件事高兴的,也只有一个周渊渟。   那世子爷身着一身白衣,虚弱的靠着窗坐着,偶尔低头咳一咳,金相玉质的面上看似一片平静,但没人瞧见的时候,他那双瑞凤眼中闪过几丝隐秘的得意。   周渊渟有与他父亲一样的狡诈与心狠,为了守住自己的东西,他什么都做得出。   ——   等消息到赏月园的时候,秦禅月正拿着账本靠在窗边瞧着。   厢房安静,临窗矮桌上摆着的牡丹花枝随着窗外的风轻轻的晃,午后明媚的阳光落下来,将牡丹花枝照的娇艳欲滴,角落里的冰缸散发着阵阵凉意,厢房中偶尔传来敲算盘与书本翻页的声音,窗外常有鸟鸣。   这是一个安静的午后,正适合听一些好消息。   这侯府马上要乱成一锅粥啦——她得赶紧趁热喝上一口呀。   秦禅月的账正清到一半儿呢,便听见外头有人一路匆忙的跑进来,到了廊檐外面,连通报都忘了,扯着嗓门儿往厢房里面喊:“不好了!夫人,不好了!”   外头的人一跑过来,外间的丫鬟连忙呵斥道:“吵闹什么?夫人这里竟然也敢这么失礼,你规矩都去哪儿了!”   秦禅月倒是心情好,也就没计较外面这些人的失礼,只道:“叫人进来吧,说说什么事。”   外面的嬷嬷匆忙行进来,一张面上都带着点细汗,见了秦禅月,便“砰”的一下跪下来,哭丧着脸说:“不好了,夫人,出大事了。”   秦禅月讶然的一挑眉,心说,那庶子出了点事儿,至于这般哭丧吗?   “什么事?”她问。   那嬷嬷一低头,竟是哽咽着说道:“王爷在边关遇刺,生命垂危,已经八百里加急,连夜送回长安城中了!现下刚到镇南王府!”   秦禅月手中的账本一颤,“啪嗒”一声砸在了地上。   她脑子里筹谋的所有计划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打乱了,那端庄艳丽的夫人第一次失了方寸,竟是在原地愣了片刻,随后手足无措的往床下走,脚步一软,差一点儿当场摔倒。   艳丽的绸缎铺满在地上,像是一朵盛开到荼蘼的花,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地颤。   嬷嬷匆忙爬过来接,便瞧见秦禅月脸色苍白的道:“快,快带我过去。”   她的养兄,为什么会受伤?   她的信已经送过去了啊!   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   秦禅月连方青青和周问山的热闹都没来得及看,甚至根本连一句话都没往秋风堂处递送,一路匆忙上马车,奔向了镇南王府。   当时正是未时。   长安城的镇南王府位于青天坊,此坊距离皇宫不过百丈远,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的意思,此坊间居住的都是有爵位的天潢贵胄,三步一侯爵五步一世子,都是常态。   镇南王府常年都是没有主子的,因镇南王一直驻守边疆,府门便一直空着,常年只有十几个私兵驻守,一个老奴看管。   但今日,府门匆忙而开,精兵驻守,铁靴整齐的跑步声将整个坊间震得嗡颤,有好事者自坊间出来一瞧,便看见镇南王府广开门庭,迎进了一辆四驾马车。   天子驾六,诸王驾四,能有四驾,那是镇南王回了!   一时之间引动长安城。   世人皆知,镇南王镇守边疆多年,是大陈与南蛊之间最坚硬的一条防线,他一连十余年不曾回长安,现下突然回来,可是南疆战事出了问题?   只这样一想,便惹来不少人心思动荡。   这些朝臣动荡不说,宫中的人也第一时间派来消息慰问,慰问的也不是旁人,而是当朝太子,陈锋。   陈锋时年不过弱冠有二,正是野心勃勃的年岁,自皇宫中而出后,直奔镇南王府。   镇南王府为六进院,与侯府一样的大,却比侯府规格更高些,行过十七阶半的台阶,进入府门中。   镇南王府的规格极高,院落干净整洁,但镇南王不喜花草,所以院中没有过多的葳蕤花枝,只有一排排沉默的树,树下站着一排排沉默的精兵,精兵手中握着的刀都是开了刃的精铁,一把把刀拼凑成了一个肃杀的镇南王府。   太子行过众人,心情越发沉重。   镇南王是本朝第一武将,同时也是他的最强支撑者,只有镇南王在,他才能与二皇子相争,眼下镇南王这般突兀的回来,定然是生了大事,但是能是什么事呢?   他临近回廊时,脚步更快了些。   人才一到回廊下,他便嗅到了浓烈的血腥气,太子心里越发沉。   门口的精兵行过礼后,太子匆忙进厢房,便见镇南王上半身赤着,裹着几道纱布,紧闭双眼躺在床榻间,竟是在昏迷中,似是生死不知。   一旁的镇南王的亲兵大夫在瞧着镇南王的伤势,却束手无策,任何草药都用不了。   秦家军为了预防蛊毒,会吞吃很多剧毒之物,这些剧毒之物在身体里调和,使他们变成了一种行走的毒,他们虽然能够以毒攻毒、预防蛊毒,但是同时也使一些草药在他们身上失去作用,一旦受伤,只能让他们自己硬抗下来,所以秦家军折损率极高。   太子瞧见镇南王这样便急了,匆忙询问身旁的副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旁站着的副将忙低下头,道:“回太子话,我们军中出了奸细,刺杀了镇南王。”   太子忙问:“是谁?”   副将凑过来,低声吐出了两个名字。   太子听的直拧眉:“这都是土生土长的大陈人,并非是外面的南蛊人,竟是有本朝的人想对镇南王动手吗?”   这话题太过危险,已经隐隐涉及到了朝堂党政,使一旁的副将抿紧了唇瓣。   党政啊……有些时候,党政甚至比外面的南蛊人更可恨。   自家人捅自家人,自然知道哪里更痛,血缘之间互相利用,互相捅刀,以欺骗换来的胜利,不管在什么时候,   而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响起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不曾通报,像是一阵风一样扑进了门来。   太子一回头,便瞧见了一位艳丽恣意的美妇人。   美妇人三十年岁上下,生的眉目妖娆,丰腴饱满,且隐隐透着几分骄纵之意,满头金玉翡翠,一瞧见便知道是个十分张扬的人,像是枝头上正熟透、沉甸甸的果儿一般散发着成熟的气息,这样一个完美的美人儿,却因脚步凌乱而不显得端庄,眉眼间也含着慌乱不安,像是随时要晕过去似的。   这正是镇南王的妹妹,秦禅月,秦夫人。   秦禅月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养兄,根本就没顾得上去瞧这厢房中还有谁,太子那么大一个人,她硬是什么都没瞧见,一冲进门来,便直接扑到了床榻上,在床榻旁边开始呜咽。 第16章 沉默男妈妈   瞧见是秦禅月,太子竟是默不作声的退后了两步,并给了副将一个眼神。   长安城的人都知晓,秦禅月是镇南王的心尖尖儿,她不管做出来多出格的事儿,镇南王都娇惯纵容,镇南王素来是个克己复礼的人,但是与秦禅月有关的任何事,镇南王都不曾讲过道理。   镇南王就只有这么一个弱点,所以太子从不曾招惹她,秦禅月失礼便失礼吧,他对秦禅月越是纵容偏袒,镇南王对他就越是忠心,让一让这么一个小女子,就能换来镇南王,多么合算的买卖。   所以太子退后了几步,悄无声息的出了房间。   副将和一旁的大夫也跟着一起出了厢房间,离开的时候,副将还贴心的将厢房的门关上了。   厢房的门一关,其内就只剩下了秦禅月和床榻上的楚珩。   房屋内并不昏暗,窗外的午后阳光正璀璨,明媚的阳光将整个房间照的通亮,也同时落到了床榻上的楚珩的面上。   秦禅月怔怔的盯着养兄来看。   养兄躺在床上,上半身赤着,胸膛间有一道很深的疤痕,上面用纱布裹着,那殷红的颜色刺的她两眼发疼,养兄其下穿着单薄的绸制亵裤,闭着眼,气息都很微弱,那样高大的人,躺在这里却根本动弹不得,她看一眼,就觉得心口都要碎了的疼。   虽说养兄对她自小严格,虽说她也厌烦养兄管她过多,但她知道,养兄是对她最好的人,现下养兄躺在这里,她就想哭,一边哭还要一边紧紧地盯着养兄来看,总觉得看一眼少一眼。   上辈子养兄死在边疆,她只要到了个尸骨,尸骨也早都烂在了盔甲里,看不出眉眼来了,她几乎都要忘记养兄长什么样了。   天知道,当她知道养兄重伤的时候,她有多自责。   上辈子这个时候的养兄还在边关好好地待着呢,偏她一封信去了,养兄便重伤的回了,这其中定然有她的缘故。   她忍不住抬起手,去摸养兄的面。   养兄时年三十有四,但是看上去却比常人更显的老一些,面部棱角分明,额上的疤痕更吓人,当初她大婚的时候,养兄脸上还没有这道疤,想来是后来添上的。   她摸了头,便想一点点往下摸,去看养兄胸口上的伤。   养兄壮硕,常年练武,胸肌蜜色,瞧着很大,摸上去有点软,也不知道伤口如何,秦禅月知道养兄不能用药,更别提什么麻醉,伤了就是硬抗,心底更是难过。   她的手轻轻地滑过柔软的胸膛,往下是坚硬的腹肌,再往下——养兄的腿上受伤了吗?   秦禅月上手就去扒她养兄的裤子。   她年幼时候可是去过军中的,父亲自小就告诉她,她应为秦家而骄傲,她见过太多太多受伤的秦家军,在她眼里,受伤昏迷的将领并不是男人,他们没有男女之分,在她眼中的,凡他筋骨伤,皆为他勋章,她可以看他们伤处,也会愿意为他们治疗。   她甚至很早就看过养兄受伤灌药的样子,在很久很久之前。   但当她的手试图扒下裤子的时候,躺在她床榻前的养兄似乎突然颤了一下,秦禅月惊喜的抬头去看,问他:“大兄?”   她的养兄可是醒来了?   但躺在榻上的人没有什么回应,依旧是昏睡的模样,苍白的唇瓣。   秦禅月正要伸手再往下摸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副将的声音缓缓传来:“大姑娘——王爷重伤,要静养。”   秦禅月扒裤子的手就这么停了。   她迟疑了片刻,后将大兄身上的被子重新盖好,起身回了一句“知道了”,然后从厢房内走出去。   她出去后抓着个人来便开始盘问,她要知道养兄是如何受伤的,而副将趁着这个时候进了厢房门中,一路走到床榻旁边,蹲在床榻旁,低声唤了一句:“王爷?”   床榻上的镇南王缓缓睁开眼来。   他用目光向外一扫,隐隐能看见秦禅月盘问下人的身影,他定定的看了两息,才听见一旁的副将问:“可要告知大姑娘,您的计划?”   楚珩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他收到了秦禅月的信之后,便盘查了一下军中,果然找到了不少奸细,这些奸细不除,他不可能继续坐镇边疆,否则肯定会出事。   所以他以退为进,假意受伤,连夜回了长安,将这个问题抛给了年轻的太子,和年迈的帝王。   看看,你们的朝臣要自相残杀,甚至想要我这个名将的命,你们该如何处理呢?   他要用自己过去的军功,逼着帝王去给他一个交代。   这些杀他的人,总该死伤一批才是。   所以他要装自己受了伤,要不能起榻,要装的离死都不远,要做出来一副惨样来。   他跟谁都可以装一装,唯独跟秦禅月装不了,毕竟她是真的敢扒他的亵裤。   方才秦禅月摸过他的额头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眉眼间,楚珩闭了闭眼,道:“瞒着。”   他——   他当然可以选择告知秦禅月,但是在方才,秦禅月贴靠着他的时候,那种久违的温度使他无法抗拒。   他那样的想要亲近她,却不敢表露出来,他想,大概只有他病重的时候,秦禅月才愿意跟他这般亲近。   以前他离她很远很远,只有过去的一点记忆拿出来咀嚼反刍,但是他现在离她很近很近,近到他一靠过来,他就会升起来很多很多不应该存在的,贪婪地念头。   他自己甚至无法控制,如果隐瞒她能够让她多来瞧瞧他的话,他甚至愿意做这样的事。   副将在床榻前半跪着,听见王爷说“瞒着”的时候,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王爷,却瞧见王爷还在看秦禅月的背影。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副将的唇瓣紧了又紧,他跟着王爷多年,对王爷的心思自然有几分了解,见王爷如此,便试探性的说了一句:“大姑娘成婚后过得也不好,那忠义侯有愧于她,凭着大姑娘的性子,若不是忠义侯病重,她都能将人砍了,等忠义侯一死,大姑娘年岁也尚浅,说不准日后——”   日后还要再找一个呢。   楚珩的目光终于收回来了。   他沉沉的望了一眼副将,眸中的锋芒使副将浑身一紧,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便赶忙低下头去,等着王爷责罚。   “妄议姑娘,罚军棍二十。”片刻后,王爷道:“出去。”   副将低声应了一声是,随后低着头快步出了厢房。   副将一走,厢房内便只剩下了一个楚珩,无边的寂静包裹着他,他的目光又一次望过去,想去看秦禅月的影子。   但瞧不见了。   不知道秦禅月去了何处。   楚珩的眼眸垂下来,静静地在床榻间躺着。   许是因为这一场假造的有点真的缘故,他的身体真的觉得有些虚弱,让他紧绷的精神有片刻的恍惚,就在这恍惚间,他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的他也曾幻想过去娶秦禅月,但秦禅月一口回绝了他的养父。   那时候他就明白了,秦禅月不会喜欢他。   秦禅月日后当然可以再嫁,但是不是他。   他也是不好的。   他用了太多的毒,身体并不康健,一生不会有子,旧伤也太多,不知道什么时候便随风而去了,这样的他,并不能给秦禅月一个完整的,美好的一生。   她也并不喜欢他这样的人,她喜欢温柔的书生,喜欢诗词歌赋,喜欢忠义侯那样的人,而他——   他张开手,看着自己满是伤痕老茧的手掌,随后慢慢的将手缩回到了被子里。   也没关系,他想,不是他反而更好。   他死的那一天,她也并不会伤心,等到百年后,世人会将他们的名字一起祭奠,提到秦禅月的时候,总会提到她的养兄,这就够了。   南疆辽阔的山野里,翻滚的毒虫中,生出了最宽裕,最洁白的爱。   而秦禅月对此一无所知。   她从不曾知道,她的养兄背负着什么在爱她。 第17章 给我找八个男人呢!   午时末,秦禅月正从副将的口中得知养兄受伤的来龙去脉。   她那一封信到了之后,养兄就开始排查军中的奸细,那奸细看自己暴露,干脆一刀捅了大兄,大兄昏迷不醒,亦不知道这军中还有多少奸细,所以才会连夜回长安养伤。   一旁的副将还安抚秦禅月:“王爷征战多年,肯定不会倒在这里,大姑娘莫要担忧,说不准过些时日,王爷就醒来了。”   秦禅月这样一听来,又觉得胸口间堆积的难过散了一些。   她想,最起码大兄还完整回来了,总好过上辈子。   至于昏迷不醒——这四个字秦禅月听见了就总觉得有人在给她养兄下药,毕竟她现在也这么给她夫君下药,推己及人,大兄身边的每一个心腹突然间都变得不大可信了。   秦禅月定了定神,问:“现下大兄还能喝药吗?昏迷时候用些什么?”   “不喝药了。”副将道:“早些年还喝,但完全没用,现在也不用药了,只以漏勺送一些汤食进去。”   他们秦家军的身子,与寻常人是不一样的。   秦禅月点了点头,道:“好,去从外面提些水来,热的。”   副将疑问:“大姑娘要做什么?”   “给大兄擦身子。”秦禅月回的掷地有声:“以后他的擦洗喂食都让我亲自来,旁人我不放心!”   谁知道他们下不下药啊!她个枕边人都下呢,旁的人她信不过。   上辈子大兄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这辈子,她一定要让大兄好好活着。   副将浑身一震。   大姑娘敢洗,他们王爷都不敢受啊!真要让大姑娘给王爷洗了,等大姑娘走了,王爷第一个把他给砍了!   副将只能软下语调,劝了又劝,最终打消了秦禅月这个荒唐的念头,只保证以后食水都由秦禅月过手,秦禅月才算满意,但副将瞧着她,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果然,她当日下午就没打算走。   她先给昏迷中的楚珩灌了食水,后又围着这个人看伤摸伤,看了一会儿还抹掉了一会儿眼泪。   当夜,她本来都打算干脆息在镇南王府了,她实在是不想离开养兄的榻前,养兄一刻离开了她的眼,她就觉得有人要害养兄,但是就在她开口之前,忠义侯府的管家嬷嬷一路小跑来了,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秦禅月的眉头微微拧起来。   她只记着养兄了,都忘了忠义侯府那边的事儿了,方青青的儿子残了,她如何能罢休呢?   但她也不情愿就这么离开,思索片刻后,秦禅月叫人去将柳烟黛叫回来。   旁人信不过,柳烟黛她是信得过的。   柳烟黛来了王府之后,被秦禅月安置在楚珩厢房的旁边,秦禅月叮嘱她看准了,不准让任何人碰触到镇南王。   柳烟黛双手握拳,掷地有声的应着:“婆母放心,我就在门口守着。”   秦禅月这才放下心来,提着裙摆,浩浩荡荡的回了忠义侯府。   柳烟黛便接替了秦禅月,继续在厢房门口守着。   秦禅月走了之后,太子才肯冒出来半个身影,只是眼瞧着门口又守上了一个,他今日怕是没办法与镇南王详谈了,只能作罢,并与副将告退。   副将亲自送他。   太子临走的时候,恰好从厢房旁边的窗户处经过柳烟黛,当时,柳烟黛正守着门,与一旁的一位老嬷嬷聊天,似是两人极为熟悉。   那位老嬷嬷在问柳烟黛:“姑娘嫁到了忠义侯府,过得如何?秦大姑娘向来不是个好相与的脾气,老奴听闻世子爷不喜欢您,您现在日子可难做?”   太子并非有意偷听他们说话,只是他习武之人,耳聪目明,难免听到了些,闻言下意识瞥了一眼。   那位名唤柳烟黛的世子夫人规规矩矩的站在门口,秦夫人说让她守门,她就真固执的守着门,一步都不踏出去,好似“军规如山”似得,一张圆滚滚的脸蛋很像是以前吃过的兔子糕,白白软软,还透着几丝酡红。   “婆母对我很好,我日子不难过。”柳烟黛声线轻柔地回。   太子听见了个音调,心想,声量也像是兔子,看样子是个性子温吞和善的本分人。   那嬷嬷似是不大信,又追着问了几句,言语间对秦禅月多为怀疑,秦禅月那样的脾气,真的能喜欢柳烟黛吗?   柳烟黛一时情急,为秦禅月辩驳道:“真的!婆母对我很好的,世子虽不喜欢我,但婆母为了让我开心,给我送了八个男人呢!”   行走在前面的太子惊的微微挑眉。   八——八,嗯,秦府家风……世子夫人……嗯……   不甚端庄。   ——   而此时,秦禅月已经从青天坊回了长平坊。   长平坊比青天坊距离皇城远些,住的大概都是一品到三品的官员,坊间处处都是高门大户,一家有什么动静,隔壁院子总能听见些。   秦禅月回长平坊忠义侯府之前,忠义侯府可生了不少大事。   方青青的儿子周问山残废了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侯府后,周渊渟兴奋极了。   父亲偏宠外室子,母亲被父亲忽悠着放弃了爵位,心上人和他弟弟苟且在了一起,所有人都抛弃他,但他偏偏最争气。   外室子想与他来抢,他便自己想法子守住自己的东西,现在外室子残了,大陈从不给废人发爵,到头来,爵位还是他的。   这让他有一种重新掌控一切的感觉。   今日,他能从外室子手里夺回来爵位,明日,他就能从弟弟手里夺回来白玉凝!这些本就属于他的东西,他都可以一样一样的夺回来!   意气风发的公子哥儿将自己拾掇齐整了,一路从自己的厢房而出,过了一道宝瓶门,经了假山游廊,亲自去瞧他的那位弟弟去了。   他到的时候,周问山还昏迷着呢,他躺在榻上,脸色惨白。   方姨娘守在床榻边上,哭的惊天动地:“问山啊——”   他们娘俩刚要过好日子,怎么周问山就惊马而摔了呢?   周渊渟在一旁看着,谦谦君子的面上浮现出了几分不忍卒听的模样来,随后在一旁安抚了几句方姨娘。   “三弟一定会好的。”他这般说。   方姨娘只顾着哭,也没听进去,周渊渟则自己离开,转而问了父亲在何处。   一旁的小厮小心地指了指堂中庭院内的凉亭。   周渊渟一路走过去,便瞧见凉亭内的父亲。   忠义侯这段时间沧桑虚弱了不少,原本一头乌黑的发鬓此刻也已经白了一半,他坐在亭中,瞧着都不像是原先的模样了。   但周渊渟瞧见了他,并没有半分心疼,反而觉得得意。   父亲老了,这个府门,该由他来当了。   他神情自若的迈着四方步走过去,临到了亭前,才换上了一副悲怆模样,好似真的在为那位三弟伤心一般,进去给父亲行礼,随后安慰道:“三弟定会无恙的,虽我与三弟相识时间太短,但我亦是将他当亲弟弟看待,儿子会为三弟祈福。”   周子恒瞧见了他的大儿子来了,见他大儿子这般伤心,不由得宽慰了不少。   他的大儿子还没那么混账。   父子俩又叙了会儿话后,周子恒已提不起来一点精神了,他想回去看一看方姨娘,又实在脱力,只能叮嘱周渊渟:“去瞧瞧你方姨娘。”   周渊渟应下后,亲自扶父亲回秋风堂的厢房中休息,伺候父亲入睡之后,他才转而折返回自己的厢房,至于什么方姨娘,他根本没管。   但是他现在突然不想回秋风堂的厢房自己一个人躺着了。   他想在这府里走一走,让所有人瞧见他,让所有人都知道背叛他的代价。   他的步伐一步一步往白玉凝的方向走去。   他去了一趟客厢房的方位,正巧,他到客厢房的时候,正瞧见白玉凝在客厢房中的小厨房中做糕点。   出尘纤细的姑娘抬起素手,将草席编制而成的锅盖缓缓拿起来,水雾氤氲间,午后的阳光落到她的发丝上,似是为她镀了一层美妙的光芒。   那姑娘并不知道周渊渟的到来,而是专心的瞧着刚出笼的糕点——这是她给周驰野做的。   侯府的纷纷扰扰都和他们俩没关系,他们俩每日静悄悄的黏在一起,彼此都觉得自己是对方的唯一,那幽冷的祠堂中被他们添了一抹暖意,谁都离不开对方,正是浓情蜜意时。   周渊渟则站在小厨房门口,面带讥诮的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发现他。   白玉凝将那些糕点一一放进了食盒里,想到一会儿要见到周驰野,她面上便多了几分欢喜,正含着笑一转身呢,却不料,正与门口的周渊渟对上视线。   那清俊高挑的贵公子含着笑站在门口,目光咄咄的落到她身上,像是要将她身上烫出一个洞来!   白玉凝惊得心头肉跳,猛地退后了一步,高声喊道:“你,你做什么?”   “白姑娘又在做什么?”周渊渟讥诮着向前一步走,嗅了嗅厨房中剩余的甜香,道:“原是桂花糕啊,给我弟弟吃的吗——你便是用这种手段来勾引我弟弟的吗?白、玉!凝!”   他的声线逐渐狰狞,带起了几分恨意,他大步上前来,狠狠地抓住了白玉凝的手臂道:“你背叛我时,有想过自己的后果吗?”   说话间,他用力去撕扯白玉凝的衣裳。   背叛了他的女人没有好下场,他今日就在这里要了她,日后他当了侯爷,就将她锁在院中当个烧火丫鬟,随意凌辱以泄他的恨! 第18章 狗血撕逼之狗咬狗   男子宽大的手掌撕裂月锦绸的衣裙,衣襟布匹伴随着白玉凝“啊”的一声尖叫被扯开,露出其下白嫩的胴体。   这是周渊渟朝思暮想的,白玉凝的一切。   白玉凝生的高挑纤细,隐在衣裙下的身子也如她的面一样,肤润洁白,曲线玲珑,但周渊渟看了一眼,顿时目眦欲裂。   白玉凝的胸口间竟然有一个牙痕!   瞧见这牙痕,周渊渟只觉得眼前一黑。   白玉凝竟然已经不是处子了!   放眼这整个侯府,能与白玉凝做这种腌臜事儿的,只有一个周驰野,他的亲弟弟,他的好弟弟!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两个人竟然已经背着他干上这种恶心事儿了!   “放开我!”就在周渊渟发愣的瞬间,白玉凝尖叫着喊道:“世子,你已经娶妻了,请自重。”   “自重?”周渊渟转瞬间回过神来,只觉得一股恼意直顶头皮:“这两个字也是你配说的?我为了娶你,从不曾碰过那柳烟黛一根手指头!你呢?你竟然跟我弟弟滚到了一起!行未婚苟且之事,你也配提[自重]!水性杨花的贱货!”   他骂的不过瘾,还抓着白玉凝的头发,将人拖过来抽了两耳光。   白玉凝身形单薄,似是窗外精心侍弄的白牡丹,柔弱无骨,惹人怜爱,就这样一朵娇嫩的花,如何能扛得住周渊渟的恨意呢?   她的脸转瞬间便被抽肿了,只能呜咽着骂一些话来:“你会遭报应的。”   周渊渟根本不在乎。   他撕扯下白玉凝的衣裳,用最恶毒的话来骂她:“遭报应?我马上就要成侯爷了!谁能来报应我呢?”   老侯爷快死了,外室子残废了,母亲是个拎不清的后宅女人,噢,还有个二弟。   周渊渟那张斯文的面上闪过几分沸腾的、癫狂的、难以压制的恨意。   小厨房里的灶火还有余炭在烧,窗外的翠竹林中有蝉声嘶力竭的鸣,食盒早已跌落滚到了地上,里面洁白的糕点滚在尘埃里,四周静的只剩下周渊渟的声音。   “你以为我会让周驰野活着吗?他抢了我的女人,他会死的。”   他既然能废掉一个外室子,为什么不能废掉一个周驰野呢?   今天的成功蒙蔽住了周渊渟的双眼,让他突然发觉,他这十几年间的遵规守矩都是一个笑话,想要的东西,是没办法从别人手里求来的,他得想办法抢过来。   既然能抢一次,就一定能抢第二次!   他就抱着这样的念头,慢条斯理的扯开了白玉凝的腰带,他道:“你老实听话,我能留你一命。”   他不会让白玉凝死掉,背叛了他的人,就该长久地跪在他的面前赎罪。   一时之间,小厨房中只剩下撕裂衣襟的声音。   ——   与此同时,秋风堂、周问山的病厢房内。   方姨娘扑在儿子床榻上哭的几欲昏死,正是悲痛欲绝的时候,床榻上的周问山竟然恍惚间醒来了。   “娘——”躺在榻上的儿子恍惚着发出声音来,让方姨娘满是泪痕的面上涌起一丝惊喜。   她颤抖着手去摸儿子的额头,想问问“儿子疼不疼”,但是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听见她儿子艰难地挤出来一句:“娘,为我报仇。”   方姨娘大惊,连忙凑过耳来问:“怎么回事?什么替你报仇!”   周问山艰难的挤出来一句:“是周渊渟害了我,他不愿将爵位给我。”   他还想说些证据,但是一言至此,他眼前一黑,又是晕了过去。   一旁的方青青呆愣愣的坐了片刻后,恍然间明白了,她的儿子是周渊渟害的——不,不一定只有周渊渟一个,说不准还有秦禅月呢,秦禅月和周渊渟怎么会看着爵位落到她儿子的手上呢?他们肯定巴不得她和她儿子一起死!   不行,她要去找侯爷,只有侯爷能保护她。   方青青疯疯癫癫的爬起来,一路往外跑着问:“侯爷呢?侯爷呢!”   门口守着的丫鬟连忙俯身行礼,道:“回方姨娘话,侯爷太过操心,身子疲惫,已回了厢房中休憩了。”   听见这话,方青青顿时怒火中烧,那些潮湿的悲意瞬间被怒火烤干,升腾出如同毒雾一般狰狞的怨恨来。   他们的儿子现在已经变成了这般模样,周子恒怎么还能睡得着呢?那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啊!   她带着恼怒冲到周子恒的厢房中去,穿过静静悬挂的珠帘,撞碎袅袅而升的烟雾,扑过去将床榻上疲惫昏沉的周子恒吵醒。   “侯爷!”凄厉的女音之中夹杂着哭音,一连气儿的刺到周子恒的耳朵里。   周子恒这一日折腾的甚是疲惫,他现在能走动,是因为秦禅月不想让他死的太早,所以没给他喂毒药,又被一些好药滋补,他现在才能动一动,但身子骨也都被毒毁了,行动间十分迟缓,方青青的哭喊声爆发的时候,他顿觉心惊肉跳,心好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碰撞的心跳声在耳廓之中回荡,以至于方青青的哭喊声都有些模糊。   方青青颠三倒四的说:“儿子是被害的,他说了,是周渊渟害的!是被秦禅月害的!因为周渊渟想抢儿子的爵位,你去找周渊渟问话,你去打断他的腰骨!”   他怔怔的被方青青喊的坐起来,瞧着哭闹的方青青,心底里一阵心疼。   周子恒叹了口气,道:“我也知你难过,但不能如此胡乱言语,周渊渟是我的亲儿子,一贯是温顺谦和的脾气,虽然这几日因为袭爵的事儿闹得有几分嫌隙,但他身骨却是正的,从不曾做这样的事,不可能是他,秦禅月性子傲,但一向听我的话,她若是不愿意问山袭爵,大可以直接提出来,不必如此暗害,定是你想多了。”   方青青不依,她嘶吼着,毫无平日的温柔乖巧,逼着周子恒去找周渊渟。   周子恒又叹了一口气。   那坐在榻上的侯爷伸出手,温柔的摸了摸爱妾哭湿的面颊,随后用无奈的语气道:“既然你执意要查,那我现在就命人将周渊渟找过来,我们当面来查,可好?”   这是跟他受了一辈子委屈的人,所以他不愿意让方青青难过,哪怕是没有可能的事儿,他也愿意去查。   方青青却依旧不肯,她扑在周子恒的膝上哭着道:“我们现在就去抓,你陪我一起去,不要让下人传唤,抓他一个措手不及。”   周子恒虽然觉得荒唐,但是看着方青青哭着的脸,还是低头应了。   “好,我陪你一起去。”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站起来,与方姨娘一道儿,去寻了周渊渟。   周渊渟本来是住在秋风堂的,他胸口间的伤也堪堪才好,尚有些余伤未愈,而秋风堂是侯府府医居住的地方,秋风堂也算是半个医馆,是最方便医治的地方,但周子恒和方姨娘去了周渊渟所在的地方却扑了个空。   周子恒拧眉叫来周渊渟的小厮问询,那小厮却支支吾吾的,引来了周子恒的怀疑。   病重的侯爷眉头一压,声线嘶哑的道:“不说——来人,二十棍。”   他只是病了,却不是死了!这群人敢在他面前隐瞒,真是活腻歪了。   那小厮扛不住,那些人打少爷都轻手轻脚,打他可往死里打!他当即跪地上磕头道:“回侯爷的话,大少爷去找白姑娘了,现下在白姑娘的客厢房那头呢。”   白姑娘!   周子恒想起来之前周渊渟与周驰野一起抢一个女人的事,顿觉丢人,现在他这大儿子竟然又过去找这个白姑娘了,不由得生恼,转而便带着几个小厮奴仆,与方姨娘一道,直扑向白玉凝所在的客厢房。   他们到客厢房、顺着去找到厨房的时候,正听见里面一阵不可入耳的宣淫声,周子恒叫人去踹开门时,正瞧见里面不堪入目的画面。   周渊渟竟是压在白玉凝身上,在强迫白玉凝!眼下衣裳都快扒光了,他们若是再来晚些——   白玉凝的脸面都被打肿了,见了人来,便呜呜咽咽的哭,而周渊渟则是被惊了一跳,匆忙起身穿衣,语无伦次的喊道:“父亲!是,是白玉凝勾引我。”   周子恒面色青紫,他对这个儿子太失望了,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他的儿子,他不能叫人看笑话,他只能深吸一口气,准备让外面的小厮滚出去,让周渊渟穿个衣裳出来说话。   但他还不曾说话,便听方姨娘怨恨的嘶吼道:“周渊渟,是不是你害了我的儿子!我儿子说了,是你——”   方姨娘看见了周渊渟和白玉凝干这种脏事儿都不在乎,她现在满心都是她的儿子,竟是不管不顾的冲进去,指着周渊渟的脸就开始骂。   周渊渟自然反驳:“不,不,我不知道方姨娘在说什么。”   事情怎么暴露的这么快?分明他都上下打点好了——反正不管如何,他是不可能承认的。   而这时候,趴在地上的白玉凝终于回过神来了。   她的脸都被打的青肿,之前都以为自己要完了,现在见了人,也顾不上自己的仪态,匆忙用被撕碎的外裳裹住自己残破的衣裳,往前匍匐着爬了两步。   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扒光,连门外还有小厮在窥探!她比之那些娼妓又有什么分别?   恨意涌上心头,她也豁出去了,竟是不管不顾嘶吼道:“就是周渊渟让人伤了周问山,我有证据!”   四下之人大惊!   ——   就在这个混乱纷争的时候,秦禅月回府了。 第19章 狗血宅斗撕逼大戏之你爱我我爱你侯府家门甜……   酉时末, 一辆奢华的四驾马车行在路间,马车高大,几乎有常人的半个厢房一般大, 马车门也不是简单的车帘, 而是两扇外推的木门, 其上半部分雕了牡丹花枝,空处以薄纱覆盖,远远一望,四马并架, 十分招摇,马车的车顶上雕刻飞檐,飞檐上蹲脊兽, 下挂玉铃,风一吹, 玉铃便叮叮当当的晃。   车轮轱辘轱辘, 正碾过坊间齐整的青石板, 空留一巷整齐的余韵声。   夏日酉时, 天边红霞欲燃,云间落日熔金。   忠义侯府的马车摇摇晃晃, 压着挥洒在青石板间的赤金色的粘稠日光,缓缓停到了侯府正门口。   门口早便立着了一个穿着褐色铜钱纹对交领长裙的老嬷嬷,正是秦禅月的心腹赵嬷嬷。   赵嬷嬷见马车来了,连忙上前两步去迎。   马车刚一停下,马车夫便利落的从马车上跳下来, 拿出脚凳来摆好,一旁的丫鬟飞快爬上马车,推开了马车的车门。   车门开了片刻后, 马车缓缓走出来了一道高挑丰腴的身影,正是忠义侯夫人,秦禅月。   秦夫人今日穿了一身山青翠色的对交领长裙,这颜色艳而浓,像是一块翡翠,头顶上带着金钗首饰,雍容华贵,举止端庄。   她自马车上下来,一张桃花尖俏般的面上瞧不出来什么不安悲怆的神色,只神色淡淡的往府内走。   赵嬷嬷抬手去扶秦禅月的手臂,两人自侯府门前行进,绕过照壁,行过莲花湖上面的长廊的时候,赵嬷嬷便低声与秦禅月说方才秦禅月不在府内的时候,府内发生了什么。   “方姨娘与周问山那边,似是已经发现了大少爷的所作所为,带着侯爷便去质问了,侯爷本是不信的,但架不住方姨娘撒泼打滚,便随着方姨娘而一道去了。”   “这一去,正好瞧见——”恰逢一阵风来,吹着长廊外的莲花摇晃,赵嬷嬷瞪了一眼后面的丫鬟,等后面的丫鬟退后了些,便用更低的语气轻声道:“正好瞧见大少爷与白姑娘行苟且之事。”   秦禅月黛眉微挑,语句中带着几分讥诮:“他们如何苟且到一起去的?”   她傲了一辈子,最恨与旁人争同一个男人,若她早几年知道忠义侯干的这种蠢事儿,忠义侯现在坟头草都三丈高了,因此,她实在是无法想象,她那两个优秀了一辈子儿子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分明知道白玉凝与旁人有染,还要上赶着去犯贱。   一旁的赵嬷嬷便低声道:“老奴那时候并不在,所以不曾亲眼所见,但是听说,好似是大少爷强迫白姑娘,白姑娘不从,还被抽打了几个耳光,形容颇为凄惨。”   “后来,侯爷与方姨娘一进门来,便来质问大少爷,大少爷自然不认,但白姑娘得了空,便扑上前去,说她有大少爷陷害三少爷的证据。”   说到此处时,赵嬷嬷的面上闪过几分心疼,她道:“夫人,您回来的正好,现下侯爷将人都拘到了前厅去,正要审问呢,您这一趟回来,正好为大少爷撑腰,咱们大少爷对白姑娘只是一时糊涂,情有可原,但谋杀亲弟弟这种事儿却是绝不可能的,定是那白姑娘与方姨娘一道儿胡说八道的!”   赵嬷嬷一直留在府内处理府内的事情,并不曾知晓周渊渟在外面做的事,她是真的以为周渊渟是被陷害的。   虽然周渊渟做了很多错事……但是那也是他们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啊,那是夫人的血脉,孩子做错事,大人可不能跟孩子置气,该保护的时候还是要保护一下,他们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周渊渟就这么被人冤枉死呢?   毕竟,那是从夫人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赵嬷嬷也将他当成了半个亲儿子来看待。   说话间,赵嬷嬷语句中也带了几分规劝:“夫人……世子爷还小,以后都会改的,只要您退上一步,以后世子爷定然处处以您为尊,咱们母子和睦,再将那个白姑娘打发出去,岂不是好事?”   当时她们正行下长廊,艳丽的织锦裙摆擦过木质台阶,绕过一道红墙翠瓦,入目便是一条笔直的大道,正是前厅大院,赵嬷嬷的声音飘满了临近前院的路上。   侯府待客的前厅大院极宽阔,地面铺着汉白玉,前厅说是“厅”,但规格上与殿没什么区别,厅脊上蹲着琉璃兽,行近厅前时,头顶上的夕阳落晒在脊兽上,将脊兽晒出七彩的色调,这是独属于夏日傍晚的颜色。   就在这潋潋夏色中,秦禅月不置可否的勾了勾唇。   她知道,赵嬷嬷也犯了跟她上辈子一样的错误。   为人母就是如此,哪怕孩子都已经烂到没救了,她们也忍不住伸出手去捞一捞,孩子实在是上不来,她们甚至愿意自己躺下来,让孩子踩着她们的身子爬出去。   人啊,可以不信任何人,但一定信自己的孩子,他们不跌落一次谷底,就不肯信自己的孩子真的会抛下自己。   所以她也不曾去跟赵嬷嬷说什么刺耳的、难听的话,只轻声道:“是,他一定是被人陷害的,我这就去救他。”   她只需要将周渊渟的假面揭穿,给这世上的所有人看,他们便会对他失望,然后不再给他任何的爱意。   说话间,她们已经行到了前厅门口。   前厅外的丫鬟们全都被肃清干净了,门口只守着几个上了岁数的老私兵,一眼望去,全都是忠义侯的心腹。   之前跟了忠义侯多年的老嬷嬷们都在书海院伺候周渊渟,后来被秦禅月找了理由丢到了乡下庄子里去,现在还没叫回来呢,等到了要用心腹的时候,忠义侯手里竟是没有一个人可用,干脆用私兵来镇守。   那些私兵瞧见秦禅月过来,便低头行礼。   秦禅月由赵嬷嬷扶着行进前厅的时候,厅内正是一片剑拔弩张。   忠义侯周子恒拖着一身病体,坐在前厅的主位上,方姨娘哭哭啼啼的坐在次位上,周渊渟跪在前厅的地面上,而一旁则跪着已经换了一身衣裳的白玉凝。   秦禅月进前厅时,正听见周渊渟跪在地上,语气诚恳,掷地有声道:“父亲,您相信儿子,我绝对没有对三弟下黑手,白玉凝背叛我在先,现下又声称有证据,定然是陷害于我,方姨娘莫要被诓骗了。”   说话间,周渊渟撇了一眼白玉凝。   他不知道白玉凝为什么敢说“有他的证据”,但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的,而且——白玉凝怎么会有他的证据呢?这些事他都是差遣心腹所做,句句不曾过人耳,白玉凝如何知晓?   所以他敢掷地有声的说“诓骗”。   白玉凝知道周渊渟不信她有,但是……她真的有。   旁人瞧她,以为她是孤若无依,但其实,她背后藏着一股二皇子的势力,府内的一些事情,她都知晓。   比如,那个柳烟黛就不是简单货色!她顶着一张蠢笨的脸,却能在那一日,将周渊渟引到花阁中,恰好撞见她与周驰野偷欢,一看便知道是早有预谋,所有人都被她骗了!   再比如,周渊渟不甘心将世子之位拱手让人,背地里做了不少手段,他去找那群同圈子里的公子哥儿们,拜托他们引周问山出去的事儿虽然隐蔽,但是瞒不了二皇子——这群公子哥儿们其中也有想讨好二皇子的,自然愿意将这消息送出去。   所以这消息兜兜转转,也落到了白玉凝的手里。   虽然二皇子明面上没办法为她提供什么助力,但暗地里,她探听到不少秘密。   在未曾被周渊渟强迫之前,白玉凝虽然知道这件事,但是却并不打算掺和进这一场宅斗风波中,二皇子要她留在侯府还有用,之间她要被留着想办法找图,现在镇南王回来了,她留在侯府说不准能多打探些消息,二皇子对她寄予众望,所以她要老老实实龟缩着,不去惹任何麻烦。   但偏生,周渊渟竟然敢来污她的清白!   想到周渊渟抽她耳光,扒她衣服,骑在她身上的样子,她便恨得直咬牙。   诓骗——待到她拿出证据来,周渊渟就知道她是不是在诓骗了!   “诓骗?”与此同时,方姨娘恶狠狠地嚼着这两个字,刺人的目光从周渊渟的身上扫过,又落到了正行进门来的秦禅月的身上。   她身为妾室,现在应该从次位上站起来,因为那是主母的位置,她坐在那儿本就是逾矩。   但是她不肯让,反而坐在椅子上高抬起下颌,目光从地上跪着的周渊渟的身上挪到一旁站着的秦禅月的身上,恶狠狠地盯着秦禅月,对着秦禅月指桑骂槐道:“你又不是我亲生儿子!谁知道你肚子里揣着什么坏心思,人心隔肚皮,我凭什么信你?定是你想要害我的儿子,夺我家的爵位!”   她高高在上,似乎从一个妾变成了主母,仿佛这侯府天生就应该是她的。   秦禅月当时刚从厅外走进来,听见这话,神色淡淡的扫了一眼方姨娘,又看了一眼主位上的周子恒。   周子恒抿着唇,神色冷漠的盯着她。   他这些时日苍老了许多,原本俊美儒雅的美男子似是被抽干了精气,那白而细腻的面皮都耷拉下来了些许,显得那双眼阴鸷而冷沉,像是一条隐匿在暗处的蛇,獠牙中的毒液呼之欲出。   一瞧见周子恒的神色,秦禅月便明白了,周子恒这是信了方姨娘的话了。   他本就对方姨娘偏爱,再加上心中有愧,更是偏上加偏,他可以接受方姨娘比秦禅月低一些,来做个妾,因为秦禅月的后面是实打实的秦府,是硬过刀剑的秦家军,所以他不得不退让,但是他却不能接受方姨娘和他们的孩子被秦禅月或者秦禅月的孩子害死。   若是走到了这一步,他定然不会对秦禅月有半分容情。   若事情当真如同白玉凝所说的那样,那周子恒是不会对周渊渟和秦禅月留情的——虽然周渊渟是他的孩子,但他心底里,周渊渟没有周问山重要,就像是秦禅月没有方姨娘重要一样。   “方姨娘此言差矣。”秦禅月的目光环顾四周,一一看过所有人后,又落到方姨娘的面上,道:“什么叫[不是亲生的便是人心隔肚皮]呢?周问山也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不是也肯将世子之位让给他了吗?我对你儿子掏心掏肺,你却说我儿子“不是亲生”,这是什么道理?”   她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喜怒,却让方姨娘一时语塞,面庞都涨红,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地上跪着的周渊渟回过头来,瞧见母亲来的时候,顿时低下头,做出来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道:“母亲,儿子当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周渊渟知道母亲是个多护短的人,虽然母亲因为他冷待柳烟黛、追慕白玉凝的事情而与他离心,但是在母亲心底里,他依旧是母亲最重要的孩子!   周渊渟一时心喜,隐隐志得意满。   父亲病重快死了,母亲那样爱父亲,为了父亲不惜折辱自己,请妾室进门来,想来不过是被对父亲的爱意蒙蔽了双眼,现在瞧见自己的儿子受了欺辱,母亲定然不会坐视不理的!   果然,母亲听见了他的话,便拧眉对父亲说:“我今日得了镇南王归来的消息,才不在府中,不知府中生了何事,不过,既然说是渊渟对问山下了手,便拿出证据来,若是属实,我定然严惩不贷。”   秦禅月提到了“镇南王”,座上周子恒的眼皮子都跳了两下,竟是失声道:“楚珩回来了?”   他重病歇在府中后,少问朝政,每日都浸润在方青青的柔情蜜意,和周问山的人伦之情中,很少关注长安的动向,且秦禅月有意无意的在剪裁他的羽翼,让他的消息来的不是那么及时,所以这么大的事儿竟然都是刚刚才知晓。   听着这个信儿的时候,周子恒的脑袋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楚珩该不会是来找他算账的吧?   当初他娶秦禅月的时候,楚珩可是把话明明白白的撂在他面前,若是他敢对不起秦禅月,楚珩就会要了他的命。   他本以为自己这一回活不了几日,楚珩又远在边疆,来不及与他算账,谁料现在竟是楚珩回来了,他还没死成,这不是等着楚珩找他麻烦吗?   世人皆知,镇南王楚珩一生铁骨铮铮,唯有一个养妹是他的软肋,他虽然是侯,但是只是在长安享清贵的人家,比不过楚珩手握重兵,要真是楚珩发起疯来,他就真要死了!   “是啊。”那艳丽的夫人端端正正的站在前厅的大堂内,好似没瞧见周子恒脸上的慌乱与震惊,神色淡然道:“我刚去瞧过,你可要去瞧瞧?”   周子恒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了:“自当是要去瞧的,我身子染病,竟是未曾出城相迎,实乃罪过,望大兄莫要见怪才是。”   他不止自己站起来了,连带着还让一旁的方青青站起来了,他甚至还低声呵斥了一句方青青,道:“你一妾室,怎敢对夫人不敬?还不下去站着!”   方青青被他呵斥着懵懵的站起来,瞧着周子恒大变脸,略有些茫然。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夫君突然就对她不一样了,明明刚才他还让她坐的,而现在,她只能退后些,瞧着夫君一路走下去,迎着秦禅月上前厅的次坐上来。   秦禅月被迎上去的时候,没有去看方青青一眼,但是方青青的目光却一直紧盯着她,看着她神情自若的脸,看着她红色的绸缎裙摆,一摇一晃,秦禅月便坐到了方才她坐过的位置。   当秦禅月被周子恒扶着坐下的时候,方青青顿觉一阵屈辱涌上心头,脸也跟着涨红来。   她之前自觉自己是周子恒心中最重要的,唯一爱的,是不是妾都无所谓,所以做了很多逾矩事,并以此自傲,认为这是自己独有的,是周子恒爱她、是她超过秦禅月的证明。   之前秦禅月不曾发话,周子恒也就当自己看不见,但现在周子恒突然管起来了,这种落差上下一拉,便使方青青头脑发热,竟是跺着脚喊出来了:“夫君!不管是谁回来了,你都得给咱们儿子做主啊!”   周子恒被她喊的后背一紧,先呵斥了一声“闭嘴”,随后急急去瞧秦禅月的脸色。   秦禅月素来就是嚣张跋扈的性子,只是因为太爱他而收敛了几分,又因为他重病而退让了几分,并不代表秦禅月软弱可欺,而方青青对此知之甚少,竟这般挑衅,他是真怕秦禅月翻脸。   平时秦禅月翻脸,他还能压一压,但楚珩现在回来了,除了龙椅上那个,谁都压不住她啊!   但刚端坐在次座上的丰腴女人神色淡淡,瞧不出半分喜怒,只声线平和道:“方姨娘说得对,不管谁来了,都阻不了今日之事,我秦禅月是非分明,从不曾做对不起旁人的事儿,这天底下的帐,都有清算的时候,现下,我们便来好好算算。”   说话间,秦禅月的目光落到了跪在地上的白玉凝的身上,问道:“白姑娘说有周渊渟陷害周问山的证据,便拿出来吧,无论你与周渊渟有什么是非纠葛,只要将证据拿出来,我都会处置周渊渟,绝不偏袒。”   众人的目光便随之看向白玉凝。   方才他们所有的争吵都是猜测,唯有口口声声说“有证据”的白玉凝,才是关键。   白玉凝跪在地上,身上穿了一套淡青色的圆颈抹胸长裙,发鬓以一根素净的玉簪挽起,瞧着模样淡雅出尘,但,她的面上却骇然的印着几个巴掌印,连脖颈上都有一淤紫青色的手掌印,瞧着可怜极了。   众人的目光看过来,白玉凝面上便浮现出几分惶惶来,她纤细白嫩的指甲局促的握着水袖,面上浮起几分潮红,随后垂下头来,与众人娓娓道来:“三日前,我想去祠堂看一看二少爷,因为二少爷在禁足,所以我是偷偷去的,一路躲着人走。”   在场的众人神色各异,面上难免都带了几分鄙夷。   女子深夜私会男子,这放在那家门户里,都是大罪,轻则对外称养病,发配到庄子里去,一辈子别想回来,活生生老死,重则直接沉塘溺死,换来个家风清明的名声。   白玉凝自然也知道自己这话丢人,几乎是将自己大家闺秀的颜面放在地上去踩,任由旁人去啐唾沫,但是不这么说,她便圆不回去她为什么知道周渊渟辛密的破绽,所以她只能这样硬着头皮来说。   “便是前些日,我为了躲避巡逻的私兵,经过了一条假山石景,旁边有人走过来,我便赶紧躲开,恰好听见来人,是周渊渟与他的小厮,我听见,周渊渟与他的小厮说,要让小厮想办法在周问山的随身香囊中加一种叫做[马燥]的香料,这种香料可以让马匹暴动,骑在马上的人便会被摔下去,轻则自此重残,重则当场死亡。”   白玉凝说的一部分是假话,关于偷听的这一部分,但是又有一部分是真话,关于马燥这一部分,真假一叠加,便显得格外真。   一旁的周渊渟最开始是讥诮的,用一种胜券在握,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她,想看她编出来什么瞎话来,但当白玉凝说出“马燥”来的时候,是真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因为他真的用了马燥!   这种东西,是他花了高价,从西蛮那头过来的商贩的手中拿到的,在长安几乎是只有那么几个,鲜少为人所知,白玉凝一个家宅女子,如何能得知这种东西?   这本该是天衣无缝的局,竟然硬生生被白玉凝撕了一个口子!   他面上的惊讶难以掩盖,几乎过了两息,才回过神来,匆忙反驳道:“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从不曾与小厮说过这些话,更不曾听说过什么马燥!你简直胡言乱语!”   一旁的白玉凝看都不曾看他一眼,只直勾勾的盯着站在一旁的方姨娘,道:“有没有这种东西,去搜一搜公子的身不就得了?找出来这香囊,瞧瞧里面有没有马燥,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说话间,白玉凝终于缓缓的回过头,一张带着青肿巴掌印的脸直勾勾的看向额头带汗的周渊渟。   她一字一顿道:“若是这香囊恰好丢了便有趣了,怎的不偏不倚,就丢了个香囊呢?那方姨娘可以查查大少爷这段时日的开销,马燥昂贵,他需要支出大笔银子,再看看出行,瞧他去了那个坊市,最后再将大少爷身边的几个小厮、三少爷身边的几个小厮全都严刑拷打一番,上些刑讯手段,定是能问的出来的。”   周渊渟身边的小厮还算忠心,可能会为了周渊渟死扛,但是周问山呢?他身边的那些小厮本就是临时抽调过来的,对周问山不忠心,对周渊渟更没什么情谊,只要稍加手段,去了半条人命,一条臂膀,定然说实话。   白玉凝聪慧,狠辣,将条条框框的可能性都列了出来,只要有一个人吐露一点蛛丝马迹,就足够将周渊渟狠狠摁死。   而周渊渟也真的派人拿走了香囊——这是最简单的逻辑,既然在香囊上下了手,那就将香囊拿走,毁掉,这样就死无对证。   反正丢了一个香囊而已,谁会在意呢?   在白玉凝提出来之前,确实没有人在意,但在白玉凝提出来之后,再突然说找不到这个香囊,那便显得有鬼了,若是真按着白玉凝所说的这么查过去——   周渊渟的后背隐隐渗出些刺热的汗来,浑身上下都发痒,骨头里似是有一种急迫的催促感在叫嚣,在他的血肉中迸发出一阵阵呐喊:说点什么,说点什么!   不能躺着等死,他必须说点什么话来为自己辩驳!但是那些辩驳的话到了喉咙口,却又难以改变局势。   正在周渊渟慌乱不安的时候,那坐在主位上的夫人终于开了口。   “去三公子的身上找一找。”秦禅月道:“瞧瞧有没有什么香囊。”   一旁的赵嬷嬷点头应下,而方姨娘生怕他们做手脚,赶忙道:“我也去。”   周渊渟瞪了一眼方姨娘,但最终也没有言语。   方姨娘便随着赵嬷嬷出了前厅间。   她们离了前厅,这前厅内便只剩下一对貌合神离、互相算计的夫妻,和一对反目成仇,恨不得对方死的昔日爱侣。   四个人在这前厅里,心里都搓着一个小算盘,面上波澜不惊,背地里将算盘搓出火星子来了。   前厅上方主位,周子恒一直耐着性子与秦禅月打探,想知道这镇南王为何而来,而在前厅下方木地板上,周渊渟也跪着身子,侧咬着牙,低声质问白玉凝:“你到底想怎么样!到底是谁跟你说马燥的?是谁让你出来找我的麻烦的?”   他不信白玉凝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人会知道这些!   而白玉凝面无表情的跪着。   根本没人让她出来找周渊渟的麻烦,她本也无意惹麻烦,是周渊渟不肯给她活路,非来逼着她鱼死网破。   那纤细清雅的姑娘回过头来盯着周渊渟看了一会儿,随后对周渊渟露出了一丝丝淡笑来,那双眼瞧着是弯着,但看不出任何笑意,嘴角缓缓向上裂开,透着森然的,刺人的寒意。   像是一株美丽的花瓣悄然绽放,但那洁白的花瓣的最中心却并不是花蕊,而是一只人面蜘蛛,腥口獠牙,用清雅的脸来迷惑所有人,然后吐出剧毒的丝线,无声无息的将人包裹成茧,一点一点蚕食茧内人的生命,然后将她的卵虫产在这个人的血肉里,以血肉做巢穴,孵化出雪白的幼虫,欢快的吞噬着敌人的尸体。   这样的女人——何其可怕!   而那双粉润润亮晶晶的唇瓣微微一抿,无声的吐出来了一个字。   “死。”   周渊渟惊惧的看着她的脸,整个人都骤然一抖,那俊朗风清的公子像是突然被抽掉了脊梁,人都跟着佝偻了几分。   而就在下一刻,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传来,周渊渟的心口猛烈的撞着他的胸膛,一阵阵绝望随之蔓延。   香囊早就被他毁了,根本找不到,如果按照白玉凝所说的去查,他就要完了!   悔恨如潮水般冲垮了他,他跪在原地,额头上的冷汗密密麻麻的渗出来,他几乎都不敢想自己的下场。   如果这件事被戳穿,父亲不会放过他的,他将周问山弄成了残废,方姨娘又要如何报复他?   他会是什么样?   他会是什么样!   兄弟阋墙,自相残杀,按着家法,他会被逐出家门!从家谱上除名!   到时候,到时候——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即将失去一切的恐惧涌上脑海,周渊渟的喉头像是堵上了一块石头,将他柔软的喉舌死死的塞住,他的身体有一种干呕的反应,但他却不能吐。   他不能表现出异常,他死不能承认,就算是一切都被调查出来了,他也必须咬着牙说“都是被陷害的”,只有这样,他才能有一条活路。   所以他死死的咬着唇舌,几乎咬出血沫来,而这时候,门外的赵嬷嬷已经大跨步的走了进来。   除了赵嬷嬷以外,她身后还跟了一个府内的私兵长,进来之后,私兵长停留在门口低头站着,赵嬷嬷则直往前头走去。   赵嬷嬷年少时候是做女兵的,习过武,她可不像是秦禅月一样只学了个花架子,她是真的能打,年轻时候提着刀能杀人,老了跟院里的嬷嬷吵架,一耳光能把人抽晕过去,到了六十多岁,依旧是个健壮凶狠的老太太,走起路来的脚步声沉甸甸的,一走进来,身上都带着风。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向她看过去,便瞧赵嬷嬷高抬着下颌,从袖兜里掏出来了一个带着血的月华锦香囊。   这香囊被赵嬷嬷攥着、高高举起,其上血迹斑斑,赵嬷嬷行进来后,在周渊渟与白玉凝身前两步站停,行礼将此香囊呈上,道:“启禀侯爷、夫人,老奴方才与方姨娘一起去了三公子的病榻前,三公子回来了已换洗了衣物,老奴便从洗衣房中的奴婢手中寻来了这香囊,打开看之后,香囊之中都是寻常香料,未曾找到什么叫马燥的东西,还请侯爷、夫人过目。”   随着赵嬷嬷的声音落下,四周的人面色各异。   一旁的丫鬟起身去拿香囊呈上,秦禅月神色淡淡,地上跪着的两个人更是一瞬间天翻地覆。   周渊渟和白玉凝的目光都落向那香囊,前者惊惧的想:怎么找到了?这东西他分明丢了!   而白玉凝则是想,周渊渟竟然没丢掉吗?   事情似乎往未知的方向发展过去了,周渊渟和白玉凝都有片刻的迟疑和不安。   今日这一场对峙是他们俩一手推动的,但是他们早已控制不了了,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他们两个人只能被卷在其中,随之翻滚。   而这时候,忠义侯周子恒环顾四周,问道:“方姨娘呢?”   出去的时候是赵嬷嬷带着方姨娘一道儿去的,回来却只有一个赵嬷嬷,难免让人生疑。   “回侯爷的话。”赵嬷嬷回道:“奴才寻来香囊时,方姨娘不肯信这香囊没问题,抓着洗衣房的奴婢在撒泼,不肯走,抽了洗衣房的奴婢几个耳光来,现下还在洗衣房闹着,奴婢只能先行回来,顺道——”   赵嬷嬷的目光凌厉的刺向白玉凝,后又看向门口跟来的私兵长,道:“老奴将负责巡逻守卫的私兵长寻来了,之前白姑娘说,在外偷听到了大公子与小厮的对话,那请白姑娘说一说是那一日,躲避了那一队私兵,从那一处行走,又藏到了那一处假山后,等对完了,再辨认辨认是大公子身边的那一个小厮,咱们桩桩件件都来过一过,看一看到底是谁说了谎话。”   因为这香囊被成功找到,而且没有什么马燥,所以剧情反转,矛头转而对准了白玉凝。   白玉凝的脸色骤然变了。   就如同周渊渟经不住查一样,白玉凝也同样是经不住查的,周渊渟是真的做了那些恶事儿,而白玉凝,也是真的扯了谎。   她说不出来到底是从侯府的那条道上来的,一会儿更辨认不出是那个小厮,一时间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来,叫明眼人一瞧,就知道她是在扯谎。   一旁站着的赵嬷嬷恶狠狠地瞧着白玉凝的脸,训斥道:“我们家夫人怜你是旧友之女,对你百般疼爱,留你在府中多日,都当贵客捧着,而你呢?先与大少爷纠缠不清,使大少爷与大少奶奶分情,婚姻不顺,后又与二少爷生情,使兄弟骨肉反目,现在,你又冤枉我家大少爷陷害三少爷,白姑娘到底想要做什么?”   白玉凝一句反驳的话说不出。   她劣迹斑斑,已是走到死路了!   一时之间,所有人看白玉凝的模样都十分鄙夷。   反倒是一旁的周渊渟绝处逢生,他从地上站起身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口吐出来一连串的话来:“父亲,母亲,此女用心歹毒,不可轻易放过她!儿子之心天地可鉴啊!”   他绝口不提自己去非礼强迫白玉凝的事,只咬准了白玉凝扯谎这件事道:“若是这香囊当时恰好丢了,儿子百口莫辩,只能以死谢罪了!”   白玉凝心知无话可说,只能咬着牙硬撑。   事已至此,似乎“真相大白”了,他们大少爷是无辜的,都是这个女人陷害他。   而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阵吵闹声,众人抬头过去一看,原来是方姨娘哭哭啼啼的跑进来,她面上的妆容已经哭花了,进来的时候还被门槛绊倒摔了一跤,竟是重重扑到了地上。   摔倒在地上后,她痛的一时站不起来,竟然哭着爬过来,一边爬一边喊:“夫君,夫君!你莫要听信这群人的话,一定是他们将香囊里的东西换了!咱们儿子是被他们害死的啊,夫君,你要为咱们儿子做主啊!”   方姨娘本来生的娇弱纤细,似是惹人怜爱的月下白梨花,透着小家碧玉的温婉与柔顺,但当她扑倒在地上,像是疯子一样哭嚎的时候,那种静美便全都被撕碎了,露出来了一张失态丑陋的脸。   她这样嘶吼着喊起来的时候,很像是村头巷尾里那些泼妇,完全毁了她素日里在周子恒心中的柔顺模样,叫周子恒顿觉面上发燥。   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竟是能丢人成这样!全无半点体面!   “事情真相已然分明,不要再胡搅蛮缠了。”周子恒一挥手,道:“来人!将方姨娘带走!”   外头便有人行进来,去搀扶方姨娘,但方姨娘不肯起来,只扑在地上尖叫,一声声的喊:“夫君,夫君!那是我们的孩子啊!”   周子恒却只觉得她丢人,不肯多看她,反倒是一旁的周渊渟做出来一副怜悯模样,对着那拖拽方姨娘的人道:“轻一些,方姨娘初遇此事,难免心乱,不必过于苛责她。”   方姨娘被拖出去的时候,秦禅月高高坐在主位上,神色淡淡的瞧着这一幕。   她恍惚间想起来很久之前,养兄死了,她没依靠了,周子恒立刻变脸将她赶出家门的事,那时候,方青青高高在上的被人簇拥着,她的两个孩子也围着方青青转来转去,她像是一只落魄的狗一样从侯府中被赶出去,那画面几乎就在昨日。   而现在——   她的目光从方姨娘的身上收回来,缓缓落在了堂前的另外两个人的身上。   周渊渟已经满面红光、神色自若的站起来了,而白玉凝却面色苍白的依旧跪着,这一站一跪,便可见谁赢谁输。   方姨娘一走,整个前厅就静下来了,战斗在这个时刻拉下了帷幕,已经没有什么可争吵的了。   秦禅月站起身来,给今天这场闹剧画了个句号,她道:“将大少爷送回书海院歇息——给白姑娘收拾行李,今日请出府门吧。”   周渊渟闻言,立刻起身,悄无声息的告退了。   走的时候,他小心地瞥了一眼白玉凝,却也不敢多看,只赶忙走了。   他还有两件事要琢磨,其一是那香囊他分明派人送出去了,但是又怎么回来的呢?其二是白玉凝到底是如何知道那香囊的事情的呢?这两件事堆积在他心头上,他不想明白难以安心,第二件事好办,白玉凝跑不了,等白玉凝出了侯府,他就派人跟着,到时候把白玉凝堵到一个无人处,他想怎么审问就怎么审问,定然能问出来,至于第一件事——这个香囊,他得仔细查查这群奴才,问问这群奴才们是怎么出来的。   周渊渟心怀重事而走的时候,秦禅月一直观察着白玉凝。   她其实一直有心留着白玉凝,因为她知道这人是一颗二皇子的棋子,留下来反而比赶出去更有用,但是没想到周渊渟反倒比她先对白玉凝下手。   不过也好。   等白玉凝出了侯府,好戏才刚刚开始,真出了府,白玉凝能干的反而更多了,她在暗处也才能看见更多。   而白玉凝听了秦禅月要赶她出府的话,只觉得心中钝痛,有失败的屈辱,也有些许不舍。   她和周渊渟的这场战役失败了,她注定要离开这里,只是,离开这里之后,她不能再见到心爱的周驰野,更不能再替二皇子传信了。   她难掩悲意,起身,强撑着行了一个礼,随后从此处离开。   赵嬷嬷亲自跟在她身后,一路防备着随着她走——今日,赵嬷嬷是绝不会让这个人再作出来半点妖的,就算是白玉凝现在晕倒了,赵嬷嬷也得拎着人的后脖颈将人甩出去!   待见白玉凝离开了,秦禅月便再也懒得搭理这群人,起身走下台阶,由着一旁的丫鬟搀扶着走出前厅。   周子恒本想追着她再问一些话,但是秦禅月只摆了摆手,道:“侯爷有空多去陪陪方姨娘吧,她爱子残了,正心伤着呢。”   周子恒想到方姨娘那个疯样子,有一些心疼无奈,但却没那个宽慰人的心思与力气,只低低的叹了口气。   方姨娘被拖下去了,白玉凝被赶出去了,秦禅月和周渊渟都走了,这前厅里一时之间只剩下了周子恒一个人。   那面带病气的侯爷拧着眉想了一会儿,最终也没有再去找方姨娘,只回了秋风堂歇息,顺带叫人送一些人参鹿茸过去补补身子。   他只期待方姨娘早日认清现状,不要再发疯了,纵然周问山是个残废,他依旧可以给周问山许多许多的银钱,让周问山当个富贵闲人,好好过好这一生。   但周子恒认命了,方姨娘却不认啊。   周子恒有三个孩子,方姨娘却只有这么一个,周子恒能接受自己折一个儿子,是因为他还有两个儿子,但方姨娘没有了。   她每时每刻都守在榻前,看着自己的儿子。   她生下来的肉,她养大的心尖尖儿,她这一辈子一部分是周子恒的,剩下的所有都是她儿子的,她怎么能接受自己儿子变成残废,一辈子躺在床榻上呢?   更让方姨娘生恨的是,周问山醒来后,反复的说,他是被害的,他亲耳听见了那群人说的话。   方姨娘相信自己的儿子不会说谎,问山绝不会去故意陷害谁,所以一定是周渊渟做的!   至于这香囊为什么没查出来……那一定是秦禅月替周渊渟善后了!   她儿子被人害死了,可所有人都说是意外,所有人都当看不见!一想到这群人在背地里笑话她和她的儿子,她就觉得心口都要被人嚼碎了。   方姨娘恨得牙都要咬出血,第一次对周子恒没了好脸色,周子恒送去的所有补品都被方姨娘扔了,扔了还不算,她还每日去找周子恒,大吵大闹要周子恒去重新查,去继续算账。   周子恒从最开始的安慰,到中间的无奈,最后的厌烦,仅仅只用了三日。   他瞧着是对方姨娘爱的深沉,但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是爱顺从他自己的方姨娘,一旦方姨娘不顺从了,甚至给他添麻烦了,他就没那么爱了。   之前秦禅月压着他打着他不让他找妾室,他就觉得方姨娘这里也好那里也好,现在秦禅月放松了手,叫他真将妾室带进这府门里来了,他又觉得方姨娘也不怎么样了。   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但是真吃到了嘴儿里,也没那么香甜。   偏方姨娘没感觉到,她是真切的认为周子恒爱着她,也真切的认为这侯府的所有人都被秦禅月骗了,她以为自己只要找出真相,就能为自己的儿子复仇,所以她一直折腾个没完。   这陷入了仇恨之中的姨娘日日夜夜对周子恒纠缠不清,使周子恒渐渐对方姨娘生了嫌隙,便不爱再多见方姨娘,而这侯府里的人又都是人精,个个都是踩地捧高、跟红顶白的性子,之前方姨娘受宠的时候,他们百般讨好,一个个儿都将方姨娘吹上了天,现在方姨娘没那么受宠了,便没有人搭理方姨娘,使方姨娘越发怨天尤人。   方姨娘和周子恒这边闹得分崩离析,侯府里面也没安生着,接二连三的生了不少事。   一是周驰野,他一直在祠堂里关着,消息受阻,不曾知道祠堂外面的事情,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白玉凝已经被赶出府了!   前厅对峙的所有细节都被死死瞒下,赵嬷嬷一个接一个的敲打过去,这府里面的当事奴才们一个个儿嘴巴闭的死紧,谁都不能撬出来一句话来,周驰野一直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白玉凝到底为何会被赶出府?   周驰野急的在祠堂里团团转,却没人给他一个答案。   这位身负武功的少年郎一时情急,竟然直接冲开了祠堂包围他的私兵,一路闯到了秦禅月的赏月园去。   那时候,秦禅月正在对镜描妆,准备出一趟坊间,去青天坊看一看她的养兄。   这几日间,她日日去探望她的养兄,周子恒也想去,但是秦禅月不带他,他自己也不敢去,倒是柳烟黛一直丢在王府里,柳烟黛自己也乐得自在。   此时正是辰时。   夏日辰时,天光明亮,远处天边浮了一层白云,金光跃于其上,熙色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正是好时候。   灿烂的阳光透过檐角,暖融融的从窗外落进来,正落到木窗内,经过窗旁高木架上的琉璃窄口花瓶,照到秦禅月的面上。   窗外种了一排争奇斗艳的花,夏日间开的正好,抬眸一望,全是鲜丽的颜色,但窗外的这些花却没有窗内的夫人鲜丽。   夫人生的好,艳艳明明,似芙蕖烈焰,身上穿着一身浮光锦明蓝色圆领过肩水袖裙,头戴同色绣团明花——花是真花。   大陈人爱花,经常会以真花妆点在发鬓间,墨黑光润的鬓发间插上奇花,以花香引蝶为傲,官宦人家常年会在府中豢养花奴,越是奇异的花,越受追捧,这一朵真花价值百金,今日正娇娇,明日便腐烂,比之寻常金器更贵。   戴了真花,便不再做其他装饰,只在耳中坠上一对同色的瓷花。   蓝的瓷,白的颈,丰腴的胸脯与圆滚滚的腰肢被明蓝色的锦缎一裹,便荡出来熟透了的韵味来,再一瞧镜中那张美人面,活生生要勾掉人的魂儿去。   她这头才刚妆点完,正将将起身,便听外头一阵吵闹,夫人的目光才刚看过去,丫鬟甚至还没动身走过去询问,外头的人已经冲进来了。   秦禅月便没起身,而是坐在椅上侧首望去。   隔着一层珠帘,她瞧见了帘子外闯进来的人,正是她的二儿子周驰野。   周驰野在祠堂跪了这些时日,瞧着是受苦了,但实际上,没人敢少他一口饭吃,且,他背地里却与白玉凝偷欢窃玉,初尝云雨,那日子过的滋润着呢,祠堂简直成了他的另一方天地。   也不知道这侯府的祖宗在天之灵瞧见了,是什么心思——棺材板儿都快压不住了吧。   “母亲!”而珠帘外的周驰野却全然不觉得自己何处做错了,他冲过来的时候猛地甩开珠帘,珠帘碰撞中,他大喊着问:“你到底为何赶走白玉凝?你不是答应我要留下她吗!”   那高亢的质问声如利剑出鞘,带着少年人身上独有的锋锐,直直的刺向秦禅月。   秦禅月突兀的想起来上辈子她将白玉凝赶出去的时候。   那时候,周渊渟和周驰野都爱上了白玉凝,为白玉凝打生打死,她强行赶走白玉凝之后,两个儿子也是这样来质问她的。   他们说她“冤枉了白玉凝”,说这一切都不怪白玉凝,说她“心狠”。   “白玉凝那样一个弱女子,离了侯府如何能活?”   “母亲全然不顾昔日旧情,太过心狠了!”   想起来上辈子的那些事,秦禅月就觉得想笑,赶走了白玉凝,竟然是她的错了。   现在,周渊渟醒悟过来了,周驰野却还是这个德行。   听着周驰野这一声声的质问,秦禅月回过头来望着他,道:“既然你要问,我便与你说个分明。”   说话间,秦禅月用下颌点了点一旁伺候的小丫头,道:“说与二公子听,在二公子禁足的时候,白玉凝做了什么。”   这跪着的小丫鬟便语句流利的将之前在祠堂的事情讲了一遍——说白玉凝陷害周渊渟的事情。   周驰野听的大惊,一张锋锐俊朗的面上满是震惊,随后立即摇头反驳道:“不可能,白玉凝不是这样的姑娘!”   这段时日里,周驰野与白玉凝相处,自然是知晓白玉凝一直在躲避周渊渟,她不愿意与周渊渟再沾染上任何关系,既然如此,白玉凝又怎么会去陷害周渊渟呢?   所以这其中定然有旁的事牵扯!玉凝那样好的一个姑娘,定然是被谁给害了,说不准就是被方姨娘给害了!   “你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问你父,问问你兄。”秦禅月却已经懒得与他多说,那艳丽的夫人自圆凳上站起身来,丢下这么一句话后,起身便往外走。   她还要去瞧她的养兄,没空陪周驰野这个白眼狼辩驳,反正自然会有人来收拾周驰野。   只见那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失魂落魄的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去叫来了自己的心腹小厮,一番威逼利诱,终于让那些小厮说了两句别人不敢说的话。   “奴才们真不知道前厅里生了什么事,当时奴才们这些年岁小的都被赶出去了,只有些心腹嬷嬷守在里面,但是,奴才们听说了一点旁的。”   下面跪着的小厮们支支吾吾的,将前厅之前的事情说了一通。   前厅的对峙之前,就是侯爷带着方姨娘去客厢房找周渊渟的事,正撞见周渊渟对白玉凝图谋不轨,那门一开,许多随身的丫鬟和小厮都瞧见了,虽说时候下了封口令,但是也难□□传在彼此口中。   周驰野本来就觉得白玉凝定是受了委屈被逼的,现下听了这些,只觉得一股怒火直顶心口。   果然如此!   白玉凝若不是受了委屈,怎么会胡乱攀咬周渊渟?母亲定然也是为了维护大兄,才将所有罪责都怪到白玉凝的身上!   就因为白玉凝柔弱无依,他们就这般欺辱她!大兄这样,母亲也这样!心痛与难过堆积在一起,让他突然生出一股怨恨来。   分明他们都知道他有多爱白玉凝,为什么还要这样欺负白玉凝呢?   他想,这样的亲人,怎么还能做他的亲人呢?   他们对他如此,就别怪他也对他们如此!   那高大的少年郎一言不发的便去直扑书海院。   他像是一道爆裂的风,冲出赏月园,行过花园,掠过一道宝瓶门,绕过长廊,行过莲花湖,如风一般,不过片刻便刮进了书海院。   周驰野到书海院的时候,周渊渟正坐在矮塌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在看。   书是用上好的云烟纸装订而成,其上以徽墨书写了一些朝政的举措,再覆以事例,叫人融会贯通,他需要熟读背下,日后进了科考,在卷子上碰上朝政方面的问题也不会不知如何回答。   这就是世家子的底气,寻常人一辈子不知道的事情,他们自小学来,自然也比旁人更长三分本事。   寻常时候,周渊渟最爱读这些东西,以开拓见识,但今日,他瞧着是在看书,但目光却不曾真的入到书中,一两个时辰也不曾翻上一页纸张。   他的心中,正在想那一日前厅中出现的香囊。   ——   自那一日他从前厅回来了之后,开始让手下的人亲自去查问香囊的来路,当晚,他安排去负责销毁香囊的小厮就被他叫回来,仔细审问了一番。   那小厮跪在地上,比他还慌乱,一张脸苍白的像是看不见血色,如筛糠一般抖着,道:“奴才当真不知。”   当时世子爷安排他去将香囊里放上马燥,他一一照做,事后他又将香囊偷偷拿走烧毁,这一系列的事情都是他亲手所做,谁又能知道,这香囊为什么就莫名其妙的回来了!   他都将那香囊烧毁了!可是,赵嬷嬷又是从何处寻来了一模一样的香囊来?   简直跟闹鬼一样!   小厮跪在地上,哪怕是夏日间,后背也渗出了一层冷汗来,他也不敢擦,只颤巍巍的道:“这件事……怕是还要问夫人。”   赵嬷嬷是夫人的人,赵嬷嬷的所作所为都是夫人下了指使,既然心中有疑惑,不如去问问夫人。   一个小厮都能想明白的事儿,周渊渟如何想不懂呢?   可是周渊渟不敢去。   那俊美的公子坐在窗畔,盯着手里的书卷来看,面上瞧着镇定自若,但心底里一片惶惶然,手指肚无意识的摩擦着手里的云烟纸,将那一小块洁白的纸张摩擦的起皱。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的母亲。   他在母亲面前一直坚称他没有陷害三弟,结果却被母亲抓到了证据,按着母亲非黑即白、急公近义的性子,应当将他五花大绑,丢到祠堂里,状告侯府祖先,然后重罚他才对。   但是母亲什么都没做,甚至替他善了后。   这与母亲寻常的做法完全不同。   若是放到了旁人的家宅里,可能会想,他的亲生母亲站在他这边替他善后难道有什么不对吗?母子本是一体,在府中有旁的妾室在的时候,就是应该一起上阵争夺利益的,这世子之位可是实打实的爵位啊!   但母亲从来不是这样的。   周渊渟了解他母亲的性子,母亲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与外人在一起的时候可能会用些手段,但对自家人,她从不曾如此。   不管家里人生了什么矛盾,她都会公平端正的将一切都处置妥当,从不曾偏向谁,而母亲现在却变成另外一个模样,让他觉得有些……可怕。   周渊渟自己做了错事,不觉得自己可怕,他只觉得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而做,但当母亲和他做出来一样的事的时候,他突然就害怕起来了。   母亲已经不是原先那个光明磊落的母亲了,母亲已经用上了手段了!他觉得恐慌。   别管他做了什么坏事,变成了一个多坏的人,他都觉得没关系,无所谓,但是母亲不行,他想要母亲依旧是个那个光明磊落的母亲,对他坦率直爽,说罚就罚说打就打,而不是在背后害人。   这种恐慌大概来自于一种“感同身受”,母亲能这样对三弟,这样对方青青,是不是也能这样对他呢?以后他不听话,母亲是不是也要让他变成三弟一样?   他不知道是害怕母亲变了,还是害怕母亲用那样的手段对他,反正这种不安像是一条冰冷的蛇一样缠绕在他身上,让他午夜都为之惊醒。   所以周渊渟坐立难安,根本不敢去问他的母亲,更不敢出去找白玉凝生事,只能自己一个人缩在书海院里看书。   他看书的时候,突然间有点思念柳烟黛。   前些日子,自从镇南王突然从边疆回来的之后,柳烟黛便去了镇南王府,一直不曾回到侯府中来,周渊渟已经很久没见到柳烟黛了。   当然,他并不是喜爱柳烟黛,他只是觉得,母亲那么偏向柳烟黛,柳烟黛又爱他爱的要死要活,如果柳烟黛在这里的话,他可以让柳烟黛去母亲面前走两圈,刺探刺探母亲的态度,柳烟黛那个蠢得挂相的女人,也骗不了他什么。   但柳烟黛不在。   周渊渟思索着,想,不如他去镇南王府里走一趟?   他素来学文,与舅父虽然少见,但既然娶了舅父的养女,那也是亲上加亲,见上一面应该也不难。   他正想到此处,才刚将手中的书放下,便听外面一阵吵闹,似是有人闯了进来。   周渊渟才刚从矮塌上站下来,还不曾走出去,便见一道玄色身影风一样刮进来,先当头给了他一拳。   只一拳,周渊渟便站不直身子了,但这并没结束,对方一拳又一拳的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周渊渟很快便倒在了地上。   这一倒,他艰难昂着脖子,瞧见了压着他的人。   是他的二弟周驰野。   周驰野一言不发,锋锐冷冽的面庞铁青着,用力的掐着他的脖子,用力之大,不过转瞬间便将周渊渟的脸掐的泛出青紫涨红的颜色!   他要被他亲弟弟活生生掐死了!   周渊渟倒在地上,努力的伸出手去掰开周驰野的手,但那双手铁钳一样死死的掐着他,他想要说一句话,但嗓子却一点音调都冒不出来。   他只能用震惊、愤恨,隐隐还带着一点求饶的目光去看周驰野。   周驰野面无表情的看着周渊渟,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眼中只有沉甸甸的、黑漆漆的寒意,在这一刻,他的脑海一片空白,似是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周渊渟,为白玉凝报仇。   他看着周渊渟,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这是他的亲哥哥,但是,从今天开始,周渊渟再也不是他的亲哥哥了!   “二少爷!”外头的小厮与丫鬟姗姗来迟,扑上来撕扯周驰野的手臂。   一阵阵的尖叫声与阻拦声一起响起,混成一曲嘈杂的音调,在耳畔呼啸着炸开,震着周驰野的耳膜,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白姑娘现在住在城郊百合坊呢”,使周驰野猛地回过神来。   他瞧着周渊渟青紫到几乎吐舌头的脸,心中一惊,手掌也随之一松——说是恨不得杀了周渊渟,但是真的要下手去杀的时候,他又难免手软。   周渊渟冒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而周驰野就在这种咳嗽声里,渐渐回过神来。   他居高临下,甩开一旁的小厮和丫鬟,丢下一句“如果再敢碰她,我就杀了你”,后,周驰野转身,决然从此处离开。   他要去找白玉凝。   而周驰野离开的时候,周渊渟还在地上咳,公子风度全无,一旁的丫鬟们匆忙要去找秦禅月报信,又被周渊渟一把摁下。   “站住。”周渊渟咬着牙,看着自己弟弟离去的背影,声线嘶哑的道:“今日之事,不准告知任何人!”   他现在连香囊的事情都没弄清楚,也不敢去弄清楚,自然也不愿意将事情闹大——真要把母亲逼急了,谁知道母亲会做什么?   所以他宁可吃这个亏,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以此来息事宁人。   只是吃了这么个亏,心里难免憋屈!   周渊渟重重锤了一把地面,咬着牙想,等他爹死了,他继承了世子,这些仇再报不迟。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试探一下母亲那边。   周渊渟由着丫鬟扶着、慢慢爬起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去膳堂弄些吃的小点心来,叫人一路送到镇南王府去,给柳烟黛用。   他本是打算亲自去的,但是他现在被打成这样,是出不了门了,只能送个信去。   ——   而周驰野从书海院出来后,先回了自己的剑鸣院,留下血书一封,控诉了母亲和大兄的行径后,立下誓言。   [母亲偏心,所做事情都偏袒大兄,我替玉凝不值!若是母亲不肯向玉凝赔礼,日后我也不肯再回侯府!]   他写了这么一封信后,丢下跟着他的小厮,一路从侯府奔出来,头也不曾回的去了百合坊。   小厮们吓的昏天黑地,匆忙拿着信封去找了秦禅月。   秦禅月都不在府里——她直接去镇南王府看养兄了,小厮没法子,只能把信封送到了忠义侯的面前。   ——   秋风堂内,忠义侯正在由大夫诊脉。   忠义侯这几日一直被方姨娘闹得厉害,一直卧榻休息,他本来以为自己这身子骨要完了,离死不远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几日身子反倒越来越好,甚至隐隐有恢复康健的趋势——主要还是秦禅月觉得这府里热闹,不想让他死的太早,就没有日日来送汤。   “侯爷身子骨大好了!”那毫不知情的大夫一脸喜意的说道:“真是上天保佑,侯爷福泽深厚啊!”   忠义侯也一阵大喜,他这病来的莫名其妙,走的也莫名其妙,但是捡回来一条命总是好的!   他前脚刚得了好消息,后脚便又得了坏消息,门外有丫鬟求见,随后说了一件让他气的心口疼的事儿。   他那两个儿子又因为白玉凝打起来了,甚至二公子还留了一封血书,走了!   周子恒一时大怒,喊道:“去,来人将二公子抓回来!使家法!”   在侯府里当公子当上天了!再不听话就直接关起来丢到军中去,给镇南王好好训一训吧!   丫鬟们应声而下。   周驰野这边的事儿才刚安排完,周子恒刚消停了不过片刻功夫,外头便有人来传道。   “方姨娘在外头闹着要见您,说要为三公子伸冤。”   周子恒听了这话,面上闪过了几分难以压抑的厌恶——这三日来,方青青一直反复吵闹,怎么哄都没办法,轻则哭哭啼啼,重则摔碗砸筷,简直没完没了,如市井泼妇一般丢人!   他真不知道方青青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若能早知道,他定然不会将这个人带回到侯府的!   一想到方青青那张脸,他就无比烦闷。   在方青青带给他的烦闷中,他突然开始怀念起秦禅月。   秦禅月从不曾失态,她是大气又端正的人,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最拿得出手的。   而且,禅月还那么爱他,不像是方姨娘,自己不中用就罢了,还总是胡乱吵闹,简直丢尽他的颜面。   他当初真是病重上了头,竟然带方姨娘回了侯府!惹出来这么多事端来!   这两个女人越比较,他越觉得秦禅月好。   周子恒便坐不住了。   他觉得他这病也好的差不多了,也没必要再在秋风堂住着了,不若搬回到赏月园去。   想到赏月园,他便想到秦禅月那丰腴饱满的身子,柔软的腰肢,能掐出水来的白嫩腿肉,和那一双盈盈润润的狐眼。   他自病重后到现在,一直都不曾尝过秦禅月的味道,现下想起来,他竟有些思念来。   我见青山多想念,青山见我应如是,他这段时间一直养在秋风堂,不曾去陪着秦禅月,这样想来,秦禅月不知道多想念他呢!   兴许是身子好了,周子恒竟然觉得他凭空冒出来一股子气力,人都显得轻巧了些,他起身,与一旁的丫鬟道:“将东西搬回至赏月园,我身子歇好了,今夜与夫人同眠。” 第20章 她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此时, 秦禅月正在镇南王府。   巳时初,天光大亮。   大片大片的绿松扎根在镇南王府中,将整个王府都蒙上一层浓翠的绿色, 松木的香气飘散在整个镇南王府中。   长安的夏热而长, 树叶间的蝉鸣声声不熄, 秦禅月行过一条绿荫长廊,走到镇南王所住的厢房门口的时候,远远便瞧见柳烟黛在厢房门前守着。   当时天色明媚,阳光灼灼的烫烧着大地, 柳烟黛穿了一身羊奶色的对交领长裙,上面绣了莲花,这衣裳色泽好, 熠熠的泛着光,但这衣裳仙气飘飘, 应当是身量纤长的人来穿的, 穿在柳烟黛身上反倒显得局促, 几乎能瞧见她勒出来的肉。   柳烟黛平日里在侯府还好, 秦禅月安排给她的嬷嬷会给她按着身量搭配衣裳,来了王府, 却没个人给她挑选,只知道拿最好的来,好是好了,却不适合她,但柳烟黛也不会说。   她就真像是个兔子, 能忍的很,除非痛到要死了,否则一个音调都不会冒出来的。   她应是热极了, 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直往下掉,将发鬓都浸润湿了,衣襟前头也润了汗,贴在皮肤上,颇为不雅,秦禅月一瞧见她就直叹气。   她这孩子死心眼儿,说是守在门口,就真的守在门口,秦禅月说了旁人不准进,她就真的不准任何一个人进去,连个椅子都不搬一个来坐,就这么死站着,看得人心焦。   秦禅月快步行过去。   她一过去,远远便瞧见柳烟黛向她走过来,一低头便俯身行礼:“见过婆母。”   秦禅月摆了摆手,一边往镇南王的厢房去,一边道:“你回你的厢房去换身衣裳——罢了,别穿你自己的衣裳,我去给你寻一套去。”   柳烟黛像是一颗长的乱七八糟的小草,要想让她长成枝丫繁茂、花苞艳丽的花,就得对她上下修剪,细心雕琢,不能放任柳烟黛自己乱七八糟的来。   柳烟黛诺诺应下,顺着长廊便回了她自己的厢房。   她从侯府来的时候,身边只有两个秦禅月分给她的伺候她的小丫鬟,现下到了王府中,也就这两个小丫鬟伺候她。   王府分给她的是一处客厢房,算不上极大,其内摆满了冰盆,一进来,她便叫丫鬟去备上水来沐浴,待到她洗漱出来后,正瞧见秦禅月身边的嬷嬷送来了一套衣裳。   衣裳是淡粉色的圆领裹胸款,束胸但不束腰,外衬一个嫩绿色的外衫,再配一个薄如蝉翼的绫罗丝袜,及一双珍珠履。   因着是淡粉色的衣裳,所以还配了一支嫩粉色的绣球花,此花花枝嫩绿,花瓣上还沾着一点淡淡的雨露,瞧着便知是被人精心照料的。   柳烟黛换上这套衣裳,往古镜前面一站,顿时羞红了半张脸。   这裹胸款的衣裳根本裹不住她的胸,被粉色的束胸一裹,能露出来一点深深的白沟来,偏她还白,日头一晒,明晃晃的刺着人的眼。   这,这等衣裳,怎么是为人正妻能穿的!   她羞得佝偻下胸去,又被嬷嬷摁直了肩膀,道:“世子夫人躲什么?”   这位嬷嬷姓李,以前也同是武将,但性子并不似赵嬷嬷那样凶狠,反而透着一股子爽朗劲儿,她摁着柳烟黛的肩膀,将她内扣的肩膀打开,道:“站直了,您穿这套衣裳好看。”   松了腰线,便瞧不见腰间的肉,反而能若隐若现的瞧见一点臀线,胸口又鼓,浑身白的像是瓷器,泛着泠泠的润光,关节处又泛着淡淡的粉,发间插一支绣球花,粉嫩白皙间,瞧着就像是颗水润润的蜜桃。   她生的并不纤细,反而骨肉饱满,透着点色气劲儿,这样的颜色,便不能穿的素,应当配上点俏丽的颜色,发鬓也不能绑的紧绷,要蓬松些,她脸圆,便该画上长长弯弯的新月眉,再抹上艳丽的口脂。   李嬷嬷将她妆点完了,再往镜前一推,满意的颔首道:“世子夫人像夫人。”   虽不如夫人姿色浓艳气势逼人,但却是一样的骨肉饱满,再加上柳烟黛这见人便垂眸低颌的姿态,别有一种娇羞惹怜的风姿。   柳烟黛瞧见自己这模样,总觉得她这样子与原先大不一样,瞧着太显眼了,让她有一种被众人凝视的感觉,她的唇瓣抖了又抖,半晌才挤出来一句:“不,不好看。”   “怎的不好看?”李嬷嬷挑眉道:“您且出去转一圈,好看着呢。”   大陈人素来爱柔弱,喜清雅,要美人儿静而不争,最好薄若柳枝,可看游龙倩影,所以衣裳偏纤细,又因为世家子都爱温顺的女子,所以每个人都打扮的素净清雅,要女子规矩,不能张扬,但秦禅月可不管这个,她是独一份儿的好看,什么衣裳都得随着她的心意来,她穿什么,旁人都不敢说,轮到柳烟黛这儿,也当如是。   她的儿媳妇,不是最拔尖儿出众的没关系,但不能是碌碌无为随着旁人走的,就算是不秀于林,也当有自己的风采才是。   天下女子十六七都是花骨朵儿,哪有不好看的?只是她自己觉着不好看,便叫旁人也觉得她不好看了。   但柳烟黛畏畏缩缩的性子变不了,被打扮成这样,便也不敢出去了,只留在了厢房里。   偏这时,外头来了信,说是王府外头来了侯府的小厮,是世子爷派来的,说世子爷给世子夫人带了糕点,据说世子爷还亲写了信来——之前忠义侯想另立旁人做世子爷的时候,这侯府里的人便都不唤周渊渟做世子,现在周问山废了,这群人便又唤起了世子了。   这小小一个称呼,背地里不知道藏了多少权势博弈,只是迟钝些的人听不出来,聪明人也从不提醒。   这镇南王府的大门由亲兵把守,不让旁人进来,小厮只能在外面将东西一并交给亲兵,亲兵再转送到柳烟黛这里。   柳烟黛听了这话,便乖乖拿了信来瞧。   这还是周渊渟第一回给她写信呢。   信封拆开,里面是云烟纸,云烟纸上写满了周渊渟的字。   周渊渟在信上先问候她在镇南王府过的如何,随后又在信上直白的道:“这几日你不在府中,府中生了不少乱子,我做了不少错事,惹了母亲,不敢来与母亲相见,你且替我去母亲那边打探打探,瞧瞧母亲可有生我的气。”   “与母亲打探时说话小心些,莫要直接问,不要被母亲察觉到是我想来问,只说是你自己关切便是。”   信上,周渊渟恨不得直接教会柳烟黛每句话都怎么问,隔着一张信纸,那些字里行间里都漫出来一种急促。   倒不是周渊渟不委婉,只是他若是委婉些,柳烟黛那颗榆木脑袋怕是看不懂,还不如直接挑明来说。   柳烟黛拿着那信上上下下瞧了一遍,却迟疑着,不大愿意去照着夫君的话去做。   若是以前,她自然是要处处听夫君的话的,那时候她觉得,只有她听夫君的话,夫君才会喜欢她,夫君喜欢她,她才会有孩子,有一个孩子,上敬婆母,下养小儿,做一个端庄的世子夫人,婆母才会喜欢她,但是……   但是,自从瞧了婆母下毒的手艺之后,柳烟黛惊觉这夫君好像也没那么重要,婆母似乎并不真的将“夫君”这两个字当成天来侍奉,更不在乎“儿子”的地位,在婆母眼里,没人比婆母自己更重要,背叛的夫君可以下药,不孝顺的儿子可以直接丢掉。   婆母和这天底下的女人都不太一样,柳烟黛想,在婆母这里,她学了那么多年的男尊女卑可能都是错的,婆母有自己的一套规矩。   所以她讨好周渊渟没什么用,还不如直接讨好婆母。   去掉一个没用的夫君,没有中间人赚差价,她直接抱上最粗的腿!   那这封信——   柳烟黛揪着下颌上的肉肉想了一会儿,拿着信,雄赳赳的就去寻了婆母。   耍心眼的事儿烟黛不懂,但烟黛会告状!她要将这封信去递给婆母!不管周渊渟想做什么坏事,只要这封信到了婆母手里,婆母都会看出来的!   柳烟黛骄傲的抬起了下颌。   她有一种“帮上婆母忙”了的感觉,一时间兴奋极了,急匆匆的出了门。   柳烟黛从厢房里走出来的时候,正赶上太子陈锋也来了镇南王府。   前些日子,镇南王负伤归来的消息震惊了半个朝堂,不过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镇南王是怎么伤的,只有其中几个人清楚。   比如太子。   镇南王负伤的事已经涉及到了一场政斗,而太子,就是这场政斗的一方博弈者。   镇南王是太子的党羽,先后当年与秦家有姻亲,换句话说,秦家是当年先后的党羽,所以后来镇南王会选择辅佐太子,二皇子想要抢太子的位置,就要先弄死镇南王,所以二皇子借细作的手暗害镇南王,镇南王负伤后,抓到了人证,还拿了物证,一路送回了长安。   现下,太子正将这些证据一一呈现给老皇帝永昌帝,逼着永昌帝处置二皇子。   永昌帝一向不爱太子——太子为先皇后所出,先皇后临死前与老皇帝闹得几乎是此生不复相见,连带着永昌帝便也厌恶了太子,转而爱上了贵妃。   贵妃偏又生了个天资不弱于太子的二皇子,所以永昌帝更爱二皇子,因为偏爱,永昌帝也想将皇位传给二皇子,上有皇帝偏心,后有宠妃坐镇,这才是二皇子敢对太子党羽下手的缘由。   现下,永昌帝舍不得处置二皇子,朝堂正僵持着。   这寂静的朝堂之中无声地刮起了一场风暴,处于其中的人一句话都不敢说,置身事外的人也看不懂这风暴里的一切,还在笑呵呵的赏着夏雨饮着酒,浑然不知道一把大刀已经悬在了所有人的头顶,至于什么时候落下来,又落到谁的脑袋上,那就各凭手段了。   从某种角度上来讲,这皇宫里的争斗与忠义侯府的争斗没什么不同,皇宫里的人想要争的是皇位,忠义侯府的人想要争的是世子位,都是奔着自己能碰到的、最高的位置而去的,只不过前者失败了,全族必死无疑罢了。   太子这趟来镇南王府,就是为了与镇南王说些朝政——前些时日,他已经偷偷见过镇南王了。   镇南王对外称昏迷,是为了让众人以为他重伤不治,以此来逼迫永昌帝,但他本人实则醒着,私下里镇南王在政斗上给了他不少建议,所以他总来取经。   但是,遇见两个人的话,他就不能进去了。   一是柳烟黛,二是秦禅月,前者是后者的耳目,后者却是镇南王的心肉。   这两个人都不知道镇南王还在假做昏迷,旁人也不能将她们俩堵在王府之外,所以做戏做全套,她们把守着门,就算是太子来了,也得想办法翻个窗绕个道。   今日太子远远行来,瞧见绿荫廊檐处有一道粉色影子行走来的时候,下意识的瞟了一下。   当时太子正在拐角处,借由一道廊柱挡住了身子,对方没瞧见他,依旧在欢快的蹦过来。   当时整个长廊都被绿荫覆盖住,一阵凉爽之意蔓延,快步行走在其中的姑娘浑然没察觉不远处有人,珍珠履在长廊中快步行进,那饱满的胸口便也随之一上一下,太子一眼望过去,顿觉被刺了一瞬的眼。   大陈人爱竹,女子多清瘦,如鹤般飘逸有力,以掌中起舞闻名,但柳烟黛不同,她满身软肉,略显笨拙,跑起来不让人觉得优雅,反而让人觉得——美味。   像是一道被摆在盘子上的丰腴白膏,一口下去,甜香顺滑,筋肉弹食,肥美的气息勾的人舌尖都溢出涎津来。   烟黛烟黛,当真是如美色如黛,直袭人眼。   一见到她的脸,太子便想到了之前他侧耳路过时听见的柳烟黛的话。   “婆母对我很好,给我找了八个男人呢!”   八个——   大陈中虽然是男尊女卑,但女人的地位一旦足够高,也难免会滋生出一些恶习来,比如“豢养外室”,秦禅月武将之家,自幼便是个拘不住的嚣张性子,背地里养几个男人也有可能。   但是婆母给自己的儿媳养男人,实在是太出格了些,而这个世子夫人竟然也敢去收用,实在是——   各个词汇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太子的脑袋里最终冒出来四个字:淫乱至极。   而祸水对此一无所知,她正想到一会儿去跟婆母告状的事儿,越想越高兴。   以前周渊渟看不上她,处处说她不好,欺负她,她虽然不敢反抗,但是心底里也记着呢,现在好啦,周渊渟要来求她了,她不仅不帮,还要跟婆母告状!   婆母肯定会收拾他的!   一想到此,那张圆嘟嘟的小脸上昂起了一脸灿烂的笑。   她鲜少这样高兴,又四下无人,所以露出了一点寻常时候都瞧不见的快乐模样,蹦蹦跶跶的往前跑。   太子的步伐便莫名的顿了一瞬。   而此时,柳烟黛已经跑到了廊柱旁边,正转身绕过廊柱。   她一贯迟钝,冒失,不灵光,耳不聪眼不明,转角的时候自然也就没瞧见廊檐后面站着的人影,一头便撞了上去。   太子比她高出一头来,肩背宽阔,胸膛高壮,她一头撞上去,跟撞在一堵墙上一样。   站在她面前的太子当然可以躲开,他是习武之人,步伐稳健有力,就算是走在山崖上也不会摔倒,更何况冲过来的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   但不知道为什么,太子的足下像是生了根,竟是没有挪开,眼睁睁的瞧见她撞了上来。   她身上的肉很软,不似习武之人一样坚硬,一撞上他,她周身的肉都颤了一瞬,白嫩嫩的、圆滚滚的羊脂玉上荡起了一层水波。   太子的目光都为之一烫。   下一刻,那跑来的世子夫人“哎呦”一声便往后摔去。   太子的手颤了颤,在扶与不扶之间有了一丝丝的迟疑,但最终,他那只手还是伸出去,一把将她捞到了怀中。   入手的一刹那,他想,果然很软。   柳烟黛腰间并不纤细,反而肉肉的,手臂一揽,像是要陷入到她的肉里面去一般,入手一抓,都是软乎乎的触感,除了软,还有些凉,不知是不是女子体温偏低的缘故,摸上去很像是一块低温的玉。   她是软的,但太子却是硬的,他周身都是肌肉都坚硬极了,且,男子身上血气滚热,一靠近,就像是一块烧红了的铁,他的铁掌攥在她的腰上,一只手紧紧地掐着她的腰肉!   柳烟黛何曾被男人这样碰过?她嫁给周渊渟之后,周渊渟都不曾碰过她,婆母给她的八个男人她看都不敢看一眼,而现在,她与一个男人紧紧贴着,他的手还这般掐着她的腰!   柳烟黛的面瞬间涨烧,一张白嫩嫩的面烧成潮润的粉色,她惊叫一声,忙伸手推开此人,随后踉跄着退开两步,脑袋都不敢抬起来,只低着头匆忙行了个礼,道:“小女子失仪。”   讲完这一句话,她还是不敢抬头——她也不认得太子的脸,只能盯着对方的足靴,惶惶的站着。   太子的足靴上绣金龙,这可不是寻常人能穿戴的东西,就连镇南王的资格都不够,她定是冲撞到不一般的人了!   站在她对面的太子慢慢收回手,冷着眉眼看她。   她那张脸上倒是写满了慌乱,站在他面前行礼,虽然不曾抬头,但俯身行礼时,不知是有意无意,那柔软的身姿拧成了一个格外引人的曲线,明晃晃的落到他眼前来。   都养过八个外室,现下竟然还做出如此模样,面上赔着礼,身子反倒格外诚恳,恨不得将那点姿色都塞到他的眼眸里去,真是……不老实。   太子殿下的眉头紧紧拧起来,审视一般看过她的面,冷声道:“无碍,下去吧。”   柳烟黛依旧脑袋都不抬,低着头一路又走回去了——她生怕跟对方说一句话,都不敢越过这个人去继续找婆母,而是选择了背对着他离开,准备缩回到她的厢房里。   她转身的时候,恨不得直接跑起来离开此处,但是又不敢跑,怕失仪,所以只能用小碎步尽快倒腾。   太子抬眼一望,便瞧见她的腰臀扭来扭去,足腕间的裙摆一荡又一荡,像是某种邀约。   而就在太子凝望她的时候,那人竟恰好回过头来,含羞带怯的扫了太子一眼,风情摇曳,一眼看去便知,这女人心怀不正,碰见个男人便开始卖弄姿色!   太子眉头蹙的更紧,心想,听闻这忠义侯府的世子夫人是从遥远的南疆战事之地带回来的,蛮夷之人,果真毫无规矩。   随后,他冷冷收回目光,转而环顾了一圈四周,便走向了客厢房。   他得等着秦禅月走了,再想办法绕开柳烟黛,进入镇南王的厢房间。   ——   而此时,秦禅月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她来了镇南王的厢房之后,如往常一般行向床榻,去瞧床榻上的镇南王。   镇南王还昏睡着。   掀开墨绿色的丝绸被褥,其下便是古铜色的健壮身子,高大的镇南王躺在床榻上,闭着眼,似是陷入了一场深深的梦境中。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秦禅月一瞧见他,心头就一阵阵发软,想起上辈子的事来,越发觉得愧对这个养兄,她缓慢地坐在床榻边缘上,低着头去看养兄的伤。   养兄的伤在胸膛间,这几日间已经好了大半,较之寻常人好得更快——这是秦家军的特征。   秦家军吃过药效猛烈的毒药,这种毒药类似于有毒的仙丹,抗不过去就死了,扛过去了体质便会发生变化,比寻常人力气更大,不畏蛊毒,重伤之后也能快速恢复,常人一刀捅下去就会死,秦家军的人可以抗十来刀。   据说,曾经有秦家军的人吃了药,扛过去之后竟是凭空拔长了两寸之高呢。   秦禅月瞧见胸膛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便伸出手轻轻地上去摸了摸。   柔嫩纤细的脂肤擦过粗糙的血痂,带来一种奇异的痒意,使躺在床榻间的楚珩身体有片刻的紧绷。   厢房内摆着冰缸,门窗都掩着,不让冷气飘出去。   门窗一关,暑气与夏躁声便都被阻拦到了外头,这厢房之中便显得十分寂静,只有秦禅月坐在榻旁边的声音。   她细细的查过他的身子,偶尔还会伸手摸一摸伤口附近,碰见陈年老疤,还会轻轻地叹一口气。   柔软的绸缎轻轻动一下,他的心就也跟着动一下,她身上的那样轻那样柔的气息弥漫开来,落到他的身上,引来他一阵颤栗,他强大的、坚硬的身体突然间变成了一滩软泥,任由秦禅月来如何摆弄,他没有反抗的力气,只能瘫软着,由着她来。   他是那样的爱着她,如果她愿意剥开他这一层盔甲,就能看到他为她澎湃的心脏,他因为她的每一次靠近而雀跃,就连呼吸都不争气的更快上两分。   但秦禅月丝毫没有发现。   她照常检查过楚珩的身子后,发觉伤势都快好了,可这人还不醒。   她将柔软的蚕丝被重新给楚珩盖上,轻轻地拍着他的被,想,上天怜她,叫她莫名其妙的重活了一世,也望她的大兄能安然醒来。   待到查过伤势,她便叫外头的人拿了肉粥过来,她要亲自喂楚珩食水。   楚珩昏迷,不能主动进食,只能以直通喉管的食勺喂一些软烂的肉粥,吃定然也是吃不了多少,不过几口便够了。   用过食水,便没什么可做的了,养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她就只能这么干巴巴的守着。   秦禅月百无聊赖,便去叫人寻来些供人消遣的话本和点心,往矮榻上一摆,她挑两个顺眼的软枕来倚上去,靠着矮塌看看话本打发时间。   她就这样守着养兄,等养兄醒来了,她也能第一个知道。   ——   厢房里的冰气十足,沁到人身上十分舒服,秦禅月脱了珍珠履,舒展身子,半斜倚靠在矮榻上瞧话本,瞧着瞧着,人便渐渐有了几分睡意。   那时候正是午后时候。   门窗虽然关着,但依旧有淡淡的一层日光从窗外落进来,将房内的一切照的分毫毕现。   镇南王向来简朴,这屋子里都没有多余的装饰,进门正对大床,临窗摆着一个矮榻,矮榻对面贴墙放着一个办公用的书案,连个屏风都没有,一眼看去毫无装饰,更别提什么香炉高脚架波斯地毯了。   这屋子里唯一算的上奢华的,只有矮榻上的夫人。   夫人今日穿了一身明蓝色的衣裙,裙摆潋滟的垂在矮榻上,四周的一切都显得黯淡,唯有她明媚浓艳,淡淡的光华落到她的身上,像是为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她一动,裙摆上的褶皱便如水光一样活了起来,当她微微昂起头时,光影在她的面上雀跃,像是一场会动的画,岁月勾勒的每一笔,都有神的偏爱。   当她静默时,那艳丽中便又生出淡淡的静美,像是成了精的花妖,将艳丽与天真杂糅在一张脸上,凶狠起来也那样可爱,让人挪不开目光。   花妖并不爱读书,翻过手中的书页,不过两页,便晃了晃脑袋,渐渐便倒在了榻上。   四周太静了,没有任何声响,那纤细的指甲轻轻一松,手中的话本子便“啪嗒”一声从她的手中滑落,跌到了地上去。   随着“啪嗒”一声响,床榻间的男人缓缓地睁开了眼。   他睁开眼时,屋内一片寂静,只有一道浅浅的呼吸声响起,他慢慢坐起身来,目光便落向了矮榻上躺着的秦禅月的身上。   秦禅月睡得毫不设防,在矮榻上随心所欲的滚,那乌黑的鬓发早都散开,发鬓间插着的蓝色绣球花一半淹没在流水一样的墨发中,只隐隐绰绰的露出几朵花瓣,正映在她的脸蛋旁。   她睡得熟极了,淡淡的阳光落到她的面上,使她看起来像是发着光的,高大挺拔的镇南王站在她的面前,竟挪不开目光,生怕看一眼,她便突然消失了。   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近的看过她了。   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午后,她不与他吵闹,不嫌他烦人,就躺在这里静静地守着他,他的记忆突然间被拉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在他们幼时,也曾有过很多很多个这样的午后。   在很久之前,秦家人还不曾都战死在沙场上的时候,楚珩被秦府收养,养在秦府中。   那时候秦禅月还小,因为在府中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玩儿,就会跑过来找他这个哥哥,兴许是因为他是新来的,她对他还有点兴趣。   他那时候刚失去所有亲人——他的父亲是秦家军,母亲死于战乱,几乎与柳烟黛相差无几。   战乱之下,这样的孩童很多,秦将军都会在军中收留,将他们养大,男的养大了去当兵,女的养大了给她们一块地安置,总之不能叫他们没有依靠,因他是亲兵之子,他父又替秦将军以命相抵,所以他才被秦将军亲自收留,定为养子。   那时候的他刚受重创,尚还不能接受亲人离去的悲痛,故而沉默寡言,每日浑浑噩噩,不与人言谈,只一日又一日的坐在屋中看兵书。   他身上背着与南疆的仇,所以他汲取着每一丝力量,迫不及待的想让他自己成长,想去进入秦家军,想去砍下南疆人的头颅。   他亲人的离去带走了他的魂魄,只剩下仇恨撑着他空洞洞的皮囊,脚下是由恨意堆积出来的,腥臭的淤泥,淹没着他。   他就像是一颗早已经死去多年的木,留在沼泽里,树芯早已经被虫子蛀空,从外面看还立着,外人以为他明年春天还会发芽,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里到外都死了。   那时候,偌大的秦府有很多人,很多事,没什么人来顾得上他,只要吃得饱穿得暖就行,大多数人都习惯了他的沉默少言,他也静默的死着,从不曾去与外界开口。   在他死着的时候,只有秦禅月会来找他。   她吵吵嚷嚷,要跟每一个人说上很多话,他不擅长应对比他小很多的小姑娘,所以多数依旧是坐在案后看书,秦禅月最开始见他还有些拘谨,后来渐渐便压不住性子,总与他说话。   他是个闷葫芦,不说话,但也不影响她,她很能说,常常是他跪在案后读书,她躺在矮榻上说话,她也有很多有趣的事儿说,说谁家的公子哥儿骑马被马踢了,谁家的嫡女与次女争头花没争过,谁家的庶子读书好,日后说不准能做官,还说谁家与谁家定了亲。   说到“定亲”的时候,那年岁还小的姑娘面上浮起几丝红晕,手掌托着自己的脸颊,呢喃着说:“我要找一个全长安最好的男子。”   那时候还是少年的楚珩跪坐在案后,单薄的脊背紧紧地挺着,手里捧着书,还是不说话,只是却在心里想,全长安最好的男子是什么样呢?   是文能提笔上官场,还是武能拿枪下南疆?是应该长一张水月观音的脸,还是应该会笔墨丹青?   这世间的男子千千万,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呢?   他不知道,所以他等着秦禅月来说,可偏生,秦禅月那头没了声息。   他按捺不住,只觉得身上像是有蚂蚁在爬,心口有一股奇怪的痒意在蔓延,手指摩擦着手中的书页,他不敢抬头,不敢看她,只死死的盯着自己面前的书。   过了许久,他终于开了口,问:“是什么样的男子?”   厢房内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音,秦禅月没有说话,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怦怦”的跳着,撞着,像是要将他的胸膛撞开,跳到秦禅月的身上,问一问她:“是什么样的男子?”   她太久没说话,楚珩终于转过头来看她。   那时候,他好怕看到一双清冽的、直勾勾的看着他的眼,他期待看到她,又不敢看到她。   而她也并没有看他,那没心没肺的小姑娘说完这么一句话之后,倒在矮榻上便睡着了,如现在一样四仰八叉的拧着身子趴在矮榻上,窗外的光落到她的身上,将她的眉眼照的那样明媚。   他站在矮榻前看着她,就觉得他这颗死掉的树又活过来了。   他人还深陷在沼泽里,但枝丫却沐浴到了她的光芒,那些温暖的气息包裹着他,让他咬着牙,硬生生一路走到了现在,从秦家一个默默无闻的养子,一路走到大权在握的镇南王。   他跨过坚硬的土地,走过深不见底的沼泽,长安的薄雪模糊了他的眉眼,丰沛的雨风淹没了他的足靴,当敌人的利刃划开他的胸膛的时候,他回头看,就看到了长安明亮的花灯和她的眼睛。   停步回望,初心不改。   面前横卧的夫人与记忆之中那个唇红齿白刁蛮任性的小姑娘叠加在一起,让他突兀的想起了那一年问她的、但她根本没听见的话。   秦禅月,全长安最好的男子,到底是什么样的男子呢?   困扰他多年的问题在这一刻重新翻涌上来,连同压抑了多年的欲念一起,在这寂静的夏日之间喧嚣而起,不由分说的,全都扑向了矮榻上的秦禅月。   秦禅月还陷在沉沉的梦境中,并不知道她的养兄已经从床榻间走来,行到了她的榻前。   他像是受到了什么蛊惑,一只手缓缓伸过去,伸过去,似是想轻轻的拂一拂她的发,摸一摸她白嫩的脸蛋,问一问她,为何不能是我呢?   因我粗鄙吗?   因我少言吗?   他不知道。   他那只手颤颤的接近她,而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她的时候,那躺在矮榻上的夫人突然动了动脸颊。   她要醒了。   楚珩的手竟是一颤,那张硬朗坚毅的面上隐隐浮现出几分慌乱来,方才的那点贪欲全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龟缩回心底下,半点不敢冒出来,他人也随之退了又退,一路退回到床榻间,悄无声息的躺下了。   矮榻上的秦禅月则混沌的睁开眼。   她醒来时,脑子不大清醒,有些不知今夕何夕,未时和熙的阳光透过纱窗晒在她的脸上,在她的面上刻下了窗户形状的花影,浑身都被晒得暖洋洋的,她偏过头,就能看到养兄躺在榻上的身影。   这样好的日头,让她突然记起当年未嫁时。   她未嫁时,是整个长安最风光的姑娘,父母疼爱,家世显赫,纵然是见了当年长公主也从不虚上半分。   关于过去的回忆在脑海中飞快闪过,随后又被秦禅月摁下去——她的成长伴随着很多伤痕,失去亲人的痛苦她不愿多想,只迅速将记忆拉回到很多年以后。   很多年以后——   她慢慢坐起来,想,很多年以后是什么样呢?养兄成了镇南王,接替父亲继续镇守南疆,她嫁给了一个温润守礼的夫君,生了一双儿子,再后来,大儿子也成了婚。   然后嘛——   秦禅月捏了捏眉心,心想,然后,这帮贱人一个都别想活!她秦禅月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她慢腾腾的从矮榻上行下来,白嫩的足腕踩上了珍珠履,站起身来,准备回侯府内瞧上一瞧。   凭她对她那两个儿子的了解,几乎能猜想到,府内定是出了事儿了。   临走之前,秦禅月又去床榻前瞧了一眼养兄。   养兄还安安静静的躺在榻间,与她睡着之前别无二致,她撩开被子细细的瞧着养兄的身子,又上手去摸了摸伤口上的血痂。   养兄身上好烫,伤疤几乎都快要愈合了,凭着养兄的身子,要不了一两日,便可好全了,若是大兄还不醒来,她就去寻一点方士道长和尚来,瞧瞧有没有用。   她上辈子其实不信鬼神,若是这世间真有鬼神,她们几万秦家军那么深的执念,早都该成圣了,到了阴曹地府也得是一行大军,可是她从没见过,那便该是没有。   但自从重生一世之后,她是不信也得信了,不仅花了大笔钱财去捐香火,甚至还打算去山里面潜心静修——若非是这满府的乱事儿没弄完,她早便过去磕两个头了。   她思索这些的时候,手指无意识的在大兄的胸膛上绕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大兄的身子似是微微紧绷了些。   秦禅月狐疑的低下头来看。   大兄还是如往常一般躺着,古铜色的肌肤上遍布疤痕,伸手摸上去又十分粗糙,她摸了摸,觉得应该是错觉。   大兄还昏睡着,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   摸过后,秦禅月将被褥重新盖好,最后从厢房中离开。   她离开时,也未曾派人去叫柳烟黛,只留下了她的心腹李嬷嬷,跟柳烟黛一起在王府中待着,好看守柳烟黛。   不然秦禅月实在是放心不下——养兄虽然贵为镇南王,在军事方面强横,但到了教养孩子这一块实在是没什么天赋,男孩儿便罢了,丢到军里一样管,军队是个天然的磨砺场,不管什么样的男孩,只要丢进去了,都能修剪出差不多的形状来,再丢出来,穿上铠甲,军令震慑,便是个人了,但女儿却是养不好的,瞧瞧柳烟黛被他养成了什么样的性子!   秦禅月看的犯愁,只能留下个人来日日陪着柳烟黛,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又被人欺负了去。   秦禅月走的时候心里还揣着一肚子坏水儿,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浑然没瞧见在她走之后,床榻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   他定定地望着秦禅月离去之后,空荡荡的窗边矮榻,像是用眼眸在描摹她离去之前的身影。   半晌过后,他慢慢的闭上了眼。   有她在的时候,整个厢房都是满的,但她走了,这厢房就空了,让人留在这里只觉得无趣,压抑,好似全天底下的东西都变得没滋味儿了。   但还好,他擅长忍耐这种无趣。   ——   秦禅月从镇南王府离开后,坐着马车回了忠义侯府。   她前脚到了忠义侯府下了马车,行进门槛不过百步,便瞧见赵嬷嬷喜气洋洋的来,搀着她往回走,喜气洋洋的说了一件大好事儿:“夫人,侯爷今儿叫了大夫,查了身子,说是身子大好了,现下正回了赏月园,在您院儿里歇着,等着您回去呢,想来是这几日没与夫人亲近,心里想着夫人呢。”   “噢,对了!”赵嬷嬷想了想,又道:“秋风堂那对母子最近闹得厉害,侯爷都懒得看了呢,估摸着也是嫌他们烦啦!”   赵嬷嬷是真觉得这是好事儿。   侯爷病好了,不会死了,这是其一,以后他们侯府还有男人撑着台柱子呢,走出去也被人高看一眼。   侯爷不喜那对母子了,更是好事,好与他们夫人和和美美!此不是大喜嘛!   瞧瞧,夫人这段时日做的端正,谁看了不夸一句贤惠?侯爷最终还是回心转意啦,这世间的女人求的,不就是个和睦嘛!   思索间,赵嬷嬷一边扶着秦禅月的手臂,一边笑眯眯的说道:“待到日后世子即位,若是夫人还瞧不惯那一对母子,寻个由头打发出去便是啦,日后这侯府后院啊,还是夫人说了算。”   秦禅月在一旁走着,神色淡淡的听着。   她听不惯赵嬷嬷这话,但是却知道,赵嬷嬷并非是特意给她添堵,只是赵嬷嬷也跟柳烟黛一样,学了些这样的规矩,深深地烙印在骨头里,洗不干净罢了,在大陈,向来都是夫为妻纲,夫君一句话,便能要妻子半条命,伺候夫君,打理府务,是妻子的本分。   这些话,秦禅月听了都恶心。   她一辈子爱洁,傲气,绝不肯去吃什么夹生饭,如果她碰不到一辈子只要她一个的男人,她宁可不成婚,在她眼里,周子恒已经是个脚底流脓口里生疮的死人了,她看一眼都觉得反胃,更不可能再去与周子恒亲亲蜜蜜的倒在一张床上。   像是秦禅月这般不妥协,傲的没边儿,非要压在男人脑袋上的女人实在是少,且,这世间也薄待女子,分明当初他们在一起前立过山盟海誓,绝不背弃,但是忠义侯叛誓,世间人都不觉得如何,反而认为她揪着个誓言当真很胡闹,就算是忠义侯做过多少对不起她的事儿,现在只要忠义侯肯回过头来找她,旁人便觉得“迷途知返,甚是难得”。   男人,特别是有权有势有地位的男人,不管做了多少错事,只要肯回头,肯认错,像模像样的求个绕,这就算是“好男人”了,毕竟谁家的爷们不犯个错呢?这不比那些流连花丛,泡在青楼楚馆、在赌坊大杀四方的男人强?   而女人呢,生来就得听这个的,听那个的,婆母磋磨要受着,丈夫纳妾要点头,府里的事物都要操心,不然就是不恭不敬,所以就算她是大将军的女儿,就算她养兄是镇南王,就算是她是被愧对的那个,她也依旧被困在这个框架里,不能对忠义侯露出什么厌恶神色来,最起码,现在不能,再恶心,她都得忍一忍。   她要忍到这群人自相残杀,她来坐收渔翁之利。   想起来方姨娘这几日的悲痛,秦禅月想,这一天应该不远了。   而赵嬷嬷并不知道她还在想什么,还在与她说忠义侯。   秦禅月那张艳丽的面上瞧不出什么喜怒来,只平淡道:“这几日镇南王病重,我需去佛塔为镇南王祈福,怕是不能侍奉,等过几日,侯爷身子好了我再过去吧。”   赵嬷嬷只能点头应是,而秦禅月连赏月园都不回了,直接往佛塔而去,期间问道:“府内还有什么旁的事?”   她往佛塔的方向行去时,一旁的赵嬷嬷便换了个话题,继续禀报了府内今日生的事。   “今日夫人走了,二少爷回去向一些小厮们打探了些事情,便问到了昨日前厅之事之前的[那件事]上。”   当时他们正行在一处宝瓶门碎石路附近,不远处是葳蕤草木,花木摇曳间,赵嬷嬷的声量放低了些:“因得知了[那件事],二公子便去世子的书海院中,将世子暴打一顿,随后离去了,也不知道是去了何处,世子也不曾闹大,只吃了这个暗亏。”   秦禅月听了这来龙去脉,讥诮的扯了扯嘴角。   还能是去何处呢?周驰野现在满心满眼都是白玉凝,肯定是去找白玉凝了。   而周渊渟自知理亏,不会闹出来的。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佛塔前。   佛塔极高,共有三层楼,其外飞檐龙爪,其内沿着墙壁凿出来一个个椭圆形空处,里面摆放上各种佛像,进入到佛塔内部后,最里面供着秦禅月历代长辈的牌位,这里的人都是秦禅月的先祖,放在大陈,每一个都是立下汗马功劳的将领,他们死在沙场上,戾气太重,不得往生,要日日供奉才是。   以往秦禅月每个月都会过来住上几日,所以这佛塔旁的客厢房中有一间专门是她的,每日都有人打扫,进去便可以住。   佛塔常年烧着香,香火鼎盛之处,飘着一股独属于寺庙的檀香气息,落到人身上,能带来一股静心的禅意。   秦禅月行进厢房中休憩下的消息传到赏月园时,忠义侯周子恒正在凉亭中作画。   他这些时候身子越来越好,瞧着已经与常人无异,现在出来转转也不错。   他本是在凉亭这里等秦禅月的,结果等着等着,秦禅月去祈福,不过来了,周子恒一时失落,竟打算起身,也去一趟佛塔,跟着去祈福。   他好似已经许久没跟秦禅月说过话了。   可是就在周子恒离开赏月园的时候,偏又遇到了方姨娘。   方姨娘发鬓乱糟糟的,穿的衣服上还沾着尘土,看样子像是在灶台里打过滚儿似得,现在正恍恍惚惚的在石子路上,身后跟着丫鬟一路伺候他。   她这几日将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日日纠缠着周子恒说什么“我们儿子是被害的”,周子恒听了都厌恶十分,远远见了她,便问一旁的丫鬟:“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丫鬟便道:“回侯爷的话,方姨娘从乡下郎中手里买来的偏方,说是要挖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花泥土来煎药,方姨娘这是亲自给三少爷煎药呢。”   周子恒顿觉丢脸十分。   周问山腰伤了之后,他遍寻名医来,都不曾治好,那就是真的治不好了,可方青青却死活不信,一遍遍的搞这种丑事!   他顿时连走过去的心情都没有了,因为方青青见了他,一定会扑上前来说个没完,他烦,不愿意再听那一声声嘶吼的话,所以直接折返回了赏月园。   因着半路折返,他也没有心情再去寻秦禅月,而是自己一个人坐在厢房中饮酒。   当时已是申时末,酉时初,天边挂了一点淡淡的彩霞,周子恒因为心里不爽饮了些酒,渐渐便有了醉意。   期间,有一伺候的丫鬟来上酒,行动间不知是有意无意,竟是手腕一颤,将酒水撒在了周子恒的衣袍上。   周子恒拧眉呵斥,便见那丫鬟跪下来,昂起脸,露出一张娇俏可爱的圆面来,一边跪下磕头,一边有意无意的往周子恒的膝前来蹭,软着嗓音说道:“奴婢知错,求侯爷莫要责罚。”   她的下颌已经蹭到了周子恒的膝盖上,柔软的面颊带来温热的触感,隔着一层薄薄的纱衣,落到了周子恒的身上。   周子恒眯着眼睛看着她,一眼便瞧出了她的打算来。   这小丫鬟是想攀上他。   侯府的丫鬟可不少,个个儿都是十五六岁鲜嫩的丫鬟,她们多是贫苦人家所出,自幼卖身给侯府,每个月拿月钱,待到年岁大了,可以求主人给放奴契,出去嫁人,也可以干脆便嫁了府内的管家,继续留下来做奶娘,做嬷嬷——一般人家的主子都不会死扣着一个丫鬟的契不放。   当然,若是主子愿意,随时也可以收了她们做姨娘。   她们本就是卖身进来的奴才,能做高门大户的姨娘也是造化,以后就是主子,若是能生个孩儿,那后半生都风光了。   只是这种事儿以前秦禅月看的很紧,这群小丫鬟们都怕被秦禅月打死,所以谁都没敢上前,但是这段时间,秦禅月根本不管这些事,且方姨娘都进了门,这些丫鬟们便又生了心思,期期艾艾的把自己送到了周子恒的膝前。   这要是以前,周子恒肯定一脚就踢开了,他怕惹秦禅月生气,但是这段时间,秦禅月对他纵容了许多,叫他的胆子也跟着越来越大。   人的胃口是不会变小的,只要有一次纵容,下一次就一定要更多。   就像是开过荤的畜生,就算是面上照样吃素,背地里也要偷腥。   他既然能有一个方姨娘,为什么不能有第二个呢?秦禅月是好,但是这个丫鬟瞧着更年轻,更水润。   所以他没说话,只定定地看着那丫鬟,瞧着那丫鬟越爬越高,最后蹭到了他的腰间。   桌案上的酒壶摇摇晃晃,最终“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厢房外的人听不到这点细微的动静,而厢房内正逢初春。   当夜,春色正浓。   ——   这一夜,似乎是个平常的夏夜。   周驰野外出去找白玉凝一夜未归,周渊渟还躺在床上养伤,柳烟黛在镇南王府睡得呼呼的,秦禅月在侯府佛塔下为养兄祈福,镇南王私下里与太子见了一面,共同商议之后的事情该如何做。   明月高悬夜空,静静地瞧着每一个人的篇章。   故事中的每一笔,都是由人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偌大的长安,便是一个巨大的话本,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主角。   ——   次日,清晨。   侯爷幸了一个小丫鬟的事借着早上送水的丫鬟的嘴传遍了整个侯府。   这个消息先是传到了佛塔,送到了秦禅月的耳朵里,而这位夫人只是顿了顿用膳的手,随后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竟是没有丝毫动怒。   再往后,这消息传到了秋风堂,落到了方姨娘的院儿里去。   那时候方姨娘正在给自己的儿子喂药,听见这消息的时候,恍惚了一瞬,竟是有些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呢?”她看着来报信的小丫鬟,一张枯黄的面上挤出来了一个僵硬的笑容,声线嘶哑的笑着,说:“怎么可能呢?我们的儿子还在病重,他怎么能找别的女人呢?定是你听错了,他最爱我了,他说过,只爱我的!”   小丫鬟讷讷不能言。   而方姨娘已经拨开了小丫鬟,跌跌撞撞跑向了赏月园。 第21章 你不是最爱我吗?   清晨, 赏月园。   昨夜春色燃燃,柔软的姑娘,鲜嫩的臂膀带来不一样的鲜活气儿, 渡到周子恒的身上, 将周子恒骨头里的沉疴尽扫。   周子恒清晨起身时神清气爽, 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洞房花烛夜的那一日。   昨夜伺候过周子恒的小丫鬟也早早起身,跪在地上侍奉侯爷更衣。   宽阔明亮的厢房间洒满晨曦,窗外鸟鸣啾啾,花影摇曳, 屋内角落里的冰缸还剩下最后一丝凉意,浸润着这燥热的清晨,偶有一道清风刮过, 落到人身上格外舒爽。   就在这个美妙的清晨里,侯爷的目光落到了小丫鬟的身上, 隐约间回忆起了昨夜的美妙滋味儿。   小丫鬟上半身只穿着肚兜, 露出白嫩嫩的肩膀与半个娇俏胸脯, 下半身穿着嫩绿色的亵裤, 红绿交映间,肌理白的像是脆生生的藕, 一头墨发垂散在身后,跪在地上时,她昂起下颌来,像是撒娇一样与周子恒道:“侯爷——奴婢伺候了您,您疼疼奴婢, 给奴婢一个名分嘛,不然奴婢回去,定是要被人欺负的。”   她上了侯爷的榻, 这事儿是瞒不了人的,外头伺候的丫鬟们定然都知晓了,背地里不知道怎么说她呢。   这府内的丫鬟们都想做主子,也都想爬这张床,旁人没爬上来,她爬上来了,若是她得不来一个名分,得不来主子的疼爱,那可就白爬了,白爬不说,定会被旁人讥笑欺凌,上头的嬷嬷也会觉得她居心不正,定会想方设法的把她赶出去。   在后宅里,一旦成了谁榻上的女人,不出头,就只能被摁死,而她所能依仗的,不过是一身的美色,和这个男人一点点的良心。   这宅院里的丫鬟都是主子的物件,她们的卖身契都是捏在主子手里的,主子抬举你就给你一个名分,不抬举你,用了就丢,这群小丫鬟们也没有任何办法。   这底层的人,想往上爬,就得先将不值钱的尊严丢了,至于以后能不能捡回来,也瞧自己的本事。   周子恒垂眸,拧着眉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斟酌。   小丫鬟正昂起一张娇憨的圆脸来,可怜祈求的看着他,想以美色为自己加码。   她生的并不是十分艳丽,但胜在年轻,枝丫鲜嫩,花骨朵儿一般依着他,不像是秦禅月那般气场扑面,让他觉得自己被压了一头,也不像是方姨娘一样整天情情爱爱,一点不满意便要胡作非为,这小丫鬟柔顺而恭敬,懂事知礼,往地上一跪,格外让人舒心。   只是,若是纳她做妾的话——秦禅月能同意吗?   精虫上脑、要这个丫鬟的时候他不在乎秦禅月,等人家丫鬟来要名分的时候,他突然就开始在乎起秦禅月了。   周子恒正迟疑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脚步声来的又急又快,从廊檐外响起时,外间的丫鬟们似是拦了一瞬,但是没能拦住,门外的脚步声猛地冲到内间门口来,“砰”的一下撞开了内间的门。   门内的两人都是吓了一跳,小丫鬟“啊”的一声跪着膝行挪躲到了周子恒的腿后,抱着周子恒的腿来遮挡自己的身子。   而周子恒一回头,便瞧见了方姨娘赤红着眼从门外冲进来。   当时正是辰时,天光大亮,方姨娘穿着昨日那一身脏兮兮的衣裳,撞碎一面珠帘,踉跄着扑进来。   珠帘碰撞的响动间,方姨娘瞧见周子恒身后躲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小丫鬟。   厢房宽敞,阳光明媚,线香将房屋中填出淡淡的龙涎气息,窗外落进来一缕光,在木制地面上照出四格影子,光影映到玉质屏风上,似是流光转动,就在这样静好的一个清晨,儒雅的男人身后,躲了一个只穿着肚兜的小姑娘。   只穿着肚兜。   在往上看,那白嫩嫩的脖颈上也印刻有一个红润的痕迹,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他们昨夜做了什么。   她浑浑噩噩的站在原地站了三息,随后竟是爆发出了一阵尖叫。   “周子恒——你怎么能找别的女人?周问山现在还躺在床榻上,你不去想办法救他,不去找大夫,不去替他报仇,你居然在这里找别的女人!”   方姨娘怎么能不悲痛呢?他们的亲生儿子现在还躺在床榻上哀嚎,因为一辈子站不起来而不想再活——谁能接受自己做一辈子的废人呢?   周问山接受不了,他在人生的最高处狠狠地跌下来,跌到了泥潭里,他不再是世子,反而是一个废人,周问山因此几次寻死,拒绝喝药。   而方姨娘只能陪着他,在午夜里一次又一次抱着他痛哭,去外面找各种偏方回来救自己的儿子。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偏方无用呢?周子恒能明白的事情,她自然也明白,只是她不相信啊!她不愿相信!她宁愿躺在床榻上被废掉的是她自己!这漫天神佛要折磨就来折磨她,不要来折磨她的儿子啊!   她这样痛苦的煎熬着,自然认为周子恒也与她一样煎熬,可是一转头,便瞧见周子恒在跟别的女人睡觉!   她如何能不恨?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爱我们的儿子,你就是这样爱的吗?”方姨娘爆哭着嘶吼,她丧失了理智,像是疯婆子一样扑上来!   她那样疯狂,简直像是一条恶狗一样!周子恒何曾见过这等场面,惊慌中忙着侧身躲避。   他这样一躲,便露出来了身后的小丫鬟。   小丫鬟也被吓坏了,她也是想躲开的,但是因为跪在原地使不上力气,竟是没能立刻躲开。   方姨娘见了她,顿觉更恨。   “你个不要脸的贱蹄子!”她扑上前,恶狠狠地抽了这丫鬟两个耳光,又拖拽着她的头发往外拖,一边拖一边喊:“小小年纪就敢勾引男人!下作,恶心!找死!”   小丫鬟被打的满地乱滚,肚兜都被扯掉了,赤身裸腿的尖叫着喊:“侯爷!侯爷!救救奴婢!”   周子恒退后了两步,惊异恼怒的训斥道:“方青青!你这是在干什么!你疯了吗?”   方青青肚子里揣了许多许多的怒与怨,这些情绪纠缠着在她的身体里腐烂,没有一个人来安慰她,开解她,而她最依赖的夫君还去与旁的女人快活,只有她一个人在这绝境里一点点烂死,她如何能理智?   “我疯了?是你疯了!你不是说最爱我吗?你不是说会让我做正妻吗?当年我有孕的时候,你抱着我,说这才是你的孩子!你说周问山才是你唯一的孩子,你说你爱我,你说若不是秦禅月强嫁给你,你愿意与我厮守一生!”   “为什么啊——为什么儿子残了你不管,为什么你要跟别的女人滚到一起?你不是爱我吗?”   她泣血一般的哭诉,每一个字儿里都写满了恨意与委屈,那张清雅的面狰狞的扭在一起,全无昔日温情,反而像是一只讨债的恶鬼,看上去随时都能扑上来,将周子恒吞吃掉。   方青青并不明白,当秦禅月不允许周子恒纳妾的时候,周子恒会来找她,而当她不允许周子恒纳妾的时候,周子恒会去找别人,周子恒就是这样的男人,他永远不会被满足,永远得出来偷点腥。   周子恒是爱她,但可不是只爱她。   她明知道周子恒对秦禅月不忠,却认为周子恒会对自己忠心,这才是她最天真的地方。   而她这幅模样也让周子恒厌恶十分,周子恒从来没有这样厌恶过方青青!   “你到底闹够了没有!”周子恒气的面色涨红,吼道:“我让你进了侯府,我甚至答应给你儿子世子之位!是你儿子自己不争气,是他自己骑马摔下来断了腰,怎么能来怪我?我又有什么办法?我能使出仙法来吗?他一个人起不来,难不成要让我这个做爹的也跟着难过一辈子吗?我对你们母子仁至义尽了!是你们一直胡作非为!若我早知道有今日,我是绝不会让你们进侯府来的!”   方青青听的浑身发抖,她一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悲愤之下,竟是“啊”的一声喊出来,尖叫着扑上去,去厮打周子恒。   她当初若不是跟了周子恒,又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没名没分的当了十来年的外室啊!   厢房之中闹的一塌糊涂,外头的丫鬟们一个都不敢进来劝,生怕成了主子气头上的倒霉鬼。   而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一道略显低哑的声线自门外响起,瞬间震慑住了厢房内的一片吵闹。   “住口。”来音掷地有声,使厢房内的三个人都慌乱看去。   下一刻,珠帘被赵嬷嬷挽起,秦禅月自厢房外行了进来。   今日秦禅月穿了一身烟紫色浮光锦对交领百褶裙,头上簪了一套金丝上镶紫水晶的头面,这些水晶被镶嵌成一朵紫罗兰的形状,其态灼灼如处绽,乍一看就好似她戴了一朵真花似得,端庄艳美,风姿绰约。   当秦禅月锐利的目光环顾四周的时候,在场的三个人都觉得面上一片火辣辣,后背微微发紧。   跪在地上的小丫鬟衣衫不整,肚兜都被扯掉了,只能胡乱的捡起来重新捂住胸口,周子恒匆忙站直身子,而一旁的方姨娘也跟着软了几分势头。   小丫鬟不必说,这里的那个人她都开罪不起,瞧见方姨娘进来的时候,她悔的肠子都青了!本来侯爷看起来就对她不是十分喜欢,只是随意睡一睡,她就算是爬上了床,也未必能拿到姨娘的位置,现下又来了方姨娘这么大闹一场,她定是得不来什么好儿了!   而周子恒则是觉得丢人,他睡了一个丫鬟,还被方姨娘打了,这场面竟然还被秦禅月瞧见了!简直颜面扫地,有辱斯文!   而方姨娘见了秦禅月来,却是有些怕。   方姨娘与周子恒敢叫嚣,是觉得周子恒爱她、亏欠她,她当然敢喊敢闹,她笃定周子恒不会将她怎么样,就算是周子恒睡了别的女人,周子恒心里也一定有她,她再怎么胡闹都没事,但碰上秦禅月却不同,秦禅月不会惯着她。   说来也奇怪,方姨娘不怕周子恒,却怕秦禅月——不过方姨娘转瞬一想,秦禅月来了也是好事,秦禅月素日里管家手段严明,规矩森严,从不曾纵容这等心思诡谲之人,从开府到现在十几年间,一直将下面的丫鬟们都管的死死的,谁都不敢上来乱爬床,现在这丫鬟撞到了秦禅月的手里,定会让秦禅月直接弄死的!   不是谁都能进这侯府的门儿呢!   思索间,方姨娘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地上的小丫鬟。   待到秦禅月环顾一圈后,自然便知道生了什么事——她初初听到周子恒要了个小丫鬟的时候,心里有些诧异,但是转瞬一想,也是情理之中,周子恒不就是这样个人吗?   方姨娘现在的心情,她上辈子也体会过,在上辈子她刚得知周子恒在外面养外室的时候,也恨不得扑上去把周子恒杀了。   说起来也可笑,她还没来得及动手呢,这两个人就已经互相恨上了。   秦禅月那双狐眼中闪过几丝冷淡,似是对这一场闹剧感到厌烦,随意摆手道:“方姨娘刚经伤子之痛,一时失态,便罢了,这个丫鬟——你叫什么名字?”   秦禅月垂眸,问向那缩在地上跪着瑟瑟发抖的丫鬟。   那丫鬟颤巍巍的回道:“回夫人的话,奴婢叫小红。”   秦禅月缓缓点头,道:“红者,赤霞也,便唤[霞姨娘],院子便安排在落叶院旁边,起一个[赤霞院],日后好生伺候侯爷。”   在场几个人听见此话,都是心思各异,霞姨娘欣喜万分,没想到峰回路转,这姨娘的位置还是到手了!   周子恒则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又涌起来几分宽慰来:瞧瞧,这才该是他的正妻,这样的气度,才配做侯夫人。   而方姨娘却是惊得大喊出声:“凭什么?凭什么就让她做了姨娘?她凭什么与我平起平坐?一个用尽手段心机爬床的小丫鬟,就该打死了事!夫人不是最厌院里有妾吗?为什么要封她做姨娘?”   她给周子恒做了十几年外室,九死一生生了一个儿子,十几年都见不得光啊!好不容易才进门做了一个姨娘,她吃了这么多的苦,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却没享到什么福气,进了侯府之后也没有一天舒心日子,而这个丫鬟呢?她什么都没付出,只是在床上撅着腰伺候了一回,竟然就能做个姨娘了,这是什么道理?这是什么道理!   而站在门前的秦禅月淡淡的扫了方姨娘一眼,随后道:“男人不都是三妻四妾的吗?这有什么稀奇的吗?方姨娘当初,也是这般进门的,怎么你进了门,还不允旁人进门呢?”   秦禅月折淡淡的一句话刺到方姨娘的面上,让方姨娘面色涨红。   这怎么能一样呢?她想,这不一样啊!她与那些卑贱的,爬别人的床的丫鬟是不同的,她是被周子恒爱着、求着的人啊!   秦禅月有那样大的家世,她争不过,她弱于秦禅月一头就算了,怎么现在还跑出来了一个小丫鬟跟她平起平坐了?   她不甘心啊!   方姨娘又想扑上前去与周子恒发疯,但周子恒早有准备,他一挥手,便叫外头的丫鬟进来,将方姨娘拉扯下去。   他是真看够了方姨娘这个疯子了!   周子恒让人将方姨娘拉下去的时候,那霞姨娘也知趣的下去了,厢房中一时之间只剩下了周子恒和秦禅月两个人,周子恒调整了下姿态,对秦禅月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容,道:“禅月,昨日那个霞姨娘——”   秦禅月淡淡的笑了一瞬,道:“夫君不必挂怀这些,自从夫君重病了一场之后,我便都已经看开了,只要你活着,就是全天底下最重要的事儿,一个小姨娘而已,我不会吃味的。”   周子恒心下大喜。   他就知道,秦禅月早已爱他入骨,这十几年的陪伴,他在秦禅月心里的地位早已经超过任何人,秦禅月为了他,自然愿意打破一些规矩。   他情不自禁的上前来,握住了秦禅月的手,语调温和的说道:“禅月性子端正,是我之幸也,不管我有多少个妾,只有你才是我的正妻,我的心里,你才是最重要的。”   他的手宽大,掌心温热,握住秦禅月的手的时候,一股淡淡的温热感包裹着秦禅月的手骨,秦禅月只觉得一阵难以压抑的恶心感从心底里冒出来,连带着那张艳丽的面都有些僵硬。   她慢慢抽回手,道:“夫君刚刚痊愈,还是要注意身体才是,我今日还要去看一眼大兄,便不陪着夫君了。”   说话间,秦禅月想起来什么似的,那张妩媚的面上浮起了几丝笑,轻声道:“对了,周渊渟的岁数也到了,这段时间侯爷身子也好了,过几日,还请侯爷去上朝,为渊渟请封。”   周子恒自当应下,一路含笑送秦禅月离开。   秦禅月从侯府离开,重新走向镇南王府的时候,旁处也正在上演一场好戏。   ——   侯夫人与侯爷即将为周渊渟请封的消息顺着四周的奴仆的嘴,传到了书海院。   当时周渊渟还在书海院里看书,听闻了这个消息后,兴奋地在屋子里乱窜。   他想,之前母亲对他一直很冷淡,现在突然转变了态度,定然是昨日柳烟黛为他在母亲面前说了好话,所以母亲才会一回来就提给他请封的事儿,若是早知道柳烟黛这么好用,他之前定然不会一直给柳烟黛甩脸色——他根本不知道,昨日在王府里面柳烟黛压根就没来得及跟秦禅月说。   他沉浸在这种快乐之中,根本挪不出一点脑子来思考,他只觉得世子之位近在眼前,虽然他爹没能直接死掉,让他即位侯爷,但是那老三显然是闹不出什么厉害来了,日后,这侯府还是他来当家!   周渊渟兴奋之余,还没有忘记问一问旁边的小厮:“周驰野呢?他找到白玉凝了吗?”   昨日,周驰野跑到他院子里,差点直接掐死他的事情一直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虽然他不曾将这件事情闹大,但是这个恨意他却深深记下了。   他明面上不敢报复,但是背地里却是小手段一堆。   一旁的小厮连忙回道:“回世子爷的话,昨日晚间就找到了。”   昨日白日里,周驰野从周渊渟这边离开,直接去了城郊百合坊。   百合坊就是一个比较偏僻的坊市,里面住的都是一些小富之家,治安算不上多差,但也不是特别好,很适合白玉凝现在的身份去住,因为坊市也不大,所以周驰野一找过去,就找到了白玉凝。   白玉凝当时是一副刚被赶出府门的样子,落魄的在屋子里哭,周驰野一到院子里,一见到白玉凝哭啼啼落泪的模样,便觉得心头都跟着痛,赶忙扑上前去,抱着白玉凝一顿表忠心。   当时白玉凝是这样说的,她道:“周渊渟想要侵犯我,我一时昏了头了,想报复他,才那样冤枉他,我扯了谎,被赶出府门也是对的,你不要怪夫人。”   周驰野本来就心疼她,听了这话更是心里都痛,赶忙抱紧了她,与她低声道:“我如何能不怪母亲?她分明知道我喜爱你,却还要这样冤枉你,这样欺负你,你放心,日后,我也不回侯府了。”   白玉凝吓了一大跳,周驰野若是不回侯府,她就也回不去呀!这段时间二皇子与她说了,叫她在侯府里好生打探消息,她可不能被赶出去!所以她百般劝了劝,但周驰野铁了心不回去,只抱着她道:“我知道你怜惜我,不想破了我们母子情分,但是母亲这段时间做的太过分了,我绝不会回去的。”   白玉凝只能闭了嘴。   “当天晚上,二公子便歇息在了白姑娘的院儿里,不曾回来。”小厮道。   周渊渟听了这话,心里便起了些恶心思,他将手中的书卷团成团,轻轻的打着自己的掌心,道:“那母亲那边,知道周驰野去找了白玉凝的事情吗?”   听了周渊渟的话,小厮低声道:“回世子爷,侯爷和夫人都看了二公子的血书,夫人似乎都不太放在心上,但是侯爷叫下面的私兵派人去抓了,只是那些私兵没什么大用,到现在也不曾找到二公子。”   大陈重孝,自古以来都是父压子,早些年间,还有这么一桩案例:儿子对父母不孝,父母去朝堂上状告儿子,当官的直接将儿子给打死,民间一片叫好声,都觉得罚的对,而大陈律法规定,父杀子,罪减一等,算不得死罪,子杀父,却是要重刑罚之。   儿子能写出这样一封血书来,在侯爷和夫人的眼中,这儿子已经是反了天了,要关起来棍棒教养,如果周驰野被侯府的私兵抓到,肯定要被重罚之。   周渊渟拧眉想了想,与一旁的小厮道:“去将二公子的藏身之处告知给府内的私兵,让那群私兵找过去,再在私兵中派一些我们的人,到时候——”   周渊渟拧着眉,做了个“下重手”的手势:“找准机会,打断他一条腿,再让父亲的人将他拖回来。”   一旁的小厮明白了,立刻点头。   周渊渟则是冷冷一笑。   他是定然不可能叫周驰野真跟白玉凝在外面过上好日子的!这一对贱人都欠了他的,现在都要还给他!   待到小厮离开之后,周渊渟坐在窗边矮榻旁边想了想,觉得他也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他得给自己加一点砝码来,日后好在母亲和父亲面前说上话。   砝码嘛,有很多,一是他的官位,二是他的孝心,三是他的子女,总之,为人子,能让父母开心就行,而他眼下最好用的砝码就是——   柳烟黛。   他之前对柳烟黛不耐烦,惹了母亲动怒,若是他最开始就对柳烟黛态度好一些,说不定都不会起来那些风波。   现在想想,他当初非要将白玉凝带到府里,真是瞎了一双眼,他转瞬间又想到,柳烟黛自从嫁进他的府门之后,因为不得他喜欢,一直都不曾与他圆房呢。   周渊渟将手中的书卷了又张,张了又卷,最终下了决心。   他虽然不喜欢这个女人,但是这个女人有用,那他大可以勉强睡上一睡。   所以,他立即起身道:“来人,去膳堂做上一些世子夫人爱吃的东西,本世子要送到王府去。”   柳烟黛最近为了给镇南王侍疾,一直留在王府,估摸着王爷不醒来,她就回不来,但没关系,她回不来,他过去就行,顺带还能在母亲面前做一做戏,让母亲知道,他对柳烟黛不错。   他要亲自去讨好讨好柳烟黛,今日便把房圆了,最好让柳烟黛一次有孕,柳烟黛有孕了,母亲对他的态度自然也会更好些。   只是——柳烟黛那古板呆滞的性子,感觉就算是到了床榻上也没什么兴致。   周渊渟转念想了想,又叫人拿了些助兴的药来。   到时候将这药一起用了,门一关,直接吃了便是。   ——   而这时候,王府里正是一片岁月静好。   秦禅月丢下侯府里的一滩乱事,回到王府里去看养兄,柳烟黛则正在镇南王府内梳妆打扮。   今日,李嬷嬷给她挑了一件更羞人的衣裳来,这衣裳比昨日的更夸张些,是一套绫罗纱淡绿色的束胸露肩的长裙,外罩了一层雪色的薄纱衣裳——这一层薄纱衣裳薄如蝉翼,披上几乎跟没披上似得,能透过这一层薄薄的衣裳,瞧见下面牛乳一般白的肌肤。   更要命的是,她胖,胸口一直都是沉甸甸的,被柔软的绸带束胸一裹,便裹出来了一个不堪入目的形状,她几番用手捂着,又被李嬷嬷将手拿下来。   “世子夫人挡什么?”李嬷嬷道:“当初夫人十六七的时候就是这副打扮,一走出去半个长安的人都围着看呢,女子艳美是好事,何须隐藏?做人如夏花,就该轰轰烈烈,明明艳艳才是。”   柳烟黛讷讷不能言,只能再将手放下。   说话间,李嬷嬷又给柳烟黛上了一套妆。   柳烟黛面嫩,肉多,但胜在白皙,点上粉嫩梨花妆,一眼望去,就好像是树上那水嫩多汁的桃子成了精,香香软软的坐在这,等着人上来啃一口。   李嬷嬷替她化好妆容后,对着镜夸她:“世子夫人绝世容光。”   柳烟黛从没被人这样夸过,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而且她一动,她圆鼓鼓的胸脯就像是要跳出来一样,她羞得都不肯出门,知道婆母来了,也不敢出去迎。   但是,婆母来后不过小半个时辰,她便听说她的夫君周渊渟来了。   镇南王府因为镇南王病重,所以一直对外封锁,近些时日来上门送拜帖的、套近乎的、试探深浅都被挡回去了,除了秦禅月,一个都进不得门来,现在周渊渟来了,也被王府的士兵拦在外头。   说是,这王府的士兵向内汇报,将这件事情启禀给了秦夫人,但是夫人却只摆了摆手,说“不见”。   夫人不见,下头的士兵便又将人拦了回去。   当时马车就停在王府的门外,周渊渟的小厮听闻夫人不见,隐隐有点急了,眼珠子一转,让这些人再去通报给世子夫人。   这小厮塞了点银子过去,道:“我们世子与世子夫人多日不见,心里思念的紧,这一趟是专门过来见世子夫人的,劳烦您再通报一声,问问世子夫人现下可有空闲。”   最起码让他们世子夫人出来一趟,与世子见上一见呀!   夫人不见,世子夫人总是会见的,他们世子夫人对世子可是情深义重呐。   忠义侯世子算起来还是镇南王的亲外甥呢,总不能真的一直拦在外面,士兵便又转身去世子夫人处通报。   这消息送到了柳烟黛的面前,叫柳烟黛一下子便扣紧了手里的袖子,人也跟着紧张了几分。   她向来是个不扛事儿的,根本干不了“对不起别人”的事儿,更别提算计别人了,稍微跟别人有一点争执,她就要浑身发软倒下去了,就这样的性子,突然间听说周渊渟找上门来点名要见她,她后背都汗了几分。   她第一时间开始回想她这段时间是否做错了什么。   她搬来王府之后,一直老实待着,昨日撞了个贵人,但似乎也没什么大事,昨日——噢!昨日,她收了周渊渟的一封信来,却不曾按着周渊渟所说的去做,难不成是周渊渟跑来找她麻烦来了?   柳烟黛顿时害怕了,提心吊胆的在原地听着,却也不敢说“不见”,她畏惧任何能给她带来威压的人,哪怕对方其实不能把她怎么样,但是她就是怕。   她踟蹰了片刻,在心底里打了腹稿,心想,若是一会儿周渊渟质问她为什么没有去打探婆母那边的消息,她就推脱说不曾来得及,然后今天再去找婆母,跟婆母告周渊渟的状。   她在心里给自己敲了一把小算盘,把一切都想好了,便去王府门前见一见周渊渟。   一旁的李嬷嬷担忧她在周渊渟那里受委屈,便与柳烟黛一道儿去见了。   李嬷嬷跟赵嬷嬷还不大相同,赵嬷嬷心底里总觉得周渊渟是秦禅月生的,就算是周渊渟做错了事,也要给周渊渟两分颜面,但是李嬷嬷却是被秦禅月安排出去做了事,见识过周渊渟的本色的——当时,给周渊渟的小厮换香囊的就是李嬷嬷。   李嬷嬷早就知道,周渊渟和秦禅月之间离了心了,所以在周渊渟和柳烟黛之间,李嬷嬷是一门心思向着柳烟黛的,绝不会叫柳烟黛吃什么委屈。   ——   当时正是夏热时候,柳烟黛一出门,便被太阳晒得眼前发昏,李嬷嬷便打起了丝绢所制的遮阳伞,一路行在她身侧,顺带给她带了一个冰香囊。   这冰香囊,便是在香囊里面装一个小香炉,香炉里面放上一块冰和一些碎薄荷,香炉散着淡淡的冰气,纵然化了也不流水,能充当一个夏日炎炎里解暑的小东西。   她们穿过府内宝瓶门,行过长廊湖畔,绕过门前的照壁大石,行到府门前后,便居高临下的瞧见了下头的马车。   忠义侯府的马车已经在王府门前等了多时了,马车前正立着一个身穿月蓝色对交领长衫的俊美青年。   正是周渊渟。   当时正是炎炎夏日,燥热难当,周渊渟在王府门前硬生生的站着,一来被晒的流汗、等的心绪焦躁,二来还觉得有点丢颜面,母亲就将他晾在这里,这是什么态度!岂不是叫人看笑话?那柳烟黛是断了腿不成,竟叫他等这么久!   他正是心思烦躁时,突然间府门中行过来两道身影。   周渊渟拧眉抬头,竟是被震在了原地。   只见前头行来的女子身穿束胸淡绿色长裙,丰腴柔媚,正自台阶上缓缓走下来,发鬓挽到其后做花苞鬓,露出一张白嫩圆俏的脸来,好似剥了皮的荔枝,额上点花钿,身形波涛汹涌,他一眼瞧过去,眼眸都跟着缩了一下。   这竟是柳烟黛?   他印象里的柳烟黛一直都是畏畏缩缩,佝偻着腰,肥大笨拙的模样,再好的衣裳到了她身上也丑的碍眼,几日不见,再站在他面前这个姑娘却是风姿艳美,瞧着饱满水润,极惹人眼。   他略微被惊艳了一番,瞧着对方走近,竟是都不知如何开口。   “妾身见过夫君。”柳烟黛行下长阶后,先向着周渊渟行礼,见周渊渟不动,她才缓缓抬起眼眸来,诧异的看向周渊渟。   周渊渟这才回过神来。   他原本肚子里揣着的怨气突然就散了,莫名的竟涌上些喜悦来,他对着柳烟黛温和一笑,随后说道:“许久未见,我甚是惦念你——王府这边戒严,不允人进去,不若你出来陪我几日?我们出去转转,去附近的戏场听听戏文,晚间我再送你回来。”   这是寻常时候高门公子追捧姑娘时常用的手段,包下一个戏楼来,与姑娘们好生谈情说爱,也没人能瞧见。   柳烟黛略有些迟疑。   她是不愿意去的,她知道周渊渟不喜爱她,以前周渊渟那般辱骂她,她都记着,只是她又嘴笨,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周渊渟这边趁热打铁道:“我还带了你喜欢的吃食。”   说话间,周渊渟一摆手,下头的小厮立马将食盒端过来了。   柳烟黛这辈子没什么爱好,唯一能提的出来的就是吃,她最爱吃各种甜糯糯的糕点,周渊渟投其所好,带了一大食盒过来。   柳烟黛瞧见了食盒,被勾的食指大动,但是人还是不愿意去,她便悄咪咪的扯了扯李嬷嬷的袖子。   李嬷嬷本来在一旁为她打着伞,瞧见她的动作,立刻上前一步,将食盒接过后,又与周渊渟道:“启禀世子爷,夫人说了,世子夫人得留在府内为王爷祈福,不能乱走,您的心意世子夫人收下了,等王爷大好了,世子夫人再回去陪您。”   周渊渟瞧见那食盒被接走,愣了一下,后赶忙补了一句:“这些糕点吃了便罢了,酒水有些冲,原是我给自己备的,你莫要贪杯——罢了,那酒丢了便是。”   其实并非是酒水冲,而是酒水中被他下了药,本是拿来助兴的东西,但现下瞧柳烟黛这样——   周渊渟一阵食指大动,他想,也用不上助兴了。   柳烟黛若是早些打扮的这般好,他怎么会去找白玉凝呢?   而那头柳烟黛听了他的话,自然也是点头,应声回道:“回夫君的话,妾身不吃酒。”   一旁的李嬷嬷也跟着行礼,送了世子离去之后,她们二人便折返回了王府。   回王府后,柳烟黛本可以直接回房,但是她们先途径了镇南王的厢房。   柳烟黛还惦记着要跟秦禅月告状的事,便不曾先回厢房,而是让李嬷嬷提着食盒,跟她一起去面见秦禅月。   当时秦禅月正给养兄喂过食水,听见柳烟黛来了,便与柳烟黛去隔壁的外间吃茶。   外间宽敞,一进门来便迎面摆着个茶案,用以待客,地面上铺着羊毛做的软毯,窗户打开,可见其外郁郁葱葱的窗景,秦禅月落座后,便叫柳烟黛跪坐在她对面。   瞧见她拿了食盒来,秦禅月还以为柳烟黛是给她带的呢,一指茶案道:“一道儿放下。”   李嬷嬷便利索的放下。   左右一些吃食,给谁吃都是吃。   转瞬间,案上便摆了几盘软糯可爱的糕点,用同色的盘子装好,旁边还放了一壶酒。   侯府的吃食向来是与皇家看齐的,色香味俱全,秦禅月拿起一旁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后问道:“今日怎的过来找我了?”   柳烟黛便道:“婆母,酒很烈——是今日夫君来寻了我。”   说话间,柳烟黛将周渊渟给她写的信、今日特意来找她的事儿都说了一遍,秦禅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回了一句:“不烈,普通的酒水,是你没喝过。”   她可是将门虎女,自幼就会饮酒,这点酒水算不得什么。   秦禅月将手中杯盏放下后,语气中带了几分冷淡,道:“离周渊渟远点,他那点小心思——不过是想借着讨好你,再来讨好我罢了,烟黛,你要记着,不要对这些男人心软,骗你一次,就决不能给他第二次机会。”   柳烟黛懵懵懂懂的应着,就听婆母继续道:“不必将他放在心上,要不了几日,他就没力气蹦跶了,等婆母将他赶出去,日后你与他和离便是。”   眼下的一切都在秦禅月的计划中,方姨娘那边忍不了多久的。   柳烟黛想起来婆母给公爹下药的事儿,也不敢问婆母[为什么他没力气蹦跶了],只乖乖的低头吃糕点。   柳烟黛这边刚刚两颗糕点下了肚,突然听见“啪嗒”一声响,她一抬头,便瞧见是婆母手中的杯盏落到了地上。   杯盏坠地不提,婆母的脸色也有些不大对,原本白皙的面此刻涨着几分粉红,看样子竟是要醉倒了一般。   “婆母?”柳烟黛惊问:“这酒这般烈?”   秦禅月慢慢爬起来,咬着牙道:“什么酒烈,你这蠢货——”   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呢!   她爬起来时还险些摔倒,被一旁的柳烟黛扶着才稳住。   “送我去隔壁厢房。”秦禅月让她搀扶着去了隔壁。   隔壁厢房与镇南王的厢房是一样的构造,一进门先是外间,外间内是内间,内间临窗矮榻,对墙木床,最左侧是净房。   秦禅月好不容易寻个床榻坐下,一坐下便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发热发燥,一股奇怪的冲动在蔓延。   她都是生过两个孩儿的人,定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在女子后宅里,这种脏手段屡见不鲜,她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周渊渟能把这个手段用在柳烟黛的身上。   这事儿要是放到柳烟黛这个岁数的小姑娘的身上,堪称灭顶之灾,但放在她的身上,却不是什么大事儿。   等她熬过了这次,回头再去收拾周渊渟。   那横卧在床榻上的艳丽夫人一抬面,犹如海棠醉日般,一双狐眼娇媚的瞧着柳烟黛,伸手对着柳烟黛勾了勾手指。   柳烟黛忙探头过去,小兔子一样蹲在地上问:“婆母,你怎么了?”   “周渊渟给你的吃食里加了东西,想来本是下给你的,能叫你离不开男人的腌臜药物。”秦禅月呵气如兰,轻声对柳烟黛道:“莫要惊动旁人——你的那八个男人呢?你挑个没用过的,给婆母送过来用一用。” 第22章 叔父上位记   柳烟黛当时蹲在床榻前, 听着婆母说“下药了”的时候,脑袋都跟着“嗡”了一声。   周渊渟给她下药了。   她给婆母吃了药了。   婆母被下药了!   周渊渟疯了不成,给她下这种药做什么!   救命啊婆母要八个男人!她哪里有八个男人啊!   她哪里有啊!   那时候正是热夏午时, 窗外的蝉鸣知了知了的嗡叫个没完, 胖胖嫩嫩的世子夫人蹲在地上, 觉得自己脑子都变成浆糊了,直到婆母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在她额头上一点,道:“这便忘了?婆母不是送了你八个男人么?”   那可是秦禅月精挑细选出来的八个男人呢, 个个儿高大威猛。   柳烟黛后知后觉的记起来了。   那八个男人之前是在书海院跟她一起待着的,后来她来了王府里,这八个男人就也一起跟过来了, 只不过对外宣称是做私兵的,一直留在旁的院子里。   这八个男人她一直都不敢多看一眼, 现下, 现下竟然要给婆母用了!   比起来一脸慌乱的柳烟黛, 秦禅月才是真的看得开的那个——找几个男人算什么?周子恒都背弃誓言出去养了个外室, 甚至孩儿都与秦禅月的一边儿大,秦禅月怎么就不能去外面来找了?等周子恒死了以后, 她也一定是要找个好看的男宠留着解闷儿的,现在不过是提前了些罢了。   只是这事儿要小心来办。   “带过来的时候要仔细些。”秦禅月拧着眉叮嘱她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媳,道:“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叫他们每个人把嘴都闭严实了——罢了,你做不好就去叫李嬷嬷来做。”   被下药这种丑事不能张扬, 要小心隐瞒。   这事儿若是发在侯府还好,但发在王府,难免有些施展不开手脚。   柳烟黛慌慌的从地上爬起来, 手忙脚乱的说:“婆母等我,我现在便去告知李嬷嬷。”   柳烟黛是真头一回碰上这种事儿,从厢房中跑出去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跤,差点摔倒在地上,头上的珠花都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   她出了厢房门,便着急忙慌的去找李嬷嬷,偏生,偏生!李嬷嬷竟不在王府中!不知道跑出去忙什么事情了!   柳烟黛急的在绿荫长廊里直转圈儿。   一旁的丫鬟瞧得好奇,便问:“世子夫人有何吩咐?告知奴婢们,奴婢也能去办。”   不行呀!这等事,怎能假与人手呢!   夏风吹过长廊上挂着的草席,带来细微的挂动声,娇媚圆润的世子夫人在长廊里转了两圈,一狠心,道:“不用,都让开!”   李嬷嬷不在,现在只有她一个人能扛起来这面大旗了!   不就是挑几个男人来伺候婆母吗?有什么做不到的!要不是她稀里糊涂的把周渊渟送过来的东西拿给婆母喝,婆母能中招吗?说来说去,这件事儿的根源还是在她的身上,她怎么能哭哭啼啼的不担事儿呢!   婆母对她这般好,她就不能为了婆母豁出去一次吗?   就让她在这群男人之中挑一个出来,好好教训他们闭嘴,然后洗干净了丢进婆母的厢房里!   婆母!烟黛可以!   在秦禅月看不见的地方,她那胆小如兔的儿媳如雨后春笋一般成长起来了!   柳烟黛一昂脑袋,攥紧拳头,气势汹汹的娇喊一声:“所有人都让开,我回来之前,不准靠近我婆母的厢房!”   瞧柳烟黛那样子,简直像是听到了号角声的战士,她燃烧起来了!   那丫鬟虽然不知道柳烟黛在燃个什么劲儿,但是主子吩咐了,下面的丫鬟自然点头应下。   说完后,柳烟黛一路直奔向她那八个私兵住着的院子。   这八个私兵本身就是秦家军的后代,原本就是镇南王分给秦禅月用与近身保护的私兵,现在又回到了镇南王府,就跟鱼游入水一样自在。   镇南王府没什么女人,整个王府里面过一条狗都是公的,所以也不分什么前院后院的规矩,那八个私兵直接被送到了后院里住着。   柳烟黛跑去挑这八个男人的时候,动静不算小,引来了有心人——镇南王副将的注意。   秦禅月和柳烟黛的一举一动,都是落到副将的眼中的,王爷昏迷着,他就需要做王爷的那双眼,镇南王倒也不是要监视这两人,只是现在朝中动向不明,背地里很多势力交杂着互相较劲,偏这两个女人一无所知,镇南王是怕她们两个人被人坑害了。   所以发觉到这两个女子好似有什么不对劲的时候,副将立刻跟上来了,但是他没有直接去惊动镇南王,而是悄悄溜回了镇南王所住的外间中。   要汇报,也得先查出来是什么缘由,才能禀告到王爷面前去。   外间内宽敞明亮,一进门,迎面便是一张漆黑如墨的木茶案,茶案上还摆着用剩的吃食,副将放慢动静走到茶案前慢慢蹲下,拧着眉瞧着这几盘点心,还有一壶酒,秦禅月坐的方位旁边摆着酒杯,这酒杯跌到了地面上,将地面上的白毛儿羊毯都润湿了一小块。   玉色酒杯落在地上,也无人捡起来,只孤零零的倒着。   副将沉吟片刻,选择将秦禅月和柳烟黛吃过的东西仔细检验了一番。   他是个聪明人,她们二人吃过东西之后,秦禅月突然便被扶出去了,瞧着面色也不对,他心里便留了个心眼,回来便来查一查她们用的东西。   吃的糕点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这酒——   副将将酒送到唇舌边,稍稍品尝了一口之后,惊觉这酒中竟然有药!而且竟然是那种腌臜药!   这是谁送来的酒,竟是给夫人喝了!   副将匆忙站起身来,下意识望了一眼内间的门。   木门还关着,里面躺着一位“昏迷”的将军。   他踟蹰片刻,不敢直接叫醒,而是选择跟上柳烟黛。   柳烟黛当时正鼓着一口气,奔到后院去。   她借着这一口莽劲儿,将平时不敢干的都干了,先是将所有人都摒到院外去,后让八个男人在廊檐下站好,然后挨个儿盯着他们看。   柳烟黛细细挑选之后,挑出来了一个长得最好的亲兵,瞧着也就弱冠年岁,高大威猛,让她很是满意。   副将刚到,正趴在墙头上,顺着墙上的菱形镂空花窗往里看,他才这么一看,便听见柳烟黛指着一个男人说道:“你,现在去沐浴,马上洗干净,半刻钟之后跟我出来!”   副将瞧见这一幕,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站都站不住了,转头就往王爷的厢房中跑去。   完蛋了,世子夫人给夫人选上男宠了!还在镇南王的眼皮子底下啊!   在这一刻,副将觉得自己的八辈族谱都在颤抖。   真要是让夫人在镇南王眼皮子底下跟别的男人睡了,那可真是太岁爷脑袋上动土了,夫人不用怎么样,他这一身皮都不用要了! 奇_ 书_ 网_w_w _w_._q_ i_ s_ h_u_9 _9_ ._ c_ o _m   于是他连滚带爬冲回了镇南王的厢房里。   他穿着铁靴,一跑快,便将那木制地板踩出“咣咣”的动静,一路跑到镇南王的厢房里,竟是直接扑进去,跪在地上喊道:“不好了,王爷,出大事了!”   此刻,厢房间一片寂静。   镇南王的床榻静了几息后,终于有了动静。   那一直躺着的高大男人缓慢从床榻间坐起,一双轮廓锋锐的单眼平静的看向副将。   他静坐于此,如巍巍高山。   跪在地上的副将只觉一阵压力扑面而来,虽然镇南王不曾说一句话,但他莫名的觉得后背更重了几分。   副将便低着头,将今日之事缓缓道来。   “夫人今日——”   “属下查了那酒——”   “也不知道是谁竟这般恶毒,竟然给世子夫人和夫人下药,也不知道是想害谁!左右,现在中药的是夫人。”   “夫人正在隔壁躺着。”   “现下,世子夫人正在给夫人挑男人呢!”   副将一句句说完,头都不敢抬,一直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   他跪着,那坐在榻上的男人也不说话,整个厢房之中陷入了一片寂静。   副将当时一咬牙,盯着膝盖下的地板,硬着头皮补了一句:“王爷,若是您不过去,夫人怕是要去恩宠一个她之前都不认识的毛头小子了!这岂不是便宜了那小子?”   这一句话说完,副将是真的不敢动作了,只跪在地上听吩咐。   如果副将敢抬头,大概就能看到镇南王面上的迟疑与茫然。   运筹帷幄了半辈子的镇南王在这一刻竟然有些慌乱,他迟疑的坐在榻上,第一次觉得无措。   他可以去战场上杀七个来回,血溅满身也从不说一个“怕”字,他可以任凭蛊虫撕咬他的血肉,然后面不改色的将腐烂生虫的地方挖出来,他可以从尸山血海里淌过去,一刀斩下南蛊人的头颅,像是从不知畏惧,痛和忍耐是他人生的常态,他早已习惯。   但当他听到副将说,秦禅月现在身中媚毒,需要一个男人的时候,他却坐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他像是被困在一个死城里,这里的每一砖每一瓦每一片土地都是他自己建造的,城门就立在他面前,但他没有推门出去的勇气。   他怕秦禅月不能接受。   他如果一直做她的哥哥,做她一辈子的哥哥,就能一辈子和她在一起,但他一旦吐露心声,按着秦禅月的性子,下半辈子一定不会见他。   秦禅月是那样黑白分明的人,爱了就爱了,把最好的都给过去,不爱就不爱,绝不会和旁人有半点牵扯。   他害怕,害怕不能跟秦禅月再相见,所以他再也不敢在她面前提爱。   他怯懦的像是一个不战而逃的败兵,只能将那些念头沉沉的压在最下面,变成砖瓦,然后画地为牢,重新困住他。   直到有一天,这扇门被他的副将叩开,与他说了一遭这样的事。   他的妹妹被人下了药……现在需要一个男人。   是谁都可以,只要是一个男人都可以。   既然是什么男人都可以,那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他的外貌才情比不过周子恒,并不能讨秦禅月的喜欢,但是他还比不过一个小小的私兵吗?   就算是不能与她久伴,就算是只做这么一回的——   那些压在最下面的欲念开始翻腾,如同被煮熟了的沸水,咕噜咕噜的冒着泡儿,酝酿出某种饱含着欲念的水雾,钻遍了镇南王的骨血,在他的血液之中叫嚣,翻滚,催促。   他应该做些什么。   片刻后,镇南王终于缓缓站起了身。   “去将下药的人抓出来。”他道。   这件事他要亲自解决。   跪在地上的副将挪着膝盖,无声无息的钻到了一旁去,让出了一条路来,随后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镇南王早已走出了门外。   与此同时,在隔壁厢房里,柳烟黛终于带着一个洗漱好的私兵来到了厢房门口。   她将四周的人都先摒散,然后郑重其事的将这私兵塞进了门里,并且站在门口,亲自守门。   门板“嘎吱”一声响起,将门关上的那一刻,白嫩嫩的世子夫人靠着门板,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婆母,烟黛做到了!   ——   夏日午后,秦禅月的厢房内。   热。   角落处的冰缸散发的凉气杯水车薪,并不能解身子内翻涌的燥热,艳丽的夫人在床榻之间来回翻滚,难耐的抓皱绸缎,珍珠履早已被她踢掉到了地上,露出裹着绫罗丝的雪白足腕。   足腕在绸缎上磨蹭,裙摆被拧成绽放的花朵一般的形状,似是某种无声的邀约——任人采撷。   当厢房门板处传来动静的时候,她趴伏在床榻间,抬眸看过去。   外间内半晌没人进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呢喃着低下脑袋,等的焦躁极了。   身子像是被火烧起来,理智被烤焦,变成了一碰就碎掉的粉末儿,人的身体变成了干涸的泥土,露出深深的裂纹,当欲念被无数倍放大,身体便坠落到深渊,与放纵沆瀣一气,人,便无比渴望一场暴雨。   在这混沌之间,秦禅月听见有人走近她。   她挣扎着睁开眼,便瞧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走来。   窗外的光影模糊了他的轮廓,只能瞧出来十分高壮,身上穿着一身丝绸的薄绸亵衣。   等他走近了,秦禅月才瞧见他的面上居然还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银质面具,盖住了他的五官眉眼。   这就是柳烟黛她们为她选的男宠吗?   怎的还戴了个面具,难道见不得人吗?   那伏在榻上的女人撑起身子来,如方才逗过来柳烟黛一般,伸出一根手指,缓缓向他勾动了两下。   而那戴着面具的人在原地僵立了片刻后,缓慢地,摸索着,行到了床榻旁边。   他没有直接爬上床榻,而是缓慢地跪在了榻前,他太高了,所以当他跪在榻前的时候,胸口与伏在榻上的秦禅月齐平,秦禅月一抬眼,便能瞧见他饱满的胸膛。   他是武夫,身形壮硕,与那些瘦弱的文人不同,武夫常年练武之下,身子被千锤百炼,每一丝肌肉的纹理都那样美,才一靠近,他身上便飘来滚热的气息,直直的扑到人的面上。   秦禅月已经完全被药效淹没了。   她失去了理智,隐约间觉得这个人有点熟悉,但是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而很快,药欲翻滚而上,将她短暂的思考冲散,她遵循本能,伸手抚向他的胸膛。   好烫。   烫的要命,像是冬日里的火炉,坚硬的触感随着他的呼吸起伏,一种强有力的威慑感扑面而来,像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大型野兽,只要她开绳索,他就能扑上来,将她吞吃入腹。   但只要她不松开绳索,他就会跪在这里,不会有半分逾矩。   他是她的野兽,她的名字就是他的锁链。   秦禅月的脑海一片恍惚,她只摸了摸他后就不动了,而那跪在地上的人手指发颤,脊背都随之发抖。   ——   楚珩从不曾体会过这种感觉。   他从不曾与秦禅月贴的这般近过,近到他一低头,就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像是牡丹的花香,那样醉人,他想要贴近她,可是她不动,他便不敢再动。   他从来都不敢伤她。   窗外正是热夏,树枝摇曳间,蝉鸣阵阵,厢房中的热气一而再再而三的翻腾,越来越躁,越来越热。   比起来秦禅月,楚珩才更像是那个被下了药的人,他的心如擂鼓,胸腔中都回响着猛烈的心跳声,耳廓中仿佛只剩下了那“怦怦”的撞击。   他的胸腔几乎要被自己的心撞碎了,这还不够,他的后脊发麻,他的骨头窜出一阵痒意,他要被烧着了,他的呼吸一声比一声急促,可偏偏这个时候,秦禅月不动了。   他怎么能不急?   她现在就是要他的命,他也愿意捧过来,可是她不动了。   他的脊梁一阵又一阵的发麻,驱使着他的身体一点点向前,她不来摸,他就将自己的胸膛送到她的面前来,他紧咬着牙关,不发出一点声音,可是身体却难以自控,他用尽力气,去贴上她的手。   在触碰到她的手掌的瞬间,他的肌理瞬间紧绷到一起,喉咙里溢出难耐的轻哼声,他依旧跪着,昂起头来,用渴求的目光望着她,像是在求她的恩典。   像是一只巨大的狼狗,急不可耐的摇着尾巴,喉管中发出“嗯嗯”的祈求声,用舌头舔她的指尖。   如果祈求有声音,那整个长安都会听见他的爱意在嗡鸣。   终于——   那榻上的人像是渐渐回过神来,艳丽的长指甲在他的胸膛前轻轻的一勾。   楚珩的城门就此被击碎,他的膝盖缓缓压在床榻间,片刻后,猛地扑上去。 第23章 夜幕降临后,青灯人语寂   秦禅月当时的意识已经模糊了。   她忘记了自己的夫君, 忘记了笨笨的柳烟黛,忘记了心怀叵测的周渊渟,短暂的被拉入到了欲念的浪潮中沉浮。   以前秦禅月只和周子恒在一起过, 周子恒文人体弱, 不过片刻便气喘吁吁, 上了年岁,人也不怎么好使,所以秦禅月对床笫之事了解的并不是很深,近些年来几乎不再沾染过男人, 她几乎都要忘了男人身上是什么味道了。   但今日完全不同。   今日在她面前的人浑身发热,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一只手强而有力, 环着她的腰便能将她抱起来。   人如骑上烈马,驰骋草原, 狂风吹起发鬓, 马背颠动间, 人似是要掉下马去, 只能紧紧的用饱满的腿肚夹住,秦禅月是武将女, 自幼驯马,生了一副驯马的好本事,却是平生第一次骑这样一匹控制不住的马,马不受控制,人也无法脱离, 只能沉溺在此,早已不知今夕何夕,可怜数滴菩提水, 尽侵粉莲两瓣中。   屋内的冰缸渐渐融化,融融的水声渍渍作响,残存的凉意在厢房中蔓延,床榻在吱吱呀呀的响,角落里的线香已燃尽,淡淡的余香散在厢房的半空中,混了麝香石楠的味道,久久不散。   厢房的门紧紧的关着,柳烟黛守在门外,从白日间守到彩霞斐然,眼瞧着黑夜都快降临了,她硬是寸步都不曾离开。   夜幕降临后,青灯人语寂,唯有树间鸣蝉声。   夏夜寂静,长安睡也。   眼瞧着天暗下来,廊檐间便点起了一点点灯笼,连接成一条长长的线,照着长长的廊檐,在寂静的夜中透着安稳的气息。   厢房门口,世子夫人倚着长廊上的鹅颈椅上坐着,一双眼时不时的看向厢房的门。   门依旧紧闭着。   她几次想,都这么晚了,婆母身上的药该解了吧?可是里面的人没出来,她也不敢开门去看,只能在厢房门口继续守着。   她守着门的时候,李嬷嬷早就回来了,原是方才李嬷嬷出府办了些事,后来知道柳烟黛寻她,又特意回来问柳烟黛是什么事。   柳烟黛哪里肯说?这事儿都办完了,肯定要仔细的瞒下去才行,所以她不承认,只转而去问李嬷嬷出去办了什么事。   李嬷嬷轻哼了一声,道:“世子夫人不告诉老奴,老奴也不告诉世子夫人。”   她们俩就这么互相揣着自己的小秘密,谁都不告诉。   柳烟黛的秘密与秦禅月有关,而李嬷嬷的秘密,也与秦禅月有关,准确的说,是与秦禅月的两个儿子有关。   周渊渟今天可不止给柳烟黛一个人找了麻烦,他还给周驰野和白玉凝找了麻烦,在得知周驰野去找了白玉凝后,他特意将这两人所在的方位透露给了忠义侯手底下的私兵,眼下,这群私兵正奔过去抓人呢。   今夜,跟忠义侯府有关的人注定无眠。   ——   彼时,百合坊内。   周驰野正骑着马,穿行在百合坊中。   百合坊地处长安远郊区,此处往来间都是些普通人,没那么体面,坊间也没什么飞楼檐角,地面都是普通的沙路,许多人都是拖着牛车马车走过,倒也没什么粪便——这里的人多是些精打细算的人家,会专门将粪便带回去,给自家种的土地沤肥,所以地面还算干净。   彼时已经是戌时末,临近了亥时,即将宵禁,所以百合坊的居民也渐渐都回了坊间,他们瞧见周驰野的时候,都远远的避让开。   瞧瞧这位小少爷那华丽的丝绸,瞧瞧那马额头上点缀的翠玉,瞧瞧那泛着油光的马鞭,每一处都是富贵人家才能有的,哪里是他们开罪得起的呢?   所以他们远远避开,只在心里腹诽,这样一个少爷,为何来到了他们这样的贫瘠之处?   自然是来寻白玉凝的。   周驰野穿过一间间矮小狭窄的院子,终于走到了白玉凝的院子前,他利索的翻身下马,站在院门口去敲门。   院子破败,院门也不是什么铜环铁门,而是一扇薄薄的木门,其上甚至还有漏坏的缝隙,能够直接从门外瞧见里面。   院子更是窄小,里面只有一口井,一棵树,和两间破屋,狂风一扫,屋上茅草随之掀动,这样一处地方,留了他的玉凝,真是委屈。   昨日玉凝被赶出府门后,身上没多少银钱,只能租住这么一个地方,后来周驰野一路寻来,瞧见白玉凝住在此处,心都要碎了,所以今日天一亮,他便匆忙去钱庄提了钱,赁了新的院子,准备带白玉凝住过去。   他绝不会让白玉凝吃一点委屈的!   “玉凝。”怀着对白玉凝沉沉的爱意,他的声音穿过木门,伴随着开门的动静一起响起:“我回来了。”   下一刻,房门被人推开,屋内走出来一个模样清雅的姑娘,正眉目含情的瞧着周驰野。   当时暮色已沉,星河点点,她立在月光之下,衣裙随着清风淡淡的舞动,月华尽落她身,恍若云中神女。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池月下逢。   周驰野一瞧见她,便觉得骨头里泛起阵阵的酥痒之意,心口像是被羽毛轻轻的挠,痒中又夹杂起了几分甜滋滋的味道,他不由自主的走过去,与她讨赏:“我这一日奔波,你便不觉得心疼,给我些好东西?”   “二公子辛苦。”那没良心的人儿还在揶揄他:“妾身身无长物,怕是没什么能回报给二公子的。”   周驰野当时正走到门前来,将纤腰拢入怀中,迫不及待的咬她面上的软肉,用促狭的语调回应她:“柔媚纤纤骨,纵是要二公子的命,又有何难呢?”   他进她退,不过两步间两人便入了茅屋,周驰野铁靴一勾,那扇门便“嘎吱”一声虚掩上。   彼时天色已暗,木门挡了最后的月光,这茅屋内便只剩下一片昏暗。   屋内没什么好东西,就一张床,一张桌,但被白玉凝打理的十分干净,周驰野也不嫌恶这里,反正只是最后一夜了,这样想来,反而别有一番滋味。   他拥着白玉凝,不怀好意的道:“玉凝可要小声些,茅屋破旧,莫要扰了隔壁清净。”   白玉凝羞得去躲,又被他摁在桌上。   少年识爱,哪里顾得上什么“体统”,恨不得将什么荒唐事儿都做一遍才好,床榻是一种风味,桌上亦是。   被他摁倒的白玉凝面上羞涩,但纤纤玉手却早已攀上他的手臂,在他压下来的瞬间,更是娇哼出声。   “驰野——”衣衫尽落时,白玉凝低声道:“你不能真的因为我与侯府离了心,不然我如何自处?过些时日,你便回去给侯爷和夫人赔罪吧。”   周驰野低哼了一声,咬着她的肩膀道:“我才不回去。”   他父母那样对白玉凝,那样偏爱大兄,他才不愿回去,就凭他自己这一身好武艺,他还找不到出路吗?等他过了武试,成了武状元,日后进了军中,照样能靠自己得回来侯爵的位置,何须回去受气?   白玉凝瞧见他这眉眼,知他不肯回去,心底里却在隐隐着急。   周驰野不回去没关系,可是二皇子却要她想办法回到侯府。   说是现在镇南王与二皇子之间正到水深火热的时候,两拨人互相角力,谁错一步,往后都是深渊,所以二皇子迫切的需要她这个内应去侯府来做点什么。   这关乎到她父母的性命啊!她只能撺掇周驰野回去。   周驰野是她和侯府之间唯一的勾连了。   可是周驰野不回去,她就也回不去,只能干着急。   但此时,周驰野已经深陷入了爱意之中,将她也拽下去,短暂的让她忘记了那些事。   月上柳梢头,情人私语时,二人正是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时,门外突然响起来一阵阵脚步声。   有人包围了这座小院,随后破院门而入!   茅屋之内的两个人都惊了一瞬,彼时已是亥时宵禁,坊间有五城兵马司的人巡夜,谁会在这个时候闯进来?   周驰野猛地抽身,而白玉凝抱着单薄的衣服包裹着自己的身子,周驰野则去穿衣裳。   屋外的人来的气势汹汹,不过转瞬间便冲到了茅草屋内。   白玉凝坐在桌上衣不蔽体无处可躲,只能尖叫着瑟缩着,而周驰野才刚提上亵裤,甚至还没来得及提起来剑,一回头,便瞧见侯府的私兵们冲了进来。   这群私兵们都是得了侯爷的命令而来,一见了周驰野,便大声喊道:“二公子,侯爷叫小的们来接您回去。”   他们来之前就知道这一趟一定不会很好办,他们都知道二公子是留下血书出走的,且二公子一身武艺,硬要捉回去,必定要见点血。   果不其然,周驰野一见了他们,就愤然拔剑,在利剑出鞘的瞬间,周驰野怒吼道:“都给我滚出去!”   这群人竟然敢来抓他!   更可恨的是,这群人中竟有人偷偷看他身后的白玉凝!   这他如何能忍?   他以剑锋逼迫这群私兵出去,言辞狠厉:“谁敢进来,莫怪我不客气!”   但出乎意料的是,素日里来对他十分尊敬、伺候妥当的私兵们却没有退后一步,反而更逼近前来。   “二公子。”   他们这些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血腥气,声线重叠在一起,像是一个魔咒:“侯爷叫我们带您回去。”   周驰野见他们竟然敢不退避,顿时悚然一惊。   以前他做侯府二公子的时候,这群人对他百依百顺,他做什么这群人都会夸赞他,顺从他,让他以为他可以这样操控所有人。   但是,当他与侯府的人翻了脸之后,他们也随之翻了脸,周驰野看着他们完全不同的面貌,忽然意识到,脱离了侯府二公子的身份之后,他根本管束不住这群人,当他真正的去挑衅权威时,他只是一只蝼蚁。   他在这一刻恍惚明白,这就是周渊渟和周问山百般争夺世子之位的缘由,谁在上头,谁就能碾压下面的人,官大一级压死人,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在这一刻都变得很不值钱,就算你有滔天的爱意,也不能凭爱意来抵挡这些刀枪棍棒,更不能凭爱意抵抗强权。   下一刻,人群扑上来,淹没了周驰野。   茅草屋里传来短兵相接的声音,女人的尖叫越发刺耳,隔壁的平民们没一个敢冒出头来,就在这样一个夏夜里,月儿高悬夜空,静静的瞧着每一个人。   ——   与此同时,厢房之中的秦禅月悠悠转醒。 第24章 王爷的贪念   秦禅月初初醒来时, 天色已沉沉,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深陷在柔软顺滑的床榻间,骨肉间传来一种奇异的伸张、满足感, 像是久眠之后用力抻懒腰一般的舒爽。   艳丽丰腴的夫人在绸缎间轻轻滚过, 微凉的绸缎摩擦着她白皙的肌理, 带来顺滑的触感,秦禅月渐渐醒来,如被雨露滋润过的牡丹花,每一片花瓣儿都水润润的, 她饱满慵懒的绷紧四肢,以足腕蹭过绸缎,后又舒缓, 卷着被子复而睡去。   在将睡未睡之时,之前的记忆渐渐回归脑海。   她是在王府, 而不是侯府, 白日间被下药, 寻男宠, 然后是——   火热紧绷的武夫胸膛,一只手便能将她抱起来、强有力的臂膀, 急促的呼吸,和那些无法自控的——   秦禅月那双狐眼骤然睁开,那点睡意烟消云散,起身时清冽冽的眼眸眼眸环顾四周,下意识的去寻找那一道身影。   映入眼帘的是安静的厢房, 那男宠已经不见了。   大概是解毒之后被带出去送走了吧。   一念至此,秦禅月还有些遗憾——她还没瞧见那人长什么模样呢。   想起那人,她就难以避免的想起来之前的那些荒唐, 紧贴着的滚热的胸膛,压在腰间后不知道滚到哪里去的枕头。   她记得最凶的时候,她咬在了他的肩膀上,那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人间极乐”,这种感觉,可不是周子恒那个病的要死的老东西能带来的。   她也生了点心思,想,等周子恒死了,她便把这个人带回去,当个小男宠养着,也能尝尝这人世间的美妙滋味儿。   不过,在此之前,她得将眼下的事情处理干净。   敢给她——不,敢给柳烟黛下药,周渊渟真是活腻歪了!   秦禅月那张艳丽的面渐渐冷下来,慢慢从床榻间行下来。   当时厢房门窗紧闭,屋内没有一丁点火光,只有窗外的月色透过薄纱落到地面上,烙印出一个月白的四方格,临窗矮榻上的旧香已烧尽,被点了一根新的线香,屋内冷气充足,显然是角落里的冰缸中被人添了新冰。   她再一瞧身上——身上也被拾掇过,显然是被洗过,就连床铺上的绸缎也是换了一套新的,在临着床榻的矮柜上还摆着一套红绸缎的新衣裳。   这些东西太过细致,秦禅月一眼扫过去,心道,应当是李嬷嬷或者柳烟黛做的。   柳烟黛没这么细腻体贴的心思,这样想来,应该是李嬷嬷。   她在厢房内唤了两声丫鬟,但门外并没有人进来,也不知道是跑哪儿去了,她便慢悠悠的自己穿上衣裳,随手将鬓发挽好,踩着珍珠履从厢房内走出来。   她出来时,院内满天星斗,四周廊檐下挂着灯,却并没有私兵站着巡逻,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她的儿媳靠着鹅颈椅坐着。   她细细定睛一看,柳烟黛竟然是倚靠着长廊上的鹅颈椅睡着了。   她生的白嫩,月光一落到她身上,便像是凝月华于身,热羊奶一样的肌肤泛着泠泠的光泽,一身薄纱随着风轻轻地晃,人似荷叶露珠,散了真珠还聚,水银一窝,荡清波。   当时夜深,月静明星还乍稀,松香雨露袭人衣,远远一瞧,柳烟黛的身上似是都浸润着一层夜露的寒凉意,这傻孩子,怎的还守在廊檐下呢!   秦禅月见她睡得香,也不舍得叫醒她,便向旁处寻了两步,打算先叫两个人过来,将柳烟黛送回去。   秦禅月行过这道廊檐,走下两个台阶,她远远便瞧见了楚珩的副将正穿着一身武夫短打青衫,身上穿着盔甲,手里拿着一把刀,守在廊檐下。   楚珩的副将姓钱,跟了楚珩多年,甚至可以说是楚珩一手养起来的。   秦家军为了应对蛊毒,吃了不少毒来改变体质,多数都不能再生孩子,所以他们一般都会收养各种战乱之中、没有父母的孩童做儿女,这其中,再选出来一些身子骨好的,留在身边当亲兵。   钱副将才六岁的时候就被还是小将的楚珩捡走了,后来一直带在身边养着,一直养到现在,成了副将,是楚珩的心腹。   秦禅月走过来的时候,钱副将听到珍珠履的动静,本以为是柳烟黛,没成想一回过头来,竟是瞧见了秦禅月。   月色下的秦禅月换了一身水红色的对交领绸缎长裙,发鬓简单的用一根金簪挽在脑后,露出一张浓艳绮丽的面来,她自长廊之中行下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尖儿上。   钱副将一瞧见夫人那双水润勾魂的狐眼,人都跟着晃了一瞬。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今日夫人瞧着格外不同,人站在这儿,像是散着细蒙蒙的波光,简直如明珠般耀眼明媚。   “大姑娘——”瞧见秦禅月,钱副将回过神来,赶忙低头行礼道:“见过大姑娘,不知大姑娘有何吩咐。”   他在心中想,秦禅月既然出来了,那王爷应当已经回房了吧?但他没见到啊!   柳烟黛在廊檐前守着她婆母,副将在廊檐外守着王爷,他们两拨人都没瞧见王爷什么时候出来的,唯一的可能就是……王爷趁着秦禅月睡着的时候翻窗户跑了。   既然是翻窗户跑了,再一瞧秦禅月现在镇定自若的面色……那就说明秦禅月现在还不知道与她睡在一起的人是谁。   钱副将一想到他们王爷翻窗户跑掉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   他们王爷这辈子生杀果决,镇南王的名头放出去能止小儿夜啼,偏偏在秦禅月这里,好像一辈子都是秦府那个少言寡语的养子。   “去唤两个丫鬟过来,将廊檐内的世子夫人送回到她的厢房中休息,今夜我也在此歇息。”秦禅月并不知道副将心中所想,只对他吩咐。   她吩咐过后,看了一眼天色,眼下已是酉时末,临近戌时了,长安城中有宵禁,现下是不能回侯府去了,她便只能宿住至此。   也好,左右王府间处处都是院落,少不得她这一间。   临回房准备入睡前,秦禅月还照例问道:“大兄醒了吗?”   “未曾。”钱副将果断摇头,替他们王爷鞍前马后的圆谎,道:“王爷一直昏睡着呢,倒是这几日长安城中请来了一些蛊医,明日便来了,不知晓有没有用。”   蛊医,顾名思义,便是大陈内会治蛊的大夫,这种大夫在大陈很稀少,而且根本不入宫廷,就算是大陈皇帝也难以求来。   南疆有南蛊人,擅用毒虫做毒,这些毒还与寻常之毒不一样,寻常的毒是由口进入,到五脏内,毒发使人病重或身死,但蛊毒却不同,蛊虫有千百种方式钻入人体,有一些南蛊人甚至可以通过简单的碰触,使蛊虫钻入到人的身体中。   这蛊虫入了身中,会有千奇百怪的作用出来。   南疆的蛊毒最猛烈的时候,甚至能毁掉一座城,大陈之人都听说过,或者亲眼见过。   早些年间——大概是永昌九年,那时候,秦禅月五岁。   长安城中有一座城名唤“洛阳城”,临近南疆,是一处极繁华的城镇,南疆人为了侵入洛阳,便在洛阳城的井水中投了一种名叫“活死人蛊”的蛊毒,细小的蛊虫污染了水源,被人吃进肚子里,只需要两个时辰,这人就会变成“活死人”。   活死人,便是没有人的理智,双目猩红,喜暗,避光,光看外表是与人没什么区别的,但是四肢会更矫健,如同饿极了的野兽般凶猛,不知伤痛,不惧火把,若是瞧见了人,便扑上去咬,直到将人活生生咬死为止,除非斩断活死人的头颅,否则无法终止活死人的动作。   而被咬的人一旦被活死人咬中,也会沾染这种蛊毒,倒在地上不过片刻,便会直接爬起来,四处找人来咬,简直比瘟疫还可怕。   当年洛阳城中的人几乎都被活死人蛊淹没,一城之人都变成了活死人,昼伏夜出,不断向四周蔓延,当初大陈之人几乎闻蛊色变。   后来的洛阳城,还是由秦家军清扫的,那简直是一场难以形容的灾难,秦家军将整个洛阳城包围,连着射了十日的火箭,将整个洛阳城都烧的寸草不留,才终于结束这一场灾难。   这件事,被史书称为“十日焚城”。   比射死活死人更可怕的,是死在城中的活人,他们躲在地窖里,躲在房屋里,等待大陈的将领士兵们从天而降去救他们出来,但是那时候的秦家军还没有吃到神药,他们也无法抵抗这种蛊毒,他们救不了。   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为了防止蛊毒继续扩散,秦家军只能将活死人与活人一起活生生烧死。   那些血肉燃烧的油爆声与惨叫声汇聚在一起,成了一曲梦魇之歌,纠缠在大陈的每一个人的骨头里,在午夜梦回中将人惊醒。   后来,那样繁华的洛阳城变成了一个死城,直到几十年后,才渐渐恢复生机。   自那一回之后,大陈人人自危,有些大陈的大夫自告奋勇开始研究蛊毒,试图师夷长技以制夷,后来研究了个一两年,御医中的泰斗终于研究出来了秦家军所用的药,这才一挽大陈之颓势。   而现在,大陈内还有很多民间蛊医游走,只是这些蛊医为了研究蛊虫,需要去深山之中四处抓虫子,不可能长久的居住在繁华的长安中,所以他们多数都游散各地,极难找到。   这一趟寻来一个蛊医,说不定就能使大兄醒过来呢。   秦禅月听见“蛊医”,秦禅月心底里缓和了一口气,后道:“明日蛊医来了,我也去见一见。”   这世间的蛊医难求,大兄的命握在人家的手里,哪怕高傲如秦禅月,也愿意去赔笑脸逢迎。   钱副将低头后,秦禅月才从此处离开。   眼瞧着那一抹艳红从长廊中走远,钱副将立刻转身去找来两个丫鬟去按着秦夫人的吩咐将世子夫人带走,等丫鬟去了之后,钱副将便转身去了王爷的厢房中。   他笃定的推开厢房内间的门,果然,门一推开,他便瞧见王爷坐在床榻间,高大的身影哪怕是坐在软榻中,依旧笔直的挺坐着。   王爷的手上拿着一个面具,此时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贯威严端肃的面上带着几分茫然,一双轮廓凌厉的单眼痴痴的看着那面具,像是在透过这面具在看什么人。   王爷那张面呦,眉眼间竟浮着几分粉意,一贯没什么血色的唇瓣上胭红胭红的,更羞人的是肩膀处——肩膀处被咬了一个牙印来,上面有印出淡淡的血色。   在肩膀以下,是女人指甲划出来的浅色划痕,几乎已经瞧不见了,只有那么两条,在寂静的夜里,将空气都渲染的暧昧。   毋庸置疑,他在想今日的事。   这一日的事情发生的像是梦一样,那样美好,那样沉溺,他醉在其中,难以清醒,难以清醒,只要一闭上眼,他就能想到今日的一切。   秦禅月软在他的怀抱中,像是一只听话乖巧的猫儿,他轻轻去捏她面颊上的软肉,她便贴靠过来,窝在他的怀中轻轻地哼叫磨蹭,被汗湿的额发粘黏在额头上,眼睫毛因为掉了太多眼泪而变成一簇一簇的,眼尾潮热,透着淡淡的粉意,让人挪不开眼。   秦禅月是武将女,身子骨厚实,虽然已是三十年岁,却依旧有一股力气来痴缠于人,兴许是以前跟着周子恒从来没吃饱过,又兴许是因为药效太猛,总之,总之——一时半刻是完不了的。   他以前从没有碰过女人,食髓知味,一时失态,竟是随着她没完没了,从午后一直持续到晚间,直到她昏睡过去,他才算是停了。   她睡了,他却没睡,在那静静的房中看着她,顺便翻窗出去提了水。   因着她不想惊动外人,所以剩下的事都是他一遍遍翻窗出来、进去,自己一个人做的,然后又翻窗离开。   他离开的时候,一遍又一遍的检查这一间房屋,百般不舍,就算是回来了之后,也像是丢了魂儿一样坐在榻上。   钱副将进门来时并未收着自己的脚步声,隐隐带着几分提醒之意,但是那坐在床榻间的人自己心思混乱,那样沉重的武靴脚步声都不曾听见,直到开门声突然响起,镇南王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先将手中银质面具收起来,随后冷眼看向钱副将。   钱副将赶忙收起来心底里那一点揶揄的小心思,单膝跪地启禀道:“启禀王爷,属下已经将下药一事调查清楚了。”   楚珩那些混乱的心思终于重新找到了一个锚点,他捏了捏眉心,道:“说。”   究竟是谁,给他的养妹下了药呢?   那跪在地上的钱副将回道:“属下一路去问过,说是这食盒是从侯府来的,还是世子亲手递给世子夫人的,后来被世子夫人送过来,与夫人一道食用,这食盒有问题的事情,被夫人和世子夫人一起瞒下来了,瞧着,问题当出在世子那边。”   “只是因为夫人和世子夫人不曾发难,所以属下就也没去侯府那边查过。”   秦禅月可不是什么吃了亏就咽下去假装没吃过、把苦都憋在自己的心里不跟旁人说的人,她这一身脾气冲的很,她当场不发难,肯定是有她的缘由,所以钱副将也就没去侯府里打草惊蛇。   楚珩听了这话,只沉着眉眼坐在床榻上深思。   这侯府看起来,并不如他想象之中的那样安稳。   当初他将秦禅月交给周子恒,一来是因为秦禅月喜欢,二来是因为周子恒看上去温和尔雅,是个极好相处的人,秦禅月给了他能过上好日子,后来他将柳烟黛嫁过去也是一个想法,都是他眼看着长大的自家人,彼此都应该厚待几分,秦禅月是婆母,不会去刻意折辱柳烟黛,也不会给儿媳立规矩,柳烟黛是儿媳,又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自然会孝敬婆母,不会如同旁的儿媳一般暗地里与婆母不合,给婆母添堵。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去处。   但现下看来,周子恒在外面养外室,一养就是十几年,甚至还将外室带进了门,而侯府的世子给自己的妻子送点吃食都要下一点药,这侯府,怎么看都不安稳。   再一想到秦禅月给自己的夫君下药的事,他的心里就有些发痛。   下药,一贯是弱者的手法,若是秦禅月真有平了一切的本事,何必要用这样的手段来为自己报仇呢?   他的禅月,他的妹妹,似乎比当初长大了不少。   在很久很久之前,久到秦禅月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只要稍微有一点不顺心的事情,她便要跳出来大闹一场,脾气躁的像是一头小狮子,秦家人都偏宠她,疼爱她,很多事情就算是秦禅月没道理,都硬偏着她。   楚珩也爱她,却总是怕她吃亏,便硬着脾气教导她,希望她能学的聪明一些,有些时候,并不是越凶的人越能得到好处,可是秦禅月总是学不会。   等到现在,秦禅月真的学会了,他又开始后悔他不能给她更多。   他若是再有权势一些,他的妹妹也不必这样委屈。   那些念头在脑海之中掠过,最后化成一个念头:先斗倒二皇子。   等太子继位,他的地位会再水涨船高,到时候,便没有人能够骑在他妹妹的头上撒泼了。   思及到此,那镇南王闭上眼,道:“下去吧,这件事不必再提了,还有,隔壁厢房外丢了个男人,你记得送回去——明日,邀太子前来。”   外厢房丢了个男人,是当时柳烟黛亲手挑出来的男宠,后来镇南王翻窗进去的时候,顺带给人捏晕了,丢到了角落里。   而邀约太子前来,是因为他需要尽快与太子一起,促进斗倒二皇子一事。   钱副将便明白了,下药的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了,镇南王暂时不打算跟忠义侯府的人发难,至于是什么时候发难,那就不得而知了。   “是。”   钱副将低头应下。   等到钱副将推门而出,并将门小心关上之后,这厢房之中就又只剩下了楚珩一个人。   他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安安静静的坐在床榻之间,但心绪却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那些如梦一样的美好画面已经从他的记忆之中渐渐远去。   他今夜不过是占了一个天大的便宜,与秦禅月共度了一夜而已,等他明天早上睁开眼,他依旧是镇南王楚珩,而不是昨夜的人,秦禅月也依旧不会和他有任何关系。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座死城里面,在他面前的,是他偷来的,与秦禅月有关的东西,他只有这些。   他想要守住这些,可是偏生他守不住,时间与落寞是天底下最好的偷儿,比楚珩更高明,楚珩为了偷到与秦禅月的一夜,需要来来回回做上不知道多少事,而它们俩要偷走楚珩的记忆,却什么都不用做,它们只要贴着楚珩,就能将他那些美好的东西一点点带走。   他握着手里的面具,觉得这死城里像是被凿出来了一个大洞。   那些关于昨夜的一切、那些柔软的触感、那些充满爱意的呢喃、温暖的烛火,全都顺着这个洞一点点滑落下去,留给楚珩的,依旧是一座死城。   不,死城漏了一个洞,从洞中吹来阵阵刺骨的冷风,吹着他的骨头,让他更冷。   他在炎炎夏日之中被冷的浑身打抖,他迫不及待的想要重新钻进秦禅月的厢房之中,想要重新填满他自己,但他做不到。   秦禅月的毒已经解了,她不再需要男人了。   可他的毒却刚刚种下,正在他的身体里肆虐。   镇南王握着那面具,渐渐倒在榻上,他将那面具重新戴在面上,从枕头下扯下来一件赤色鸳鸯小衣——那是之前秦禅月身上穿的,被他偷偷带走。   当他再捏起这件小衣的时候,假做他还停留在昨天那个夜晚,他给自己捏出来了一个幻境,让他继续沉沦下去。   这一场梦境,希望永无终止。   ——   这一夜,寂静的在王府之中溜走了。   第二日,天明。   秦禅月第二日一大早便得了侯府的信儿,说是侯府之中出了大事,她便动身回了侯府。   临走之前,她还想瞧一瞧镇南王,但是被钱副将找了“蛊医正在会诊”的理由推脱了——因为镇南王肩上的咬痕还没好呢,那样暧昧的痕迹,秦禅月可是见不得的。   秦禅月也未做他想,动身便走了。   秦禅月走了之后,太子便到了,他与镇南王一同商讨了许久之后,才起身从镇南王的厢房之中离开。   太子本该直接顺着石子路离开,这是最近的路,但是太子离开之前,鬼使神差的,脚步挪动,行走了另一条长廊。   说来也巧,那长廊便是之前他撞见过柳烟黛的那一条长廊,他一走过这条长廊,下意识的便想到了那一日,那个撞入他怀中,柔的像是要将人陷进去的那个女人。   说来也怪,自从那一日撞见过柳烟黛之后,他便总是想起她,每每想起她的时候,手指间都跟着一阵发软,像是又掐上了一把软肉似的。   他的脚步便慢了些,目光也莫名的看向长廊的另一头。   空荡荡的,今日没有人撞他。   但是他经过长廊时,却偶然听见几个王府的亲兵凑在一起言谈。   “说是昨日世子夫人亲自挑了一个男人,洗洗涮涮,带回房了,直到半夜才被人送回来。”   “这男的被副将送回来的时候都是昏迷的,啧啧,副将还说要所有人保密呢。”   “竟是如此——”   太子听闻这些话,眉头顿时紧紧拧起来,脚步骤然加快。   什么淫娃荡妇!蛮夷之地出来的女人,不懂礼法,简直不堪入目!他怎么会想到这种女人?   ——   而柳烟黛对此一无所知。   她昨夜在廊檐上守着婆母,守着守着便睡着了,后来又被丫鬟们扶回房去,现在还瘫在床榻上沉沉的睡着觉呢。   白嫩嫩的世子夫人裹着被子吧唧着粉嫩嫩的小嘴儿,梦里还在吃糕点呢。   什么玩儿男人?   烟黛不知道呀。   ——   于此同时,秦禅月正回到忠义侯府来。   忠义侯府现下正乱成一锅粥呢。   ——   清晨的忠义侯府沐浴在阳光之下,檐角上的脊兽随着晨曦熠熠生辉,侯府门口的私兵握着武器端正的守着门,一阵车轮声传来后,镇南王府的马车停在了侯府门口。   秦禅月前脚刚从侯府马车上下来,后脚便瞧见赵嬷嬷一脸急躁的等在侯府门口。   炎炎夏日里,赵嬷嬷额头上急出了一层的热汗,瞧见秦禅月回来了,连忙摆手道:“夫人,您可算回来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秦禅月慢悠悠的由她扶着,绕过了照壁。   照壁后是一片莲池,池内的莲花在初熙的光芒中熠熠生辉,随着清晨的夏风缓缓吹来,蜻蜓在莲池飞舞,草木的清香萦绕在面前,莲池中有侯府的丫鬟正在采莲,这样新鲜的莲花,正适合插在花瓶之中欣赏,远处清风一吹,飞檐下挂着的琉璃玉便轻轻碰撞,其声悦耳。   兴许是昨夜那小男宠伺候的好的缘故,她现在浑身舒爽通透,听了赵嬷嬷的话也不觉得烦闷,还有心思与她演一演戏,挑着眉道:“且说,生了什么大事。”   其实秦禅月隐约能够猜到一些,今儿一大早离开王府的时候,李嬷嬷特意与她讲了讲。   昨日李嬷嬷出王府是为了查两个公子的事儿,说是周渊渟背地里去设计报复了周驰野,秦禅月听了一耳朵,只了解了个大概,现下还不知道具体生了什么事。   瞧着赵嬷嬷那着急样儿,她心里一阵冷笑。   倒不是笑话赵嬷嬷,她是在笑上辈子的她自己,赵嬷嬷就是上辈子的她,瞧着对谁都凶,但心底里却是真的在为这群人好。   上辈子她也跟赵嬷嬷一样着急——不过,上辈子她被赶出府门之后,赵嬷嬷作为她的心腹手足也没有善终,不知道被赶到那个庄子里去了,现下也就是因为赵嬷嬷什么都不知道,才会这般替这群人谋算。   “大事啊。”赵嬷嬷急的脸上都快落下泪来了。   这段时日里,侯府哪一件事儿不大?从侯爷病重到小妾入门,从兄弟争爵到三公子受伤,从兄弟夺妻到二公子离家出走,每一件事儿都火烧眉毛一样烫,放在别的府门里,估计当家主母都得被气过去,偏生秦禅月却一点不觉得烧心,只当笑话一样听着。   赵嬷嬷却是真着急呀!她一叠声的说道:“夫人可还记得,前些时候,二公子被那白家的妖精蛊惑,竟是留了一封血书,出了府的事?”   秦禅月当然记得。   当时周驰野还去寻了她对峙呢,认为她苛待白玉凝,偏袒周渊渟——他也不想想白玉凝做的那些事!   白玉凝与周渊渟在一起时,分明是彼此有情的,他们都知道周渊渟成了婚,却还是你情我愿的黏在一起,两人互相纠缠在一起,谁比谁干净?周渊渟有错,白玉凝就没有吗?周驰野这个混账东西,一提到“爱”,就把一双眼都蒙上了,简直蠢到无可救药。   就算不提白玉凝故意勾引两个公子,单说她为了救自己父母,而来侯府害人的事,这何其恶毒!白府自己惹火上身,她不觉得自己错,反而觉得别人不救他们是别人的错,不可理喻。   她的父母是父母,旁人的父母就不是父母了吗?打着救父母的旗号来害别人,简直罪不可赦。   若是白玉凝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早将白玉凝乱棍打死草席一卷丢乱葬岗去了。   现下只要一想来白玉凝,再想一想她上辈子被害死的养兄,她就觉得心头火烧,语气冷淡的回道:“记着,他不是一夜不曾回府门吗?”   当时她们正行在花园之中。   花园正夏,草木葳蕤。   秦禅月爱花,所以院中栽种着各种大朵大朵的花,很多花都是京城少见的品种,是镇南王亲自从南蛊的边境中挖出来,再一路送到京城中来的。   他不爱花,也不爱南疆,但他知道秦禅月会爱,所以他会将南疆中的每一朵花挖出来,细心地命人送到京城里。   春满长安时,秦禅月这边的花是最艳丽的,他从南疆铺过来一条花路,来讨她的欢心。   艳丽的夫人提着裙摆,由嬷嬷扶着,行走在这花园之中的时候,还有闲心瞧一瞧这花园中的花草。   人群走过花园,石榴红裙拖过干净齐整的石子路,擦过大红色的花枝,脚步声与赵嬷嬷的声音渐渐混到了一起。   “侯爷下了令,说要找到二公子,侯府的私兵便四处寻人,最后在一处坊间寻得,私兵们一路前去时,二公子正与白姑娘在一道儿,不肯回来。”   说到此处,赵嬷嬷语气都跟着激动起来:“那群私兵为了带走二公子,便动了剑,直到寅时才将伤重的二公子带回到侯府中,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竟然伤了二公子的手臂,现在二公子拿剑的手血肉模糊,不知道日后还能不能拿得起剑——”   他们习武之人,最是明白这种旧伤的痛苦,如果真的落下了旧伤,日后二公子还如何走武试,去边疆为将呢?   说话间,她们已经行到了剑鸣院。   侯府大,分院早,两个嫡子六岁时,便各自有了自己的院子,不与秦禅月同住,每日都有专门的丫鬟小厮伺候打理。   剑鸣院是周驰野的院子,是普通的一进园,其中丫鬟小厮都是伺候周驰野多年的,与书海院一般,若是日后周驰野娶妻,他的妻子就该住在剑鸣院,与柳烟黛住在周渊渟的书海院同理。   秦禅月行到剑鸣院门口时,便听见里面一片混乱。   剑鸣院内原本伺候的丫鬟和小厮们都屏退至长廊间,而在剑鸣院的院中青石砖上,正跪着两排私兵。   秦禅月从院中走近,几乎能听见厢房间传来的怒骂声,她走的越近,那声音便越清晰,其中夹杂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心痛。   “逆子,逆子!你竟为了一个女人如此!”   是周子恒。   周驰野的声音则悲愤又讥诮,透过一层窗纱,激昂的刺出来:“我为了一个女人如此怎么了?父亲不也是如此吗?你不是也为了一个女人逼母亲退让吗?你甚至还想把世子的位置给一个外室子,天大的笑话!你凭什么来说我?”   周子恒哑口无言。   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父子在情之一字上都是一样的荒唐,谁又配说谁?   秦禅月的珍珠履微微一顿,随后如常继续行走。   “父亲莫要动怒,且让我与二弟细说。”   是周渊渟。   “你又凭什么来说我?”周驰野的声音更愤恨:“你欺辱白玉凝的事儿你忘了吗?别人瞧你是世子爷,不提这件事,你就真当自己没做过?”   周渊渟的声音也随之一顿。   秦禅月正提裙走到门口,便听门口的丫鬟通报:“侯夫人到。”   丫鬟的尾音刚刚落下,里面的争吵声就此打住。   这厢房里面的三个男人都做了不少错事,唯独秦禅月不曾做过,所以他们瞧见了秦禅月都觉得心虚,三人一齐回过头来瞧,正看见秦禅月从门外行进来。   今日的夫人换了一套石榴红的衣裳,圆领长袍,外搭湛蓝色的浮光锦外衫,大蓝大红本就是两个极为耀眼的颜色,寻常人穿了只会被压的黯淡无光,但偏生秦禅月生了一张潋滟熠熠的面,再张扬的颜色与打扮落在她身上,都显得万分和谐,她自门外一走进来,连带着屋中都显得华美几分。   秦禅月入门来后,眼眸一扫,便将在场的几个人都映入眼帘。   内外间的门大开着,外间的茶桌倒地,周驰野站在外间与内间的门槛前,手臂负伤,一脸凶神恶煞的站在外间内,看样子是想冲出去,但是又冲不出去,他的腰上锁着一个精铁链子,连同着内间的木床,紧紧地箍住了他的行动,他一动,身上的链子就跟着“哗哗”作响。   他手臂伤痕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不止手臂上,一身锦袍也满是破口泥土,一张俊美锋锐的面阴沉铁青,眉头紧拧,像是瞧着敌人一样瞧着对面的父子。   门口是周子恒与周渊渟都是一身儒雅书生袍,面上都带着几丝不忍与无奈,这对父子俩站在一起,瞧着是一个战线的。   一旁的角落处跪着一个府内养的大夫,尽力的缩着自己的身子,几乎都要缩到搭衣服的黄花梨木架子后去了,他脸色煞白,瞧着像是被吓得不轻。   秦禅月前脚进来,环顾四周后,拧眉看向周子恒,问道:“夫君,这是怎么回事?”   周子恒面色铁青的不说话,只一甩袖子,一旁的周渊渟赶紧替自己的亲爹回道:“回母亲的话,父亲昨日派私兵将弟弟找回来,但弟弟与私兵打起来,被私兵误伤了手臂。”   这就是院外跪了一大群私兵的缘故,他们在受罚,当奴才就是这样的,他们努力的执行了主子的命令,但稍微有一点不尽人意,他们也要受罚。   “父亲为弟弟请了大夫来,弟弟的手臂不能再拖了,但是——”周渊渟看向周驰野,面上满是长兄的无奈,他低低的叹了一口气,道:“但是二弟不肯诊治,他说,他要我们将他放出去,他不要再回侯府,他要去找白玉凝。”   周渊渟说这些的时候,一张水月观音、斯文俊美的面微微低下,似乎是因为二弟的荒唐而感到无奈,但是当他低下头的时候,那双瑞凤眼中跳跃出了几分狂喜。   没人知道,这是他动的手脚。   父亲派人出去抓周驰野的私兵之中,有两个私兵收了他的贿赂,在背地里对周驰野下了重手,才导致周驰野伤重。   这是他报复周驰野与白玉凝的手段。   而更让他欣喜的是,他这傻弟弟,竟然在这种时候闹起了脾气。   耽误的时间越久,周驰野的手臂越不好治,他的手臂治不好,痛也是痛在他自己身上,旁人也不会替他痛,周渊渟面上做出来一副心疼至极的模样,心底里却在大笑。   蠢货才会用惩罚自己的方式来威胁别人。   周渊渟兴奋之余,还没忘偷偷瞧一眼母亲——昨日,他将那下了药的酒连着吃食一道儿给了柳烟黛,后来柳烟黛如何他就不知道了,他心里一直有些惦念,却又有些侥幸心思,他想,一定没事儿的,柳烟黛只是爱吃,却不爱饮酒,那壶酒没人喝,想来是丢了。   现下,母亲看起来神色淡然,没有半点恼怒或者针对他的样子,应当没什么事。   这样一想,周渊渟的心思就重新转回到眼下的局面上了,最后又补了一句,道:“驰野何必为了一个女人这么伤父亲的心?父亲是为你好,那个女人不值得。”   听过了周渊渟的话,秦禅月的目光落到了周子恒的面上。   周子恒现在是真的心痛,虽说周渊渟和周驰野这对兄弟反目了,但是在周子恒眼里,周渊渟和周驰野都是他的儿子,他都爱,他见不得自己的儿子受伤,但是人在气头上的时候,爱也会促使人做出很多错事。   就比如现在,周子恒那张一贯斯文的脸都跟着涨红,眼角的细纹里都夹杂着愤怒,什么风度什么儒雅全都被抛在了脑后,指着周驰野破口大骂:“你这逆子!这般胡作非为,日后休想出府门一步!来人,给我将二公子锁起来!直到他认错为止!”   立在对面的周驰野也是一脸的愤恨,他怎么能不恨呢?他爱的姑娘受尽了委屈被赶出去,他只不过是想保护他爱的姑娘而已,他能有什么错?父亲派人伤了他,抓了他,不顾他的意愿逼迫他低头,他又凭什么低头?   周驰野没有周渊渟的那些阴谋算计,但是却有一身莽撞气和一身傲骨,他这一身的反骨都遗传了秦禅月,没有秦禅月的耐性,却有秦禅月的傲气,旁人越要管束他,他越是要顶上去,撞个头破血流也不回头。   “我没有错!”他嘶吼着:“我没有错!是你偏袒大哥,你的儿子欺负白玉凝,你不曾为白玉凝出头,只将人赶出去,你处事不端,又凭什么来教我?”   “反了你了——”周子恒被气的哆哆嗦嗦,指挥着外面:“来人,来人!再拿一条链子来,将这逆子给我摁住,拿精铁链子锁上!”   周驰野又一次闷着头要往外冲,链子作响间,气氛僵硬极了。   常人若是不知,还以为这不是亲生父子,而是一对杀父仇人。   周子恒是拿自己这个二儿子一点办法没有了,只能寄希望于秦禅月,他无奈的看向秦禅月,道:“你来管束管束,儿子不听话。”   他这身子刚刚见好不过两日,便要来处置这些,现在被气的胸口嗡鸣,他真是怕什么时候一脑袋晕过去,直接再中风一次,那就得不偿失了,还不如将所有麻烦事儿都丢给秦禅月。   反正以前也是这样的,涉及到两个孩子的事情,秦禅月都是亲力亲为,她是亲生母亲,无论怎样都不会亏待自己的孩子,想来今日也是。   秦禅月会把一切都处理好的。   秦禅月闻言,缓缓点头,随后又看向周渊渟,道:“夫君且出去歇一会儿吧,渊渟——照顾好你父亲。”   周渊渟还惦记着之前香囊的事情,不敢看秦禅月的眼眸,低头应了一声“是”后,周子恒与周渊渟便出了这厢房间。   秦禅月转而去看周驰野。   周驰野紧绷着一张脸,也不肯看秦禅月——他心里也是怨恨他母亲的,他知道,父亲与母亲是站在同一方向的人,父亲派人来抓他,母亲也一样知道,所以他连带着也恨母亲。   昨日晚间……那群私兵伤了他后,强行将他打晕带走,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去看一眼玉凝,只听见玉凝一直在尖叫,也不知道玉凝现在如何。   只要这样一想,他就觉得愤懑难当。   凭什么父亲自己做了错事还能理所当然的来支配他?就因为他是父亲的儿子吗?如果早知道有今日,父亲不如不将他生出来!   父亲是这样,母亲也一定是这样!他一定要和他们抗争到底!   所以,在母亲站在他面前时,周驰野根本就不去看母亲,而是掷地有声地说道:“娘!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你若是不放我走,我就不治伤!我就活生生流血死在这!”   周驰野向来知道怎么威胁他的母亲。   秦禅月见过太多死人了,她的父兄,她的亲人们都死在了战场上,她怕再见到自己的亲人流血,以前周驰野练武的时候,只要伤碰到一点儿,她都会心疼。   她怕自己的亲人越来越少,怕鲜血流干,只给她留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因为害怕,所以她总是对她的亲人无底线的包容。   这要是放在上辈子的秦禅月的身上,是真的有用。   母亲对于自己的儿子似乎总是没有底线,就算是偶尔硬下心肠来,也坚持不了多久,只要一看到孩子狼狈不堪的样子,就又忍不住去帮扶。   所以,她上辈子才会落到那个局面去。   周驰野正是知道他的母亲一定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死,才敢这么有底气的逼迫秦禅月,他像是一个战斗中的勇士,高傲的昂起了他的头颅,等着他的母亲低头。   他知道,他的母亲一定会一边气急败坏的骂他,一边拿来纱布为他包扎,然后哄着他让他听话,围着他团团转来转去。   只要他坚持要去见白玉凝,最终,他的母亲也会低头的。   所以他不避不让,笃定的站在原地,等着母亲来哄他。   在母亲与儿子的拉锯之中,他从不曾输过,管你什么道理,什么礼法,被爱的人永远有恃无恐。   而他的母亲,站在他的面前竟是没有说话。   母亲没有暴怒,没有扑上来打他,没有骂他“混账东西”,只是站在那儿,用一种周驰野从没见过的目光瞧着他。   周驰野难以形容那是什么眼神,瞧着冰冷冷的,里面像是浸了些刺人的东西,那样静,那样沉,他一看过去,就觉得母亲的眼眸像是死寂的深潭,要将他拖进去溺死,让他感觉到一阵窒息。   他们对视了片刻后,他终于见到母亲动作了。   周驰野立刻调整好状态,等着母亲过来与他说软话。 第25章 男人   周驰野几乎都能够推测到母亲会说什么。   母亲会先呵斥他一通, 然后又会心疼他,最后会抱着他,答应他的所有要求。   到时候, 他会要母亲出一笔大血!   他要将白玉凝光明正大的接回侯府来, 他要与白玉凝成婚!他要让白玉凝端端正正的站在侯府里, 不再受任何人的欺负。   周驰野对未来的一切都筹划的极好,似乎是已经瞧见了那美好的画面一般,连身上的伤口都不那么痛了。   而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母亲终于开口了。   他以为母亲会说什么关切他的话, 但谁料,母亲只是冷冷的站在他的面前,丢下一句“既如此, 你便死在这吧”,随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珍珠履跨过门槛, 艳丽的裙摆擦过木门, 母亲竟然真的走了!   周驰野震惊的看着秦禅月离去的背影, 他不敢相信, 母亲竟然会丢下他离开!   他的伤口还在流血!母亲难道不怕他痛吗?   周驰野直勾勾的站在原地,盯着母亲离开, 似乎无法接受。   秦禅月离去很久之后,他还站在屋内,一直睁着眼看着。   怎么会呢?母亲怎么会真的不管他呢?   他不相信!   他不敢置信的盯着门口,想,母亲一定会回来的, 一定会的!   周驰野呼吸急促、死死的盯着门口看的时候,一旁还跪着的大夫颤着身子抬起头,说道:“二、二公子, 您的伤需要包扎,已经拖延很久了,再拖延下去的话,手臂以后就不能用了!”   常人废一只手,都是从天而降的大祸,更何况是周驰野这样的武将之后呢?   他是要上阵杀敌的人,等他长到足够的年岁,他应当接过镇南王的担子,留在南疆,继续秦家的荣光,与他的父兄砥砺互助,守护大陈,成为大陈的两根脊梁,怎么能在未长成的时候,便夭折在此呢?   可周驰野听不进去。   他突然间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他可以自暴自弃,他可以胡作非为,但母亲不能不管他,母亲怎么能不管他呢?   被骄纵疼爱的儿子,无法接受母亲突然不爱他的结局,就如同方青青无法接受周子恒突然就能去睡别的女人一样,爱这个字在某些时候,殊途同归,大同小异。   “我不治!给我滚出去!”暴躁的二公子怒吼着抬腿就踢,但是因为身上被锁链紧紧锁着,所以只能凌空踢一踢空气。   一旁跪着的大夫被吓得赶忙提着药箱子就跑,头都不敢回。   剑鸣院的厢房中一时间空无一人,周驰野坐在里面,第一次体会到“众叛亲离”的滋味儿。   他并不知道,这种滋味儿,在上辈子秦禅月尝过多少。   ——   从剑鸣院出来之后,秦禅月远远便瞧见了等在院门口的赵嬷嬷。   院门口种了极大的淳樟树,树繁叶茂,投下一片片绿荫,赵嬷嬷就在其中,点点光芒透过绿荫照在她身上,将她身上的褐色丝绸衣裳都照的熠熠生辉,兴许是等的着急,她正拿着手里的手绢儿擦着额头上的汗,瞧见秦禅月出来了,她连忙迎上来。   为了防止赵嬷嬷开口就来问她剑鸣院的事儿,所以她先发制人的问:“白玉凝呢?”   周驰野被带回来了,按着周渊渟那睚眦必报、背后下黑手的性子,定然也要处置白玉凝才对。   赵嬷嬷被问的猝不及防,连忙摇头,道:“老奴不曾去查。”   府外的事情一直都是李嬷嬷在做,赵嬷嬷就在府内忙这一亩三分地,对外面的事儿还真不清楚。   “那便现在去查。”秦禅月冷声道:“把白玉凝的去处搞清楚。”   白玉凝身后站着的可是二皇子,她不得不防。   赵嬷嬷赶忙应下,转而匆忙离开。   秦禅月则继续往回走,在走回赏月园之前,她脚步一缓,问一旁的丫鬟道:“侯爷呢?”   若是这糟心东西现在还在赏月园,那她就去佛塔躲清静。   “回夫人的话,侯爷从剑鸣院出来,瞧着生了不小的气,不曾多停留,转而去了霞姨娘的赤霞园散心去了。”   回话的小丫鬟规规矩矩的回道:“霞姨娘近日很是得宠。”   秦禅月听到此处,黛眉间闪过几分讥诮。   这群男人好像永远离不开一个“色”字,自己的亲儿子在房中闹得要死了,周子恒前脚悲愤训斥,后脚就去找女人排遣了,真是一点不委屈自己。   至于霞姨娘,得宠很正常。   霞姨娘可跟方姨娘不同,方姨娘是养在外面的外室,就没学过什么规矩,自纳入府门以来,甚至都不曾晨昏问礼,其中有一部分是秦禅月故意放纵,也有一部分是方姨娘本来就不懂,再加上方姨娘仗着自己是侯爷“真爱”,进了府门来也不知收敛,只要稍微挑拨,她被厌弃是迟早的事。   而霞姨娘却是在侯府之中结结实实的当了几年的丫鬟,自小知道该怎么伺候人,人又鲜嫩,侯爷自然会疼爱她。   人人都不会永远十六韶华,但永远有人正处韶华,男人若是忘了过去的恩义与情分,单单按着美色来挑选,她们这些上了年岁的是没办法和那些小年轻来比的。   秦禅月闻言,淡淡勾了勾唇角,道:“好,侯爷喜欢就行,一会儿你去小厨房给侯爷送碗汤去,今日再催一催侯爷去给世子请封一事。”   她真是看不惯周子恒过好日子,得把这催命的弯刀,再往前提一提。   丫鬟低头应下,垂首后退离开。   秦禅月则穿过侯府,回了她的赏月园。   赏月园中亭台阁楼一应俱全,秦禅月闲暇时,最爱在檐角下摆一张贵妃榻,静静地听夏风吹过檐角,檐下玉铃铛撞动的声音。   今日赏月园中只她一个主子,清净的很,秦禅月在贵妃榻上翻了个身,半睡半醒间,突然间惦记起了柳烟黛给她寻的那个男宠来。   那一夜的记忆涌上心头,她大部分都忘记了,只记得那销魂的滋味儿,勾的她心痒痒。   人呐,一旦吃过好的,便总是忍不住馋劲儿,秦禅月琢磨了片刻,心想,过几日,等她手头上的大事儿办完了之后,便叫柳烟黛将那男宠给她送回来,叫她好生疼爱一番。   秦禅月思索间,翻了个身,继续赏这美好的园景。   偶有丫鬟送一颗金丝蜜饯来,她压在舌下,甜滋滋的味道顺着舌间蔓延。   廊檐下遮阳,角落处堆放了冰缸,温度宜人,远处的阳光穿过屋脊落下来,将满园的草木照的熠熠生辉,有夏风清冽冽的吹来,静木青青,浮光霭霭,润浸赏月园,花丛间偶有虫鸣蛙叫,恍若岁月静好。   秦禅月这边一切都按着计划中前行,瞧着万般皆顺,但这侯府的旁处可是闹的天翻地覆。   ——   忠义侯府,枫院内。   这是周问山的院子。   红枫院地处侯府偏西的位置,院中种了大片的枫树,一到了秋日,屋檐掩与枫林间,枫叶红于二月花,似坐在人间仙境中,美的一塌糊涂,故而得名红枫院。   现下正是夏日巳时,夏日间枫叶未红,正脆生生的绿着,枝丫繁茂间,有叽叽喳喳的飞鸟掠过,院中由莲湖那边凿了水渠,引了活水来,一条大概一丈宽、半丈深的溪流自院中缓缓流淌而过,流水叮咚间,其中还有红锦鲤白锦鲤在其中甩尾游动,灵动极了。   临近正午,阳光和熙,将溪流照的泠光熠熠,夏树茂,夏日明,琼枝玉蕊,云霞浸染曦光,何其静美也。   偏,这样好的景色,无人欣赏。   甚至,今日的红枫院也是一片压抑。   前些时候,三公子周问山的伤已经彻底没有根治的可能了,再好的大夫也束手无策,便从秋风堂搬了出来,回到了周问山自己的院子中来。   三公子周问山自成了残废之后,便一直郁郁寡欢,甚至几次寻死,他每闹一次,方姨娘便也跟着闹一次,常常是母子俩一起折腾,主子发疯,下面的丫鬟小厮只能硬着头皮伺候,这母子俩累,他们下面的奴才更累,这些丫鬟们不由得都有些后悔。   当初这方姨娘刚进侯府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方姨娘了不得了呢!全都匆忙跑过来烧方姨娘的新灶,想等着灶上的吃食蒸熟了,能分给他们一口汤来,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几日,这方姨娘刚搭起来的灶台就塌了,他们这群奴才们都跟着受苦。   这是什么日子啊!   这群丫鬟们正难受着,红枫院内又生了一遭大事。   说是大事……也算是大事,但是却很难叫人再提起来什么力气应对。   是周问山又寻死,他难以挪动,不能上吊跳山崖,便吞了一根金簪,被刚进厢房的方姨娘发现,硬生生以手挖出来了。   这已是周问山这些时日第六次寻死了,前面两回时,这些丫鬟小厮们还能想法子劝一劝哄一哄,但闹到现在,这群奴才们都提不起来力气了,只能木木的站着,低着头看他们哀嚎。   周问山是真的觉得活着没意思了,一点都不想活了,但每一次,都被方姨娘阻止。   这一回吞金之事,周问山当时已经差一点儿就能吞下去了!见死不成,竟是赤红着眼,躺在床上对方姨娘破口大骂:“都怪你!都怪你要来这个侯府,来这个破地方!都怪你要夺什么世子位!你我贱命两条,凭什么去跟秦禅月争世子位?你不知天高地厚!我变成这样都怪你!让我死,让我死啊!”   他宁可一辈子当个能走能跳的外室子,也不愿意躺在这里当侯府三公子,那滔天的富贵之前,是一个又一个的陷阱,他没那个命,他走不上去。   方姨娘捏着刚挖出来的金簪崩溃大哭,反反复复的说这么一句话:“娘是为你好啊。”   娘是为你好。   这一趟折腾之后,周问山闭上了眼,不愿意再说一句话,方姨娘则疲惫的站起身来,准备去亲自给周问山煎药。   她自从知道自己儿子是被陷害的之后,便开始防备起了这侯府中的每一个人,她儿子的药必须得她亲自煎才行,旁人碰一下,她都疑心旁人下了毒,要害她的宝贝儿子。   她的儿,她的心头肉,她怎么能舍得周问山去死呢?   就算是痛苦的,卑微的活着,如同蝼蚁一样活着,那也是活着啊。   她佝偻着脊背,像是徒然老了十几岁,容颜皆损,早已没了昔日的温润柔媚,现在往小厨房去的时候,珍珠履都拖沓在地上,划出长长的拖音来,瞧着像是一个已经死掉了的人,只有孤魂还留在躯壳内,强撑着,支配着这一具弥留人间的行尸走肉。   她走到小厨房后,正起锅煎药,便听见小厨房后门处有两个婆子正在一边嚼果子,一边碎嘴念叨这府门里的事。   她们背对着门口,未曾瞧见那厨门前正行过来一道人影。   果子被她们嚼的咔嚓响,吮一口汁水,甜香极了。   方姨娘听着这声音,觉得她们嚼的不是果子,是她的一生。   “听闻今日夫人去催侯爷给大少爷请封,侯爷打算明儿上朝去时便去请。”   “这世子位兜兜转转,还是落到了大少爷手里,这红枫院这位呀,啧。”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哟。”   “也是俩痴心妄想的,真以为侯府是他们能摆弄的了?”   “你听说了没?霞姨娘未曾提姨娘的时候,还被那方姨娘抽了两耳光呢,回头保不齐要给方姨娘吃挂落。”   “那方姨娘都多大岁数了,啧,又失了侯爷的宠爱,日后有的受的。”   “也不知道侯爷瞧上方青青什么,你说说,这人长的不怎么好看,岁数还这么大,品性也不怎么好,一整天怀疑夫人陷害她,怎么可能嘛!夫人要真对她动手,她早死了!谁人不知我们夫人是太后膝下长大的郡主呢?”   “那方姨娘也是活该!非要去争世子位,好了吧,把自己儿子争成废物了!我看呐,这就是报应,好好的姑娘不做,非要给人家去做外室,她命里就该有这一劫。”   “日后啊,大少爷登了世子爷的位置,肯定不会给三少爷留什么活路的,保不齐直接把这一对母子送到乡下庄子里面,关一辈子呢。”   两个嬷嬷正碎嘴子碎的高兴呢,突然间听见身后爆发出一声尖叫,两人都惊得回头去看,就间方姨娘竟然拿起了药锅,轮着往她们俩脑袋上砸!   “贱人!贱人!”方姨娘已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她那样恨,只能尖锐高亢的喊着这两个字,将这两人惊的跪地上磕头,脑袋上被砸了好多下,也不敢躲,只匆忙跪着磕头。   方姨娘再怎么落魄,处置两个嬷嬷也是可以的,倒是她们俩,背后议论主家,可是要被罚月钱的!再严重一点,会被赶出侯府去!   这些大户人家,最忌讳下面的婆子们碎嘴子搬弄是非,将府门里的丑事传出去了。   这样想来,两个嬷嬷便被吓得连连讨饶。   侯府这门庭可不容易进来,每日都给膳食,还给新衣,主子高兴了还给赏,回了乡野里也体面,往外面一说,伺候的可都是皇亲国戚,她们离了侯府,上哪儿找更好的活儿去呀?   方姨娘也打累了,手一挥,喊“滚”,这两个嬷嬷便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厨房里。   这小厨房中便只剩下了方姨娘一个人。   她膝盖一软,手一松,人便跪在了地上,手中的药锅也砸在了地面上,药锅坠地时,陶器碎裂迸溅,一阵刺耳的声音中,方姨娘呆呆地坐在一片狼藉之中。   此时已经临近午时了,窗外明媚的阳光透过小厨房的纱窗落进来,光柱将小厨房空气之中的细小灰尘照的飞舞旋转,所有人都沐浴在阳光之中,只有她是该死的那个。   她的儿子残废了,她的夫君去疼爱旁人了,她什么都没有了,不,不只是什么都没有了,她还被自己的儿子厌弃,被夫君厌恶。   她的夫君……原先说那样爱她的夫君,在短短几日之间突然变了一张脸,不仅不再爱她,不再敬重她,甚至还爱上了别人。   她崩溃,她发怒,她撒泼打滚,但是没有一点用处,周子恒已经很久没来看过她,没来看过他们的儿子了,她能够清晰的感受到,侯府的那些奴才们也对她失了耐性与敬重,她从云端跌下来,跌进了泥泞的沼泽里,腥臭的泥顺着她的口鼻钻入到她的喉管、鼻腔之中,她想要呕出来,但根本无处可呕,她的胸腔被塞满了,窒息,恶臭。   她要被淹没了。   而在这将死未死的时候,她心底里突然涌起来无端的恨意。   凭什么?   分明是周渊渟害了她的儿子!这背后也少不了秦禅月的设计!他们母子俩根基薄弱,被害成了这样不提,甚至还要被吃干抹净!   还有那霞姨娘,这个小浪蹄子,敢骑在她脑袋上勾引侯爷,如果不是霞姨娘从中作梗,抢了周子恒的爱意,现下她一定不会落得这个局面。   凭什么做了恶事的人可以高高在上,可以得到世子位,而他们这对可怜的母子就要被送到庄子里去?   她胸腹中那些堆积的郁气与腐烂的臭泥开始发酵,滋生出阴暗的藤蔓,在她的心底里渐渐钩织出了一个报复的念头来。   她的儿子不想活了,她也不想活了,可是她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死了。   别人来打她一巴掌,她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被打死了,这像话吗?她怎么着也得拼尽全力回一个巴掌吧?   她的儿子变成了这样,她就要让秦禅月的儿子也变成这样,她要让秦禅月好好看一看,他们母子俩也不是好欺负的!   大不了……大不了她就也去死了,反正她活到了现在,也不如真的死掉了,好歹,还拉了一个一起下去死呢,也不算亏本了。   那坐在地上的方姨娘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是痴痴地笑了两声,随后从地面上慢慢爬起来,一点点走向厢房之中。   她重新回到了自己儿子的厢房之中,将厢房里伺候的所有丫鬟都赶了出去。   那些丫鬟们都远远站在屋外,听不到厢房里面这对母子说了什么,只是,从这一天开始,三公子竟然不再寻死,开始吃药,开始吃饭了!   方姨娘也不再逮着谁打谁骂谁了,她的性子似乎都变得好了许多,都会与人柔声细语的说话了。   与此同时,三公子请了能工巧匠,给自己做了一套轮椅。   大陈中有人擅工技,会雕刻出各种机关来,自然也有人会做轮椅,专门做给那些腰腿受伤,难以起身之人来用。   说是这轮椅极为灵活方便,能叫那些残废之人只以手便能操控前进方向,叫人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眼下三公子居然主动寻这种东西了,说明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残缺,日后想来也不会再寻死了,这可是大好事!   红枫院这头找起来能工巧匠来做轮椅的时候,不远处的剑鸣院里也生了一点事儿来。   ——   夏日炎炎,剑鸣院里的周驰野等了不知道多久,母亲没有过来。   他本就重伤流血,母亲一直不过来,他渐渐便起了高热,手脚渐渐失去了力气,人像是软面条一样倚靠着门倒了下去。   等丫鬟来送吃食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被紧急召过来的大夫匆忙给周驰野诊治后,便道:“这是得了金疮痉,不好了,需快些诊治。”   金疮痉,便是人被金属利器所伤之后,会发高热,肌肉痉挛,浑身打颤,昏迷不醒,若是倒霉些,甚至可能就这么活生生烧死。   周驰野这个性子,竟是一口气硬扛到现在,活生生将自己拖延到了这种地步。   大夫将昏迷发热的周驰野搬运到了床榻间,匆忙处置伤口,给周驰野上药针灸。   在大夫忙这些的时候,周驰野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抓着大夫的手问:“我娘亲呢?”   大夫摇头,道:“回二公子的话,夫人不曾来。”   周驰野眼前一黑。   他倒在床榻间,感受着自己这具身体的虚弱,突然间对母亲生出了无限的怨怼来。   母亲难道不爱他了吗?他受了这么重的伤,他要死了!母亲竟然还不肯来看他,就因为他不听话,就因为他不愿意事事顺着父亲,就因为他跟白玉凝在一起,母亲就宁可让他死了吗?   难道做一个听话的孩儿,比他活着还重要吗?   只要他不听话、不按着他们的想法去做,他就该去死吗?   是,他是做了错事,但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他做了错事,母亲难道不该包容他吗?   母亲甚至包容了大兄试图侵犯白玉凝的事——平日里,这种大事儿单拎出来,按着母亲的性子,定然要将大兄的一双腿都打断了去!但放到白玉凝身上,母亲就轻飘飘揭过了!   凭什么大兄犯错可以被轻飘飘揭过,他就不可以?   在那一瞬间,周驰野对整个侯府都生出来一种恨来。   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不是侯府的二公子。   他还不如死了!   就在这样的怨怼之中,周驰野又活生生的烧晕了过去。   他烧晕过去之后,大夫细细的查看过了周驰野的伤口,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二公子的右手臂伤的太重,又耽搁了太长时间,筋脉重伤,日后会软钝无礼,别说剑了,连笔都拿不起来,甚至连个杯盏都提不动,这一只手,甚至日后会渐渐萎缩,变成一只废手。   侯府的大夫诊治完二公子之后,斟酌着向赏月园那头报了消息。   侯爷更多的心思都用在朝堂之上,关于两个公子的事情,一向都是赏月园那头操心更多,只是现下二公子手臂不保,这件事若是送到了夫人面前,恐怕夫人会大怒。   但也不可能这样瞒着,所以大夫这边提心吊胆的将消息送到了赏月园去。   谁料,这样大的事情,赏月园那边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据说侯夫人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便罢了,根本没提什么“惩处”一事,甚至都没有多问过两句,只告诉他: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看那意思,治不好就治不好吧。   好像二公子这手残了就残了,侯夫人根本不在乎一样。   大夫心中不懂,但是主子不管,他们下面的人也不敢多问,只悄无声息从这剑鸣院又离开了。   这段时日,红枫院和剑鸣院的气氛都诡异的紧,唯有一个书海院中暗含喜意。   因为他们大少爷周渊渟马上要被请封成世子了!   以前虽然总是“世子”“世子”的叫着,但是这名头一天不做实,人心里就跟着虚一天,保不齐中间就出什么变故——瞧瞧,前些日子,不是差一点儿这位置就给了周问山吗?   幸而,兜兜转转,这位置还是落到了周渊渟的脑袋上。   等周渊渟真成了世子,日后才好请封做侯爷,到时候,周渊渟就成了这侯府的新主子了。   因此,书海院里的丫鬟小厮们全都跟着绷起来了——主子更上一步,他们这群做奴才的脸上也跟着光彩,甚至,周渊渟身边的小厮也会跟着鸡犬升天。   跟着未来侯爷做事,以后发达的机会多了去了!   所以,这几日间,书海院一直绕着紧绷又期待的氛围。   而周子恒也不愧对书海院众人的期望,在收到秦禅月的催促的第二日,周子恒便筹备妥当,上朝亲自为周渊渟请封去。   爵位请封很简单,一般都是传嫡传长,周渊渟完全符合这两个要求,更何况,周渊渟还饱读诗书,日后定能考中科举进朝为官,也不愧对侯府的名头,所以很快便过了圣意,由圣上吩咐给礼部工部来处理。   公、侯、伯之事故,子孙之奏袭,皆由礼工二部来过手,但是世子还并非是直接继承爵位,只是来讨一个请封,所以没那么麻烦。   等日后周子恒死了,才会需要两部插手校验侯爵继承一事,眼下,只是过个明路而已,叫礼工二部知道,这位置是周渊渟的,日后继承的时候,好对得上账本。   这一消息定下来之后,先兴奋起来的是周渊渟。   他在书海院之中一整夜都没睡好,一直在院中踱步。   夜深残月过山房,睡梦北窗凉,卧听疏雨梧桐,起绕中庭独步,几度抬头望月,只觉天下尽在手中,日后定可大展宏图。   这天底下,谁还是他的敌手呢?   日后,等他成了侯爷,等太子登了基,他们忠义侯府定可以比今日更上一层楼。   他这一路走来颇为不易,但回头一瞧,不过些许风霜罢了。   世子爷在夜色之下绕了几圈之后,最后停在楼院中看他院中的水渠。   他们侯府有莲湖,莲湖水美,故而引活水为渠,通了整个侯府的院子,每个院中,都有一渠水,水渠旁边会建一个长亭景或者假山景,用来欣赏湖水。   他静静地看着自己院子里的水渠。   渠中为活水,故而常有鱼,肥美的锦鲤在水渠中慢慢悠悠,自得自在的游过,清凌凌的华光一照,冷浸溶溶月。   鲤鱼啊鲤鱼,你有朝一日,也能跃龙门,同我一般,做成龙王吗?   周渊渟瞧着这美好的景色,心中一半得意,一半却是在自检。   他在想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   他想,是他错了,他被白玉凝那个女人诱惑,做了很多错事,幸而他醒悟的早,尚有回头路。   比起来水性杨花、见个男人便敞开腿来的白玉凝,母亲为他选的柳烟黛才是好姑娘,柳烟黛听话,顺从,虽说有的时候蠢笨了些,但胜在老实,绝对不会背叛他,且身后还有一个秦家军的叔父做靠,他以前真是瞎了一双眼,不要柳烟黛,反而去纠缠一个白玉凝,徒增笑料。   再一想起来那一日柳烟黛在王府门前站着的风姿,周渊渟心中便一阵阵发痒。   若是早知道柳烟黛这般好看,他早就疼她进骨头里了。   他日后该对柳烟黛更好些才是。   周渊渟抱着这样的念头,继续在书海院中乱逛,逛着逛着,他还顺手抓来两个心腹,问一问隔壁院子里的事儿。   这侯府三个院子,三个公子,每个公子之间都有点仇怨,听见谁家日子过得不好,另外两家都觉得开怀。   周渊渟的小厮闻言,便讲了讲另外两个院子的事儿。   说是剑鸣院那位伤了手,现在还在高烧,因为惹了侯爷夫人不喜,所以一直都不曾有人去看,只有两个丫鬟伺候,估摸着,日后就是半个废人了。   而红枫院那位已经请人做了轮椅,说是现在已经能自己坐着轮椅上走动了,虽说瞧着是不寻死了,但是也是废物一个,没什么威胁。   周渊渟听了便觉得开心,终于心满意足的回了厢房中准备休息了。   ——   随着周渊渟请封世子的消息尘埃落定后,侯府内也开始忙起来。   按着寻常的规矩,侯爵位置定下后,便该宴请四方客,自古以来宴请筹备的事情都是女人的事情,所以侯府内的宴席从来都是秦禅月来办,旁人都不得插手。   按理来说,给周渊渟办一个请封世子的宴不应当如何奢靡,毕竟现在还没成侯爷呢,越是风口浪尖上越该稳妥些,所以上辈子,秦禅月只简单的请了几个亲近的亲戚,不曾大操大办。   但是这辈子嘛——   秦禅月特意腾出来一个时辰,将长安中贵妇圈子挨个儿涮了个遍,挑挑拣拣出来几个有用的人,顺道又请了几个作陪的人,一口气将帖子全都散了出去。   既然要做,肯定要做一把大的。   ——   忠义侯府侯府这边宴客的动静闹得极大,离了几日前,便预定下了长安最好的酒楼席面,宴请的宾客非富即贵。   外人瞧见了,便都觉得秦禅月这是在为周渊渟做脸面,抬轿子。   毕竟周渊渟的宴席越大,他这个主子面上越有光,秦禅月这个做母亲的,虽说脾气大、性子急,但是却是真的为这个孩子好的。   ——   宴席的日子定在了七日后,专门挑了个黄道吉日来。   正是八月下旬。   定下日子之后,秦禅月着实轻快了几天,她忙完了计划里的事儿,还抽空去王府里准备看看养兄,但是养兄这边却见不得她。   说是那位从民间请来的蛊医要为养兄治病,这一治要一连七七四十九天,这期间不准任何人打扰,否则养兄的死活这位蛊医不负责。   秦禅月一听这话哪里还敢进去,只得揪着钱副将问道:“那蛊医……真的能将养兄治好吗?”   她问的时候小心翼翼的,连声调都降半调,生怕被那蛊医听见她在背后叨叨。   钱副将当时垂着脑袋,根本都不敢看秦禅月的脸。   哪有什么蛊医啊……是镇南王自从上了秦禅月的床榻之后,便没法子再见秦禅月了,光一听说秦禅月来了,这人在床上都要打个颤,回头秦禅月再来床榻间摸他看他,他定是装不下去的,所以只能以“蛊医治病”这一说法将秦禅月搪塞回去。   眼下秦禅月问了,钱副将只能硬着头皮回道:“定是能的,这蛊医名头很大,夫人不必担心。”   秦禅月得了钱副将的话,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也不再执拗着要看大兄了,便从王府离开了。   大不了四十九天之后她再来看嘛。   秦禅月走的时候,并没有去看这王府之间的景物,她也并不知道,有一道身影正站在窗旁边,目光穿过树木与廊檐,痴痴地定在她的身上,无声地目送她离开。   楚珩以前这样看过很多次她的背影,去往本寻常,春风扫残雪,他本该习惯的。   可是今日,楚珩难以习惯。   他落寞的回到厢房间,揪着她留给他的小衣,继续死守在这座城里。   高大的男人躺在床榻间,偶尔呼吸会骤然急促几分,难耐的弓起腰来,手掌在虚空中轻轻一抓,似乎是想抓到柔软的羊脂玉。   但秦禅月不在这里,他什么都摸不到,最终,那只手落在了小衣上,粗糙的手指将小衣柔顺的绸缎布料揉搓的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开过荤的男人比之前的更难忍耐,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浓烈的血热气息,无声地蔓延在厢房中。   秦禅月对此,依旧一无所知。 奇_书 _网 _w_ w_w_._q_ i _ s_ h_ u_9_9_ ._ c_ o _m   ——   秦禅月走了,却没有将柳烟黛再带回去,依旧将柳烟黛留在王府,一来是因为柳烟黛留在这里更自在,侯府里面那群人柳烟黛应付不来,别说方姨娘了,她连一个霞姨娘都弄不明白。   二来,是因为周渊渟对柳烟黛有几分龌龊心思。   秦禅月多少能猜到周渊渟的想法,他大概就是经过了白玉凝这一遭后,对情事就看淡了些了,不再懵懂的去追求爱情,反而去追求“用处”,所以他觉得柳烟黛是个合适的好女人,睡一睡不亏,留下柳烟黛,他能得到的好处很多。   所以秦禅月不愿意让柳烟黛再跟周渊渟凑到一块儿去,那样柳烟黛会吃亏的,柳烟黛这孩子被养兄养成了这般模样,不懂拒绝人,谁都能来欺负一下,傻乎乎的,秦禅月却不能看她受委屈,所以将人留在了王府里。   柳烟黛根本不知道她婆母去做什么了,她只知道这几日叔父在治病,婆母在忙,她一个人留在王府里自己玩儿。   这可给她开心坏了。   王府里的好吃的都是她的,她每天捧着各种糕点在王府里晃悠,偶尔还自己玩儿一玩跳毽子,没人管她,轻松自在的紧。   但她并不知道,王府里是常有客来的。   这个客,就是太子殿下。   太子这段时日总是与镇南王暗地里接触,因着每一次接触都要避让开旁人,所以太子来的隐秘,基本上无人知晓,只在暗处匆匆划过。   巧了,每一次太子走过,都会下意识的走那条长廊,然后瞧见柳烟黛。   偶尔柳烟黛倚在廊檐下吃糕点,太子便拧眉,心想,贪吃多嘴。   偶尔柳烟黛在跳毽子,太子又拧眉,心想,贪图享乐。   偶尔柳烟黛捧着一本书在外面读——太子还以为她勤奋好学,拧着的眉头稍稍松快了些,抬眸扫了一眼,那书上赫然几个大字:风流书生俏寡妇。   这什么东西!养了八个男宠还不够,每日还要看这些玩意儿!   太子的眉都快拧成一把锁头了!   这是什么人编造出来的民间读物?满是淫秽之气,简直荒唐!荒唐!   太子殿下拂袖而去。   而烟黛呢——烟黛一无所知的看着话本咯咯乐。   飞光飞光,昼长夜短,王府的鸟儿来了又去,檐上的日头升了又落,渐渐靠近了侯府做宴的日子。   提前三天,秦禅月便给宴请的客人都送了请帖,提前一日,又送第二道帖子,等到宴席开始前的一个时辰,再送第三道帖子,三请而过,以示尊敬。   很快,就到了忠义侯府开宴的日子。   ——   侯府开宴,柳烟黛这个儿媳妇自然要回来,李嬷嬷一大早便将柳烟黛好生一顿梳洗打扮,然后掐算着时间,送到了侯府去。   今儿是大宴,柳烟黛又是世子夫人,李嬷嬷必不能叫她被旁人压下去!   她回到侯府时,正是侯府开宴前的一个时辰。   这个时候宾客还没来,但侯府里的一切已经筹备好了。   夏日办宴,宴席都是办在花园内、湖畔旁,坐湖赏花,吃茶听音,十分美妙,今日侯府的宴便是“赏花宴”。   柳烟黛回来的时候,秦禅月正在侯府忙,是周渊渟自告奋勇的去府门前迎的柳烟黛。   他在见柳烟黛之前,心中便有些期待,等到瞧见人了,更是惊在当场。   从马车上走下来的女人穿了一身淡粉色绫罗纱裹胸长裙,外衬了一件碧绿色的雪绸长衫,似是忽惊春到小桃枝。   偏她的发鬓间还真插了一朵小桃枝,粉嫩交映之间,一张圆面泠泠如春,唇粉面嫩,更要命的是,她胸脯浑圆白嫩,极为惹眼,叫人瞧上一眼就觉得口干舌燥。   这样的颜色,竟是柳烟黛。   周渊渟人都被迷住了,下意识伸手上前去扶,倒是柳烟黛不敢让他搀扶,自己匆忙行下了马车,给周渊渟行礼道:“见过夫君。”   这一声夫君,把周渊渟的魂儿都喊飞了,好半晌才拽回来。   他下意识的亲手抓住柳烟黛的手臂,动作亲密的说道:“你我夫妻,不必行礼。”   他的手大而温热,贴到柳烟黛的手臂上的时候,带来一阵黏腻的、恶心的触感,让柳烟黛人都跟着抖了一下——她好讨厌这种陌生的触感,所以下意识的缩了一下。   周渊渟却已经拉着她往侯府之中行去。   柳烟黛也没有勇气挣脱,只能顺着他的力道往前走,两人正是行路间,突然听到身后一阵嚣张的马蹄声。   周渊渟拧眉回头——谁敢在侯府门口这般纵马?   他这一回头,正瞧见一辆五匹大马并驾齐驱的马车从远处行驶而来,马车缓缓停在侯府门口,从其上走出来了一个身穿玄青色长袍,上绣明黄色云纹的高大男子。   这人一出来,周渊渟便倒吸了一口冷气,赶忙低头行礼,柳烟黛被他拉着一起向下行礼,只来得及瞧见一双有点眼熟的靴子款式。   唔,她好像在哪儿见过来着?   迷糊儿媳已经完全忘记她撞过这个人了。   而一旁的周渊渟已经带着几分谄媚与激动的喊道:“臣见过太子殿下。”   周渊渟知道,侯府发出去的请帖并没有太子殿下的份儿,换言之,这个场合还不至于去请太子殿下来,但没想到,太子殿下居然自己来了。   太子竟是无请自来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太子殿下很重视他!虽说忠义侯和秦府都是太子党,但是太子很少这般与这两边人示好,今日太子亲自来,周渊渟顿觉面上有光极了。   太子殿下可是储君,更是日后的皇上,得了太子的青眼,他日后要直登上青云了!   所以周渊渟激动的声调都在发颤,他行过礼后,又拉着身侧的柳烟黛道:“这是臣妻,柳烟黛。”   而一旁的柳烟黛还不曾想到这么多,她听到“太子”两个字的时候,只是想了想这个人——太子么?   柳烟黛微微竖起耳朵,想,她听说过的。   太子陈锋,时年二十二,未曾有太子妃,不为圣上所喜。   她脑子才刚转到这儿,就觉得一股灼热的视线落到她的身上,带着几分刺意,她依旧不敢抬头,只听见那太子声线平淡道:“世子与世子夫人倒是感情和睦——起身,不必多礼。”   柳烟黛起身的时候,大着胆子瞧了那太子一眼。   对方眉目冷锐,神色平静,像是一座死板的山——唔,有点像是叔父。   至于那眼神……小迷糊摇了摇头,想,大概是错觉吧,太子应该不认识她。   说话间,一群人进了侯府。   今日,宴会即将开始。 第26章 太子与臣妻   得知太子前来的时候, 秦禅月正在花园中瞧着来客的席位。   秦夫人今日做宴,所以穿的比平日里更艳丽些,她穿了一套浓绿色对交领水袖长裙, 内里配了雪绸白的内裙, 墨色的发鬓间簪了纯金的头面, 又插了一朵正绿色的青鄂花,额间点了金色花钿,乍一瞧波光潋滟。   她上了年岁,却正是女人最艳丽时, 丰腴饱满间,比寻常的年轻姑娘更添三分艳色,岁月为她添了成熟女人的魅力, 一举一动都勾着人的眼。   此时,秦夫人正在看满园的花景和座位。   有的花儿昨日开得好, 今日开的不好, 便要剪裁下来, 免得碍了主子的眼, 座位则比这些花更重要。   宴席摆座一向是个大学问,若是将客席安排在前厅里, 那上座就该安排在正对着大门的室内壁,尚左尊东,若是安排在花园内,那位置可就难安排了。   花园地方宽敞,且有各种花景可赏, 且四通八达,哪里都能拐到旁处去,只需要错开几个花景, 便能是不同的地方,所以难以寻到一个能如同室内壁一样瞧见众人的地方,只能说按照个人的身份高低,将位置排在最前方,花园之中还有还有各种诗花案,诗花案便是不固定宴客的座位,只是在花树、花景旁边摆上一张张长案,案上摆满了各种笔墨纸砚,可以让路过的宾客坐在案后吟诗作对,谓以风雅。   这身份高低以外,还要斟酌几分旁的,比如,谁家与谁家有龃龉,谁家与谁家结了姻亲,谁家与谁家正在谈婚论嫁,谁家与谁家是连襟妯娌,都要仔细小心的安排,避免宴席上出现什么争执。   宴席就是主人家的脸面,宴席做的不好,主人家也跟着丢人,侯府王府这些高门大户最是爱脸面,文人雅士更是为了名声能豁出性命去,所以每每到了宴会间,主人家都会如临大敌,处处仔细小心。   这等麻烦事儿,都得是在长安中浸润了多年的正头夫人才能做好的,若是地位不够高,后身不够硬,别说请宴作客了,连席面都打不进去,旁人做宴根本不会邀约你,你连谁是谁都不知道,更别提通晓利害关系。   寻常的大家闺秀只能从母亲嘴里得知一些门门道道,但与自己亲自来做也是不同的,刚入府门的新妇没有个几年时间,也没法上手来做宴,就连好强如秦禅月,当年也是猛吃过一番苦头。   她都如此,更别提柳烟黛那个蠢笨性子了,如果将柳烟黛丢到京中那些女人堆儿里,别人挖一个坑她就掉下去一回,所以秦禅月也没打算让柳烟黛帮衬她,只自己在宴会开始前查漏补缺。   等丫鬟穿过花丛前来通报太子来时,秦禅月微微惊讶了一瞬。   她这宴席可没请过太子——虽说他们秦家和忠义侯府这两家都是太子党,但是明面上,太子从不与他们有什么过多来往,更不曾主动表示亲近,若是镇南王办宴,太子赏脸来还是正常,现下不过一个周渊渟办个小宴,连正式晋爵都算不上,太子最多差遣人送一份礼便够了,怎的还亲至于此了?   她心里狐疑,面上却不敢耽搁,赶忙从花园中一路沿着长廊疾行出来。   她刚走到长廊中段,远远便瞧见了太子。   长廊处于莲池之上,长而曲折,需走上千步才可通过,期间曲折拐角处还会起一座观景的八角凉亭,亭中摆上石凳石桌,上放茶具,用以观景。   但太子似乎并没有兴致留在此处品茶,而是顺着廊檐慢悠悠的往前走,太子位尊,先走在最前面,周渊渟殷殷切切的走在太子的身后,落后一步,在其后与太子说话,大意便是想方设法的恭维太子。   柳烟黛跟在两个男人身后,又落后两步,与他们拉开一点距离。   她这儿媳妇几天不见,人瞧着更圆润白嫩了,显然在王府之中养的极好。   秦禅月的目光在三人身上一转而过,又转回到最前方的玄青色身影的身上。   太子陈锋,生了一张酷似先皇后的面,眉目凌厉,眉眼轮廓深邃,一双丹凤眼锋锐冷冽,行走间步伐稳健,自幼习武。   一瞧见太子,秦禅月心底里就隐隐发紧,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了一点关于朝堂的猜测。   太子位高权重,自小养在宫阙之中,早些年在先太后、皇上、先皇后、贵妃之间来回周转,先太后与先皇后都姓李,是当年的豪门望族,只是后来李家男丁一个比一个差劲,所以渐渐落魄了,只能靠着先太后将女眷拉入宫中封皇后来维持体面。   先皇后是先太后的血亲外甥女,而秦家夫人、秦禅月的母亲同姓李,也是先太后的外甥女,只是秦禅月的母亲与先皇后的母亲同府不同房,换言之,秦禅月也是皇后的外甥女,所以当初秦家全死了之后,先太后才会将她带回去养。   算起来,秦禅月与太子也有浅薄的血缘关系,只是不敢拿这一层血缘来耀武扬威就是了。   这也是为什么,秦家从最开始就是太子党的缘故,这条线从先太后那一辈儿就开始了,后面生出来的孩子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顺着父辈、母辈去站队。   但实际上,皇上并不喜欢先皇后,皇上真正心爱的人是万贵妃,只是因为先太后一定要全母族荣光,母亲的威压压下来,皇后才被迫封了皇后,后来先太后和先皇后都死了,皇上就不想将未来的皇位给现在的东宫,一直在想办法将太子扯下来,然后将皇位给万贵妃的二皇子。   这寻常男人的偏爱,可能只是一粥一饭,几两铜钱,但皇上的偏爱,却是要人命的。   太子也知道自己不受父皇喜欢,但他是太子,他一旦被废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他只能争,最开始有母亲和太后帮衬还好,但后来,先太后、先皇后都去世后,太子的日子便不大好过。   太子母族不力,甚至前几年,李家被皇上找了个理由,全都贬官流放了,只剩下一个太子咬着牙撑着。   皇宫就像是一把囚牢,登上皇位的路就是一把巨大的磨刀石,太子被磨平了棱角,养出了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秦禅月虽然不曾亲眼见过,但是也能猜测到,太子过的不会很好,花团锦簇之下,烈火烹油。   这也是太子一直不曾被赐婚的原因。   皇帝根本不想给太子一个强有力的妻族,而贵妃一直往太子宫里塞各种貌美宫女,就指望着太子在女色这一条路上翻一回船,偏生太子耐性极佳,弱冠有二的年纪,硬是一个女人都没有,咬着牙跟这群人继续熬着。   本来朝堂就是一个胶着的状态,皇上拖着不死,想把太子换了,太子谨言慎行一步不错,二皇子虎视眈眈背后给太子找麻烦准备上位,谁都奈何不了谁。   直到,近日来,镇南王回长安了。   镇南王带回来了二皇子坑害忠良、只为夺权的证据,逼着皇上处置二皇子,眼下,长安城内风雨欲来。   这些事,本不该是秦禅月来想的,她又不是朝堂上的官儿,更不知道朝堂上的水多深,她不该去探,可一见到了太子,那些压下去的念头就都萌发复苏,让她忍不住去一想再想。   上辈子他们输了,这辈子,他们能赢吗?   如果太子赢不了,她和她的养兄又该如何活下去呢?   那些混乱的思绪伴随着夏日的清风,一起扑到她的面上来,让她有一瞬间的迷茫,但很快,这股迷茫便被瞬间驱散了。   她被拉回到了侯府长廊之中,迎面正对上行过来的太子。   秦禅月远远上前两步,躬身缓缓行礼,姿色艳丽的面上浮出恰到好处的恭敬,俯身行礼道:“臣妇见过太子。”   太子的目光在秦禅月的身上绕了一圈后,点头,神色平淡道:“不必多礼,起吧——孤这一趟来,便是出来走动走动。”   太子年纪不大,但心机似海,他心底里真琢磨什么秦禅月也猜不到,干脆就不猜了,只迎他就是了。   反正他们秦家是太子脚下的船,秦家完了,太子也沉底,所以太子不会害秦家的。   而太子的到来,也为这一场宴会添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不仅秦府的花园布局重新排序,就连宾客们也突然多了起来。   寻常的这些宾客素日里没有能攀上太子的路数,就连秦禅月之前也没有,她也不知道太子无缘无故是为何而来,但是不管怎么说,太子来了。   眼瞧着太子来了,不少人都立马想办法来攀附这个大陈最尊贵的人,在他们的眼里,只要能跟太子沾上一点关系,走出去后背都能挺的更直一些。   前几年,便有一位学子在宴席上写诗,后来太子见了诗词夸了一句“不错”,传出来后,这学子身价倍涨,后来便中了科考,入了朝堂为官。   在世人眼里,太子就是祥瑞,就是金鳞,就是泛着紫色正气的真龙,世人趋之若鹜——这也是为什么,太子虽然母族不利,但依旧能坚持到现在的缘由。   大陈认嫡出,越是尊贵的血脉越不容混淆,真龙真龙,就是要真啊,庶出不值钱的,二皇子就败在这。   所以,自太子来了侯府的消息传出去后,不少原本不在邀请范围内的人便都动了心思。   秦府送出去的帖子本来就不少,宴请的都是各府门里的夫人,便有各个门路的人寻过来,问问这些夫人们,能否多带一两个人进去。   送贴一向是有“带人”的规矩的,主人邀约客来,客人若是觉得主人这里没个熟悉的人儿做伴儿,可以自己带一个、或者两个朋友过来作陪,主人绝不会挑理,只会将这位作陪的朋友也当成客人一样招待,待到日后熟悉了,再办宴时,主人也可以给这位作陪的客人一道儿下帖子邀约过来。   这些夫人们有的打算带,有的没打算带,但太子一来,这便全都带上了。   所以侯府的客人空前繁多,什么人都有,这时候,秦禅月就庆幸是在花园里办宴了——这若是在前厅里办宴,她前头刚将最尊贵的安排到前头坐下,片刻后又来了个更尊贵的,可怎么排位置呦。   幸好花园大,人错落而坐,有花景可赏,也不显得怠慢。   因来人的数量远超出了秦禅月的预料,所以秦禅月忙的脚不沾地,连口水都顾不上饮,客人一波波的来,她都来不及周转折身回去送人入席面。   这种场合向来都是正头娘子忙的,院里的小妾不能出来宴请客人,在大陈,妾就是玩物,在主人眼里,只不过是比奴婢稍微体面一点的奴婢罢了,最多只能站在一旁端茶倒水,真正能与旁人家夫人娘子言谈客套、坐在一起吃酒喝茶的只有秦禅月和柳烟黛二人。   秦禅月只得将一旁的柳烟黛也带上,叫她去安置一些客人入座。   柳烟黛这些时日在侯府王府之中学到了不少东西,只是应付起来还略显生疏,碰见一个个夫人们联袂而来,她偶尔还会忘记对方的姓名,只能生硬的唤着“夫人”。   幸而这些夫人们都是一副和善温和的模样,不曾故意为难她,偶尔瞧见柳烟黛哪里疏忽,这些夫人们还会好心提点她,叫她颇为顺利的完成了婆母交代给她的任务。   甚至,还有一位夫人夸赞她:“世子夫人好生灵巧,若是我那新妇也有你这般勤快便好了。”   柳烟黛哪里被人这么夸过呀?   她羞涩的说不出话来,薄薄的面皮都跟着涨红,那夫人瞧见她这模样,略有些惊讶,长安的这群夫人们都听说这秦禅月的儿媳是从南疆军中来的,她们都以为这儿媳与秦禅月一样泼辣刁钻呢,却不想这小姑娘脸皮这么薄,被人夸一下都会脸红。   那夫人瞧了一时觉得这小世子夫人颇为可爱,便又夸了几句。   柳烟黛被夸的如同当场饮了几杯烈酒一样,都有点上头了,怪不得人家说“甜言蜜语”呢,这是真醉人呀,柳烟黛头重脚轻的说了几句客气话谦让,勉强维持着原先的姿态转身离开,但一转身间忍不住了,粉嫩嫩的唇瓣都快要咧到耳朵边儿上了,揪着手里的小手帕,喜滋滋的往院门口走。   可不得了啦,烟黛被人夸啦!   除了婆母和侯府内的嬷嬷们以外,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夸她呢!   柳烟黛一时间多了几分成就感来,脑袋也跟着昂起来了,像是个骄傲的小母鸡,咯咯哒咯咯哒的往前蹦着走——不当场跳个圈飞起来已经很克制啦!   柳烟黛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浑然不知道有人隔着宴席在看她。   ——   宴席人多,花杂,不远处的凉亭上有人在弹奏乐曲,丝竹声声入耳,忠义侯周子恒游走在其间待客,周渊渟则一直跟在太子身边照看,好一副热闹景象。   客人还没来齐,秦夫人还在外头迎客,宴席还没开始,只有忠义侯在与众人言谈说笑,宾客们也不必干坐着,随意逛逛玩玩便是。   人群散碎坐着开始言谈,一旦言谈便难免吵闹,有人在作词,词韵窄,酒杯长,有人在玩儿投壶,花枝摇晃间,壶箭催忙,丫鬟来来回回的端送冰缸,摆在案边、树下,以团扇轻扇寒风,为客人送凉。   隔着缤纷重叠的纱织衣角,掠过发鬓与花影,坐在最主位上的太子端着酒杯,极轻的瞥了柳烟黛一眼。   这一眼,正瞧见柳烟黛像是一只快活的小蝴蝶一样,翩翩飞过人群,去往府门前迎客。   太子的目光从她微微摇晃的步摇划过,在白皙的脸蛋上停留片刻,随后向下滑,其下是饱满的胸口,再往下是松散的裙摆,裙摆是束胸的,并不束腰,裹住了下方的曲线,叫人看不清全貌,但太子却知道,那腰是柔而软的,一只手掐抱,那肉能直接将手指埋进去,是很舒服的柔软触感。   太子本是只想轻轻瞥上一眼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眼落过去,竟是不能挪开。   他必须承认,他对柳烟黛这个女人,有几分难以压抑的好奇。   从第一次听她说“有八个男宠”的时候,他就对她感到好奇,每一次见面,他对她的好奇都会更浓烈几分。   一个如此淫荡混乱的女人,偏生是个外表端正有礼的世子夫人,她有那样软的腰,那样胭的唇,可偏生在众人面前又是一副极为娇怯的模样,内外分割,似是两个人一般,除了他,怕是没人会信她是个淫妇。   太子对她有窥探欲。   不管柳烟黛做什么,他的目光都要落过去,定定地盯着她看一会儿,揣测柳烟黛在做什么——今日,他本不应该在侯府,而应该在王府。   他是去了一趟王府,却不曾在王府中瞧见柳烟黛,问过旁人后,才知道柳烟黛是回了侯府参宴的。   所以这太子的马车兜兜转转,便到了侯府。   他难以说清楚他的马车到侯府门口,从马车上下来,正瞧见周渊渟与柳烟黛亲密的站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他有一瞬间的心堵,但他并不愿承认是他自己不高兴,他想,他只是为周渊渟不高兴。   周渊渟瞧着那般喜爱他的妻子,而他的妻子却背着他与旁人偷欢,这与礼不合。   若是柳烟黛日后肯悔改,老老实实的与她的夫君过一辈子——不知道为什么,太子心里更堵了。   太子的心里掠过这些浮光掠影一般的片段时,柳烟黛正提着裙摆经过一丛花树。   花树是倒悬粉蔷薇,大朵大朵的蔷薇点缀在绿色的枝蔓间,柳烟黛从其中划过,比其上的粉蔷薇更嫩。   太子的心思便莫名的恍惚了一瞬,忘了这柳烟黛的八个男宠,忘了她已为人妇,忘了她好吃懒做,忘了她贪玩享乐,只记得她腰间柔软的触感。   他恍惚的这一瞬间,一旁的周渊渟正笑眯眯的给太子端过来一盘果子来。   这“果子”也不是真的果子,而是做成果子模样的糕点,白嫩嫩的糯米做成荔枝模样,粉色的面捏成桃枝模样,都是指尖大小,蒸熟了摆在盘子中,热腾腾的刚出锅,一端送到面前来,都能嗅到淡淡的香气。   这白嫩的颜色与扑鼻的香气,无端的让太子想起柳烟黛。   “太子请用这些——这是我家府上特意从江北请来的大厨,极擅长这些甜点。”周渊渟对太子殿下极近热烈,席上旁的人都没管,只一直照看着太子。   他虽然还不曾入官场,但是却对这位太子十分熟悉——太子党嘛,自然要先了解太子。   太子年轻,但果决,以前甚至还亲自去生了蛊疫的地方赈灾,在朝廷中美名远播,能来伺候太子,是他的荣幸。   若是能跟上太子,日后,太子做千古一帝,他来做宰相辅佐,岂不是千古佳话?   周渊渟的眼眸都亮了,里面燃烧着熊熊的野心,咄咄的看着太子。   那样明烈的目光,太子看到了。   但太子就像是没看见一样,目光平淡的掠过他,然后抬手拿起糯米做的荔枝,慢慢品尝。   味道不错。   周渊渟见太子喜欢,连忙一叠声的介绍着果子如何如何好,膳堂的人如何如何用心,他说的那样天花乱坠,却没瞧见,那太子的目光一次又一次的掠过他,看向远处。   太子人是在这里,魂儿却早已不知道飞到何处去了,偏周渊渟还以为自己的长篇大论引太子喜欢,心底里正琢磨着,要不要回头再送一些糕点去太子东宫呢。   周渊渟对牛弹琴,牛心怀不轨,所以也忍着听,乍一看还颇为和谐。   两人正说着,突然有一道水蓝色身影从不远处走过来,手中拿着一团扇半掩面,站在太子案前,柔柔弱弱的行礼后,道:“太子哥哥好。”   周渊渟的声音一顿,抬眼望去,便瞧见了一个柔弱美人儿站在他的面前,她生了张瓜子脸,模样清瘦,一双水润润的杏眼像是会说话,润玉娇俏,檀樱倚扇。   他愣了一下后,赶忙站起身来行礼道:“见过吴姑娘。”   这位吴姑娘名晚卿,在吴府为嫡长女,其父为知府江北知府,三品大官,自小被留在京城,是大家闺秀,其姨娘还是当朝最受宠的万贵妃,身份尊贵的很,这等身份,要么入宫为妃,要么嫁入侯府王府,都是荣华一辈子的,不可开罪。   吴晚卿对周渊渟缓缓回礼后,又看向太子。   太子神色冷淡,并不言语。   这位吴晚卿,吴姑娘,是万贵妃的外甥女,这样的身份,太子一直十分防备她。   偏这个吴晚卿像是瞧不明白太子的冷脸似得,每每遇到太子都要使劲儿黏上来,以前在宫中便是如此,仗着年岁小,喊“太子哥哥”,一直喊到现在,现下到了宴会,依旧如此。   吴晚卿明里暗里送了不少秋波,但太子坚决不信这一套,跟万贵妃沾边的人他一个都不会碰,所以他连头都懒得抬。   而那吴晚卿像是没看见太子的模样,继续道:“这侯府的花园当真是精妙绝伦,臣女在一旁瞧见了颗花树,极为显眼,太子哥哥可要过去赏一赏?”   太子冷冷的扫了一眼一旁的周渊渟,眼眸中透出来几分凉意。   但周渊渟没看懂,他只听见了吴姑娘夸他们家的花园好,赶忙一脸殷勤的点头道:“吴姑娘说的不错,太子殿下一道儿过去瞧瞧,臣府门里的花园极好,太子可过去赏一赏。”   太子收回目光,想,这么个眼力见儿,活该成龟公。   “既二位都喜欢,那二位且去赏吧。”太子慢慢的又捻了一颗荔枝果子送到唇边,声线冷淡道:“孤不爱花。”   吴晚卿脸色一变,眼底里都带上了泪光。   她不明白太子为什么对她一直这么冷淡,明明太子殿下幼时对她还颇为礼遇,要知道,她可是听闻太子来后,特意央母亲带她来的。   她的母亲万夫人本来与秦禅月极为不对付,是不想来参加这场宴的,是她央求了许久,母亲才肯来的。   好不容易见太子一次,太子竟然还这般冷脸,叫吴晚卿心头发酸——少女心事总是愁,丁香结缠解不开。   周渊渟瞧见太子模样,面色都跟着一僵,心想,糟糕,拍马屁好像拍到了马蹄子上,太子不愿意与这位吴姑娘一起。   但是,吴姑娘站在这里后,四周的人都有意无意的往这边看,太子一拒绝,吴姑娘面上就挂不住了!   这样一个贵女,总不能这样自己一个人来,再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被拒绝、自己一个人回去吧!   周渊渟只能站起身来,硬着头皮道:“既如此,周某与吴姑娘一道儿去赏赏花吧。”   吴姑娘为了面子,也只能与他一道儿同行。   这两人一走,太子才有空扫一眼方才的花影。   柳烟黛早都走没影子了。   ——   于此同时,柳烟黛已经穿过了人群,行到了府门前,继续为婆母迎接客人。   这个时候已经临近未时,府门前空荡荡,不再有马车盈门,头顶上明艳艳的太阳落下来,照在府门前平整干净的青石板路上,秦禅月在府门前站着,瞧了瞧时间。   即将到宴会开始的时候,应当不会再有客人来了——要来的早都来了,这满花园里不都塞满了嘛。   所以柳烟黛到的时候,秦禅月正准备折返回去参宴。   就这一转身的功夫,府门口不远处又传来了马车声。   是谁踩着点儿到了?   现下长安消息灵通些的人都知道太子在宴上,也知道太子是最尊贵的人,自然要早些过来。   因为宴席上的规矩,向来是越尊贵的人到的越晚,现下太子早来,旁的人也得赶紧来才是,谁敢将时间拖到宴会开始的时候,被主人家迎进去,去吸引宴席上的人的注意?   这不是明摆着要给太子添不痛快嘛。   秦禅月这一转身,便瞧见一辆极为奢靡的金丝楠木五架马车自远处缓缓行驶而来,五匹高头大马的额间佩戴着金丝玉额带装饰,足腕上缠着锦带,远远一跑过来,金碧辉煌。   秦禅月瞧见这马车的时候,心里都跟着一抖。   她想,她现下终于知道是谁来给太子找不痛快了。   大陈的规矩,马车的规制一向是天子驾六,诸侯驾四,意思是天子坐马车出行的时候,是六马共驾,诸侯驾四,而太子驾五。   但是,除了太子以外,大陈中,还有一人可用五匹大马。   是当朝二皇子。   因为永昌帝偏爱二皇子,所以,永昌帝给了二皇子很多逾越的赏赐,许多太子能用的东西,二皇子都能用。   也就是说,今日这场小小的宴会里,不仅太子来了,连二皇子也跟着来了,两尊大陈的大佛凌驾到此,本就有可能闹出来什么事儿,偏生——她还设计了一场好戏。   真是好日子都赶到一天来了。   眼瞧着这辆马车缓缓行驶进来,秦禅月的心口噗通噗通的蹦起来了。   而于此同时,那辆马车缓缓停在了侯府门口。   秦禅月连忙上前两步,便瞧见马车内先走下来了一个颇为温和俊美,穿着一身雪绸,上绣金色竹纹、发挽玉簪的贵公子。   公子端方,其眉缓长,其眼温润,行止温和,双手束袍,一眼望去,便如同从画里走出来的贵公子一般。   他一站在这儿,连侯府门口的青石板砖都莫名的多了几分金贵之意。   正是二皇子陈定。   万贵妃容颜秀雅清美,连带着二皇子也是如出一辙的清俊,似竹清松瘦,身如玉树,一笑起来温和如朗月。   光从面相上看,二皇子比太子温和多了,太子浑身气场压人,少与人言谈,自幼习武,看上去像是个开疆辟土的武夫,而二皇子面上时时带笑,举止文雅。   秦禅月看着他,想,还真是人不可貌相,上辈子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端正清润的公子,为了皇位,为了政斗,背地里害了大陈的忠臣。   “臣妇见过二皇子。”秦禅月心底里腹诽,面上却滴水不漏的行了礼。   身后跟着的柳烟黛慢了一步,也连忙随着行礼,但是她行礼低头时,瞧见了一眼二皇子身后跟着的丫鬟。   那丫鬟连忙低下头去。   柳烟黛当时也低下头去,只是低头的时候,恍惚间觉得这丫鬟有点面熟,有点像是——   像是谁来着?   “侯夫人、世子夫人,请起身。”二皇子此时声线明朗道:“是我来得突然,不曾通告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寻常皇子都可自称“本宫”,但二皇子温和,与谁言谈都自称“我”。   秦禅月连忙推辞,而柳烟黛随着二皇子的话起身来,并再一次看向那丫鬟。   那丫鬟已经躲在了二皇子的身后,不露出脸了,叫柳烟黛什么都瞧不见了,但那种感觉却越来越熟悉。   她绞尽脑汁的想了一会儿之后,恍惚间记起来了,这不是白玉凝吗?   虽说白玉凝换掉了素日里身上穿的那些娴雅的衣裙,换上了一个丫鬟的服装,但是她眉眼轮廓却是变不得的,若是熟悉之人瞧见了,一眼便认出来了。   柳烟黛想,白玉凝不是被婆母赶出府门了吗?怎么又变成二皇子的丫鬟了?   她震惊之余,却也记住了婆母说的话,不能喜怒形于色,她赶忙低下头,假装自己没瞧见。   而说话间,秦禅月已经邀约二皇子入府。   柳烟黛眼睁睁瞧见那丫鬟低着头,跟在二皇子的身后,堂而皇之的进了侯府!   这可不行呀!   白玉凝做了那么多坏事,怎么还能放她进府门里来呢?   柳烟黛觉得自己的耳廓中都吹起了冲锋的号角,她几次想提醒婆母,可婆母都在和一旁的二皇子言笑说话,完全没看她。   柳烟黛急的直揪手中的帕子。   而在他们踏入府门的这一刻,这一场筹备多时、意外频发的宴会,终于缓缓拉开了序幕。 第27章 白日梦神女   秦禅月引着二皇子入花园时, 花园内正热闹着。   宾客间投壶作词,举杯换盏,姑娘们站在花前扑蝶, 公子们论词唱曲, 不亦乐乎。   因着宴席设立在花园间, 所以纵然男女分席,却也是同处一片天地间,人一多,众人便也跟着放松, 逗闷言谈间,总要不经意的瞥一眼席间客。   长安民风虽然较为开放,但是高门大户都不允男女私下会面, 有些人家会直接父母包办,成婚前都不让夫君妻子瞧上一面, 但也有些开明些的夫人们, 舍不得自己儿子女儿盲婚哑嫁, 便专门趁着办宴时, 携儿女来一道儿瞧一瞧。   这满院子的人儿都是富贵人家,门第互通, 也不怕瞧上什么乱糟糟的人坏了门第。   所以夫人们携来的孩儿也都正是鲜活热闹的岁数,怀揣着一颗春心而来,便有些公子佳人隔着院中众人望上一眼,这满园花枝,那一朵最惹人眼呢?   而就在这一片其乐融融间, 院门外突然有人高声喊道:“二皇子到——”   这一声喊来的突兀,如同在燃烧的炭火间突然泼了一盆冷水下来,方才热烈的气氛骤然一歇, 花园间随之静下来,一双双眼先是惊疑不定的看向花园门口,随后又带有几分探寻的看向主位。   这满园的人儿因为门第缘故,对太子与二皇子之间的争端都心知肚明,除了几个愣头青和不入朝堂的姑娘以外,大家都知道这两人素来不和,每每碰见都少不了一番针锋相对,有太子在的地方,二皇子从来不到,而二皇子到的地方,太子也绕路而行,可今日,这两人竟然齐聚在了此处。   主位上,太子端端正正的坐在原地,正神色自在的以两指夹起一颗做成荔枝样式的果子。   这满园宾客的目光他似是都没瞧见。   而此时,二皇子已经行进了院中。   二皇子霁月风光,一身白袍似是琨玉秋霜,自院外一到,便含笑道:“是我晚来了。”   院中众人匆忙起身行礼。   二皇子含笑点头后,目光看向席上并未动身的太子,面容不变的拱手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只缓缓点头,不发一言。   这对兄弟之间的冷情丝毫也毫不掩盖。   二皇子命众人坐下后,众人也有些迟疑。   二皇子的身份只比太子低一阶,比满院子的人都要高,但院子中的位置已经都被坐满了,现下二皇子来了,可坐在何处?   正是这个紧要关头,席位上的工部尚书,周子期周大人上前一步,笑盈盈的引着二皇子道:“二皇子来的正好,臣这案上正得来一首好诗,邀二皇子共赏。”   周大人时年三十有七,儒雅翩翩,与周子恒是如出一辙的眉眼,足有六分相似,若是同穿白袍穿行,光影重叠间,定会叫人认错。   周子期,众人的目光看过去,带了几丝恍然。   周子期,是忠义侯周子恒的长兄,一母同胞。   秦禅月的夫家,也就是周家,周家老爷子当年是御前侍卫,身有爵位,老侯爷当年生了俩嫡子,一个长子周子期,一个次子周子恒,两人都是文臣,按着身份,本该给长子周子期爵位的,但后来周子恒娶了秦禅月,当时的太后偏心秦禅月,皇上又记着秦府的战功,硬是偏心的将爵位给了周子恒。   所以忠义侯便从周家老爷子的手里传下来,跳过了长子,落到了次子的头上。   秦禅月与周家的人不熟,但是隐隐也听说过当年周子期与周子恒这对兄弟因为爵位的事儿闹得颇为难看——就如同现下的周渊渟与周问山一样,天大的权势面前,总有人会变脸。   只是后来,忠义侯府越来越势大,周子期再不甘心,也只能忍着,重新与周子恒继续称兄道弟,现在时间一晃很多年过去,想来已经是忘了过去的仇怨。   今日二皇子来此,突如其来的给侯府带来了些来不及处理的麻烦,周家身为忠义侯身后的血亲,周子期作为周子恒的哥哥,自然要走出来替自己的亲弟弟圆场,把二皇子领到周子期的座位上落座。   亲人嘛,别管背地里多少仇怨,到了席面上来,就得给自家亲人抬轿子,他来解围最正常不过。   在朝野中,二皇子最是爱诗词,太子与武将不可划分,二皇子便与文臣打成一片,一向以“礼贤下士”、“温和尔雅”而闻名,比起来性子冷淡的太子,他的好友更多,上到官家子弟,下到未曾科举考中的书生,他都有交情,遇上谁都能说上两句话,而周子期最爱诗词,据说以前二人曾互赠诗篇。   也有人说,周家这是两个儿子上了两艘船,大儿子与二皇子交好,二儿子娶了秦禅月,站了武将的位置,以后不管太子登基还是二皇子后来居上,周家这座山都不倒。   二皇子含笑看过去,自然点头应是,行去了周子期的位置。   宴会上的人这才渐渐松下紧绷的筋骨。   只不过,当二皇子与周子期一路行到案后坐下时,二皇子身后的丫鬟却一步一步退开,一转身间,便躲在了繁茂花枝之后,再定眼去看,却寻不到了。   柳烟黛看的直跺脚。   这时候,眼瞧着二皇子落座,周子恒便从一旁站起,以家主的姿态面向众人,举杯开口讲话,大意便是欢迎众人来参宴,鄙人不胜荣幸之类的场面话。   眼瞧着公爹在讲话,所有人都在静听,她趁机寻到婆母身旁,匆忙拉上婆母的袖子,低声道:“不好了,婆母——”   白玉凝钻进府门来了呀!   谁料,她话还没有说完,秦禅月便反手拉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拧。   柳烟黛话头一顿,便瞧见秦禅月那张艳丽的面容缓缓转回来,笑容没有分毫变化,只静静地笑着,如往常一样看着她,对她说道:“婆母看到了,不必管。”   柳烟黛都瞧见了的人,她能瞧不见么?   只是她瞧见了也并未声张,只叫人偷偷跟上去瞧了。   早先她就知道二皇子跟白玉凝之间暗中瓜葛,只是不曾挑明罢了,今日二皇子带着白玉凝来登府门,定然有缘由。   这个时候戳穿也没什么意思,没办法给二皇子他们带来强有力的报复,不如顺水推舟的随着他们走,看他们想做什么。   之前周驰野被抓回来之后,白玉凝就消失不见了,跟着白玉凝的人后来也没查到白玉凝去了何处,眼下白玉凝重新出现,这就代表他们急了。   二皇子想要利用白玉凝来做点什么事儿,所以他才会冒险以这种方式,带白玉凝进府来。   在外头,柳烟黛抓不住白玉凝和二皇子之间的猫腻,但现在,他们是身处秦禅月的地界,秦禅月还会怕他们吗?   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呐。   那艳丽的夫人回过头来,神色淡淡道:“好好参宴,旁的不必管。”   柳烟黛见婆母知道,心底里提着的那一根线便渐渐放下去,老老实实的站在了婆母身旁——虽说她并不懂婆母的安排,但婆母一定不会错的,她听话便是。   待到周子恒敬酒之后,在场的所有人随之同饮。   琉璃酒杯空了,又哗哗的填满酒水,角落的冰缸化成水,又重新填上碎冰,宴席复而热闹又起。   每每办宴,都有一套流程,宴席之上向来是请来的夫人老爷们坐着等主家过来,主家则挨桌敬酒,男主人问男席,女主人问女席,剩下的一些未曾成婚的公子姑娘们便在花园之中闲逛,各有各的忙活。   所以素日里侯府办宴,都是三个周姓的男人在男席那一头,女席这边都是秦禅月一个人敬酒,今日倒是能带上柳烟黛一道儿了。   秦禅月敬酒间,还会细细的与柳烟黛介绍每一桌的夫人身份,刺史夫人、都督夫人、尚书夫人,一眼眼排过去,全都是夫人,每一位都是模样端正秀丽,姿态温和从容的模样,瞧见了柳烟黛,便与柳烟黛含笑招呼。   万花渐欲迷人眼,谁是谁她都完全记不得了。   柳烟黛向来易发怯,今儿一见人多,越发有些打怵,所以她紧紧跟着秦禅月,瞧着面皮都涨红了几分。   这些夫人们便带着善意的调侃她:“好一个薄面果子。”   “薄面果子”是说人的面皮就跟那做出来的糕点果子一样薄,捏一下就破了,调笑小媳妇的话,倒是不曾带什么恶意。   婆媳两人绕过两桌,一桌一桌的走下来,柳烟黛恍惚间又想,以前别人都和她说高门大户的日子不好过,但今天她看,觉得好像一切都没她想的那么难,婆母很好,这些宾客们也都很好。   当时她们俩正行到一处花案前,柳烟黛才刚浮起来这个念头,便听见这桌案后坐着的一位夫人拔高了语调,笑嘻嘻的说道:“呦,秦夫人今儿瞧着气色不错啊——听闻今日侯爷添了两房小妾,还凭空多出来个十几岁的儿子来,侯府开枝散叶,这可是喜事儿,怎的也没瞧见秦夫人将新来的儿子带出来见见?”   桌上其余的夫人听见了这话,有的垂眸饮酒当听不见,有的拿着团扇掩面,当笑话一样瞧着。   是呀,这世上谁人不知秦禅月不允她夫君纳妾呢?谁料现在不只是妾,连儿子都进门啦!秦禅月傲了一辈子,现下摔了个大跟头,与她关系好的人不提便罢了,若与她关系不好,那可要好生笑一笑呀。   柳烟黛站在秦禅月身后半步,听见这阴阳怪气的话的时候,只觉得一股恼怒涌上心头来,怒而瞪视过去。   坐在案后言谈的是一位圆面圆眼的夫人,穿着一身胭脂紫色绫罗绸缎,瞧着三十来岁上下,一笑起来眉眼灵动,瞧着模样端庄,但语调阴阳怪气,只用几个字眼,就将柳烟黛气的脑袋发昏。   寻常人家,谁当着主母的面儿来说“你夫君纳妾”这种话来呢?那个女人听了,心里头都不舒坦,更何况是秦禅月。   未曾嫁进侯府之前,柳烟黛便听说过秦禅月的名头,秦禅月是出了名的“善妒”,她不允夫君纳妾的事儿整个长安都知道,偏生公爹近日还一纳纳了两个!秦禅月的面上自然是挂不住的,现下这位夫人还专门挑着来说,叫人听的生气。   可柳烟黛嘴笨,人气得要死了,现下也说不出来一句话,这样一憋——更生气了!   反倒是一旁的秦禅月半点不气,甚至觉得好笑似得低笑了一声,与那夫人摆了摆手后,道:“万夫人想看,回头我叫那姨娘做宴,宴您去她房中好好瞧瞧,左右您也是姨娘上来的,出身相同,有的话说呢。”   秦禅月这一句话说完,那位万夫人的脸色也僵了几分,硬咬着牙没有继续言谈。   秦禅月则是自如的敬了旁人的酒,随后带着一旁还在生气的柳烟黛离了这桌宴。   “不必与她们置气,刺回去就是了。”秦禅月见柳烟黛气的脸都鼓起来了,一边拿团扇掩着艳艳红唇,一边眉眼带笑的轻声道:“这些话我早便想到了,不必放在心上。”   这夫妻之间啊,很多事本就是说不清的,女人端庄贤惠是男人的脸面,男人敬妻爱妻也是女人的脸面,女人做的不好,男人丢脸,被男人笑,男人做的不好,女人丢脸,被女人笑,所以,从周子恒在外面养女人那一刻,秦禅月就知道这脸她是丢完了,迟早要有老仇人上门来笑她,自己预设过很多次,所以现下听见了也不觉得恼,甚至,她还隐隐觉得兴奋。   她生来就是个不老实的性子,年幼时候四处惹事生非,后来嫁人生子后才算是消停,旁人不来招惹她,她也能自己找个地儿安生躺着,但今儿万夫人闹到了她面前来,就别怪她回头报复回去。   左右她有刺回去的本事,也不怕别人过来打她——所以呀,人活在世,还是要自己立得住,男人可靠不上。   说话间,秦禅月拉着她过了一道花树,声线压低了几分道:“那是二皇子的姨母,万贵妃的庶妹,原先是嫁给人做姨娘的,后来万贵妃发达了,她便逼着夫君休妻,将自己抬成了正妻,还害得那夫君被弹劾过——她平生最恨旁人说她做过姨娘,你记着她的身份,日后若要与她撞上,不管她说什么,都一定是要坏你的。”   顿了顿,秦禅月又道:“你要当真生气,过几日,婆母想法子收拾她一顿,叫你好生瞧瞧。”   “真的么?”柳烟黛惊讶的问:“可以么?”   她还不习惯这种夫人们面上和睦,背后捅刀的做法,这笨孩子再生气,最多也只会跺跺脚骂上两句,她可干不出来给夫君下药的事儿。   “自然,对她如何都可以。”秦禅月低声道:“我们侯府与她们也算得上是互相敌对,不止是我们两个。”   若是旁的交好的人家,彼此间的夫人儿媳就算有矛盾,也要互相忍一忍,就像是周子恒和周子期,但他们两家可不是。   秦禅月与这位万夫人不好,是因为秦家跟万贵妃就不好,根源上带下来的针锋相对,见了面就互相刺,秦禅月自己都不当回事的,反倒是柳烟黛没见过这种场面,真容易被两句话惹得气血翻涌。   听见秦禅月细细分说了几句,柳烟黛这回又觉得这里的人没那么好了,她总算是理解了什么叫[根深叶大],这花园里面的每个人都像是枝丫上的树叶,他们的身后连通着各种脉络,看着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人,但背后有连通着其他人。   这只是冰山一角呢。   太复杂了,一场宴会才刚刚开始,柳烟黛这颗心却已经上下了好多回,她又觉得脑袋发晕了。   而秦禅月压根没给她自己理清楚的机会,她拉着这个赶鸭子上架的儿媳,一路奔向了下一桌。   这满堂宾客呀,一个万夫人可算不得什么,且来看吧!   秦禅月拉着柳烟黛去与这群人交锋的时候,二皇子的那位小丫鬟已经悄无声息的出了花园中。   眼下花园做宴,侯府内的人忙的脚跟不沾地,连着公子们院儿里的一些丫鬟都借过宴上去做活儿了,私兵们更是紧着花园那头巡逻,府内许多地方便出了些空荡,而这位“小丫鬟”又对侯府十分熟悉,所以一路行走的飞快,身上的薄纱都随着她的步伐被拖飞在身后,跟着她一路轻轻地飘荡。   因着不敢见人,所以她不敢走正路,而是从各种景色之间穿行,比如穿过竹林,穿过花丛,最后,那薄纱飘啊飘,飘啊飘,终于飘到了剑鸣院附近。   剑鸣院坐落在侯府西北方,此处栽种了一片花树,眼下正是花开灼灼时。   大片大片的翠木枝丫间,点缀着大朵大朵的烟粉色木芙蓉,一阵风吹过,那些花枝便随着风轻轻地晃。   与嘈杂热闹的花园不同,剑鸣院今日格外安静。   那间小院静静地坐在百花深处,花枝簇拥着檐角,檐下风铃摇晃间,一片静谧。   剑鸣院的小厮与丫鬟也都被抽调走了,只有几个年迈的老婆子聚集在廊檐下一起饮冰饮子——这冰可是稀罕物,只是今日府中办宴,所以才大肆的拿来使用,叫下面房中伺候的婆子们也跟着偷偷克扣了些,拿回来尝一尝鲜。   夏日燥热,她们一群老婆子无事,便凑在一起念叨府内的事儿,她们老了,多是慈悲心肠,念叨的最多的,就是这院里的二公子。   “今日做宴,若是二公子还好着,二公子也当去宴上的。”   “听闻太子都来了呢,想来太子是极重视世子的。”   “可惜了,二公子不曾去成。”   “哎——夫人也这般狠心,不曾来看一看二公子。”   “侯爷也不曾来么?”   “侯爷这段时间都歇在赤霞院呢,若是那霞姨娘有运道,能生下个一儿半女,日后半辈子也算是有靠了。”   “那——那个呢?”也有人压低声音问。   这“那个”,是侯府内不能提,但谁都知道是谁的人。   “那个呀——”便有人讥诮的回:“说是坐轮椅呢,昨儿还请了工匠来,说要给那轮椅安什么机关弩箭呢。”   这群老太婆们絮絮叨叨的说着府内的事儿,浑然不知,有一道身影顺着剑鸣院的墙外偷偷翻过来,悄无声息的落在了后院墙根下,然后沿着墙根,一路走到了窗外。   正东的厢房前后都带着窗,前头能翻进去,后头也能翻进去。   厢房的窗都带着插销,从外面是推不开的,但也并不十分难,因为那窗上有木格状的横栏,其上覆盖着薄纱,只要将薄纱弄毁,便能将手伸进去,从里面拨开插销,打开木窗的锁,然后轻轻一拉,木窗就开了。   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的时候,厢房内的周驰野正躺在榻上。   他身上的衣裳早已被褪下,留了一层简单的亵裤,上半身什么都不剩下,只有一条链子死死的拴着他的腰。   听见声音的时候,他混混沌沌的睁开了眼,疑心自己听错了。   是有人过来了吗?   他看向门口的方向,只看见了一扇紧闭的内间门,门前的珠帘静静的悬挂着,没有一丝晃动,好像连风都不愿意进他这间房里。   并没有人进来看他。   或者说,已经很久没有人来看他了。   父亲没空看他,父亲在忙着与新来的霞姨娘欢乐,母亲没空看他,母亲在忙着去王府看她的养兄,大哥——大哥恨不得他死,旁的什么方姨娘,霞姨娘,都是奴婢,他也不愿意看她们。   唯一每日来看他的,只有这院子里的奴仆们,这些奴仆们都是忠义侯和秦夫人的帮凶,他们是忠义侯的手,牢牢将他摁在这里,他们是秦夫人的口,一遍遍的训教他:“二公子错了,二公子当给夫人服个软。”   他不愿意听,便打翻了吃食,渐渐地,这群人来了也不再说话了。   他连声音都听不到了。   所以他这小院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不,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他还有伤痛。   他手臂上的伤一日复一日的疼着,正在缓慢地,缓慢地变好,但是太慢了,而且大夫与他说,他的手臂不可能恢复如初。   他变成了一个废人,与那个外室子周问山无异。   他如何能接受这么一个结局?他曾做过很多梦,骑马啸风,飒沓流星,横扫南疆二十四山,每一个梦都那样鲜活,他应该是活在战场上的将军。   可是现在不能了,他的右手废了,这辈子提不起刀剑了。   那他的梦就也随之废了。   人生跌落谷底,周驰野人也变得浑浑噩噩,倒在床榻间的时候,便对这个侯府生出来了无数的恨意来。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为什么要把他抓回来?   为什么要把他锁在房间里?   为什么要让他变成一个废人?   仅仅因为他不听话。   因为他不听话!   为什么不听话?   他是个人,不是个玩偶,他有自己的想法!可偏生,他的父母却宁可伤了他的根基,也要将他重新抓回来囚禁,以爱为刀来砍掉他的翅膀,将他变成一个再也无法反抗的废人!   他听话了!   他现在听话了!   他变成了一个不能听话的废人了!他的父母满意了吗?满意了吗!   他原先对父母亲人的爱,早在这种愤懑之中变成了恨,越是亲近的人,越是爱过的人,在翻脸的时候恨得越彻底。   恨是爱的影子,爱越大,恨越大,等爱恨纠缠在一起,便会变成腥臭的,粘稠的,半透明一样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某种恶心的涎水,在无声地翻涌。   这种涎水包裹着周驰野,顺着周驰野的喉管、鼻腔中钻进去,他被迫吞咽下着一滩恶心的涎水,当他低头想要干呕时,却什么都呕不出来。   这种恶心感萦绕在他的胸腔内,填满了他的躯体,他吐不出,只能这样忍受着。   当白玉凝从后窗外翻进来、蹑手蹑脚的绕过玉屏风后,便瞧见这么一幕。   之前那挺拔俊美,如雄鹰般矫健勇猛的少年郎被折断了羽翼,躺倒在床榻上,人也消瘦的厉害,眉眼间凝着浓烈的郁气,看上去像是即将消散,又像是苟活于世,一截足腕露在外面,干瘪的像是没了水分的菜芽。   她只看了一眼,便觉得一颗心都纠起来了,痛的无法呼吸。   自她落难以后,昔日旧友不曾伸手帮扶,未婚夫停约另娶,亲戚长辈也通通变了脸,唯有一个周驰野,是真切的爱上了落难之后的她。   周驰野对她那样好,为她抗争,为她出走,为她将所有钱财都取出来,只希望她过得好,而她,也是真的希望周驰野能好。   可现在,周驰野这样躺在这里——   白玉凝颤抖着走过去,声线发轻的唤他:“驰野——”   床榻上忍受着无边痛苦怨恨的周驰野缓缓睁开眼。   初初睁眼时候,他以为他吃多了药,神志恍惚,白日里做了一场梦。   若不是梦,他怎么会瞧见他的神女呢?   而这时候,白玉凝已经扑到了床边,小心避开了他的手臂,伸手抚着他的面,她的泪“啪嗒”一下掉下来,将周驰野惊醒了。   他那双浑浑噩噩的眼眸里突然有了活人的光彩,唇瓣发着颤,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以面颊来蹭她。   白玉凝缓慢小心地匍匐下来,将自己的上半身贴靠在他的身上,她知道,他是为她吃了这些苦。   周驰野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他只知道,当他在深渊的时候,他的神女来看他了。   他说不出话,只能将她牢牢的摁在胸口间。   他们亲密的贴着,像是一对交颈的鸳鸯,无须说话,爱意自会从他们的眼中漫出来,他们在痛伤之中拥吻,用力将对方揉到身体里,衣衫似云鹤的翅膀飞离,周驰野与她紧紧地抱在一起,白玉凝在无边的思念之中落泪,看着他,与他说:“我好想你。”   他们汹涌的顺着浪潮奔涌,在旁人不知的地方无媒相爱,任谁知道他们用这种方式在一起都会唾骂他们,可极致的排斥下会长出最激烈的反抗,绝境的地狱便随之生出最纯洁的爱,如洪水一般将周驰野冲晕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身体顺从本心,抱她更紧。   直到许久以后,他才从那种情爱的震撼之中回过神来,亲吻着怀中白玉凝的面颊,问她:“你是扮作丫鬟混进门来的?扮了谁的丫鬟?”   他恢复了些理智,自然也看见了这地上的衣裳,衣裳是丫鬟服饰,再一猜测便能知道白玉凝是怎么来的。   她定然是假扮成了旁人的丫鬟,趁着宴席混乱,人多跑进来的。   白玉凝面色潮红的抱紧他的胳膊。   她在来之前,便将今日要做的事想过了很多遍,本来她还担心周驰野不同意,但现下看来……   “我随着……一位恩人而来。”白玉凝贴靠着周驰野的肩膀,将自己的故事裁剪掉一些,补充起一些,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交由周驰野听。   一个聪明的女人,永远不会和男人说实话,哪怕这个男人爱她,哪怕她爱这个男人。   “最早时候,我们白家落了难,有个贵人因早些年与我父母有旧,所以帮扶了我一把,我才留在长安,后来进了侯府里,贵人以为我要嫁进侯府了,后续便不曾再帮我。”   “后来,你被侯府抓走,我无处可去,只能继续去弹奏,恰好又遇到了这位贵人,贵人诧异问我,我身无长物,伤疤尽露,无处遮掩那些旧事,只能说了实话。”   “贵人怜我可怜,才会带我进来见你。”顿了顿,白玉凝蹭到周驰野的身旁,声线轻柔地说道:“驰野,我太想你了,我想回到侯府来日日见你,我有一个主意,只要你照我说的做,我便能回来了,你——你愿意吗?”   周驰野望着她,目光灼灼,眼底里浓烈的情爱像是要将人燃烧掉,他说:“你说。”   他什么都愿意。   ——   白玉凝在剑鸣院留了大概小半个时辰后,又顺着原路翻墙而出。   她来的时候心事重重,走的时候一身轻松,一路回了花园之中,低着头找了个角落处坐着,免得被人发现她的身份。   幸而宴席上人极多,没人看她,她还能偷偷观察一下四周。   眼下席面正热闹,秦禅月带着柳烟黛在女席间穿梭,周子恒带着周渊渟在男席间座谈,白玉凝的目光穿过人群与花枝,最后小心翼翼的定在了人群最中心处的人的身上。   这人一身玄青色衣袍,端端正正的坐在案后,神色寒淡,眉目锋锐,手持一盏清酒慢慢的饮,虽身处闹席,但他周身压着一种格外冷沉的上位者气场,似乎将他与整个宴席都割裂开,旁边越是喧闹,便衬得他这一处越静。   那是太子。   白玉凝的手指缓缓揪住衣袍。   她想,这就是二皇子处心积虑想要弄死的人吗?   她不敢多看,只扫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而就在她收回目光的时候,她竟是瞧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对方今日显然好生打扮过,光鲜亮丽的坐在一个轮椅上,由着身后的人推着出来。   白玉凝暗暗挑眉,抬眸仔细去瞧,发现还真是周问山,而推轮椅的是方姨娘。   这对母子瞧着都精心装扮过,方姨娘还用淡粉色的口脂,两人从石子路上行来时,引来了不少人的目光。   这是谁?他们俩来做什么?   白玉凝讶然的想,周问山个废人,不觉得自己此刻丢人,竟也要来参加这宴吗? 竒_書_網 _w_ω_ w_._q_ ǐ_ S _Η _U_ 九_⑨_ ._ ℃_ o _Μ 第28章 不请自来的客人   但无论旁人的目光如何, 心思如何,这对母子依旧来了。   这是他们母子俩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虽然没人邀请,但他们不请自来。   方姨娘略显吃力的推动着手中的轮椅, 清雅的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还不忘安抚轮椅上的儿子:“问山莫急, 我们快到了。”   花园路多是石子路,且地势复杂,上下有坡路,寻常姑娘穿珍珠履走过还好, 若是穿花盆底,都要小心一时崴脚跌了去,更何况是轮椅。   坚硬的轮椅木轮在花园的地面上用力推过, 难免有些颠簸,坐在轮椅上的周问山用双手紧紧握住轮椅的扶手, 侧过头来对着身后的母亲温和一笑。   这几日来, 他第一回柔声安抚方姨娘, 他道:“娘, 儿子不急,您也别急。”   说话间, 周问山侧回过头来,用欣赏的目光来瞧这热闹的人群。   红袖添香,盛宴璀璨,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花枝上粉蝶, 众人欢声笑语间,周渊渟坐在人群中央。   周渊渟今日十分威风,他身上穿着雪色绫罗做的书生袍, 大陈人爱白,书生常穿雪色长衫,瞧着素雅,却一点都不简单,衣裳上用雪白的月华鲛人丝暗暗顺着纹路勾出走线来,乍一看好像是衣裳自带的丝线,但阳光一照,其上的丝线便熠熠生辉,如同那冰川上倒映着的雪山,一副巍峨高寒,风骨卓然的姿态。   人都是要靠着卖相撑起来的,有些人纵然心思恶毒,但卖相好看,坐于高台上,也会叫人无端生出两分倾慕来。   周渊渟今日便享受着这样的倾慕。   无数双眼睛艳羡的看着他,捧着他,他处于人群最中心,紧贴着太子,似是随时都能飞上云端。   周问山隔着人群花枝看着周渊渟,想,没人知道,这本该是他的宴。   良久,周问山那阴暗暗的目光划过周渊渟的面,看向花园内的其他人。   花园内很多人,有些正在投壶饮酒的公子他甚至还认识,前些时候,便是这群人邀约他出去跑马围猎,同时,也是这群人在他跌落马后,围着他讥笑讽刺。   周问山的目光看向他们,那张儒雅的面上浮现起了几丝笑意,看的越久,那唇瓣弯起的弧度就越大。   多好啊,他们还鲜活的站着,还随意的蹦跳玩耍,多好啊。   周问山与他父亲一般的瑞凤眼中流淌出几分怨毒,漆黑的缠绕在他这一副病躯之上,将他变得日渐消瘦,看起来像是一副要死掉了的样子,可是偏生,他瞧着这群人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又笑了出来。   这一笑,那带着恨意的眼便弯起来,看起来是在笑,但眼底里又掺杂着浓烈的恨意,那带着笑的面颊某一刻很是狰狞,人也突然变得不像人了,像是一只盘旋在轮椅上的蜈蚣,晃动着无数肢节,迫不及待的想爬到他们的身上去,一口咬下他们的脖子,吃掉他们的眼珠,挖出来他们的心脏,在他们的胸腹之中肆意的玩耍。   而这种混乱的、血腥的念头被困在这一副残废的身躯之中,他甚至无法行走过去,只能这样由人推着,一步一步走近。   但也不远了。   周问山的手无意识的抚摸着身下坚硬的轮椅,想,他们要是都死在他面前,血液涌成一条小溪,该有多好看啊。   与此同时,方姨娘已经推他行入了宴会正中央,轮椅路过一片珠围翠绕,引来不少夫人们诧异的目光。   这怎的还有人推着轮椅来?   便有些消息灵通的夫人们互相贴靠着,借着团扇遮盖,偷偷谈一谈这侯府的新鲜事。   长安门第互通,庶子庶女都是互相娶,互相嫁的,我家女儿嫁去了你家,你妹妹嫁去了他家,各个门户里都有各自的儿女,就难免将消息互相流转,转到你家来,再转到他家去,谁家都没有秘密,再严密的事儿,只要发生了,就难免闹出来点风吹草动来,更何况前段时日,方姨娘与这周问山何其高调,自然有人识得他们。   “听闻这是侯府那位——侯爷养在外头十来年的外室,之前侯爷病重,险些撒手人寰,临死前才吐露出外面养了个外室,还有了个孩儿,后来领进府门来了。”   “但怎么是个废人?”   “说是跑出去与人骑马,活生生摔废了,啧,才进府门来没多久就成了这般模样,也是个没福气的。”   一群人碎碎叨叨的偷偷说着这些话,偶尔还有人试探性的飘他们一眼,将这对母子从头瞧到脚来。   方姨娘他们早便知道会引起一群人的目光,但是他们无所谓了,甚至,方姨娘还挺起了胸膛,直面这群人的审视。   她以前觉得这里的人都是贵人,觉得他们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生怕自己有一处做的不妥帖,叫人讥笑她“外室进门不懂规矩”,但当她经历过大起大落,甚至下定决心报复之后,突然就不在乎了。   他们都是人,就算是生来不同,但有一样,他们没法改变——所有人都是肉体凡胎,死亡面前,都是一样的。   方姨娘面上的笑意更温和了。   她堆积多时的郁气在胸膛中翻滚,像是一锅沸腾的油水,而她,一会儿可以将这沸腾的油水泼上那些人的面!   所有害了她和她儿子的人都该付出代价!   而她,为了这一场临时起意但全力以赴的报复,愿意做任何事。   之前他们母子一路行过来的时候,路上的丫鬟和小厮问他们去哪儿,他们都说是要出来散散心,丫鬟们也未做多想,谁能想到这对母子前脚还哭哭啼啼一天自杀一回,后脚就光鲜亮丽的出来参加宴会呢?   所以等他们的轮椅行驶到宴席上的时候,别说宾客了,就连主家都懵了一瞬。   你们一个妾,一个外室子来做什么?还是轮椅推来的,是专门来丢人现眼的吗?   主家宴客,连个伺候人丫鬟都要仔细小心的拾掇自己,免得丢丑,地位低些的妾根本不允许出门,撞见客人都算冲撞,受宠的妾到了台面上,也是站着挨桌儿敬酒的,庶子虽然允许参宴,但是也得是卖相好的庶子啊,周问山这样,不摆明了要叫人看笑话么?   当时人群中的忠义侯正在与四周的宾客们言谈,正说到酣畅处,一抬眼,就瞧见方姨娘来了。   几日不见,忠义侯都完全将方姨娘抛在了脑后去了——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忠贞不二的人,以前只是被秦禅月压着,不敢露出本性来罢了,当秦禅月不压他的时候,他会四处寻觅旁人,方姨娘的好与情早就被他忘光了。   所以当他瞧见方姨娘穿戴整齐推着周问山来的时候,只觉得一股恼怒顶上了头皮。   四周都是宾客,周子恒不好翻脸,只得匆忙给了一旁的周渊渟一个严厉的目光——这满院子的丫鬟小厮都是干什么吃的?竟然将这两个人给放出来了!若是他们两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什么“残废”“被害了”之类的话,岂不是要被笑掉大牙!   周渊渟当时正在一旁照看太子,一瞧见父亲的目光,再顺势一瞧这一对母子,当下后背都逼出了湿潮的冷汗来,他匆忙与太子告罪后,站起身走向他们。   今日这对母子穿的还算体面,没有僭越之物,举止瞧着也规矩,不曾胡闹发疯,干干净净的站在此处,虽说来的突兀又不循礼,但还是让周渊渟松了一口气。   能体面的解决,总好过叫人瞧笑话。   而瞧见周渊渟过来,这对母子面上都浮现出了热切又灿烂的笑容。   他们俩似是格外期待周渊渟。   瞧见这对母子脸上的笑容,周渊渟反倒有些不自在了。   他那张月白风清的面上浮现出了几丝假笑,眉眼间带着难以藏好的防备,试探性的说道:“今日办宴,府内忙得很,我便不曾去方姨娘院内探望,不知方姨娘带着三弟过来是——”   “你三弟这些时日身子病了,今儿难得有点精神,我便带他出来转转走走,正巧逛到宴会里,便过来看看。”   方姨娘今日穿着一套浅青色对交领长裙,她人本就生的瘦弱纤细,这几日因操劳儿子,又平添了几分病恹恹的弱气,人白的像是一套纤细脆美的瓷器,不知道什么时候便碎了。   但周渊渟可不信她这一套,人啊,脱下衣裳不过二百零六骨,穿上华服,却有十万八千面,看人可不能只看着表面一层,他想,方姨娘这趟来定是不安好心,她是存心想要带着自己的儿子来宴席上现眼的。   周渊渟压了压心底里的烦躁,心里暗骂,今日之后一定要将这对母子禁足,不可再放出来。   他缓缓吸了口气,正想说些好话,却听坐在轮椅上的周问山语调温和的开口说道:“大兄,我方才瞧见几个朋友在这边,我病中已许久不曾见过旧友,不知道能不能推我过去与他们说上两句话?”   说话间,周问山眉眼间掠过几分艳羡,一脸盼望的看着周渊渟——他似乎很想重新回到朋友的身边,因为自己失去了资格,所以只能向昔日的竞争对手求情,希望对方高抬贵手。   败将在向他乞怜。   周渊渟瞧见这一幕,只觉得心口一阵畅快,一种说不清的爽感从胸膛间升腾起来,使他浑身发麻,上位者掌控他人命运的感觉让他何其舒坦!   他难以抗拒这种感觉,一时间觉得自己大权在握,所有尽在掌控,人都要轻飘飘的飞起来了,所以几乎不经思考,毫不犹豫的便答应道:“好,我推你过去瞧一瞧。”   他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一对母子虽说是有点小手段,但在他面前也不够看,他以前不是世子的时候,一只手指头就能摁死周问山,现在他都成了世子,还得了太子青眼,日后科考中举平步青云,这两个人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他们卑如蝼蚁,微如灰尘,在他面前犹如螳臂当车。   他们想要过得好,就只有一条路——讨好他!   这一对母子日后再也不可能翻出来什么浪花了,而他,身为侯府的世子爷,日后还自有一番宏韬伟略。   而他又是那样宽和的人,等到他登堂拜相的那一日,自然也会给这母子俩一条好去路,给他们留一条富贵命,好好躺着享福吧!   便带着这样的念头,周渊渟神清气爽的接过了方姨娘手中的轮椅。   方姨娘温顺的像是一只没有牙的羔羊,周渊渟伸手一接,她便退后半步,乖乖的站在了一旁。   周渊渟便这样代替方姨娘推起了轮椅。   ——   周渊渟推走周问山的时候,方姨娘便站在一颗花树下,静静地瞧着他们,那目光紧紧的跟着,像是蜘蛛的蛛丝缠住猎物,谁都扯不断。   而当时在不远处,秦禅月正拉着柳烟黛一道儿敬酒,这一桌人与秦禅月私交不错,所以秦禅月干脆拉着柳烟黛坐下,俩人坐在桌上干脆一同吃饮,秦禅月在饮,柳烟黛在吃,婆媳两人各忙各的。   席间人多,桌也多,一桌桌敬过去,若是碰见熟悉的,还要坐下来说上两句话,偶尔讲到些有趣的,说起来就没完,所以到现在女席这边也没敬完。   但秦禅月也没放过男席那边的动静。   当时方姨娘推着周问山过来的时候,秦禅月一眼便瞧见了。   她一瞧见这两个人来,心思难免被分扯开,连呼吸都跟着缓缓压慢——她为了今日这场戏,可是连着搭了许久的台,真希望这两个人好好唱一场。   因着秦禅月这片刻的分神,与她同桌的人便以为秦禅月是被这妾室不请自来惹恼了,便低声安抚她道:“尚在席面上,你且忍一忍,谁家的妾没点倒反天罡的心思呢?忠义侯一时想岔了,日后总会好的,男人嘛,一颗心不会一直拴在一个人身上的。”   秦禅月收回目光,对着席间众人一笑,道:“无碍,我已看开了,只要儿子尚在,旁的便都不是大事。”   同席的夫人们便一同点头,三三两两的应和道:“没错,男人靠不住,你那两儿子都是好的,日后定有你的好日子来享。”   她们也不知道侯府里近日闹得分崩离析,还以为现下秦禅月还和那俩儿子母慈子孝呢。   当时柳烟黛在一旁塞糕点吃,白嫩嫩软绵绵的糕点刚塞到嘴里,就听见了这么两句话,她腮帮子鼓鼓的,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继续低头吃。   算啦算啦,当听不见好啦。   ——   而此时,周渊渟正将轮椅上的周问山推向一群公子哥儿们聚集的玩耍处。   那是花园中的一片草坪,特意留出来摆了一个石桌,现下客人们坐在此处,正在玩投壶。   投壶,就是一种扔掷游戏,在地上摆一个窄口宽肚的青铜器,人立在十步以外,拿掷物去投,只要将这掷物投入青铜器中,便算是中。   一般都是比中的数量,以一些玉器、扇子之类的随身东西做赌,只搏一乐。   周渊渟推着轮椅行过来时,一群公子哥儿们正一边拿着掷箭去丢,一边笑着讨论这府院里的姑娘们。   “万夫人那嫡女倒是不错,吴晚卿,吴大姑娘,性子好,模样好,身家也好。”   “嘘——你没瞧见方才,那吴大姑娘对太子那般热切呢,再好看也不能沾染。”   “娶妻当娶贤,长相外貌都不重要,只能打理庶务、能容下小妾、爱护庶子便可,喜欢好看的,外面不遍地都是吗?前儿个,我在民间寻了个模样娇俏的妾养在了外院,你要是喜欢,过去睡一睡,咱们好兄弟,只当有福同享。”   “哈哈哈——”便听有人笑:“那我可就笑纳了,回头哥哥问问你那妾,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   公子哥儿们便哄笑起来,外人不知,还以为他们玩儿游戏玩的正酣呢。   他们在高门大户的圈子里泡久了,对上知礼守节,对下缺了大德,下面的外室子不是人,他们可以为了好兄弟当世子,配合着将这外室子弄残废,下面的女人也不是人,只是个张开腿就能玩儿的器皿,当然,要是碰见个家世强横又有本事的女人将他们牢牢降服住,他们也会立刻变出来一张温和知礼的面来,外人也会夸赞他们成家后就变得知事啦,不再出去胡闹了,男人嘛——浪子回头也不晚的。   这一阵哄笑声中,一阵木轮子碾过石子路的辘辘声传来,这公子哥儿们偶尔望过去一眼,嗓子里便像是卡了东西一样笑不出来了。   旁的公子们疑惑转头回身看过去,便也跟着笑不出来了。   笑声尽散间,众人们面面相觑,瞪着眼瞧着周渊渟推着一个轮椅行了过来——轮椅上坐着的人正是周问山。   在不久之前,这个人被他们一起诓骗到跑马场去围猎跑马,摔下马后,他们还特意熬了一会儿,耽误了他治疗的时辰,害的他腰摔坏了,据说是药石无医,连宫里的御医都请过来瞧过了,是怎么都治不好的。   而这个人,是他们亲手害的,按着他们一贯的处事方式,周问山应当弄死才对——连带着方姨娘也该一起弄死,人死了,他们才能安心。   他们不明白周渊渟为什么将这个人推过来,都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周渊渟。   周渊渟站在轮椅之后,清隽雅逸的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袖子一抬,一只保养极好的手便轻轻搭在了周问山的肩膀上,笑着说道:“我三弟这些时日在养病,在宅门内拘着无聊,正好宴上热闹,带过来瞧一瞧,正好跟大家一起玩儿一玩儿投壶。”   左右投壶也不必左右挪动身子,周问山也玩儿的来。   一旁的兄弟们瞧周渊渟现下竟是在玩儿“兄弟友恭”那一套,不由得有些好笑,真是他的嫡亲弟弟周驰野站在这儿,那演就演一下,毕竟周驰野有这个重量,但现在,坐在轮椅上的不过是个外室子,与他费那个劲儿干什么?   但周渊渟已经推着人来了,旁的人不愿驳周渊渟的脸面,便也顺着他的话说道:“好,周三公子也来投壶试试。”   说话间,便有人递给了周问山掷箭。   掷箭通体为木,箭头为沉铁,前重后轻,投出去很顺手。   坐在轮椅上的青年这些日子里消瘦了不少,面颊微微凹进去,但神色却是淡然的,他坐在轮椅上,温润的眉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一身浅灰色圆领正袍裹着他清瘦的身子,衬得他眉目端正,胸口上绣着一团暗蓝色的绣花,他的发以同样色调的发带束起,一眼望过来姿态怡人,虽然不如周渊渟耀眼夺目,却也别有一番风姿。   如同山中的一颗松树,静静的生着。   四周的公子哥儿们瞧见他,都觉得他与之前大不相同了。   之前他们瞧见周问山的时候,他不过是刚刚进门的外室子,不知天高地厚,仗着忠义侯的宠爱张扬肆意,说出来的话都让人发笑,说什么他能做世子——世子是那么好做的吗?以为这爵位是他们侯府的库房,忠义侯想给谁就给谁?他问过秦家,问过镇南王,问过皇上了吗?   所以他们瞧不起周问山,这个愚昧无知的人,不过是靠着忠义侯的一点偏爱与他们站在了同一位置上,但本质,却还是个什么都不明白的狂妄废物。   而现在,坐在轮椅上玩儿投壶的青年眉目温润,因着这一身病气,竟然多了几分芝兰玉树之感,光而不耀,静水流深般沉稳。   旁边的几个公子互相对视一眼。   他们都以为,周问山经过残废一事之后会一蹶不振,但他们没想到,周问山竟然能这样快的调整好自己,不过短短几日,便神态平和的坐在轮椅上出现在他们面前,叫他们都觉得有些古怪。   而这时候,坐在轮椅上的周问山投中了一个掷箭。   掷箭的金属箭头砸在青铜窄口壶里,发出厚重铁器沉闷的“铮”的一声脆音,坐在轮椅上的周问山突然笑起来,他那眉眼一弯,继而用手转动了轮椅上的把手,调整了轮椅的方向与高度——这轮椅是能工巧匠而制,精巧着呢。   他调整方向,面向所有公子哥后,笑着问:“诸位公子,方才的掷箭入壶声,你们可觉得耳熟?”   这些公子哥儿们都狐疑的看着他。   周渊渟则开口回道:“三弟,何处耳熟?”   周问山又笑了。   他那双与周渊渟一模一样的瑞凤眼之中带着几分嘲讽,声线慢悠悠的落下来,道:“那一日我摔下马时,碎骨声,与这声音一般呢,大兄,你没听见,但在场的公子们不都听见了吗?”   这些公子们皆是一怔,随后立刻反驳道:“周三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吃酒吃糊涂了吗?你摔下马可是你自己的事儿,与我们何干?”   他们可不能承认这件事!   说话间,这群人还看向周渊渟,目光中满是指责。   看看你,这点后都善不好!   周渊渟也是心里一沉。   他方才还以为这三弟老实了,学乖了,知道不能跟他对着干了,没想到不过片刻功夫就又变脸了,他深吸一口气,冷声训斥道:“够了,我现在差人送你回去,日后,你便禁足在院中,不必再出来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   周问山脸上的笑意缓缓消散,随后涌上来了些许疑惑与迷茫,他似乎不明白大兄为什么不记得了,明明就是他们做的呀。   但也没关系。   周问山慢吞吞的“哦”了一声,随后道:“大兄不记得了,但我可以帮大兄想起来。”   随后,周问山突然摁了一下他身旁的轮椅上的机关。   这轮椅本来就被他调整好了方向,直冲着在场的众人,他突然摁了一下轮椅上的机关后,众人猝不及防,便瞧见那轮椅手臂下方两排的扶手挡板突然后撤,随后露出两排箭弩来。   这两排箭弩可与投壶玩儿的掷箭不同,掷箭被打磨的圆润,不会伤人,而这两排弩箭箭头锋锐,在炎炎夏日中闪着凌冽的寒光,直直的对上了众人。   周渊渟瞧见这东西的时候,其实是愣了一瞬的。   他想不出轮椅内安装暗器这一门道,也想不出周问山为什么要拿这些东西来对着他——寻常未曾练过武的人没有那么机警,他们在遇到危险的一瞬间是不会动的,就算是生出了“逃跑”的心思,腿也没法子挪开。   更何况,周问山也没给他们躲开的机会。   他重重重重的摁下了手中的机关,利箭飞射而出、刺入面前的所有人的身体内的时候,周问山发出了畅快的吼叫声!   人群的痛呼与惊叫声混在一起,又掺杂上了周问山的吼叫声,顿时引来无数人的目光,但周问山根本不在乎,他高昂着头,赤红着眼,癫狂的喊:“死吧,死吧,都死吧!”   一起来死,跟我一起来死!   他为这一日准备了太久了!   那一日,娘亲从小厨房回来,扑在他的床榻前,用手捧着他的脸,双目赤红,神情认真的和他说:“儿啊,娘知道你疼,你想死,娘不拦着你,但你不能一个人去死,那些害了你的人,难道就不当死吗?”   周问山恍惚着想,是啊,那些害了他的人,难道就不当死吗?   他可以死,但不能死的悄无声息,他最起码……也要带两个人一起死。   恰好,恰好。   这个时候,秦禅月要办宴了。   这对母子欣喜若狂,为了这一日开始百般筹谋,他们去找人来做轮椅,忙的几日不出门,旁人瞧了也不大在意——之前方姨娘跟个疯子似得四处挖土回来吃的事儿他们还记着呢,神神叨叨的,跟要疯了差不多,往上报过去,秦夫人也不管,侯爷更是绕着走,他们这群下人便也学聪明了,现下方姨娘做什么他们都当看不见。   最开始方姨娘没打算用箭弩,这东西是大陈禁止售卖的,那些公子们平时打猎用的弩箭都是自家产的,外面根本买不着,她还是以为下药更简单,但出去买药的时候,却偶遇了一个会做轮椅的机关师,这位机关师百般自荐,还说会做带暗器的轮椅,他还可以自带弩,百步之内可取人性命,方姨娘一心动,就当真让对方做了个轮椅来。   没想到,这轮椅竟也如神兵利器一般有用!   当花园中的一切发生时,方姨娘便站在树下静静地看着。   她看见自己的儿子亲手为自己报了仇,她看见秦禅月的儿子周渊渟胸口、大腿、腰腹中箭,捂着胸口艰难倒下,她看见自己儿子仰天长啸,只觉得心里一阵痛快。   真好啊。   方姨娘慈爱的看着自己的儿子,流下了一颗感动的泪水。   她也可以毫无遗憾的死了。   ——   当花园那边传来尖叫的时候,秦禅月放下了手里的酒杯。   她已经猜到了发生了什么,所以并不慌乱,只神色淡定的与一旁的宾客们道:“我过去瞧瞧生了什么事,你们继续吃喝。”   桌上的夫人们自然点头。   秦禅月起身的时候,柳烟黛也赶忙跟着站起来——她刚才一时就顾着吃了,忘了仪态,口里塞了好几口小糕点,现在两个腮帮子高高鼓起来,像是小仓鼠,一时之间嚼都来不及,只能用手心捂着口,快步倒腾着两条腿跟着婆母走。   而秦禅月现在显然也顾不上回头去看柳烟黛,她越走越快。   前方的人越聚越多,所有人都不说话,只无声且震惊的看着,只一瞧这些人的背影,都能看出来他们的呆滞与撼动。   定然是生了大事了。   计划看样子已经成功,她要继续推进,一会儿需打起精神来,当着众人面前,好好唱一回戏。   秦禅月远远望了一眼那一处生事的地方后,转而与柳烟黛吩咐道:“席面上出了一点事,你别害怕,只是些寻常小事而已,过了这一遭,你我的好日子在后头,一会儿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哭你就哭,我晕你就说我心悸犯了,带我去秋风堂诊治,旁人问你什么都说不知道,听见了吗?”   柳烟黛没懂发生了什么,但是连连点头。   婆母做什么烟黛就做什么,烟黛明白!   当时她们正穿过围绕的人群,秦禅月一抬眼,便瞧见了这么一幕。   此处正是一片空地,旁边摆着投壶用的东西,还有一桌石桌,桌上有酒水糕点,方才一群人就在这里玩耍,结果突然间,就变成了人间炼狱。   周问山坐在轮椅上,疯子一样猖狂大笑,在周问山的面前,七八个公子都身中箭弩倒在地上,在最前方、中箭最多的则是周渊渟。   百步之内,除非是极其机警的武夫,否则寻常人根本躲不过箭弩,而且箭弩这种东西,虽然射穿了身子,但是因为创口小,出血量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只会极为痛苦。   地上便躺了一堆哀嚎翻滚的人,他们尖叫着,痛哭着大喊,与周问山的笑声混在一起,尤为骇人。   满院子的夫人姑娘都被吓坏了,一些公子们更是瑟瑟发抖——他们刚才也差点过来玩儿投壶来着!   而秦禅月穿过人群,瞧见自己的儿子的时候,猛地吸了一口气,随后面上涌起了几分悲怆,惊叫着喊道:“渊渟,我儿——”   众目睽睽之下,秦禅月快步扑上前去,哭喊出声。   柳烟黛紧随其上,一开口就要喊“渊渟,我夫”,结果嘴里的糕点粘牙,没喊出来,只“呜呜呜呜”的唔了两声。   哎呀!死嘴!快嚼啊! 第29章 还我“清白”/大戏开锣   花园石桌那头吵闹起来的时候, 周子恒正在席间与旧友饮酒。   今日长子定爵,好事!周子恒便贪多饮了一杯酒,正有些头脑昏昏间, 突然听见花园另一个方向闹起来了。   花园太大了, 那头的动静传不到这头来, 忠义侯拧眉望过去,只瞧见了一片片衣影重叠,人头攒动,却不知具体生了何事。   忠义侯再左右一瞧, 秦禅月不在,周渊渟不在,柳烟黛也不在, 一个去处理的人都没有!   这下面人是怎么办事的?办个宴而已,闹出问题就算了, 眼下竟还要他这个家主亲自去处理!   他一时心底有些恼怒, 觉得在满堂贵客面前丢了人, 但也不能发作, 只能先与众人告罪,再起身亲自去处理。   而忠义侯的长兄, 周子期便应声而出,在一旁替周子恒宴客。   周子恒则起身,暗暗行快了几分,登云靴蹭蹭几步走过,便一路奔到了事发处。   人群身影重叠, 珠围翠绕间,还隐隐传来一阵尖锐的哭声!催的周子恒心头一紧。   周子恒过来的时候,人群正围绕着这一处, 瞧见他来了,每个人都神色诡异的让开身子,一直让出一条路来。   众人面上的表情都太奇怪,每个人都拧着眉看着他,一副惊惧中又带了几分说不出的诡异,像是有点可怜他,又像是在担忧他,可是这担忧之中,又带着些许防备。   周子恒后背都冒出冷汗来,心里同时也泛起了嘀咕,这到底是生了什么事儿啊?   当他穿过纷杂混乱的人群后,正瞧见让他心胆俱颤的一幕!   宴上来玩儿的几位公子身上竟然被插满了利箭!这些利箭自一个方向来,有些落到了人身上,有些深深射入了草木中,被射中的人群倒在血泊中,每一个人都是痛苦哀嚎的模样,更让周子恒震在原地无法动弹的是,在人群最前方,中箭最多的,是他的长子!   他的嫡长子,他那学富五车,浮白载笔的好儿子,周渊渟!   利箭刺穿了周渊渟的胸膛,血迹在他的胸膛前洇透而出,将雪白的衣裳染了一层刺眼的红。   周子恒瞧见周渊渟口中的血如同趵突泉里的泉水一样,突突的往外冒,血本是红的,但是太多太多,混在一起就成了黑的,其中夹杂着血沫。   就在不久的方才,他还站在周子恒的身侧,谦和有礼的与周遭的宾客应酬寒暄,谁料一转头,他便倒在了地上。   周子恒只觉得周身的血都被惊凉了,旁的什么动静、什么话他都能听见,但是他好像都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了,他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念头,只剩下了一个皮囊,呆滞的瞪大了眼,看着他儿子的脸。   而在周子恒的身前,正扑倒着一道艳丽的身影——正是秦禅月。   昔日里端庄高傲的夫人瞧见自己儿子受伤,当场落泪,一声声悲恸的呼唤,叫在场之人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不止秦禅月,还有旁的公子的父亲母亲们,也在看见自己儿子变成这样子时而失态。   谁没有个孩儿呢?孩儿眼睁睁死在自己面前,谁能受得了呢!   而在这群人的身前,周问山已经被侯府的私兵从轮椅上拖拽下来,被摁倒在了地上。   他还在笑。   周问山的身子早都废掉了,腰部以下根本动不了,不需要人摁他也爬不起来,只能狼狈的趴着。   但是他腰废了,心却是爽快的,上半身努力的向上昂起来,方才素净温和的面上弥漫着癫狂的笑容,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也在乎,只像是个疯子一样哈哈大笑。   周子恒被惊得站立在原地片刻,才声线发颤的质问:“这是怎么回事!”   分明方才还是好好的啊!怎么一转头,怎么一转头就变成了这般模样!他这两个儿子一死一疯,满堂宾客鲜血流了满地,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周子恒质问过后,一旁的私兵低垂着脑袋开口道:“回侯爷话,方才公子们饮酒投壶,正作乐间,突然三少爷动了轮椅的机关,轮椅射出整整三十道锋利箭矢,将这些公子们射中。”   听到这些话,周子恒才僵硬的挪着脖子,去看那轮椅。   轮椅下面确实能看见各种机关弩窍之类的东西,是个盒子形状,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发射使用的一截力筋。   瞧见这轮椅的时候,周子恒只觉得在脑子里残存的理智瞬间崩塌了,他冲上前去一脚踹在周问山的脸上,将那张哈哈大笑的脸踹的扭曲变形,连脑袋都重重的砸进了地面中。   “逆子!”周子恒咆哮着:“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是在杀人!你这是在杀人!”   这么多的人!这么多!不止是周渊渟,还有这么多世家子,都是出身显贵,这样多的人都死了,一个侯府怎么赔得起!   周子恒踹的这一下,将周问山的发鬓都被踩歪了,他的脸被靴子踩得变形,但依旧笑着,只是从大笑变成了轻笑,笑声被靴子阻拦,只剩下一点点,在靴子下回荡。   “你笑什么!”周子恒咆哮着,一脚接一脚的踩。   而地上的周问山根本不在乎自己在被踩,他这副□□早就不想要了,死了对他来说是解脱,周子恒越是愤怒的踹他,打他,他反而笑得越开心。   他慢慢抬起一双和周子恒如出一辙的眼眸来,从下往上,看着自己的亲爹。   周子恒忠义侯,高高在上。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那样仰慕他的亲爹,那时候,娘说爹是爱他们的,只是被迫将他们留在了这里,娘说爹迟早会将他们带出去,会补偿他们很多很多,娘还说,爹是个温和尔雅的人,一生端正,从不曾做亏心事。   可是现在,他从下往上,被踢着脑袋、踩着脸,目光摇晃的看向头顶上的人的时候,第一次发现,周子恒这么丑陋。   母亲被他骗了,他也被他骗了。   这个人爱他们,却远不如他说的那般爱,他只是浅浅淡淡随随便便的爱了一下而已,他们就当成救命稻草,当成通天高阶,拼了命一样去伸手抓着这根稻草,往通天高阶上爬,哪怕身下是万丈悬崖,他们也丝毫不怕。   然后,下一刻,这稻草就被他们拔断了,高阶也碎了,他们就这么跌下来了。   他的父亲啊——根本就是个伪君子。   “你笑什么!”周子恒几乎都要疯了,他蹲下身,抓住周问山的衣服领子将人提起来,怒骂着:“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当时周问山脸都被踹的青肿了,沾满了尘土,鼻梁也断了,血液喷涌出来,眼睛被打肿了,狼狈的躺着。   但周子恒把他上半身提起来的时候,他就像是个英雄一样高高昂起了头来,咧开满是血的唇瓣,露出被血色浸泡过、红白红白的牙,直视着周子恒的脸,一字一顿的说:“因为他们害了我,所以我要这么报复回去,他们伤了我一双腿,我就要他们一条命。”   说到最后,周问山笑出声来:“爹,你不帮我,儿子自己来。”   周子恒听见他说的话的时候,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   这是孽债啊,他想,这是孽债啊!   而就在这时候,人群中的秦禅月爆发出了一身惊叫:“儿啊——”   周子恒回头去看,就见躺在地上的周渊渟吐血昏迷了。   眼瞧着这一幕,秦禅月似是急火攻心,竟是一倒头,晕过去了!   这时候,一旁跟着的柳烟黛终于“咕咚”一声咽下了最后一口小糕点,然后猛吸一口气,一抬脑袋,把憋了许久的词仰天长啸一般的喊出来:“婆母犯心疾了!快将婆母抬往秋风堂诊治!”   对,诊治呀!   这一声喊下来,满院子的人都动起来了。   丫鬟和小厮需要找来担架,将伤患抬走,去叫秋风堂的大夫来忙碌——柳烟黛带着昏迷的秦禅月走了,这剩下的摊子竟是全都丢到了周子恒的头上。   周子恒经过最初的打击与崩溃之后,人都徒然老了几岁,惶惶间又带了几分茫然,只盯着地上的血泊看,似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而这时候,周子期站出来了。   他身为周子恒的长兄,自然该在这个时候撑一把,周子期开始替周子恒送客。   宴席上出了事,他们得赔礼,得送客,得处理后事,这个时候得有人站出来。   这满院子的宾客也没有不识趣、非要在这个时候生事的,周子期出来一送,这群宾客们便全都三三两两的起身离开了。   人群之中,太子第一个起身离开。   参宴向来是贵客后至,先行,所以送人要先送贵客,当太子起身离开的时候,周子期赶忙跟上,在一旁赔礼。   太子淡淡的“嗯”了一声,目光却游离的扫过了众人,最后一眼看了过去后,才肯收回目光,在周子期的相送下离开。   太子走了,接下来便是二皇子。   二皇子当时起身离开的时候,顺道瞥了一眼角落处。   接收到了目光,一直在花丛中站着、尽量低着头躲避人群的白玉凝便走出来,从容的混在人群之中,站在了二皇子的身后,随着二皇子一道儿往外走。   二皇子狡黠如狐,白玉凝洞察人心,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从人流中穿行,这两人出去的时候,目光都不约而同的落到了门口的太子身上,随后又收回目光,神色淡然的走出了府门——他们虽不曾互相表里过什么志向,但是聪明人一向知道谁才是最终的敌人。   出了府门之后,二皇子带着白玉凝上了马车。   他们的马车内极高极大,全体通木所建造,进门分内外间,外间为茶室,可以宴客,内间有床榻,可以休息,其内的装饰处处华丽,马车内很稳,若非是窗外匀速落后的景色,旁人几乎会以为这是个精致小巧的起居室。   进门之后,二皇子行至茶案后坐下,白玉凝则跪坐到一旁,冲水泡茶。   茶案旁一直摆着茶具与茶炉,茶炉中一直烧着沸水,随时可以拿出来泡茶,白玉凝素手一挑,一道水线如游龙般入茶盏,淡淡的茶香逸散间,白玉凝跪坐着,将今日之事细细道来。   “剑鸣院二公子那边,奴已经商谈好了。”白玉凝敛眉垂首,声线恭敬道:“他愿意替二皇子做事。”   二皇子单手放置在茶盏上,手指轻轻敲动桌面间,含笑抬眸看向白玉凝。   白玉凝,其相如其名,如玉珍凝珠,而最难得的,这玉葳绿蕤中还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虽身处泥潭之中,却永远能找到最合适的地方,一举出击。   一颗合适的棋子。   可惜了,身价太低,不然可以娶回去做个正妃,定能替他打理好后院。   二皇子姿态随意的拿起手中的茶盏,嗅了嗅茶香后,问道:“今日院中之事,你如何看?”   白玉凝依旧跪在案后,闻言神色淡淡的回道:“周渊渟与那群人咎由自取罢了,当日他们害了周家三公子,现下,就也别怪周家三公子来害他们。”   当日在侯府中,她便挑破了周渊渟的阴谋,只是棋差一招,所以输了,被迫出了侯府,她输了,周问山和方姨娘自然也输了,唯一的赢家就是周渊渟。   “周渊渟只是没想到,周问山会掀桌。”那姿色淡雅的姑娘眉眼间掠过几分讥诮,道:“他自己蝇营狗苟,爱这世间无边富贵,便觉得旁人也一定舍不得死。”   在周渊渟心里,一定会认为这对母子会来讨好他,寻求他的庇佑,而不会认为他们会孤注一掷的去死。   因为这世上聪明人都是舍不得死的,不管是怎样活着,只要能活着就行,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就是这个道理吗?残废了也能坐轮椅啊!人有钱有权,找十几个女人往腰上一坐开枝散叶也不是不行,干嘛非要死呢?   他们都觉得,只要能活下去就能翻身,就像是白玉凝,在牢里被磋磨成什么样儿了,都不曾寻死,后来入了侯府里,更是咬着一口气来拼,旁人瞧不起她,欺负她,她都咬着牙忍着往前走,她一直笃定自己能翻身,所以不会死。   她知道,她有那个本事。   可是方姨娘和周问山没有,且,他们俩也知道自己没有,这两个愚人被人耍弄了大半辈子,到了绝境处,干脆掀桌不玩儿了。   对于一个蝼蚁来讲,死算是什么大事儿吗?   对于一个自己要死的蝼蚁来讲,带走几个人一起死,算什么大事儿吗?   都不算。   周渊渟其实没错,他所做的一切都符合他的设想与利益,他所遇见的每一个公子都是被人算计了之后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可惜,周问山母子与他们不同。   那些高门大户的公子姑娘们有庞大的后盾,一旦输了,会立刻买账离场,绝不纠缠,但周问山母子没有。   他们就这点东西,上场只能全压,输了就全没了,赌徒的命运最终只会走向失败,而对于他们,失败就是死。   所以周渊渟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白玉凝说这些的时候,恍惚间觉得她与方姨娘、周问山也没什么不同,她也没有任何筹码,只有自己这条命,上了场也只能全压,输了,也是一个死。   她想到这儿时,面上带起了淡淡的笑意。   没关系,她想,她还能上场来赌,这就很好了,她还没忘给自己增加筹码,当即对着二皇子道:“出了这事儿也算是好,三房完了,大房死了,只有一个二房还站着,到时候,现下周驰野又是二皇子的人,日后,一个小小侯府,岂不是都在二皇子掌控之中?”   二皇子听的畅快,伏案大笑。   笑声顺着马车窗飘荡而出,拂过树梢,惊动飞鸟,鸟儿拍着翅膀,咕噜咕噜的叫着,掠过屋瓦,飞过檐角,落到了侯府之中。   侯府现在一片惨淡。   周子期去送客回来之后,便在秋风堂处理这些伤患,周子恒则留在花园中,处理方姨娘和周问山。   秋风堂是侯府专门用来瞧病的地方,素日里公子侯爷们在这看,丫鬟小厮也在这看,堂很大,共一个男大夫,一个女药娘,还有四个做药的小药童,素日里都很清闲,唯今日忙的脚不沾地。   这还不够呢!旁的府门的人也匆匆将自家的大夫一路叫过来用了,秋风堂很快人满为患啦!   秋风堂这边不消停,而在花园之内却是一片死寂。   ——   当时正是未时末申时初,午后的盛夏阳光静静地照着侯府的葳蕤草木中,侯府的花园本就建造极广,这次为了宴客,更是摆了上百张桌案,现下根本来不及撤走,只留下一片混乱的桌椅,地上残留着伤患被拖走时候的血道,整个花园呈现出一种凌乱的死寂感。   客人们走了,下人们撤走了,只有周子恒还在。   他还没有从那种悲怆和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依旧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眼前的人。   方姨娘已经被抓过来了,被私兵摁着跪到了她儿子的身边,在他们的面前满是血泊,可他们俩半点没有害怕,都是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当周子恒看向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同样昂起头来,毫不示弱的看着他。   周子恒最开始还疯癫的质问,但到了某一刻,他突然不说话了,只站在原地不动,现下还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他那苍白的唇瓣一直在颤,略显老态的面上浮现出了几分迟疑与茫然,终于,他对方青青问出了今日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他问。   他对她不够好吗?他之前病的要死,也要将她带回侯府,给他们的儿子铺路,不由分说的将世子位塞给周问山——这多难啊,秦家在看,镇南王在看,整个长安都在看,他豁出命都想给这个庶子荣光,可偏生是这庶子不争气,他能做的都做了,他仁至义尽了,问心无愧了,为什么,他们还要这么对他?   方姨娘高高昂起头来,如同周问山一样,对他轻轻一笑。   “为什么?”她咀嚼着这三个字,也同样问了周子恒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不替他们儿子报仇?为什么要找别的女人?明明说爱她一辈子,为什么会嫌恶她?为什么要冷落她?当初说过的誓言都忘了吗?她为什么变成这样,他难道不清楚吗?   那些刻骨铭心的恨,她已经说了一万遍了,周子恒怎么还有脸来问“为什么”!   如果可以,方姨娘恨不得也一箭插在周子恒的身上!当然,周子恒也不好过,这么多人死伤,他也定然要赔罪。   思及到此处,方姨娘却又突然“咯咯”笑起来了,她说:“周子恒,疼吗?恨吗?无妄之灾砸在脑袋上还躲不掉,这就是我的感觉,现下,也轮到你了。”   周子恒看着方姨娘这执拗的样子,片刻之后,低低的叹了一口气,他说:“你还在想那件事,你们母子俩都疯了。”   算了吧,周子恒想,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是说不清的,也没必要说了,他们早已经从亲密无间的故人,变成了彼此仇视的敌人。   敌人去掉其一笔,就会变成故人,但去不掉。   因为这一笔,就是当初故人插的那一刀,刻骨铭心。   天下万般兵刃,唯有过往最伤。   释怀是不可能释怀的,这些痛会缠绕人一辈子,让人念念叨叨,难以忘怀,偏旁人不会记得,反而会觉得他们“记仇”、“小气”、“揪着一点小事不放”,所以他们唯有再用力捅回去,互为敌人,才能过的畅快。   周子恒也无力纠缠,他整个人像是突然老了十岁,脊背佝偻,眉眼暗沉,他疲惫的摆了摆手,道:“拖下去吧。”   他现在要去秋风堂看看那些伤患,再给诸位宾客们赔礼,等一切都做完了,再回过头来处置这对母子。   周子恒背对着他们,正准备离开,可那对母子却一点都不怕。   他们高昂着脑袋,死死的盯着周子恒的背影。   直到他们两人要被拖走之时,远处突然有人快步跑来,一脸惊慌的喊:“侯爷,侯爷!先等等,不好了!”   周子恒脚步一顿,僵着脊背抬头望过去。   他今日听了太多“不好了”,现下心肝都跟着颤,乍一听到这句话,便连忙抬眼望过去,便见跑过来的是侯府的大夫。   “客人出事了?还是渊渟——”   “回侯爷的话。”大夫一边跑一边喊:“箭伤一时半会儿要不了人命,客人们和世子都没死,但是客人们的伤诊治到一半,老奴才发现那些客人们中的箭上有毒!此毒凶猛!现下来不及调配解药,还得问问方姨娘!”   周子恒脑袋“嗡”了一下。   射箭就罢了,为何还要下毒?   他惊得转过身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阵尖笑,那方姨娘被两个私兵拖拽着,满身泥土的跪在地上,看见周子恒回过头,那张静美的脸上狞出来一个痛快的笑容来,她一字一顿的道:“周子恒,想要解药吗?”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周子恒愤恨高喊,他现在已经半点不爱这个女人了,他恨不得一剑杀了她!   但这种威胁对方姨娘是没用的,她又不怕死。   当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了,那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位方姨娘满意的看着周子恒发疯,看见他这么痛苦,她就高兴,她欣赏他此刻被逼的尖叫的样子,与她前几日何其相似。   原来,周子恒也会发疯呀,她还以为这个人没有心呢。   她心里痛快,便做出来一副柔情蜜意的样子来恶心他,那眉眼一弯,眉目中情光潋滟:“夫君何必动怒呢?只要你按着我说的做,我便将解药给你,我只要一件事。”   方姨娘看着所有人,语调温和的吐出了一句话来。   周子恒狰狞恼怒的面容一僵,下意识的反驳:“你疯了吧?这不可能!”   方姨娘淡笑着说:“那便把我和问山都杀了吧,左右,有八个公子陪我俩赴死。”   周子恒面部越发扭曲,最后,他一咬牙,道:“去,将人叫过来。”   大概片刻之后,秋风堂的公子们又匆匆被抬到了侯府的前厅中去——说是侯府找到解药了,但需要诸位公子们挪个位置,所以他们才被挪过来。   不止是病患,连带着这些公子们的父母也都被请到了侯府的前厅中。   侯府前厅极大,八个公子躺在地上的担架上,被齐整的摆开,公子的父母们则被请到了椅子上坐好,而侯府的其他人却并不曾来此,叫这些公子的父母们恼极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其中一位公子的母亲、某位艳丽的夫人怒而喊道:“侯府到底在卖什么关子?我儿子在你们府上受伤又中毒,你们不给我儿子治伤,反而将人抬到前厅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她儿子死了可怎么办啊!   而这时候,前厅外走进来几道人影,为首的是忠义侯周子恒,其后是被私兵看守着的方姨娘和周问山。   他们三个人行进来后,周子恒的面色古怪的环顾过所有人之后,才道:“夫人莫急,今日,本侯将诸位请过来,是为了给诸位找到解药。”   这位侯爷也是被临时逼过来的——方才方姨娘在花园中,说要重新审关于她儿子残疾的事情,说在场的每个人都是帮凶,她还说,只要这群人承认了,她就肯给解药。   最开始,周子恒是觉得她荒唐胡闹,但是转瞬间一想,万一呢?   万一真是这群人动的手,那今日这群人受伤的事,便算得上是一饮一啄了,他便不需要再为这群人负伤的事情承担代价了!   一想到这么多世家同时报复倾轧的画面,当时的周子恒竟然有点希望真是这群人做的——他这性子,最是自私薄凉,偶尔可能会有些心软爱意,但一旦在关键时刻,总会迅速冷静下来,做出最果断,最合适的选择。   所以,他一咬牙,干脆将所有人都请过来了。   “解药在哪儿?”下面的夫人焦急的问道。   而忠义侯的目光环顾地上躺着的八个人,一狠心,咬着牙道:“解药就在诸位公子的心中,烦请诸位公子与本侯说一句实话,那一日我儿坠马之事,与尔等到底有没有干系!”   ——   侯府前厅开了二审的事情,随着赵嬷嬷,一道儿从前厅送到了秋风堂间。   当时,秦禅月正与柳烟黛在秋风堂的一处偏间内休息。 第30章 大戏登台   午后, 秋风堂偏间。   秋风堂坐立在侯府西南角,此处距离正门最远,是整个侯府之中最偏僻的地方, 因着远离人群, 所以这里种了大片大片的翠竹, 翠木一多,再热的地方也能凉下来,清风徐吹竹叶,飞檐渐沉天阙, 声静之间,只有冷竹浮香。   偏间窗户正临着翠竹林,一推开窗, 便能瞧见窗外翠色窗景。   一片清幽,竹笙飒飒间, 疑似故人来。   柳烟黛自窗旁立着, 探着身从窗内探出来一张白嫩嫩的脸蛋, 以手撑窗往外瞧。   这里太偏远了, 目光穿不透那无边的翠木,只能淹没到一片绿色里, 自然也瞧不见外头闹成了什么样子。   白嫩嫩的小姑娘睁着一双水润润的兔眼,阳光落到她面上,将她照出如羊脂玉一般的光泽来,她攀靠在窗旁,圆圆的脸蛋倚在窗墙上, 挤出来一点白色的肉肉来,实在是瞧不见人,只能再缩回脑袋来。   缩回脑袋却也不肯回去坐着, 依旧提心吊胆的在窗前站着,来来回回的踱步,窗前的光影在她淡粉色的裙摆上飞跃浮动,照出熠熠的金色流光来,她一转身,裙摆便翩翩而飞,像是一只起舞的蝶。   之前在宴会上的时候,她光顾着嚼那几块糕点了,当时发生的事她瞧见了一点,但是完全没来得及在乎,现在后知后觉才想起来害怕。   这小兔子,有时候瞧着胆小怕事,但是有时候又格外迟钝,血迸到她脸上来了,她还在那儿迷迷糊糊地躲在婆母后边嚼糕点呢,等到事儿都进到一半儿了,她才回味过来当时席面上究竟是生了多大的事。   周问山用利箭偷袭了整整八位公子哥!这样大的事——可怎么担待得起?   虽说婆母并不在乎公爹与夫君,但是婆母和她都是这忠义侯府的人,一同享着这府门里的富贵,就得一同背着这侯府的罪责,素日里来府里内斗,打这个打那个没关系,打死了也是一个府门里的事儿,闹不到外处去,但现在,这么多外府的公子受伤了,一同逼到侯府门口来,侯府定然也是要出一波血的。   柳烟黛读的书不多,她说不出“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这样的道理,她只知道,以前在他们家乡乡下里,一户人家中有一个人做了错事,以后这一户人家都抬不起脑袋来,甚至可能连累全村——早些年,他们村里有户人家出了个男儿,糟蹋了隔壁村子的女娃子,自此,他们村子的人出门都要挨隔壁村子人的骂,连带着他们村子里正常的男子都娶不到外妻。   在他们村子里都如此,何况是长安这高门大户呢?   公爹和夫君都不好,他们都爱欺负人,柳烟黛其实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可是婆母对她这么好,若是婆母日后出去被人骂,那她会很难过的。   小兔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满怀苦闷的走来走去,正走着呢,一回头,便瞧见秦禅月倚靠在床榻上,手里拿着一碗人参汤,以白玉勺轻舀。   夫人的手指白嫩细长,指尖染着淡淡的凤仙花汁,泛出胭红色,两根手指一夹,便端送勺子入口。   夫人唇色胭红,肤色雪白,鬓发纯黑间,又妆点着一片金色,光影落在她身上,绸缎上似是有水波流转,柔软的扭折光影,更衬得那张面绮丽浓醉,眼角眉梢都浸润着风情。   人参汤滋阴补阳,最适合她这个岁数的人来用,方才她在外面嚎那两嗓子嚎的嗓子都发哑,现在几口人参汤落下来,终于算是回过神来了。   艳丽的夫人搅了搅勺子,又吞了一口参汤。   这秋风堂的偏间平日里都是丫鬟小厮受伤时所用的地方,所以很简单,只有一床一桌而已,其上铺着的也并非是昂贵的绫罗绸缎,而是简单的粗布,连个床帐都没有。   但秦禅月一靠在这,这床帐都显得华贵了几分,像是一望无垠的干裂土地上唯一的红玫瑰,开的艳丽又张扬。   柳烟黛回过头时,瞧见婆母这般好看,便看呆了一会儿。   秦禅月刚用过参汤,随后往床旁柜子上一放,一抬头就瞧见柳烟黛看着她发呆,这小傻东西不知道在想什么,怔愣愣的站着,秦禅月噗嗤一笑,抬手比划了两下,道:“吓傻了?过来,婆母无碍。”   柳烟黛便一点点走过去,给自己搬了一张圆面莲花凳过来,坐在了秦禅月的床头前。   “婆母——”柳烟黛肚子里似乎有一堆的话,最终只挤出来一句:“他们会不会报官啊?”   这个“他们”,指的就是那几户受伤了的人家。   秦禅月含笑,笃定摇头道:“不会。”   “为什么?”柳烟黛瞪大了眼。   之前他们隔壁村儿的丫鬟就是报官才得来的清白!眼下死伤这么多人,怎么能不报官呢?   秦禅月轻笑道:“报官,都是寻常百姓家才会去的,像是这些高门大户,除非特意而为,否则谁都不会去报官的。”   因为按官职算,很多人本身都比官府里的人官衔更高,哪里轮得到一个小小下官给他们公平,更何况,若真要报官,就要将来龙去脉都讲清楚,有些时候,大户人家宁可将事儿稀里糊涂的涵盖过去,也不会报官。   若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被人欺辱了,他们更不会报官,只会派私兵偷偷将人杀了,毁尸灭迹。   同理,现下他们自然也不会去闹到官府,反而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他们本身就有权利,何须用官府的权利?且,他们的权利更偏向他们,当然是靠自己的权利来说话了——高门大户,向来是用自己的权利,凌驾在官府的权利之上的。   老话说得好,打得过打,打不过讲理,现在他们八户人家加起来,难道还打不过一个侯府吗?他们当然要好生打一打了。   “不报官,那要怎么解决?”柳烟黛对这些一无所知,她在边疆多年,各种各样的虫子认识了百八种,但让她来摸索这些却是两眼一抹黑,她什么都不懂,只能来问婆母。   秦禅月面上闪过几分讥诮,道:“以前长安有两户人家的孩子酒后争执,一方人将另一方人打成了残废,这要是报了官,大概会判前者入狱流放赔款,但他们没报官,而是两家商量——知道他们最后如何解决的吗?”   “如何解决的?”柳烟黛睁着一双水润润的兔眼,乖乖的坐在圆面凳上,两只手摆在膝盖前方,茫然问道。   赔钱吗?还是坐牢?   “前一家人将府门中嫡长女下嫁,给了后一家人的瘸子,拿自家大好女儿的婚事,和女儿的嫁妆,填补了后一方人家里的怨气。”   秦禅月眉眼凉凉的说道:“日后,两家人成了姻亲,前者在朝堂上多方提些后者,后者的府门中又有这嫡长女给这瘸子吸一辈子血,让这瘸子好生安稳过一辈子,这样,两家皆大欢喜,这就是大户人家解决的法子。”   前者的儿子不用下狱,后者的儿子有了人照顾,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唯一失去的,大概就是一个女儿。   这就是高门大户中人的行事方式,吃掉一小部分人的血肉,满足大部分人的口欲,维持一个高门大户的体面——最起码,表面上看起来,这两家是很体面的。   柳烟黛听的呆住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样的方式,两只白嫩嫩、胖乎乎的手抓着自己的膝盖,半晌才挤出来一句:“那……这嫡长女后来呢?”   “后来?安稳替那瘸子操持家务,生儿育女,调训妾室,教养庶子庶女,还能如何。”秦禅月语气更淡,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寒意。   大户人家为了体面,总会隐忍很多很多东西,被打断了牙都往肚子里咽,硬生生拿血泪来撑起来这一身姿容来。   “那今日之事——”柳烟黛脑子里窜出来个念头,她心想,哪有女儿嫁八户人家呀?   秦禅月一看她那模样,便知道柳烟黛在想什么,秦禅月轻笑一声,伸手戳了戳她的脑袋,随后道:“不是一定要嫁女儿,而是要给一种一辈子的补偿,方式多的是呢。”   顿了顿,秦禅月面上闪过几分隐晦的得意来,她那双狡黠的狐眼微微眯起来,轻声道:“只不过,谁补偿谁还不一定呢,莫要小瞧了方姨娘。”   兔子急了还蹬鹰呢,人家这么大一个人,豁出去了一条命来搅天动地,不可能只闹出来一点水花儿的。   秦禅月与柳烟黛刚说到此处,偏间外边传来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随后不过两息,赵嬷嬷的声音便从厢房外传进来,她道:“启禀夫人,世子夫人——”   秦禅月给了柳烟黛一个眼神后,转而继续躺在了床上,闭眼做昏迷状。   眼下这两拨人得慢慢搅和着呢,还不到她出场的时候。   现在这些仇怨跟她可都没关系,她是不会掺和到这些脏事儿里的,不如两眼一闭。   柳烟黛则赶忙站起身行到门外去。   偏间简陋,没有什么内间外间之分,她行到槅门外后,小心将槅门关上,然后与外头的赵嬷嬷道:“赵嬷嬷来了——世子那头有什么消息回来?”   面前的赵嬷嬷是着实忙了半个时辰,身上汗如雨下,将薄薄的锦缎衣裳都浸润透了,额头上都带着汗,一开口,声音都跟着发颤:“世子身上的箭取下来了,箭弩未曾射中要害,人没死,但是世子中了毒,说是那黑心肝的贼妇人在箭上涂了毒,逼着主位老爷夫人带着自家孩子去前厅,要重审她儿子残废一事,也不知是发的什么疯!”   顿了顿,赵嬷嬷又道:“老奴这趟来,是侯爷来问,夫人醒没醒,醒了需一道儿去前厅去。”   周子恒一个人怕是压不住这一群世家,他也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支撑,比如他的妻子,秦家的嫡长女,镇南王的好妹妹。   当然,若是秦禅月能直接将镇南王从隔壁坊里请过来就更好了——镇南王一旦坐在这前厅里,谁都不敢冒头来的。   可惜了,秦禅月早就料到了。   柳烟黛为难的摇了摇小脑袋,道:“婆母还晕着,不曾醒来。”   赵嬷嬷无法,只能再折返回去,匆匆赶回到前厅中去。   柳烟黛瞧着赵嬷嬷这蹭蹭跑过去的劲儿,心底里隐隐冒出来一点八卦欲来。   前厅到底……闹出来什么了?   ——   此时,前厅内一片死寂。   忠义侯说出那一句话“我儿坠马”之后,前厅之内的老爷和夫人们都有片刻的茫然。   此时正是午后,烈阳灼灼之时,但前厅内门窗紧闭,硬是一点光都不曾透进来,这前厅内无端便显得幽暗。   盛夏时的蝉似乎也被这血腥气浸染,不敢冒出一点动静,前厅之内的地面上齐整的摆着八个担架,担架上躺着的人都是有气无力、面部青紫,血腥气弥漫在四周,使人呼吸都越发逼仄沉重。   别说蝉鸣了,这些夫人们几乎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见了,只觉得耳廓一阵嗡鸣,手脚冰凉,人都要晕过去似得,她们捂着胸口,目光茫然的去看地上的儿子,随后又转过头,去看自己的夫君。   他们的夫君也是一样的迷惑。   这群老爷和夫人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曾经在外面做过什么,所以眼下被逼到面前来时,自然也不明白忠义侯所说的是什么事。   “什么坠马?”便有一位威严的长辈冷声询问自己倒在地上的儿子,他道:“忠义侯所说之事是指什么?”   这一位倒在担架上的公子姓黄,黄公子伤的并不重,他运气好,只是腿上中箭而已,死是不会死的,最多在床榻间躺上几个月。   但是谁能想到这箭上有毒呢?   所以这位黄公子也被抬来了。   黄公子最初中箭的时候,除了震惊与剧痛之外,最多的是怨恨。   彼其娘之!   一个外室子!一个卑贱的姨娘,竟然敢对他动手!待到他好了之后,定然要杀了这对母子,将他们的手脚剁下来,将他们的眼睛挖出来,耳朵割掉,舌头砍断,丢到茅厕里面去,让他们活生生溺死在里面!   这两个人射了他一箭,他得千百倍的还回去才是!   但黄公子很快就没有力气恨了。   因为他这条射伤的腿突然开始发麻,麻到几乎都感觉不到这条腿的存在,且,这种麻意从腿间往上蔓延,现在已经快要爬到腰上了。   侯府的大夫说,这是毒!且不知道是什么毒,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作用,会导致什么后果,更别提怎么治了。   南疆产毒,各种草木茂盛,各类虫子翻涌,所以总会冒出来各种稀奇古怪的毒来,什么样的都有,大陈临近南疆,难免被这些毒侵入,这些毒太多了,几种相似的药性能调配出完全不同的毒药来,看着是一个效果,但解毒用的东西却相差万里,寻常大夫根本没那个本事去管,最终,只能去方姨娘那边下手。   既然毒是从方姨娘那边来的,那去找方姨娘,总应该能找到些东西来吧?   只是大夫去找方姨娘之后,不过片刻,他们所有人就都被抬到了前厅来,黄公子瞧了也觉得心里生疑惑。   他中毒了啊!现在最关键的是找解药!可这群人将他们搬运过来做什么?   直到侯爷问了那话之后,黄公子才恍然大悟。   竟然还是因为上次的事情。   眼下,听见自己亲爹发问,黄公子倒在担架上下意识反驳道:“爹,那都是误会!就是前些日子,我们约周三公子去骑马,结果周三公子从马上跌落下来摔坏了腰,他便认为是我们害了他,但这跟我们无关啊,当日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瞧见了。”   他可不能承认这件事。   那些恶事,背地里做做就算了,放到明面上谁会认呢?真要是认了,他就完了!以后被人拿住了把柄,保不齐这辈子都毁在这了!   黄公子否认的同时,其余的公子们也跟着搭话道:“没错,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是这女人疯了!非要将这个罪责扣在我们身上!”   “周三公子此举实在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没错,只因自己受了伤,便去冤枉旁人,这简直匪夷所思!”   “这位方姨娘出身低,脑子怕是也坏掉了!”   “这等下贱之人,定是满嘴谎言,不可信她!”   三三两两的否认声如小溪般汇聚在一起,变成了一条声势浩大的川河,一股脑儿的冲着方姨娘与周问山撞了过去,这样多张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几乎要将他们淹没。   方姨娘被私兵压着跪在地上,周问山直接被丢在地上,这两人是在场唯二跪着的人。   可他们俩的脑袋依旧高高的抬着,别管形容多狼狈,在这一刻,他们俩都无畏。   眼前一双双眼睛死死的盯着他们,一句句指责的话往他们的脸上扔,他们俩依旧不在乎。   反倒是堂前上站着的周子恒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这对母子挨骂,他就觉得自己也在挨骂——倒不是说他心疼这对母子,只是他们俩顶着“侯府”的名头,他们俩挨骂,他也觉得丢人而已。   倒是躺在地上的周渊渟回过神来了。   他伤的最重,所以最疼,毒药发散的也最快,别人只是麻了一条腿,他却是半个身子。   再麻下去,他真的要死了!所以,眼下他也是骨头最软的那一个人,眼瞧着所有人都在骂,周渊渟赶忙说了两句好话。   他躺在地上,艰难地侧过头,声线沙哑的对着一旁的方姨娘道:“姨娘——当初三弟落马的时候,便已经证明过我的清白了,我唤您一声姨娘,心底里是真的敬重您,我知道,您只是不甘心三弟再也站不起来而已,我向您保证,日后,我一定想办法让三弟站起来,我会寻来天底下最好的蛊医,让三弟的腰重新恢复好,您便将解药给我们吧。”   否则,箭矢要不了他们的命,这些毒也能要了他们的命啊!   周渊渟所说的话在理,在场的人便都闭了嘴,不再骂了,只是用一双双眼死死的盯着方姨娘。   直到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后,方姨娘才慢悠悠的说道:“你们身上的毒,十二时辰内就会死,而解药,只有三份。”   说话间,方姨娘从袖口间掏出来一个药瓶,道:“我手里现在就有一份。”   药瓶是圆润的碧色,被她拿在手中,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被吸引过去,随后,他们便听到方姨娘说:“谁先拿出周渊渟害了周问山的证据,我就将这药给谁。”   “当然,你们也可以抢,我是抢不过你们的,但是药这里只有一份,救一个,还有七个人要死。”方姨娘将手中的药瓶放在地上,玉器碰到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碰撞音,所有人都听见方姨娘说:“除非你们拿出证据,否则,我不会告诉你们剩下两份药在哪里。”   这是她的阳谋,是她绞尽脑汁后想出来的报复,她推演过千百遍,所以毫无破绽,低劣,但好用。   当方姨娘的话落下来的时候,周遭的人都是一片寂静。   周渊渟听到这话的时候更是耳廓都随之嗡鸣。   会不会有人出卖他?   不行!   周渊渟当即喊道:“方姨娘莫要诓骗人了,我们拿了一份药,就可以叫大夫出去研究成分、做药了!大家只要等一等便是了!”   跪着的方姨娘昂起面来,吐了口浊气,痛快的笑了两声后,道:“那就让他们去做吧,看看是先做出来药,还是你们先死。”   提到一个“死”字,在场所有人都抖了一下,这一字何其吓人,谁能不怕呢?   一位夫人破口大骂道:“你这个毒妇!你疯了?你自己儿子死了,就要去带走别的人的儿子吗?方才这群孩子们都说了,并非是他们陷害,是你自己儿子命不好,摔坏了脊骨,怎么能怨别人?”   方姨娘怪笑两声,并不反驳,只用一种诡谲的目光,死死地看着地上的八个人。   周渊渟这时候开始游说旁人,高声去喊:“快叫大夫来,我们不能中她的奸计,她是要逼着我们承认!要冤枉我们,要断了我们的前途!这等恶事一旦认了,我们以后就完了!大丈夫要重根骨,绝不低头!而且,我府门上的大夫很厉害的,很快就能研究出药物调配好解药,你们莫急!”   他受了伤,大声说话时候都觉得浑身在流血,整个身子也渐渐麻了,但眼瞧见大家都快被他说动了,他这颗心终于缓了缓。   他想,绝不能承认,承认就是一个死。   事情似乎陷入了一个拉锯的僵局之中,方姨娘和周问山在一头,剩下所有人都在另一头,看起来前者势单力薄,但是前者有孤注一掷背水一战的勇气,看似后者人多势众,但是后者人心涣散,一滩散沙。   而就在这个时候,躺在地上另一侧的一位郑姓公子突然转过身来,往解药的方向爬了爬,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哭着昂起脸来,哽咽着说道:“我认罪,我不行了——我身子麻了,我快死了,我认,我有证据,那天,周渊渟来找我,给了我两千银票,要我去邀约周三公子出来,那银票我还留着呢!把解药给我!”   在生与死的界限里,这位郑公子放弃了自己的名声与前途,在父亲母亲与众多兄弟的面前,做了第一个逃兵,以此来换取生的希望。   他倒戈了。   当郑公子喊出这么一句的时候,方才还大声斥责方姨娘的夫人面色骤然变得惨白,她不敢置信的瞧着地上的孩儿们,只觉得自己面上生疼。   周渊渟更是两眼一黑,险些当场昏死过去。   他完了,他完了!   而在这位郑公子倒戈之后,方姨娘也果然如实将手中的解药递出去。   这位郑公子一口吃下解药之后,顿觉身上的麻意渐消,方才没有知觉的身子又能动了,他忙不迭的站了两下,竟是都能爬起来了。   这一下,他肩膀上的箭伤都不觉得疼了!   当两方角力的时候,最怕的就是有人反水。   剩下的人还在深潭里,瞧见有人爬上去了,突然就开始害怕。   只剩下两个名额了!   只剩下两个了!   他们不争,这药就是别人的了!   如果是别人的,他们就会死!   这个时候,没有人顾得上周渊渟了,也没人顾得上自己方才义正言辞的说的话了,他们突然间换了一张又一张的嘴脸,每个人都高声喊着“我有证据”。   或者是人证,谁的贴身小厮瞧见了周渊渟,或者是物证,他们准确的说出了周渊渟是对马动了手段,还买通了周问山的小厮。   方才还冲着方姨娘的口诛笔伐突然间换了个方向,全都对准了周渊渟,周渊渟倒在地上,只觉得身上最后一丝血都要从伤口里流出来,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尸体躺在这。   他完了,他想。   而这时候,在一旁趴着的周问山突然笑出声来。   他躺趴在地上,瞧着这一群公子哥儿们为了活下去,做出来的各种丑态,不由得哈哈大笑,他一笑,一旁的方姨娘就也跟着笑,这对母子俩疯疯癫癫的,而一旁的几个公子们还在不断地追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解药在哪里,解药在哪里?”   “我说了证据,你的解药呢?你说啊?”   各种声音混做一团,像是一场混杂的乐章,直到方姨娘笑够了,才咧开嘴说道:“剩下的药在哪儿……我不告诉你们,我就要看你们一起死,我骗你们的。”   她跪在那儿,头发凌乱,面上带泪,神色亢奋,可眼底里却酝酿着悲哀,嘿嘿笑着对所有人说:“没吃到药的,都要死了,跟我们一起死。”   她做了这些事,伤了这么多人,就没打算继续活着,能带这么多人死,到了阴曹地府她也觉得高兴。   在场的人听的浑身冰凉。   唯有一个郑公子在这时候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幸好他说得快,他死不成了!   ——   而就在这一片僵硬的沉默之中,有人爆发出了一声怒吼。   “周渊渟!周渊渟!都怪你,是你设计了这些,我们只是无意间帮个忙而已!”喊出来这些的是黄公子,方才那个掷地有声的不承认的黄公子突然间变了一张狰狞的脸,他拖着发麻的双腿,慢慢爬行到周渊渟旁边,拖拽着半死不活的周渊渟,硬生生拽到周问山的面前后,又挤出来一脸僵硬的讨好的笑,颤抖着声音,低声恳求道:“问山兄弟,我以前瞎了眼害你,我错了,你原谅兄弟,我替你打他两拳,你告诉我解药在哪儿,好不好?”   当黄公子将周渊渟拖拽到身前的时候,周问山短暂的愣了几息,随后又爆发出了一阵笑声。   他都没想到啊,他都没想到能看到这么有趣的画面啊!   与天斗,与地斗,都不如与人斗啊!   周问山笑的眼泪都掉下来了,弓着身子说:“好啊,你帮我再打两拳,你们谁打的狠,我就将解药给谁。”   周渊渟当时躺在地上,能感觉到四周的人的呼吸都变得极为沉重。   他们有的人在迟疑,但是他们迟疑的时候,旁人已经打上去了!别人打了,他们不打,他们如何能得到解药呢?   所以他们也赶忙去打啊!看啊,看啊!问山兄弟,我打的最用力,这解药可一定要给我啊!   这一拳拳打下来的时候,一旁的老爷和夫人们都神色古怪的看着。   他们看见自己的儿子们拖着重伤的躯体,努力的去打更重伤的周渊渟,只觉得这画面何其诡异,可他们张张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阻止,只能跺着脚看着。   就连站在前厅台阶最上方的周子恒也无话可说,只能瞪着眼看着。   周渊渟挨了打,一旁的方姨娘也不愿意干看着,她愣愣的看了一会儿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得,骤然抬起脸来看向周子恒。   站在台阶上的周子恒后背都是一紧。   这个疯女人又想做什么!该不会是要过来打他吧?   “霞姨娘——”   幸而,方姨娘没有说什么要打周子恒的话,只是声线嘶哑的说:“我要你说,你说你最爱我!你只爱我!我要你把霞姨娘那个贱人拖过来打,还有秦禅月,我要看你打秦禅月!她们两个女人,一人要打一个,不,打十个耳光!我要秦禅月跪着向我认错!” 第31章 大戏落幕/男人登场/忠义侯重病   方姨娘永远都记得, 周子恒为了霞姨娘打了她一个耳光,她还记得!周子恒为了秦禅月训斥她!她的儿子被秦禅月所害!   眼下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机会,她当然要利用起来!   她心知周子恒没有那么爱她, 但是这是她的执念, 她一定要让周子恒和她认错, 一定要让周子恒说最爱她!   她还得让秦禅月过来看看,她的好儿子现在成了什么模样,她也得让秦禅月自己看看,她自己即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周子恒听见霞姨娘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 下意识反驳道:“霞姨娘可以,秦禅月不行。”   大户人家,最重脸面, 一个妾被打就被打了,玩物算不了什么东西, 如果嫌膈应, 可以直接弄死丢出去, 就当灭口保密了, 但是秦禅月可是他的妻,他的脸面, 秦禅月受辱,这侮辱就会一辈子打在他们身上,日后,在众人面前,他们夫妻都是抬不起头来的。   以后他们见面, 这群人都会记得,秦禅月被一个妾打了十个耳光,这怎么可能!   方姨娘早就猜到了。   她哼哼冷笑两声, 随后斜睨着那满地撕打在一起的人,语调阴冷的说道:“这可不是我不愿意给你们,是忠义侯不愿意给你们啊。”   那一双双癫狂的、血热的眼睛便从地面上被打的凄惨无比的周渊渟的身上渐渐挪开,如同狂暴的、饿极了的活死人一样,死死的看向了周子恒,像是随时都能扑上去,将周子恒也打成周渊渟这样。   被他们包裹在最中间的周渊渟浑身血液都往外喷,本就重伤,现在看着时日无多了,只有一双眼,不甘闭上,弥留人间一样,硬生生睁着,看着在场的所有人。   他不甘心死掉,但是他已经没有了哀求的力气,方才这些人打他的拳头虽然没有没有康健时那般重,但依旧让他痛苦万分。   比肉身上更痛的,是他的心,他的雄心壮志都被打碎了,利益与生存是两把尖锐的大刀,刀锋回转,切碎了周渊渟的脊梁。   当周子恒看见周渊渟那不成人样的脸时,心口猛地一跳。   他的儿子,似乎预兆了他的下场,现在所有阻碍他们活的人,都要死。   周子恒听见自己的喉头上下滚了一瞬,人都随之退后一步。   方青青以上克下,局势反转间,敌友几度反转,早已分不清谁是谁了,每个人好像都是敌人,又好像能在某一刻汇聚成一团力量,但下一刻,又会变成敌人。   场面似乎又陷入了死寂,但是也没陷入很久,眼下他们在与阎王赛跑,时间可浪费不得,地上的那群公子们不动了,一旁站着的、坐着的老爷夫人们便该开口了。   “忠义侯——这件事,是因您的儿子而起,当然,我们的儿子也有错,但是不管是为了什么,孩子们的命最重要,您说对不对?”   “无论如何,得先将这一关过去,毕竟,你们侯府对此也有责任。”   “秦夫人也是识大局的人,不会计较这些的。”   “若是我们儿子真的死了,我们与侯府可是不死不休的。”   “难不成,您要背上这七条——哦,六条人命吗?”   一旁死里逃生的郑公子与郑公子的父母一同缩了缩脖子,不敢出声,只瞧着这群人施压。   这一句句话压下来,如同一座座山,将周子恒的脊梁再一点点压弯下去,从云端压到飞檐还不够,还要将他一点点压到名为“方青青”的泥潭里,逼着他,将他整个人都摁下去。   他的脸被迫埋在淤泥里,他一辈子都没尝过的那些脏的,臭的,腥的恶心东西,全都吞进了他的喉管里,他想呕出去,但是下一刻,那些呕吐物和淤泥一起重新塞进来,又被他吞下去了。   眼看着这些人越逼越近,周子恒只能自己忍着反胃,咬着牙向一旁的私兵吩咐道:“去——去将霞姨娘和,和夫人请过来。”   私兵应声而下。   眼看着周子恒妥协,方姨娘简直痛快极了,这些时日来憋闷的郁气一扫而光,浑身轻飘飘的,通透的像是要当场羽化而飞升去。   她终于体会到了这种“人上人”的感觉,她骑在所有人的头上,只要她想,可以让过去那些欺负她的人都压过来随意欺辱,只一句话的事儿而已。   这就是“权利”的滋味儿吗?   真舒服啊。   方姨娘跪在地上,浑浑噩噩的想,以前都是她想错了,不是周子恒端正温才受人尊敬、才有地位,而是因为他有地位,他才端正温和,才受人尊敬,如果把周子恒放到她这个位置来,周子恒也要发疯。   这世上最重要的,原来是地位,而不是一个人的爱,她应该去通过一个人的爱来得到地位,而不是单单图爱。   图权者风生水起,图爱者一塌糊涂。   她若是早认清楚这一点,最开始就不会去做什么外室,而是去找个好人家嫁了,起码还有正室的权利握在手里,起码能保证自己的儿子不会被人害,起码能端端正正的站出去。   她就这么跪在这,回头望去,是她潦草而扭曲的一生,纵然后悔,也早已来不及了。   ——   前厅这边要请人的消息分成两拨,一拨人直奔赤霞院,另一拨人则奔向了秋风堂。   秋风堂这边依旧如往常,秦禅月躺在榻上装睡,装着装着人真的睡着了,在一片梦中浅眠,柳烟黛那头还在来来回回的走,偶尔探窗外望,瞧一瞧外面的翠竹。   前厅怎么样了呢?   许是她想的太久了,前厅那边竟然真的有人来了。   这一趟来的是一位私兵,到了秋风堂间后,站在门口禀报,柳烟黛照常出来应对,与这私兵道:“婆母尚未醒来,何事?”   私兵抱拳,将前厅的事情一一说了一通,他并不敢直接重复方姨娘的原话,比如什么“要打秦禅月几个耳光”,而是含含糊糊的说道:“侯爷请霞姨娘与秦夫人一道儿过去。”   柳烟黛这脑子本来转的就慢,听了这么一场跌宕起伏的过程后,人都跟着木住了,呆呆地重复了一遍:“方姨娘下了毒,要解毒,就要霞姨娘和婆母过去?”   私兵点头应是。   柳烟黛还没有想清楚方姨娘下毒为什么要霞姨娘和婆母过去,但是看起来眼下事情有些紧急,她斟酌着回道:“你稍等片刻,我去看看婆母可有醒来。”   私兵点头应是。   柳烟黛转身,小心地推开木槅门,随后走入到床榻前,缓缓低下身子,推了推床上的婆母,小声将门外的事说了一通。   柳烟黛重复的也是那私兵说的一套。   “方姨娘用解药为质,逼着那些公子们承认了当初害了周三公子的事,现下,方姨娘说,要请霞姨娘与婆母一道儿过去,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柳烟黛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提着,白嫩嫩肉乎乎的掌心里都是热潮潮的汗水,她轻轻在自己的膝盖上蹭了蹭后,低声说:“婆母要去吗?”   躺在床榻上的艳丽夫人缓缓睁开了眼。   此时一时申时末,酉时初,日入之时落日熔金,原本金色的光芒染了几分橘,斜斜地落在窗内,光芒也不再那般灼烧炽热,反而有些淡淡的柔和暖意,几缕清风落入间,能瞧见窗外崔朱参差挺秀,中有千条翠杆秀,她那软糯米团子一样的儿媳蹲在床头,一脸的担忧。   秦禅月听完她说的话,随后缓缓自榻间起身,道:“我们要去。”   前段时候这群人撕的你死我活,但没撕到她身上来,她现在不去,现在嘛,这场戏正唱到高潮时候,也该轮到她上场,去好好欣赏一番。   她刚浅浅睡过一回,重新补回来几丝力气,现下正是精神奕奕的时候,一张艳丽锋艳的面上重新散出泠泠的辉光,似是吃饱了水的牡丹花,又一次高高昂起了花枝,准备去与外面的人争一争锋。   她还能再打个六十年呢。   柳烟黛则顺从的扶着婆母起身——她从来都不知道婆母想干什么,反正婆母干什么,也不会害到她脑袋上来,她只需要跟着婆母就是了。   两人自偏间内行出来,随后在私兵的带领下,一路行过亭楼水榭,绕过几道圆拱门,行去了前厅间。   前厅门窗紧闭,门口守着几个带着刀的私兵,瞧见秦禅月来了,便低头行礼,私兵们一行礼,身上的甲胄碰撞间,便带起来齐整的金属碰撞声,隐隐有金戈铁马的气息,这种碰撞声落到秦禅月的耳中,像是战士冲锋的号角。   她的脊背挺得更直,步伐迈的更大,豁然行进前厅。   秦禅月行进前厅时,远处的天已经暗下来了,金乌坠檐,前厅内又门窗紧闭,便显得一片晦暗,为了隐秘,这里连个丫鬟都没有,自然也没人去点灯,一个个沉默的身影站在其中,偌大一个前厅显得鬼影重重。   她前脚一迈进来,后脚就听见了清脆的“啪”的一声响。   秦禅月抬眸望过去。   前厅内一片混乱,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群受伤的公子,她的儿子躺在最中间,正不甘的吊着最后一口气,见了她时,唇瓣颤了颤,似乎想喊“母亲”但连一个音调都没发出来。   两边的座椅上坐着七位公子的父母,左下角跪着周问山与方姨娘,忠义侯站在前厅的台阶之上,彼此间泾渭分明。   而在前厅的台阶之前,正跪着一道桃粉色的身影,高昂着脸,被一个私兵掌掴。   私兵都是强壮高大的男子,一只手打下来,直将那跪着的身影抽的“啊”的一声倒扑在地面上。   她摔倒的地方正对着秦禅月进门时的方向,叫秦禅月瞧清了她的面。   正是霞姨娘。   霞姨娘这几日在府中日子很好过,秦禅月懒得搭理她,免了她晨昏定省,也不曾苛待她,侯府姨娘的份例与待遇足够她体体面面的活着,更何况她还那样会讨侯爷欢心,赏赐如流水一样进了她的院子,金玉银钱是这天底下最养人的东西,短短几日,便将她养的娇艳欲滴。   不过十六年岁的丫鬟,眼下穿着一身雅粉色浮光锦长裙,发上簪着一根白玉,一张年轻貌美的脸被衬得清新脱俗。   不过,眼下,这张脸上被打的一塌糊涂,十几个巴掌印烙上去,再好的脸也都完了,霞姨娘被打的扑倒在地的时候,眼泪跟血糊在一起,凄惨无比。   秦禅月进来后,拧眉扫过四周,面色沉下来,冷声道:“住手。”   那私兵抬起来的手便停在了原地。   “这是怎么回事?”秦禅月立在原地,眉眼发冷的环顾四周后,道:“为何掌掴霞姨娘?”   那霞姨娘瑟缩在地上,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扑簌簌的抖着。   秦禅月的目光环顾四周,最后落到最上面的周子恒的面上。   周子恒唇瓣颤了颤后,挤出来了一个僵硬的笑容,低声说道:“是,是方姨娘的要求,她说,只有掌箍霞姨娘,才愿意给出解药来。”   在这一刻,他将“懦夫”两个字展现的淋漓尽致。   而一旁跪着的方姨娘阴阴的嗤笑了一声,道:“他可没说完呢!我要打的不只是霞姨娘,还有你,秦禅月!你要想让你的儿子活,你就也该跪下,受这几巴掌!”   比起来霞姨娘,方姨娘更恨秦禅月。   她至今都认为,是秦禅月与周渊渟一起设计陷害周问山的,所以她要让秦禅月尝尝失去儿子的痛苦,也要让秦禅月忍受被人当面凌辱的痛苦。   她知道秦禅月有权有钱有地位,但是这些东西能换来她儿子的命吗?   而周子恒听见方姨娘这话,赶忙弥补似得说上一句:“我从未曾这般想过,禅月,你是我的妻,我不可能让你挨打。”   周子恒眼下说这一句,瞧着情真意切,但是实际上也只是为了开脱罢了,他要是真不能让秦禅月挨打,他干脆就不必将人请过来,他敢将人请来,是因为他知道,秦禅月那性子不可能看着自己挨打。   等秦禅月到了之后,秦禅月自己与这满屋子的权贵抗衡。   他要摆出来一个态度来:你们要秦禅月来,我将人叫来了,秦禅月不配合,可跟我没有关系,你们有本事,自己去打秦禅月。   秦禅月不同意,周渊渟死了,那是秦禅月做出来的选择,与他无关。   懦夫便罢了,还是个极会算计的懦夫。   他用灵巧的话术把自己身上的罪责剥个干净,然后将秦禅月推到了众人的面前来,若是没一点聪明的心思,根本反应不过来周子恒的话,反而还会认为周子恒这是在护着秦禅月。   方姨娘就反应不过来。   她大起大落之间,本就不聪明的脑子越发迟钝,听见周子恒这么说,她立刻说道:“秦禅月,这地上的七位公子的命可就在你手里,你不挨这个打,他们就都死了!你要害死他们吗?”   而秦禅月听见了这些话却并未动怒,她的目光淡淡的在所有人的面上划过,最后落到地面上的周渊渟的身上。   周渊渟此时已经不成人样了,中箭之后又被殴打,所有骄傲都被打没了,躺在这里只剩下一滩烂泥,当秦禅月的目光落下去的时候,周渊渟颤巍巍的喊了一声:“母亲——”   这一声喊之中带着几分祈求,像是泣血的哀鸣,他看着秦禅月那张端庄艳丽的面容,哀鸣着说道:“母亲,救救儿子。”   他不想死啊。   周渊渟着一声呼唤,似乎唤醒了在场所有人的善心与舔犊之情,一旁的老爷和夫人们突然湿了眼眶,劝说秦禅月道:“秦夫人,这千错万错都是孩子们的错,但这是从您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您心疼心疼他,救救他吧。”   柳烟黛在秦禅月身后跟着,这种场合,她本是不该说话的,可是听见这些人劝,她心头一紧,道:“那,那怎么行呢?怎么能打婆母呢?”   婆母又不曾做错过什么呀!   一旁的夫人们骤然变了一张脸,她们拧着眉,沉着脸道:“替孩儿做事,不是母亲的天职吗?若今日叫我如此,我亦是会做的,你一个不曾有过身子的女人,是体会不到这种感觉的!今日若是要我来,别说两巴掌了,挖两块肉我都是做得出来的,这可是儿子啊!区区两巴掌算什么?”   柳烟黛被这理驳的说不出话。   好像这世间的公理,缘由都不重要了,只要一掺和上母子,母亲天生就该为孩儿退步。   而地上躺着的这些人们仿佛也在这一刻找到了真正的主心骨,一声声的昂起头,用凄惨的形容喊着“秦夫人”,整个前厅之内一时之间都是鬼魅之气。   所有人的体面,尊荣都被撕烂了,露出来底下不堪入目的真容来,欲念与爱恨扭曲在一起,混着血腥气,在地上混成了一滩腥臭的人,柳烟黛透过婆母的发鬓缝隙去看,又觉得地上躺着的不是人,而是一群粘黏在一起的尸首,他们长了无数条腿,无数张嘴,黏在一起成扭曲的形状,张大了嘴,发出巨大的哀嚎。   “救救我啊!”   他们在喊。   “让我吃了你吧。”   这是他们真正的想法。   柳烟黛无声地打了个寒颤。   在这一刻,那些浅薄的尊严都变得举无轻重,人们恃强凌弱的本性被展现的淋漓尽致,谁管你做错了什么?谁管你无不无辜,弱的就要跪下,被扇上一掌又一掌。   她瑟缩着肩膀上前一步,紧紧地贴在了婆母的身后,颤巍巍的挤出来一句:“婆母,我们去找叔父吧。”   秦禅月可不是软弱无力的霞姨娘,她有显赫的出身与坚硬的后盾,如果镇南王今日站在这里,那这七个公子就算是真的活生生疼死,也没人能把秦禅月如何,权利就是尊严,权利就是根本,权利就是一切。   而站在这里的秦禅月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柳烟黛的手臂,让她安静,随后低下头,问周渊渟:“渊渟,母亲有话问你。”   周渊渟昂起头,用尽全力的点头,回答道:“儿子听着。”   秦禅月问:“当真是你与这些公子们一起害了周三公子吗?”   周渊渟面部一阵变幻。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问,但是既然母亲问了,他只能咬着牙回:“是我,母亲,是我做的。”   秦禅月缓缓点头,那张艳丽的面上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只有冷漠。   周渊渟不知道母亲想干什么,但他急啊,他现在整个身子都木住了,毒快发了,他快死了!所以他只能哀求着说:“母亲,儿子知道错了,您救救我啊!”   他当然知道母亲救他要付出什么代价,但是他想活,他想活啊!   只要能让他活下来,母亲吃这么一点委屈又能怎么样呢?   但秦禅月已经不开口与他言谈了。   她不再看地上的人,而是提着裙摆一步步走向最前方。   她经过地上的几位公子,经过椅旁或站或坐的人,经过被打的不敢说话的霞姨娘与私兵,最终站到了周子恒的身侧。   她站在前厅最高处之后,缓缓回过身来,看向其下的所有人。   其下之人面色各异,而她神色平淡道:“既然这件事是因我儿子而起,我定然会负责,诸位放心,事儿是生在侯府的,定然有侯府解决,你们的儿子不会死。”   方姨娘嘿嘿的冒出了几声古怪的笑来,她兴奋的直发抖,声线尖锐的问:“秦禅月,你要为你的儿子来被掌掴了吗?”   秦禅月并未看她,而是轻轻拍了拍手。   随着秦禅月的拍手声落下,前厅门外快速走进来了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大夫进来后跪在地上,将药箱取下,从里面拿出来了一瓶药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住了,而一旁的秦禅月则道:“这是我方才命人去方姨娘院中寻来的解药,因为藏得太深,也是刚刚找出来,诸位,给你们的儿子服下吧。”   在场人的面色各异,彼此对视之间,都满是尴尬。   秦禅月竟然找到了解药!   早知道已经有了解药,方才他们便不这般逼迫秦禅月了,若是被秦禅月记仇了——所有人都收回了目光,沉默的不再开口。   而方姨娘却是一脸震惊,她尖叫道:“不可能!她骗人的!没有任何人有解药!”   这是她买来的毒,她怎么会不知道有没有解药呢?她根本就没准备解药!秦禅月的解药从哪儿来的?   而在场的人都不在乎她了。   之前顺着她,是因为她有解药,现在没了,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站在高位上的周子恒一抬手,这对母子便被人硬生生的扯了出去,方姨娘还要叫,却被私兵牢牢捂住了嘴。   而在地上趴着的七位公子们都努力的张嘴吃药,就连周渊渟也在吃——他也想活着。   地上的大夫一一抬手,给所有人喂了解药。   生死危机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解除,没人知道这平静的水面下掩盖着什么汹涌的暗流,而秦禅月似乎也没有去追查的意思,只神色淡淡道:“今日宴席,侯府三公子所坐的轮椅一时机关失控,伤了诸位公子,是我侯府的过错,明日,我等上门赔礼,还望诸位莫要生恼。”   眼瞧着地上的公子们一个个恢复了行动,这群老爷夫人们也不敢有任何意见,只赶忙应下——方才那场面他们都是瞧见了,自己的儿子在生死关头都认了罪,确实是他们的儿子先去坏了人家侯府三公子的身子,每个人都说不上是无辜,算起来,也是他们活该被人家报复,这前因后果摆在这里,他们自己理亏,自然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说话。   眼下,秦夫人既然愿意用“机关失控”的理由将这件事情体面的盖过去,那他们也便顺水推舟的接下了,只当做今日真就是三公子的轮椅出了故障,误伤了他们的儿子吧,他们当场带着自己的儿子离去了。   随着戏子尽散,这场大戏,终于缓缓落下帷幕了。   只是,在走之前,他们还要感叹一句,幸好是秦夫人啊。   若没有秦夫人,他们真是不知道今日要如何收场了。   方姨娘母子被拖走,七个公子与父母离开后,这前厅中就只剩下了周家人了,秦禅月命人将被打成猪头的霞姨娘送回去后,又叫柳烟黛将地上的周渊渟送回去。   周渊渟吃过了药,人也活过来了,一颗心才刚放回肚子里,就听见站在高位的母亲冷声道:“周渊渟,你陷害自家兄弟,品行不端,日后,幽禁庄子里,了此残生。”   周渊渟还想要喊些什么,但私兵已经将他抬出去了。   柳烟黛跟着他,一起从前厅里行了出去。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瞧见这种阶级的宅斗,一切都好像是梦一样,是她完全没设想过的局面,一时间有些失神,都说不出话来。   而前厅之内,只剩下了周子恒与秦禅月,以及满地的血腥气。   四周的人一走,周子恒立刻与秦禅月说好话,他道:“夫人今日当真是做得好!哎,今日之事都是我的过错,哎,早知道今日,我当初便不将方姨娘——不,我当初就不养外室了。”   这么多女人,只会给他添麻烦,他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守着秦禅月过日子呢。   而秦禅月看起来却似是不在乎这些。   她先命人进来收拾了地上的血迹,又命人开窗开门,门户一开,窗外缤纷的彩霞便落进来,方才死寂如幽冥的前厅骤然又活了过来,清新的夏日晚风吹进来,驱散了各种讨厌的味道,不过恍惚间,他们就好似换了个地方似得,连带着刚才那种紧绷不安的心情都被驱散了。   最后,她拉着周子恒坐在了前厅的主位椅子上,与周子恒道:“今日之事,实在是怪不得夫君,是下面那些人不懂事——周渊渟幽禁,方姨娘夫君打算如何处置?”   周子恒毫不留情的摇头,道:“你处置了吧。”   是死是活,他都不想管了。   顿了顿,周子恒又道:“倒是渊渟——好歹是世子,不能真的下他的脸面,过些时候,再带回来就是了。”   最开始,在得知真的是周渊渟所做的时候,他心里也有些生恼,但是他那里舍得一个儿子真的被幽禁了呢?周渊渟虽然做错了事,但是也是他的儿子啊,小惩大诫就是了。   秦禅月盯着他看了半晌后缓缓点头,想,周子恒大概是对方姨娘完全厌恶了,因此,就算是知道方姨娘是被害的,现在也不在乎了,也不会去惩罚周渊渟。   最开始,他爱这对母子,疼周问山疼到可以把爵位给出去,但不爱了,得知他们以前是被害的,他也无所谓了。   若是周问山刚出事的时候,这件事被爆出来,周子恒肯定会要周渊渟半条命。   只是爱淡了,所以恨也淡了,周子恒不在乎了而已。   这个人,真是将冷情冷血烙在了骨头里。   “那便一起关到庄子里去吧,这辈子给他们个善终。”秦禅月勾起了一丝讥诮的笑,随后向外面一抬手,外头便立刻有小丫鬟捧着一碗鸡汤走进来。   秦禅月接过来,亲手将这暖融融的鸡汤递送到周子恒的面前,柔声道:“此间的事儿也忙完了,夫君吃口汤,暖暖身子吧。”   之前她想看方姨娘与周子恒弄的你死我活,所以特意没再给周子恒送鸡汤,这人便一日又一日的活到了现在,眼下,这一场大戏也结束了,她唱够了,该让他好好歇一歇了。   而周子恒瞧见那碗鸡汤的时候,都微微有一瞬的晃神。   当时窗外正是彩霞斐然时,天边太阳一落,云层便烧起淡淡的火烧云,赤红色与金色融合在一起,暖色的光芒从窗外落进来,照在秦禅月的面上。   秦禅月含笑看着他,眉目中满是关怀。   那纤纤素手端着瓷白玉碗,送了一碗澄暖的汤过来,带着夫人的温度与关怀,瞬间暖了周子恒的心。   他想,有秦禅月这么一个聪明强势的女人做妻,当真是好事,而且,秦禅月还这样爱他,对他这样体贴入微,妻若如此,夫复何求啊?   周子恒接过那碗汤,昂头一饮而尽。   秦禅月见他喝完了汤,便一句话都不想与他说,找了个理由便走了,倒是周子恒,突然间对她燃烧起了熊熊爱意,今日又想要与她一起过夜。   他的身子一贴过来,秦禅月便觉得恶心,但是并未直接开口拒绝,而是语调温和的说道:“今日,霞姨娘受了大委屈,你去陪陪她吧。”   周子恒便想到了霞姨娘被打的肿胀的脸,顿时也有一点心疼。   当时他也是为了大局,才不得不如此,哎呀,真是愧对了霞姨娘,倒是他的禅月很是端庄贤惠,还会提醒他这些。   周子恒便转而去了赤霞院。   秦禅月瞧着他离去的背影,一转身,叮嘱身后的丫鬟道:“今夜再送一碗鸡汤过去,给侯爷补补身子。”   丫鬟点头应是,并且在心里感叹:夫人对侯爷真好。   ——   与此同时,柳烟黛回到了书海院里。   秦禅月并不怜惜周渊渟,虽然周渊渟身上的伤还没好,但是已经被送到了庄子里,所以这书海院里还是只有柳烟黛一个主子。   她恍恍惚惚的回了书海院,前脚刚回来,后脚就瞧见自己廊檐下站着的八个男人。   廊檐之下,这八个人手握长枪站好,林立的阴影打在身后的窗柩上,看上去笔直高大。   她盯着那八个男人看了两息,突然“哎呀”出声。   之前婆母叫她将那个用过的“男宠”带回来,她今天也带回来了,本来该送给婆母的,但因为要做宴会,所以她就将人丢回到了院子里,后来各种事情全都堆积上来,叫她将这个男宠丢到了脑后,现在才记起来!   她得赶紧给婆母送过去呀。   柳烟黛点了之前伺候过秦禅月的男人,将人往厢房里一指,道:“洗刷干净,快点!”   那男宠抿着唇,顺从的洗刷干净后,被柳烟黛一路做贼一样送去了秦禅月的赏月园。   ——   当时已经近夜幕了。   秦禅月今日痛快的瞧了一场大戏,现下正舒坦着,自己叫人做了好酒好菜,独自一人坐在案边饮酒。   她今天可得喝个痛快。   酒过三巡,外头的丫鬟突然过来,埋首在秦禅月耳边说了两句话,秦禅月听的哼笑一声,道:“还算孝顺——将人带过来。”   今夜,她也吃点好东西。   丫鬟应声而下,从秦禅月的厢房中离开,经过抄手游廊,绕过高景矮墙,一路行到了书海院那头去接人。   侯门大院规矩森严,各个院中都一片寂静,书海院的世子爷被送走,随行的小厮丫鬟凄凄惨惨的跟着,红枫院已经空了,这院里的丫鬟小厮直接被发卖了,剑鸣院的人一直都老老实实地缩着,头都不敢探出去,这侯府之中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连一个人影都瞧不见,偶尔几个位卑的老奴行过,瞧见了这大丫鬟赶忙低头行礼。   丫鬟行在其中,打着赏月园的名头,没有一个人敢问一问她去哪儿。   ——   当时夜已深。   小月浅泊云雪,飞檐西沉天阙,赏月园的丫鬟小厮们都被打发出去,只有廊檐下的灯笼静静地燃着,照着灯笼下的方寸地方。   整个侯府都像是坠入了梦乡一样静,月华晾晒树梢,微风吹动花枝。   就在这梦一样的时刻中,一道挺拔的身影自小路而出,混了精铁的靴子悄无声息的踩在地面上,一路由心腹丫鬟领着,一直领到秦禅月的厢房前。   到了厢房前,心腹丫鬟便站住了脚,往里面伸手一引后,道:“您请进。”   因着都不知道唤对方什么,所以丫鬟只含含糊糊的喊了一声“您”,随后便退居到廊檐下,老老实实地站着,眼珠子都不敢往厢房前看。   她只能听见“嘎吱”一声响,那道身影推开了门,迈入了厢房之中。   推开厢房外间的门,映入眼帘的便是雅致的茶室,行过茶室,便是内间的木槅门。   那道身影站在门前,良久,缓缓伸出手,将木槅门缓缓推开。   木槅门一开,厢房之中的淡淡酒气便混着氤氲的水汽一起扑出来,扑到来者的面上。   趴在案边饮酒的秦禅月听见门开的声音,缓缓抬起头来看过去。   她看见外间外走过来一道人影,正在缓缓撩起珠帘。   珠帘碰撞间,响起一阵轻微的哗哗声,就在这样的声量中,他一步一步接近秦禅月。   对方走进来时,身上还穿着那一套暗沉沉的武夫衣裳,踩着一双沉重的铁靴,面上带着银质面具,叫人瞧不见脸,只觉得身形异常高大,屋内的烛火融融的亮着,落在他身上,像是跳跃的光影,让秦禅月瞧不清楚。   她今日高兴,重生以来的苦闷与恨意都在今日得到了宣泄,难免要大庆一场,酒一饮多难免醉人,当她抬起眼眸时,只觉得眼前都发晃,走过来的人脑袋似乎都有虚影了。   唯一能瞧的清楚的,就是他这幅高大健壮的身板。   秦禅月单手撑在案上,满意的瞧着他,那双狐眼渐渐弯起来,对着他勾了勾手指头。   以前年轻时候呀,就喜欢皮相好看的,要白白净净,要斯文儒雅,总觉得那些糙汉武夫太高太壮,看着汗津津臭烘烘的,不惹她喜欢,但是现在上岁数了,反而觉得那高高壮壮,满身肌肉的男人有点滋味儿了。   因着要干一点“不可为人道也”的隐秘事,所以这厢房中门窗紧闭,生怕叫外头的鸟雀偷瞧了一眼去,门窗一关,四周便尤为静谧。   那大好儿郎站进来,随手关门的声音都那样清晰。   秦禅月撑着头来瞧着他。   她记得他上次的味道。   而那从珠帘外走进来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瞧着连骨头都是僵的,一步一步行进来,像是木头桩子一样绷着,直到走到她面前来时,都是一副硬邦邦的样子,甚至因为太过紧张,都走出同手同脚了。   秦禅月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醉了,倒也不显得拘谨,只调笑他:“不曾学过如何伺候人吗?”   不应当啊,她当时给柳烟黛挑人的时候,可是专门叫人教过的,这人怎么还这么生硬呢?   站在她面前的人依旧僵着,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   那一日,她倒在榻上中了药,神志不清,像是一朵已经完全绽放的花,只等着人来采撷,而现在,坐在这里的人只是薄醉,说话这般清晰,叫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动。   从没人教过他如何伺候人,他的手只握过刀。   偏她还用那双狐眼直勾勾的瞧着他,问他:“为何要戴面具?”   因而不想露出真容。   他不露出来,还能假做自己是一个男宠,从她这里偷到半点欢愉,如果他露出来,她会如何,他并不知道。   他只能干巴巴的站着,声线低沉的出来一句:“前些日子伤了脸,不敢见夫人。”   说话间,他将面具向上一挑,旁人能看见其下的脸——是一张普通的脸,秦禅月依稀记得,是她送给柳烟黛的其中之一男宠,只是面上有一道疤,看着像是近日伤的。   他的声音也很古怪,像是特意压着声调一样。   而秦禅月似是已经等的没耐心了,她就只想要一个快乐的夜晚而已,其余的她不在乎,她瞧上的只有他这一副健壮的身子。   以前她敬着周子恒,觉得少年夫妻老来伴,就算是周子恒老了,她偶有烦躁,也从不曾去找什么旁的男人,只默默忍着,现下一开了荤,竟还有些食髓知味。   至于男人嘛,用法可多了,秦禅月虽然不曾养过男宠,但是以前可见过不少,大陈有权有势的女人可不止她一个,早些年,太后的女儿长公主膝下就养过不少男宠,长公主还尤爱春宫图,送过秦禅月极多,有些图现在叫秦禅月想来,都让人面红心跳。   那倚在案旁的夫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张魅惑妖艳的脸微微抬起来,向这愚钝的死木疙瘩一挑眉,裙摆下的珍珠履向前一探,临着虚空轻轻地画了一个圈儿,裙摆也随之一荡。   随后,他听见她暗哑的声音发号施令般响起。   “过来——跪下。”   他不会没关系,看在他那一夜很是让她满意的份上,她可以再来调教一番。   那高大的男人呼吸都重了两分,散在这厢房内,将厢房内都添了一丝燥热之气。   过了两息后,他才慢慢走过来,如她所言,单膝跪在她的面前。   秦禅月坐在一面莲花圆凳上,他跪着时,眉目正对着她的腰间,秦禅月盯着他瞧了瞧,道:“近些。”   他便挪动双膝,膝行前进。   近到他几乎贴到了那膝盖前时,秦禅月终于动了。   她慢慢的抬起右腿,踩在他的膝盖上,声线嘶哑如一把古琴,慢悠悠的落下:“就这么伺候——过来。”   裙摆撩起时,血脉翻涌。   那美妙的蜜一样的花汁使他着迷,他已经不记得他是如何贴上去的了,他只记得她惊叫似得抱住他的头,抓着他的发鬓,足腕踩在他的后背上,用力的摩擦。   她喝的太醉了,认不清东南西北,只能瞧见烛火的光芒晃啊晃,晃的她目光也跟着迷离,额发润湿凌乱的贴着,眼睫沾满了泪水,鼻尖泛着潮粉的光泽,她被他抱起,从圆面凳,到黄花梨木架,到屏风,到矮榻,到净房,到镜前,在这方寸之间,他们到这世上所有能去的地方。   厢房的冰渐渐融化,窗外的花枝摇了几百次,日头逐渐从东方升起。   明艳艳的光芒从窗外刺进来,落到厢房之中,正透过窗户,在地面上烙印出一个正正方方的格子光形。   天光大亮,日明正在檐角上。   窗外一片万物复苏,厢房内则弥漫着淡淡的温馨之意,床榻上,两道人影紧紧地缠在一起。   男子高大,身形壮硕,周身的肌肤都是古铜色的,阳光一照,可见其上流畅的肌肉轮廓,这样一瞧矫健彪悍,骨相重厚,而女子柔软,娇媚,丰腴白嫩,强烈的色差交映在一起,紧紧相贴。   锦被裹在两个人的身上,墨色的发彼此纠缠,呼吸相闻间,秦禅月如上一次一般,沉沉的睡着。   而在床榻另一头的男人却一直清醒着。   他该走了。   若是再拖延下去,秦禅月醒了,难免会发现不对,若是她要摘掉他面上的面具——他面具下贴了人皮面具,烛火模糊时可以以假乱真,但到了白日却骗不了人,为了骗住她,他煞费心机。   时辰一到,他就要从男宠这个身份脱离出来,重新变成另一个人,将那些美好的记忆都藏起来,不能被发现,只能在旁人所不知的地方藏起来,自己慢慢咀嚼着这样的快乐。   在临走之前,他最后看向床榻间的秦禅月。   她承过一夜雨露,眉眼间都焕发出盈盈润润的光泽来,躺在床榻间,墨的发,白的肤,红的唇,睡在碧绿色的绸缎间,像是一块上好的白玉。   他是那样舍不得离开她,他贪恋她身上的每一处,想永远贴抱着她,将她的气息染到身上,成为她的一部分。   可她终究要醒来。   他只能慢慢坐起身,在离开之前,他本想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可是想了想,最终,他缓缓伸出手,摘掉了面颊上的面具与人皮面具。   随着面具摘下,露出了一张冷冽的的面来。   正是本该在镇南王府昏迷、被蛊医诊治的镇南王楚珩。   若是秦禅月醒着,怕是要被他吓得从床上爬下去——随意找来睡了两觉的男宠突然变成了养兄,这谁能接受得了!   可她没醒。   她睡得那样无知无觉,根本不知道什么人正在看她。   而楚珩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直到不得不离开时,才缓缓凑上前去,用没有戴面具的脸贴着她的面颊摩擦,最后,轻轻地在她面上落下一吻。   他想亲亲她,不戴这张面具,不用这个男宠的身份,而是用他自己的面。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楚珩亲过秦禅月。   这足够让他梦上许久,直到时间再一次全部偷走。   这一吻过后,楚珩戴上面具,悄无声息的起身,从侯府厢房中离开,只留下床榻上的夫人依旧沉沉的睡着。   秦禅月昨日当真是累坏了——她本就饮了几杯烈酒,人也薄醉着,再与那精力旺盛的男宠活生生折腾了一夜,次日睡到午时都很正常。   侯府内她最大,寻常时候,她不起身,便没人敢来叫她。   但今日,不过是巳时间,便有人在她厢房外一阵吵闹。   秦禅月被吵醒,拧眉自床榻间睁开眼,瞧见满室明光时,那双狐眼下意识的又闭上了。   太刺目了。   她慢悠悠的在床榻间翻了个身,只觉得浑身酸软。   再一睁开眼,左右一瞧,昨日那位男宠早已不知道去哪儿了,只剩下残存的舒透感提醒着她昨日发生了什么。   这人倒是识相,悄无声息的来,悄无声息的走,唔,今日赏他一些好东西吧,总不能白吃了人家这身子。   她这身子昨儿是真吃饱了,现在一醒来,每一处都透着疲惫,但是用力一扯,骨肉间又冒出来酸酸爽爽的伸张感,她在床榻间缓了缓,后道:“进来——何事?”   外头的小丫鬟急躁的从门外行进来,进门后便俯身行礼道:“启禀夫人,不好了,侯爷今晨突发急症,竟是吐血晕厥了!” 第32章 周子恒之死   “昨日晚间, 侯爷在赤霞园那头一切都好好的,今日晨起时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头便栽下去了, 便匆忙将人送去了秋风堂, 也不知是生了什么病。”   小丫鬟十万火急的将院中的所有事情都说了一遍, 却不曾听见榻上传来什么动静,小丫鬟心急着一抬头,便瞧见榻上的夫人枕着自己的臂膀,神色淡淡的听着。   当时正是巳时, 外头天色正好,明媚的光线被窗户剪裁出几缕花朵的形状,落在夫人的面上, 浮光跃金间,光影晃动, 为床榻间这位艳丽的夫人添了几丝流动出尘的仙气。   像是云间贪睡的月娥, 足尖不沾尘, 只来这人间享一享烟火。   “夫人?”小丫鬟见夫人没什么反应, 不由得忐忑的唤了一声。   侯爷以往每次病重,夫人都是亲自去衣不解带的侍奉, 但今日,瞧着夫人好似一脸的——冷倦?   那双漪浓的狐眼静静的瞧着自己的手,像是在看着自己手腕上落下的空中飞舞的光柱,又像是在透过这一片光,在回首瞧她自己的过去, 总之,像是神游太虚,看不出任何担忧。   主子不发话, 丫鬟也不敢起身,只安静的跪着。   直到片刻后,秦禅月淡声道:“扶我起身。”   丫鬟应声而起,扶着秦禅月起身。   秦禅月起身后,这整个赏月园才算是热闹了起来,有丫鬟三三两两的送水端茶,再给秦禅月挑上衣裳。   今日秦禅月穿了一套深蓝色的软烟罗直领大袖衫,内搭配了一件雪绸白的长裙,裙上以绫罗丝绣出了一整枝蓝色的绣球花,裙摆一荡,就好似那绣球花随着风在晃一般。   手巧的盘发丫鬟给秦禅月盘了一个飞仙流云鬓,其上插了一根开得正艳的绣球花,与裙摆上的绣花同色,端华尊贵,美的直逼人眼。   等一切都拾掇妥当了,秦禅月才从镜前起身,由着丫鬟搀着,施施然的上了赏月园外停着的人轿,由人轿一路抬去了秋风堂。   人轿一贯是常备的,只是秦禅月武将出身,筋骨强健,不像是那些软绵绵的姑娘,所以很少搭乘,直到昨日累了身子,她才乘上人轿。   这人轿一路从赏月园抬到了秋风堂,这时已近午时。   头顶上的光明晃晃的刺着,秦禅月由着丫鬟搀扶着从人轿上下来,一路进了秋风堂。   这段时日间,秋风堂里实在是来了不少人,连枝头上的鸟儿都多了些,专门蹲在树杈子上瞧热闹。   秦禅月前脚刚进厢房里,后脚就听见一阵啜泣声。   她迎门而入,便瞧见忠义侯周子恒躺在床榻上,而霞姨娘跪在床榻前面哭。   周子恒昏迷着,面色一片铁青,霞姨娘面上的伤肿应当是敷了上好的药来,昨日间的肿胀都消下去了,只剩下一点淡淡的印痕,瞧着也不大现眼了,现在正跪在地上哭的厉害,反而将眼眸哭的红肿。   两人一旁还站着一个大夫,正在一旁对霞姨娘劝着:“姨娘莫哭坏了身子,侯爷这病来得突然,谁都想不到。”   霞姨娘正哭着,听见脚步声,一回头瞧见了秦禅月,更是吓得浑身发抖,赶忙磕头道:“妾身见过夫人。”   她害怕死了。   倒不是怕侯爷死,而是害怕旁人将侯爷病重的事儿怪在她身上,因为昨日,昨日——   昨日她回了院门之后伤心了许久,心觉丢人,恨不得一头撞死。   那方姨娘伤了儿子,关她什么事?干嘛要这般折辱她?侯爷对不住方姨娘,她又没有去对不住方姨娘,这满侯府的人都对方姨娘落井下石过,唯独她独善其身,从不曾去踩方姨娘,而方姨娘还不肯放过她。   方姨娘不肯放过她就罢了,侯爷竟然也不保护她,任由方姨娘欺负她。   一想到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掌掴,她就觉得头脑发昏,心里恨极了侯爷。   她以前怎么就瞧不出来,侯爷是个这样的人呢?   不过……就算是知道了侯爷是这样的人,她也没有任何翻身的余地了,跟都跟了,就算是跟的不好,也只能咬着牙继续跟下去,这世间女子多是如此,嫁了人,这条命就拴在人家的裤腰带上了,得跪着求着捧着,只为了能让自己好过点。   等侯爷来了,她心里虽然有怨气,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只磨着侯爷给了她不少赏赐,还求着侯爷让她生个孩子。   姨娘一向都是不允生孩子的,她每次侍寝后都要用药,让她心里没着没落的,她想要个孩子,不管男女,只要有一个就行。   侯爷心疼她,放宽了话,允她生个孩子。   她一时间欣喜若狂,偷偷给侯爷的吃食中加了一点壮阳药,希望能一举得子——侯爷都三十多岁了,身子虚得很,比不过那些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动两下都费力,弄出来的东西清汤寡水儿,都不知道有没有用,她也是为了怀孩子,才搞这些东西的。   昨夜侯爷弄过了之后,身子便虚得很,倒床上起不来,当时他们两人都不曾放在心上,只当侯爷是累了,谁料第二日早上,侯爷一起身,竟然一头就栽倒下去了!   这可给霞姨娘吓坏了!该不会是昨日她的那些壮阳药喂多了,将侯爷的身子掏空了吧?   她被吓得战战兢兢的,来了秋风堂后,跪在榻前就起不来身,期间旁边的大夫问过她给侯爷用过什么吃食,她心里抖了又抖,硬是没敢将“偷下了壮阳药”这件事说出来。   她心存侥幸,心想,不一定是因为她下了壮阳药这件事,侯爷才生病的,她不说出来,谁都不知道,她若是说出来,旁人知道了,定然都会以为是她的错。   她身如浮萍,在这侯府之中什么都没有,素日里不犯错的时候,都被这深深的规则束缚着,连口气儿都喘不过来,她只要走错一步,定会被这规则束紧,切成几段。   所以她不肯认,也不敢认。   等秦禅月进来了,她被吓得一个劲儿磕头,生怕秦禅月惩处她。   一个方姨娘都能要她半条命,何况是秦禅月呢?   她磕头时,眼角余光能瞧见秦禅月的裙摆,一荡一荡的行过来。   秦禅月前脚刚过来,后脚那大夫便与秦禅月道:“老奴见过夫人。”   秦禅月淡淡的“嗯”了一声后,道:“侯爷如何?”   这大夫是秦禅月的心腹,早就受了秦禅月的安排,面上滴水不漏的回:“回夫人的话,侯爷胸口郁结,想来是昨日动了怒,今日一早吹了晨风,又犯了头疾,才会晕过去。”   顿了顿,大夫又道:“只需日夜有人伺候着用药便好。”   一旁的霞姨娘跪着,赶忙说道:“奴婢愿意伺候侯爷。”   她巴不得表现一下,叫秦禅月莫要罚她。   秦禅月淡淡扫了那霞姨娘一眼。   小姑娘不过十六上下,瞧着花骨朵一样的嫩,心机与恐慌都写在脸上,一眼望过去,就能读懂她在想什么。   秦禅月其实并不厌恨霞姨娘。   周子恒背叛她,从始至终,她恨得都是周子恒,若不是方姨娘非要跳到她面前来搞事,她都不会这般针对她们,眼下这个霞姨娘虽然也有些问题,但同方姨娘一样,只要不作死,她不会去特意折磨。   “既如此,便劳霞姨娘伺候了。”秦禅月丢下了这么一句话后,转身便走。   跪在地上的霞姨娘愣了一瞬,随后匆忙行礼恭送,等秦禅月都走的瞧不见影子了,她才茫然地抬起头来看过去。   侯爷在她的院儿里生了重病,差点就死过去了,怎么……怎么夫人半点不生气呢?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安安稳稳的伺候着侯爷。   她那时候还不觉得侯爷会死呢——之前侯爷也病的那么重,不还是好过来了吗?现在说不定也只是病两天,过几日就好了。   秦禅月并未曾将忠义侯病倒的消息按下去,不少人都听说了。   这事儿传到了府外,府外的人也没多在意,他们只是偶尔问一问之前宴会上发生的事情,却不曾多在乎忠义侯的病。   但是这事儿在府内传出来的时候,这府内的人却活起来了。   剑鸣院那边特意派来了一个小厮,来秋风堂问过,说是周驰野这段时日已经知道错了,眼瞧着自己亲爹病了,想要来慰问慰问,为亲爹侍疾尽孝。   他这是想出院子,解他的禁足。   但是秋风堂这边,侯爷一直在病重昏迷,喂药都是拿勺子喂进去的,根本没法子给小厮回应,一旁的霞姨娘虽然明面上可以算得上是周驰野的长辈,但是霞姨娘在这院子里哪有什么分量啊,她说的话比外头的二月柳絮都要轻,风一吹,就散了,能压得住谁呢?   她说让人将周驰野放出来,谁又能听呢?   秋风堂这小厮琢磨了片刻后,只能再去往赏月园报过去。   周驰野那边想出来侍疾的事情一路由着丫鬟递进了赏月园的厢房,当时,秦禅月正在厢房之中与柳烟黛言谈。   柳烟黛这趟来可是带着任务来的,昨夜周渊渟被带走之前,言辞恳切的抓着柳烟黛的手,叫柳烟黛次日一定要给他求情,一定要想办法让母亲将他放回来。   “我是你的夫。”周渊渟当时一双眼圈都红了,用力抓着柳烟黛的手腕,与她说道:“我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只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初我做过很多错事,你莫要怪我,日后,我保证,只有你一个人。”   柳烟黛听了这些话只觉得浑身都不舒坦,当时她不敢直接反驳,但第二天来了秦禅月这里却是大吐苦水。   “他根本就不配做婆母的儿子。”厢房内,矮榻上,柳烟黛侧坐着,手里捧着秦禅月给她的糕点,一边吃一边愤愤不平的说:“昨日他之行径,实在是……令人不齿。”   若是有朝一日,她也落了个被人下毒的下场,她定然不会让人拿婆母的尊严来做交换的,真要是到了那时候,她宁可一头把自己撞死。   所以她突然变得很看不起周渊渟。   以前她觉得周渊渟浮白载笔才高八斗,觉得她没读过什么书,周渊渟看不上她很正常,现在,她觉得周渊渟配不上她。   大是大非之前立不住的人,那被旁人唾弃也应当。   柳烟黛生气,秦禅月却并不放在心上,只神色淡淡道:“不必担忧,他在庄子里,再也出不来了。”   这庄子啊,就是高门大户们的各种乡间田产,基本上,一个村子的田产都是一个高门的,甚至几个相邻的庄子都是,而将人丢在庄子里,会有人专门看管,拿铁链将他们锁上,叫他们连门户都出不去。   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他们也翻不出这一个小小的房间。   秦禅月也不会让他们翻出来。   上辈子,她就是这样被困在一个落魄的境地一点点死掉的,所以,现在也轮到这几个人尝一尝她当初的痛苦,她是如何死的,她就要让他们也如何死。   柳烟黛才刚重重点头,厢房门外便有丫鬟进来通报,说是“二公子想去给侯爷侍疾”。   秦禅月一听了这事儿,便突兀的记起来当时白玉凝在宴会中前来,找去剑鸣院的事儿了。   她眼眸一转,瞥了一眼一旁的柳烟黛后,道:“烟黛昨日送来的人儿婆母甚是喜欢,今日你去库房,给他挑个赏去。”   柳烟黛不疑有他,清脆的应下,转头就跟着丫鬟去开库房了。   等柳烟黛走了,秦禅月则命丫鬟推下,随后招来旁的私兵进来问话。   不过片刻,门外便行进来一个身穿甲胄的私兵,隔着珠帘跪下,与秦禅月回话。   “启禀夫人,那一日,白姑娘翻窗进了二公子的厢房,与二公子在床上亲热后,白姑娘说,二公子在侯府之中受尽了委屈,而她有办法来帮着二公子翻身,但是具体是什么法子,白姑娘并未明说,她只说,她有贵人相助,叫二公子养好身子,还说她日后会想办法进府门来,帮着二公子翻身。”   当日白玉凝进府的时候,秦禅月就安排了私兵跟上,这些私兵们个个儿都身怀功夫,虽然不是那样顶尖,但是跟一个白玉凝轻轻松松。   白玉凝根本就不知道,她与周驰野的对话全都落到了私兵的耳朵里,后续又顺着私兵的口,传到了秦禅月的面前。   秦禅月听了半晌后,神色越来越冷。   这个贵人,想来也就是二皇子了。   上辈子,二皇子这边利用白玉凝偷走了战略图,这辈子,秦禅月将那战略图换了,二皇子那边偷走了假的,但二皇子这边并未收手,他显然是还准备做点旁的事。   只是,她并不知道白玉凝想做什么。   “二公子如何说?”秦禅月问道。   珠帘外的私兵缓缓低下头来,低声道:“回夫人的话,二公子说,他在这个家里受尽了委屈,说侯爷与夫人都压迫与他,说,不管白姑娘做什么,他都愿意听。”   在周驰野的眼中,现在全天下就只有白玉凝一个人是好人,其余的人都是坏人。   这侯府养他十来年,给了他无与伦比的尊贵,在他眼里却都成了压迫了。   眼下周驰野肯来和他们服软,也并不是真的认错,只不过是不想再被关着,而是想来接近他们,软化他们,然后再找机会来报复他们罢了。   秦禅月冷冷的扯了扯嘴角,道:“下去吧,继续盯着二公子。” 奇* 书*网 *w*w* w*.*q* i *s*q *i* s* h* u* 9* 9* .* c* o* m   私兵应声而下。   ——   等到私兵离开之后,秦禅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思索应对之策。   只有防贼一时,没有防贼千日,既然二皇子一直死盯着他们侯府,那就让她跟二皇子来过过暗招。   既然要来,那就让他们来!   她也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姑娘,在朝堂之上打不过那些人,但是在后宅这一亩三分地里,她可不让半分。   秦禅月心底里筹谋许久,想着想着,觉得迟则生变,有些事还是得快点解决。   比如秋风堂那个。   只有周子恒死了,这侯府里她才能真的说了算——在与二皇子争斗的这件事上,周子恒一定会和她持反对意见的。   上辈子,她为大兄奔走的时候就看透了,周子恒这个人骨头里就是极度自私,他只在乎自己的安全,任何涉险的事情他都不去,比如白家,比如镇南王。   白家完了,他说是白家自己做错了事,他不去帮忙,镇南王完了,他说是为了侯府考虑,他不去帮忙,等秦禅月跟二皇子打起来,他肯定还要找理由推脱,然后用冠冕堂皇的话一遮盖。   到时候秦禅月不仅要跟二皇子打,还要回来对付周子恒这个扯后腿的,岂不是难上加难。   所以,当日,秦禅月又让丫鬟送了一碗药汤过去,只说是补身子的药,霞姨娘利索的喂了,当夜,周子恒便发了一场高热,险些直接烧死过去。   纵然是没死,他日子也不好过了,活生生烧成了命悬一线,之前是昏沉沉的,醒不过来,这次高烧后倒是醒来了,只是醒来之后,话都不会说了,只能干巴巴的伸手比划着。   秦禅月现在忧心于二皇子,一次都懒得去看他,连最后的场面活儿都懒得做,至于剑鸣院里那个,秦禅月已经放出来了。   她允周驰野去给周子恒侍疾了。   周驰野的一条右手还没有完全好,说是侍疾,其实也什么都干不了,就只能在床前跪着,与父亲说说话,但是这对病重的周子恒来说也是一种安慰。   周子恒便费力的笔画几个字来,周驰野跪在榻下面猜,一时之间,两人过去的仇怨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但这并不能阻碍周子恒的病情恶化。   他的病越来越严重,有时候要昏睡上一整日,之前大夫说他还能活几个月,现下看来,竟然是只有几天的样子。   时日无多了呀!   周家的人听闻了这件事,特意来侯府里看了一趟。   秦禅月听说周府来人了,生怕叫这群人瞧出来什么不对,特意梳洗打扮了一番,扮出来一副贤妻良母的姿态,来了秋风堂一趟。   这一日,正是八月末。   八月末的长安燥热难消,秦禅月将霞姨娘与周驰野一道儿赶出去,自己守在秋风堂亲自照料周子恒。   周子恒现在人正醒着,是难得的清醒,抓着秦禅月的手,偶尔还能说两句话。   “我,我——我还能活。”他这些时日苍老了不少,鬓间多了些许雪白,一开口,声线断断续续的:“叫大夫,多给我,开开药。”   他真不明白,他还未曾到不惑之年,怎么会突然就病的这么重呢?   他不愿死啊!   而他端正温柔的妻就坐在床榻旁边,轻柔地替他掖上被角,与他道:“我知道,放心,我大兄那边请了最好的蛊医,正在诊治,过几日,我就将这人请来替你来看一看,这大陈的大夫看不好,说不准蛊医有用呢。”   听着妻子那温柔的话语,周子恒顿时热泪盈眶。   旁人都是靠不住的,这病榻前头还是妻啊!   两人正是言语间,门外便来了丫鬟通报,说是:“周家大爷来了。”   周子恒茫然了一瞬。   他这几日一直在病中,都不知道自己的大兄来了。   倒是秦禅月赶忙站起身来,与他道:“大兄是特意来看你的,递过拜帖了,只是因为你病重了,所以不曾与你细说,我去将人迎进来。”   一旁的周子恒便也跟着缓缓点头,只是眉头略有些拧紧。   旁人不知道,其实他与周子期关系没那么好,早些年两人因为爵位的事儿闹得很不开心,大兄其实也甚少来见他,不知道今日为何过来。   他侧着头,看向门外。   片刻后,他果真便瞧见秦禅月与周子期一同进来,秦禅月在前,周子期在后,两人正说着话。   周子期与周子恒有六分相似,从门外行进来的时候姿态从容端正,恍惚间叫周子恒瞧见了未曾生病的时候的自己。   瞧见了周子恒的模样,周子期的面上却瞧不出来什么“心疼”、“难过”、“感同身受”的模样,反而隐隐带着几分庆幸。   一旁的丫鬟端过来两个圆面凳子来,周子期与秦禅月缓缓落座之后,周子期便与周子恒言谈了半天。   这对兄弟感情淡薄,说的话也基本都是套话,等套话说尽了,周子期便终于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侯府现下,实在是出了不少事情,大房那头害了人,被送去了庄子里,二房这头伤了手,三房也是被发卖了,人都不剩什么了,日后,大房的人就算是重新回侯府来,怕是也很难服众,二房伤了手,也不能承爵,眼下你又病重了,后继无人——”   周子期那张与周子恒相似的面上浮现出了几丝淡淡的、势在必得的笑意来,他道:“既如此,母亲的意思是,不若,叫你的子侄来侯府,认作你的儿子,来承你的爵位。”   躺在床榻上的周子恒与床榻旁边坐着的秦禅月都是神态一冷。   好么,人还没死呢,就等着过来接遗产了。   大陈袭爵一向有规矩,身残者不袭,心恶者不袭,爵过三代而不授,便是要求这爵位只能传三代,而且传的人必须根正苗红,不能作恶,要手脚俱全。   侯府的三个儿子,废了俩,还有一个因为害人,正在庄子里关着呢,硬要算起来的话,还真是一个袭爵的都没有。   周子恒没想到他人还没死呢,这算盘竟然就被人敲上了,他一时被激怒,声音都磕绊起来,怒目圆瞪的躺在床上,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什么、什么叫后继无人?我大儿,是,是世子,渊渟他只是犯了个小错——”   周子恒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周子期叹了口气,道:“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咱们大侄子只是不小心做了点错事而已,可是,这外人怕是不这么想啊,若是大侄子真要袭爵,被仇家给捅出去,将这件事一宣扬,怕是这爵位就要丢了呀,咱们还不如直接找个稳妥的孩子来接呢,反正从周家出来的,都是你的儿子,还跟你姓周,对不对?”   周子恒几乎要被气晕过去了。   无缘无故的,谁会去捅他儿子的爵位?这分明是周子期夺爵的手段!   当初周子期的爵位被周子恒想办法夺走了,周子期便一直惦记着,现在周家出事了,他赶忙来重新夺回去,若是周子恒不愿意还回去,到时候周子期就自己往上边捅,将周渊渟在外做的恶事告到礼部去,礼部一核实,哎呀,是真的哎,那周渊渟的爵位就不能给发了。   侯府一共就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不能用,那这爵位还是要落到周家人的身上呀!还不如现在周子恒就识相的低头认了呢,省的给自己儿子添麻烦。   周子恒被气的脸色都白了。   虽说是周家的子侄,但是那子侄也不是他亲手养大的,那是别人的儿子,凭什么承他的爵位?而且,爵位给出去了,家里的田地资产是不是也要分出去?他这偌大的家业,岂不是叫别人来捡了个便宜?   绝不可能!这爵位他宁可烂在他自己家里,也不可能给出去!   周子恒怒斥了几句,几乎与自己的亲哥当场破口大骂。   而周子期毫不在意,他慢悠悠的站起身来,道:“这是家中的长辈们的决定,父亲虽去了,但是尚有祖辈在的,你不同意也无用,等你病重去了,族中自有长辈向礼部、向皇上请封我们周家自己的子侄的,你的儿子不行,周家还是行的——这爵位是从周家手里传给你的,没道理就活生生浪费在你家这里,弟弟,你要死了,你的孩儿们却还是活着的,我们周家这颗树,他们也能靠上,对不对?没必要因为一个用不上的东西,和家里人彻底翻脸。”   说完,他面带得意的从厢房中起身离开,只留下一个气的翻白眼的周子恒。   托周子期这趟过来的福气,周子恒当天晚上果真病重了,被活生生气的,当晚就气若游丝,瞧着估计马上咽气。   秦禅月这一碗接一碗的鸡汤都没能弄死他,周子期两句话就做到了。   周子恒咽气的那一晚,整个侯府上下都紧绷着一根弦。   侯府要变天了呀。   这一回,不只是周驰野请求来见,就连远在庄子里的周渊渟也托人带了话来,都想在父亲临死前尽孝,只不过前者被秦禅月留在了秋风堂隔壁厢房,后者直接被挡回去了。   周子恒死的这一晚,秦禅月亲自陪着他。   她要亲眼送他走。   ——   这一夜,秋风堂灯火通明。   即将死掉的周子恒只剩下最后一口弥留之气,他试图伸手去握秦禅月的手,呢喃着说:“我想看看咱们的儿子。”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过去的那些恨都没有力气计较了,只想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就算是再没良心的人,这时候也能说一点好话。   坐在他床榻边的秦禅月没有去立即起身去叫,而是静静地看着他。   周子恒也这样看着秦禅月。   今日的秦禅月格外艳美,坐在灯火辉煌处,让他恍惚间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他们的洞房花烛夜,那一日,他说了什么来着?   他的手渐渐碰到了秦禅月的手臂,他说:“我们成亲的那一日,我发誓——”   秦禅月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面渐渐地勾起来了一丝笑,像是讥诮,又像是嘲讽。   “你发誓,要一辈子对我好。”   “那,你还记得,在那一日之前,你与方姨娘私会的时候,又发过什么誓吗?”   周子恒愣了一瞬,随后面上浮出来了一点宽慰与得意的笑容来,他道:“你还在吃味?真是小孩子脾气。”   他都要死了,她还记得这点仇怨呢。   她这人,没什么别的毛病,就是太爱他了,所以显得太记仇了。   “既然这么怨我,那就别忘了我,带到下辈子去吧,下辈子去找我算账,下辈子,我还要娶你。”   而就在周子恒这样温柔的、宠溺的目光之中,秦禅月面上的笑意越来越大,她伸出手,反手交握住周子恒的手,轻声道:“我们没有下辈子了,夫君,有一件事,我需得告诉你。”   周子恒以为她要说什么甜言蜜语,便昂起了头来,费力的喘息着,说:“你,你说。”   那艳丽的夫人一垂眸,眼角都带着淡淡的畅快的笑意,她怜爱的摸着他的头,道:“你呀,之所以病的这么重,是因为你每日用的鸡汤里被我下了毒,谁会爱你呀?你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有人爱,你也不懂爱,等你死了,我要把你的尸骨都烧了,把剩下的骨灰埋在佛塔下面,镇压你一辈子,你没有转世,永远都没有,一想到你背叛我的事,我就觉得恶心,周子恒——死也做个明白鬼吧。”   床榻上的周子恒笑容渐渐僵住,他想说什么,可下一刻,秦禅月已经冷漠的抽回了手。   她不止抽回了手,还用力压住了他的胸膛。   他本就呼吸不畅,躺在那里动都动不了,秦禅月一手压上来,他便觉得眼前发黑,整个人都跟着喘不上来气。   他想喊一声“毒妇”,却根本动弹不得。   只是在临死前,过去的一切都重新在脑海中浮现,他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府内最近这么多乱事,好像每一处都有秦禅月的手笔。   他似乎记起来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他们成婚,他第一次迈入那道门,门内的她笑盈盈的望着他。   再往后,他在外面养了外室,她就这样半真半假的来害了他。   他脑袋嗡嗡的。   过去的所有爱都成了虚假,他接受不了,秦禅月竟然不爱他!秦禅月竟然还要杀了他!   天底下怎么能有这样的女人?简直心狠手辣,就算是不爱了,与他和离不行吗?为什么非要杀了他?凭什么杀了他?他不想死啊!这荣华富贵,这大好日子,他还没过够!   秦禅月,秦禅月!   他有那样多的恨,他要报复,他不能就这么死——   而这时候,秦禅月渐渐压下身子来,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   “之前我养了个男宠,很是厉害,真是叫我欲仙欲死,若知道旁的男人这般英武,我早便给你下药了。”   “禀赋不足,要真有下辈子,就去投胎做个阉狗吧。”   “适合你。”   周子恒被气得“噗”的一声呕出血来,终于活生生断了气!   秦禅月痛快的收回手来,一转身,甩着裙摆对着门外喊道:“来人,送丧讯,挂白幡!”   狗东西死得好,今日我来送你一程。   上!路!   ——   周子恒去世的消息送到镇南王府的时候,楚珩正在与太子密谋。   圣上一直不打算对二皇子动手,他们决定再逼上一逼当今圣上,设计出来一场大戏,名曰“蛊毒杀人案”,以此让圣上知道,这大陈没了楚珩,会生出来什么样的乱事,以此来逼圣上裁决二皇子。   他们眼下正在商量流程,门外便有人敲门而入,正是钱副将。   楚珩当时坐在矮榻上,神色冷锐,目光锋利的看了一眼钱副将。   他与太子密谋,若不是大事,钱副将不会进来。   而这确实是大事。   钱副将进门时难掩兴奋,行了个抱拳礼道,喜气洋洋道:“不好啦,王爷,忠义侯病逝啦!”   矮榻上、矮案两旁的两个男人都是微微一怔,彼此都有一瞬间的沉默。   想到忠义侯府——这矮榻上的两个男人都各有心思,一个人惦记忠义侯夫人,一个人惦记忠义侯儿媳,都不算清白。   忠义侯府也是,旁人家脑袋顶上出官帽,他们家脑袋顶上出绿帽,府门也不知道是什么风水,总之不大吉利。   半晌,太子才挤出来一句:“此事来得突然,真是,真是——”   “恶事。”镇南王补上。   “真是恶事啊!”钱副将总结,重复,并掷地有声的叹了口气:“哎呀!”   仨人在这一刻究竟在想什么都不好说,反正面上是糊弄过去了。   等这一场密谋结束之后,太子自镇南王府离开,上了马车之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转而对身侧的人吩咐道:“去准备一幅挽联,送到忠义侯府去。”   东宫属下之人应声点头,只是心底里难免狐疑,太子什么时候对忠义侯府这般热切了?   可太子偏生觉得这还不够。   那坐在马车上的太子垂眸想了片刻后,道:“罢了,忠义侯——名头上算得上是孤的老师,孤明日,亲自去拜会一趟吧。” 第33章 小烟黛怀孕   周子恒的丧讯刚刚冒出来, 最开始只送讯给了几个比较亲近的府门,尚未在长安中大肆传开,而在旁人都瞧不见的侯府角落内, 却先有了一些细小的动静。   侯府之内, 剑鸣院的人老实得很, 只偶尔低声讨论几句,随后便不敢再多说,院里的周驰野变得异常听话,母亲安排什么他就去做什么, 也不嚷嚷着要白玉凝,之前侯爷病重,他就老老实实地侍疾, 现在侯爷去了,他就安安静静待在院子里, 旁人都说周驰野浪子回头了, 倒是书海院的人, 特意跑去了城郊庄子里, 将侯爷去世的事告知给周渊渟。   在书海院的人的眼里,周渊渟还没到不行的时候呢, 他们低估了秦禅月的心狠与恨意,他们都认为秦禅月将周渊渟丢到庄子里只是一时避难之举,毕竟别的人家也是将自己家孩子送走的,却没有人真的对自己儿子不管不顾,迟早, 周渊渟还会回去的。   所以一有了消息,这群人还是赶忙往书海院送去。   是夜。   一匹快马在宵禁之前连夜跑出长安,直奔城郊庄子。   ——   出了长安, 入了外郊,四周便是一片昏暗,唯有头顶上的月亮照着路,黑漆漆的树木随风摇晃,骑在马上的小厮点了火把,一路骑马,硬生生骑了半夜,奔到了忠义侯府名下的庄子中。   忠义侯府名下的庄子共有十八处,为了方便,便以“甲乙丙丁”的顺序命名,周渊渟所处的庄子,正是“甲庄”。   当初,秦禅月将周渊渟那些不听话的嬷嬷都丢到了甲庄去,现在又把周渊渟也丢到了甲庄上去,也算是某种“团圆”了。   此时此刻,甲庄之内。   甲庄前后共四十多户人家,都是侯府名下的佃户,这些佃户世代为侯府耕种,其下的一些儿女们也都会想方设法送进侯府里当丫鬟当小厮,期盼能过上好日子,所以下面这群人都争着要在侯府的面前表现表现。   因此,侯府送来的人,他们也好生看管着。   甲庄最近送来的人可不少。   先是送来了七八个嬷嬷——这些嬷嬷可是侯府里签了卖身契的,命都是主子的,侯府人将他们丢过来,命令她们在庄子里做活,如同旁的民家妇女一样。   最初来的时候,她们这群嬷嬷们什么都干不了,每天还闹着逃跑,最后被庄子里的村长带人抓回来打了一顿,才老老实实地开始做活。   后来,又送来了一个周渊渟。   周渊渟来的时候就是伤的,身上都是血,村长也知道周渊渟是贵人,虽说不知道贵人是犯了什么事儿,但是他是贵人,身边还有丫鬟小厮伺候着,所以村长也不敢薄待人家,只是按着侯府的吩咐,将人看管起来,不让人跑掉便是。   而除了周渊渟以外,侯府还送来了一个方姨娘和一个周问山。   这三个人是一道儿送来的,所以院落都安排到了一块儿去,竟是相邻的!   周渊渟这边被气的咬牙,大半夜胸口郁结,睡都睡不着,一门心思想养好病,回头去将这对母子弄死。   但其实根本不需要他来动手。   隔壁的周问山和方姨娘比他惨多了,周渊渟好歹还有人照拂着,虽说被关到了这个鬼地方,但是看在他是嫡长子的份儿上,还不会让他死在这,但周问山就不同了。   周问山被丢在这里之后,侯府的好东西都不给他,每日他与方姨娘只有两碗干饭吃,自然也没什么药给他们。   失去了上好药物的滋养,周问山不过几日便去了,剩下一个方姨娘,平静的悬梁自尽了。   也不知道这对母子临死之前想了什么,总之,他们一个死在夜晚,一个死在儿子离去的第二日清晨,轰轰烈烈的闹了一场之后,又悄无声息的走了。   周渊渟在得知这两人死了的时候,躺在榻上无端出了一身冷汗。   这两人就这么死了啊。   就这样轻轻松松的死了啊!   甚至侯府的人都不曾来慰问慰问,直接将两具尸体卷了草席丢去了乱葬岗,估摸着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野狗挖出来吃掉了。   这样两个鲜活的人,上过云端,跌过谷底,最后成了野狗口中之腐肉,何其唏嘘。   而他,在与腐肉为邻啊!   周渊渟躺在榻上,连忙叫人写信给城中人送过去。   他想回府。   在侯府之内,他已经没什么可联系的人了,他的好妻子柳烟黛这些时日一直不曾搭理过他,也不知道有没有替他办事。   他转念一想,柳烟黛也是个蠢笨的,就算是办事也不一定能办到母亲心坎儿上去,不如,不如——不如赵嬷嬷。   赵嬷嬷虽然一直对他很严厉,但是也是真的疼他,他便写了封信,去央求赵嬷嬷替他和母亲求求情。   他虽然犯了错,但是母亲不可能真的一辈子把他锁在这个地方吧?母亲不会这样放弃他的,只要他认错,对,只要他认错——   而就是这个时候,侯府书海院有人送了消息来,说是周渊渟的父亲,忠义侯去了。   周渊渟愣了一会儿之后,第一反应竟然是:太好了,父亲去了,他就有理由回去给父亲做丧了。   他是父亲的儿子,父亲死了,他肯定要回去看的!   所以他又写了一封信,让人带回去给母亲。   这一封信送到侯府之后,已是天明。   ——   随着天色渐亮,忠义侯去世的消息也终于在长安之中传开,落入坊间四处。   这样一个人物就这么死了,长安城中的人难免议论纷纷。   忠义侯早些时候便闹过一次病重,听说后来养好了,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日,又突然恶去了,这般年轻,听着都叫人叹息。   不过,还有一些小道消息盛传,因为忠义侯离去的时间与前段时间的宴会时间太临近,便也有人说,忠义侯是因为周渊渟、周问山在宴会上的事儿而被气到,活生生气死的。   当日后来,侯府放出消息,说那三公子的箭是因为坐的轮椅机关出错,自行射人,不小心伤了诸位公子,以此来平息事端,但是不少人都在现场,他们当时可是亲耳听见、亲眼瞧见那周三公子喊的那些话的,他们都知道,这件事暗里有隐情。   但那些公子们自从那一日离了侯府之后,出门游学的游学,送回老家尽孝的尽孝,一个个儿都在长安之中没了踪影,估摸着这段时间都不会再出来了,只有等过去的事儿销声匿迹了,他们才会重新冒出头来。   徒留一个侯府,跑是跑不了的,只能继续在众人面前硬挺着。   幸好侯府家大业大,秦禅月又将方姨娘那件事处理的漂亮,所以暂且还算安稳。   但不管侯府闹出了什么事儿,忠义侯到底是侯爷,人死了,体面得在,所以依旧有不少人送了挽联来。   先来的是镇南王府的挽联,后来的是东宫的挽联,随后又是各家各户的挽联,侯府一一照收,并且开始筹备丧事。   筹备丧事最快也需要一日,丧事筹备好后,便开始大开府门做丧事,停灵待客。   一般来说,丧事都是停灵七天,这七天内一直在府门内办丧事,允各家人上来拜会,送死者最后一次。   丧事不邀客,这不吉利,不像是喜事需要送请帖,丧事都是将消息放出去,谁愿意来便来,代表一份交情。   大部分人,只要不是闹到死生不复相见的地步,都会来送上一送。   因着是新丧,所以一切都显得手忙脚乱,府院里要挂满白灯笼,念经的和尚要请上上百个,日以继夜的念念念,木鱼声敲得人耳廓都跟着发麻,烧香的烟雾直往天上飘,满院子都浸润着一股梵音,甚至道士也请来了俩,说是侯夫人对侯爷十分想念,非要让这些道士招魂,也不知道能不能招回来,连符纸都一口气写了上百张,筹备了整整一日,准备第二日再正式开府门办丧事。   侯府这边瞧着阵仗大极了,白布一挂,谁瞧着都是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但是,却有旁的人家已经暗自欣喜的热闹上了。   这暗自欣喜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周家,周子恒的父族。   周家的周老爷子很早就隐退了,御前侍卫到了岁数就干不了了,所以下了朝堂,每日赏花遛鸟,后来去世之后,周家便传到了周子期手里,由周子期来当家。   早些年,周子恒要娶秦禅月,而秦禅月又不肯到周家来伏低做小做个儿媳,给周母每日请安、看人脸色,正好周父也死了,所以先太后特意给了恩宠,直接替周家分了家了。   周子恒一娶妻,便自立了侯府,秦禅月除了成婚那一日拜见过婆母之后,后来都不曾去见过几次,只逢年过节过去吃顿饭罢了,什么晨昏定礼根本没有,周子恒夫妻另立门户,周子期自然便接下了整个周府的担子。   周子期,身为工部尚书,自然有当家的资格。   周老夫人原先对两个儿子也算是公平的,但时间一长,她日日跟周子期在一起,瞧着周子期的儿子长大,自然也就将心偏向了周子期。   这爵位给谁都是周家的孩子,既然周子恒的孩子用不了,为什么就不能给周子期的孩子呢?   当初,周子恒将爵位从周子期的身上夺走,这一次,周子恒身死,便该让些东西给还回来了。   周家上下便拧成一股绳,一起想从忠义侯府身上啃下最大一块肉来——这跟吃绝户也没什么区别,每每男方死了,男方的家人总要来寡妇这里打点秋风,分点东西,只是这些高门大户吃的更小心一点而已。   周家人打定了主意,便风驰电掣般在府内筹备清点了人数,准备在丧事举办之前,去忠义侯府走上一趟。   他们在丧事开办之前,提前一夜去侯府,也不是为了给周子恒送丧,他们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   这忠义侯府的爵位,到底该如何继承呀?总得有个说法不是!当初周子恒抢过去的东西,现在该还给周子期了呀!   这一夜间,忠义侯府正是满府挂白幡的时候,周子期便携带妻子,与他的三个儿子,一道儿来了这忠义侯府间,打算跟秦禅月过一过招。   老话说得好,趁她病,要她命!越是受了大打击的人,越是没力气与人争,眼下趁着秦禅月丧夫伤心,意志不坚,赶紧来与她斗上一斗,想法子压她一头!   ——   周家人来的急,夜色之下,连拜帖都没递送,直接坐着辆马车就奔过来了。   正是新丧时,侯府的人瞧见周家人来了,都以为这周家人是来奔丧,或者是来搭把手的,毕竟死的周子恒也是他们周府的人,所以下面的管家嬷嬷没什么防备,直接带着消息往赏月园,准备递送到秦禅月面前来。   夜间戌亥时,今日万里浓云,没什么星光,赏月园内天色黯淡,外头挂着白灯笼来回的晃,秦禅月忙了一整个白日,明天还要筹备丧事,与人宴客往来,一大堆麻烦事儿等着她,所以她看见外头的灯笼就烦,便将门窗紧闭着,只在屋子里吃果子。   她吃的正开怀,便听外头说“赵嬷嬷求见”,秦禅月请人进来,本以为赵嬷嬷是有什么事要汇报,便强打起精神来叫人进来。   不过片刻,赵嬷嬷便从厢房外行了进来,几番言语之后,小心翼翼的递了一封信给秦禅月。   这信,赵嬷嬷白日间就收到了,但是白日间所有人都在忙丧事,她硬是到了晚上才找到空闲来递送给秦禅月。   赵嬷嬷是个女兵出身,一辈子飒爽强横,还是头一回这般忐忑,低声与秦禅月道:“夫人,这是从庄子里那头回来的信。”   庄子里——   她送过去庄子三个人,说是已经死了两个了,只剩下了一个周渊渟。   秦禅月拧了拧眉,随意拿过来,拆开一看,便瞧见周渊渟写了一大堆认错的话,她随意瞧着,一旁的赵嬷嬷则赶忙低声说道:“夫人,这世子虽然有很多错处,但是怎么也是您的亲生儿子,而且……世子爷已经知错了,那郊区什么地方,连个冰盆都没有,世子爷在那破地方养病,如何能——”   “赵嬷嬷。”   冷淡低哑的声音自前方响起,使赵嬷嬷喋喋不休的话被打断,赵嬷嬷一抬头,便瞧见秦禅月神色倦倦的躺靠在矮榻上,身后是关严了的木窗,屋内花灯树上的火光映照在她身上,像是流淌的熠熠水光,她压着金枝软枕,抬起来的手指尖上捏着那一张薄薄的纸,问道:“你记得那一日,在前厅,周渊渟都说了什么吗?”   夫人的声音不似是年轻姑娘一样娇嫩婉转,反而透着几分嘶哑,放慢了语调落下来的时候,像是古琴悠扬,瞬间将赵嬷嬷拉回到了那一日的前厅中。   赵嬷嬷苍老的唇瓣微微抿在一起,问道:“您是说,您是说世子爷陷害三少爷的事?这件事虽说是世子爷做的,但是世子爷也是为了能让自己坐稳世子之位啊,夫人难道真的觉得世子爷错了吗?这世子之位本来就该是他的,是侯爷——”   秦禅月缓缓闭上眼。   “我是说那一日,他叫我与方姨娘低头,以换取解药之事。”   赵嬷嬷的口还张着,嗓子里面压着的话便怎么都吐不出来了。   那一日的场景,发生的时候,许多细节都让人来不及推敲,但是现下回头细看,便能看出来那些粗略的掩盖之下,究竟藏着什么样的人心。   “周渊渟自己出去闯了祸,犯了事,却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在人前被掌掴,赵嬷嬷,这不当是我的孩子。”   “今日,他为了一瓶解药能来允人掌掴我,明日,他为了一点利益,也能去出卖我,这等儿子,带回来有什么用?就算是侯府真的碰到了什么生死危机,他也是靠不住的。”   秦禅月早已不想再探讨任何跟周渊渟有关的事儿了,这个人在她这里就是蛆虫,她不愿意触碰,提起来都觉得厌烦,她设计将这个人赶走,就再也不会叫他回来,所以摆了摆手,神色倦怠的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也不曾做错什么事,我不愿苛责你,你若是觉得舍不得周渊渟,便去庄子里陪他吧。”   赵嬷嬷吓了一跳。   这庄子哪里是她能呆的惯的地方!她是心疼周渊渟不假,但是还没到替周渊渟受苦的地步,秦禅月要把她送走,可将她惊到了。   秦禅月一向厚待她,或者说,秦禅月一向厚待所有对她忠诚的人,只要人是真心实意的对她好,她其实不在乎这个人是聪明还是蠢笨,上辈子柳烟黛笨成那样,秦禅月都一边骂着一边教,未曾想过将人丢出去眼不见为净,这辈子回来更是把人都疼到了天上去。   赵嬷嬷跟了秦禅月这么多年,秦禅月还是头一回跟她说这种重话,赵嬷嬷赶忙跪下磕头道:“老奴知错,老奴再不敢替世子传话了,还请夫人莫怪。”   秦禅月也不愿真的责罚她,赵嬷嬷上辈子跟她到最后,她死了,赵嬷嬷也是为她伤心愤怒的,不曾向周子恒父子三个投降,所以她便将这轻轻揭过了。   “下去吧。”   她那纤细的指尖一松,那一张薄薄的纸便顺着她的手指间滑落,飘飘忽忽的落到了地上。   赵嬷嬷连忙爬过去,将那纸匆忙拿起,恨不得当场撕碎了吞肚子里,她真是活腻歪了,竟然还敢管主子的事儿了!   她慌忙低头应了一声“是”,抓着那张纸膝行退出厢房门,到了外间后才敢起身离开。   她是决定了,世子爷的事儿她半点不沾染了!   赵嬷嬷自己不肯去帮周渊渟不说,甚至还打算去将府里的人都敲打了一通,自此,庄子那头的信儿是再也别想进侯府了!   赵嬷嬷这边心有余悸的从赏月园厢房行出去,后背都润透了一层汗。   她这头前脚刚出去,后脚府门外便又来了个管前院丧事的小丫鬟,到秦禅月这里来通禀,说是周家的人来了。   秦禅月当时刚想躺下歇一会儿。   一会儿还有些丧事的流程要办,明日肯定是一大堆客要来,她只能歇一会儿就要起来忙,但人还没来得及躺下,便听见外头丫鬟来报说是周家人来了。   周家人!   之前周子恒没死的时候,周家人就琢磨着想要侯府的爵位了,现在周子恒死了,周家人上门要账来了。   笑话,到了她手里的东西,就没有一个能吐出去的!   秦禅月便斗志昂扬的又爬起来。   她给自己梳妆打扮不算,还要叫人道:“去小厨房拿一盘酱牛肉去给世子夫人送过去,世子夫人用过后,将世子夫人带过来。”   小丫鬟应声而下。   丫鬟离去后,秦禅月又专门换了一套新衣裳。   好歹是死了夫君,她心里头再高兴,面上也得换一身素气的,今日,她穿了一套绫罗白绸,外罩了同样白的衣裳,她不愿意束白布在发上,只让人寻了一朵白牡丹戴在头上,勉强算是“素气”了。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她才慢悠悠的行到前厅去。   她还没到前厅的时候,周家人都已经在前厅各自落座了。   前几日,前厅出了周问山母子上毒箭的事儿,血留了满地,嫌弃不吉利,所以摆设陈列都换了一批新的,恍然间好似那些事儿都被埋葬了,而今日新客来此,又带来了一遭新的事儿。   ——   今日来的人便是周氏夫妇,带着三个儿子,三个嫡子。   周氏夫妇名唤顾夫人,秦禅月来了,还要叫一声“嫂子”,只是秦禅月与她并不相熟。   因着秦禅月梳洗打扮,很是浪费了些时间,所以周子期与顾夫人等了好些时候。   周子期神色淡淡,倒是顾夫人,打量着这前厅,颇为酸溜溜的绞着帕子念叨了一句:“这日子过的可真是好,叫我们好等。”   都是周家媳妇,秦禅月嫁了周子恒,直接出去独立门户了,她嫁给了周子期,现在还在周府伺候婆母呢。   那上了岁数又丧夫的女人啊,一点小事儿都要挑剔个没完没了,她天天伺候着,心底累得不行,再一瞧瞧秦禅月,这住的院子,这桌上摆着的盘龙纹翠玉杯,越瞧越让她难受。   原本……这忠义侯的名头该是她夫君的!这么好的东西,也当是他们家的!   “好了。”周子期坐在顾夫人身侧,目光微凉的回道:“二弟去了,这么大的事儿,谁能歇着呢?秦夫人想来是累着了,你是长嫂,不要挑理。”   顾夫人无声的哼了哼,却没再言语,只用一双眼瞧向自己的三个儿子,目光十分锐利,带着几分警告。   这三个儿子的脊背便也随之挺直,他们都知道这一趟来要做什么——要从他们的叔母手中抢走爵位。   周子期比周子恒年岁大些,这三个儿子也都比周渊渟和周驰野年纪大,都是弱冠左右,但是他们三个论文韬武略却都略逊一筹,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平庸。   这三个平庸之辈,平日里没少被拿来和周家双玉作对比,顾夫人心里头其实一直都压着点恼怒,现在好了,周子恒完了,周家三个儿子废了三个,她想想都开心。   有时候吧……亲戚这种东西,可能比外人还希望你过得不好,你过得好,外人顶多看一眼就算了,这要让亲戚看见了,估计得咬半个月的后槽牙呢。   只这一个念头急转间,外头便有人通报:“夫人到——”   顾夫人与座位上的周子期便赶忙起身,一家五双眼都直溜溜的看向门口。   秦禅月正从门外行进来。   她今日穿的比素日里淡了不少,眉目间也没带妆容,发鬓上更是一点装饰都瞧不见,只戴了一朵白花,瞧着便是戴孝的架势,从门外行进来时,面上也带着淡淡的倦意。   一进门,秦禅月先用团扇掩面,似是小小的打了个哈欠,然后才对着大哥大嫂行了个礼,后道:“大哥大嫂深夜前来,必定是为了我夫的事儿吧?正好,我这满院子的活儿没人搭手呢。”   瞧着秦禅月一来就要给他们安排活儿,顾夫人与周子期互相皮笑肉不笑的对视一眼后,周子期道:“都是自家人,有什么活儿只管说,你嫂子都会帮你的。”   自古以来,兄弟家出事儿兄弟人来帮,秦家若是有子侄在世,在得知周子恒去世之后的消息就该来帮忙了,只是秦家没人了,所以只能周家来帮。   秦禅月淡淡笑着,点头道:“多谢大哥大嫂,老话说得好,到了这时候,还得是自家人靠得住。”   瞧见秦禅月态度这般好,周子期赶忙趁热打铁:“弟妹——之前的事,子恒可与你细说过?”   秦禅月抬眸间,含笑道:“大哥是说,袭爵的事儿?”   周子期自然点头,心里虽然焦躁,但他面上却死死藏着,不露出半点来——他可不敢小觑了秦禅月,在朝堂上,秦禅月不一定有多厉害,但是这后宅的方寸之地,秦禅月却是把控的牢牢地,他怕自己那句话错了,就掉了秦禅月的陷阱中。   一旁的顾夫人却按捺不住,连忙抢话说道:“对,就是袭爵的事儿!二弟妹,咱们都是一家人,嫂子帮你,你也得帮帮嫂子,你这两个儿子都不行了,留着一个爵位也没什么用,还不如给了咱们自家人呢。”   说话间,顾夫人无视了周子期的眼神暗示,转而指了指一旁的三个孩子,道:“这三个孩子,你瞧着那个顺眼,直接领到你这儿来撑着门户,日后叫他给你养老送终,定然不亏了你去。”   “等明儿个,送二弟走的时候,你当着众人的面儿一说就行,叫他们知道,你们忠义侯府也是有后的,免得日后叫人欺负了去。”   自古以来,大陈袭爵,都得是自家人来袭,周子恒的爵位只能袭给周子恒的儿子,不能袭给周子恒的子侄,若是膝下无人,这爵位便有两种法子解决。   一是直接不袭了,二是由本家再往回收,就像是秦禅月现在的两个儿子都不合袭爵的标准,周府便向礼部请申,让这爵位重新回到周家来传。   一嘛,鱼死网破,谁都不舒坦,二嘛,又麻烦,还会被别人瞧见周家和忠义侯府的家丑,说这两家争一个爵位,放到外面去难看,所以,不如秦禅月收了一个周家的子侄做养子,顺道把爵位传了。   这也算得上是双方的妥协嘛。   这周家的人来得急,甚至面上的功夫都没做,直接带了三个儿郎来要秦禅月来选,选出来一个,打算直接过继到秦禅月的膝下,叫秦禅月直接凭空多个好大儿,以秦禅月和周子恒之子的身份来袭爵。   外人瞧了,一眼便能看出来,这算是什么帮扶照顾?这就是吃绝户啊。   秦禅月的两个儿子立不住,他们赶忙送一个过来,不止想要爵位,还想要秦禅月剩下的满府遗产田地,来吃的满嘴流油。   偏顾夫人还在这说,这可是好买卖!凭空捡了这么大儿子呐!   秦禅月也不反驳,就那样静静的听着。   而片刻后,前厅外突然有丫鬟通传:“世子夫人到——”   顾夫人的话音一顿。   众人的目光又落向了前厅门外。   除了秦禅月外,其余人都在想,这种场合,叫柳烟黛过来做什么?   这么多人的目光中难免带了几分审视。   而刚吃过酱牛肉,吃的小脸胖嘟嘟的柳烟黛对此一无所知。   她抱着略有一点吃撑了的肚子从门外走了进来,瞧见前厅内有这么多人的时候,柳烟黛匆忙行礼。   她都不记得这里的人谁是谁了,倒是秦禅月道:“免礼,这都是你自家人,这是你公爹的亲哥哥——你的叔父,和你的叔母,以及你三个堂哥。”   柳烟黛一一行礼过后,秦禅月命柳烟黛站起,拉到身旁,笑着与一旁的几个人说道:“嫂嫂说的我都懂,咱们两家人,就该互相帮衬,我们侯府若是真到了走不下去的地步,还得求着周府搭把手呢。”   顾夫人一时间欣喜,道:“你答应了?”   竟然这般顺利!   周子期的眉头却深深拧起来。   他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一旁的秦禅月则含笑道:“若是真到了那一日,自然是要请大嫂帮忙——但眼下,还不曾到呢。”   顾夫人惊讶道:“怎么不曾到?你这府里满打满算就那么三个儿子,死了一个,惨了一个,还有一个品行不端,都不和爵位的继承顺序,难不成,周子恒还有什么私生子吗?”   她心里急,说出的话也就不带有考量,一步一步,非要逼着秦禅月赶紧把爵位交出来才行。   秦禅月面上闪过几分讥诮,道:“私生子嘛,是没有——”   她拍了拍一旁的柳烟黛的手臂,道:“但我这儿媳有了后了,这肚子里揣了孩子呢,月份虽小,刚刚显出来,但这是我家正统的嫡子,放心吧,大嫂,我忠义侯府有后,不用您来操心。”   柳烟黛听了这话,小脑袋飞速旋转两下,后知后觉的一挺肚子——嗯……虽然都是酱牛肉吧,但看起来都是肉!也没差到哪里去啦!   顾夫人又惊又恼又恨,惊的是忘了柳烟黛这一茬,恼的是自己碰了个软钉子,恨得是大好的肥肉就摆在面前,却又不能开口吃,可将她给急坏了。   她险些开口便问更难听的,比如“太医把脉了吗该不会是报错了吧”,“谁知道是不是儿子啊生个女儿可不能袭爵”之类的,幸而一旁的周子期掐了她手腕一把,将她这些话硬生生给憋回去了。   “那可真是最好不过了。”周子期耐性好一些,在一旁找补道:“忠义侯府有后,我们也算安心。”   顿了顿,周子期又看向顾夫人,道:“既然已至此,你我便随着忙一忙白事。”   顾夫人心里头难受极了!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啊!她现在还得留在这给秦禅月干白事儿活,这不是白跑一趟!   她心里腹诽,却又不敢直接拒绝,毕竟方才都是应下来的,她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秦禅月也不客气,面上浮起几丝淡淡的疲倦,道:“那真是劳烦大哥大嫂了,弟妹便先去歇着了。”   说话间,秦禅月扯着柳烟黛施施然的走了,丢了一大堆麻烦事儿给顾夫人和周子期。   送上门的劳力,不用白不用。   倒是柳烟黛,与秦禅月一道儿从前厅后走了。   当时这对婆媳穿梭在月下花影,游廊之中,秦禅月与柳烟黛细细说了一通为什么要这般来演,柳烟黛半懂半不懂的听了许久,终于明白了。   “侯府两个公子都不符合袭爵规则,而侯府有爵位,周府的人想要,他们也有理由要,甚至还能通过法规抢回去,而我们要保住爵位——”   柳烟黛的目光渐渐滑落到自己的肚子上,呢喃着说:“这是关键。”   就像是他们村里一样,老寡妇是守不住丈夫留下的银钱的,丈夫的宗亲会立刻过来抢回去,就算是有女儿都守不住,必须有儿子才能守住。   人走茶凉,他们连缅怀都来不及,就要先防备上自己别被畜生吃掉。   她惊恐的想到:“可,可是我——”   可是我没怀呀!   她到现在还没跟周渊渟洞房呢!   “莫慌。”   走在前面的婆母淡淡摆了摆手,道:“你只管吃就是了,回头肚子大了,婆母从秦家军里抱一个回来。”   凭什么这爵位非要让姓周的去继承?要知道,这爵位当初可是因为她而得来的,她秦禅月也有一份!这爵位,就该是他们秦家的人来继承。   她秦家虽然没人了,但是他们秦家军却都是人,她平等的将所有秦家军的孤儿当成她自己的孩子,抱回来一个当世子又怎么了?总比给了周家那群只想着吃她血肉的蛀虫好。   柳烟黛这才放下心来,并暗下决定,吃,多多的吃!   ——   当天晚上,秦禅月和柳烟黛都睡了个好觉,反而是周子期和顾夫人忙了个后半夜。   直至第二日天明,侯府大开门庭,请丧礼。   丧事规矩极多,秦禅月和柳烟黛都是女眷,要穿着一身白在灵堂内哭,还要一直烧纸,院外头需要男丁来应酬。   现在侯府里唯一的男丁是周驰野,所以周驰野便披麻戴孝,站在外面迎来送往。   顾夫人昨日忙了半夜,一到辰时头晕眼花,被丫鬟搀扶下去歇息了,周子期还强打着精神和周驰野站在一起迎客。   虽说周子期暗地里还在打侯府爵位的主意,但是也并不差这一时,他也很有耐心——说不准柳烟黛这孩子生下来就是个女的呢?女人不能袭爵,大不了到时候再请,他有的是时间。   而且,周子期总觉得有一点隐约的不对劲儿。   柳烟黛之前不怀身子,他们一来抢爵位,柳烟黛便怀上了,这天底下真的有这般巧合的事儿吗?   他不信,所以他想多看看,再找机会……周子期的目光下意识的扫过灵堂,想,他得再找机会试一试。   而与周子期站在一道儿的周驰野面上伤心,心里面却不以为意,反而一直频频看向门口,偶尔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灵堂里面跪着的一对婆媳也没什么敬畏,偶尔还低声凑在一起说些小话。   每个人都看着言谨,但心底里都自有一盘小算计,你算计我,我算计她,一根根算盘,搭建成了一整个侯府。   终于,天明,府门开。   这丧事,开办了。   ——   第一个来送挽联的是镇南王府的人,钱副将代表镇南王出席,来给灵柩前的人上了三炷香。   镇南王是秦禅月的养兄,钱副将既然代表镇南王,便理应行在最前头,其余的人都要往后排。   等上过香,钱副将便过来与夫人寒暄。   秦夫人今日穿的素雅,面上也不曾施粉黛,瞧着人精神还算不错,但这放在钱副将眼里,就已经是很委屈了。   他们大姑娘一向都是张扬肆意的,什么时候这般寡淡了?现在竟然还要给这么个死人烧纸,钱副将看的心头生恼,便压了压语调,低声与秦禅月道:“夫人莫急——王爷那头势头不错,大概要不了几日,便能醒过来了。”   “真的吗?”秦禅月还真高兴了几分,忙道:“等大兄醒了,我去瞧瞧他。”   钱副将不敢应这个话,只含糊的应了一声后,便在一旁檐下守着,算是秦禅月娘家人替她镇守。   而秦禅月与柳烟黛守了一会儿后,柳烟黛便跪不住了。   她身子不好,瞧着胖嘟嘟的,其实内里虚,小时候没吃过好的,大了又一直提心吊胆,精气神萎靡,身子就没劲儿,往这里一跪,膝盖都跟着发麻,后脊梁都发软。   秦禅月年少时身子骨打得好,她以前还正经练过武呢,虽说比柳烟黛年岁大,但却比柳烟黛能抗多了,大热天跪在这里,半个时辰都不晃一下,倒是柳烟黛,跪了一会儿就眼前发黑,胃里发酸,后背冒冷汗,浑身手脚软。   “你且回去歇着。”秦禅月给了柳烟黛一个眼神,拔高了音量,让周遭的人听见她的话,与柳烟黛道:“你怀了身子,本也该多歇歇,不算失仪——就算你公爹九泉之下知道了,也只会替你高兴。”   柳烟黛则缓缓应是,慢慢起身,然后捧着她的肚子,步伐悠悠的从灵堂走出去了。   再跪下去她的肚子都要小了,得赶紧吃点东西撑起来呀!   ——   今日侯府办白事,来往的人都是跟侯府有交情的人,现在侯府门口上礼,然后进门送挽联,入堂前上香,一通流程走完后再离开。   因着人多眼杂,又都是外人,特别是几个男人站在一起聊着闲话走过来的时候,叫柳烟黛手足无措,她特别害怕跟陌生人言谈交流。   人一多,柳烟黛的兔子习性就又冒出来了,她一路躲着人走,专门挑偏僻的地方钻,就算是绕路、钻翠竹林,都要避开人。   左右多走一会儿罢了,跟遇到外人、与旁人言谈说话比起来,多走几步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她这一日为了躲避人群,特意从前厅绕了一个大弯儿,从赏月园的方向回书海院去了。   因为秦禅月爱花,所以赏月园这头处处都是花,临着的墙根下都专门栽种了又高又大的大丽花,以大丽花铺出来一条花路。   这种大丽花是从南云城那边运过来的花种,这是极少的,能在长安生长的南疆花。   与大陈这些精致的小花不同,大丽花长的是十分粗壮,几乎与人平高,花枝有人的小臂一半儿粗,花朵有人的一个脑袋一半大,花瓣各种颜色都有,红橙黄绿蓝靛紫,一但开起来,争奇斗艳的很。   这花长得太快,一场秋雨下来,便能凭空窜出来好几个枝丫,行在其中,人若是矮小些,都会被花影遮盖,有一种漫步在仙境,被花海淹没的感觉。   柳烟黛摸着肚子,脚步轻快的行在其中,琢磨着回去是吃一顿火脍牛肉呢,还是吃一顿土豆炖牛腩,最好再加一点甜滋滋的红烧肉,然后吃一盘切好的凉蜜瓜,再配一杯冰果饮!   只这样一想,她就觉得身上跪出来的那点酸软劲儿都跟着散了,在花林中几乎都要蹦跶起来了。   这地方极为偏僻,花丛又比人高,遮盖视野,柳烟黛行在其中,觉得自己没有被任何人瞧见,安全极了,所以她自由自在,蹦蹦跶跶的往前走。   她不知道,隔着几步花枝外,有人一直在瞧着她。   ——   隔着葳蕤花枝,隔着馥郁的芬芳,太子的目光一直死死的钉在柳烟黛的身上。   浓绿万春红一点,城边花路枝欲蔓,陌上花开,娘子缓缓归矣。   柳烟黛这段时间一直跟着秦禅月,胆子没见长,但穿衣裳的品味却跟秦禅月越来越像,秦禅月穿什么好看,她就往自己身上堆什么,瞧着艳丽十分。   倒是今日戴孝,是难得的素净。   发鬓老老实实地盘成一个圆鬓,上面什么都没簪,只戴了一个白麻的帽子,行走在花枝前的时候,像是一只翩翩蝴蝶。   她依旧没意识到有人在,而太子也不出声,只静静地看着她。   他觉得他并不喜欢柳烟黛。   他看她,只不过是……有一点兴趣罢了。   这个女人完全配不上他,出身低,举止放荡,瞧着也并不聪明敏锐,对他的夺嫡之路没有任何助力,看上去,她只是长了一个很得他喜欢的外貌而已。   而且,她还是个二嫁女——不,是已嫁女,尚不成二嫁。   太子的脑海中回想起了那位世子周渊渟。   他是太子,打听一个侯府的事儿算不上多难,旁人小心捂着的辛密,他只需要动一动手指,便能掀开那遮盖的帷幕,瞧一瞧下面的故事。   原是周渊渟陷害周问山后,才惹来了周问山母子报复,最终酿出大祸,周问山母子已死,周渊渟被关到了庄子里,且,秦禅月与周渊渟离了心。   到了这种地步,周渊渟是回不来的——秦禅月这个女人,太子是十分清楚。   他为了了解镇南王,特意仔细查过秦禅月,秦禅月是个“非黑即白”的人,旁人可能会有黑白模糊的灰色地带,秦禅月没有,她的世界里,就要将所有人固执的分为两种,一种对她好,一种对她不好,对她好的,不管是什么出身,什么性情,她都包容,对她不好的,不管是什么人,她都排斥。   就算是周渊渟也不例外。   所以太子才敢断定周渊渟回不来。   周渊渟回不来,柳烟黛便是独自一人,与丧夫的女人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看她养了八个男宠的做派,也定然不会为自己夫君守身的。   想到那八个男宠,太子的面色便多了一点说不清的情愫,像是厌恶,鄙夷,但其中又隐隐夹杂着一点他也说不清的嫉妒。   他想,柳烟黛既然这么喜欢男人,那为什么不能是他?   他是太子,权势在手,难道不比那八个男宠强吗?   他只需要略施手段,就能将柳烟黛勾上手。   这世上,没有人会拒绝太子。   若是……若是柳烟黛日后识相些,他登基之后,可以给她一个贵妃的身份。   即是二嫁女,有过别的男人,自身也不正,便不可能肖想皇后的位置了。   短短几个瞬息,太子脑子里过了不知道多少事。   而在不远处,柳烟黛像是蝴蝶一样从花丛间飞过来了。   太子挪动锦靴,脚步沉稳的向她的方向走过去。   ——   八月末,花海间。   一条曲径通幽,周遭花枝缠绕,她矮一些,被掩盖在花枝之下,一抬头,只能瞧见头顶上被各色花枝割开的天。   南疆的花,身上似乎也有南疆的那股子莽劲儿,长的高高大大,没有长安那股子精巧的意思,但极具生命力,能从八月开到九月底,这样茂盛的花枝,堆砌在一起,如同花朵的森林。   这种行走在“森林”中的感觉,恍惚间让柳烟黛记起来她幼时在南云城里的事儿。   她幼时与祖母一起生活,家境贫寒,祖母替人缝补浆洗衣裳,吃食什么的根本不够,也就饿不死罢了,她嘴馋的毛病就是那时候落下来的。   生在南疆的孩子,生来就会往山里跑,山里很多山货,蘑菇,果子,有时候运气好能上树掏到鸟蛋,还能下水摸到小鱼,偶尔柳烟黛饿极了,就去山间碰一碰运气。   南疆的山高,高的要人将脑袋仰到最上面去,才能看到被树冠切碎的天空,而当她现在昂起头来时,也能看到一片被花枝切碎的天空。   是同一片天,只是她兜兜转转,从南疆来了长安,踏过了不知道多少条溪流与门槛,从原先在林间采果子的小孩儿变成了世子夫人。   她不曾去做什么,只是命运将她送到此。   柳烟黛想,长安是个很好的地方,没有满地乱爬的虫子,没有四处流窜的南蛊人,没有那些狡诈的山货商人,有她一辈子没吃过的好吃果子,有肥得流油的红烧肉,有各种颜色的珠花,她想一辈子留在长安,每天吃最好的东西,穿最好的衣裳。   小烟黛提着裙摆,在原地旋了一个舞圈。   她的舞圈很生涩,以前她不曾学过,秦禅月也不曾刻意要她来学,所以她旋的不怎么好看,只是见了这些南疆的花很高兴,她便笨拙的,跳起来,为这些花转两个圈圈。   好久不见哎,南疆故土。   花朵轻轻摇晃,似乎也在与她打招呼。   好久不见,南疆的姑娘。   地上铺着石子,素雪绸履踩上去,微微有些硌脚的触感,柳烟黛的裙摆擦过葳蕤的花木,渐渐走向深处。   前方正转弯,转过两条弯,便离书海院不远了。   柳烟黛一转身,正旋转着跳过一条转角。   好巧不巧,转角处突然转过来一个人来,角度和速度来的极为刁钻,柳烟黛眼睛瞧见了,但是身子跟不上,猝不及防间,竟是以侧肩撞上了去!   她本就在转圈圈,身形不稳,因此直直的往后跌去,匆忙之间,她下意识的抓向对方的胸前襟。   对方没有躲,甚至顺势以胸膛撑住了她的身子,他的手臂粗而紧绷,轻而易举的便承住了她向后跌的重量,甚至反手一拉,将她整个人又拉着撞过来。   她就这么撞进到了一个火热的怀抱里。   热的像是流动的火,要把她吞噬。 第34章 好烫   强健的手臂紧紧地勒着她的腰, 隔着一层薄薄的夏日丝绢,宽大骨硬的手掌紧紧地贴在她的软肉上,甚至掐在了手中!   好烫!   柳烟黛惊的惊呼!   她头一回——啊不, 第二回被男人这样抱。   上一回是她在镇南王府的时候, 急着去找婆母, 无意间撞了个人,对方也是这样拥住了她。   没想到第二回还是她跌跌撞撞,冒犯了旁人。   简直太失礼了!   她惊得匆忙站稳,下意识向后退, 并伸手去推对方的胸口,一连串的赔礼的话匆忙喊出来,生怕慢了一点儿。   “我一时不察冲撞贵客, 还请贵客——”   她话说到一半儿,便松开贵客的衣裳自己站稳, 但是她站稳后, 抱着她的贵客竟然没顺势松开手。   柳烟黛剩下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 她茫然地抬起头, 正瞧见一拳之外,一张眉目锋锐的脸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太子身高, 肩阔,一张臂,能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进去。   太子喜欢这种感觉,他一抬手,就可以将她随意摆弄, 而她没有任何的反抗能力,只能伏在他的胸膛前任他施为。   她肉肉的,抱起来柔软又乖巧, 缩在他怀中,像是个热乎乎的短绒小兔子,一昂起面来,便露出来一张娇粉的面来。   沉鱼落雁鸟惊喧,闭月羞花珠翠香。   太子只觉得胸膛间也要被她填满了,他从没碰见过这么惹他喜欢的人,连一根头发丝都长得恰到好处。   柳烟黛整个人陷在他怀中、她与他锁骨齐平,她昂起头,连花枝都看不见了,像是被他束拢在掌心间,只能高高昂着头,瞧见他一个人。   太子生了一张好脸,棱骨分明,一双丹凤眼深邃幽暗,薄唇高鼻,瞧着就是个薄情种。   柳烟黛瞧见太子这张脸的时候,脑袋都跟着嗡了一下。   她见过太子,那一日府中宴会,太子高坐主位,她的夫君一直在一旁照看,态度十分谄媚,她也听过一些人讨论太子,他们都说,太子是个冷情之人,重规循矩,且御下极严,在太子手底下的东宫属臣从来不敢逾越。   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掌控着一国的命运,而她,不过是这一国人之中的其中一个,如沧海之一粟。   柳烟黛还听人说过一些关于太子的绯事,据说,早些年在东宫,有一些貌美宫婢爬床,被太子直接拖出去打死了。   她第一次听见这些的时候,就觉得太子有点像是镇南王,她的叔父就是这样一个军令如山,绝不更改的男人。   而她,就冲撞了这样一个人!   她若是开罪了太子,定然会给婆母惹祸!   柳烟黛腿脚一软,直直的就要往下跪。   但她没有跪下去,因为那只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半点力道都没软,她无法脱离,只能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与他相对。   “无碍。”太子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从她白嫩可口、肉乎乎软绵绵的脸蛋,看到她粉嫩莹润的唇瓣,最后道:“孤与周世子私交不错。”   太子神色平静,语气和缓,随后慢慢松开柳烟黛的腰,道:“不会怪罪于你。”   如果站在这里的人换一个,定然能立刻从太子的话中分辨出来些许不一样的味道。   太子与周世子没有任何私交,现下却说“有私交”,那这私交定然不是为了周世子而起,而是为了旁人。   而在场有哪里还有什么旁人呢?分明只有他们两个,太子这话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美人之上。   且,那缓慢松开的手似乎带着恋恋不舍的意味,粗硬的手骨划过柔软的脂肉,带着独属于男人的侵略性。   如果这里的人是白玉凝,定然打蛇随棍上了,蠢货才瞻前顾后愚忠愚孝,聪明人都是看准就上骑驴找马,这条船不行立刻跳下一条船,同情心,爱心,忠心,这些东西都是最没用的东西,只有实打实的权利,才能让人端端正正的站着。   比起来一个侯府二公子,太子显然是更有用,如果能攀附上太子,白玉凝甚至可以当场把二皇子给卖了,抱上这一条比二皇子更粗的腿。   但站在这里的是柳烟黛,一个愚钝蠢笨胆怯的,小娇娘。   烟黛听不懂太子话语里面埋着的隐喻,也不明白太子划过她腰间时候的暗示,她只呆愣愣的瞧了太子一会儿,然后猛松了一口气。   太好啦,太子跟她的夫君私交不错,那他们就是朋友耶,想来,太子不会在意她的冲撞,太子还扶住了她,避免她摔倒在地上,太子真是个好人!   她还害怕世子会怪罪于她呢——是她小人之心啦!   于是这白嫩嫩的世子夫人一低头,行了个好看的礼后,干脆利落的道:“太子宽容,臣妾感激不尽,既太子在此游赏,臣妾便先行告退。”   柳烟黛想,今日府中办白事,太子应该是来祭奠的,太子出现在这里,大概也是喜欢这里的景,这花枝谁瞧了都喜欢,既然太子在此赏景,那她就躲远点,别碍了太子的雅兴。   太子听了她的话,微微一顿。   他那双丹凤眼微微一凝,瞧着柳烟黛的面,难掩几分讶然。   寻常时候太子与旁人谈话,只需要稍微丢过去一个话题,对方会立刻绞尽脑汁的缠上来,他说“周世子”,那柳烟黛就该立刻说“周世子被幽禁她已多时不见”,他说“侯爷去了当节哀”,柳烟黛就该哭哭啼啼的落下两滴泪来,在他面前哭诉自己日子难过,他若是出言安抚,稍加暗示,她便该柔柔弱弱的倚过来。   你搭一句话,她搭一句话,搭来搭去,人便也搭到了一处,混到了一榻。   他是太子,跟了他,比守着一个一辈子也回不来的夫君好上百倍。   而像是柳烟黛这样说完就跑的,太子还是头一次见。   那高大挺拔的太子竟是在原地愣了片刻,目光再落过去的时候,只剩下几分狐疑。   他一时间分辨不出柳烟黛是没听懂他的暗示,还是在……欲擒故纵?   “世子夫人起身,也不必离去。”太子的声线慢了慢,道:“这处院子是你侯府之处,要退也当是孤来退。”   柳烟黛不擅长跟外人言谈,只能磕磕绊绊的回一句场面话,道:“太子喜欢,可以四处瞧瞧,侯府处花草很多,我婆母很喜欢这些。”   太子的手指摩擦着自己手上的玉扳指,盯着她白嫩嫩的脸,道:“侯夫人喜爱这些花草——不知世子夫人喜爱什么?”   喜欢荣华富贵,还是喜欢世间男儿?前者,他为太子,都能满足她,后者,哼,区区八个——他是太子!真龙之躯,只他一个人,便能叫柳烟黛这辈子也不想其他男人。   柳烟黛睁着一双清冽冽的眼,咧嘴一笑,回:“臣妾喜欢吃果子。”   还有红烧肉。   看起来……这女人完全没有接茬的意思。   太子的手一顿,随后又不死心的询问:“听闻世子夫人与世子感情甚铸,若有空闲,世子夫人可以带孤去瞧一瞧世子,孤已很久不见世子了。”   太子的声量沉而又沉,尾音拖得很长,带着几丝难以言说的暧昧,像是香炉里燃着的香一样淡淡逸散而开。   太子一次又一次的抛出柳枝,烟黛一次又一次给撅折了。   若是换了旁人,自然能听出来太子这是在邀约柳烟黛出府门,只是借着世子这个由头而已,毕竟一个落难了的世子算什么东西,他也配太子屈尊降纡的去看他吗?   但这话落到柳烟黛耳朵里,柳烟黛只听出来太子想去看世子。   这也是应当的,柳烟黛想,好朋友嘛,就算是一方落了难,另一方也当回去看一看,她真想不到,太子与世子关系竟然这般好。   只是……柳烟黛突然难得的聪明了一下。   婆母与夫君关系不和睦了,太子又是那样位高权重的人,若是太子瞧见了夫君在山庄里受苦,该不会要把人带回来吧?   这可不行呀!婆母好不容易才将人送进去的!   但是,拒绝太子好像也不大好。   柳烟黛为难的思虑了片刻,想到了一个好法子。   这是这几日柳烟黛从婆母身上学会的!碰见了为难的事儿,她不能回应,要想别的法子岔开这个话题。   最好的法子就是——倒地装病。   之前婆母在宴会上就是这么装的!她看到了,很有用,烟黛也学会啦!   所以柳烟黛干脆一捂肚子,做出来一副痛楚状,便要往地上倒。   只要她倒地称病,所有难事儿都得往后放一放,这与小儿不肯上学堂是一个道理。   她人笨,但是做戏很实诚,倒下去的时候是整个人结结实实的往地上倒,太子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捞她。   这一捞,她又落到了他的怀里。   柳烟黛心里惊讶,她想,她怎么每回都落他怀里?她本来是打算躺地上来着。   倒是太子软香温玉抱了个满怀,一时心都要飞走了,他紧紧拥着她的腰,心想,这女人主动投怀送抱,还算知趣。   但他还不曾来得及说话,便听见柳烟黛道:“臣妾近日刚怀了身子,一时头昏脑涨,请太子恕罪。”   太子听见“身子”这两字,如同被火烫了一瞬,整个人都猛地站起身来退后一步,一双眼阴晴不定的看着柳烟黛。   怀了身子?   这就是她避让他的缘由吗?   看样子,柳烟黛是打算死守忠义侯府了,连一个废世子的孩子都要生下来,她是要一辈子跟忠义侯府纠缠不清。   若是她生了孩儿,他还能允她进宫吗?   有了孩儿,有了孩儿……   不可能的。   他能接受柳烟黛嫁过人,但决不能接受柳烟黛生养别的孩子。   罢了,一个女人,他有什么可在意的?   待他登上皇位,还缺这么一个女人吗?   太子阴沉着脸,片刻后,拂袖而去。   ——   鸡同鸭讲了半天,太子突然莫名其妙的走了,柳烟黛茫然的晃了晃小脑袋,看着太子离去的背影,也不知道太子怎么回事,只好恭送了太子之后,便回了她的书海院里。   她回了书海院,心里头还惦记着太子说要去看世子的事儿,更惦记她说完“有孕”之后太子转身就走的反应。   唔……太子当时盯着她肚子看了好几眼,该不会是发现哪里不对了吧?   柳烟黛有点慌乱,她想,明日得去与婆母说这件事,柳烟黛忧心忡忡的塞了一口红烧肉,完全不知道那太子站在花丛径道里时到底在想什么。   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碰上了一个完全不懂的人,那就完了,这头的人都火上眉头,浑身都快着了,那头的人还没想明白呢!旁人是温水煮青蛙,煮个三年五载能煮熟,这边是沸水煮石头,水沸成什么样,这石头都不会多想的。   不,石头也想了。   石头认为太子别有用心,可能会针对她的“孩子”,所以次日,柳烟黛专门找了机会跟秦禅月说了此事,只是在柳烟黛视角下的太子显得奇怪极了,秦禅月也想不通太子打听柳烟黛怀孕的事情做什么。   太子这个人,心思重,想法多,一眼看不分明,一句话要转百八十个弯儿,没点脑子听不懂,太子想算计的人多了去了,但是太子也没必要算计柳烟黛呀。   就算是太子知道了柳烟黛肚子里的孩子是假的,他也没必要戳穿。   他们忠义侯府是彻头彻尾的太子党,而周府那头却更亲近二皇子党,忠义侯府坑一把周府,太子应该鼓掌才对。   秦禅月拧着眉看了一会儿自己儿媳那张脸,心想,肯定是柳烟黛搞错了,太子一定不是在意她怀孕骗人这件事。   但是太子来到底干什么呢?   秦禅月想不通,她摆了摆手,道:“别管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实在不行有镇南王顶着呢,你回去,一天多添两碗饭。”   柳烟黛就放下心,没两天就将这件事儿忘到脑后去了,现在,她的精力应该放在书海院里的小厨房上,她要多吃一点,把肚肚吃大一点儿才行。   据说过段时间,等肚子彻底大了,还要在肚子上揣软枕呢。   ——   侯府这头停灵七日,柳烟黛便连吃了七天的肉,人瞧着确实圆了一小圈,时不时还要表演一下干呕,一系列动作走下来后,终于到了送灵的日子。   秦禅月不愿意去给忠义侯送灵,所以提前一夜开始装病,对外只称“忧思过虑、悲痛难挡”,生了病,下不得榻。   这送灵的活儿便全都压在了周驰野跟周子期的身上,活生生将这对叔侄熬瘦了一圈。   等忠义侯入了陵寝之后,忠义侯府的事情终于落下了帷幕,礼部的人倒是上门来问过袭爵的事儿,被秦禅月挡回去了。   一般来说,侯爷死了,下面的人便该准备袭爵了,但是周渊渟做过那些事儿,还被人揪住了把柄,周渊渟前脚袭爵,后脚就得有人告到礼部去,他袭不了的。   秦禅月便叫礼部的人再等个一年,等孩子生下来了,若是男儿,再去袭爵。   礼部的人也没见过这种传法——虽说之前也传过几岁孩童,但那起码也是个活生生的孩童,现在这个,还塞在世子夫人的肚子里呢。   秦禅月闻言便道:“若是为难,便请镇南王去向圣上求个恩典吧。”   听了“镇南王”的名头,礼部这群人立马低头顺了,忙声说等着一年后再回来问。   周家那头气的呕血,却也无可奈何,据说顾夫人每天都要跪在佛前写经,求柳烟黛肚子里的是个女孩儿。   秦禅月这头听了,却只是轻轻一笑。   放心吧,肯定男孩的,每年秦家军捡到的孩子有数百人,挑出来一个男孩而已,是什么大事儿吗?   手无实权,只能真的靠肚子来生的夫人忐忑不已,手握实权,背后大靠的夫人想生十个都行。   到了她手里的东西,谁都别想吐出来!   ——   自打死了丈夫之后,秦禅月的好日子就来了。   府内飞檐上挂着的白灯笼才一摘下去,秦禅月当夜便叫了男宠来。   那一日,明月高悬,秦禅月的男宠行过静悄悄的赏月园,撩开珠帘,正瞧见秦禅月在案边饮酒。   她少见的开怀,一连饮了许多,瞧见男宠来了,也不说话,只撑着下颌,用一双妩媚的狐眼静静的瞧着他。   那雪白的珍珠履慢慢的分开,其间挤入了男人的膝盖。   高大的男人跪在地上,面上的面具轻轻的晃,火光静静地燃着。   角落处的冰缸渐渐融化,啧啧水声时不时响起,秦禅月昂起头来,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发鬓,带着点嘶哑的语调缓缓响起:“去榻上。”   这一点餐前甜点她吃腻了,比起来这一些温和的海风,她更喜欢驰奔的,疯狂的,激烈的,让她失去神志的东西。   ——   这漫长的夜,才刚刚开始,她的人生,也才刚刚开始。   秦禅月的日子从没这么痛快过。   这整个侯府都被她捏在手里,碍眼的人都死了,没人能来她面前蹦跶,她每日拉着柳烟黛出去听戏看曲,尝尝美食,买下最时兴的首饰与头面出去做面子,一时之间,整个长安城里都知道,侯夫人跟世子夫人日子美着呢。   寻常人家每日还得相夫教子伺候婆母呢,碰上点不顺眼的妯娌添堵,都能气上半天,若是夫君不争气,出去吃喝嫖赌,她们这些内宅女人还要受委屈,偏忠义侯府这两个人什么事儿都没有,瞧着都让人艳羡。   也有人要阴阳怪气的说上一句,有爵位有什么用?侯府死了一个周子恒之后,剩下俩少爷连官位都没有,日后迟早要没落的,可偏生,侯府那对婆媳根本不在乎。   她只享福便罢了,偏还要给人找麻烦。   前些日子,在她宴会上刺过她的万夫人去与友人一起包戏班子看戏,被秦禅月花高价,从中截停,将这戏班子整个儿都给挖走,叫万夫人硬是没找到戏来看,气的好几日不出房门。   现在对于秦禅月来说,唯一的不爽就是她的养兄还没有醒来,她甚至连见都见不到了。   秦禅月只能回到侯府之中,跪在佛塔内,希望她的养兄能安全醒来。   若是可以的话,她愿意将她一半的寿命分给她的养兄。   因为礼佛,她便少出去招惹是非,长安一时还真有些安静。   但也没安静多久,不过几日之后,长安中便生出来一件大事。   长安中混进了南蛊的蛊师,做了一场大案!   南蛊人生来都会一点毒,他们生长在南疆二十四山里,从生下来就是与毒虫为伴的,自然明白该如何用毒,而其中佼佼者,便能被称为蛊师。   这些蛊师各个都是要人命的,他们随手放出去一点毒,就能害死成百上千人!当初,洛阳城便是混进了这么一位蛊师,才会满城皆亡。   而最近,长安又来了一位蛊师。   这位蛊师混做成了大陈之人——大陈人与南蛊人其实十分相似,南蛊人并不像是昆仑奴一样通体黝黑,也不像是西京人一样有蓝绿眼睛,他们几乎与大陈人一模一样。   他们融入大陈人之中,花费一些银钱,就能买到大陈人的牙牌户籍,再花费一些银钱,就能买到入城所需的入城令。   入城令其实很难买,大陈限制人口流通,若要出远门,需要去当地衙门报备,具体去什么地方,比如从洛阳到长安,期间途径十几个城池,他们不会直接开从洛阳到长安的入城令,而是开从洛阳到苏州的入城令,再从苏州继续开入城令,继续一张一张开下去,直到开到洛阳为止。   如果没有入城令,就不能进入城池,这极大的限制了商贾往来,也限制了罪犯逃窜,更限制了南蛊人入长安。   但这位南蛊蛊师还是排除万难,一路进了长安来。   这位蛊师来了长安之后,只做了一件事。   他在京中以蛊虫控制马匹,在上朝的路上,袭击了兵部侍郎吴行止。   吴行止虽然带了私兵护卫,但是要命的是,那蛊马被斩杀至死后,从中飞出黄豆大的蛊虫,汇成黑压压一片的蛊群,直接扑到吴行止的身上,活生生将吴行止吃干了,只剩下一副骨架,和完整的官袍,在尸体旁边还留了四个字:血债血偿。   这事儿一冒出来,半个朝堂都震惊了。   大陈一向闻蛊色变,素日里出一个南蛊人都要大清彻查,哪一家哪一户敢窝藏南蛊人,那都是杀头斩全府的罪过,抓出来之后,都要抄斩。   不光朝野,就连这些大户人家的夫人姑娘们听了这档子事儿,都不敢出门子了。   谁知道这南蛊蛊师是如何来的?谁知道他现在就藏在什么地方,等着杀他们呢!   永昌帝震怒之下,召开朝臣会议,大陈专门用来缉蛊的缉蛊卫应声而出,在长安翻了个底儿朝天,就为了寻到这位蛊师。   但依旧找不到。   甚至,第二日,有另一位大臣在出府上朝的时候,以同样手段被杀,尸体旁边依旧有四个字:闽南之争。   瞧见“闽南之争”这四个字,缉蛊卫便琢磨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早些年,这位兵部侍郎吴行止吴大人曾经在边关为将,亲手打了一个叫“闽南”的地方,获得了一场胜利,杀了不少南蛊人。   眼下,这是有南蛊人为了这场胜利,千里迢迢穿过城邦,来到此处找吴行止报仇来了。   而第二个死的大人,是吴行止当初的副将。   这事儿一冒出来,昔日里一起打过闽南之争的将士们都跟着瑟瑟发抖——他们不怕真刀真枪,但是怕那些无处不在的蛊和毒,怕变成虫子的温床暖巢,怕被吃干净骨头。   而缉蛊卫那群废物,却怎么都抓不到这个南蛊蛊师——若是事发一两日便抓到了,那这件事情便不会闹得这么大,可偏生,缉蛊卫抓不到。   抓不到就算了,甚至,后面在缉蛊卫的团团保护之下,又死了一个曾经参加过闽南之争的大臣!   这是第三位大臣!   在缉蛊卫眼皮子底下都能杀人,要不了多久,是不是就要杀到长安皇宫里去,放个虫子把皇上杀了?   这南蛊人便没人能治得了吗?   一时之间,朝野震荡,长安之中也跟着议论纷纷,甚至边关也跟着不安宁。   南蛊蛊师在长安之中杀了大臣的事迹点燃了身在南疆的南蛊人侵略的火苗,他们似乎受到了鼓舞,不断侵略边疆。   而这个时候,长安中突然传起一阵谣言,说是镇南王突然回长安,且多日不出门,是因为镇南王已经死了。   正是因为镇南王死在了长安,所以边疆的南蛊人才敢侵略边疆,那南蛊蛊师才敢来长安作乱。   这消息一出,不止长安内一片哗然,就连边疆都跟着越发躁动。   边疆的将领中,十个里面有八个是秦家军的人,他们驻守边疆多年,镇南王这三个字对于他们来说,不只是一个名字,还是他们头上的太阳。   有镇南王在一日,他们就不怕这遮天蔽日的蛊虫。   而当太阳要坠落,他们会恐慌,会不安,会畏惧,边关必然因此动荡。   若是镇南王当真死了,这整个大陈上哪里再窜出来一个镇南王来镇住局势呢?这整个大陈,是不是又要被南蛊入侵?   自然也会有人跳出来反驳说不可能,这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个能站出来的吗?他们大陈没了镇南王就要完了吗?   也有人说,镇南王还没死呢,让镇南王出来转转,这流言便不攻自破了。   可镇南王不肯出来。   镇南王又为什么不肯出来呢?   ——   是夜。   窗外繁星点点,明月当空。   皇宫外的二皇子宅院中,一阵怒骂声从窗中传来,刺惊檐外飞鸟。   “废物——废物!”   “啪”的一声脆响,玉杯被投掷砸撞在汉白玉地面,碎裂一地,殿内的幕僚瑟瑟发抖的跪了一地,而在高案之后,二皇子一改素日里斯文儒雅的伪装,面色狰狞的吼道:“什么闽南之战?不过是太子的手段!”   这次事情的最开始,死了一个吴行止的时候,二皇子就意识到不对了。   吴行止是他手底下最得力的干将,同时,也是他在武将之中唯一可以倚重的人,二皇子的姨娘,万贵妃的胞妹当初就是嫁给了吴行止做妾,所以后来,万贵妃起势之后,二皇子的姨娘便开始左右撺掇,想借着自己姐姐的威势,让自己往上爬一爬,吴行止这样一瞧,干脆果断休妻,将万贵妃的胞妹万夫人提为妻,同时,投诚向了二皇子。   若是二皇子登基为帝,吴行止也就跟着上了一座宝船,直达天听。   而这一次,死的偏偏是吴行止。   二皇子立刻派人着手调查,但是他的人同辑蛊卫的人一样,什么都找不出来。   好像是真有强横的蛊师从天而降,把他给弄死了似的。   二皇子才不信呢!   蛊虫是有的,但绝对没有那么厉害,南蛊与大陈打了少说五十年,几乎打了一整个朝代,也就只打出来一个洛阳,要是这世上真有这么厉害的蛊师,直接进长安把永昌帝弄死不就得了,这大陈不直接改朝换代了吗?何必只弄死一个小小的吴行止呢?   他更倾向于是有人里应外合,设计弄死了人,随后强行造势,捏出来一个这样的蛊师来。   一定是有人别有用心,只是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等死到第二个人的时候,二皇子便确定了,下手的人是太子。   因为死的第二个人也是二皇子手底下的党羽。   一连两回,死的都是二皇子的人,且在同时,开始不断有人以“镇南王已死”来做文章,二皇子左右一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太子与镇南王欲逼皇上低头、处置二皇子,所以激化大陈与南蛊之间的矛盾,杀几个二皇子这边的大臣,然后使外面那些愚人们震惊恐慌。   那些庶民以为没有镇南王他们大陈就要完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分明只是死了几个人而已,却使大陈间风雨飘摇,人心惶惶,边关也出事,这样的情况下,皇上就会对镇南王,对太子党妥协。   妥协……如何妥协呢?自然是找个理由来处置他这个二皇子!压下了他,处置了他,镇南王那病就会无药自愈!他就会回到南疆去,继续狗一样趴着!守着那二十四座山!   而他呢?太子获胜!他就离皇位又远一步,他输一次,跟他的人就会少一些,跟太子的人就会多一些,他的人越来越少,太子的人越来越多,就算是父皇保他,他也站不稳了!   这场政斗,太子挟镇南王之威势,以南蛊人为刀,狠狠地切上了二皇子的脖颈。   想让镇南王出来压住局势吗?想让边关稳固吗?好啊,处置二皇子,一切就顺利了。   太子好一招借刀杀人!   “混账东西!”   二皇子的吼声回荡在寝殿之中,吼得中气十足,但实则外强中干,隐隐难压不安。   太子这一招太狠了,利用了所有人对南蛊的恐慌,也利用了镇南王如山一般的威势,两者叠加,便将这大陈的安宁与镇南王的死活挂钩了,镇南王一日不出,这大陈边境便一日飘摇。   要真是生了战事,死伤了黎民百姓,那他父亲就算是再偏爱他,也一定会低头的。   世家与皇权,就是这样互相拉扯。   不行,他必须做点什么。   二皇子在寝殿之内踌躇迟疑,许久之后,终于下了决心。   太子图穷匕见,他也得上一上狠招数了。   “去将白玉凝叫来。”二皇子压了压盛怒,捏着眉心道。   他埋了这么久的棋,现在该用上了。   ——   当夜,白玉凝进了二皇子的殿内。   红烛静燃,映在窗纱上的两个人影密谋了一整夜。   次日辰时,白玉凝自二皇子的府门而出,直奔着侯府而去。   这一日,寅时,天边方亮。   此时已经是九月初了,这个时候的天亮的不再那么早,日头也没那么燥,府门口守着的私兵站了一夜,难免有些疲倦。   正是拄着刀枪,依靠着后背的门柱昏昏欲睡之时,突然瞧见有一道素色人影自远处的街头那边走来。   天苍苍云茫茫,薄凉的日头落下来,将坊间地面上的大青石砖   私兵只瞧着这人身形,就有些眼熟。   当对方经过时,门口的私兵瞪大眼去瞧,正瞧见这人走到了他们的面前,站在府门前站定后,一转身,“砰”的一下结结实实的跪下了。   私兵倒吸一口冷气,惊呼出声:“这不是——这不是白姑娘吗?”   之前因为陷害大公子被赶出去的白姑娘,白玉凝呀!这怎么还回来了!回就回来吧,怎么还跪到了府门前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门口的私兵不敢耽搁,赶忙转头进去通报了。   这要是晚一会儿,叫外头的人瞧见,还以为侯府把这位白姑娘怎么样了呢!   不过片刻,门口的私兵便去将赵嬷嬷给寻了过来。   赵嬷嬷当时穿了一套窄袖一步裙,从门槛内一出来,便瞧见了白玉凝那张含着泪光的面。   瞧瞧,这小狐狸精!   赵嬷嬷恨她恨得咬牙,赵嬷嬷总觉得,要是没有这个女人,大少爷和二少爷都不至于闹成那样,所以她心想,今日,不管这小狐狸精说什么,她都得把人赶出去!实在是赖着不走,她就打断白玉凝的两条腿!   真当他们侯府是没脾气的人家吗?   眼瞧着赵嬷嬷过去,门口的两个私兵都跟着叹气。   这段时间赵嬷嬷脾气凶得很,府里的事儿被她死死抓着,谁都讨不了好,现在瞧着赵嬷嬷这般凶神恶煞,估摸着白姑娘要吃亏啦。   但谁料,赵嬷嬷气势汹汹的冲过去,居高临下的跟那白玉凝说了没两句话,竟然一转身,白着脸进府,当场去赏月园见侯夫人了。   赵嬷嬷这消息一层一层往上传,终于送到了赏月园去。   ——   赏月园中,秦禅月陷在柔软的绸缎内,睡得极沉。   秦禅月昨夜与那男宠玩儿了个昏天黑地。   那男宠这几日间本事突飞猛进,将她伺候的舒坦极了,她甚少尝过这样美妙的滋味儿,一时沉迷极了,昨日放纵了些许,还特意从库房里挑了刚上好的丝绸来束着他。   丝绸是红色的,很长,以前是用来做舞演奏的,秦禅月年幼的时候喜欢跳阵前舞,便是送将士出征的舞蹈,一根红绸能舞到天上去,现在好了,这红绸不曾舞到天上,而是舞到了身上。   他人壮,但又不反抗,跪在地上一直在喘粗气,红绸紧紧缚着黑皮,勒出明显的弧度,门窗紧闭着,流水一样的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的每一寸肌理都透着男人身上独有的火热气息。   秦禅月极爱逗弄他,像是逗弄一只热乎乎的大狗,她用白而嫩的足尖去踩他,从胸膛踩到腰间,最后微微用力。   他的喉咙间便发出沉闷又色气的声音,像是一只发情的野兽,秦禅月垂手摸着他的喉结,在那一刻,突然很想看看他的脸。   她伸手去挑他面具的瞬间,这人突然挣脱了束缚,抱着她滚到了床榻间,天旋地转间,再然后嘛——   秦禅月便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床榻上的床帐一直在晃,上面的莲花不断的旋转,旋转,她的天地也随之颠倒,颠倒。   秦禅月就这样沉睡着,直到次日,被惊慌跑来的赵嬷嬷喊醒。   那赵嬷嬷也不敢进内间,只在内间的门外一直喊着,秦禅月混混沌沌的醒来,向旁处一摸,又如她所料一般摸了个空。   这个人儿……不管晚上闹得多疯狂,第二日一准儿是瞧不见人的,秦禅月与他夜夜笙歌,但是现在却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初初醒来时,秦禅月盯着自己面前的床铺发了两息的呆。   这男宠……不知道怎么回事,越瞧越得她的喜爱。   到底是武夫,这身子骨,是个女人就爱。   那纤细的手指在床铺上轻轻地划过,像是划过了那火热的胸膛一般,过了两息,秦禅月才收回手来,抬眸看向外间,道:“进。”   门外的赵嬷嬷苍白着脸行了进来,进来后竟是做贼一样先关上外间的门,随后一脸惶惶的向前走了两步,跪在了珠帘后头,低声与秦禅月道:“不好了,夫人,方才,方才老奴受到通禀,说是那些家里养的私兵瞧见了白玉凝来了,就跪在府门外头,老奴便想将这个人赶走,但是谁料,老奴出去之后,这白玉凝竟然与老奴说——” 第35章 青天白日,你们做了什么!   赵嬷嬷说到此处之时, 无端的住了嘴,欲言又止。   躺靠在床榻间的夫人撑着下颌瞧着她,隔着一层珠帘, 能隐隐瞧见她皱巴巴的拧在一起的脸, 像是个老橘子。   “是何事?”秦禅月看赵嬷嬷的模样便觉得招笑, 也不恼赵嬷嬷将她吵醒的事儿,只道:“竟将你吓成这般。”   赵嬷嬷那脾气,碰见活死人都敢拔刀上去砍两下,白玉凝是突然生出来了什么三头六臂, 能把赵嬷嬷惊得一路屁滚尿流的回来寻她?   赵嬷嬷伏跪在地上,只觉得手掌间的冷汗渗出来,在黄花梨木地板上印出来了一个湿漉漉的手印来, 她干瘪的唇瓣紧抿着,半晌, 才低声说道:“方才, 她与老奴说, 她有了身孕了。”   提到身孕, 赵嬷嬷喉咙口都跟着发干。   早些时候,白玉凝与周家两个公子纠缠不清, 也说不明白是什么时候跟那位公子有了苟且,后来闹大了,人赶出去了,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揣一个回来。   这自古以来,生儿育女都是大事, 寻常公子若是沾了姑娘的身子,都要好生处理掉,大陈人爱洁, 想要做官承爵,就得好好爱护名声,私底下怎么玩儿都可以,明面上只要站出去,都得是霁月风光琨玉秋霜的公子,否则闹到言官哪里去,保准儿被参一本。   忠义侯府本来就因为爵位一事在礼部挂上了号,只是靠着镇南王的威势压下来了而已,若是再生出什么事端来,说不定又要闹出波澜。   要知道,周家那伙儿人还虎视眈眈的瞧着呢,自打丧事办完后,周府的那些管家丫鬟们也总来侯府走动,总想拐带几个府内的小厮出去饮酒,瞧着就是一副来探听消息的模样,都被赵嬷嬷一手给摁住了。   若是白玉凝这事儿闹出来,保不齐又让周家揪住什么小辫子,所以才给赵嬷嬷惊出一身冷汗。   这人若是不处置好……   赵嬷嬷忧心的看向他们夫人。   床榻间的夫人黛眉微挑,胭红色的唇瓣缓缓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面上瞧不出来什么惊讶,反而隐隐有几分讥诮。   她就知道,白玉凝身为二皇子的人,迟早要想办法回他们侯府的,各种手段白玉凝都会用一用。   而眼下,最有用的就是“借身子逼上位”。   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周家和侯府现在因为一个爵位在互相角力,侯府全靠一个莫须有的子嗣撑着,子嗣能不能出来,关乎谁家是爵。   眼下输赢可真不一定呢,一个未出世的胎儿变化太大了,谁知道那一天这世子夫人一不小心跌了一跤,这孩子就莫名其妙没了呢?   这个时候,突然来了一个白玉凝,说自己肚子里面怀了孩子,那简直是雪中送炭,走了一步妙棋。   再多加一个,岂不是双份保险?虽说这白玉凝前科劣迹斑斑,但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却是实打实的金贵,若是恰好生个男儿出来,那也是解了燃眉之急。   白玉凝能想出来这个法子,也是有几分急智来,不止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了着落,她自己也能在侯府站稳脚跟。   母凭子贵,母凭子贵,就是这个道理。   秦禅月在榻上慢悠悠的翻了个身,道:“知道了,下去吧。”   赵嬷嬷人都要急坏了,这外头跪着那个是打是收,得来一句话呀,总不能就这么扔着吧?但是她瞧见夫人一点儿都不着急,便也不敢言语,只悄悄地退了下去。   厢房的门开了又关,其中便只剩下了秦禅月一个人继续躺着。   她是一点都不着急。   因为她知道,这个白玉凝根本就不是因为有了身子而来的,她那身子有没有都不一定呢,白玉凝这次来,只是为了给二皇子办事儿,恰好碰见了周家和侯府的“夺爵之争”,且她又有这个机会,所以拿这个理由过来了。   等白玉凝进了侯府,保不齐还要干出来什么恶事儿呢。   但秦禅月会让她进来,因为秦禅月打算将计就计,白玉凝想要通过害侯府人来为二皇子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秦禅月也想通过利用白玉凝将二皇子拉下水来。   两拨人争斗,比的就是耐心与胆大,白玉凝孤身入虎穴,而秦禅月放饵诱敌深入,两个人都在演。   既然要演,就肯定要演个痛快,她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将白玉凝放进来的。   且跪着去吧。   ——   夫人本是想再补一补眠的,可她到底是中途醒了,在榻上翻来翻去,怎么都睡不着了,只能目光清冽冽的扫过四周,琢磨着着找点什么事儿干。   现下已是九月,最后一波秋老虎也在兵部侍郎吴行止遇刺杀的那几日过去了,余下的日子一日比一日凉,早晚间的凉意从雕花窗柩外漏进来,逼着人又添一件衣裳,厢房内早已不置冰缸了,只在矮案上点着熏香。   昨夜熏香燃了一夜,晨起时应当已燃尽,那熏香炉里本该只剩一点灰烬才是,但是当秦禅月抬眸看过去时,还能瞧见那香炉之中的熏香静静地燃着,应是刚被人插上没多久。   一线熏香自炉中升出一条直线,自空中袅袅而升,最后撞碎在檐柱间,逸散成一团淡雾。   这就是那离去的小男宠做的。   这人勤勤恳恳的伺候,下了床还不争宠,不争宠就罢了,处处还这般体贴细致,伺候的比最贴心的丫鬟还妥当。   想起来昨夜那些难得的欢愉,秦禅月只觉得周身舒畅,心里也落了主意。   她得好好赏一赏这个男宠。   夫人在榻间又赖了一会儿,才慢慢的自榻间坐起来,唤丫鬟进来伺候洗漱。   近日外头闹南蛊蛊师杀人的事儿,辑蛊卫疯了一样四处乱抓人,商坊都关了不少,朝廷里的大臣们上朝都小心翼翼,大户人家的姑娘夫人们自然也都不出去吃茶会、看戏文了,全都在自家里闷着,生怕出去招惹了什么事端。   这样的日子,也没法儿出去张扬,所以秦禅月只自己在府内瞧瞧话本算算账。   临近秋间,外头的花草都凋零了,开的也少,没什么好赏的,丫鬟们便给秦禅月的矮榻矮桌上摆了一瓶小秋菊。   秋菊开的正艳,极水嫩的黄色,瓶是乳白和田玉的,黄白交映之间,颇为赏心悦目。   秦禅月随手一点,道:“挑个这个颜色来。”   一旁的丫鬟转身应是,随后取了一套鹅黄色对交领百褶裙,外衬了一套雪绸广袖长衫,鞋履选了一套鹅黄色绣菊锦履,一一服侍秦禅月换上后,又在发鬓间簪了几支金菊。   这颜色正好,鹅黄与白雪一配,少了几分锋芒毕露,多了几分明媚温和,若是不熟悉的人瞧见她,说不准会被她这外貌迷惑些。   丫鬟正往秦禅月的额间描摹一朵淡黄色的花钿时,厢房外传来通报声,说是二公子求见。   不用问,谁都知道二公子是为何而来。   丫鬟描摹的笔一停,却见秦禅月眉眼不动,她便继续描摹。   直到额间的淡黄色花钿描摹成后,秦禅月对着镜瞧了片刻,才转而要叫人进来,但她也不是要见门外的二公子。   只见秦禅月对一旁的丫鬟吩咐道:“去把昨日那个请过来。”   昨日那个……   小丫鬟想起来昨日在廊檐下听见的动静,不由得红了些脸,随后低声应是,转而下去。   小丫鬟从赏月园厢房出去的时候,正瞧见二公子神色焦急的立在廊檐外头站着。   自从忙完丧事之后,二公子便解禁了,想去哪里都可以,二公子经了被禁闭、父亲去世这两件事后,突然变得沉稳了许多,不再出去乱跑、去找什么白玉凝,也没有因为手臂伤了而如同昔日的周问山一样发疯,而是老老实实地在府里待着,偶尔读读书,每日都来给秦禅月晨昏定省,就算是秦禅月不醒来,他也在屋外头廊檐下站一会儿,瞧着还是和往常一样恭顺孝敬。   府里面的人都说,二公子这是真的悔过了。   小丫鬟出来的时候,瞧见二公子循声急躁的看向她,似是等着她开口说话。   小丫鬟只得行了个礼,道:“见过二公子。”   周驰野急的压低声音问她:“母亲说了什么?”   今日晨间,周驰野知道白玉凝跪在府门外的时候急的根本待不住。   那一日在榻间,白玉凝抱着他,说让他软下态度,把自己照顾好,否则她会伤心,还说她会回来找他,让他等着。   他就这么一日又一日的等到现在。   自从那一日办宴时,白玉凝在府内离去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了,白玉凝就像是一片雪花,落在了他的掌心,带来了一点凉意后,又飞速消融,他再低头看过去的时候,掌心里什么都没有。   而他,只能靠着那一点他自己都看不见的念想,一直往后撑。   他都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有时午夜梦回,他都要想,是不是他苦熬了太久,硬生生逼生了幻觉,那一日在他那张死寂的床上,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发癫。   他不知道,没人能告诉他。   直到今日,剑鸣院的小厮告知他白玉凝来了,而且白玉凝还不是一个人来的,她怀了他的孩子!   她怀了他的孩子!   他们有了孩子!   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如果是男孩,应该像他,如果是女孩,应该更像玉凝,像谁都好,像谁都是他的孩子。   他心底里死寂的那一捧灰又复燃了,咄咄的烧着他的心,让他无法在厢房之中继续待下去,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去府门前找白玉凝,又在出剑鸣院的厢房门的时候硬生生遏住脚步。   他不能去。   他见了白玉凝也没什么用,现在这个府门里,真正说了算的人是母亲,只有母亲点了头,才能让白玉凝进府门来。   所以他匆忙跑到母亲这边来了。   他知道,这件事一定已经有丫鬟禀报到母亲这头来了,只是不知母亲现下是何想法。   就算是母亲不喜欢白玉凝,但是,玉凝肚子里有了他的骨肉,总该让玉凝进个门来吧?就算是不能当正妻,先委屈玉凝做个妾也好啊!   而那小丫鬟顶着周驰野灼热的目光,微微为难的抿着唇,低着头行礼道:“回二公子的话,夫人说,要奴婢去领人来见她。”   “领人?领玉凝吗?”周驰野大喜,一叠声道:“我也去。”   丫鬟瞧着更为难了,声量也渐渐放低,道:“夫人要见得不是白姑娘,而是……那位公子。”   周驰野最开始没懂“那位公子”是谁,直到看见丫鬟透粉的耳垂,躲闪的目光时,周驰野才恍然大悟的惊记起来了。   是有这么一个人。   这人叫周海。   父亲去世以后,母亲突然开始养了一位男宠,这位男宠白日间丢在书海院里,就像是一个普通的私兵、护卫、亲兵一样,每日守门,瞧不出来半点特别,但到了晚间,这个人就变成了另外一个身份。   他成了侯夫人的男宠,夜夜被叫到赏月园承欢。   最开始这件事还是颇为隐秘的,赏月园的奴才们的嘴都被赵嬷嬷死死的掐住了,谁都不敢冒出来一点声音,但是,秦禅月对此却毫不掩盖,所以消息渐渐传开,便也不再是秘密,而这些丫鬟们称呼周海的时候,不好再称呼对方为“私兵”,也不敢直呼大名,只得绕一绕,囫囵的称呼成“公子”。   周驰野在最开始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很是恼怒。   父亲新丧,不过几日时间,不过几日!现在尸骨未寒,母亲竟然就堂而皇之的养了男宠!   他愤懑极了。   谁家的女人这般做派?母亲之前分明不是这般的,怎的这几日,变成了这样一个淫秽的性子?   父亲下葬的时候,母亲甚至都不曾去看过!母亲这等行径,如何对得起父亲?日后百年,又如何能与父亲同穴?   他气愤至极,却又碍于人子的身份,不得开口,只能假做自己不知道。   谁料,谁料,到了今日,白玉凝还在外面跪着呢,母亲竟然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叫她的男宠来!   一个男宠!那样下贱的东西,那样下贱的东西!   周驰野恨得牙根都跟着痒痒,胸膛剧烈起伏,一张俊美锋锐的面都跟着微微扭曲,看起来随时都能暴走发疯,把一旁的小丫鬟吓得瑟瑟发抖。   谁都知道二公子脾气坏,当初大公子欺负了白玉凝,二公子差点将大公子掐死呢!要不是关键时刻手软了,侯府这俩公子早都没了!所以现在一瞧见二公子脸色沉下来,一旁的小丫鬟就害怕,生怕二公子发疯。   但是让小丫鬟没想到的是,二公子的脸阴阴晴晴,片刻之后,竟然硬咬着牙忍下来了。   他不曾对那位未曾谋面的男宠说任何话,只是咬着牙说:“去与母亲通报,说我来请安了。”   门前的小丫鬟只得中断去找“那位公子”的路,转而去里面通报,不消片刻,那小丫鬟便又行出来,与二公子行礼道:“启禀二公子,今日夫人说了,不见人,二公子早些回去歇着吧。”   周驰野听了这话,急的目眦欲裂。   母亲明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来,却不见他!   周驰野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在思量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心爱的女人在思量什么,他夹在她们两个中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以为自己都看明白了,实际上他什么都不知道,只会干着急。   他想,母亲不让白玉凝进来,难不成就让玉凝一直跪在外面吗?这坊间来往不知道多少人,叫他们瞧见了,日后玉凝如何做人呢?   周驰野立在原地,不断地想法子。   他得想办法说动母亲,他不行,就得找行的人,但是现在这院子里满打满算也就三个主子,他一个,秦夫人一个,世子夫人一个。   其实赤霞园还有一个霞姨娘,但是那位霞姨娘自从侯爷死了之后,立马老老实实的缩在了宅院之中,平日里连门都不迈出一步,大概是生怕秦禅月将她送到庄子里去,所以老实的像是一只鹌鹑一样,他也根本指望不上霞姨娘。   而要说起来受宠,这满院子的人都比不过一个柳烟黛。   他想来想去,一狠心,转身去书海院拜访了。   他说不动,他那嫂嫂总能说得动了吧?   ——   周驰野奔向书海院时,那丫鬟也去了书海院寻人。   两拨人一前一后,丫鬟先到的,她到的时候也没有惊动院子里的柳烟黛,而是选择绕了个路,专门只单去找了周海。   赏月园的丫鬟到的时候,周海刚刚从厢房里醒来。   赏月园中是带有专门的侍卫厢房的,距离马厩不远,素日里远离前院,是他们这群私兵们专门住着的地方。   私兵还与寻常的家丁小厮不大相同。   大陈允许为官者养私兵,以作护卫,但是按照官阶排序,最低的九品小官也就能养五个而已,官阶越高,养的越多,再有爵位叠加,可以养上更多。   这些私兵们可以称之为私兵,也可以称之为死士,换句话说,他们的命就是主子的,主子要他们生就生,要他们死就死,他们每年都可以拿到大笔的银钱来,以侍奉主子为荣耀,基本上每一个私兵都有“为主子赴死”的决心。   大部分时候,这些私兵都是独属于个人的财物,只有父母兄弟之间才会互相赠亲兵,一般都是上位者赠送下位者,用来保护。   秦禅月的这些私兵,就都是镇南王亲手一个一个挑出来,送给秦禅月的,随意秦禅月使用,他们的身体、他们的魂魄都是秦禅月的,就算是秦禅月拿他们的性命取乐,他们也不会有半点迟疑。   周海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后脖颈一阵酸痛,他费力的揉了揉自己的后脖颈,一睁开眼,就能看到自己头顶上水兰色的粗布床帐。   这私兵厢房并不大,也就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窗罢了,都是最普通的老木头,桌角缺了歪了都是常事儿,连沐浴的净室都没有,他们这群私兵们也早都习惯了这种住处。   周海醒来时,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往枕头下面一抓,抓出来一个面具来。   将面具握到手上的时候,周海的面上浮现出了片刻的古怪表情,像是这面具烫手一般,他摸一下,人都要跟着抖一下。   周海有一个秘密,从不曾与旁人说过,那就是……他做过别人,啊不,别人做过他。   或者说,有一个人冒充了他。   那大概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儿了,还是八月呢,他们一群私兵跟着世子夫人去了镇南王府,生活平静、一日复一日的活着。   世子夫人是个极胆小的女人,虽说他们都被秦夫人赏给了世子夫人,但是世子夫人其实从不敢看他们,更别提碰他们了,他们名义上是世子夫人的人,但实际上经常被世子夫人丢到角落里去。   他们也不想那些,只日日凑在一起玩玩骰子练练武,最大的快乐就是偷喝二两酒。   直到有一天,世子夫人突然来他们这儿选男人了!   他们八个人忐忑极了,以为世子夫人要来开开荤了——都是做私兵的,他们自然听说过大户人家里做男宠的事儿,别说给女人做了,给男人做的都有,他们早有准备。   当了私兵,就要有私兵的觉悟,拿了那么多银钱,自然要学会怎么伺候人。   而那一日恰好,选中的人是他。   而且,他要伺候的人也不是世子夫人,而是侯夫人。   周海最早是秦家军的孤儿,后来十六艺成,训成了私兵跟了秦禅月,一跟就是三年,再后来成了柳烟黛的私兵,现在不过十九,因为军中管束极为严格,不允许去青楼楚馆这种地方消遣,他又年岁太小,没娶妻,所以这辈子还没开过荤呢,难免有些不安。   当世子夫人把他推进门的时候,他的腿脚都在抖,他干巴巴的咽了一口唾沫进门,脑子里都是秦夫人的面。   秦夫人……秦夫人是很好的夫人。   虽说外人都说秦夫人脾气不好,但他们这些日夜跟着秦夫人的私兵都知道,夫人只是眼底里容不得沙子,只要你真心待她,她不会为难任何人,她那层厚厚的铠甲下面,是一颗柔软的心,而且秦夫人有钱,从来不亏待他们,他们受一点伤,秦夫人都给他们塞加倍的银子,跟了秦禅月,别的不说,起码吃香的喝辣的。   只是,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要来伺候秦夫人。   周海也是被赶鸭子上架,两脚飘忽的进了厢房里,手脚并用的往内间里面走,脑子里拼命回想着以前学过的东西。   口,舌,手,腰,然后怎么弄来着?他要是伺候不好该不会被降罪吧?   周海就揣着这一肚子见不得人的心思,推开了内间的门。   内间的门被推开的时候,他没瞧见什么夫人,只瞧见了一个戴着面具的高大身影站在内间门口,跟只悄无声息的猛虎一样蹲守着他,见他进门来之后直接一手刀砍下来,直接把他砍晕了。   他连一个声调都没冒出来!   等周海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他已经被重新送回到了厢房之中,床头看守着他的是钱副将。   以前周海在秦家军的时候,就是钱副将手底下的兵,一见了钱副将,他比见了亲爹都亲。   那时候的周海被砍的脑瓜子嗡嗡的,醒过来的时候几乎是从床榻上弹坐而起,惊叫着喊:“钱副将,我被人打晕了!”   钱副将神色复杂,缓缓点头:“我知道。”   周海:“在夫人的厢房里!”   钱副将:“我知道。”   周海:“夫人晕了!”   钱副将:“我知道。”   周海:“有人潜进来了,有外贼啊!”   钱副将:“我知道。”   周海:“是一个戴面具的男人!”   钱副将目光平静的盯着他,幽幽的从兜里掏出来了个面具,举在自己脸上,一双眼隔着面具看着周海,道:“是不是这个面具呀?”   周海震惊瞪眼:“啊?”   外贼竟是钱副将!   钱副将道:“有事要安排你做——昨日,你便假做自己伺候了夫人吧。”   周海:“啊?”   钱副将道:“不许与任何人言谈此事。”   周海:“啊?”   钱副将:“否则小命不保。”   周海:“啊?”   “啊什么啊!”钱副将话说完了,没耐心和他拉扯,一伸手,把面具甩他脸上,道:“涉及到侍寝的事情,不准予任何人言谈,若是你们谁敢嚼舌根,二十军棍起步,后续还要赶出府去庄子里喂马,一辈子别想回来,明白吗?”   这听明白了!周海点头:“是。”   从这一天开始,周海开始了双面人生。   外人都以为他伺候了夫人,就连夫人都以为他伺候了夫人,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没有伺候过夫人,每到进厢房的时候都会被人打晕。   无一例外。   他就像是那种空有虚表的宠妃,明面上风光无限,背地里屁都没有,别人对他“另眼相待”,都以为他得了夫人青眼,少走了二十年的弯路,但只有他知道,这夜晚的美好都是别人的,留给他的只有一手刀,两手刀,三手刀,四手刀。   他抬眼望去,每一个夜晚,都是手刀。   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人是谁,有时候他真想求求这人别总砍脖子了,之前在王府的时候还好,就伺候了那么一回,但是自打回了赏月园,那是一回接一回啊!   他这可怜的脖子这几天被砍的酸痛极了,都抬不起来了,谁家好脖子天天被砍啊?手刀也是刀啊!   但是他连个音调都冒不出来,随时随地随便砍,说晕就晕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周海昨日晚间就被砍了,今日直到此时才刚刚醒来,他正捏着那面具骂人呢,便听见外头有人来通禀,说是赏月园的丫鬟又找来了,说夫人要叫他立刻去赏月园。   周海当场出了一身冷汗。   白天还来啊?   周海慢腾腾的捂着脖子坐起来,突然间有点迟疑。   因为……那个人从没在白天出现过。   以前他去侍寝都是晚上,那个人出现也总是神出鬼没,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反正夫人这边一找他,他一抬眼,那个人就出来了,他都找不出来是哪来的,更是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见面就被砍,砍了就睡一夜,到现在他都没跟那人说过一句话。   他其实都琢磨着要不要写个纸条跟对方说一声,实在不行下点药吧,脖子真受不了了!   而现在,比脖子更严峻的问题来了。   那个人不在,他要自己亲身去吗?   若是这人一直不来,夫人又要他白日侍寝,可如何是好?   他若是真侍寝了——   周海想起了之前钱副将的叮嘱,副将说过,万万不可碰夫人,否则他小命难保。   思虑之间,周海满心忧愁的跟着丫鬟去了赏月园。   他都走了几步,才记起来自己没戴面具,但左右一想,他又不是“别人”,那个人戴面具也只是为了演他而已,他又不需要演自己,干脆便跟着人去了赏月园。   赏月园坐落在整个侯府正东方,他需要从西北方的花园之中穿过去,因为是白日,所以来往的丫鬟小厮们都能瞧见他。   最开始,周海还坦然的迎接所有人的目光,但当他走了一段路之后,他就后悔没把面具戴上了。   因为见到他的每一个人都要小声讨论声两句。   “就是他,勾引了夫人,爬上了夫人的床。”   “这小子瞧着浓眉大眼的,背后可有不少手段呐。”   “短短几日就引得夫人忘了旧夫,定不是个好相与的。”   “当初的霞姨娘比之都差了些呢。”   “哼,妖颜祸水!”   周海并非要特意去听,只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从中走过难免听见。   他活了十九年,头一回被人骂妖颜祸水,顿觉两眼发黑,几欲折返回去取面具,但眼瞧着都走到赏月园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   行过了游廊,过了宝瓶门,再行过一片花海,他就到了赏月园。   这还是他第一次以男宠的身份进赏月园,廊檐下站着的丫鬟们都不敢看他,直到里面的丫鬟通禀过后,他才行进厢房间。   厢房间的丫鬟们都退下去了,其内空荡荡的,周海推开外间的门走进去,右手旁是黄花梨木架,左手旁是摆着衣裳的妆柜,正前方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帷帐珠帘。   珠帘之后,地面上铺着柔软的地毯,桌上摆着翠玉杯盏,案旁,一位夫人正撑着下颌瞧着他。   “进来。”悠扬暗哑的声音响起,在厢房之中蔓延。   周海莫名的脖颈一痛,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即将要被砍的发毛感。   但最终,他还是慢慢掀开珠帘走了进来,进来后,他便跪在地面上行礼,道:“属下见过夫人。”   秦禅月眯着眼睛瞧着他。   “你面上的疤好了。”她说。   之前周海戴面具,是因为面上有一道疤,她记得她在暗夜里面看过一回,只是后来就没看过了,而眼下这个,面上没有面具,也没有疤痕。   想来就是好了。   这还是秦禅月第一回在白日间瞧见他不戴面具的样子,阳光之下,映在她面前的是一张颇为俊俏的脸,下颌棱角分明,眉目高挺,单眼皮,眼尾狭长,跪在地上时脊背也绷的笔直。   瞧着面相是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秦禅月总觉得他好像是有些——矮小单薄了些?叫她不甚满意。   她印象里的男宠好像比眼前这个要壮上整整一圈呢。   但这念头转瞬间就被她压下去了,她想,兴许是白日里穿着衣服显不出来呢,这脸都是一样的脸,还能出差错不成?   “是。”跪在地上的周海紧张的脊背紧绷,只挤出来了一个字,还有点变调。   他害怕自己的谎言被戳穿。   瞧这模样!   秦禅月只以为他紧张,“噗嗤”一声低笑出来,心说这小东西晚上那么凶,白日里反倒变了一张脸了。   她便又道:“你伺候我许久,今日便提你为私兵总管,日后掌着这府里的私兵排遣,你可愿意?”   周海当然愿意!   前些时候私兵总管病退了,这位置不知道多少个人盯着呢,现在轮到他了,他如何能不愿意!   周海一下子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晕了,一连着磕了好多头,还领了不少赏赐,后秦禅月只与他说了一句“晚上过来”,他便喜滋滋的告退,从厢房中离开了。   他这一路上呲着牙,摇头晃脑的回了书海院里,准备收拾东西搬走。   他是私兵总管了,日后该有自己的住处了,不再住这个简陋的私兵厢房,鸡犬飞升啦!   周海踮着腰腿,甩着尾巴,心里美的想去厨房再讨二两酒喝。   但谁料,前脚才刚踏入厢房,后脚便瞧见了那简陋的厢房之中站着一个熟悉的玄色衣袍身影,高大挺拔,面覆面具,不知道在厢房之内站了多久。   这人站在此处,这厢房便莫名的显得逼仄幽冷,人一站进来,便觉得冷风直直的往身上刮,他这一抬头,猝不及防的跟对方面对面!   那双幽幽冷冽的眼眸透过面具的空洞看着他,只一眼,就让周海瞬间紧绷,一把捂住了后脖颈。   “不要再砍我了!有话好说!”他都要成歪脖子了!   而那位也没有如之前一样,抬手就砍晕周海。   他站在原地,用那双深深的眼眸死死的盯着周海,那双眼里像是燃烧起了熊熊的妒火,要将周海吞没一般,周海听见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问:“她与你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青天白日,你们又做了什么?   ——   没人明白楚珩此刻的心情,甚至他自己都无法理解。   明明他才是用手段偷抢了旁人侍寝机会的那个人,明明他才是假冒的、后来的、不能见光的那个人,明明他自己清楚周海才应该是秦禅月现在的男宠,但他就是无法接受。   他无法接受!   他每天晚上伺候秦禅月难道伺候的还不够吗?秦禅月为何白日里还要召周海过去?   秦禅月见到了周海的脸,会不会觉得这张脸比晚间的那张面具更好看?   在他来不及顶替周海出现的这么一小段时间里,秦禅月是不是已经对这张脸生出了好感?   她晚上那么喜欢他,白日里是不是也喜欢上了周海?   她混淆了他们两个人,她将对他的感觉套在了周海的身上!这个人,这个人——   这个人抢走了秦禅月本该落在楚珩身上的目光。   楚珩的怒火几欲从面具中喷出来,将周海烧成一捧灰,烧成灰还不够,他还要一口一口把周海身上的骨灰吞掉,吞进肚子里,把秦禅月给他的一切再吃回到楚珩的身上,让他重新再完整的拥有秦禅月的一切。   他才应该是秦禅月的男宠!唯一的男宠!唯一!   “你——”楚珩的声音在发抖,双眸赤红:“你有没有碰过她?” 第36章 不要碰夫人!   混着杀气的质问如冬日肃风般铺面而来, 只一照面,便让周海寒了半边身子,肌肉都因此而紧绷, 像是食草山鹿被狮子摁下时的感觉, 浑身的血液都在嗡鸣, 人却动弹不得。   在某一刻,周海的脑海中重响起了钱副将的话。   “一定不要碰夫人。”   这种扑面而来的惊惧,和死亡压迫带来的战栗在他骨血里蔓延,有那么一刻, 他的脑海中突然如惊雷般掠过一个名字。   周海后背一冷,只觉得胸腔都被冻上了,忙不迭的磕绊的着回:“不、不曾。”   站在他身前的人不言语, 只是用那双幽冷的眼死死的盯着他。   显然,这几个字不够, 他要听全部, 他要听周海与秦禅月相处的全部!   在被那双眼盯上的时候, 一股窒息感扑面而来, 某种粘稠的液体将他包裹,让他无法呼吸, 像是南疆二十四山的沼泽,人陷进去,所有感官都被填满,他越挣扎只会陷得越深,那些汹涌的恶意如同生出了爪牙一般, 禁锢着他,吞噬着他,要将他一点一点吞吃干净, 腐蚀掉他的骨头,让他悄无声息的死掉。   周海忍着心中的惊惧,费劲的拖着发软的舌头,将今日的事诉说一遍。   不过就是夫人召他过去,与他说了几句话后,赏了他一个私兵总管而已。   说到最后的时候,周海语句凝涩的补了一句:“夫人,夫人还叫我晚上过去伺候。”   他这句话说之前就隐约察觉到了不好,但是也不敢不说,果然,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那站在他面前的高大男人似是忍无可忍,猛然上前一步。   周海惊得闭上了眼,随后脖子一痛,他整个人软泥一样瘫倒在了地面上。 奇!书! 网!w!w!w !.!q!i !s! h !u !9!9!.!c!o!m   晕过去之前,周海只有一个念头。   下辈子不要再当男宠,不要问为什么,问就是脖子疼。   ——   “砰”的一声,周海砸在了地上,而站在他面前的人却不曾走,只隔着那面具,用一双赤红的眼死死的盯着周海。   周海昏了,他用短暂的痛苦换来了平稳,但楚珩的痛苦却才刚刚开始。   他最开始,只是想顶替周海来解一次毒而已。   他以为这是一场短暂的梦幻泡影,以为此生只有一次,所以他迫不及待的做了暗夜里的影子,伪装成了另一个人。   他是个卑劣的窃者,他自己清楚,所以也从不敢让自己站在光明之下,他只想带着这偷来的片刻欢愉,熬过日后的许多年。   他就是死,也会将这个秘密带入到坟墓里,不会叫任何人知道。   但是他没想到,秦禅月竟然会将那男宠收用了。   楚珩一直不敢肖想的事情,被一个无意间冒出来的毛头小子得到了,凭什么?   他从未为秦禅月做过任何事,他凭什么得到秦禅月的垂青呢?   爱恨与嫉妒是这天底下最可怕的事,他们没有逻辑,不讲始末,突然就窜出来,管你是不是无辜,只要你得到了,旁人就会恼怒。   凭什么不是我呢?楚珩想。   他不止一次的幻想,那一日他没有戴面具会是什么样?   他胸腔里燃烧的,压抑的浓烈的爱在翻滚,试图从他的面具里冒出来,赤裸裸的站在秦禅月的面前,让秦禅月知道,每一天晚上都是他。   但是他又忍不住去想,如果那一日,他不曾戴面具,而是以自己的身份去面对秦禅月,秦禅月会收录他做男宠吗?秦禅月会夜夜与他欢爱吗?   不会的。   秦禅月从没想过跟他在一起。   楚珩自己心里清楚,秦禅月只当他是养兄,她将他看做是一个并不亲近的长辈,她肯为他去死,但一定不会和他上同一张床榻,她可以随意将一个私兵拉过去当男宠打发时间,但一定不会跟他有半点纠葛。   秦禅月打心底里,就不认为他是能做夫君的人。   甚至,如果他这些浓郁的情欲泻出来一丝,被秦禅月发现,那秦禅月就会如同避让蛇蝎一般躲开他,往后再也不来见他。   他坐镇南疆二十四山,拥有无边权势,但秦禅月依旧不会要他。   比一辈子得不到更让人绝望的,是别人可以轻易得到,而他就算是冒充了旁人,也决不能露出来一丝,只能这样假做旁人,骗秦禅月,也来骗他自己。   伪装成周海的每一个夜,对于他来说,都像是沾满了砒霜的糖,他一口一口的吃,吃到肠穿肚烂,他的肚子烂了,就露出来包裹在他皮囊之内的“爱”来。   他的爱本来应该是白的,如同羊奶一样蜜而甜,但到后来,他的爱里加了几分嫉妒,添了些许谎言,最后又加了贪婪,各种交杂在一起的欲念将他的爱变成了粘稠的黑色液体,咕噜咕噜的冒着泡。   他的皮囊被戳开,这些以爱为名的东西就争先恐后的冒出来,所到之处,竹黄池冷芙蓉死,全被它们吸干。   它们仍然不满足,疯狂的生长出漆黑狰狞的触角,想要去找到秦禅月,兴奋的缠上她,爬遍她身上的每一寸,在她的耳畔一遍又一遍的、囫囵的、模糊的、执拗的说:“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你知道我爱你吗?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不管你知不知道愿不愿意,我都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重叠的声音像是魔咒,在寂静的厢房内呢喃,叫嚣着想要冲出去,想要冲到秦禅月的面前去。   来呀,说出来,让她知道,让她看见!   不要做枯黄的草木,不要做死掉的芙蓉,他要活过来,他要活过来!   他的心魔震耳欲聋。   站在厢房门口的高大男人却没有任何动作。   他庄严,冷肃,克制,十年如一日的死寂,同时,他对自己是那样的冷酷。   那些想要的,求而不得的,全都被他压下,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将那些胡乱的念头重新塞回到他残破的身体里,将破掉的躯体修补好,不让人再看见他的一丁点欲念。   他不能惊到秦禅月。   他承受不起秘密曝光的代价,他宁愿偷偷去冒充别人,只为了能和她多待一会儿,也不愿意去曝光所有,让他们疏远。   所以他选择继续做个卑劣的人。   骗着她,也骗着他自己。   等他再抬起头时,他又是“周海”了。   在这侯府的初秋里,他将爱意深藏,重整衣冠,披上另一层人皮,再来见他的心上人。   ——   而于此同时,周驰野也到了书海院中。   周驰野初来书海院中时,柳烟黛正爬起来吃芦花鸡。   以前侯府就未曾给柳烟黛立过晨昏定礼的规矩,她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便罢了,后来怀了身子,更是什么山珍海味都往她屋里送,把柳烟黛当祖宗养着。   秦禅月最近又沉迷男色,自己不睡到午时都不起身来,柳烟黛便也懒怠了,少去给秦禅月请安,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才爬起来。   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吃点好吃的。   她爱吃,不分时辰,也不是饿,就单单是这张嘴爱吃,所以小厨房每日都变着花样儿给她做好吃的。   今儿府内厨娘做的是炖烧芦花鸡,芦花鸡被洗净拔毛剁碎,放入作料,炖熬出一锅浓香的老鸡汤,除了芦花鸡,还有一盘红烧排骨,排骨被炖的香浓滑嫩,烧排骨里面还以细粉做了作料,细粉咸咸滑滑的,裹满汤汁,一口气全吸到口中,满足极了!   肉菜这两道,素菜是炒了一道翠菜,又烹了一道珍珠翡翠白玉汤,案旁摆了一盘糕点果子和一瓶酸梅汁。   这些算不得是正规的午膳,寻常世子夫人午膳都是要去前厅那一处用的,但秦禅月和柳烟黛都没这规矩,所以这只是小厨房随意做出来的,不一定多精致,却极和柳烟黛的口。   她可以都吃光!   柳烟黛坐在矮榻上正吃的高兴时,突听外头有人请见。   那白白嫩嫩的世子夫人坐在矮榻上,嚼着手里一根鸡腿,语句模糊的问:“谁啊?”   她在这书海院里待了这么长时间,从来不曾有人来拜见过她。   “回世子夫人的话。”一旁的丫鬟低声说:“是二公子来了。”   柳烟黛一时举着手里的鸡腿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她拿起来鸡腿,又放下,又拿起来,又放下,最终手忙脚乱的站起来说:“给,给我梳妆。”   她一时偷懒,起来就吃,都没来得及收拾自己身上,现下也无法待客,只能匆忙来拾掇。   一旁的丫鬟上前伺候她,给她挽鬓发的时候,柳烟黛才来得及问:“他来寻我做什么?”   柳烟黛与这周驰野一直都没什么交际,虽然这个周驰野见到了她要喊“大嫂”,但是柳烟黛知道,周驰野一直看不上她。   周驰野觉得她自南蛮之处而来,粗鄙,庸俗,没读过书,这就罢了,她还根本没办法管束住自己的夫君,所以周驰野一直很看不上她这个大嫂。   只是因为他们之间互相没有什么来往,所以就显得没什么矛盾。   眼下,周驰野突然跑到她这里,叫她也是十分惊异。   一旁的丫鬟当时正在给柳烟黛的发鬓盘绕起来——这几日柳烟黛吃了不少好东西,人瞧着更丰腴了点儿,面颊上也泛起了珠宝一样涟涟的光泽,就连原本枯黄的发丝,也被养的顺滑了不少,发鬓一盘起来,镜中的女人便露出来一张圆润的面来。   似满月姣姣。   褪去了最开始那一层生涩不安、迟疑自卑的晦色之后,坐在这儿的柳烟黛绽放出了几分花月光容,瞧着慢吞吞的,但却格外惹人疼爱。   “回世子夫人的话,是前院的事儿。”小丫鬟迟疑了一瞬,还是低声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了一遍。   “今日晨间,那位白姑娘来了,就跪在府门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赵嬷嬷跑去问了一趟,回来之后,便神色惶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二公子听闻白姑娘跪在门口,急得都要团团转了,如那油锅上的蚂蚁一般,之前咱们书海院里也有灵醒的小厮出去打探,打听到了个消息回来——说那白姑娘有了二公子的身孕呢,跪在门口,是想被接进侯府。”   “后来,二公子去了赏月园,但被堵回来了,说是夫人根本就没见他。”   “再然后,二公子就奔着书海院来了。”   说话间,小丫鬟拿了花钿,小心地贴在了柳烟黛的额头上,一边贴一边小声说:“奴婢瞧着,二公子是来求您帮忙了,特意来找您说项,想让您去侯夫人那头替他开路。”   世子夫人生性涩钝,许多事都看不分明,与人对上的时候,难免脑筋要转慢一点,便有一些灵醒的丫鬟,想在世子夫人面前“现现眼”。   世子夫人虽然笨了一点,但是得宠啊!几乎是侯夫人心尖尖儿上的人了,就算是亲儿子都没柳烟黛受宠,而且,眼下世子夫人又怀了身孕,日后在侯府定有一席之位。   而且,世子夫人性子还好,别的夫人打骂下人,世子夫人从来没有,偶尔世子夫人吃剩了好吃的,还会分给她们这些丫鬟,她们失手打碎个什么东西,世子夫人也不计较,谁家里要是碰上难事儿,世子夫人也大方的给假,补贴银两,实在是个好主子。   所以这些丫鬟们也攒足了劲儿给柳烟黛出点子。   “世子夫人可一定不要搭理他。”丫鬟一脸笃定的道:“夫人不喜欢那白姑娘,以前因为白姑娘闹出了那么多事端,夫人烦她烦的很,定然不愿意让她进门来。”   “而且,二公子以前对您也并不热衷,还跟世子爷有仇,以前不来您这里,现下一需要帮忙了,就来找您了,哪有这般道理?人家拜佛还临时抱佛脚呢,他上来便要麻烦您,也没瞧见什么好模样来。”   “世子夫人可莫要惹火上身。”丫鬟一口气儿说完,坐在梳妆台前的柳烟黛便紧张的抓着手里的簪子来回的转,试探性的道:“不,不如,就说不见了吧?”   听着丫鬟的一通分析提点,她都有点不敢见了。   侯府这些事,她很早时候就知道她自己应付不过来,所以她都不爱牵扯,能不招惹,就都不招惹。   她不是很聪明的人,以前在乡野间的时候,就总是被七大姑八大姨来欺负,谁来讥诮她两句都行,她也学不会反击。   按她这个性子,嫁给谁都是不放心的,大陈人重祖制,向来都是一个家族的人生活在一起,在长安,有高门大户,在乡野间,有宗族祠堂,不管到哪儿,都是要加入另一群人,而在这另一群人之中,夫君只占其中的五分之一。   另外的五分之四,是各种长辈,是做不完的人情关系,是一个接一个的生子,养育,包括日后掌家的各种难事。   而这些事,柳烟黛一个都做不来,她一定会被欺负。   她就算是有心去学也学不到,上天就给了她一个笨脑子,把她丢到乡野间她连一块地都守不住,她没有靠自己活下去的能力,所以叔父才会将她嫁到侯府来,叔父也不盼着她多好,只希望她能一直贴在婆母的羽翼下活着就够了,最起码,婆母不会亏待她。   既如此,那她最好从最开始就不要管。   给她梳妆的丫鬟想了想,点头道:“那便说您在养胎,不见客罢了。”   说话间,丫鬟便出去推拒。   但是谁能想到,丫鬟片刻后折返回来,为难的与厢房内的柳烟黛说:“世子夫人,二公子不肯走,说一定要见您。”   柳烟黛本是不安的,慌乱的,但是慌久了,又听见这周驰野如此,顿觉胸口间凭空堵了一口气来。   拒都拒不了,就是瞧着她好欺负!换了旁人,周驰野哪里会这般做?   分明他是个求人的,现在却好似是在逼她一样!   “不见!”柳烟黛鼓着脸,掷地有声的说:“我就不信他还敢闯进来!”   不走就不走,有能耐就在她院子外面打一个地铺,直接睡在她廊檐外算了!   她是被秦禅月养久了,受了委屈,也敢小发雷霆了。   虽说没什么杀伤力,但是比起来之前却好上许多。   当时正是初秋,日头没那么灼热,甚至隐隐有几丝凉意,周驰野等在书海院中,来一阵风,吹动窗柩时,他都要急躁的去看一眼,恍惚间以为是有人推门而出。   柳烟黛这头不肯出去见,外头的人急的团团转。   周驰野在廊檐下等候时,目光紧紧盯着那窗扇,几次都想冲进去质问柳烟黛。   同为怀孕的女人,柳烟黛难道对白玉凝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吗?   当初周渊渟欺负白玉凝的事情,柳烟黛也是听闻过的,她就没有一丁点愧疚吗?   现在竟还做壁上观了!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周驰野狠狠一甩手,眼眸间都燃烧着恨意。   这柳烟黛,与秦禅月是如出一辙的心狠!   他隐隐间又为自己感到屈辱。   众目睽睽之下,柳烟黛竟然将他晾在这里!   他盛怒之间,正是脑内充血的时候,一狠心,干脆折返出去,直奔府门外而去。   ——   此时此刻,府门外,白玉凝还在地上跪着。   她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随着风轻轻地吹拂,这个月份的肚子还不显怀,所以一眼瞧去,只能看见她细细的腰,乍一看纤弱扶柳,似是要被风吹走,白而粉的面,盛着泪的眼,处处都惹人心痛。   她数着时间,偶尔看着日头,大部分时间则看着自己面前的瓷砖,她想,她要不要跌倒在瓷砖上,假装自己晕过去了?   说不准儿能刺激里面的人出来呢。   里面的周驰野急的要死要活,她在外面跪着反倒不急,只慢悠悠的算计着,因为她知道,侯府坚持不了多久。   她肚子里可有孩子呢,秦禅月不要脸面,也总得要自己的孙儿吧?   若是秦禅月坚持不让她进来,后续二公子会安排人弹劾侯府,侯府现在虽然没人做官了,但是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爵位吊着呢,秦禅月要想要爵位,就得赶紧息事宁人,把她接进去。   她眼下形容越惨,回头弹劾的越狠。   白玉凝思索这些的时候,突然瞧见府门口一道身影快步走来,她一抬起头,便瞧见了情郎的面。   许久不见,周驰野似乎又清瘦了些,他那双深深的狐眼之中夹杂着思念与说不出的哀痛,走到她身前后,二话不说,与她一同跪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白玉凝吓了一跳:“你快些起来。”   周驰野抿着唇,一字一顿道:“我与你一起。”   他无力去改变局势,无力去说动母亲,但他可以跟白玉凝一起承受这些。   如果母亲不让白玉凝进去,那他就跟白玉凝一直跪在外面。   当时正是初秋,偶尔一阵风吹过,将地上的落叶吹起,情郎的声音那样笃定,几乎模糊了白玉凝的视线。   她缓缓垂下头去,半晌,低低的“嗯”了一声,随后看了一眼左右后,小声道:“我其实没有怀孕,我只是太想你,想回府来找你。”   周驰野是她唯一的盟友,这件事她可以瞒住任何人,但是不可能瞒住周驰野,所以她最开始就得把这件事坦白了。   周驰野愣了一下,随后反手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没事,你回来就好。”   现在没怀上,以后再怀也是一样的。   白玉凝说不出话来。   那跪在地上的姑娘突然很想哭。   她机关算尽,就是为了回来,而现在,也有另一个人同她一样做尽各种事,也只是为了让她回来,却与她的“回来”不一样。   她带着目的而来,他却只是爱她。   如果,如果他们相遇在一切发生之前,如果他们门当户对,如果没有这么多乱糟糟的事儿——   两人正执手相望泪眼间,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都是一惊,一抬眸间,就瞧见是赏月园的赵嬷嬷行来了。   赵嬷嬷走下台阶时,那目光紧紧地在两个人身上扫过,带着几分审视与不满。   跪在地上的周驰野心中一紧,赶忙挺起脖颈,问道:“可是母亲传了话来?”   这个节骨眼上,也只有母亲的话,能驱使赵嬷嬷过来了。   面前的赵嬷嬷抿唇点头,一脸冷淡的道:“恭贺二公子,夫人发话了,允您将白姑娘带回来了,您且将人接回院里歇着便是。”   其实秦禅月的原话可没那么好听,她听说周驰野也去府门口跪下之后,拧着眉骂了一句“贱男人”,然后才允赵嬷嬷过来接人的。   不过,说接人,也就只是接人,不曾提出来要给什么名分,就连“纳妾”这两个字都没说出来。   但是这对周驰野来说已经足够了!   只要让他的玉凝回来,他就已经欣喜若狂了!   赵嬷嬷现在瞧周驰野这喜上眉梢的模样,心里也觉得周驰野是被鬼迷了眼了!这白玉凝到底哪里好?能让周驰野这么发疯?   而周驰野根本不在乎这些。   他匆忙将白玉凝扶起来,亲手拍打她身上的尘土,而白玉凝则向赵嬷嬷俯首行了一个礼,道:“多谢赵嬷嬷来告知。”   赵嬷嬷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冷声对着周驰野道:“还请少爷早些回府。”   不要在府门外面丢人了。   周驰野自然也能察觉到赵嬷嬷的态度,他拧眉抬眼,刚要训斥,就被一旁的白玉凝给摁下了。   白玉凝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拍了拍周驰野的手,然后随着周驰野先回了侯府之中。   迈入侯府门槛的那一刻,白玉凝的面上荡起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昔日被赶出侯府的画面还在脑海之中回荡,但是兜兜转转,这侯府,不还是让我进来了?   她终究还是赢的那一个。   当日,白玉凝与周驰野回了剑鸣院之后,两人亲亲蜜蜜的黏了半个下午,到了晚间,白玉凝将自己拾掇齐整了,直奔着秦禅月的赏月园而去。   她现在迫不及待的想要跟秦禅月过一过招。   而今日,在白玉凝去赏月园的院门前的时候,正巧,与坐着人轿同来给秦禅月见礼的柳烟黛撞上了。   柳烟黛此时来,是要跟秦禅月告状的。   她要将今日周驰野跑到她院门里面胡闹的事儿跟婆母说,让婆母给她撑腰,但是她没想到,她才走到赏月园门口,竟是瞧见了白玉凝。   白玉凝来这儿做什么?她明知道秦禅月不喜欢她,为何还要来赏月园?   柳烟黛想,她若是白玉凝,好不容易进府门来了,定然要老老实实躲在院里,不出门惹事儿。   而白玉凝却是站在原地等着柳烟黛,瞧见了柳烟黛来了,那张白而粉的面上便浮现出几分笑容,竟是上前一步,行了一个侧身礼道:“玉凝见过嫂嫂。”   柳烟黛看着那张梨花茭白的面,看着那温润顺从的面容,只觉的后背突然冒出一片麻意来。 第37章 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   那时暮色已沉, 天边落日熔金,烧出一片绯红彩霞,赏月园里的花枝都在早秋中渐渐枯萎了, 只剩下几缕凌乱的花枝随着风来回的晃, 残损枝影落在齐整的石砖地面上, 隐隐带有几分萧瑟之意。   而就在这样一个初秋里,许久不见的白玉凝笑吟吟的站在她的身前,喊她“嫂嫂”。   柳烟黛不可避免的想到了她们之间的第一次见面。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了,她带着吃食去找周渊渟, 结果无意间瞧见周渊渟和白玉凝两人在房中私会,一时激动,她与周渊渟吵起来, 白玉凝则在一旁含泪劝说。   那时候,她隐隐还觉得白玉凝是个不错的人, 只是家道中落, 被迫落到了他们侯府。   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让她瞠目结舌, 再也不敢妄下断言。   再然后, 白玉凝被赶出府门去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她以为这个人也再也不会出现了, 毕竟白玉凝曾经在侯府之中做了那么多不好的事情,可是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人还是进府来了,现下还亲亲热热的叫她“嫂嫂”。   瞧着白玉凝这张带笑娇颜, 柳烟黛只觉得舌头都打结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在侯府待了多日,其实也学了一些场面上的话, 她之前假做怀孕糊弄周家人、应付太子就都做的挺好的,只是现下见了白玉凝,她还是无法像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一样,应下这一声“嫂嫂”。   见柳烟黛不言语,白玉凝毫不在意。   她连赵嬷嬷一个下人的冷脸都能忍下,更何况是柳烟黛呢?   只见白玉凝缓缓伸出手来去摸向柳烟黛的手,眉目温婉,面带歉意的轻声道:“我知道嫂嫂并不喜我,但我还有话要与嫂嫂说,今日二公子去嫂嫂院里,实属无礼,但也是他关心则乱,还请嫂嫂看在我肚子里的孩子的份儿上,莫要与婆母告状。”   柳烟黛听见白玉凝的话的时候,徒然升起一股危机感。   怎么就叫上“婆母”了!   这院子里只有她能叫婆母!   她才是婆母唯一的宝贝儿媳!   争周渊渟那个废物东西就算了,怎么今天还来跟她抢婆母了哇!   头一次,柳烟黛明白了什么叫“争宠”,也明白了为什么后院里那些女人那么狠,更明白了方姨娘为什么要狂扇霞姨娘的巴掌。   争宠可不是争几口吃的,这是要把她的心肝往外面挖呀!真要是让白玉凝上位了,她以后就不是婆母最疼爱的儿媳了!   而且,白玉凝肚子里还有孩子呢,那是个真真切切的孩子,她肚子里有什么?她肚子里只有刚吃的粉条啊!   这日后婆母要是突然疼起来了白玉凝,她日子可怎么过?她可怎么活!   那一刻,柳烟黛如同身家稳固、备受宠爱的正室突然看到了花枝招展心机深沉的小妾一般,难免升起了浓浓的排斥之意。   虽说她知道她才是婆母的心头肉,也知道婆母最疼爱的是她,更知道白玉凝威胁不到她的地位,但是那种油然而生的厌恶感根本无法隐藏,只要一想到这个人有可能跟她争夺婆母的宠爱,她就觉得头皮都跟着绷紧了。   没人会眼睁睁瞧着独属于自己的好东西被旁人抢走的,就算是兔子急了也要蹬鹰呀!   柳烟黛那锈了十来年的脑子突然就动起来了,连带着嘴皮子都活法起来了,头一次对人口出恶言:“你——你还尚未进门呢,称不得婆母,婆母也不会要你晨昏定省。”   她头一回端起世子夫人的架子,训斥白玉凝道:“回你的剑鸣院去,没有婆母的命令,你不当出来。”   白玉凝争周渊渟的时候,柳烟黛唯唯诺诺,白玉凝争秦禅月的时候,柳烟黛重拳出击!   为了婆母的宠爱,烟黛站起来了!   而白玉凝瞧见柳烟黛这般急躁的时候,淡粉色的唇微微勾起,柳眉微挑,眉眼间闪过几分淡淡的讥诮。   当时她们左右无人,丫鬟们瞧见主子们言谈,都识趣的退了两步,白玉凝软着声调,慢悠悠的说:“嫂嫂何必如此动怒?我有了驰野的孩儿,入府门来是迟早的事,不必因为过去那点事儿揪着不放吧?当初我便与大家说清楚了,是大公子缠着我,非是我缠着大公子,嫂嫂何必将大公子的罪责怪到我身上来呢?”   她知道柳烟黛不喜欢她,当初在花阁之中,柳烟黛特意带着周渊渟经过了她的花阁,导致她在侯府之中地位急下的事她一直都记得,别看柳烟黛这个女人面上乖顺听话,背地里手段也不少!   而且,之前周渊渟分明是那样讨厌柳烟黛的,但是后来在那一日二皇子携她来的宴会上,她亲眼瞧见周渊渟对柳烟黛关怀备至。   能在短短十几日之间,让周渊渟爱上她,这个女人定然是有点心机的,只是外人瞧不出来罢了!   所以白玉凝现下瞧见了她,也跟着绷起了脊梁。   她今日来,就是要随便招惹一个的,不管是柳烟黛还是秦禅月她都不怕,这侯府的门,她能进来,就能站的下!   柳烟黛嘴笨,也就支棱了方才那么一下,现在又说不出来什么反驳的话来,只能咬着牙说:“你不要叫我嫂嫂,你连个妾都不是,我可是明媒正娶进来的世子夫人。”   白玉凝连个身份都没有,又做了那么多的错事,凭什么来与她争婆母的宠爱呢?她才是婆母唯一的儿媳。   而柳烟黛这一下也戳中了白玉凝的痛楚,那张静雅的面上的笑意顿时僵在面上,随后缓缓消失。   世子夫人这个位置,最开始可是她的。   若非是她家道中落,她才是世子夫人!柳烟黛才是那个后来的!   白玉凝心里恨得要滴血,面上挤出来几丝委屈来,似是要哭出来似得,捂着面道:“既是嫂嫂不想瞧见我,那我日后不出剑鸣院就是,只是嫂嫂出身草莽,家中也没有母亲教养过,不懂长安的规矩,我初来府中,定是要向婆母请安,否则是我之过,还请嫂嫂今日莫要赶我走。”   她阴阳怪气的说柳烟黛出身不好,亲娘死的早,又含着泪软话说尽,听的柳烟黛险些背过气去。   她明白了,她明白了!这就是婆母说的“小妾作乱”!   “你有母亲教养,怎么把你教成了这幅样子?”柳烟黛口不择言,挑最难听的话去刺她:“你水性杨花,你才是没有母亲教导!”   白玉凝听了这话,似是被吓了一跳,白着脸退后了一步,颤巍巍道:“嫂嫂怎能如此口出恶言?我只是告知嫂嫂长安的规矩而已,今时今日之一切,本也非我所愿——”   她哽咽着,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后一倒,晕了!   柳烟黛更气了!   她记得这一招!   天啊,早知道她先晕了!错失先机!   白玉凝前脚刚晕过去,后脚一旁的剑鸣院的丫鬟便赶忙跑上前来,惊得直喊“大夫”。   白姑娘晕了不要紧,可白姑娘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呀,若是这孩子没了,那二公子不得发疯?   随后,丫鬟们匆忙将白玉凝送往秋风堂去了,也随着这件事,“世子夫人责骂白姑娘将白姑娘骂晕”的事便传遍了整个侯府。   柳烟黛更气了,进赏月园给秦禅月请安的时候,话还没说出来,眼泪先喷出来了。   秦禅月当时正倚在临窗矮榻上瞧新近日府内新购来的珍珠头面,近日,她的至交好友的女儿即将相看,筹备了一场秋日围猎宴,她去的时候想顺道带些礼过去。   这一套好东西她才刚瞧完,便看见她那个儿媳妇从门外走进来,进来的时候脸上全是眼泪。   一瞧见柳烟黛这模样,秦禅月惊了一下,忙叫丫鬟把东西扯下去,让柳烟黛坐下说话。   柳烟黛坐在矮榻上,哽咽抽泣着告状。   她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争宠”,更不好意思说“我想做婆母唯一的儿媳妇”,听起来太奇怪了,只扣着手指头说:“我跟白玉凝吵架了。”   还没吵过。   没吵过就算了,晕还没晕过。   现在全侯府的人都知道是她欺负白玉凝,说不准回头周驰野还要来找她麻烦呢。   秦禅月听了一个“白玉凝”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这个人就半点不消停!   她摆了摆手后,道:“你不必哭了,婆母知道了。”   白玉凝敢来这边搅弄事,就是仗着自己肚子里有个籽儿,她知道这孩子没生下来之前,秦禅月不会把她往死里折腾。   若是换到了旁的府门里,就算是这事儿是白玉凝先暗戳戳的挑的火,但柳烟黛口不择言也有错,旁人家为了府内和睦,也该给白玉凝送点东西过去,以示慰问。   但秦禅月这头可不管这些,她素手一挥,便与一旁的丫鬟吩咐道:“等白姑娘醒了,将人送回剑鸣院去,派人盯着,日后不准她出院门,若是再闹出什么事端来,就送出府去,另置办个宅子让她产子。”   丫鬟应声而下,去外头传吩咐了。   这几句话一落下来,柳烟黛的心立刻就安了。   看看,她才是婆母唯一的儿媳!   “日后不必与她来往。”秦禅月将桌上的一些瓜果点心推给柳烟黛,道:“免得被她利用。”   秦禅月将她放进府来,就是准备揪她小辫子的,若是柳烟黛与她交之太近,别管是仇视还是交好,都一定会被白玉凝拉下水。   “正好,明日我有一手帕交办围猎宴,我带你去山中围猎玩儿。”秦禅月道:“山中围猎极有趣,你定会喜欢的。”   长安的山与南疆的山还不同,南疆的山不管什么时候,都雨水丰沛,潮潮热热的,长安的山分四季,一到了初秋,山里便冷下来,山间的动物们也开始积攒猫冬时候的粮食,因此格外适合围猎。   大户人家为了游玩,便会圈下一座山,安排一些健仆去山中驱赶一些小动物出来,给公子姑娘们打猎。   打猎下来的东西,便由着下面的奴仆烤着吃,十分野趣。   一般来说,这围猎宴要持续五到十日,这段时间内,不少公子姑娘们会在暗处相处,山中人多眼杂,难免有人暗暗飞一飞眼波,所以,围猎宴后会迎来一小段定亲风潮。   在这宴上,不管是看满山叶红的景,还是看景中遥望的人,都颇为有趣。   柳烟黛吃了两块瓜果下肚,也没那么委屈了,听闻又能出去玩,顿时高兴了,喜滋滋的应了。   柳烟黛这头心情舒畅的从赏月园走了,回了书海院歇着去,但在秋风堂里的白玉凝日子却不怎么好过。   她自赏月园门前一晕后,便被送到了秋风堂里来,秋风堂的大夫来给她诊脉她也不怕,虚虚弱弱的一抬手,任由大夫去诊治。   她既然敢以“身怀有孕”的理由来,那定然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她给自己用了一剂猛药,还是从南蛮那头传过来的,名叫“婴儿蛊”,说是寻常女子用了这蛊,便会如孕妇一般大肚,产奶,但是肚子里没有婴儿,只有一团死肉。   且旁人来诊治也诊治不出来什么东西,她能瞒过所有人。   大夫给白玉凝诊治,果然没诊出来这是假的身孕,只道白玉凝要爱惜身体,少思少虑,又给白玉凝开了安胎药。   白玉凝可不在乎这些,等大夫走了后,她拉着一旁的丫鬟问:“夫人可说过什么?”   她做这么一出可怜巴巴的戏,可不是白来演的,她得让所有人知道,她过的苦,特别是让周驰野知道。   周驰野之前因为要出府找白玉凝的事情,被看管起来,间接损了一只手,所以周驰野一直认为自己是不被爱的,他其实颇恨侯府,只是还不曾恨到那个地步,她得在其中再催化催化。   旁的丫鬟出去打探了消息又回来,面色苍白的将秦禅月吩咐丫鬟的话转而说了一通。   白玉凝听了这丫鬟的话,心里微微轻松了几分。   她慢慢的倒在床榻间,心想,秦禅月对她越是凶狠无情,周驰野就越恨秦禅月,眼下对她就越好,一会儿,就会越听话。   她思索间,外头有通报说是周驰野来了,她便先让丫鬟出去,随后打起精神来,准备再忽悠忽悠周驰野。   ——   当周驰野匆忙自院门外行进来时,正瞧见白玉凝惨白着脸倒在榻间。   他一瞧见白玉凝,顿觉心头怜惜不已,快步行到前头来,拥着床榻上的白玉凝,低声道:“我早便说了,叫你不要来。”   当时白玉凝说要去给秦禅月请安的时候,周驰野就说了“不要”,但白玉凝坚持要来,现下来了,果真出事了。   “我只是想与嫂嫂求求情。”白玉凝面上带着几分疲倦,她道:“你之前为了我冒犯了嫂嫂,若是嫂嫂与婆母告状,我怕你的日子更难做了。”   “我只是没想到,嫂嫂那么厌恶我。”   白玉凝垂眸叹息间,惹得周驰野心头都在滴血,期间还掺杂着浓烈的怨恨。   柳烟黛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从南疆荒山里出来的泥腿子,凭什么欺辱白玉凝?   他手上寸功未立,在朝野上没有什么官职,在府内也只能仰人鼻息,以前母亲疼爱的时候,他在府内做潇洒恣意的二少爷,但现在离了母亲的宠爱,他什么都不是了,他根本站不住脚跟,所以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他的目光渐渐看向自己的手。   他的右手从外表上看起来还完好无损,日常吃饭、拿东西也可以,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握不动剑了。   若是他的手还好着,他就算是出去入军中,做个军户,建功立业,也好过在府门内让旁人养着。   周驰野看着自己的手,心中对秦禅月的恨意又加了几分。   而这时候,白玉凝贴靠向周驰野的手臂,轻轻地用脸蹭了两下后,低声说:“我看秦夫人对我甚是厌恶,对你也不怎么好,若是以后周渊渟回来了,这个府里就没有我们立足之地了。”   周驰野的右手紧紧地握着白玉凝的手,因为用力太大,他的手掌间甚至隐隐传来一阵刺痛。   他想说一句“不会的”,但是右手上的刺痛让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会吗?   不,会的。   他也不是傻子,他能明确感受到母亲对他的冷淡,就算是大哥不回来,他在这个家也渐渐没有立足之地了,母亲宁可把侯府里的所有东西都给柳烟黛肚子里那个没出世的孩子,也不肯给他,他手里是有点钱,但不过是区区千两银子,是之前攒下来的,这点钱够做什么呢?   他的手废了,人也废了,周问山是再也站不起来了,他是站起来也无用了。   到时候,他就要变成侯府里的一个老混子,没钱,没权,没本事,只能依靠着母亲来活着。   他那里还有立足之地呢?   周驰野一时间有些茫然。   身为官家子,他不可能去放下身段自己去做什么旁的生意,唯一的出路便是想办法入朝为官。   大陈的官家子们是有蒙荫的,若是他父活着,可以给他直接请个官下来,还算是体面,但是他父已经死了,母亲也无法给他请官,他还有一个舅父,镇南王,不过……怕也根本指望不上。   那他还能怎么办呢?   真要做这么一个废人,让自己和自己的妻儿都跟着受辱吗?   周驰野茫然之时,突然听见床榻间的白玉凝轻声说道:“驰野,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的手被你的父母毁了,你的孩子,你的母亲也不在乎,我们俩以后得日子一定很难很难过,旁人不帮你,我却不能不帮你,眼下,有这么一条路,能让你再有个好前途,你可愿意?”   周驰野听见自己的血液在青脉内猛地窜流,哗啦哗啦的顶上他的头皮,他的心跳似乎都快了两分。   前途……前途这两个字说起来简单,但是细化出来,是无边的权势,是大笔大笔的金钱,是昔日旧友的热切讨好,是一个又一个的如云美人儿。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每一个男人,都做着这样的梦。   周驰野又怎么能不想呢?   他已经走到绝处了,他站在光辉明亮的侯府里,看上去依旧和以前一样风光,但他自己知道,他往后的每一步,都是走下坡路,他能够预见自己的未来,定然会无比凄惨。   侯府的任何东西都不会给他,他手废了,也无法再为自己挣到荣耀,他只有一个“废”字等着他。   这叫他如何能甘心?   这叫他如何甘心……   “什么……”周驰野的喉咙里冒出一点细微的动静,囫囵的落下来,带着某种压抑的欲念。   这种欲念像是被烧沸了的滚水,咕噜咕噜的往外冒着泡,冒出来一种几不可查的味道来。   这味道清而淡,像是一掠而过,但白玉凝嗅到了。   她昂起头,看向周驰野。   那时日头也已经彻底坠落,窗外天边一片昏昏暮色,似是浓墨滴落在水碗中,将天空都染黑。   秋风堂厢房内并没有点灯,一片昏暗之中,坐在床榻身边的男子轮廓隐在暗处,叫人看不清他的面。   但是白玉凝知道,他动心了。   她是个聪明人,一向知道跟谁说什么话。   大部分情况下,要打动一个女人,可以和她讲孩子,讲亲情,讲丈夫,像是方姨娘,之前她在被捉的时候,只要喊一句“我愿意做证”,方姨娘就会疯了一样来验证,而要打动一个男人,就要和他讲利益。   他不要什么亲情,不要什么孩子,甚至爱情都可以放在后面,他只要实打实的金钱,权利,地位。   只要利益到位,男人什么都放得下。   男人和女人思考事情的方式是不同的,很久之前白玉凝就知道了,这个天下,都教男人出去抢,出去拼,而到了女人这里,都教她们相夫教子,所以女人们难免受困宅院,男人们,又都有一颗雄心。   只要有雄心,只要想拼出去,那他就一定会去做点什么。   而白玉凝只需要稍微将他往前推一把,给他一点理由,他就会顺势站出去。   白玉凝蹭着周驰野的手,轻声道:“我不能直接告诉你,你若是想知道,明日,去品茶坊琴音阁里坐一坐吧,会有人告诉你的。”   周驰野便牢牢记住了这个地方。   品茶坊,琴音阁。   此时,天色已沉。   周驰野与白玉凝在这无人知晓的秋风堂厢房之中静静密谋,一阵夜风袭来,窗外的树枝轻轻地颤。   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一道身影悄无声息的从窗下溜走,奔到了赏月园去。   ——   夜。   赏月园。   初秋已至,长安的天儿一日比一日寒凉,风卷着赏月园的花枝来回的摇晃,明月藏于云后,月华便也显得黯淡,廊檐下的灯笼挂着,被风吹的左右摇晃。   就在这摇晃之中,偷听的私兵将这消息送到了秦禅月的耳中。   秦禅月细细的听过后,半晌,低声道:“明日跟紧二公子。”   她知道,二皇子的大计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谁赢谁输,只差这一步了。   正好,她这段时间要离府,再给这两个人松一松警惕——秦禅月不在,他们做事肯定更自在一些。   只看着到底是谁能笑到最后了。   ——   当晚,秦禅月沐浴更衣时,想的都是这件事。   命运的车轮往前转啊转,这辈子的事情与上辈子早已不大相同,她亦不知道后事如何,只能一点点努力。   她正躺在矮榻上思虑着,门外头的丫鬟掀帘子进来,与她通报:“夫人,周总管过来了。”   周总管——唔,都差点忘记了,这人现在是总管了。   秦禅月摆了摆手,道:“叫进来。”   丫鬟点头应下退出房间,不过片刻,厢房的帘子便又一次被人撩起。   秦禅月当时在矮榻上躺着,并未睁开眼,但是人闭着眼的时候,耳朵反而格外灵敏,让她听见了不一样的声音。   寻常丫鬟撩起珠帘行进来时,都是用一样的步调进来的,珠帘撩起时候碰撞的声音都分毫不差,但是她的这个小男宠是不一样的。   他撩珠帘的动作缓而慢,那珠帘慢慢的撞在一起,发出不一样的音律,期间伴随脚步声,一点点从厢房外迫近。   秦禅月当时已经有些浅眠了,有些意识,但是人却是倦的,她躺在矮榻上不想说话,只等着这个新上任的男宠过来伺候她。   而在她浅眠的时候,珠帘外的楚珩已经行走到了矮榻前。   厢房之中的烛火静静的燃着,秦禅月正在浅眠。   睡着了的秦禅月瞧着比平日里更温柔了些,少了几分凌厉与张扬,多了几分静美,眉如新月,唇若红缨,墨色的发散落在她的肩膀上,如同流动的水一样涟涟。   他贪婪的看着她,将这不一样的秦禅月纳入眼眸中。   秦禅月最开始是在浅眠,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真的睡过去了,而站在矮榻前的高大男人久久的伫立着,也不曾将她吵醒。   见她睡得极香,楚珩缓缓从床榻中拿来了绸被盖在她身上,复而将一旁的灯熄了。   随着烛灯熄灭,厢房内陷入了一片昏暗,月影不知什么时候从云内飘了出来,自窗外落进来些许月影,照在她的身上。   她依旧静静地睡着。   楚珩便在她的榻前看她。   他将她凌乱的发丝理好,将她的鞋袜褪掉,将她紧身的腰带解开,将她满头朱钗和耳坠摘掉,最后,又将被子裹紧。   他手太轻,又似乎是因为这段时间伺候惯了,所以知晓了秦禅月的身子各处反应,他收拾好这一切后,秦禅月依旧无知无觉。   她在矮榻上昏昏沉沉的睡着,站在榻前的高大男人就静静的看着。   在楚珩眼里,秦禅月什么都很好。   和他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很好,拿红绸捆着他很好,现在静静躺在这里也很好,他一见了她,就觉得心底里的空洞被填满了,他这一座死城也随之活了过来,白日里因为周海而升起来的那些怨妒,又在现在得以抚平。   只要,只要现在陪着她的是他就好。   那时月光尽落在她身上,楚珩看着她,如过去的每一晚一样,缓慢地摘下面具,俯身到她面前后,轻轻吻烙她的眉心。   我的明月。   ——   秦禅月对此一无所知。   她在思虑中睡去,对外界的所有都不知晓,再一睁开眼时,竟然已是天明时辰。   醒过来的时候,她下意识抬手抻了抻骨头,骨肉间带来奇异的拉伸感,舒适极了。   晨曦的光从窗外穿透进来,鸟叫声在树叶间啾啾重叠,她茫然地躺在矮榻上,缓缓坐起来后,才后知后觉的记起来昨日的事情。   她竟然躺在这矮榻上真的睡着了。   而再一瞧她被脱下来的鞋袜与朱钗,便能猜到,是昨日她那小男宠来伺候她了,大概是见她睡着了就没吵醒她,而是自己离开了。   秦禅月想,这性子还真是乖,她应当再宠一宠他。   但她今日要去山中参围猎宴,便罢了。   秦禅月虽然在侯府里面不怎么忌讳,但是却万万不会将这人带到山间去的,山间宴会上人多眼杂,若是被人瞧见了可不好。   只等她过几日从山间回来,再新召他好了。   秦禅月便起身,叫人收拾东西,直接起身去姜夫人府上。   围猎宴筹备起来并不难,一般的流程都是各家的夫人姑娘公子们在各家准备好各种马车,小厮,搬运东西的箱子,然后驱车到办宴的主人家去,组成一个马车队,到主人家去坐一会儿,吃两杯茶,然后由主人家开道,一路赶到山中去。   这去山间的路就要一日或者两日,然后在山间玩儿上四五日,再回头回长安来。   山间可不像是坊间一样处处都是石板路,那些山间很多坑洼不平的路,走起来颇为费力,光是听起来,就知道是个漫长的宴会。   秦禅月起身后没多久,柳烟黛就收拾好寻来了。   今儿说来也巧,婆媳俩都穿了一身涟涟的红色,瞧着是如出一辙的明艳,正适合秋去围猎。   府内其实还有不少事儿呢,一个二公子,一个白玉凝,还有一个悄无声息的霞姨娘,这仨人,除了霞姨娘以外,另外两个听着就让人觉得不放心,但是这对婆媳谁都没管,直接将府里的旁的事都丢给了赵嬷嬷,一路去了姜夫人府上。   马车碾在齐整的青石板上,一路到了姜夫人府上。   姜夫人嫁的这户人家姓陈,她丈夫是缉蛊卫的指挥使,这段时间因为蛊虫杀人的事情,正在京中忙的不可开交,姜夫人一整日也跟着唉声叹气。   这夫君办案不利,在皇上那头抬不起头来,日后可是要吃挂落的,她与她夫君感情甚好,也是实在没有心思去办宴。   但是奈何这宴会是早早就定下来的,没有推迟的理由,只能硬着头皮再将客人们都请来。   客人们从马车上下来,在陈府内都简单的吃了两杯茶,互相认了认人,免得一会儿到了山间生疏。   在陈家的宴上,众人分席而坐。   这席面也简单,就是出嫁了的夫人们坐在一长条桌案后,未曾成婚的姑娘们坐一个案后,未成婚的公子们坐一个案后。   大部分的夫人们带的都是自家适龄的姑娘公子,像是柳烟黛这样成了婚还被带出来的小辈儿却是只有一个,秦禅月知道柳烟黛那性子跟一群夫人们说不到一块儿去,就将人送到了未出嫁的那一桌上,叫她与年岁相仿的姑娘们说说话。   这席面上出身什么官阶的都有。   姜夫人嫁的那位陈大人出身高,是皇亲国戚,只是后来家里犯了错,又被打下了寒门,后来是一步一步硬熬上的缉蛊卫指挥使,所以这些年来交下的朋友们也是什么官阶的都有,姜夫人作为陈大人的贤内助,每每做宴,也得把这群陈大人老兄弟的妻女们一起邀约过来,所以邀约的客人官阶便显得格外参差不齐。   其中身份最高的是秦禅月,往下则是三品四品五品,再低一点,还有六品官的女儿。   围猎宴一向是人多热闹,所以姜夫人邀约了十来户人家,一群人坐下来,都得先互通姓名,才能知道对方是谁,有时候还要拐弯抹角的盘一下彼此之间的亲属关系。   长安关系错杂,一些大户人家的庶女庶子都是互相娶、互相嫁的,有时候你的姨妈可能就是我的嫂嫂,盘来盘去,总有几个认识人。   因为秦禅月的身份最高,所以柳烟黛的身份也就成了最高的,旁边的姑娘们都忌惮她的身份,也不敢怎样招惹柳烟黛,对她颇为客气。   柳烟黛这一趟出来本来是很高兴的,她以前只在南疆待过,南疆可没有什么围猎宴,到处都是虫子,谁也不敢再山里久待,她还没见过围猎宴呢,听起来就新奇极了。   但是当她坐在桌上,与几个姑娘说上话之后,她心里就不大舒服了。   因为她瞧见了一个“仇人”的女儿。   说是“仇人”其实也不尽然,只是柳烟黛单方面不喜欢她罢了。   前些日子,婆母做宴的时候,有一位被称为“万夫人”的夫人讥笑过婆母,柳烟黛一直记着这件事。   她小心眼儿的很。   而在这桌上,有一位生的清汤寡水的姑娘,红着眼圈坐在桌上,一直不跟人说话,瞧着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得,柳烟黛听别人说,她叫“吴晚卿”,是那位万夫人的女儿。   柳烟黛听见“万夫人”这仨字,便很不喜欢她,同时也变得最关注她,不断悄悄地往那位吴晚卿的身上瞥。   吴晚卿长的好,纤细弱柳扶风,粉嫩梨花淡白,像是一朵楚楚可怜的梨木枝,风一吹,她人便跟着扑簌簌的颤。   也不知道是害了什么事儿,现下在宴会上,她的眼圈都时不时的红一下,旁边的姑娘便一直低声安抚她。   当时所有人都在案上吃茶,一张案离得又太近,柳烟黛憋着没有问,只与旁边的姑娘说了几句话。   等到所有人吃过茶后,一群人重新上马车离开,准备前去早就定下的山中围猎。   这山叫大别山,极大,距离长安城算是比较近的了,马车一路跑过去只需要一日半。   柳烟黛特意邀约了方才与她说话的小姑娘,去她的马车上坐一会儿。   侯府豪横,毕竟侯爵的位置摆在那里,马车也大,秦禅月一出手,就是四辆四驾马车跟着走,马车内极大,几乎相当于一个小型的厢房,有净室,有床,有脚凳,还有茶案,案上还摆着各种吃食点心,各类东西也都是粘黏在桌上的,不必担心摇晃掉,马车内铺着厚厚的金丝软地毯,或坐或靠都可以,人坐在其中舒坦的很。   这样大的马车,秦禅月一辆,柳烟黛一辆,剩下装箱子和奴仆们一辆,所有人都有地方歇着,阔绰安稳极了。   但旁的人家可就不一定了,大陈的官阶规定了人能用多大的马车,一些官阶低的人家一群人都只能挤在一辆马车上,连喝两口水都不敢,因为马车之中无法解手,他们位卑也不敢叫所有人停马车等他们,所以只能忍着。   因此,柳烟黛邀约这个小姑娘上马车歇息,这小姑娘便忙不迭去问过母亲,她的母亲转瞬间便应了,还叮嘱这小姑娘要好生与柳烟黛交往。   虽说侯府现在死了一个侯爷,虽说侯府两个公子满是颓相,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一个秦禅月顶着,也比他们这些人家体面,能离侯府近点是好事。   等柳烟黛将人拉上了马车,轮番端了果盘上来,这小姑娘也被柳烟黛的甜嘴儿腐蚀的差不多了。   小姑娘姓刘,名春雨,一滴春雨贵如油的春雨,生的白嫩,但眉眼间有些怯懦,因她就是在场唯一的那个出身六品的人家。   柳烟黛跟秦禅月看过戏、与白玉凝对过手之后,虽然没赢过,但学到了不少东西,瞧着人也聪明了点儿,都会拉着这小姑娘打探消息了,不过几句话间,便搞明白了那位“吴晚卿”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位吴晚卿方才在席上一直哭,是因为她父亲前些日子去世了。   她的父亲吴行止,就是蛊虫杀人案的第一个受害人。   “她的父亲去世之后,她的母亲万夫人就想趁着热孝没过,把她嫁给一个老头当续弦。”这位刘姑娘嚼着果脯,小声道:“她不愿意,非要自己找一个好的,万夫人被她磨得没办法,就带她来宴会上了,但是——”   刘姑娘想说,但是,她父亲死了,谁还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与她订婚呢?   柳烟黛便知晓了。   她想,大部分女孩儿都是这样,这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罢了,这吴姑娘已经这么可怜了,她就不讨厌吴姑娘了。   然后柳烟黛欢快的拉着刘姑娘吃了不少好吃的。   秦禅月疼她,知道她爱吃,将她马车上的六个抽屉都塞满了各种酸嘴甜点,还给她塞了不少话本,她与刘姑娘年龄又相仿,两个都不怎么精明的小姑娘凑在一起,玩儿的倒是挺开心。   当夜,刘姑娘与她一同睡在了马车里。   第二日正午,他们到了大别山。   大别山的山脚下有一座庄园,名叫“大别庄园”,是专门做租住生意的,用来租给来这边游玩的达官贵人们住,可以称之为是大型客栈。   这大别庄园装盖的极为奢华,分明是在山野之中,但是与长安之中的宅子都没什么区别。   本来姜夫人是提前将这庄园预定下来的,既然要过来参宴,自然要住个最体面的地方才是,总不能叫诸位夫人公子姑娘们去住山间的野庙。   但等他们到庄园之中的时候,这庄园里的掌柜的却站在庄园前不准他们进去,只低声下气的说要给他们退钱。   “我们这庄园已经被贵客包下来了。”掌柜的弓着腰,一连串的赔礼:“我们双倍赔偿您。”   姜夫人好悬没给气的背过气儿去!   她这一群贵客都到了,眼下突然说“被包下来了”,不给他们住了!这叫她颜面往哪儿搁啊!   难不成真进山里,去让这群贵客住野庙吗?   她自然不允,站在庄园前厉声呵斥,但那掌柜半步不让,两人争执间,难免引来了身后车队里的人的注意。   柳烟黛便掀开了马车帘,偷偷的往外面瞧。   外头正是午后,山野婀娜间,秀满秋山。   她才刚刚探出马车车窗往外看,恰好,便瞧见一位玄袍的高大男人骑在骏马上,慢悠悠的从车队旁走过。   柳烟黛瞧见对方的脸惊了一下,刹那间便明白了为什么那庄园掌柜的宁可赔上自己的名誉,也死活不让他们进了。   而那马上的男人似乎根本没瞧见柳烟黛,只神色冷淡的握着马缰,淡然的骑着马,一路走向庄园门口。   而在另一辆马车上,吴晚卿正从车窗间探出头,死死的盯着这个男人的背影。   这是……太子。   她朝思暮想的太子。   吴晚卿的手紧紧捂在自己的面上,怕自己发出古怪的声音来。   而在她的身后,万夫人还在碎碎念道:“这一趟宴会,你再找不到能上门提亲的,就按着我说的嫁过去,填房怎么了?你日后身份还高呢,不要总是肖想那些得不到的!抓紧眼前的才是好。”   而在窗内,吴晚卿尽力探出头,去看着太子离去的身影。   在这里遇见太子,是不是神佛也怜她不甘,替她安排了这一场命运的相逢?   泪光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知道,她要抓紧太子。   她要抓紧太子!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 第38章 太子与臣妇   姜夫人与庄园掌柜的争吵并没有持续多久。   随着那位马上的男人打马经过, 这两位都立刻没了声息,一同汗津津的噤声行礼。   姜夫人这时候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心底里无比后悔。   方才她问了半天“到底是谁来抢了她的位置”, 这个庄园掌柜一直咬死了牙关不说, 还一个劲儿叫她不要再问, 她当然不服,因为她这车队里还有个秦禅月呢,秦禅月就算是不提她那死去的夫君,她自己还有个郡主位份呢, 姜夫人便一直不认,彼此纠缠到现在。   现在好了,瞧见了是太子, 她那点“不服”立马被踩下去了,一点刺儿都不敢冒出来了。   她若早知道是太子, 定然不敢冒出来一点动静的!这天底下的东西都是太子的, 她方才到底在争个什么劲儿!   若是她这幅胡搅蛮缠的模样开罪了太子, 日后可怎么办哟!   而马上的太子听了来龙去脉, 也并没有驱赶他们,而是神色淡然的说道:“孤临时起意来此围猎, 算起来,是孤扰乱了姜夫人的行程,当尊先来后到,既如此,便将庄园剩下的房间安排给他们所住吧。”   姜夫人一叠声相谢, 并在心里头想,世人皆说太子面冷心更冷,是个无情重罚之人, 但现下瞧着并非如此。   随着太子一声令下,剩下的马车终于进了大别庄园。   大别庄园内并不像是普通客栈那样分个一层二层,十几个房间隔墙摆在一起、客人对住,而是建造成一个宅院接一个宅院,多数都是一户人家一个宅院,宅院间彼此相邻百步,其间再添加一些木景。   游廊长亭,假山林立,还有些栽种的枫木。   大别山盛产枫木,夏日间翠绿,到了秋日,便红了满座山,远远一望,丹枫刚上林,□□正浅枝,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各家各户加起来一共十二户,依次被排序到大别庄园中住下,好巧不巧,秦禅月的院子正落在太子殿下院子的旁边,两个院子相隔不过百十步,期间夹了一处竹林夹景,竹林中还有长亭高立,亭中摆了古琴,可供人奏曲怡情。   算不得近,应当也不会打扰到这位太子的雅兴。   而且,秦禅月还记挂着上一次,那位太子莫名其妙与柳烟黛说话的事,特意叮嘱柳烟黛,遇见太子绕道走。   秦禅月不想打扰这位太子,但他们这一批同去的公子们却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都是世家子,日后没什么意外的话,他们都能入朝为官——就算是自己考不上春闱科举,也能有家人蒙荫得官,虽说没什么太高的职位,但日子肯定滋润。   而还是那句老话……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不向往权势。   在大部分时候,男人比女人更崇拜强者,他们瞧见了太子,就像是一群饿极了的狗看到了一顿美味佳肴,怎么可能不上去舔呢?   当日,众人安置好马车,本打算明日出发去山里,但是一群公子等不及,几乎是忙完了一切后,立刻便打马进山了。   他们也不是想打猎,而是追着太子的马蹄往前跑,反正进山的路线就这么几条,太子在山里,他们也在山里,迟早能碰上。   若是能与太子说上几句话,说不准日后能得青眼呢?   所以一群公子当夜便进了山,后续如何便不知晓了。   反正,来大别庄园的第一夜,女眷们都是安安稳稳歇息的。   山中的夜比之坊中更加冷,瞧着不像是初秋,反而像是深秋,寒意透云绸,宝篆香浮,拥被坐听,夜深风起大别山。   一天星斗文章,暮色霭霭,夜深残月过山房,睡觉北窗凉。   待到次日辰时,天光大亮,金色晃晃,晨曦挥洒,敲醒长安梦。   ——   此时此刻,山间。   鸟鸣叽叽喳喳穿透木窗,使人从困倦中醒来,山间带有一种独有的草木清新的味儿,木窗一开,便随着清风一起吹到人面上。   柳烟黛与秦禅月一道儿起身,婆媳俩穿穿戴戴,将自己拾掇的干净利索,出门儿去寻众人,准备入山间围猎。   大别庄园里处处都是人,走两步都能碰见客,昨日出去跑了半夜的公子们也回来了,几队人浩浩荡荡,都骑上了马前行,准备进山。   山间内有专门开辟出来的山路,和一片清理出来、用于扎帐篷的平地,平地距离大别庄园也不过是两刻钟的距离,一群人先骑马行过去,然后小厮丫鬟就地开始扎帐篷,其余人随着私兵进山打猎玩儿。   一群公子姑娘们便翻身上马。   秦禅月会骑马,她小时候还练过腰马合一的射弓本事呢,现下这个年岁,上马拉弓也不是难事儿,但柳烟黛不行,她弱气一些。   而马这种动物,又太有灵性,爱做故意吓人的坏事。   秦禅月就亲手养过几匹小马,有一匹枣红色的马,像是调皮的小孩,若是来了个性子怯懦,不敢上马的人,这匹坏马就会故意刨蹄子,将人吓得不敢骑。   还有一匹黑色的马很喜欢耍赖皮,经常跑着跑着突然停下不跑了,骑它的若是个心慈手软的姑娘,定然下不去狠手去收拾它,只能骑在它背上急的无可奈何。   她还有一匹最坏的马,是纯白色的,会躺倒在地上装死,只有给它吃水果和胡萝卜的时候才会起来,等到人来骑它,又会立刻摔倒装死。   她养马养的多了,瞧一眼就知道那匹马不老实,它们都是顽皮的小孩,各有各的脾性,再温顺的马,脱离了马夫的鞭子,也会故意作乱。   这样多的坏马,柳烟黛一匹都骑不了,秦禅月便特意找了个私兵在前头牵着马绳,拉着柳烟黛去骑,还叮嘱她:“若是害怕,就下来,回帐子里吃烤肉去。”   柳烟黛半点都不怕,她只觉得新奇。   这身下的白马打响鼻的时候冒出来的热气都让她觉得格外喜欢,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在马头身上摸来摸去。   这些马都有顺滑的马鬃,其上有些地方编织成了小辫子,用各种颜色的细绳捆着,瞧着可爱极了,柳烟黛的手一点点摸过去,偶尔还拎起来马鬃辫子抖一抖。   她从没见过马编辫子哎。   马儿一开走,她更觉得惊奇,对身下的马儿摸来摸去,喜欢的不得了。   期间,前方似是传来一点淡淡的哗然声,不知道是谁来了,似是有人在不断言谈,还有人下马。   柳烟黛抬头瞥了一眼,只瞧见了前方一片片人影、马尾重叠,山路太长,前面的人的事儿估摸着也闹不到她这头来,便继续低头玩儿马鬃辫子。   当时他们行在山间野路中,一群人骑在马背上聊天,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四周都颇为热闹,安安静静的柳烟黛就在其中显得不怎么起眼儿。   她今日脱下了繁琐轻飘的襦裙,穿了一套艳红色的骑马装,也脱掉了满头金银鲜花,只在脑后梳了一个花苞鬓,上带了一个银质莲花发簪,面上并未施粉黛,只是素颜出来,但是她这几日吃得好,气色也好,唇红齿白,像是开的正艳的花儿。   羊皮小靴裹着她的足腕,勒出饱满的腿肉弧线,骑马装的宽腰皮带紧紧地勒着她的腰,她腰线并不纤细,被宽腰皮带一紧,便露出几分丰腴的色气来,马儿一动,她就骑在马上晃,山玉丰隆,左右流波。   在最前方的人目光环顾四周,淡淡的在她身上掠了一眼后,又收回了目光。   人群便这样浩浩荡荡的继续进了山中。   ——   与此同时,长安。   今日的侯府十分安静。   秦禅月与柳烟黛走了之后,侯府之中主子就只剩下一个周驰野和一个霞姨娘了。   霞姨娘自从侯爷去了之后,人安静的像是湖面底下藏着的小王八龟,八百年不冒头,生怕被人打了脑袋去,而周驰野今日也不曾闹出来什么事端,而是一大早便出门子去了。   他自从废了手之后,与之前那些一同练武的旧友们便没了什么联系,有人上门来邀约他,他也当做是瞧不见,而今日,还是他头一回主动出门。   从侯府出去,他未曾带任何人,而是孤身一人出门,骑着一匹马,出了长平坊,入了品茶坊。   品茶坊在长安中算是比较热闹的坊市,人也很多。   大陈以坊市划分,住处是一处,玩耍是一处,市集是一处,不能混淆,每日晚间准时宵禁,任何人都不可能逾越了时辰去。   而因大陈人爱茶,所以长安中有一处专门用以饮茶的坊,名叫“品茶坊”,茶是文人书生、士大夫阶级才能用得起的,所以一般茶坊之间还会配上一些诗社和书斋,品茶之余,还可以四处逛逛,看看书,听听诗,而在书斋之内,还有人弹曲作乐。   一般在书斋内弹曲的都是清白人家的姑娘,不卖身,只卖艺,之前白玉凝便是来这种书斋弹曲,随后才被周渊渟带回侯府的。   而今日,周驰野骑着马,一路行进品茶坊。   他晨起时,天边还是透亮的,但是骑马行进坊间时,坊间便落起了小雨。   长安的初秋常下雨,老话说得好,一场秋雨一场寒,不过片刻间,坊间行走的人便都进了茶店中躲避,路上的行人见少,最后几乎没有了。   只有雨水打在青石板砖上,汇聚成小水洼的声音。   马蹄踏过一块块青石板砖,周驰野终于找到了琴音阁。   疏雨吹动阁前檐下的灯笼,微风拂过锦袖,微凉的水汽一路盘绕在他身上,周驰野拧着眉,转身下了马。   他入琴音阁之前还有些迟疑,他不知道白玉凝给他说的“另一条路”到底是什么路,但是他转念一想,不管是什么路,都一定比他现在这个废人好。   而且,白玉凝可是他注定要相伴一生的人,她不会背弃他的,她给他的路,一定是最好的。   周驰野便带着这样的心思,提靴进了这琴音阁中。   琴音阁分上下两层,一楼是散座,最中央有一处圆台,台上有貌美女子正在弹古筝,轻扬曲调响起。   这琴音阁中空无一人,显然是被人提早清过场,也不知道是谁办事,竟这般利落。   瞧见周驰野的身影,一名小二迅速迎上来,躬身行礼间,笑吟吟道:“周二公子,二楼请。”   眼睁睁到了揭幕时分,周驰野心口便更沉了几分,连手心都渗出几分冷汗来。   他一步一步,踩着台阶,上了二楼间,由着小二领进了一间茶室。   茶室内极大,门一推开,便能瞧见茶室内的摆设。   茶室内极广,正面是一处茶案,左侧摆着屏风,右侧是演舞的圆台,而在茶案的左侧,早已坐好了一位公子。   门一推开,那位公子便含笑侧过头来,看着他道:“二公子,请坐。”   周驰野看见这公子的脸的时候,只觉得一道晴天霹雳从天而降,直直的砸在他的脑袋上,砸的他头昏脑涨。   这竟然是二皇子。   身为侯府次子,他自小就知道自己的站队。   他的舅父镇南王是太子党,他的母亲秦禅月与太子有浅薄的亲戚关系,他自小就知道,他们是太子党。   在过去,他给自己的规划是到边疆,接镇南王的担子,日后变成新的镇南王,然后继续跟着太子。   他们家没有别的出路,只有太子,这是从上两辈就定下来的站队,所以他们府门的人从来都没跟二皇子有过什么交集,就算是有,也一定小心翼翼,不敢靠近半分,生怕被抓到什么小鞭子。   而现在,这位“万不可靠近”的二皇子,就坐在案后,等着他行过来。   周驰野的脑海之中刹那间过了很多事情,比如他的母亲,比如白玉凝,比如二皇子,比如二皇子背后的万贵妃,各种权势交杂之中,他听见了胸膛砰撞的声音。   周驰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来的,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跪坐在了茶案的对面,正与二皇子对面而坐。   二皇子含笑给周驰野倒了一杯茶。   热茶入杯,传来哗哗入水声,茶杯升腾出氤氲热烟,在楼下美人儿的琴音声中,他们彼此对案而坐。   周驰野的面颊都有些僵硬,唇角不自然的抿着,他那张与秦禅月有几分相似的面上浮现出了几分迟疑。   他隐隐有些后悔。   对二皇子的排斥在这一刻充斥着他的胸膛间,他过去听过的训诫、读过的书都在他的耳廓嗡鸣,让他的手隐隐有些发抖。   他与二皇子从世家站队上就是互相敌对的,彼此没有任何和解的可能,二皇子来找他……定然不是什么好事,他不能和二皇子有任何交际。   而这时候,坐在他对面的二皇子终于开了口。   “本宫近日陷入了一桩难事。”二皇子那张如玉温润的面上浮现出几分无奈与倦怠,隐隐还有几分彷徨,他说:“若是这一次,本宫败了,留给本宫的,大概就是一生为囚,再难复起。”   楼下琴音透过木窗落进来,与二皇子颓然的声音混到一起来,让周驰野有过几息的恍然。   一生为囚,再难复起,在某种角度上来说,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在这侯府之中,不也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囚徒吗?   虽然二皇子贵为皇子,与他地位不同,但是在某一刻,他们都被困在同样的境地之中。   而就在他恍然的这一瞬,二皇子突然抬眸看向他,一字一顿道:“只有周二公子能帮本宫,本宫向周二公子保证,只要周二公子让本宫翻身,日后,本宫定会一手提携你,到时候,忠义侯府都是你的!”   周驰野的心口像是被放了一把野火,“腾”的烧灼而起,使他的面皮都微微涨红。   整个忠义侯府……都是他的?   他的脑海之中闪过了冷待他的母亲,闪过了欺辱他的大兄,闪过了恶语相向的嫂嫂,最后定格在了白玉凝那张含着泪的面上。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   而在一旁的二皇子察觉到了他的欲念。   二皇子的面上浮现出些淡淡的得意。   这世上之人,总有一个渴望渴求的东西,有的人想要金钱,有的人想要权利,有的人什么都想要,只要找准一个点去击破,就能将对方拉到他的阵营里。   周驰野,是一个绝佳的棋子。   出身好,是标准的太子党,又是重臣出身,且还被白玉凝迷得神魂颠倒——   几个念头之间,二皇子又缓缓说道:“我知二公子心系侯府,一时间难以做到,但是二公子何不想想侯府之人如何待你呢?他们从不曾对二公子心软,二公子又为何要放过他们呢?老话说过,无毒不丈夫,这世间成王败寇,何须去为了旁人的目光而退缩?”   二皇子的这些话像是恶鬼的呢喃,落到耳廓中,在周驰野的心房中荡起一圈涟漪。   没错,这侯府之中的人从不曾对他有一丝心软。   母亲不曾关怀过他,硬生生耗到他的手臂溃烂,再难愈合,大兄强迫他的心上人,事后还百般诬赖,使他的心上人流落坊间,受尽委屈,父亲,就连那死去的父亲,也强行将他从外面带回来,像是关着一条狗一样关着他!更别提他的那位长嫂,竟然当面呵斥白玉凝,使白玉凝又受了罚。   那些桩桩件件的事儿就像是一棵又一棵的稻草,重重的压在他身上,将他压到了泥潭里,让他再也爬不起来,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他们这样对待他,他又为何要对他们手软呢?   而这时候,那位二皇子情真意切的道:“日后,若是本宫能登太极宝殿,定不亏待二公子。”   周驰野的心剧烈的撞动着胸膛,他听见自己声线嘶哑的问:“我……我能做什么?”   二皇子满意一笑。   “很简单——”那恶鬼的呢喃缓慢地散落在茶室之中,外头的琴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在无人所知的地方,恶意生长出藤蔓,遮天蔽日的缠绕在了周驰野的身上。   而周驰野心甘情愿。   他愿意与这外人一起来坑害自己的家族。   在某些时候,自家人恨自家人,比外人恨的更凶,那些掺杂着怨怼、嫉妒的恨意比什么都吓人,外人只是基于利益在斗,一旦不符合利益,外人随时都会撤退,但是自家人不同。   他们自家人,是真切的希望自家人去死。   这些同样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几房,瞧着其乐融融,但背地里,是一层有一层的怨怼和泪意。   当周驰野与二皇子密谋这些的时候,二皇子难免有些志得意满。   他高高的昂起头颅,看着周驰野的面,想,皇兄啊皇兄,你机关算尽,有没有想到周驰野这一步棋呢?   本宫的好皇兄,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二皇子并不知道,他的好皇兄现在正在大别山里,惦记着一个臣妇。   ——   此时此刻,大别山。   天上的日头被云雾掩盖,山间突然又冷了些许,众人才刚走下山路,行到扎帐篷的平地上,小厮丫鬟们才摆开阵仗来搭帐篷、公子姑娘们还没来得及进山呢,便来了一场秋雨。   这场秋雨来的突然,叫众人都来不及躲避,平地上面的帐篷还需要半个时辰才能扎好,且突然下了雨,这些丫鬟和小厮们还要立刻拉上油布,免得帐篷被淋湿,他们忙碌的时间突然被拉长,怕是雨不停,他们也打不上围猎。   一群人无法,只能由经验丰富的私兵带着娇贵的夫人姑娘和公子们先到附近的山洞之中去避雨。   否则,在这山间受一场冷雨,定是要烧上几日的,这风寒若是重了能要了人的命去,山间庄园也没有什么好药,若是给身子留下病根可不值当。   附近的山洞极多,有些山洞是天然的,期间还有互通,还有一些山洞是后来被人人工挖掘出来的,前前后后一共十几个山洞,所以众人们也能休憩的下。   据说原先这里的山民便是直接在山洞中居住的,靠打猎为生,后来有了田地耕种,这山洞便渐渐废弃了,但是偶尔也有猎户前来打猎的时候居住,所以算不得多荒芜,这里面还存有一些火把,可以直接点燃照明,也可以用来取暖。   这山洞中,只有夫人公子与姑娘们可以歇息,所有私兵都守在外面,但是有些山洞大,有些山洞小,一些人进去了,另一些人进不去,只能去下一个山洞,而有些山洞还是互通的,便难免有男女同山洞的情况发生。   眼下环境艰苦,便也没什么人说什么“逾礼”,反正都是在众目睽睽眼皮子底下,也不怕生出来什么乱事对名声有碍。   本来,柳烟黛是打算跟婆母一道儿去同一个山洞中坐着的,但是进山洞前一脚,刘春雨拉着她去了另一个山洞中。   “我近日正在相看人家。”进这个山洞时,刘春雨的声量都被压到了极低,带着几分羞怯道:“娘亲允我自己去瞧瞧。”   柳烟黛便知晓了,刘春雨这是想去瞧一瞧自己喜欢的郎君,若是想问问郎君喜不喜欢她,可以“无意间”丢个手帕,等着人捡来还之。   总之,得主动过去瞧一瞧,只是一个人过去难免心慌,能拉上一个更好。   柳烟黛身份高,又是已经婚嫁的女子,拉着她最安全,不必担心旁人说闲话,更不必担心旁人瞧上柳烟黛而瞧不上她。   别瞧着这些女儿家平日里羞涩,但到了相看的时候,都得主动大胆些,否则,如何能争来个好姻缘?   大陈女子若是和离,那是会被轻看的,因此,嫁人一定要嫁好人家,否则日后几十年都要受委屈。   柳烟黛就是受过后宅之“争宠”一事的,对此深以为然,不是所有人家都能有一个好婆母,好夫君的,因此她并未推诿,直率的应了,便与刘春雨去了一处山洞中。   此山洞还算宽敞,高一丈长宽两丈左右,期间已经或站或坐了四位公子,三位姑娘,柳烟黛与刘春雨一进来,众人都看过来。   柳烟黛素日里来是腼腆的,一碰到这种众人目光齐聚的场面便想躲一躲,但刘春雨比她更腼腆,比她躲得更快。   俩人是后来的,总不能谁都不开口,柳烟黛想,她都嫁人了,应该比刘春雨更能应付场面才对,便硬着头皮上前和这几位公子姑娘们招呼。   旁的姑娘和公子则跟着行礼。   说话间,几位公子便燃起了火堆,山洞内便暖了一些,也有些灵醒的丫鬟们送来了软垫,叫姑娘们坐下。   一群人坐下后,话匣子便打开了,眼下疏雨过群山,瞧一瞧外面朦胧的雨,谈一谈诗词歌赋,便都熟悉了些。   柳烟黛也知晓刘春雨喜欢的是哪家公子——一个户部右侍郎家的庶子,眼下十七,正是婚配时,姓林。   柳烟黛便也忍不住多瞧了这林公子两眼。   林公子生的好,青葱挺拔,眉目俊朗,再一瞧刘春雨,也是小家碧玉,两人看着还挺般配的。   柳烟黛这头正瞧着,突然觉得四周人一静,她身侧的刘春雨也快速站起身来,还拉了她一把,她也跟着匆忙站起来,一侧头,便瞧见山洞门口正行进来个高大人影。   他们在山洞间,内里昏暗,来者自洞外明亮处而来,他们抬眼过去,便能看到一高大身影正从山洞外进来。   他身上穿一身玄袍,其上绣着金龙祥云纹路,一行动起来,其上的金龙祥云纹路便跟着来回的晃动,金光熠熠。   洞外的光线模糊了他的轮廓,叫人看不清他的眉眼,但是众人瞧见了这衣裳,自然知道是谁来了。   只有太子能穿这身衣裳。   他们都知道太子与他们一同在这山中,但没人知道太子具体在哪,更没想到,太子会与他们同在一个山洞内避雨。   洞内的众人心思各异,都忙不迭的起身行礼,而太子却并不曾多看他们,只淡淡颔首后,到了山洞内,寻了一处石头坐下,神色平和道:“坐。”   其余人也不敢发声,慢慢谢礼后坐下。   坐在最主位的太子没什么动作,看起来就像是在这歇一歇,他没动静,山洞内一时也没旁人言语,只有火堆燃烧的声音。   这种寂静使人坐立难安,但是太子似乎很习惯这种寂静,也很习惯一群人在他面前战战兢兢说不出话的样子。   众人坐下不过片刻,外头便有丫鬟送热茶来,说是旁边山洞里的一位姑娘恰好带了茶具,所以煮了几杯热茶,第一个送来了这个山洞里。   这一举动难免有些谄媚,但是谄媚也是应当的,谁让这里坐的人是太子呢?   别说是热茶了,就算是太子现在要吃什么珍珠翡翠白玉汤,也得立刻起锅烧油给太子弄上一些来啊。   茶到了后,首位得送给太子。   太子拿了,其余人才能拿。   太子本不欲用,但眼角眉梢瞥见了柳烟黛。   柳烟黛是整个山洞里面,从头到尾都没看他的人,她的注意力就不在他身上,而是在那杯茶。   柳烟黛这一日入山早渴了,皮囊里的水又是凉的,不好喝,所以眼巴巴的睁着眼瞧着这杯茶,片刻后,等太子拿了,她才忙不迭拿了一杯饮着喝。   她喝茶的时候细致,粉嫩嫩的唇瓣一抿,亮晶晶的小舌一探过茶盏,便抿了几口热茶。   茶烫,但入口正好,一线暖意顺着喉管向下滑,落到唇齿间,一片温意。   柳烟黛舒服的眯起眼睛。   她坐在一块石头上,捧着茶慢悠悠的坐着,觉得太子来了也挺好的,起码旁人为了敬奉太子,要第一个把茶送到这头来。   几杯茶水下肚,便有人大着胆子和太子搭话,太子神色淡淡的应着,瞧着也不排斥。   旁的人更激动,一连串的讲话。   太子端坐在原地,目光凝在手中杯盏上,却并不喝,看起来是在看杯盏,但他眼角余光却一直落在柳烟黛的身上。   她一口口茶水抿着喝,恍然未觉。   太子没有侧面,都将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近来似乎又丰腴了些,脸蛋圆圆的,唇红齿白,腰上——这么紧的粗皮带……   太子微微拧眉。   都怀了身子,为何还要戴这样的皮带?或者说……怀了身子,应当老老实实留在府中,怎的还跑出来玩儿了?   这思绪只乱了一瞬,又被太子狠狠压下去。   他不当想这些,一个怀了身子的女人,他不屑去要。   烦躁之意在胸口蔓延,太子一抬头,将杯盏中茶水饮尽。   他今日来此,也只是来打围猎而已,与这个女人毫无关系。   “雨停了。”太子语气冷淡的打断他们的谈话,随后起身便往外走。   其余人抬眸看山洞外,并且赶忙跟着太子一道儿往外走。   太子往外走,他们就也得跟着往外走。   山洞外的雨确实停了,午后的阳光重新挂在云端中,淡淡的金辉挥洒间,山间多了几分雨后潮湿的丰沛水汽,雨散天晴后,微风吹在面上颇为舒坦。   方才的雨水已经融消,似是润在了天地间,转瞬间就瞧不见了,只有还润湿着的衣角告知他们,方才这里确实下了一场雨。   太子行出此间后,头也不回的骑马走了,些许公子赶忙跟上,其中包括刘春雨瞧上的那一位林公子。   没有人不想跟太子挂上关系,机不可失,不能错过!   林公子跟上了,一旁的刘春雨也赶紧跟上。   “林公子——”她大着胆子,低声跟柳烟黛说:“我一会儿抛个手绢试试。”   柳烟黛当即点头:“抛!我陪你一道儿去。”   俩小姑娘当即跟上。   她俩跟上了,旁的姑娘便也大着胆子跟上,一时之间,这个队伍变得乌央乌央的,好似是一群人跟着太子出来围猎了似得。   太子骑马,其余人便也跟着骑上马,在附近的山林之间穿行。   左右都是近林,树上也有画标识,他们也不怕丢,彼此作伴往前追着。   太子现在瞧了柳烟黛就烦心,自己也说不出来是怎么个烦法,反正就是烦,所以有意甩下他们,打马跑得飞快。   他跑得飞快,林公子很快就跟不上了,林公子跟不上,刘春雨便也停了,柳烟黛也随之站在了一旁。   他们仨站定之后,刘春雨与林公子寒暄时,柳烟黛还瞧见那位吴姑娘打马而过,刮起了一阵风,“呼”的一下冲进了树林里。   马蹄阵阵间,柳烟黛听刘春雨小声说:“就是她方才送了茶水呢。” 第39章 主动当爹   马蹄阵阵, 风声掠耳。   吴晚卿死命纵马去追太子时,知道会有很多人看她、猜测她是想讨好太子,也知道自己定然在被旁人讨论, 毕竟鲜少有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去煮茶送给太子。   当然, 所有人都想讨好太子, 但是她的讨好和殷勤都太明显,吃相也太难看,甚至都不曾避开周遭的人,难免被这些人讥诮。   有些事儿, 谁都做,但是背地里做的人,就是会嘲笑明面上做的人。   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被人嘲笑讥诮, 说她想攀高枝,爱慕虚荣之类的, 但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父亲死后, 他们吴家就没人能撑起来了, 她下面虽然有个弟弟, 但弟弟不过七岁,还是个幼童。   一旦没了父亲这个顶梁柱, 他们吴家会迅速没落,就算是有万贵妃撑着也没有用。   母亲只能想办法将她高嫁,用联姻来撑住他们吴家的辉煌。   她生来学琴棋书画,练君子骑射,下了苦功夫熬掌家算账的本事, 她样样拔尖,拿出去谁家婆母不满意,那家公子不喜欢?   吴家让她学了这么多东西, 在关键时刻,总要能用得上吧?   这个“用得上”,就是高嫁去。   既然是高嫁,那就一定要吃些委屈。   母亲给她选的人是个四十有五的鳏夫,没了正妻,但是家里一堆小妾,嫡子比她年纪还大三岁,下面的一些庶子庶女还等着婚配,她一嫁过去,除了要被一个老男人睡,还要给一大家人操持。   虽然有了身份,但是日子也注定不快活。   她不愿意要这样的高嫁。   而且,她心里还有放不下的太子。   她从小就喜欢太子,一直喜欢到现在,这么多日日夜夜,她都无法忘怀掉这个人,比起来高嫁给旁人,她更愿意嫁给太子。   但她知道,太子不会娶她。   母亲和父亲早就与她说过,他们阵营不同,就算是太子与她两厢情悦,吴父和吴母也不会同意的,谁会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政敌呢?当然——万贵妃其实是同意的。   不过万贵妃的同意不是希望他们俩过得好,而是希望通过吴晚卿让太子过得不好。   万贵妃一直想给太子塞女人,塞污点,若是能利用自己的娘家孩子做点事儿,把太子拉下马,万贵妃自然十分愿意。   这也是太子一直对她避之不及的缘由。   若是她父亲没死,若是她还有个好出身,还有别的路可走,那她日后也能找个旁的丈夫,那她也会渐渐抑制住对太子的爱意,转而去替旁人相夫教子。   但她没有别的路了,她要被嫁给一个老鳏夫了!   四十有五的男人,府里还有一众妻妾,身子早都被掏空了,谁知道他还行不行?保不齐她嫁过去了,这一辈子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只能兢兢业业的养着别人的孩子!而且,那些孩子都很大了,再小的也都晓事了,都知道自己生身母亲是谁,谁能真的恭顺孝敬她?   她如何能愿意呢?   所以她要给自己拼一把。   哪怕是用一些卑劣的手段,但只要攀附上太子就够了,她当然知道她的身份做不了太子妃,但只是个妾也好。   给太子做妾,身份也足够高,以后不管是二皇兄上位,还是太子上位,都够保得住他们吴家辉煌不断了,最起码不会被清算。   当然……太子并不会多宠爱她,她知道的,太子肯定会怀疑这一次的事情,但是只要太子没有证据,她就能咬着牙硬坚持下去。   她相信,凭借她水滴石穿的功夫,太子就算是再不喜欢她,也不会杀了她,而且,今日过后……她还能生下个孩儿。   只要有了这个孩儿,她是一定能进东宫的门的。   马匹踏过山路,摇晃的树枝刮过她的袖袍,寒风吹透衣裳,吴晚卿的眼眸一直死死的盯着最前方的太子的马。   她不能停。   前头的太子一直不降马速,身后的人渐渐都被甩掉,只有那么几个人一直能仗着马术跟上,其中女人只有一个吴晚卿。   眼前是飞速掠后的树木,重重叠叠的枫叶红,树林中还有刚下过雨的潮湿泥土的腥气,山路曲折,前方又不知何处,太子瞧着四周的山景,慢慢放了马速。   他这趟出来心思乱糟糟的,自己都分不清现在想要什么,想要做的事不能做,他不能接受自己去赡养别人的孩子,但是又放不下,人被左右拉扯,胸膛间像是塞了一块巨石,堵得浑身通气不畅,看什么都不顺眼,偏生又不能发火,就这么沉甸甸的压着。   他真是——   太子放马乱走、拧眉思虑时,四周已经没什么人了,偶见白兔行过,太子一箭射过去,正中白兔。   十分轻松,让太子都提不起劲儿来,一腔恼怒无处发泄,只在胸腔里欲燃愈烈。   林子里本不该有这么多矫兔,只是公子们要来打猎,下面的小厮不敢让公子们打了个手空,所以往林子里塞了很多兔子,小鹿之类的东西。   这些动物都被提前用了麻醉沸,谁一箭射过去都能射死,所以太子觉得没趣。   他心底里一直烧着一团火,不知为何,眼下越演越烈,从他的身子上烧起来,让他整个人的骨缝里都窜起来一股奇怪的酥痒之意。   这种感觉来的凶猛,让人浑身都不很压抑,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骨肉中钻出来一样,莫名的有些头晕脑胀。   他这时候并未意识到是中了旁人的招数,只当他是想女人想昏头了——这段时日来,他每每想到柳烟黛都是气的心胸郁结,没见到人的时候生气,见了人之后还是生气,堵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太子好箭!”这时候,有人自身后出声。   之前跟在太子身后的那一群人大部分都没跟上太子,也怕在丛林中走失,所以速度都放慢了些,这时候,四周不过寥寥五人。   四个世家世子,一个吴晚卿。   她父从军,早些年还在南疆打过仗,她小的时候还在南疆生活过一段时间,不仅会骑马,她还会做一点毒药,她自幼弓马娴熟,幼时还练过剑,身上有不少寻常姑娘没有的东西,这也是她敢跟来的底气。   当时山林中风吹树叶动,飒飒声填满耳廓,太子心神不宁,听见身后声音,太子回过身去一看,正看见其余几个世家子骑在马上行过来。   几个世家子下马捡猎物,唯有吴晚卿没动。   当时四周枫叶正红,吴晚卿骑在一匹黑马上,穿着一身纯白色的骑马装,向太子抿唇,轻柔一笑后,道:“太子好骑射,这么肥的兔子,不若我们就地生火,烤些兔肉来吃?”   太子冷眼扫过她,声线寒凉道:“不必。”   说话间,太子转动马头,往回折返。   显然,他不愿意与这群人再说话,这群人的讨好在他眼里也是麻烦。   其余的公子们都隐约察觉到了太子这略显浮躁的脾气——他们与太子都不相熟,只听说太子性子一向沉稳冷肃,不知今日为何如此暴躁?是谁招惹了太子?   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自然不敢跟过去,只提着那只死兔子面面相觑。   这群人之中唯一敢跟上去的是吴晚卿。   她巴不得其他人不敢跟呢,这林子里只剩下他们俩才是最好的。   ——   山间山脚下常见一些山路,但是越往深处走,山路便越崎岖,到最后,野草会覆盖道路,人就像是行在山中一样,前方是遮天蔽日的枫木,后方是分辨不清的来路,人在山间,像是要迷失自己。   太子骑在马上,初初时还没有发现什么,但是马骑得越久,他觉得头脑越混沌,人似是难自控。   他的手掌探进袖口,吞吃了一颗随身携带的解毒丸。   这一颗解毒丸是宫内御医调配的,寻常之毒都能解掉,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中的毒。   这一日间,他并未——   辛辣的药劲儿顺着身体游走,冲到脑海间时带来了一阵清明,使太子突兀的想起了今日他饮过的那一杯茶水。   丫鬟端送过来时,他按着习惯,拿了左首第一杯。   只这一盏有毒,还是所有都有毒?是谁给他下的药?   二皇子吗?   不可能,二皇子当知道他手中有解毒药,再见血封喉的毒,也要不了他的命。   一个个问题随着他的脑海清明涌上头颅,他正想要伸手拿出胸膛间的哨箭,引金吾卫过来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   太子警惕回身。   这一回身,他便瞧见了一个熟悉的纤细身影。   “太子哥哥——”风去来,树枝晃,吴晚卿那张面越靠越近。   太子捏着手中哨箭,并未直接放出。   他的亲兵都在附近不远处,随时都能过来支援,但现在站在林子里的不是他猜测的什么刺客,而是吴晚卿。   吴晚卿一身雪白骑马装,见太子伫立,她迫不及待的打马上前两步,低声唤道:“太子哥哥——你,你这是怎么了?”   太子本以为解毒丸吞下了之后,身子便无碍了,故而仗着那几丝清明,也敢耐着性子与她周旋:“你来此做什么?”   太子此刻已经隐隐猜测是吴晚卿给他下了药,方才在山洞里,他心思混乱,也不曾去问一问是谁,才酿下大错,眼下便提起了几分谨慎,佯装不知,只套她的话。   吴晚卿慢慢的从马上翻身走下来,缓缓靠近太子。   她走过来,白靴踩踏过厚厚的枫树落叶,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她走到太子的马前,抬头看向太子的时候,语句之中有些哽咽。   “太子哥哥,我父亲去世了。”吴晚卿这一句话,让太子微微顿了顿。   他当然知道吴晚卿父亲去世了,甚至,这就是他一手筹划的。   他要做戏杀人,自然要挑跟自己对立的人去杀,吴晚卿的父亲吴行止是死保二皇子的党羽,他也是废了不少功夫才将其杀掉,后并顺利嫁祸给南蛊蛊师的——缉蛊卫到现在只找蛊,所以才摸不清方向,他们真正该找的,是人。   人知蛊恐怖,蛊知人心毒,在某些时候,人,比几条虫子更可怕。   太子思及那些事,看着吴晚卿的目光更冷。   他想,是吴晚卿知道了他父亲死掉的真相,所以过来想要杀他泄愤了吗?   那幸好他刚才不曾叫亲兵来,这件事,他最好自己亲手处理掉,顺带再逼问她是从何而知。   她一个不曾入朝堂的女眷,不应当知道这些,难不成是他那里出了疏漏吗?   站在那儿的姑娘瞧着泪眼朦胧,声线哽咽,但在面对吴晚卿凄凉可怜的模样时,太子没有半点怜惜和手软。   就如同二皇子陷害镇南王,想让镇南王死在南疆一样,他对吴行止也是一样的心狠,坐到他这个位置上,很难因为一个女人去收手,更何况是他完全不爱的女人。   太子的手缓缓落到腰侧。   他佩戴了一柄重刀,近身搏斗四个男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吴晚卿。   而下一瞬,他就听见吴晚卿哽咽着道:“太子哥哥,你娶了我吧,算可怜我,给我一个活下去的路吧。”   太子捏着刀的手一顿,诧异抬眸。   他定定的瞧着吴晚卿的脸,似是想从吴晚卿的这两句话和她的神态中瞧出来她到底在想什么,但是不管太子怎么瞧,那张脸上横竖就几个字:没脑子。   “孤——娶你?”太子拧着眉重复着这几个字,心想,吴行止九泉之下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女儿,能被气的爬出来把她带下去。   “对,太子哥哥娶我。”看见太子似乎拧着眉在思索,并没有直接拒绝,吴晚卿上前几步,讨好的向太子挤出了一个笑,她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太子殿下,殿下知道,我一直,一直都——”   吴晚卿沉醉在自己的思绪里,昂着头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太子。   她并不懂。   有些东西,如果当你端端正正的站着,努力绽放出自己的光彩时都无法求到,那你跪下痛哭流涕一定更加无法求到。   反而,会让自己陷入到一个更加落魄的、被人看不起的境地。   而她不知道自己正在被太子瞧不起,反而还隐隐有一股笃定。   她幼时就见过太子,后来又常去万贵妃的宫里,万贵妃之前也想过把她塞给太子,所以让她知道了很多太子的习惯。   太子拿东西,会拿左边第一个。   她正是知道这件事,所以才敢赌这么大。   而她下的也不是普通的毒,而是蛊。   大陈临近南疆,所以各种稀奇古怪的蛊都常见,大陈面上虽然一直都在禁止下蛊,若是抓到满门抄斩,但是背地里是怎么都禁止不了的。   有钱有权的人想要长寿,后宅的主母小妾想要生儿子,练武的武夫想要变得更强,大夫想要两手绝活儿,有仇的人家希望对家暴毙,就连卖吃食的都想要自己的吃食红火,独一份的好吃,而蛊虫这种东西又无孔不入,那行那业都能钻进去来两下,谁的愿望都能稀奇古怪的实现,谁能禁止的了呢?   有欲望就有人下蛊,有人下蛊就有人来买账,就连那秦家军,都是吃了蛊后,才变成战无不胜的秦家军的,秦家军尚且如此,旁人又怎么能不眼红呢?   也正是因为屡禁不止,大陈才专门开辟出来一个缉蛊卫来。   吴晚卿手里这只蛊是从南疆那头流传过来的,当初她母亲生了她之后一直生不出来男孩儿,一时情急,就用了这种蛊——这蛊是要女人养的,但用的时候,却是要通过杯盏里的水,种在男人身上。   男人一用,便会如同发情的野兽一样找女人,只要与这种状态下的男人交合过的女人一定会怀孕,生下来的也一定是健康的男胎,甚至还会比寻常人的男胎更健康。   这蛊价值千金,是当初她母亲无意间救了一位女蛊师,后那位女蛊师赠送给她母亲的,女蛊师一共赠她母亲两个,她母亲自己只舍得用一个,另一个留给了她,让她日后嫁到了夫家去,能一举得男。   现下,这个蛊,被她给了太子。   这是蛊,不是毒,太子吃什么解毒药都没用,只是换来短暂的清明而已。   迟早,太子还是要失去理智。   当吴晚卿走到太子身前三步时,太子的眼前突然一阵发昏,他险些直接摔下马去!   吴晚卿伸手就想去扶住太子。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太子猛地抽出腰间的刀,用力砸向吴晚卿。   他是想一刀将这个人砍了的,可是手上的力气突然消失,人变得不受控,一刀竟然无法砍过去,而是虚软的砸了下去。   这刀重,纵然不是砍,只是撞砸而下,依旧可伤人。   吴晚卿本料定太子不行了,所以才敢靠近,但是谁能想到太子依旧能还手,一反手间被刀锋所伤,惊的“啊”的一声惨叫便向下倒,而就在这这时候,太子一马镫踹在了马上。   那马儿嘶鸣一声,当场在林间胡乱串行,伏着天地昏昏难以清醒的太子,不知去了何处。   ——   “刘姑娘可听见有马蹄音传来?”另一处密林之中,林公子与刘春雨面面而立,两人正在红着面讲话。   刘春雨手里抓着一个手帕,琢磨着什么时候将手里的手帕丢下去,语调都有些发僵:“没、我,我没听见。”   林公子歪着头,似乎想听一听,但是目光却总是不经意的划过刘春雨手里的手帕,故而心思混乱,也不曾往外面去听。   兴许……是他自己听错了吧?   他们俩的不远处,柳烟黛正在一处枫树前站着。   站着就算了,她还要不断发出“哎呀这枫树可真枫树啊”之类的感叹,然后一点点挪远,尽量给这两人挪出来一个安静的地方。   最起码让他们俩完成“你丢手绢我来捡”这么一个过程啊!   柳烟黛踩着山路,渐渐挪到了一处没什么人在的枫叶林间,她偶尔探头望过去,便瞧见刘春雨和林公子都走远了。   因为这两人想要私会,为了避免被人瞧见,所以方才他们三个人都是哪儿偏僻往哪儿走,现下四周都没人。   柳烟黛又走远了些后,这两人瞧不见影子后,这天地间似是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胆怯,却也只是与人相处胆怯,到了丛林里反倒自在,不怕什么天黑、虫子之类的东西,且,她在山里待久了,自然有一套分辨方向的法子,也不怕自己迷路,只慢悠悠的数着时辰。   他们是辰时就进山的,后来落了一场雨,再从山洞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了,一群人进山中后磨蹭到现在,已经是申时了。   柳烟黛随意薅着一颗枫树的树叶,拽下来,心说夹在书页里,日后会变成很干很干的树叶,然后能保留很久。   她打算在枫树叶上写一写今天发生的事。   和婆母出来玩儿,遇到了新朋友,新朋友在试图找一个喜欢的公子,看样子快找到了。   她想,要是那位林公子不愿意的话,肯定不会闷着头跟他们往这种偏僻的地方钻的。   柳烟黛现在已经聪明很多啦,秦禅月耐着性子教导她,让她渐渐明白了许多埋藏在水下的“看不见的规则”,她现在都学会跟刘春雨套话了,瞧瞧,多聪明!   她捏着手里面的树叶,想,等很久很久以后,婆母变老了,刘春雨与林公子成婚了,她再翻出来这张枫叶,来回味一下多年以前的今天,一定是个很好的日子。   柳烟黛将树叶高高举过头顶,瞧着阳光穿透树枝落到枫叶上,又落到她的眉眼间,她将这枫叶收起,难免又想到刘春雨与林公子。   他们俩瞧着是两情相悦的,真好。   她当初嫁人的时候,其实根本没这个自己选的条件,大陈女子都要嫁人,不嫁人会被人议论,皇帝女儿都得嫁人呢,更何况叔父与她不是亲生父女,不能将她留在府门中很久,叔父也不曾成婚,给她挑选夫婿真是一件很难的事,也不能在秦家军里找。   秦家军里男人确实很多,但是一个个都不能生育,亦或者早就在很早成了家,十五六岁就生了孩子,然后才吃的蛊药,进的秦家军,所以他们既不能生,有的还有了孩子。   用南蛮子骂他们的话来讲,他们是不能生孩子的阉狗,所以只能往外嫁。   旁人叔父不放心,便将她给了婆母,她嫁过来,最开始的时候也对自己未来的夫君有过盼望,只是后来见了周渊渟,这一颗心便歇了。   她都嫁人了,现在也没有回头路了,只能想,没人喜欢,亦或者不曾喜欢过旁人,也许也是好的。   最起码,不必担心被人伤害。   只是在瞧见旁人甜滋滋的时候,她难免觉得心里发酸。   柳烟黛掰着手里的枫叶,想,要不然……   以后她也找个男宠来试试呢?   男宠这种东西,她现在可以随便养来消遣,她知道不会有人来管她,婆母不会,周渊渟不能。   她这段时间跟着婆母学了很多东西,渐渐也明白了很多道理,有些人一直被伤害,是因为她没有地位,而她现在有地位了,就不会再有人能来伤害她。   就像是以前,周渊渟不重视她,她没有地位,她就不能指责白玉凝,而现在,婆母重视她,她有地位,她就可以去斥责白玉凝。   地位是个很笼统的概念,听起来好像只是短短几句话,但是只有深陷其中的人才知道地位有多重要。   换句话说,她在侯府里,变成了以前的周渊渟了。   以前周渊渟怎么对她,她就有权利怎么对别人,她成了“上位者”了。   上位者不需要怕伤害,因为没人可以伤害她。   她这段时间旁观了周海每次去伺候婆母,婆母瞧着,确实日益顺心舒畅,她虽然没试过,但是听说那周海在床榻间很有一番本事,说是婆母都赏了周海一个管事来做,想来,周海是有点东西的。   想起来男女那些事儿,柳烟黛就一阵面红心跳。   她其实也看过一些话本子啦,女儿家出嫁前都要看的,但是感觉都是纸上谈兵。   她听说,那玩意儿能让人体会到世间极乐,她也是个女人,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尝一尝吧?   她决定啦,等她肚子里的酱牛肉被生下来之后,她就也去偷偷找来一个男宠玩。   婆母送给她的人,剩下还有七个呢!   柳烟黛这样一想,心情便好了许多,她随手摘下来三片枫树叶,正叠放在胸口间,便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马蹄声很慢,像是随意游走过来的,她一回头,便瞧见一辆枣红色高头大马慢悠悠的走过来,马的鬃毛编成一条条小辫儿,随着马的跑动而弹动,在马背上,还趴伏着一个玄色衣袍的人。   这不是——   柳烟黛下意识靠近了两步。   马儿正走到她面前,似乎要经过她。   马儿离她太近,响鼻声飘在她的四周,熟悉的白雾喷在她的耳侧,柳烟黛抬着脑袋往上看,马上的人突然间掉下来,惊的柳烟黛“啊”的一声叫,被这一座人肉大山硬生生压着砸到在了地上!   好重!   柳烟黛惊得短促的惊叫一声,下意识抬腿去蹬,伸手去抓挠,但她的两只手瞬间被抓抬到头顶,腿间被人用膝盖硬生生顶开,她震惊的去看,正看见一张锋芒冷锐的面悬在她的面前,一双眼赤红的看着她,呢喃着她的名字。   竟然是太子!   “柳——”嘶哑暗沉的声音紧紧贴着她的耳廓响起,急促的呼吸落到她的耳侧。   “烟黛。”   同时,那只手顺着头顶往下滑,撕扯她的衣襟,似是隐忍了许久一般,重重重重的搓。   柳烟黛惊得冒出尖叫:“太子,太子!”   太子这是怎么了?   她抬腿想踢他,却根本踢不动,这人似是已经意识模糊了,一切都犹如在梦中一般,见她挣扎,竟是抱着她来求。   “别踢孤。”他用冷硬的下颌蹭着她,呼吸急促的求着她:“让孤亲一亲。”   他像是沙漠中干渴了太久的人终于找到了水源,急迫的想要钻进去,想要张开口,大口大口的舔吞吸吮这蜜水,被放大无数倍的欲念冲破了他的自尊与高傲,让他变成了一只被训化奴役的狗,或者说,情欲一旦冲上脑,男人就只会用另一个脑子思考,只要人抬起足尖晃一晃,他就会甩着尾巴过来舔。   方才捡起来的三片枫叶从衣间飞出、落地,白玉羔羊摇晃,撞碎,他意识朦胧的抱着她,在她短促的惊呼声中,说出了一直被他痛斥的渴望。   “孤——孤养你的孩子。” 第40章 好宝宝   彼时, 已近戌时。   初秋之时,天色黑的更早些,落日远远坠掩在半山腰后, 暮色四合间, 渐渐瞧不见了赤光, 云浓星淡,一沉月色天如水。   山间还残存着氤氲的水汽,枫叶飒飒摇晃间,有雨露挂在叶片上, 随着叶片的摇晃,轻轻从叶脉上滑落坠下。   这一滴从天而降的雨露正落到柳烟黛的面上,带来些许凉意。   但柳烟黛已经顾不上了。   她骑跨其上高昂着脸, 发鬓早已松散,人像是要被烧着了, 面色潮红, 眼角眉梢一片潮湿湿, 分不清是泪是汗, 那一滴水落上去,顺着她的面颊往下落, 划过纤细脖颈,落到丰润玉山,最后汇聚在饱满腰腹,消失不见,一阵风刮过, 飒飒叶片声响中,混着她断断续续的呜咽声,角落里似乎有矫兔急躁的奔跳而过, “啪啪啪”的踩在地面上,又随着风声消散。   彼时天色已暗,树林中瞧不见一个人影,直到风停之后,柳烟黛才获得片刻歇息的时间,但她也不能逃开,一只臂膀硬生生的勒抱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身下上铺着薄薄的一层绸缎衣裳,身侧是发烫的火炉一般的身子,她整个人都被箍着,颤着腿,大口大口的喘息,大脑空白的看着头顶上的天。   树枝将灰沉沉的天空分割成一块块的、不规则的形状,其中点缀繁星,银月挥洒浅浅光芒,将树木染上几分辉光,似是银河流月。   她身旁的人已经昏过去了,只是在昏迷之时,还死死的抓着她的腰。   柳烟黛贴着火炉,脑海中一片茫然。   之前……这些事发生的都太快了,她根本没来得及反应。   太子从马上跌落,像是失去了神志,混沌的说着什么“养孩子”的话,压在她身上一句一句的哄着她,说出来各种令人面红耳赤的话,什么“好宝宝”,“真听话”,一声叠一声的落入了她的耳廓,她一抬起头,就能看见他迷恋她的双眼。   那样滚烫,像是要把她吞进去,嚼进肚子里。   柳烟黛这时候已经察觉到不对了,太子的神色太奇怪了,像是酒醉之后,又像是……被人下了东西。   是谁呢?   柳烟黛的念头只恍惚了一瞬,就被太子的手捏碎了。   他的手很大,手骨很硬,掌心都是握刀磨出来的老茧,在寂冷的秋里,像是一团火,握着柳烟黛的手臂的时候,能轻而易举的钳制住她,等柳烟黛回过神来时,他正张口咬她,像是咬,又像是吮,在某一刻,她恍惚间听见他说:“你的孩子,以后也会这样吗?”   她有别人的孩子,她的身上有别人的气息,这使太子嫉恨,周渊渟那个废物东西,怎么还不死呢?不死就算了,怎么还非要留下一个孩子呢?   柳烟黛听不懂他说什么,只抬脚去踢他,他被踢了一下,却不动,只低头一声声的哄她:“好宝宝,不要动。”   他心里恨得都快滴血了,但说话还是那样轻柔,将天底下的好话都说尽了,那些甜蜜的言语像是不要钱一样落下来,要将柳烟黛的骨头都泡软,但他动起手来半点不留情,他话软手硬,人皮下面藏着一头饿极了的狼,而柳烟黛又偏偏是个耳根子软的,总是混沌沌的,被他骗着,掉进圈套里。   他说亲一亲,好宝宝,说不要动,说很快,什么都说过了,看起来好像是在求她,让她有一种“可以选择”的自由,但其实并没有,藏在蜜水外衣下面的,是一颗贪婪无尽的人心。   就算是没有今日,没有这碗茶水,日后也会有别的,他是一匹恶狼,之前没吃她,只是因为不够饿,等他饿极了,他还是要来吃她的。   而柳烟黛是一团流淌的水,没有棱角,也没有保护自己的武器,只能被他折叠出任何形状,柳烟黛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她咬上他的肩膀,呜咽着用手指抓他的衣袍。   他会温柔的抓住她的手,但并不会停。   等到一切结束,柳烟黛脱力的瞧着天色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太子只有一件事没骗她。   她艰难地动了动腰肢,心想,好像就是两刻钟,真的很快。   以前周海伺候她婆母的时候,据说起码两个时辰起呢。   再一回首,柳烟黛瞧见太子已经昏过去了。   他的面部酡红,人似发了高热,有点疯癫,昏迷中时也总隐隐抽动两下,像是在梦中与人搏斗。   柳烟黛看着他,后背都窜起一阵凉意。   要命了,太子被人下了药,然后她睡了太子!   她这算不算玷污了太子?太子还尚未娶妻,她不会是拿了太子的初夜吧?   柳烟黛恍惚间,突然听见不远处密林中有人踉跄着行来! 第41章 美味羔羊   柳烟黛听见动静时, 猛地打了个颤。   她这些时候也知道些朝堂政事了,更知道太子是个多不能沾染的人,眼下有人给太子下药, 阴差阳错撞上了她, 她倒是无所谓, 反正她一个已成婚的女人,这辈子得跟周渊渟耗到死,不可能再找别人,就算是没有太子, 她日后也会像是婆母一样养个男宠,但是,别人有所谓。   与太子有关的人, 都会被人推到风口浪尖上,不管是谁跟太子睡了, 都一定会被当成别有用心的人, 而且, 她又“怀着孩子”, 身后还有周家人盯着,本来就不算是太安稳, 若是掺和上太子这件事里,保不齐还要牵连到她肚子里的“孩子”!   影响到他们家的爵位,这才是天大的事!至于太子是被谁害的,她没心思去多想。   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万不能被发现!   柳烟黛惊慌的爬起来, 迅速大力的挣开太子的怀抱,穿上衣裳就跑,半点不敢耽搁。   柳烟黛跑的时候根本没管太子——她根本不觉得太子和她有什么关系, 更不觉得太子喜欢她,方才太子那样急迫火热,也不过是因为中了药而已,若是太子醒来了,瞧见了她,说不准还要怨恨她夺走了他的清白之身,把她拉去浸猪笼呢。   所以柳烟黛越跑越快,头都不曾回过一次。   柳烟黛前脚刚跑出五十丈,后脚吴晚卿便捂着胸口上的伤、一路艰难地行过来了。   吴晚卿方才被那一刀划开了衣襟,皮下受了浅浅一层伤,将她惊得几乎晕过去,差一点,她就要被太子砍死了!   而就是这些伤,使她耽误到了现在。   她有想过放弃的,可是,一旦她放弃了,她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花费这么多力气,丢掉了唯一的蛊,太子却还没有得到!   她不能放弃。   吴晚卿想,她得坚持下来,男人不都是见色起意的东西吗?只要她跟太子睡了,只要她有了太子的孩子,太子一定会对她心慈手软的!   所以吴晚卿一路沿着马蹄的痕迹追过来。   等吴晚卿追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树林里一片空寂。   而当她赶到的时候,只看见太子一人赤着身子躺在地面上!   吴晚卿瞧见此景不由得愣在原地。   这……这是有谁捷足先登了?   她充满恨意与慌乱的目光环顾四周,却什么都没看到。   那个女人都不知道是谁,像是风一样消散在了树林中,只留下了一个昏睡之中的太子。   怎么办,怎么办?   是谁?   吴晚卿疯魔了一样在原地转了两圈,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她现在该怎么办?   最后,那双通红的眼,渐渐落到了太子身上。   太子已经是被人用过一遍的模样了,看起来也不再英武,只昏昏沉沉的耷拉着,显然是不可能再用一遍了。   她辛勤栽树,竟然被人摘了果子!   而已经到了此时,她也顾不上再气愤悲痛了,这个时候就算是找到那个跑掉的人也没用了,她要先想办法把眼前的困境解决。   留给她的,只有最后一条路。   ——   而太子对此一无所知。   他陷入了一场混沌但美丽的梦。   他在梦境中,见到了柳烟黛。   柳烟黛是一只雪白的羔羊,浑身都是白腻而顺滑的羊脂玉,用力一掐,她便会呜呜咽咽的哭出声来,那声音像是在江南的烟水中被浸泡过似得,水嫩嫩,甜脆脆的,让人想一口吞下去——他也真的吞了,含着往舌尖吞咽,不管他如何用力都是吞不下去的,只能引来她一声声的叫。   太子想,怀有身孕的女人被这样吞,会不会有奶白的乳汁呢?   他是那样喜欢她,从她含着泪的尾睫到她水波一样颤着涟漪的脂肉,都让他挪不开眼。   直到他渐渐从这种昏睡中醒来。   初初醒来的时候,他还分不清楚梦境与现实,他一动,便觉得臂弯之中的人也随着他来动,整个人紧紧贴靠在他的怀抱之中。   他处在梦境与现实的模糊地带,以为这是柳烟黛,所以用力将人抱紧。   在他抱紧的那一刻,他想,柳烟黛这个孩子生下来也没关系,若是个女儿,他可以看在柳烟黛的份上认下,日后封诏公主,他定然不会亏了她,会给她足够的荣宠,就算是不是他亲生的,但也绝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但她生下的若是个男儿,便只能留在侯府了,他不可能认一个嫡长子回来,但依旧看在柳烟黛的份儿上,他会给这个孩子一个爵位。   只要柳烟黛好好留在他身边,他可以不计较那些过去。   至于柳烟黛的那八个男宠,直接弄死就是,对,还有一个周渊渟,一起弄死,剁成肉糜葬了做花肥就可,他是个和善的人,便不追究这九个人玷污他的贵妃的事儿了。   只要她以后一心一意的服侍他,他可以包容她这点过去,他是太子,坐拥天下,何必跟一个小小的女人计较这些已经过去的事?   更何况,等柳烟黛跟了他,就会知道,他才是全天地下最好的人,其余的八个男宠和一个周渊渟加起来,也比不过他一根头发丝。   他可是太子!日后,等他登上皇位,就是万人之上,能跟他,是柳烟黛的福气。   可他这么一抱上,顿感不对。   梦境中柔软顺滑,贴靠在一起软乎乎的腰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纤细的腰,一手摸下去,能摸到秀亭的腰骨。   太子猛地惊醒。   当时天色已经彻底昏暗,林子里只有月光落下,照亮了他怀抱中“昏睡”的女人。   他一醒来,对方也渐渐晃了晃脑袋,缓缓醒来。   月如眉,浅笑含双靥,抬眸间,靥上飞红霞。   “太子——”吴晚卿赤着身子,使劲儿往太子的怀抱里钻。   她知道太子不喜欢她,但是他们都“睡”过了,而且,在太子昏迷的时候,还那样用力的抱着她,显然,太子对“梦里的她”是十分满意的。   只要太子稍微怜惜她,她就能借着这点怜惜活下去。   在某种情况下,吴晚卿跟白玉凝是一样的姑娘,不能说她们做得不对,只能说,她们渴望通过捷径来解决困境,那就注定要遭受比常人更多的委屈。   但是吴晚卿没想到,当她贴靠在太子怀里的那一刻,太子竟然毫不犹豫的、猛地掐上了她的脖子!   满是粗茧的手掌重重收力,不是吴晚卿能挣脱的开的,她痛苦的张大嘴,被太子单手提着站起身来,夜色之下,太子的脸狰狞的如同恶鬼一般。   “刚才——”太子的手都在抖,他咬着牙问:“是你?”   他梦境中的快乐与满足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屈辱。   没错,屈辱。   他堂堂太子,竟然被一个女人用了这种卑劣的手段给睡了!   他是个男人,虽然不曾有什么“处子枷锁”,但,当他看到吴晚卿躺在他怀中的时候,他有一种强烈的“被玷污”感。   吴晚卿,这个下贱的蠢货女人,竟然也敢碰他!   他触碰到她身体的每一刻,都觉得无比恶心!   被一个完全不喜欢,甚至厌恶的女人算计、下药、碰触,比杀了他都恶心,他就算是被二皇子提刀杀了,他都不会这样愤怒。   这是耻辱!他以后一辈子都洗不掉的耻辱!他当初真是对吴行止心慈手软了,他就应该把吴家满门都给弄死!   而在他将吴晚卿掐起来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又闪过那些梦境里的东西。   不……他明明摸到的是柳烟黛!   那样柔软的触感,那样顺滑的身子,那样美好的记忆,明明是柳烟黛,怎么可能是吴晚卿?   “说实话。”太子咬牙切齿道:“你说不是,孤不杀你。”   “是、是我!”吴晚卿并不知道太子在想什么,她只知道事到如今,她必须咬牙撑住,所以她被掐的几乎要吐舌头的时候,都含着泪说:“殿下,殿下就当是可怜我,我喜爱殿下多年,您留我一命,我定然好生伺候太子,我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二皇子是我表哥,万贵妃,我都可以,他们相信我,我愿意替太子去——”   太子双目赤红的看着她,手掌用力一拧。   脆弱的脖颈发出“咔嚓”的一声脆响,吴晚卿一肚子的浓情蜜意都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这样被太子活生生掐死。   她在临死的前一刻,都笃定的认为自己能上位。   她以为太子从来没有过女人,就会对“第一个睡下”的女人有怜悯,亦或者有不舍,而且,她还真能为太子做探子,万家的人不会怀疑她,她是有用的。   她以为这两项叠加,能救她的命,能换成她留在太子身边的底气,但是她不知道,太子这一刻对她的厌恶已经超过了二皇子与万贵妃。   他宁可不要吴晚卿这个棋子,也要送她上路。   他愿意要的人,躲也躲不掉,他不愿意要的人,上来了他真的会弄死,在他这里,只有他想,没有被迫。   而吴晚卿临死前,脸上浮着诧异与震惊,她大概从没想到自己会这样随随便便的死掉,静美的面容略有些扭曲。   而太子根本没看她。   他一抬手,重重将人扔到了地上,月色之下,那一抹白来回滚了两圈,最后躺在地上不动了。   站在原地的太子闭着眼,深吸一口气,盯着她已经死去的尸体,不知道在想什么。   能想什么呢?之前的事越想越恶心,让太子恨得都想将吴晚卿剁碎了喂狗。   梦境之中的一切重新在记忆之中蔓延,太子的手虚空的颤了两下,在某一刻,他似乎又记起来了柳烟黛的脸。   在他记忆之中,他好像还吮了柳烟黛,那样的触感,吴晚卿不可能有的。   不可能。   这一定有哪里不对。   他不能就这样信吴晚卿的话,最起码,他要自己找一找,试一试。   月色之下,太子像是疯魔了一样在原地走了几步,随后飞快穿上衣服,拖着地上的女尸不见了。   这种扫尾的事儿一般丢给随身的金吾卫去做就行了,死一个人而已,在金吾卫眼里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是太子今日自己亲自做了。   他嫌丢人,被另一个人知道他都受不了。   生平第一次,太子觉得自己抬不起头。   幸而此处是山间,多野兽,尸体丢过去,不过两个时辰就有豺狼虎豹来吞噬,什么都剩不下。   太子这才从山间折返。   他今夜,要去柳烟黛的院中瞧一瞧。 第42章 活生生被搞完了啊!   与此同时, 另一处山林间。   爬了半座山头的刘春雨与林公子终于完成了“你丢手帕我来捡”的这个过程,随后在山间行下,遇到了守在半山腰的柳烟黛。   刘春雨面色羞红, 林公子眼波流转, 柳烟黛腿肚打颤。   三个人各有各的心思, 所以都来不及去瞧旁人的脸色,相见后匆忙说上几句场面话,就往山脚下行过去。   他们已经在山上耽搁太长时间了,眼下天都已经黑透了, 等到下山的时候,都担心会被自家主母责骂。   幸而他们是三个人,若是只有刘春雨和林公子, 那就说不清了,现下三个人一起, 还能推脱说是在山间走错了路, 绕到现在才出来。   刘春雨愧疚的看了一眼柳烟黛, 她知道, 柳烟黛是被她拉来的,若不是陪她, 柳烟黛也不必等到现在。   思虑间,刘春雨挽住了柳烟黛的胳膊,她们两人亲亲蜜蜜的走着,后面的林公子则退后了两步。   大陈男女大防,就算是彼此都有意撮合, 但也不能摆到明面上来,最起码要过了礼后,他们才能私下里见上一面, 今日刘春雨与林公子这样私下会面相处,已经是违背礼法了,故而要十分小心的隐瞒。   他们三人到山脚下的时候,山脚下的帐篷已经搭建好了,帐篷四周都立起了火把,照着整个营地,一群奴仆们在烤炙抓回来的猎物,帐篷分为几个宴客的大帐篷和各家的小帐篷,大帐篷里夫人们带着各家公子姑娘们饮酒宴客,十分热闹,小帐篷里是各家累了的公子姑娘们在休息。   还有一些公子们在帐篷四周比射箭,一些姑娘们聚在帐篷外面捧着暖酒杯说话——若有人不喜欢营地,也可以回到山脚下的大别庄园去住,当然,所有人都不想回去。   这样热闹的、新鲜的围猎宴,寻常在长安哪里见过?   这其中有些姑娘是庶女,日日在府内谨小慎微,行个礼、说句话都要思前想后,从来没被嫡母带出过门,这是头一回出来参宴,十几年见到的人都没有今日见到的人多,一时间都宽松了几分规矩。   眼瞧着这整个营地里的人都在歌舞升平,他们三个在人群中便不是很显眼,而且,他们三个虽然回来的晚,但比他们还晚的还有呢——其中十几个公子还在林子间夜猎,尚未归来。   各家夫人又都聚在帐篷内吃酒,醉意一翻上来,都来不及管下面的孩子们,只当他们有私兵跟着,出不了什么事去。   没人发现他们走丢、也没人大张旗鼓的找,这可是好事。   三个人都默契的分散开,按着家徽和官职排序,悄咪咪的寻回了各自的帐篷里。   帐篷不小,与寻常时候居住的卧榻差不多大,里面先铺了一层软牛皮隔潮,后铺了一层厚厚的波斯地毯,最后再以早就准备的木箱子叠放成床榻,上面铺上厚厚的锦缎绸被,再摆上一个矮案,用以煮茶饮茶。   用以宴客的大帐篷和各家各户的小帐篷都是姜夫人筹备的,但是帐篷内的各家摆件却都是自家自带的,侯府的东西都好,下人们伺候的都格外细致,主子也少,不像是旁的人家,需要与自家的夫人姑娘们挤在一起,柳烟黛的帐篷独她一个歇息,安稳的很。   柳烟黛回了她的帐篷里后,腿脚酸软的倒在床榻间。   帐篷寂静,其内矮案上点着一盏油灯,豆大昏黄的灯火在桌案上摇摇晃晃的亮着,柳烟黛也睡不着,只大脑放空的瞧着头顶上的帐篷。   帐篷上有绣出来的红色羊毛毡花纹,说是从西蛮那头传来的细羊毛,她看不出什么区别,只觉得头脑发昏。   她浑身的骨头都要被颠散架了,血肉也酸软的厉害,但这都不算什么,更难受的是胸口。   之前在树林的时候,太子在药效上,狠狠地吮了她,她的胸口上一片淤红,现下还有些酸痛。   她初经人事,许多东西都琢磨不透,之前只是隐隐在话本上瞧过,现在真的试了,才知道与想象中完全不同。   人像是被刺穿了,疼中又夹杂着酥麻的酸,浑身都热,燥,现在过了许久,也觉得身上还残存着那种凶猛的冲撞感。   眼下这个条件,柳烟黛怕人瞧出来什么不对,不敢叫人出去“打水沐浴”,只能自己忍着,想着明日回了大别庄园再沐浴。   再一想今日太子的事,也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她。   她跑得也足够快了吧……   柳烟黛想起来之前太子的样子,就觉得心惊肉跳,正是后怕之时,突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柳烟黛心头一惊,心说不可能是太子找上门来了吧?她才刚从床榻间坐起来,便听帐篷外头传来了小丫鬟的声音。   “启禀世子夫人,夫人请您回大别庄园一趟。”帐篷外,小丫鬟的身影在火光下明明暗暗,语调尊敬道。   柳烟黛的心立马提起来了。   她面上佯装镇定,但实际上手心汗都出来了,她这时候才来得及问上一句:“婆母在何处?”   小丫鬟便低头回道:“回世子夫人的话,夫人本也是在这吃酒的,后吃酒吃晕了,嫌这边山间夜潮,便回了大别庄园去,也怕您在这儿待得不舒坦,便唤您一道儿过去。”   柳烟黛听了这丫鬟的话,直觉好像有哪儿不太对劲儿。   她婆母吃酒能吃晕吗?而且这里也不潮,更像是个要带她回去的理由。   柳烟黛自己也是刚发生了件乱事,所以心里提心吊胆,她心想,婆母突然叫她回去,难不成是突然间发现了?   柳烟黛也不敢言语,只硬着头皮随着丫鬟一路从扎着帐篷的营地回了大别庄园。   夜间山路难行,本来只该有两刻钟的距离,但是因为是夜路,硬生生走了小半个时辰,他们到大别庄园的时候,柳烟黛前脚刚从马上下来,后脚就瞧见婆母正叫人收拾马车。   大别庄园内,几个私兵手里高举着火把,十几个丫鬟匆忙收拾箱子,秦禅月站在马车前,一张艳丽的面上带着几分冷意。   柳烟黛心惊胆颤的走过来行礼,心里揣着一肚子不安。   今天的事——要不要跟婆母说呢?   柳烟黛像是做了错事儿的小孩一样,小心翼翼去瞧婆母。   眼下夜色沉沉,秦禅月还穿着白日间那一身涟涟红衣,只是神色瞧着十分难看。   婆母瞧见她来了,神色淡淡点头,道:“府里有些事,我得先赶回去,你若是想留下,自己留下玩儿也行,顺带替我向姜夫人赔礼。”   宴会之中中途离席,说出去不大好听,好似是对姜夫人有不满似得,容易被姜夫人乱想。   柳烟黛听了这话赶忙摇头道:“我不留下,我陪婆母一道儿回去。”   她自从树林里见了太子之后,到现在心里一直都惶惶的,哪里敢自己留下?婆母这边一搭线,她立刻就要也跟着走。   “也好,我便遣个嬷嬷去给姜夫人赔礼,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秦禅月闭了闭眼,心想,将柳烟黛一个人留下她也不放心,还是一道儿带走为好。   ——   就在方才,她还在席间吃酒的时候,她留在长安的私兵偷偷寻过来,说是长安那头出事儿了。   二皇子与周驰野两人对头之后,不知道商量了什么,当时他们是在茶楼内的,四周都有二皇子的探子守着,外松内紧,秦禅月的私兵也没敢靠近,只在私下里藏着看,所以并不知道二皇子与周驰野到底谈了什么。   这些私兵们只瞧见两人言谈过后,周驰野回了侯府,而就在当晚,周驰野趁着今夜她不在,偷偷翻入了她的厢房之中,在她的妆奁柜子最下面的暗格之中放下了一些东西。   这妆奁柜子之下的暗格是秦禅月存放一些地契之类的地方,因为地契太多了,所以她很少去细细翻查,基本上几个月都是不会动的,除非到了要用大笔银钱的时候。   至于周驰野放了什么东西进去,私兵也不知道。   他们这些下面做事的都当时怕出了什么差池担待不起,也不敢私自打开,只先将信儿送到了秦禅月这里,交由秦禅月定夺。   秦禅月是没想到周驰野的动作这么快,时不我待,她当晚就得回去一趟,瞧瞧她这二儿子究竟做了什么事来。   既然是受二皇子的挑拨,那一定是与大皇子,与镇南王,与现在的局势有关,太子暴戾恣睢心机似海,二皇子唯利是图阴狠毒辣,两兄弟斗来斗去,一直没个结果,二皇子在这个关头对着侯府下手,一定也是孤注一掷。   一提到现在的政局,秦禅月便觉得心里有一把火在烧。   上辈子秦禅月死的时候,太子失去了镇南王后,一直在被二皇子打压,但她临死都没见到太子的下场,更没办法重重还给二皇子一击。   而现下,秦禅月终于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将上辈子二皇子害了她养兄的仇报回去了。   不管二皇子要做什么,她都要鼓起劲儿来,狠狠打回去才是!   秦禅月满心斗志,自然也没发现柳烟黛的不对。   她的儿媳妇在一旁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磨蹭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低下了脑袋,乖巧的回了一声“好的婆母”,然后半点脾气没有的爬上了马车。   当侯府的马车晃晃悠悠离开大别庄园的时候,太子还在山间销毁痕迹。   当时夜色已深,太子冷着脸将尸体剁碎了喂野兽,然后将衣裳烧了。   夜间昏暗,明明暗暗的火光吞噬着吴晚卿的衣裳,也照亮了太子那张阴鸷冷冽的脸。   他将所有痕迹都清除了之后,连回到营地去都等不及,直接在山间找了条溪流,脱了衣裳就在薄秋里下了溪水间冲洗。   薄薄的月色从头顶上落下来,照在流动的溪水间,照出流动的泠泠色光,也照在了太子的身上。   太子脱净衣裳后,拿起衣裳里的哨吹动,呼唤金吾卫来,随后下了水。   太子常年练武,身形高大,胸肌饱满,浑身都是古铜色的肌理,这是他日以继夜,千辛万苦熬炼出来的,他对他的身体本来很满意。   可现在,他对他自己这副身体无比厌恶。   因为他低下头,就能看见自己身上的痕迹。   他的肩膀上还有一个被女人咬过的牙印!   更可恨的是,他的身下,还沾着一些血迹。   太子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暴怒失控过后,就是极度的理智,他之前不肯承认这个人是吴晚卿,现在看到这些血迹,顿觉脑袋发晕。   他八成能猜到,这是女人的处子血,既然有这个血迹,就不应该是柳烟黛,毕竟柳烟黛连孩子都有了。   所以,那些记忆,真的是他混沌时候的幻境吗?   他真的被吴晚卿得手了?   一想到这个事,他就觉得恶心。   太子站在冰冷的河水中,只觉得愤怒在翻滚。   他真是……真是太便宜吴晚卿了,他便该将人大卸八块,折磨致死!当他瞧见自己下面的玩意儿的时候,都有一种将它剁了的嫌恶感。   这嫌恶感一涌上来,他就想杀人,但是不可能杀他自己,要杀,得杀吴家人。   他妈的真正该死的另有其人!   他本无意清算吴行止的家眷,政斗后不报复家眷是朝野中人的底线,但吴晚卿的所作所为已经超过了他的底线,吴家人不死绝,他半夜醒来都要抽自己两巴掌。   在溪水里洗浴的时候,太子难免又想到了柳烟黛。   如果这一切都是他中药之后的幻境,是他的梦的话……   太子的手在流动的水流之中虚虚的抓握,似乎回味起了那美妙的感觉,但当他想起来这些的时候,又觉得身下那东西十分恶心。   这种巨大的、无法压抑的嫌恶感让他甚至无法面对他自己,看见自己的反应,他竟然不觉得有什么欲念,反而一阵阵想吐。   他之前还不死心,想去找柳烟黛看一看,但现在一见到自己身上的血,他就没了去找柳烟黛的勇气。   这血,不可能是柳烟黛的,而是那个恶心的女人的。   想到此处,太子心口都跟着绞痛。   他这一生,斗过偏心的父皇,打过野心勃勃的皇弟,算计过阴损毒辣的万贵妃,无数人压他,他都不曾低过头,却不成想,在今日,被一个女人打的抬不起头来。   太子站在冰冷的溪流中,疑似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只剩下一个半软不萎的皮囊。   好好一个龙精虎猛的太子,活生生被搞萎了啊! 第43章 废物东西,叫你中药!   “呕——”   是夜。   山间大路中, 柳烟黛趴在马车内的床榻间,正睡着呢,突然间一阵反胃, 她趴在床榻上呕了两下, 但什么都没呕出来, 只有一阵酸水涌出来,被手帕盖住。   她这是怎么了,也没乱吃东西呀,难不成是饿的?   不应该呀, 上马车之后她吃了不少婆母给她备的肉干呢。   迷迷糊糊中,柳烟黛抬头往外头看。   彼时她正睡在马车的床榻内,山路略有些崎岖, 马车不稳左右摇晃,她透过车窗往外看, 能透过纱织车窗瞧见外面挂着的月亮。   寒风吹动树影, 马车檐下挂孤灯, 月色摇摇晃晃, 车向长安行。   此时正是月上三竿时,他们正连夜赶路, 得一日半的时间才能回去。   算起来,他们今夜夜间出发,大概是后日卯时左右到长安。   柳烟黛便安安稳稳的趴下又睡了。   她还能睡一整天呢。   柳烟黛和秦禅月两人前脚刚离了山中,后脚这山里就乱起来了。   起因是夜间宴会散后,众人都回帐篷内休息, 而这个时候,吴夫人才发现自己的女儿一直没有回来。   吴夫人大惊之下,匆忙去寻了姜夫人。   姜夫人最开始并未慌张。   每年办围猎宴都这样, 一些公子姑娘们不曾来过山间,不知者无畏,来了山间就乱七八糟的走,而山间广阔,人一钻进去,转瞬间就会失去方向,所以一些人难免迷失。   “莫着急。”姜夫人有条不紊的安排人下去找,还安慰吴夫人:“不过半夜便能寻回来了。”   而吴夫人一直提心吊胆,怎么都安不下心来。   旁人不知,她还不知道她那个女儿吗?吴晚卿的性子,心气儿高,自大自傲,年纪又小,以前家世好的时候,一群人捧着她,就叫她觉得自己了不得了,那张脸瞧着小家碧玉,但实则很有主意,旁人说她还不肯信,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以为自己能逆风翻盘,但实际上……   吴夫人叹了口气。   等吴晚卿到了她这个岁数,对什么都看透了就知道了,哪有什么人是与众不同的?都是血肉之躯,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就连当初吴行止想上位,都得将自己正妻休了呢,她凭什么就能什么都不付出、直接白日飞升?少做些不靠谱的梦吧!   因此,吴夫人格外不安心。   之前她带着吴晚卿出来,就是因为觉得这山间僻静,事儿少,且躲开了长安里的太子,能让吴晚卿静静心,可谁料,今日太子莫名其妙的也出现在了这山里,谁知道他们会出什么事儿?   越想吴夫人越担忧。   而随着时间流逝,一旁的姜夫人也从镇定自若到略有不安。   这怎么一直没找到呢?   姜夫人因为要筹办宴会,所以特意雇佣了一群对这大别山十分熟悉的小厮来干活儿,这群人对大别山最熟悉了,怎么现在都没找到?   姜夫人正着急着,那群小厮们来回话了,不管是谁,都只有三个字:没找到!   这可完了呀!丢人了!   姜夫人匆忙跟着吴夫人一起找,找了半夜,连带着别的宾客都给惊醒了,姜夫人和吴夫人挨个儿问过去:“可有人瞧见了吴姑娘?”   大部分人都没瞧见,但是有一小部分人是瞧见了的——这一小部分,就是跟着太子骑马而去,后来替太子捡箭的那几位公子。   他们亲眼瞧见,这位吴姑娘是随着太子离去的,但是,这几位公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没有一个人说“看见了”。   今日吴姑娘丢了,与他们无关,但是把太子供出来,就跟他们有关了。   聪明人都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所以姜夫人和吴夫人都没寻到线索,只能在这山间乱转。   结局自然是找不到。   大别山并不算是大,但是藏下一个小小的人也不是什么问题。   自家宴席上平白无故丢了一个人,姜夫人也是急的满嘴上火泡,连着一两日都没去管什么宴会,忙的是天旋地转,日夜不分,吴夫人更是眼前发黑,有心想要去问一问太子,但是又不敢,只能日日的哭。   她这女儿,是死在了外头,还是不甘她配的婚而逃掉的呢?   吴夫人没有答案,她只能在心中期盼是后者。   而太子根本懒得管这些乱事儿,柳烟黛和秦夫人走的当夜,太子也连夜从这大别山中离开了。   在这里的每一息,都让太子无比恶心。   太子离开这座山的时候,其实都恨不得把这座山给烧了,也幸好吴夫人没有跑到他面前来追问,不然他保不齐直接当场动手了。   ——   一日半后,正是卯时初,柳烟黛和秦夫人的马车已经回到了长安中。   晨起的长安热闹极了。   薄秋之下,气寒风冷,昨日又落了一场小雨,更显秋凉,长安城门口的人都裹紧了衣裳,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雨后的长安街道被冲洗的干干净净,露出长年累月磨损的花岗岩,马车行在其中,车轮发出整齐的辘辘碾压声响。   一进城来,街道上什么车都有,城门口守着各种早起进城的人排队,侯府的马车举着家徽牌子,一路不曾排队,马车直入长安城。 [奇^书 ^网][q i].[s h u] [9 9].[c o m ]   长安城的城池修建成了一个超大的正方形,其中以街道分成各个坊市,要去那个坊市,都得行过直挺挺的道路,一路行到坊市前去。   坊市里也有专门的司市管理,每个坊市内如果出事,都会由坊市之内的司市背责,前段时间,一个坊市里的老婆婆为了让自己儿媳妇生儿子,去外面花高价买了一锅蛊药回来,药给儿媳妇喝了,儿媳妇当晚就没了,事儿闹大了,被缉蛊司的人抓到,老婆婆一家入狱全砍了,司市也被全家流放去了南疆。   大陈是采用坊市连坐制的,有时候,就算是不是亲戚,只是近邻,都要因此而倒霉。   马车哒哒经过各个坊市,最后终于到了长平坊。   长平坊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家家户户相临,侯府位置在长平坊的街首,要从街尾一路行车过去,行到最前方。   秦禅月前脚刚回到长平坊,后脚就有人特意出来看了一眼。   特意出来看的这户人家,是周家的人。   周家人远远在街头巷尾瞧见了秦禅月的马车回来,又赶忙折返周府去报信儿。   自打秦禅月用“柳烟黛”有喜的消息留下了爵位之后,周家人对秦禅月和柳烟黛便格外在意——之前秦禅月带着柳烟黛去山间参加围猎宴的时候,周家人背后就没少嘀咕。   一个孕妇参加什么围猎宴?围猎宴都是要骑马的,保不齐孩子都颠儿没了去。   眼下他们人回来了,自然要回去再嘀咕一番。   侯府的马车一路哒哒走过,倒是不曾在意周府人的消息,他们眼下只在乎侯府那头。   ——   秦禅月的马车还没到侯府呢,这信儿就先一步传回到剑鸣院的周驰野的耳朵里了。   当时,周驰野正在院中练左手剑,白玉凝在一旁给他们的“孩子”绣小衣,偶尔周驰野练得满头大汗转头间,便能瞧见白玉凝坐在廊檐下的水莲花面圆凳上,一双眼浓情蜜意的看着他。   秋日飒飒,略冷,而娇妻的眼眸是最温暖的绸缎,一瞧过去,就觉得自己被包裹住了,秋日的风,便也不冷了。   周驰野心头燃起了一阵阵的暖意,与此同时,心底里更滋生出了几分野望。   他过去的时候浑浑噩噩,手废了,人就也跟着废了,好像是一辈子站不起来了似得,自然也不曾去练剑,而自从与二皇子相见了之后,他突然间又被注入了新的力量。   他还有机会站起来!   这种力量促使他开始练左手剑,让他又捡起来了这些时日丢下的功夫。   废了个右手,但他还有个左手!旁人以为他不行了,他迟早还能再站起来!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前途有望的时候,不需要旁人来督促,他自己都会咬着牙,使劲儿的往上面爬。   周驰野并不是一个什么都不行的废人,他只是被秦禅月困在了这个大坑里了而已,当他又一次奋发图强的时候,说不准就能爬出去呢?   那清俊挺拔的少年郎似乎焕发出了勃勃生机,一转头,瞧见心爱的姑娘的时候,他忍不住走过去,用宽大的右手掌轻轻摸过她的脸。   他的白玉凝,杨柳风柔,海棠月淡,无论何时,他只要瞧见了她,就几乎要融化到她的柔情里。   “玉凝。”周驰野念着她的名字,一双眼像是能滴出水来,那样温柔。   “我很快就不会让你再过这样的日子了。”他垂下眼眸来,目光划过白玉凝手里的小衣,眼眸里闪过几分痛惜。   他的玉凝,为了回来找他,竟然要撒这种谎,往身体里塞那种可怕的东西,只这样一想,他就觉得心如刀割。   “很快——”他低声说:“很快就可以了。”   等他彻底掌控了侯府,白玉凝就再也不用受这种委屈了。   白玉凝转而贴靠着他,紧紧抱着他,无声地用自己的拥抱来支撑他。   她不需要言谈,但她的爱意却从她的眼、她的手、她的身体里泄出来,紧紧包裹着周驰野,让周驰野感受到一阵爱的力量。   不管他是落魄还是风光,只有他的玉凝一直跟着他。   只有他的玉凝。   “别着急。”白玉凝用自己的脸轻轻地蹭着他的手,轻声的唤着他:“夫君定能一展宏图。”   他们二人相拥时,外头来了通报的小厮,两人缓缓拉开距离,同时看向门口的小厮。   白玉凝回府以后,没少跟府内的小厮施恩,她知道侯府的人心里都瞧不起她,但是没关系,她就擅长在恶劣的土壤之中撒种开花,在她的坚持不懈与周驰野的助攻之下,她还真笼络来了几个人给她跑腿。   门口的小厮正在向白玉凝和周驰野通风报信。   “启禀二少爷,白姑娘,夫人带着世子夫人从城外回来了。”小厮道:“马车还有一刻钟便要进府门了。”   白玉凝和周驰野都是微微一顿。   他们两人同时对视了一眼,眼底里都是担忧。   这围猎宴按常理来说,应当办上几日才对,但秦禅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不是他们走漏了风声?秦禅月这次回来,会不会打乱他们的计划?他们要不要提前筹谋?   不过转瞬间,两人眉眼间便过了几个眼神,都在想秦禅月突然回来是为了什么。   “不必担忧。”最后还是白玉凝先开了口,她轻声道:“不会被发现的。”   二皇子的事情他们瞒的很紧,除了他们两个,任何人都不知道,秦禅月更不可能知道。   周驰野缓缓点头,道:“你先歇着,我去迎母亲。”   母亲到底是为什么而回的,只管来问问便是。   说话间,周驰野便从剑鸣院行出,绕过长廊花阁,直奔侯府正门而去。   周驰野前脚刚到侯府正门,后脚便瞧见几辆高头大马的马车从街道的尽头行来,马蹄踏着清晨的泠泠辉光,一路行到了侯府门口。   马车停下后,驾车的马夫拿来脚凳摆好,须臾,马车被人自里面推开,从中走出了一位丰腴高挑的夫人。   夫人艳美,自马车间被日头一照,似是玉人般熠熠生辉。   周驰野瞧见了这道身影,赶忙低头行礼道:“见过母亲。”   秦禅月淡淡的瞥了他一眼,由着丫鬟扶着下马来,语调平缓的“嗯”了一声。   眼见着秦禅月行过他,周驰野才敢直起身子来,他跟在母亲身后,有心问一问“母亲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又因为做贼心虚,而怕太过明显,所以不曾问,而是趁着秦禅月进了府门之后,问了跟着秦禅月一道儿回来的嬷嬷。   “母亲这么快回来,可是宴席上有什么不舒坦的?”他问。   嬷嬷也不敢议论主家的事,只低声道:“老奴亦不知晓。”   周驰野左右瞧瞧,顺手给嬷嬷塞了点银子,道:“嬷嬷,你知我也是担心母亲。”   那嬷嬷收了银钱,这才低声说道:“说是夫人跟姜夫人闹了点矛盾,便先回来了。”   周驰野松了一口气,又瞧着秦禅月神色自然,没有要找茬的意思,周驰野心底里的那根弦就又松了松。   至于柳烟黛,跟着秦禅月回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回书海院打水沐浴。   周驰野之前上书海院求助过,后被拒之后,就再也不踏入书海院了,所以就不曾来柳烟黛这里打探消息,只自己一个人折返回了剑鸣院。   他心里有一点侥幸感在作祟——嬷嬷都说了,是因为跟姜夫人闹了别扭才回,且,瞧着母亲这般平静,应当不是为了他的事情回来的。   如果母亲真知道他跟二皇子暗地里有勾连,怎么会这么安静?定然早就来收拾他了。   所以,母亲一定是没发现。   至于母亲为什么回来……周驰野想不通,干脆不想了,左右母亲脾气大,稍微碰见什么不满意的事儿都要甩脸色,跟人家吵架拌嘴的事儿还少么?   至于他藏进去的东西,母亲估计也找不到,但是他的计划要推进了,最好这几日就来做,免得夜长梦多。   周驰野带着满肚子的心思离开了。   而周驰野离开之后,秦禅月强忍着没露出来什么异样,一路如往常一般度日,直到到了晚间,她才细细的查过自己的柜子。   妆奁柜子下面的暗格如往常一样好好的摆着,秦禅月细而又细的挨个儿翻过去,终于在其中找到了周驰野放的东西。   是一卷人名谱,在人名谱后,详细记载了一些字数和官职。   秦禅月初初拿到的时候没有看出来是什么,但是仔细思索之后,才惊觉,这是一份买官表,其上的人名多是在边关的武官,这些武官,又多是镇南王的手下。   这一份东西如果被捅出来,会被旁人认为,是秦禅月仗着镇南王的权势收钱卖官。   秦禅月当时坐在矮榻上,瞧着这些东西,活生生冒了一层冷汗。   自古以来,收受贿赂、买官进爵这种事儿都是压不住的,甚至比蛊祸更盛行,面上瞧着是抓不到,但是一旦被捅出来,是要全家灭门流放的大罪。   她手里的这一份名单,就算是假的,但是如果真的被发现,谁又能相信呢?   谁能相信她的亲生儿子要来害她呢?   这一刀,能将秦禅月和镇南王一道儿砍死。   秦禅月在秋日间,活生生惊出一身冷汗来,手脚都觉得冰凉。   她拿着这张人名谱,心里开始筹谋起来。   她该怎么办?   秦禅月几次想直接把这人名谱给烧了,又硬生生忍耐下了这种冲动。   这是一场危机,有可能将她和整个镇南王府都断送进去,很危险。   但是,危机往往伴随着机遇,二皇子想要他们死,她也想要二皇子死,现在二皇子出招了,还被她抓到了狐狸尾巴,摧毁证据反而是下策,她应该有更高明的做法才是。   秦禅月在这种时候,突然无比想念她的养兄。   她的养兄瞧着少言寡语,但在朝堂上从来都不曾吃过亏,他算不得多狡诈,但是却比她更熟悉朝堂,更知道该如何操作。   可是现在,她的养兄还在昏迷,现在没办法帮上她。   而除了养兄,在朝堂上,她还有什么助力呢?   原先周家也算是一个,但是自从周子恒死了之后,周家和侯府开始竞争爵位,秦禅月就用不上周家的力了,而且,周家和侯府还不一样,侯府是坚定的太子党,周家那头却是在两边游离,这样的一个周家,是不可能帮她跟二皇子斗的。   周家都不行,其余的一些普通交好的人家更不行了,涉及到这种吵架灭门的大事儿,就算是亲兄弟俩都要掰,更何况她们只是普通的泛泛之交。   秦禅月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又一个的人影,最后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来。   老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二皇子的仇人也不少,她为什么要绕开这么一把最锋利的刀呢?   与虎谋皮,有些时候,也是好事。   秦禅月冷着眉眼盯着手里面的东西看了片刻后,最后将这东西安然无恙的放回去,又派了个人,想方设法去联络太子。   二皇子来害侯府,是为了间接制衡太子,根源还是在太子身上,她一个后宅夫人扑腾不出来什么,不如直接喊太子来。   只要太子入了局,她这边就胜券在握了。   ——   夜色下。   秦禅月这边派出去的人一路直奔太子之处而去。   秦禅月的人将信儿递到太子面前的时候,太子正在病重。   素日里神挡杀神的太子自从山间回来了之后,突然就病了,躺在榻间竟然就起不来身了!午夜梦回间,似是有梦魇缠身,睡一会儿都会惊醒,那脸色白的,比那漆纸都白!谁瞧见了心头都是“咯噔”一下。   东宫之人都被太子这样给吓坏了。   当初先皇后病逝的时候,太子掉了两滴眼泪,擦一擦脸,转头就继续跟万贵妃干,那时候都不曾病过!皇上常年不喜东宫,太子一直处在高压之下,却从不曾在意,顶着万般压力依旧游刃有余,前两年太子遇刺,心口上中了一箭,太子眼睛都不眨一下,自己当场硬生生拔出来了,连麻药都没上啊!围观者都看的后背发麻,太子却没事人儿一样站着,整个东宫的人都当太子是不倒战神,谁能料到,太子不过是去山间打了个猎,回来怎么就不行了啊!   太子不能不行啊!太子不行他们可怎么办啊!   这病来的突兀,整个东宫的属臣急的团团转,围着太医问了好几圈,太医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会儿说“心胸郁结”,一会儿说“忧思过重”,就是说不出为什么。   更有甚者,给太子把脉之后,竟说太子这是被人气的,但是也说不出是被谁气的,反正就是活生生被气成了这般。   众人心思慌慌的时候,侯府那头送来了消息,说是秦夫人私下里求见。   这消息送到太子榻前时,太子虚弱的爬起身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回秦夫人,明日见。”   夜色之下,宫殿内烛火晃晃,太子用力擦过额头上的汗,一字一顿道:“在此之前,找个理由,把吴家人全家流放了。”   “全家!”   东宫人应声而下。   等东宫人都出去了,太子泄力一般倒在床榻间,闭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的手几次在半空中握拳,最后实在是忍不了,一拳捣在了自己身下。   废物东西,叫你中药!   ——   伴随着一声痛哼,太子弓起身子的瞬间,也觉得胸口那股闷气散了不少。   自我的惩罚和身体的疼痛终于让太子有了片刻的松懈与舒爽,大概人憋闷的时候总爱这样惩罚自己。   随后,他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夜,太子又一次梦见柳烟黛。   梦中的一切都那样美,以至于太子第二日早上醒来的时候,又气的捣了自己一拳。   ——   清晨,东宫。   晨曦初升,琉璃瓦上的脊兽被晨曦照出明亮的光泽,随着东宫里爆发出一阵摔杯掷盏的碎裂声后,太子面色铁青的自东宫而出。   东宫殿前守着的宫婢匆忙低下头行礼,生怕触太子霉头。   长安天子所居之处名为紫禁城,其布局类似一个缩小的长安,也是一个方块一个方块镶嵌在一起,拼凑成一个紫禁城。   太子自东宫而出之后,直奔今日与秦夫人约好的地点而去。   他想知道,秦夫人寻他有什么要事。 第44章 柳烟黛根本就没怀孕!   清晨, 侯府。   秦禅月一大早便拉着柳烟黛出门游玩,赏戏吃茶。   柳烟黛这一日困倦的厉害,睡也睡不够, 吃也吃不够, 也不知道婆母是哪里来的气力, 硬拖着她起了身,来了乐舞坊,进了一家叫闻曲苑的戏院来听戏。   这戏院极大,一进去都是各种表演用的舞景, 最大的戏楼分上下两层,秦禅月带着柳烟黛来后,叫柳烟黛自己在一层看, 她则入了二层雅间。   秦禅月这一趟来,只是拿与柳烟黛来看戏做了幌子, 实则是想与太子见面。   这戏楼明面上是外人的产业, 实际上是太子手下培植的党羽, 看似这地方乱糟糟的, 实则外松内紧,秦禅月一路走过来, 瞧见二楼雅间起码蹲了四个人,顿感安心。   她要与太子在二楼见面,所以柳烟黛被留到了一楼——涉及到政治,秦禅月不敢让柳烟黛掺和,这小丫头片子现在跟人宅斗都斗的半生不熟, 更别提政斗了。   还是让她好好看戏吧。   但柳烟黛今日实在是困顿,到了一楼后,听着那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低头裹着锦缎,趴伏在暖手炉旁,半睡半听的趴着。   ——   等太子乔装后,行过戏园子,从戏楼后门行进来时,正瞧见帷帐桌椅之外,一楼大堂的正中央,柳烟黛抱着手里的暖手炉,困困顿顿的瞧着戏。   她今儿穿了一套泠粉色的兔毛大氅,上镶的白毛裹着她圆嫩嫩的脸蛋,其内搭了一套雪白浮光锦的夹棉长裙,粉白交映之间,头发挽成一个圆嘟嘟的花苞鬓,其上簪了一圈南海小珍珠,瞧着鲜嫩极了。   从太子的角度瞧过去,能看到她白白粉粉的脸蛋,像是一颗荔枝。   当她偏过头,无意识的张开粉嫩的唇瓣时,隐隐让太子瞧见了一点鲜嫩的、亮晶晶的小舌。   太子瞧见这舌头的时候,只觉得后背一紧,脑海中突兀的浮现出了一些破碎的画面。   玉山摇晃,樱唇微启,白泠泠的羊脂玉,关节处泛着粉——   太子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真不知道他是不是疯了,分明不是柳烟黛,但他怎么会一直想这些?   他只是中了春药,又不是陷了迷药,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段完全不正确的记忆?   太子面色铁青,阴晴不定的在廊柱后站立,片刻后,深吸一口气,压下了这些混乱的思绪,随后一路上了二楼雅间。   他需要先见秦夫人。   这些情情爱爱往后挪,他得先来办正事。   太子绕过廊檐,一路悄无声息的踩着台阶上了二楼,瞧着神色如常,只是在进入雅间之前,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一次又一次的落到柳烟黛的身上。   而柳烟黛,对此依旧一无所知。   她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正慢悠悠的啜饮,热茶清香,温热的茶水顺着喉管滑入腹中,让人觉得浑身都跟着暖起来了,再拈一块摆好的红枣糯米糕点,顿觉满口生香。   柳烟黛一下子不困了。   她美滋滋的嚼着糕点,昂着脑袋看戏,偶尔还回头扫一眼婆母在哪儿,没扫到,她也不四处乱问,而是乖乖回过头,继续看戏。   戏台上演的戏是名叫《豪宴》,戏台上的人唱的正热闹时,突听戏院外传来一大堆喧哗声,似是有人打砸闯入。   戏班子里的班主匆忙去拦,但外头的人有备而来,硬是动刀动枪,一路冲进了戏园子之中。   太子暗地里藏的人没有敢直接动手,倒不是打不过,是怕暴露身份,毕竟这家戏园子面上只是一家普通的戏园子,若是真冒出来几个绝世高手,被人深挖出来与太子有关系,这一家暗桩就废掉了。   而闯进来的这群人,与今日的太子也没什么关系,而是冲着秦夫人来的,太子的人也犯不着急着出头,只是匆忙将消息送到二楼。   消息才刚刚到二楼,外头的人闯了进来,几乎就是前后脚的功夫,随之一起冲入戏楼。   戏楼外的人冲进来的时候,柳烟黛也回过头望过去。   她不知道是谁来了,只是听见声响瞧瞧而已,结果这一回头,竟然瞧见了一些熟人。   这一群闯进来的人,为首的竟然是周家的人,是柳烟黛的叔父,叔母,和几个堂哥。   也就是周子期和顾夫人。   柳烟黛瞧见他们的时候,并未意识到危险就是直奔着她,亦或者说是直奔着她与秦禅月而来的,还愣愣的看着。   估摸着是想,叔父和叔母来这里做什么呢?   而周子期和顾夫人两人行进来,一眼瞧见柳烟黛,眼睛瞬间亮起。   那目光,就像是狼突然见到了鹿,恨不得冲上来直接把柳烟黛吃了。   周子期尚能压抑一下,但顾夫人却忍不住,立刻指着柳烟黛喊道:“把她抓住!”   顾夫人这一指一喊,眼瞧着顾夫人身后的丫鬟婆子如狼似虎一般扑过来,柳烟黛总算是反应过来了,她连忙站起身来往后躲。   秦禅月正在这时候匆忙自二楼间行下来。   她今日特意来与太子私下见面,两人商讨的事才谈到一半儿,太子的人便进来说,周家的人疯了一样往戏园子里打,眼瞧着是奔着秦禅月来的。   太子知晓了这事儿,并未因此而对秦禅月动怒,但是太子也不好现身,他此次出行都是一路瞒着人的,不能被人知晓,特别是不能被二皇子的人知晓,所以只能让秦禅月一人出来处理。   只盼望这件事能快点解决,不要牵扯到了太子才是。   秦禅月心中暗恨,一方面是觉得大事被打扰,一方面是觉得自己在太子面前丢了人,两相一叠加,让她胸口内火气更胜。   若是因为这件事,让太子对秦禅月印象不好,失了谋划,秦禅月得将周家人生吞活剥了。   因此,秦禅月自二楼台阶间下来时候的,周身都凝着一股子杀气。   打到她脑袋上来了,找死是吧!   “站住!大哥大嫂这是在做什么?”秦禅月从台阶上行下来,腰胯间都拧着一股子要扑上去抽人巴掌的力气,前话训斥奴仆,后话则直逼问周大人与顾夫人。   “无缘无故闯我包下的戏院,又来捉我的儿媳,不若直接将我也捉去,送到金銮殿,叫圣上来断断分明!”   天知道这对夫妻发什么疯来?   秦禅月这辈子没当过怂人,任谁平日里瞧见她都要让上三分,昔日里顾夫人虽然与秦禅月是妯娌,但是从不敢与秦禅月争锋,更没在秦禅月手里面讨到好,以前见了秦禅月,不是心里紧绷,就是后背发虚,说一句话都要反复斟酌,但唯独今日,顾夫人觉得自己底气十足。   她今日,有胆量跟秦禅月正面干上一回!要退,也该是秦禅月来退!   眼瞧着秦禅月气势汹汹的奔过来,顾夫人抬起下颌来,一脸趾高气昂道:“秦夫人若敢去,我自是要请的,不止要请你,还要请周家的长老一道儿去!瞧瞧你为了爵位,都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儿来!”   秦禅月逼过去的脚步一顿,艳丽的面上闪过几分诧异:“爵位?”   她这几日忙来忙去,都将爵位的事儿翻到九霄云外去了。   柳烟黛还没“生”呢,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这群人急什么爵位?   秦禅月拧眉道:“爵位又如何?我又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眼瞧着秦禅月与顾夫人针锋相对,一旁的周子期慢慢退后两步,做旁观者状——他们周府一贯盛产“聪明人”,别人冒出头来争夺利益时,他们都会躲避起来,在其后坐享其成。   顾夫人浑然不知自己夫君这点小算盘,她是在为周家争,更是在为她的三个儿子争,所以她上前一步,掷地有声的说道:“当日,你说你儿媳有孕,我等不曾多想,只当是你们侯府还有后,但谁能想,这竟是你骗我们的!是你为了留住爵位的手段!”   听了这话,秦禅月心中一紧。   这件事她做的隐蔽极了,是谁出卖了她?   但不管是谁出卖了她,她都不能承认,眼下正是烈火烹油,谁松了口,谁就要被丢到油锅里炸上一遍,炸的酥香可口,被对方吃个一干二净,所以她决不能松口。   “胡扯。”秦禅月当即反驳道:“妖言惑众!胡说八道,来人,将世子夫人保护好,我看看今日谁敢动世子夫人!”   秦禅月的私兵应声而出。   但是,她这一趟来为了掩人耳目,只带了区区几个人来,但周家人这边却不同,周家带了一堆人来。   周家人好不容易抓到了秦禅月的把柄,哪里肯松手?他们甚至都不肯等到秦禅月回府,而是直接大张旗鼓的找上门来,就是要把这件事情闹大,让所有人都知道,秦禅月的儿媳根本就没怀孕!这爵位该是他们周家的!   其实有些时候,大户人家争爵位、争地产,跟村子里面悍农抢地是一样的,换了个阶层,但本质不变,真到了动真金白银的时候,谁都不会要脸面,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撕开来,叫旁人评评理。   眼见着秦禅月派人将柳烟黛围起来了,顾夫人也不着急,她既然敢来,自然是做了十足的准备。   就算是摸不到柳烟黛,她也有法子证明柳烟黛根本没怀孕!   只见顾夫人一抬手,后面便有人让出一条路来。   众目睽睽之下,一道单薄的身影摇摇晃晃,被众人拱卫到前来。   秦禅月定睛瞧了过去,正瞧见一张熟悉的、惨白的脸,穿着一身不大合身的书生袍走过来,在薄秋的天气里被冻的瑟瑟发抖,一见到她眉目凌厉的看过来,对方便向她露出了一个凄惨的、暗含怨恨的笑容,颤巍巍的叫她:“母亲。”   竟然是周渊渟。   这些时日来,周渊渟消瘦了不少,瞧着人也颓然了些,和之前宴会上出现的翩翩公子大相径庭。   自那一回,在宴上周问山袭杀众位公子、所有人被迫承认一起陷害了周问山之后,周渊渟就被秦禅月丢到了乡下的庄子里,秦禅月一直以为这个人不会再出现了,没想到,他今日竟然被周家人找到了。   秦禅月脸上的诧异太明显,让顾夫人捕捉到了,顾夫人那张面上便浮现出三分得意来,下颌都高高抬起来,讥笑道:“秦夫人没想到吧?你以为“怀孕”这种事儿只要一个女人就够了吗?起码还得来个男人来呀!”   所以就算抓不到柳烟黛,他们也可以抓周渊渟啊!   不只是秦禅月没想到,就连站在人群之中的周渊渟也没想到他有朝一日会被周家人找来。   他被秦禅月丢在庄子里后,再也没能回到侯府里。   最开始,他也期待秦禅月会将他带回去,他一封信一封信的写过去,身上的伤口渐渐结痂、长好,隔壁的屋子结了蜘蛛网,天气一点点变凉,寒风每日侵扰他的心口,时间在一点点溜走。   他每一个夜里都是含着期待睡的,第二日醒来时,又陷入了无限的痛苦里。   母亲还不曾派人接回他。   为什么?   他无数次的发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是做错了一些事,但是这些事,值得母亲彻底放弃他吗?   不应当啊,秦禅月是他的亲生母亲,秦禅月不应该偏袒他吗?   就像是过去无数次一样,他欺负白玉凝,秦禅月偏袒他,他故意弄伤周问山,秦禅月偏袒他,她都偏袒他那么多次了,为什么这一次不行呢?   但是他又不甘心相信母亲真的会不找他,所以他一边难受,一边期盼。   他带着这样的痛苦,费尽心思,终于等到了府里的回信。   他欣喜若狂。   但是,他得到的却并不是要接他回去的消息,而是赵嬷嬷的警告。   赵嬷嬷说,夫人没打算让他回去,叫他老实一点,不要惹怒了夫人,安安生生的留在庄子里吧。   周渊渟浑身的血都凉了。   赵嬷嬷是秦夫人的左膀右臂,既然赵嬷嬷都这样说了,就说明,秦禅月真的没打算让他回去。   他的母亲,真的想让他一辈子,留在庄子里。   他如何能受得了?   周渊渟使劲了浑身解数,想要从那庄子里逃离,但是却像是一只被困在牢笼里面的鸟,无论如何扑腾,都飞不出去。   他百般绝望之下,只能尝试着给周府写信。   他母亲放弃他,但他还有大伯,他还姓周啊!   他的母亲要关废他,他的父亲已经病逝,他只能往自己的另一方亲族去使使劲儿了。   写信过去的时候,周渊渟心里其实十分忐忑。   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周氏的人与他们并不亲近,甚至父亲早早就跟他说过,说父亲与现在的周氏当家人,周子期关系并不和睦。   因为他们早些年的一些争斗,所以现在侯府和周氏之间关系往来比较少,周渊渟这一封信也是走投无路之下才送过去的。   但是他没想到,他一封信过去之后,周家立刻就派人来了,并且私下里与他会面。   他这才知道,在他父亲死去之后,府上生了很多事。   一是二弟开始重新站出来主持侯府的大局,眼下侯府只有他一个次子顶着,外人都说,侯府要将身家传给周驰野,二是白玉凝竟然被接回了府里。   三是,白玉凝和柳烟黛竟然都怀孕了!   竟然都怀孕了!   白玉凝怀孕了便罢了,柳烟黛他却是一次都没碰过,柳烟黛从哪儿怀的孕?   周渊渟听了这些消息,反复和周家的人确认,周家的人自然也觉得奇怪,便反问他为什么在意这个,双方一对消息,周家的人才知道,原来周渊渟和柳烟黛根本就没圆房。   既然没圆房,那柳烟黛就不该有孩子啊!   这样细细想来,柳烟黛这孩子也确实来的突然,周府的人前脚才刚上门说要爵位,后脚柳烟黛就怀孕了,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也就是说——柳烟黛根本就没怀孕!是骗他们的!   周家人惊闻此大事,一时之间都不敢闹大,而是私下里商议了对策。   既然已经得知了这件事,那就绝不能任由爵位溜走,所以他们决定闹个大的。   将周渊渟接过来,拿周渊渟做人证,然后直接打上侯府去,当众揭穿柳烟黛根本不曾怀孕的事儿,叫侯府将爵位还回来!   作为回报,周府愿意养周渊渟,甚至,他们愿意去让周渊渟继续参加科考,若是没考上,他们还愿意去给周渊渟请个小官来做。   这样,周渊渟日后仕途尚在。   周渊渟听了这消息,并没有迟疑多久,他只经过短暂的犹豫之后,立刻就答应了。   因为他已经是被母亲放弃的弃子了,侯府虽然有蒙荫,有银钱,有人脉,但是都落不到他身上来,既然落不到他身上来,他又何必处处受母亲的桎梏呢?   他宁可去投身到周家去。   最起码这样,他不必继续日日被关着压着,他还能重新回到自己熟悉的范围里,给自己搏出来一条血路来。   所以,当周家让他来的时候,他痛快的跟着来了。   当他在这种情况下,以一个“敌人”的身份来看见母亲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一种别样的痛快。   他欣赏着母亲面上难以掩盖的震惊,像是在欣赏一个漏洞百出的敌人。   母亲放弃了他,而他,却用自己的方式又站在了这里。   他有即将报复回去的本事!   思索间,周渊渟上前一步,道:“母亲,事已至此,你还不认错吗?”   而秦禅月也在短短数息之间调整好了姿态,并且给了一旁的私兵一个眼神。   那私兵向后退了几步,转而偷跑出去,准备去搬救兵。   秦禅月则打算继续跟周家人磨蹭时间。   她确实没想到周家人能把周渊渟拉过来,但没关系,就算拉过来了周渊渟也没用。   她死活不认便是!等到她的救兵到了,她非得把周渊渟一巴掌打死!   “周渊渟——”秦夫人念着他的名字,神色冷厌道:“你先前伤了自家兄弟,犯下大错,被留在庄子里,眼下自己私自跑出来、在这里与周家人一道儿胡言乱语,现下竟然要让我来认错?我错就错在没有在先前当场打死你!”   她以为,把周渊渟关在庄子里,就足够报复周渊渟上辈子对她的冷待了,但现下想来,她还是太心慈手软了,这儿子就该直接弄死,叫他跟那对方家母子一起埋葬!留着,定然是个祸害。   周渊渟并不在意母亲的威胁。   眼下,是他占据了主动权。   他的目光从母亲的身上划过,随后落到人群之中的柳烟黛的身上。   柳烟黛本来正吃着美食呢,突然瞧见事态急转,险些没将自己噎晕过去,哆哆嗦嗦的站起来,一句话都不敢说。   几个私兵围着她,她心里还一阵阵发虚。   眼下周渊渟的目光刺过来,柳烟黛立马将脑袋低下了,她根本就不敢看周渊渟。   她肚子里哪有什么孩子啊?柳烟黛想,别看她肚子是不小,但是里面只有酱牛肉小糕点牛乳茶烤猪蹄泡奶饼啊!   她对此心知肚明,周渊渟更是清楚。   瞧见柳烟黛这幅姿态,周渊渟心底里更多了几分恨意。   这柳烟黛,素日里装的对他多么柔情蜜意、情根深种,结果一转头,竟然都不肯帮他说话!他和她是夫妻!是此生相伴的人,他对她那么好,在认清楚白玉凝的错处之后,他开始不断的补偿柳烟黛。   可柳烟黛呢?竟然跟着母亲一起假装有孕骗人!   周渊渟只觉得心里更恨,这种恨意催促着他,迫切的逼着他,让他想要做出来点什么!   只见他高高昂起头来,与在场的每一个人大声说道:“今日,我要与诸位说明,柳烟黛入府之后,因与我感情不和,我从不曾碰触过她,她至现在,还当是处子之身!定然不可能有孕!她之有孕,不过是我母亲为了爵位硬扯出来的!”   “若是诸位不信,我们还带了大夫来——大可以当场验明正身!”   当周渊渟的这一声吼落下来时,一楼的众人们神色各异。   秦禅月心头骤沉,柳烟黛两眼昏昏,剩下的周家人们则是各有各的兴奋。   顾夫人甚至上前两步来,隐隐想要冲上前去将柳烟黛抓过来验明正身,但是瞧见秦禅月那脸色,怕挨巴掌,又忍住了。   而在二楼的太子听了这话,身子一僵,足足好几息都不曾有什么动作。   他像是尊被封印的石雕,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慢慢的挪向二楼雅间的窗口。 第45章 这孩子谁的啊?   雅间的窗户是木制的, 极大,能并肩站下五六个人,专门用以听戏。   站在二楼雅间窗旁, 目光划过木制窗柩, 自上往下看, 一楼的舞台、人群,都一览无余。   自周渊渟喊出这一句话后,局势顿时一片混乱,下面的人似乎都是蠢蠢欲动, 太子的目光掠过所有人,直直的定在了柳烟黛的身上。   柳烟黛都快怂完了,手心后背都是汗, 现在面前要是有个地缝她肯定直接跳下去,粉白衣裙裹着她白嫩嫩的脸, 像是一朵在风中扑簌簌的芙蓉。   太子本不该离这般近的, 他能瞧见下面, 下面的人也同样能瞧见他, 他的身份不易露面,但他控制不住。   与二皇子的争斗, 与秦禅月的谋划,朝堂间瞬息万变的局势与草蛇灰线的伏笔,勾画半日的算计,都像是风一样在他的脑海中掠过,被打的形影消散, 什么都不剩下,他的脑子里一片虚无的空白,只僵硬的杵在窗旁, 旁观着这一场撕扯中的,唯一的芙蓉。   周渊渟喊出这句话之后,一马当先,带着人开始直逼柳烟黛,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路了,周家人将他从庄子里带出来,就是为了让他撕开侯府的遮羞布,他不能退缩。   只有证明他自己的价值,他才能得到周家的帮衬。   而一楼的争端在此刻开始无法控制。   周渊渟带人逼近柳烟黛,私兵自然要去挡,柳烟黛则怕的一个劲儿往后缩。   当时她就站在一排排的桌椅之间,眼瞧着人群混乱,她想往婆母身侧去跑,但是一转身,就被身后的桌椅绊倒摔了一跤,她“哎呦”一声扑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引来周遭一片惊呼。   秦禅月当时是真急了,想要冲过去扶起来柳烟黛,但她人手少,她身上那点稀松平常的功夫也打不过什么私兵,被两个人拦下,只能束手无策的干着急。   一旁的顾夫人倒是瞧准了机会,赶忙推了两个药娘过去,道:“去给世子夫人好好瞧瞧,她到底怀没怀胎,定要实话实说,可别冤枉了世子夫人!”   两个药娘提着药箱直奔柳烟黛而去,地上的柳烟黛还没爬起来,她们就将柳烟黛扶起来,两只手一起抓握柳烟黛的手腕号脉。   说话间,顾夫人又看向秦禅月。   眼瞧着大局已定,顾夫人心思痛快极了,她的目光环顾四周,最后得意的落到秦禅月的面上,挑着眉、似是想说些什么话来讥诮秦禅月。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周子期开口了。   这位一直旁观的周家家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的妻子先闭嘴。   就算是他们占据上风,也不能真的将秦禅月惹恼了,这做人还是要留一线的。   他硬挤出来一脸猫哭耗子假慈悲的面,与秦禅月道:“二弟妹,渊渟那孩子说的胡话,我是不信的,但是为了咱们侯府的清白,咱们还是验一验,若是渊渟说错了,我这个做大伯的,定然不会宽纵他。”   周子期这个人与周子恒是一样的奸诈,别人脸皮都撕破了,他再上来粉饰太平,言语间不动声色把所有问题都丢给周渊渟,试图让秦禅月去更恨周渊渟一些。   见秦禅月面色铁青,周子期还又补了一句:“当然了,女子怀孕,本就不是易事,除了这孕妇本身以外,旁人也是不知道的,这世子夫人又年幼,说不准是为了爵位骗了二弟妹,也怪不得二弟妹呀。”   “哎呀,咱们可是一家人,这爵位给谁不是给嘛,倒是这小世子夫人不懂事,叫咱们大费周章了。”   他把锅甩在周渊渟身上还不够,顺带还主动提秦禅月找了理由,日后秦禅月大可以说“我是被世子夫人骗了我也不知道她是假怀孕”,以此来洗白自己,只将罪责丢到柳烟黛的身上。   他这算盘敲得噼里啪啦的响,没点歹毒的心思还真的琢磨不透。   秦禅月听的直深呼吸,咬牙回道:“不可能,你们都被周渊渟骗了,他只是想忽悠你们把他放出来,再利用这件事来中伤我而已。”   丢柳烟黛是不可能的,这事儿是她一手办的,没理由把柳烟黛丢出去替她受罪,要怪,也只能怪她这个当婆母的安置不妥当,连累了柳烟黛。   她一眼环顾四周,心想,斗到了这个程度,已经绝不可能认罪,一会儿不管这群人说什么,她都绝不可能认。   她要咬死柳烟黛怀孕这件事,就算是这两个药娘真的诊出了没怀,也是她们故意设计陷害,到了这种时候,嘴得跟骨头一样硬。   而就在他们僵持的时候,一旁的顾夫人生怕来不及踩上秦禅月一脚,忙不迭的催着一旁的药娘们道:“世子夫人身子如何了?”   被两个药娘抓在手里的柳烟黛脸色惨白,几欲昏厥。   一旁的周渊渟得意洋洋,胜券在握。   而那两个药娘面色也是不怎么好看,听闻顾夫人来问,那两个药娘“砰”的一声跪倒在地上,道:“奴婢不敢言谎。”   看这两个药娘吃了屎的表情,顾夫人更兴奋了,她一挑眉,道:“带你们来就是让你们说实话,怕什么!说实话!”   说话间,顾夫人还生怕旁边的人听不到,指着那两个药娘道:“这两位药娘,可不是我们周家的人,而是从咱们长安的草药司里借调出来的,教养他们的老药娘可是在宫里伺候过公主皇后的,定然不会言谎!”   顾夫人早就猜到了秦禅月会说“这药娘是你的人”之类的话来说她污蔑,所以她特意动了点关系,从宫中借来了人。   沾上了宫里的关系,她不信秦禅月还敢说她污蔑。   而那两个跪在地上的药娘,跟着狠狠一咬牙。   这一场夺爵之争,她们俩也是被卷进来的小虾米,她们身无官职爵位,上头的药娘把她们俩派出来,也是因为拒绝不了周家的要求,临行之前,把她们送出来的药娘说了,只要不说谎就行,别的,她们都别管。   千万千万不能说谎,这是她们唯一保命的办法,唯一!   那两位药娘对视一眼,低下头道:“回夫人们的话,这位世子夫人身怀有孕,脉象浑厚有力,应为男胎,怀孕时日尚浅,不好推算,算来,应是不足一月,具体时日却不好推算。”   一般诊脉,都是推算不出准确日子的,最多最多模糊的推一推大概,而柳烟黛和太子睡的那几日,距离她宣布怀孕的日子也不到半月,寻常人很难诊断。   而且,这个胎儿似是也有一丝奇怪,脉象强到不似一般胎儿,简直壮如牛犊,平生仅见,看起来更像是吃了什么药才有这样水准的孩子。   但这话,一旁药娘们也不敢说。   他们大陈别的没有,就是稀奇古怪的药多,南疆那块地方,什么东西都产,而这群女人为了生孩子,也是什么药都敢吃,紫河车都是轻的,外头那些无良奸商也是什么都敢卖,谁知道这位世子夫人为了怀孩子吃了什么东西?   她们未免惹火上身,所以都没有言语异处,只掷地有声的说了两字:“有孕!”   反正有孕就是了,别管是什么孕!人家就是有了!   这两字也落下来,满场的人都跟着寂静了一瞬,一双双眼都瞪大了,生怕错过一丝丝细节。   一阵秋日薄风吹过,似乎带来了几丝凉意,让在场的周家人都跟着打了个寒颤,特别是顾夫人。   方才顾夫人还信誓旦旦的说什么“这是宫里的药娘”,“绝不可能言谎”,结果一转头,这回旋镖就扎在了顾夫人自己脖颈里,直接来了一个“如鲠在喉”,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脸面颊都涨红。   二楼的太子手指一用力,险些将窗柩捏碎去。   周子期更是一脸的震惊诧异,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   这对夫妻对视一眼,面色顿时都微微铁青。   怎么还真怀了?   他们倒是没质疑药娘,因为这药娘不可能出错。   当时周渊渟和他们保证的时候,简直信誓旦旦,说柳烟黛绝不可能怀孕的,他们也是信了周渊渟的话,又被爵位所诱惑,才会下这么大力气搞这件事,结果现在,柳烟黛居然有孕!   再一结合方才秦禅月说他们被周渊渟骗了的事儿……他们该不会真被周渊渟给耍了吧?   一时之间,顾夫人和周子期都觉得自己丢了大人。   这对夫妻后悔至极,一旁的秦禅月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别说他们震惊了,就连秦禅月都跟着震惊了。   此时此刻,秦禅月脑袋里只剩下一句话:这孩子谁的啊?   而下一刻,这句话就被人一字不差的吼出来了。   “这孩子谁的啊?”周渊渟一张俊俏白皙的面都涨红了,指着柳烟黛的手都跟着微微发颤。   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他跟柳烟黛虽然做过一段时间的夫妻,但是这段夫妻简直如同没做一样,他们甚至都没亲过面!   现在柳烟黛怀孕了,这孩子根本就不是他的!他怎么可能认啊!   这简直比母亲不要他了给他的打击还要大!   他被戴了绿帽子啊!   周渊渟像是疯了一样冲向柳烟黛,似是想要质问,吓得那两个药娘飞速逃开。   柳烟黛当时呆呆愣愣的站在原地,根本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   她以为她要完了,计谋被拆穿了,她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呆愣愣的站在哪儿站着,可是谁能想到,这两个药娘竟然诊断出她怀有身孕。   怎么可能呢?柳烟黛茫然地看着她自己的肚子。   她虽然是……但是,那也就是两日之前的事情呀,而且就那一次,怎么突然就中了?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感觉到的只有柔软的肉肉。   这里面就揣了一个小孩儿吗?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柳烟黛瞧见周渊渟扑了过来。   她已经完全被吓愣住了,心里是想躲的,但是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样,杵在原地半晌都没有动作,只眼睁睁的看着周渊渟神色狰狞的扑近。   而就在这时,秦禅月提着裙摆冲过来了。   她刚才就想冲过来,被顾夫人暗示几个私兵将她的路死死堵住了,现在,一但证明柳烟黛有孕,这些私兵又悄无声息的退出去了,就没人能拦住秦禅月了。   秦禅月就像是一匹脱了缰的烈马,对着周渊渟的面便冲过来,抬手便是狠狠地一耳光!   这一耳光几乎要抽出爆裂声,抽的周渊渟“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撞翻了一众桌椅。   周渊渟这段时日被关在庄子里,备受折磨,不止精神气儿散了,人也消瘦了不少,瞧着就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哪里比得过秦禅月啊?   只见秦禅月云淡风轻的甩了甩手,道:“先将世子夫人带回府去。”   说话间,她没再看地上的周渊渟,而是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周家人,道:“待腾出了空闲来,我再去周家,问问周家的列祖列宗,该如何惩办今日之事。”   虽然秦禅月不知道她今天是怎么赢的,但是既然赢了,就一定不能放过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周家人背后给她找麻烦,她一定得当面狠狠打回去才行。   老话说得好,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她越弱势,别人越会来欺负她,别管里面有没有东西,人就得高高撑起来架子。   听见秦禅月的话,顾夫人和周子期的脸色都是一片铁青。   顾夫人心里其实还不服,她很想说上一句“周渊渟都不认谁知道这孩子是不是周家的种”,但是看着周渊渟脸上的巴掌印,没敢说。   她怕下一回这巴掌落她脸上去,秦禅月这个疯女人,平日里就是个无理搅三分的人,这要是真让她拿上道理,她能翻天去,这个时候还是少说两句为妙。   更何况……是不是亲生的,这谁能说了算?大陈也确实有“滴血认亲”的说法,但是那也得等孩子生下来再认吧?现在孩子还在肚子里呢,谁能滴血认亲去?   顾夫人这边怂的不说话,而一旁的周子期更是立马开始甩脱关系。   他道:“当初这事儿也是渊渟写信来,向我这个当叔父的请求,我才过来帮扶他的,今日一看,既然是周渊渟胡说八道,那我们便不掺和了——明日,定当登门赔礼。”   眼见着他们棋差一招,那就别纠缠,立刻认输退场,这样损失最小。   话说完,周子期生怕秦禅月纠缠不休,当场拉着人就走,连地上的周渊渟都没管。   之前周渊渟信誓旦旦的和他们保证说柳烟黛没怀孩子,他们才会拼出来脸面,跑来堵秦禅月的,现在好了,脸面没了,爵位也没捞到,周渊渟是惨,但是他们更惨!他们那里还会管周渊渟呢?现在他们不转头去报复周渊渟已经很不错了!所以周家人果断把周渊渟甩回给了秦禅月,任由秦禅月去泄愤,只期望别牵连他们就好。   周家人跑掉的时候,心思都很复杂,来的时候趾高气昂,走的时候垂头丧气——偷鸡不成蚀把米呀!哎!   而周渊渟被周家人抛下的时候就心知不好,他也想跑,但是失去了周家这座靠山,失去了那么多私兵保护,赤手空拳的他有什么用呢?   他不过转瞬间就被秦禅月派人抓回来了。   眼下秦禅月话都不愿意和他说一句,摆了摆手,就让人将他带走了。   周渊渟知道,经了今日之事之后,他就再也不可能站出来了!   所以周渊渟撕心裂肺的喊:“这不是我的孩子,这不是我——唔唔!”   他被秦家的私兵捂着嘴,直接带到了马车上,上了马车之后,秦家的私兵将人团团捆好,顺带一瓶药掐着脖子就灌下去了。   在他出卖秦禅月和柳烟黛之前,秦禅月都没打算要他的命,只想让他对自己做的错事付出代价,让他在庄子里老死,给他一个还能继续活下去的机会,算是她最后的一点仁慈,但周渊渟一次又一次逼到她的面前来,她干脆斩草除根了。   这玩意儿就当没生过得了。   马车上的周渊渟大概也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潦潦草草的死掉,在马车前行的那一刻,他尖叫着喊出:“娘!娘!我错了,娘——我错了!”   秦禅月当时正扶着柳烟黛上另一辆马车。   听见这动静的时候,她淡淡扫了一眼那辆马车,脑海里面浮现的却是在上辈子,她在冬日里活生生冻死的场景。   那时候,他也不曾这样喊着“娘”啊。   秦禅月面上闪过几分讥诮,随后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   马车本来有两辆,秦禅月和柳烟黛两人一人一辆,现下一辆给了周渊渟,另一辆则坐了秦禅月和柳烟黛两人。   马车宽敞,她们二人各自坐在案后一边,靠在墙壁上喘息。   她们婆媳俩一上马车,都是狠狠松了一口气。   马车里的檀香静静地飘着,带着一种沁人心脾的安宁气息,让人有短暂的缓和感。   方才在戏楼里,两个人后背都是冒了一层虚汗,眼下才一到安全的地方,都是觉得身心俱疲。   而事到如今,柳烟黛也不敢再有任何隐瞒了,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偷偷靠近婆母,跟婆母道:“婆母,我肚子里这个——”   秦禅月神色淡然的挥手,道:“婆母知道了。”   柳烟黛微微瞪大眼,道:“婆母知道了?”   她还没问一句“婆母怎么知道的”,就听秦禅月道:“不就是怀了么,有什么了不起的——不管这个是谁的孩子,从现在开始,我们都咬死了是周渊渟的孩子。”   周渊渟活不过今日了,等周渊渟死了,这世上就是死无对证,谁也不能冒出来说“不是”。   至于这孩子的亲爹——   秦禅月拧眉,看向柳烟黛肚子,低声问:“是那七个里的哪一个?”   她问的时候,自己也觉得不能啊,又微微狐疑的说:“还是旁人呢?”   不应该啊!   她挑男宠的时候,其实都很小心了,专门挑了那些吃了秦家军的药的、还没成婚的干净男人,既没有别的情愫纠缠,也不会留下子嗣,是标准的男宠选拔人物——这要是放到外头的小倌馆里,都能当上头牌!   不孕,是男宠最好的嫁妆。   他们秦家军其实在外面都有阉狗军的名声,说怀不上就真怀不上,柳烟黛现在能怀上了,就一定不是秦家军的事儿。   但是,旁人的话……   秦禅月盯着柳烟黛的目光越发凝重。   她这段时日从来不曾拘着柳烟黛,柳烟黛想去哪儿都行,她对柳烟黛管束的少,在秦禅月没瞧见的时候,柳烟黛做了什么她也不知道。   眼下,秦禅月心里一阵阵发紧,她问:“不是有妇之夫吧?”   这可不行,就算是个贱奴,也好过有妇之夫啊。   “不是。”柳烟黛吞吞吐吐,不太敢说出来太子的名讳,她有一种预感,这话一说出来,婆母一定会生气的。   太子的干系太大了。   她越是在长安久待,越明白这两个字背后的意义。   她现在有一种孩子闯祸了,但不敢说的感觉,干脆一狠心,说:“就是,就是那一天,跟婆母去参加宴会,婆母先走,我在席间喝多了,然后忘了,忘了是谁。”   干脆不承认算了!柳烟黛想,反正太子也是失去了意识,不知道她是谁,她不如也跟着装傻,假装自己不知道。   秦禅月听的脸都涨红了,当即破口大骂:“谁家的公子,不长眼是吗?竟然敢——”   她把她这辈子知道的难听话都骂了一遍,但是心底里也知道这个人是揪不出来了,只暗恨道:“被人欺负了你也不早告诉我。”   柳烟黛支支吾吾,低声道:“我们都喝醉了,他好像也不是故意的。”   柳烟黛是亲眼瞧见那时候的太子的状态的,他也是一副不能自控的模样,当日的人如果不是她,就是一头母猪,太子估计都会下手的,所以她除了有点震惊害怕被牵扯以外,并没有什么浓烈的厌恶。   至于委屈嘛……午夜梦回她想起来的时候,还真有那么一点。   因为太子真的有点快,她像是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囫囵的吞了,什么味儿都没咂摸出来,事后想想,只觉得遗憾。   哎……堂堂太子,哎……   不过,太子也不是全然没用的,您瞧,这眼下弄拙成巧,她还真的有了孩子。   “你这孩子——”秦禅月要被气死了,伸出长长的手指甲戳了戳柳烟黛的脑袋,道:“你天生就是个吃亏的命!”   柳烟黛是那种路上见到了乞丐,会把自己身上唯一的包子给出去,然后自己饿肚子的人,在人人精于算计、绝不肯吃亏的长安里显得又钝又圆。   长安人,都是自我以上努力去舔,自我以下随便去踩的性子,自我以上,你欺负我,我就要想办法报复你,自我以下,我看见你我就欺负你,一个个心底里都拿着一把算盘,就连秦禅月都不能免俗,身在长安这个大染缸里,她为了一个爵位,也是舍生忘死的拼,到了手的肉她也不肯吐出去,只要自己吃饱,不管别人死活。   就如同放弃白家、不肯相救那一日的事儿,其实每时每刻都在上演,所以,为了保证自己不是下一个“白家”,为了让自己能端端正正的站在荣华顶端,秦禅月只能对别人更狠。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秦禅月从来没觉得自己错过,因为不只是她,就连她的父亲,她的祖母,她的上上辈,也都是如此,才能活下来。   也就只有柳烟黛这么一个异类,只要别人不是故意的,她就真的能原谅对方的行为。   哪来的蠢孩子啊!那天得被人把骨头都嚼碎了吃了去!   “罢了。”秦禅月捏了捏拳头,道:“今日事儿先这般,山里那个人你仔细找一找,能找到最好。”   柳烟黛问:“找到怎么办?”   找到就给他灭了口!   秦禅月温柔的摸了摸柳烟黛的脑袋,道:“你不用管。”   柳烟黛乖乖点头。   瞧着自家儿媳妇这般乖巧,秦禅月更恨,心想,灭口之前得给这王八蛋剪了根!什么贱东西!   秦禅月这头下了狠心,那头还得另约一趟太子。   今天她跟太子刚坐下还没说上两句话,那头周家人就来砸场子了,事儿也没谈完,后来她也不敢折返回去,怕被人发现二楼雅间的端倪,明天还得见面谈。   今天晚上,她得赶忙派几个人去山里瞧瞧。   而于此同时,太子也向手下的人下令了。   “给孤带个验尸的仵作。”太子一双眼爆发出少见的精光,道:“随孤去大别山。” 第46章 今夜可要周总管伺候?   深夜, 大别山。   自古逢秋悲寒凉,山中日落更寂寥。   大别山的山路掩盖在夜幕之下,像是没有尽头, 处处都是层叠的山峦, 树木有序的生长, 抬头间,树冠相避,有几缕月华顺着缝隙落下来,照着山中覆满落叶的土地。   而在这漫无边际的山路里, 三名仵作正在山里验尸,几个金吾卫拿着火把在四处挖掘。   他们也不知道太子发什么疯,突然叫他们来这大别山里挖尸体, 挖就挖吧,但这尸体原先被碎过, 又被山间野兽丢的到处都是, 挖来挖去, 就像是挖物件一样, 这里掏出来一块,那里掏出来一块, 最后再拼起来,拼成一具被吃啃的差不多的尸体,少个胳膊烂个脑袋也是常事,腿脚根本就没找到,不知道被那个豺狼虎豹吞了, 所以只剩下这么一半来。   这要是再晚来两天,估计连骨头都找不到了。   幸好秋日寒凉,尸体还没彻底烂透, 虽然生了点虫卵,但问题不大,他们还能检验一番。   太子让他们检验尸首的地方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太子要让他们检验,这尸首是否是处子。   三个仵作对着一具被四分五裂狗啃狼嚼的女尸看了半天,然后依次下手检验。   他们上手检验之后,又都没什么收获的收回了手,因为尸体已经彻底腐烂了,内里那一层皮肉早就分不出来了。   而不只是皮肉分不出来,就连五官都分不出来,其上可见各种刀劈的痕迹,可见太子对她多恨。   这三个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但是彼此无意间都对过很多目光,眼眸里都带着几分畏惧。   大半夜的跑出来验尸,这尸首还如此惨不忍睹,其实是一件十分骇人的事儿。   这是一个看起来完全不成人形的东西,但你知道她曾经是个活生生的人,甚至曾经和你说过话,而现在,她只能用两个黑洞洞的、腐烂的眼珠子看着你,这感觉就很恐怖了,更恐怖的是,杀了这人的凶手还在不远处等着你的回复,你,也是杀人的一部分,当你意识到这一点,再看向尸首,被迫检查的时候,那种感觉就无法言说。   像是胸腔胃里被塞进了什么很恶心的、冰冰凉凉的东西,后背也跟着发毛,心跳加速,总觉得这尸体在盯着自己。   谁能不怕呢?但是再怕也得干活啊,这尸体不一定能爬起来弄死他们,但是不远处的太子一定可以。   两害相遇,取其轻吧。   这些仵作们便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继续干活。   比起来尸首,其实更吓人的是太子啊。   太子这几年许是被圣上压的烦躁了,行事作风越来越狠辣,越来越暴戾,整个人平静而狂躁,理智的发疯,像是一头阴郁的恶狼,保不齐就什么时候暴起把人脑袋咬掉,大有几分顺他者昌逆他者亡的意思,谁活儿做的不好,都容易被迁怒。   要不是全家老小都在太子手里捏着,这破活儿真是不想干了啊!   等到他们细致的检查过一遍后,确定无法用手感来验证,便打开了一个随身携带的箱子。   箱子里面塞着几个泥瓦小罐,被慎而又慎的用麻绳挨个儿捆好,打开之前需要细致的将外面的麻绳解开,解开麻绳还不算,还要戴上各种防护用的手套,再拿上一个专用的铁钳制,才敢将这小罐慢慢打开。   三个仵作神色紧张的盯着那小罐来看,四周的几个金吾卫们悄无声息的离得更远了一点。   月色之下,那小罐似乎散发着幽幽的冷光,让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都跟着打颤。   无他,只因为这罐子里面,放了南疆来的蛊虫。   蛊虫呦!   这东西就如同甩不掉的梦魇一样,深深地烙刻在大陈人的血脉里,只要是个大陈人,只听见这两个字就觉得头皮发麻,上可吓死耄耋老人,下可止住小儿夜啼。   可是,南疆人就是会用蛊,他们大陈人能怎么办呢?   他们再害怕,也得硬着头皮去用啊。   师夷长技以制夷,这是千百年不变的道理,更何况,有些时候,这些蛊虫真的挺好用的。   别小看这小小一条虫子,它们身上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功效,能做到人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听说缉蛊司那边的人养了不少的蛊,有一只最受欢迎的,叫“真言虫”,说是喂到人的口中,人就只能说真话。   当然,说完了人也死了,说是还得从肚子里把虫子刨出来——人死了没关系,虫子可得小心保护,这玩意儿一只传三代呢。   而他们手里的这条虫子更厉害了、更少见了。   仵作用两只精铁打熬的钳子,夹出了一个浑身雪白,如同蛆虫一样的虫子。   这虫子乍一看没什么特别的,但它有个好名字,叫“雪奴”。   雪者,洁也,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女子的贞洁。   自古以来,有些女子身有异象,洞房花烛的那一夜并不会落红,难以分辨是否是处子,而大陈又重女子贞洁,故而这般女子基本都活不到第二日,没有落红,就只能去上吊,不管是婆家还是娘家,为了体面都不会开口阻止,有点良心的,可以送到庙中孤独终老,但这一辈子也是过不好的。   后来,自南蛊那头传来了“雪奴”这种虫子,雪奴分人贞洁不看有没有落红,只看女子身上有没有男人阳气,雪奴被引进后,在皇宫内被大批量养大,每个进宫的女人都要被雪奴验上一遍,被雪奴验过,便可验明正身,纵然日后没有落红也不怕,算是救了这些初夜不落红的女人一命。   南疆那边的说法是,女子为纯阴,男子为纯阳,女子若与男子交合,身上便多了男人的阳气,而雪奴,若是沾了纯阴女子的血,便一切如常,但若是沾了与男子交合过的女子的血,便会化成一滩水。   雪奴这虫子最开始也不叫雪奴,从南疆传过来的时候,它叫“瓜儿虫”,后在大陈里,被改成了“雪奴”这名字。   雪奴雪奴,沾阳化水,很适合它。   只要将一点血点在其上,就能知道这具女尸是不是处子,跟她有没有自己手动给自己破处,有没有那层膜都无关,要处只在男子阳精,涉及到蛊虫,许多事就是这样简单而神奇,只是这具尸体死了许久,血液早已凝固,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来新鲜的,只能将尸体刨开一个洞,把雪奴放进去。   里面好歹也是有点血的,只是干涸了而已,把雪奴放进去也是一样的。   雪奴入体后,一群人等了片刻,见雪奴没有化成水,便赶忙将虫子又小心取回来,三人并行,一路往山中另一处行去。   行过这片覆满枫叶的山坳,踩过凹凸不平的山路,等行到平坦处时,他们远远便看见了太子。   几个惯会拍马屁的金吾卫清理出了一片平地,后抱来了椅子,太子坐在其上,神色看不出喜怒,唯有一只手,焦躁的搬弄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太子没有亲自参与到这一场勘验之中,他只是坐在这里等,但是等待的每一刻,都让他觉得无比缓慢,他像是一个即将等待审判的人,每一息都是煎熬。   他的心像是被挖出来,放在了油锅上慢慢的煎,血肉被烤熟,发出滋滋的响声,他在其中胶着的等,等,等,那血肉就渐渐被烤焦,变成硬碳一样的东西,稍微一碰,就要化成粉末。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一整块、即将被化成硬碳一样的东西,流动的火油在他身体里游走,一刻急于一刻,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爆开。   随着玉扳指每次搬动,太子的心情都会焦躁几分,身旁的金吾卫的脑袋也会更低几分。   终于,随着一阵山风吹来,坡下终于走出来了几道身影,为首的仵作行到太子身前十步跪下,举起了手中的木盒。   盒中躺着完好无损的雪奴。   “启禀太子,属下验尸过后,其尸为处子。”仵作说完之后,四周久久没有声息,只有太子的呼吸骤然沉了几分。   仵作也不敢抬头,只能一直盯着太子那双靴子看。   片刻之后,太子突然自椅子上站起,在平地上踱步两圈后,转而看向他们,道:“把尸体取来。”   仵作们一怔,立马明白了,太子这是不信。   太子多疑狡诈,一件事儿一定要反复确认才行。   其余人立刻去取,不过片刻,就用一副担架将尸体端过来,当着太子的面儿又测了一回。   这一回,太子几乎难掩激动,一双眼都渐渐泛起几分猩红,手上的玉扳指都快搓出火星子了。   之前的那点病气、寒郁、无缘无故的暴躁都在这一刻一泄而空,人是前所未有的通透与痛快,太子在原地踱步了片刻后,连眉眼间都多了几分爽朗。   “将尸体埋了。”太子这回看这尸体也不觉得碍眼了,只摆了摆手,道:“回。”   太子一舒坦,下面的人也跟着舒坦,一群人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回去的路上,正撞上秦禅月派过来的秦家私兵来山里。   之前的姜夫人的围猎宴现在还没结束呢,一群人还在山里围猎,秦禅月现在将人派过来,让他们来查山里的事儿,正好。   秦家的私兵和太子几乎是前后脚来了这座山里,但太子他们来得早,占据有利地形,远远就看见了后来的侯府私兵。   太子在暗,后来的私兵在明,所以秦禅月的私兵没有看见太子,反倒是太子先瞧见了他们。   这群亲兵过来的时候,太子盯着他们沉吟了片刻,脑子里过了不少事。   先是柳烟黛,后是秦禅月,最后是已经死了的吴晚卿。   首先,吴晚卿是个处子,她冒名顶替这个和太子睡了的人,也只是想要嫁给太子。   其次,柳烟黛。   那一夜,跟他在一起的女人一定就是柳烟黛!只是柳烟黛那一日没承认,后来又被吴晚卿后来者居上了而已,他脑子里那段记忆没有出问题,周渊渟那么确定柳烟黛是处子,所以当时沾在他身上的血,以及今天柳烟黛被诊出来的孩子——   太子突然开始发抖。   一旁的金吾卫被惊了一瞬,匆忙看向太子,就看见太子神神叨叨的在原地走来走去,一双眼眸红的像是要滴血,唇瓣几次扬起,像是有点疯癫了似得,金吾卫耳朵灵,还听见太子在念叨。   “没错,是孤的。”   “一次就行,一次就行!”   “孤很行,孤果然很行。”   堂堂太子又站起来了!   金吾卫瞧着太子这一副“范进中举”的模样,缓缓的低下了头,心说,娘呦,我就说吧,太子迟早被皇上逼疯。   而太子没有在意金吾卫的目光,他还在想这些事。   除去吴晚卿和柳烟黛,最后,只剩下一个秦禅月。   秦禅月一定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不然她不会在今日还那样坦然的邀约太子,她要是真知道柳烟黛和太子睡了,她不说打不打掉这个孩子,她肯定第一反应是把柳烟黛送走,绝不可能继续让柳烟黛留在长安,涉及到皇家子嗣,秦禅月是保不住柳烟黛的。   而现在,秦禅月没有对柳烟黛出任何动作,反而是派人来这山间搜查,这就说明,柳烟黛一定没跟秦禅月说实话,秦禅月才敢回过头来找麻烦。   至于柳烟黛为什么没说,也很容易推测。   她既然直到那一日还是个处子,就说明她其实根本没用过那八个男宠,她也没怀孕,周家推测的事儿是真的。   而眼下,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孩子的出现,解了秦禅月与柳烟黛的困境,这个孩子很重要,在柳烟黛的眼里,她想瞒下来。   所以她更不敢提这个人是太子,她瞧着是想将这个事儿黑不提白不提的带过去。   柳烟黛的算盘很简单,结合眼下的环境,左右推测两眼就能看出来了,柳烟黛到现在还没意识到,太子已经在背后查到了挖坟验尸这一步了。   直到现在,柳烟黛都以为太子会“相信”自己跟另一个人睡了,她更不知道吴晚卿已经死了,她说不准,还以为吴晚卿能上位呢。   其实大部分没接触过政斗的女人都以为,女人能凭着一夜清白,能凭着一个孩子上位,这是她们多年来被束在宅院里,被规化出来的思想,所有人都是这么告诉她们的,她们也是这样学的。   男人和女人睡了,就一定要成婚,生了孩子,就一定要给名分,不管是因为什么样的意外还是谁的设计,只要睡在一起了,就都得在这一套规则里面走。   但实际上,规则的制定者并不需要遵守这些。   以上这一套靠诬陷上位的手法确实有,放到两个势均力敌的府门上是有可能出现的,反正,这事儿要是放到当初的世子爷,周渊渟的身上,周渊渟肯定不敢直接捏死吴晚卿,因为他没有搞死吴家的实力。   但放在太子的身上就不一样了,他碾死一个失势的人,像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若是吴晚卿父亲还活着,太子杀了人后可能有点麻烦,但在吴晚卿父亲已经死掉的情况下,吴晚卿一文不值了。   这是他们之间的误差,各种误差叠加在一起,叠成了一座座山峦,太子爬到了最上头,居高临下的去往下看,柳烟黛藏在山峦里,以为自己藏的很好。   以往都是他误会了,他的小烟黛,竟然是未曾被人碰过的,他以为的孩子,竟然是他自己的!   白软如羊脂玉的姑娘,娇嫩的肌理,粉润的唇瓣,和一滴又一滴的泪。   都是他的!   太子现在浑身都烧起来了,一身的骨头烧的噼里啪啦的响。   这一条条归拢出来的信息在脑海里面掠过,太子越想越兴奋,靴子无意识的在地上蹭来蹭去,锦靴几乎将地面上蹭出来一个小坑,看样子很想今天晚上就爬侯府窗户去找柳烟黛。   而太子兴奋的像是一头大蛮牛四处刨地的时候,他身后的几个金吾卫悄无声息的对了个视线。   太子这是怎么了?   而下一刻,太子突然转过身来。   所有金吾卫下意识挺起脊梁来。   只见太子深吸一口气,道:“避让开秦家的私兵,别让他们发现。”   柳烟黛要藏,太子暂时也并不想戳破,因为他现在处在一个关键阶段,柳烟黛被带回宫里,一定会变成万贵妃和二皇子的靶子。   他不如将柳烟黛先留在侯府,这个弥天大谎,他也可以帮着扯好。   等他弄死二皇子,再等皇上薨逝,他大可以再将柳烟黛接进宫里去。   思及至此,太子再看这四周树林的时候,顿觉这大别山一点也不讨厌了,他突然爱上了这块地方。   日后有机会,他可以带柳烟黛故地重游。   当时那么多人,偏偏就是他,偏偏就是柳烟黛,这一定是上天的安排,他对那一日是那样的怀念,柳烟黛也一定是如此。   她初经人事,对他一定也是难以忘怀,若非是吴晚卿从中作乱,她怎么舍得走呢?   这些日夜里,柳烟黛定然也是夜夜梦见与他颠鸾倒凤才对。   太子一抬下颌,眉宇间隐隐有几分得意。   他可是太子!男人中的男人!   在太子发出一阵阵莫名其妙的笑声的时候,身后的金吾卫们缓缓闭眼。   太子不笑的时候很吓人,但是笑起来……更吓人啊!   ——   而于此同时,长安城,长平坊,忠义侯府里。   秦禅月刚带着柳烟黛回宅子中休息。   柳烟黛本来在侯府的地位就很高,眼下更高了,秦禅月自从知道她真的怀了之后,连夜去请专门伺候孕妇的药娘来府里,又去喊小厨房给柳烟黛加餐,顺带将柳烟黛的食谱捋一捋,看看有没有什么孕妇不能吃的东西。   秦禅月忙活来忙活去,都暂时将剑鸣院那俩贱东西给忘到脑后去了,等她想起来的时候日头已落,她只能再去唤人来,去询问这两人今日如何。   她唤来的是个丫鬟,进来的时候手里端了一盘瓜果来,笑吟吟的跟秦禅月道:“启禀夫人,这是周总管从外头得来的果子,特意切来,非说要奴婢给您送来。”   秦禅月扫了一眼那瓜果,没太放在心上,只是问:“剑鸣院那头近日什么动静?”   她人虽然不在府里,但是背地里可没少下苦功夫跟着他们俩,这两人的一举一动都在秦禅月的监察之下。   现在秦禅月柜子里的东西就像是一个随时都会发作的蛊虫,让秦禅月有一种整个人都被逼着的感觉,一刻都缓不下来。   通俗点说——就是感觉狗在后面追。   “回夫人的话,这两日,白姑娘和二公子都没有出去乱走,二公子一直在剑鸣院中练剑,白姑娘一直在做小衣,两人瞧着感情很好。”   秦禅月问的话,一旁的丫鬟字字句句的回了,从丫鬟的描述上来看,这两日,剑鸣院的人都十分老实。   秦禅月听了两耳朵,心想,他们俩还怪会演的。   白玉凝那肚子里八成也是没有货的,这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儿,偏她还有这个耐性,给一个完全不存在的孩子绣小衣,不知道的人瞧了,还以为她真是个“好母亲”呢。   旁的不说,单说她这份心性,比之周渊渟之流就强了不少,再说她这个忍耐力,已经远超常人。   她也就是个女儿,若是男儿身,定然能做更多的事儿来。   思索间,秦禅月摆了摆手,叫丫鬟下去。   明日她还要面见太子,重新再谈一谈今日的事情,她现在得养足精神。   那丫鬟低头行礼、起身走之前,却突然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的抬眸看了一眼秦禅月。   夫人当时正坐在矮榻上,褪了鞋袜,神色倦倦的倚着矮榻上的软枕,一张艳丽的面上带着几分冷厌,不知道在想什么,那双纤而浓的眉就缓缓的拧的更紧,红唇紧抿,只一瞧这样子,就知道夫人是在心里骂人呢。   看起来很烦心的样子。   “嗯?”瞧见丫鬟没下去,秦禅月抬眸,单用语调问她。   那小丫鬟想起来自己刚才收的礼,一狠心,又跪下,挤出来一脸笑模样来说道:“启禀夫人,夫人这两日出去游玩儿,许久都没见周总管了,今儿周总管还跟奴婢打听呢,瞧着,是想您的紧,惦记着什么时候能来伺候您呢。”   方才小丫鬟提了一嘴“瓜果、周总管”,秦禅月没在意,丫鬟只能硬着头皮再提一次。   小丫鬟小心翼翼的问:“夫人今夜,可要传周总管来?” 第47章 失宠的周总管   此时此刻, 夜色之下。   侯府,周总管厢房中。   厢房位于佛堂附近,四周围绕着颗颗松木, 佛堂的禅香自佛塔而散, 浸满四周的院落, 带有别样的寂静。   周总管的厢房没点灯,只有一片寂静。   借着月光,可以瞧见屋内的摆设。   厢房内颇为奢华,已分了内外间, 外间置办了茶室和摆衣服的笼架,内间还带有净室,摆上了屏风, 角落处燃着香炉,地上还铺着地毯。   眼瞧着, 已经与之前大不相同, 由此可见那位秦夫人对周海周总管的厚爱。   而这种厚爱, 在某些人眼里, 极为刺目。   这些东西……本来都该是他的。   离开秦禅月的这几日,他觉得他自己都被“偷光”了, 所有美好的,温暖的东西都离他远去了,只有一个躯体留在这里,让他焦躁不安。   他没办法靠近秦禅月,就像是鱼失去了水,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拥抱她,可他不能以镇南王的身份来。   而且……秦禅月已经很久不去镇南王府了,是将他这个做哥哥的忘了吗?   她一贯都是不太在意他的, 就算是短暂的记起来,又会很快忘掉,他只能来到这里,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来见见她。   楚珩闭了闭眼,假做自己看不到周海这张年轻的脸,可是那香炉里的气息不断扑到他的鼻腔里,让他难以摒于脑后。   心底里又难以抑制的翻出嫉妒来,在他的身体里翻江倒海,让他心底发沉。   在这里的每一刻,他都难以忍受。   “咳——”寂静的夜里,周海坐在桌上,忍不住往对面瞧去,低声道:“那个,我已经,已经安排了,你放心吧,夫人肯定会召我过去伺候的。”   夫人之前对他那么“满意”,今日他只要稍微露一下脸,定会得来椒房独宠。   楚珩的拳头握的更紧。   周海一抬眸间,就看见坐在桌子对面的男人。   两人对坐于桌后,对方神色冷淡,面上戴着面具,似是没听见他的话,但周海知道,他听见了。   他不止听见了,他说不定都蠢蠢欲动了!   周海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颈。   之前夫人去了山中,昨日回来之后夫人也没召“周海”,似乎让这个男人有点心急,所以,今天对方直接找上门来了。   周海有什么办法?他不想争宠,但是有人想让他争宠啊!他只能硬着头皮去院子里贿赂院子里的丫鬟,花了不少银子呢。   那群丫鬟看他的眼神,跟看什么红颜祸水欲求不满的男妖精似得!啧!   甚至,这两天还有私兵偷偷跑来打听他怎么伺候的……他伺候什么?他伺候什么啊!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啊!男妖精另有其人啊!   周海想着,幽怨的目光便落到了对方的身上。   对方依旧不动,像是一尊雕塑,静静地等在这,直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周海和对方同时看过去,但只有周海一人起身,去门口开门应对。   门才开了一条缝,周海就瞧见了小丫鬟的脸,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那小丫鬟道:“夫人说了,今日累了,不唤你了。”   周海大惊。   天啊,这就失宠了?总管地位不保啊!   等小丫鬟走了,周海才恍惚记起来,比总管地位更不保的是里头那个。   他没能得到侍寝的机会,里头那个能愿意吗?   周海一时间有些不敢面对,他迟疑着,慢慢的转身,跨过一道门槛,心里思索着怎么跟屋里的这个人说。   而周海走进来时,就看见这个人一动不动的盯着案上的茶盏。   周海恍然间记起来,这不过是几步的距离,几栋木墙挡不住外面丫鬟的声音,里面的人一定已经听见了。   周海站在原地,干巴巴的动了动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盯着那个面具人看。   他坐在原处,略有些落寞,素日里身上的威压渐渐消散,人坐在那儿,像是徒然老了些,脊背微微弓着,似是有些不知道怎么办。   这是他唯一能靠近她的方式,现在,这个方式也没了。   他不能再靠近她了吗?   身体像是变成了荒芜的旷野,举目四望,只有无尽的荒漠,他期盼的,想要留住的最后一丝甜也如风一样溜走,只给他留下了一片寂冷。   别来春断,触目柔肠乱。   这曾经是他品尝过无数年的孤寂,他本应该顺从的忍受,如过去很多年一样。   但他尝过“情”与“爱”的滋味儿后,突然觉得这一刻的寂寥被放大了无数倍,每一息都无比折磨。   我本可以忍受荒漠,如果我不曾见过玫瑰。   他坐在那儿,人还在这里,但魂魄却好像已经不在了,似是沉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静静的等着消散。   直到周海冒出来一句生硬的安慰,才将他从那种寂寥中唤醒。   “说不准夫人就是累了,明儿就叫咱过去了呢?”周海道:“明儿个夫人信儿来了,你再来砍我嘛。”   也别这么难过啊!   楚珩回过神来,一言不发的翻窗离开了。   今夜,成了周海唯一一次,见到他没有被砍的日子。   ——   当夜,楚珩从侯府翻墙而出后,一路裹着秋霜冷寒,绕开夜间巡逻的巡逻兵,回了王府中。   他这一趟回来,周身都凝着一股颓劲,行动间略显迟缓,像是一头暮年老迈的狮子,从侯府回到王府中这段路,被他走的极为漫长。   因为他对外一直宣称昏迷,除了那几个人之外其余人都不知道,所以他出行也从不让任何人知道,那么高大的人,如同鬼魅一样挪着脚跟,从墙外挪到了墙内,又一路回了他的厢房。   楚珩回到厢房前时,远远就瞧见钱副将等在门口。   钱副将似是极为焦急,不断的在空厢房之前绕来绕去,铁甲胄发出整齐划一的碰撞声,他明知道这厢房里没人,但还是一直在绕,显然是遇到了急事。   楚珩放重了脚步声。   钱副将惊喜回转,正瞧见楚珩自廊檐下暗处行过来,走入月光之下,顺带抬起手,拿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一张波澜不惊的面。   脱了这层面具,连带着那些伤春悲秋、寂寥难过全都一起被脱了下来,再站在钱副将面前的,是一位杀伐果决,从尸山血海中淌过来的镇南王。   “王爷——”钱副将快步行过来抱拳行礼,并道:“启禀王爷,太子亲至,不曾言谈说为了何事,只说要见您,现在正在暗室里等您。”   楚珩眉目一如既往的冷淡,道:“带路。”   钱副将低头应“是”,转而护送楚珩去了暗室,等到楚珩进了暗室后,他就守在了门外。   说是暗室,其实只是在附近书房内的一处机关,推门而入,四处可防偷听,没有门窗,只有一个出口。   楚珩从暗室外行进去,便看见太子等在暗室之内。   暗室内没什么多余的东西,就只有两个蒲团,一张矮案,案上点着一根蜡烛,豆大一点昏黄的光芒照着太子的面。   太子生的好,眉宇间像皇上,锋芒毕露,唇线却有几分皇后的影子,薄唇紧抿,透着一点淡淡的粉,光芒如水,流动一般照在他的面上,将他的眉眼笼出几分阴鸷。   两人对坐间,彼此都一览无余,不必担心被对方暗害。   楚珩前脚进入暗室,后脚就看见太子对他缓缓点头,道:“楚伯父,孤深夜前来,颇有打扰。”   太子跟秦禅月有八竿子能打着的远方亲戚血缘,借着这一点关系,太子私下里便唤楚珩为“伯父”,借此来拉近关系,见了楚珩也从不让楚珩行礼,以此彰显对楚珩的敬重。   楚珩神色平淡,他行到太子对面后缓缓跪坐而下,道:“太子久等。”   楚珩也不急,反正深夜前来的是太子,有事儿也当是太子先开口。   虽然他们俩是同一条船上的,但是楚珩很难做到完全相信太子,他总是习惯性的防备太子——虽然他跟太子从祖辈上就是一个战队的,但是他知道,太子跟皇上其实是如出一辙的父子。   皇上薄情寡恩、心狠手辣,太子也是一样的性子,别看太子现下年岁小,但真耍起手段来,也是从不留情。   楚珩相信,当足够多的利益和楚珩一起,放在太子面前来,太子一定会选足够多的利益,楚珩对太子来说,没有什么情分可言。   所以楚珩不得不防范太子一手。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楚珩的错觉——今日,他总觉得太子很奇怪。   像是有一种难以压抑的亢奋,人虽然还安稳坐在这,但是骨头却不断的往上窜,血肉里像是钻了虫子,让他一刻钟都坐不住,太子的手指一直在扒拉手上的那个玉扳指。   楚珩将一切都看入眼,但依旧不动声色的坐着,只是脑海中盘算了一些近期发生的事情。   他并不知道太子和秦禅月私下会面过——他知道秦禅月今天出去听戏,还和周家人打了一架,却不知道太子也去过,更不知道山里面柳烟黛和太子的事儿。   他最近的重心一直都放在朝堂争斗上。   他在不断通过旧部在朝堂上施压,明日,会有大批量言官同时出来弹劾二皇子,逼永昌帝下旨处置二皇子。   朝堂的事儿已经足够他思索了,暂时顾不上旁的细枝末节,一些藏在水面之下的、微波一样的涟漪,实在是难以入他的眼中,所以现在,他分辨不出来太子为什么这么兴奋。   直到太子开口。   “楚伯父。”太子自然不会跟楚珩去说柳烟黛的事儿,他知道现在提这些太早,等他坐到了皇位上,柳烟黛就是他的,轮不到楚珩来反对,他今天来,是有旁的事儿要说。   他将秦禅月唤他过去私下见面、以及有关二皇子与二公子勾连放假证据的事儿说了一遍。   随着太子的声音渐渐落下,楚珩的面色一点点冷下来,到最后铁青一片。   侯府二公子,周驰野。   楚珩多年不曾回过长安,但是听过这孩子的名字。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之深远,当初周家两个孩子一生下来,看他们的个人性子,给他们定了路,长子周渊渟去读书,入朝为官,接侯府的担子,周驰野则学武,送到边关去,接镇南王的名号。   楚珩虽然与周驰野并不熟悉,但是他身体里流着秦禅月的血,楚珩也会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养,只是后来,物是人非事事休,他便也不再提周驰野。   但他没想到,有朝一日,周驰野竟然能够倒戈。   向家族的敌人倒戈,做了一个叛徒,要将自己的血脉亲人都送上虎头铡,这等下作行径,竟然是禅月的孩子。   秦禅月那一身傲骨头,她是宁可死,都不会想敌人投降的。   楚珩深吸两口气,想,子肖父,这定然怪不到禅月头上,要怪,只能怪周家人生来就爱算计,脏了禅月的血。   这两个儿子,空得来了周家的算计,却没有周家人的狡诈,稀里糊涂的被当了刀使。   “太子既已知晓他们的谋划,眼下意欲何为?”楚珩压下心底里那些躁动的心思,随后抬起眼眸来,看向太子。   太子坐在原地,半晌后,低声吐出一句话来。   楚珩面色一紧,方才铁青的面上更添了几分暗紫,这几个字,他只是听了听,就觉得命已没了一半了。   “这是眼下最好的方式。”太子也知道他眼下在戳楚珩的逆鳞,但只能如此,他道:“孤之此举,虽危险,但必定成功,这是一场奇胜,自此,二皇子不会再有与孤相斗的能力,孤向伯父保证,日后,孤若登大宝,定保侯府百年不衰,保楚伯父手中兵权永不被夺。”   提到兵权,这可是要命的东西,镇南王手里的兵权谁不想要?就连现在的皇上都想要,只是没了镇南王,南疆兵线必溃败,再加上秦家军忠诚度无人可比,所以没人敢来收而已,但是没人敢来收,日后也是迟早要收的,如果让二皇子上位,二皇子肯定会想方设法来扶持别的将军,来分镇南王的兵权,但太子不会。   太子为了上位,决定先饲饱楚珩这只老虎,至于以后能不能稳当,那以后再说。   眼下,太子就差拉着楚珩的手说“公若不弃愿拜为义父了”。   楚珩那张脸在火光下明明暗暗,半晌,深深闭眼,道:“此事,要问过禅月自己。”   这件事,算是秦禅月的“家事”,事出在秦禅月的院子,该怎么做,当由秦禅月自己来决定,秦禅月是个极有主意的女人,楚珩一向管不了她。   不管楚珩在外面如何呼风唤雨,到了秦禅月面前,秦禅月照样不听他的话。   见镇南王表态,太子大喜,赶忙点头道:“这是自然,若是秦夫人觉得这件事危机太大,孤定然不会强迫秦夫人。”   两人密探片刻之后,太子从镇南王府离开,踩着月色回坊间。   他此次也是夜行而来,走的时候也是悄悄的走,只是在进马车之前,太子瞧见头顶上朦胧的月的时候,突然很思念那一夜的大别山。   镇南王府的树木摇晃起来的时候,让他想到同样坐在他身上摇过的柳烟黛。   只一想到柳烟黛,他身上就热起来了。   烟黛,烟黛,他的好烟黛,现在可曾与他同梦?   ——   此时此刻,侯府内。   柳烟黛正宿在书海院中。   夜色下的书海院一片寂静,守门的私兵握着长枪,林立的枪影如密林一般照落在门窗间,隐隐又落到厢房内,落到床帐间沉睡的柳烟黛的面上,将柳烟黛拉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中。   柳烟黛似是又回到了大别山的那一夜里。   她与刘春雨、林公子分开,自己一个人走在山间捡枫叶,然后一只手拖过来——   梦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她只记得两刻钟,什么都结束了。   等柳烟黛再睁开眼的时候,天边已经大亮。   秦禅月不用她早晚请安,丫鬟也不会将她叫醒,她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一睁开眼,瞧见这天色,应当已经到巳时了。   阳光透过四窗格子落下来,在地板上烙印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阳光格子,门窗紧闭间,厢房中中飘着淡淡的安神香气,四周弥漫着静谧的气息。   外面空气微冷,便显得绸缎被子越发暖和,她的身子陷在里面,一点儿都不想出去。   她缓了缓,才记起来自己梦到了什么。   具体的什么感觉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很短,她刚刚品到一点滋味儿就结束了。   柳烟黛慢慢爬起来,摸着肚子,想,这么短的时间,生出来的孩子可别有什么问题呀。   随着世子夫人起身,外头的丫鬟们端着洗漱的盆进来,伺候着柳烟黛起身后,为她挑了一套衣裳。   今日穿的是一套鹅黄色兔毛绒长裙,外披了一件雪白的薄氅,发鬓挽好后,再在发上攒上一支秋菊来。   黄白交映间,显得她娇俏极了。   柳烟黛洗漱收拾过后,小厨房照常端来各种吃食。   平日里,柳烟黛一天就能吃四顿,寻常人家下午饮个茶,柳烟黛都能当正餐来吃,所以小厨房的锅一天从头热到尾,厨娘锅铲都轮冒烟了,就没消停时候。   今儿因为秦禅月特意叮嘱过,所以小厨房比之前的多加了一份酸醋饺子,又加了一份儿辣猪蹄筋,看她是爱酸口,还是爱辣口。   然后柳烟黛全吃光啦!   好啦,小厨房不用犯愁啦,两样一起加进来做吧!烟黛都吃得下!   这样惊人的饭量喂下去,柳烟黛的肚皮却不见长,人也不觉得撑,自己慢悠悠的爬起来,要出去逛一圈,看看花,然后去找婆母说说话。   她从花园出去的时候正是白日,外头阳光正好,院中花谢了一大半,但是有一片雏菊开的正好,柳烟黛脑袋上插的花儿就是从这儿摘的。   稚菊前头有一个凉亭可短暂歇脚,还有鹅颈椅可坐,柳烟黛就靠在鹅颈椅上歇了一会儿。   她方才吃了不少东西,秋日的日头又暖烘烘的,鹅颈椅被雕出了熟识的角度,人一靠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便缓缓闭上了眼。   唔……   柳烟黛短暂的小憩了一会儿。   也是这一会儿,太子的信儿从外头到了侯府来。   太子说要与秦禅月面议,不过,太子说外头人多眼杂,叫秦禅月不要再出府门,而是他隐藏身份、来进府详谈。   秦禅月一想,也是,昨日周家人才刚跟她大打一场,她因为太忙,都没来得及去砸周家的府门。   现在她再大张旗鼓的出去听戏,吃茶,难免会被人狐疑,正是风口浪尖上,她当好好在家留着才对。   太子来她这儿,她最起码能保证不会被人发现。   这样一想,秦禅月便允太子进府门来。   太子便这样,悄无声息的顺着侯府的备用偏门而进。   侯府的备用偏门并不是后门,而是单独开在佛堂后面的一道门,距离周海的住所很近,这个门素日里从来不开,许多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很适合偷偷进人来。   秦禅月则去了一趟佛堂,假做拜佛,两人约在佛堂见面。   太子这一趟走来,在路上的时候,心里面就已经想柳烟黛想了八百遍,心痒,骨头痒,身上这八两肉更痒,他掌控了柳烟黛的秘密,迫不及待的想奔到柳烟黛面前说上一句“你也不想别人知道你孩子是谁的吧”,人还没见到柳烟黛呢,那些下贱事儿已经想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柳烟黛要是抽抽噎噎扑他怀里哭上一回,求着他别把孩子是谁的事儿说出去——   太子脚步越来越快。   他以往来过侯府,早早的就将侯府的地形记在了心里,他是太子,在侯府明摆着乱逛,也没人敢说话,一边跟着伺候的秦禅月的心腹只敢低着头跟着。   但太子倒霉,走了没两步,还没找到自己想见的人呢,远远就撞见秦禅月从远处行来。   这俩人一撞上,太子心底里烧着的那股邪火儿一下子就灭了,今日要谈的那些事儿重新涌上脑海,控住了太子的心智。   两人短暂对视目光后,一同默不作声的转身,两人行进佛堂,彼此的人则在四处戒严。   佛堂高深,里面供满秦家军的牌位,太子一眼眼的望过去,只觉得这是一座座庄严的碑,压的他呼吸都跟着发沉。   大陈给秦禅月多少荣誉都是应当的,这本就是她的亲族拼出来的。   他们二人走过堂内,正站在佛塔的大佛前。   佛前点香,香雾弥漫间,梵经静静地敞开在案上,以往秦禅月觉得烦躁的时候,就会来这里抄抄经书,然后烧给秦家军的人,烧给她父母,烧给她叔伯,偶尔也烧给一些她只知道名字,但从来没见过的秦家的将军。   秦家因为四处领孤儿,所以孩子多,这些孩子自己父母都找不到,后来干脆也就改姓秦,秦禅月一眼扫过去,都是各种没有亲缘的叔伯,这些人也没人祭奠,秦禅月就会一起给他们烧些东西。   她手笨,折那些金银纸宝的时候也折的不好看,但转念一想,自家叔伯,也不会嫌弃她,便这样囫囵的烧,地上便也积了一层浅浅的灰。   他们行过灰烬,一路走到堂前。   当秦禅月瞧见那一尊为秦家打造的高佛时,似是又加了几分与二皇子搏斗的底气,转身向太子发问道:“太子可有良策,为臣妇解眼下之难?”   她话问的委婉,但其中那股子暗藏的催促劲儿都快冒出头来了。   太子啊。   那双狐眼咄咄的看着太子,似是在无声地呐喊:好不容易抓到二皇子的把柄,让我们来搞个大的吧! 第48章 镇南王府别的没有,就是不缺男人!   彼时, 太子正站在佛堂间。   当秦禅月的声音落下的时候,在佛塔内似有空荡的回音,回音笼罩间, 让太子有一瞬间的分神。   那浓烈的佛香扑到他的面上, 他瞧着地上厚厚的金银纸宝焚烧后的灰烬, 似是瞧见了秦家军那一具又一具的尸骸。   秦禅月身后的大佛静静的立着,像是一尊无形的山,那双悲悯的佛眼沉沉的望着太子,让太子心口一沉。   他突然有些迟疑。   秦禅月……秦禅月不该掺和到这里来。   是, 秦禅月在眼下,是一柄最好用,最锋利的刀, 她可以帮他翻身,坐上皇位, 但是他真的配用她吗?她身上背着整个秦家的荣耀, 那是血泪打熬出来的战功, 她不是蝇营狗苟之辈, 更不是朝堂中人,她是秦家唯一留下的, 纯正的血脉,抛却秦家人的站队不提,单说秦家人一波又一波赴死南疆的忠勇,都足够整个大陈来铭记。   他真的能拿秦禅月的命来赌皇位吗?   如果计划有什么失策之处,不小心伤了秦禅月, 不说镇南王,单说这满地的骸骨,都能在午夜梦回间压死他。   他不应该让秦禅月涉险, 他当用更妥善的办法来保住秦禅月,让秦禅月不受一点伤害,悄无声息的处置掉周驰野,解决掉这次的危机,秦家人站队他,保护他,他理所应当的,要保护秦禅月。   但是,保护秦禅月的代价是,他会失去杀死二皇子的、绝佳的机会。   太子的迟疑只是一瞬间,在想到他会错过杀死二皇子的机会的那一刻,太子就下了决心。   宁叫我负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负我。   他必须用秦禅月,不管他配不配,他要赢。   这漫天神佛英雄枯骨,都不如他自己一刀刀砍出来。   他能做的最多的补偿,大概就是事成之后,让秦禅月享无边富贵。   心慈手软这种事儿,不会出现在他身上。   几个念头急转间,太子轻轻闭上眼,随后深吸了一口这满佛堂的宝篆香气,低声开口。   “秦夫人,孤有一计,可斩二皇子,但需要夫人以身涉险,夫人可愿?”   秦禅月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点头道:“还请太子教我。”   她当然愿意!   她与二皇子不共戴天。   上辈子她养兄死了,直接死在了南疆!临死前连个完整尸骨都找不回来,她也因此而病逝,而这辈子,她养兄虽然没死,但现在还在床榻间躺着呢,这个仇,她得报。   涉险算什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想弄死别人,就要有自己先死的决心,别看秦禅月是个女郎,她却半点不畏死。   太子沉吟片刻,先从朝堂局势先讲起。   “前些时候,夫人给镇南王去的那一封信,孤后来从钱副将手中得来了,二皇子党涉陷刺杀当朝王爷,这些证据确凿,被送到了圣上案前,但是圣上为保二皇子,一直压下此事不讲。”   “孤便策划了蛊虫杀人案,后激起边疆动乱,给圣上施压,想促使圣上裁决二皇子。”   “圣上因此而动摇,想要裁决二皇子,而二皇子为求自保,才会向侯府下手,只要将侯府抓到了手里,就是抓上了镇南王的命脉,到时候,双方各自有对方的把柄,二皇子就有了让孤、让镇南王投鼠忌器的挡箭牌。”   那些朝堂之内的风起云涌,被太子用短短几句话一一说明,局势明朗的呈现在秦禅月的面前。   “孤——”那神色阴鸷,高大挺拔的太子有过短暂的迟疑,随后道:“孤有两条路,一是,既然证据和二公子都在侯府上,那就直接抓了二公子和证据,把二皇子的计谋提前摧毁,这样,我们虽然不能顺藤摸瓜抓到二皇子,但能保夫人安全,然后继续逼圣上裁决二皇子。”   “二是,夫人先佯装中计,让二皇子以为自己胜券在握,跳出来先与孤来打擂台。”   “夫人给孤的证据,孤已经都看了一遍,并且做了一些手脚,等到三堂会审、互相角力的时候,孤会将这些证据呈在朝堂上,在至关重要的时候,给二皇子党重重一击。”   太子说到此处,浑身的血都跟着快了两分,他与万贵妃、二皇子斗了这么多年,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自当是来第二条。”秦禅月根本没怎么犹豫,第一条虽然安全,但不痛不痒,谁都弄不死,多憋屈!   “那夫人要受很多委屈。”太子放松了些的同时,又觉得为数不多的良心微微隐隐作痛,所以他道:“夫人万事小心,孤,会替夫人在外周旋的。”   秦禅月只当点头,只是点头之后,又道:“我落了狱没关系,倒是我养兄,你要多去瞧一瞧。”   太子微微一顿。   秦禅月现在还不知道镇南王“醒着”呢。   “好。”太子自然全盘答应,他那双眼珠子一转,又转出来点心眼。   正事儿一办完,那满肚子坏水就开始往外冒了,趁着秦禅月还没反应过来,他道:“镇南王那一头,暂时不必担忧,毕竟镇南王根深厚重,眼下只是昏迷,但其下部下忠心耿耿,就算是案件出了,也顶多将几个官员下狱,不会对昏迷的镇南王如何,出不了什么大事儿,但是——”   秦禅月被他一个“但是”吊起了心胆,忙问:“但是什么?”   “但是既然要做戏,秦夫人定然是要落狱的,到时候,免不了侯府里的人也跟着受委屈,不知秦夫人的府中,有没有什么需要提前安排的人?”   秦禅月左右一想,哎呦,还真有,她要是进牢狱里去了,柳烟黛可怎么办呢?   按着常理,柳烟黛也得进牢狱,别说柳烟黛了,涉及到卖官这种事儿,就是侯府养的一条狗都得被抓进去看看是公是母。   这世上,从不缺锦上添花,风光时总会有一张张笑脸凑过来,但落魄时,连一碗药都不会有人施舍。   她都落难了,柳烟黛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柳烟黛这孩子说好听点叫淳朴,说难听点叫没脑子,把柳烟黛放牢狱里,秦禅月是不放心的,更何况,柳烟黛现在的身子里是真怀了,虽说不知道是谁的,但是好歹流着柳烟黛的血,那四舍五入,就是他们秦家的人,再四舍五入,就是她的宝贝孙子。   她的宝贝儿媳和宝贝孙子可不能出事。   她得想办法把柳烟黛先安排好。   既然二皇子是奔着秦禅月来的,那柳烟黛就不是关键,她将柳烟黛提前安排出去,也不会引起二皇子的怀疑。   几个心思一转,秦禅月便定了心思,继而笑道:“多谢太子提醒。”   太子也猜到了秦禅月要把人送到哪儿去,但也不说破,点到为止,当场告辞。   此次会面,秦禅月与太子相谈甚欢,宾客皆宜。   待小半个时辰之后,秦禅月亲自将太子从侯府偏门处送走。   太子走后,秦禅月才重回佛塔间,跪在佛前向天祈愿,填纸烧香。   这是她做过千百遍的事情,引火,填金银珠宝,挨个儿给每一个牌位之前上香,一柱又一柱香走过后,淡淡的佛香烟雾将整个佛塔内部都填满,也将秦禅月的身影笼罩住,艳丽的夫人最后走到蒲团前深深三拜。   一愿秦家军昌隆永盛。   二愿养兄平安醒来。   三愿她此次能赢。   她当然知道太子是在利用她,但她何尝不是在利用太子呢,大家都是一艘船上的人,既然方向一致,互相给些好处也是应该的。   秦禅月性子是傲,但不是蠢,她知道有些时候,该低头去寻旁人的帮助。   只要这一次她赢了,日后太子登基,靠着这恩情,她们侯府照样是最红火的府宅,她依旧是长安圈子里最尊贵的夫人。   她虽然是女人,但也有搅弄风云的野心,秦家的荣耀都系身在她身上,她定然不会栽在这里的。   三拜过后,秦禅月慢慢站起身来,最后望了一眼这秦家的神佛,随后从佛堂中而出。   出了被烟气弥漫、密封干燥的佛堂,外头是寂静的秋日,料峭寒风吹人醒,她那点伤春悲秋的心思都被吹散了,只剩下一肚子火气。   接下来有的干呢!   秦禅月一想到弄死二皇子,那一身的莽劲儿就蹭蹭往上冒,两眼一睁就是干!   她从佛堂中离开,一路往赏月园走去,途径凉亭,正瞧见柳烟黛在那里面晒太阳。   柳烟黛人还睡着呢,裹着毛茸茸的薄氅,一张白嫩嫩的脸蛋在秋日间泛着盈盈的光泽,因为怀了身子,所以穿的比平日更厚了一些,一旁的丫鬟还怕她冷到,站在一旁替她挡着风。   瞧见秦禅月来了,丫鬟赶忙俯身行礼,道:“见过夫人。”   “叫醒她。”秦禅月怕柳烟黛在这里睡凉了身子,惊了风寒,便道:“以后看着她些,莫叫她在外面睡。”   天儿越来越凉,秦禅月瞧见柳烟黛睡得什么都不知道的脸,心说,这可怎么叫人放心呦。   得亏还有太子照看。   丫鬟忙应声称是,转而将柳烟黛叫醒。   柳烟黛一醒来,便瞧见婆母笑盈盈的站在她面前。   婆母今儿穿了一套宝石蓝的对交领锦缎长裙,外裹了一套黑色大氅,黑与蓝的碰撞之中,是婆母那张锋艳明媚的脸。   醒来就能看到婆母哎,好幸福!   柳烟黛一头扎进婆母怀里,用脸在婆母软糯糯又大又弹的身上蹭,和婆母撒娇。   “婆母——”   秦禅月觉得她养了一只小狗。   两人亲亲蜜蜜的讲了两句话,秦禅月与小狗道:“烟黛——你也怀了身孕了,世人都说,前三个月最熬人,婆母这几日忙,顾不上你,你这几日便先回镇南王府养胎,婆母请了几个药娘来,专门给你用来养胎,你今夜就先过去住,等三月之后,胎像稳了再回来。”   柳烟黛根本就没过脑子,婆母说了什么,她都觉得好,开开心心的点头。   当夜,柳烟黛的马车就收拾好了。   一天一套的衣裳首饰,爱吃的点心,再配两个精明能干的婆子,各种肉干果脯,打发时间的话本子,秦禅月把她能想到的都给柳烟黛带上了,整整收拾了四辆马车,跟搬家似得,趁着夜、踩着宵禁的时辰出了侯府。   柳烟黛离府的事情,引起了白玉凝的注意。   她派出几个小丫鬟去打探,只打探到了一点稀碎的消息,说是柳烟黛刚怀身子,胎像不稳,特意送出去养胎了。   至于送到哪儿,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完全没有一点动静。   说是这事儿是秦禅月临时起意,突然做的决定,而柳烟黛半点都没反抗的走了,谁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白玉凝越想越不对劲,当晚就拉着周驰野来商议此事。   周驰野却并不太在乎。   当时,周驰野刚沐浴完,身上一件衣裳没穿,赤着的胸膛几乎怼到白玉凝的脸上来,蹭来蹭去,似是勾着白玉凝来咬。   “柳烟黛一个女人,能有什么事儿闹出来?她那性子……蠢死了,没有你半点聪明。”周驰野轻嗤了一声,又去蹭。   白玉凝拍开他,半羞半恼的瞪了他一眼:“莫要小瞧了柳烟黛。”   白玉凝总觉得柳烟黛这个女人有点东西,从最开始什么都没有,到最后成了世子夫人,不可能全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周驰野见她不过来,他就过去,低头埋在白玉凝身上开吃,语调模糊的说:“别急,后日——不,明日,我就去按二皇子说的做,到时候,侯府都是咱们的。”   说话间,周驰野小心地摸了摸她的肚子,一想到这里面是个蛊虫,周驰野心里就难受。   他动作越发轻柔。   白玉凝本来还是满脑袋算计呢,但是算来算去,都被周驰野给打断了。   他毛茸茸、热乎乎的大脑袋杵在她面前,从锁骨处一点点往下,将白玉凝的心思都打的混乱,在被拉上云端的时候,白玉凝脑袋里只剩下最后一句话。   男人,只会耽误我翻身的速度!   ——   与此同时,侯府赏月园中。   秦禅月将柳烟黛送走之后,回到赏月园中后根本睡不着,自己在厢房中胡思乱想。   直到疲惫涌上心头,她才裹着锦被缎绸沉沉的睡过去。   她睡着没多久,便有人轻车熟路自院外而来,绕过所有巡逻的私兵、守门的丫鬟,从净房的窗户翻进去,自屏风间而出,一路行到了她的厢房内。   秦禅月的厢房一如既往的安静,角落处的线香燃散,淡淡的香气弥漫间,楚珩绕过了屏风。   厢房内一片昏暗,秦禅月躺在锦缎内睡的正香,半张脸埋在锦缎中,如水一般的墨发流淌在床榻间,十分顺滑。   离得近了,就能听到她浅浅的呼吸声,目光落过去,虽然还没碰到她,但是却好像已经感受到了那种毛茸茸的,温暖的感觉。   像是某种乖巧的小动物。   寂静的夜里,楚珩站在厢房床帐前,缓缓蹲下身子,在床榻前,静静地借着月色,平视的看她。   今宵细把银缸照,唯恐相逢在梦中。   睡着了的秦禅月少了几分张牙舞爪,多了几分宁静。   楚珩看着她,就觉得她还没长大,分明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的小禅月。   他看她看不够,他愿意这样静静的看她一辈子,可她从来都不安分,要出去跟人打架,要去跟别人胡闹,要去跟二皇子搏斗。   他当然知道她为什么涉险。   秦禅月的身上有一种近乎是“死斗”一般的凶莽气,平时看不出来,但等她在意的人或物受了伤时,她就会瞬间被激怒。   楚珩受重伤而回,秦禅月心里早就恨上了,她只是平日里藏得死死的,不往出说,但是她心里都记着呢。   她一见到二皇子,人就急得团团转,满脑子来来回回的想,这不行啊,这不行啊,我的养兄受欺负了,我得想想办法啊,我得咬回去啊。   她日日夜夜的惦记着,现在终于有了机会报复二皇子,给她的养兄报仇,又如何能放过呢?   能让她死死咬上一口二皇子,哪怕她自己涉险,她也觉得痛快。   所以楚珩知道,当太子提出来这件事儿的时候,他根本阻止不了秦禅月。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觉得心里酸涩。   酸涩的同时,他又觉得自己被“填满”。   他的妹妹也爱他,他被秦禅月的爱而填满。   这种被填满的感觉,让他觉得很温暖,像是被裹上了一层铠甲,可挡世间风雨。   他的手微微抬起来,似乎想摸一摸她的头发,但又怕惊醒她,那只手便虚空的悬了悬,只在离她半寸的距离轻轻的碰了碰,又无声的收回。   随后,楚珩自厢房间离开。   床榻间的秦禅月还在睡,她并不知道,月儿来看过她。   ——   与此同时,夜深正人静,侯府的四辆马车拐进了镇南王府。   柳烟黛被秦禅月送到了镇南王府的消息,当夜便送到了牡丹坊。   大陈人爱花,坊市间也多以花名来命名,什么百合坊,腊梅坊之类的,这牡丹坊也是这个意思。   牡丹坊距离长安闹市区比较远,牡丹坊这一整个坊市,面上瞧不出来特殊的,但特殊的是里面的人。   这牡丹坊里,上到官员,下到走卒,都是太子手底下的人。   太子素日里为了和他手底下的鹰犬爪牙碰面,自然要置办私宅,最开始只是简单的买一个坊市的宅院,后来,是把这个宅院扩大,再后来,是把自己手底下的官员塞过来,一点一点安排,到最后,这牡丹坊,一整个坊市都是他的。   外面瞧着,这里好像住了一群各不相干的人,但实际上,这里就是太子的一个“小皇宫”,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太子的人,这是一座太子亲手浇筑而成的精铁之坊,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是太子的眼,太子的手。   柳烟黛的消息便从镇南王府那头,一路送进了这牡丹坊中。   牡丹坊外面瞧着好像与寻常坊市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排排的街巷和整齐的宅院,这宅子,面上瞧着是个普通宅子,但实际上家家户户的门院都是相通的,人走进来,就像是走进了一个迷宫,层层相困。   真要是来个外人,前脚刚进来,后脚被弄死了都查不出来。   这宅子不似侯府那般大,只是普通的三进宅,前面是待客的前厅,后面便是休息的后院,自然也没有什么亭台阁楼,水榭长亭,只有一个个沉默的人。   柳烟黛的消息经过一个个人的手,最终便被送到了牡丹坊最中心的一处宅子中。   进门通报的是个白面胖子,笑盈盈的,身上很香,声量也轻细,笑眯眯的进了宅子,和里面的主子通报过后,又笑眯眯的出来。   没人知道,柳烟黛这三个字在牡丹坊里传过多少回,那些暗处藏匿的爪牙,终于开始试探着,向界限处探去。   秦禅月不敢把柳烟黛留在身边,怕落到二皇子手里、护不住,但她不知道,还有个太子,一直在暗处瞧着呢。   真起了心思的人,是怎么都堵不回去的,秦禅月千日防贼,太子能耐心地等上一千零一日。   太子还比二皇子更可怕点,二皇子拿了柳烟黛,是想换东西,但太子拿了柳烟黛,连东西他都不换,拿了就拿了,死都不吐嘴。   ——   偏柳烟黛一无所知,婆母叫她去镇南王府,她抱着肚子就进来了,等着婆母给她安置个窝窝,她要躺下睡觉啦。   她心大呀,婆母这些奇怪的动作、那么点水面下的小涟漪,虽然都出现过在她面前,但是她“嗖”一下就忘到脑后了,婆母说让她去镇南王府安安稳稳待两个月,她就真的未曾多想,乖顺的就过去了。   柳烟黛想,以前她也来过的,现在再来,也没什么关系呀。   反倒是钱副将见了柳烟黛,立刻就知道事情已经到了一个很危险的地步,否则秦禅月不会将人送过来。   但他没对柳烟黛表露出来一点,只笑着给柳烟黛安排了房间,顺带还给柳烟黛塞了七个男人。   塞男人怎么啦?以前我们世子夫人也有的嘛!既然世子夫人来了,就一定要让世子夫人处处舒坦。   镇南王府别的没有,就是不缺男人!   而柳烟黛对此已经很熟悉了。   她毕竟是亲手给婆母挑过男人的,现下再见到七个男宠,已经不像是最早见到男宠时候的慌乱了,她摆了摆手,道:“收下。”   之前八个,后来少了一个,变成七个,现在又有七个,变成了十四个啦!一个月轮着换,还能歇两天。   她还记得上一次跟男人那个的滋味儿呢,虽说囫囵吞枣什么都没尝出来,但以后再尝一尝也是可以的嘛。   等她这个孩子生出来了,这七个男人她用得上!   烟黛可以!   ——   当夜,风静月明,太平长安。   次日一早,侯府二公子出去,在品茶坊琴音阁中又一次私见了二皇子后,双方决定提进进度,事不宜迟,免夜长梦多,立刻对侯府动手。   第三日一早,大陈内爆发出了一场卖官案,一位小吏,在上朝之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检举自己的上司官位来之不正,说自己的上司为了升职上迁,收受贿赂,并上贿上司,花费五万两白银巨款,买来的一身官皮。   永昌帝震怒之下,当场命锦衣卫与刑部、大理寺三堂会审,一起彻查,并提大理寺少卿宋远洲宋大人为案件主审官,授尚方宝剑,赦先斩后奏之权,限期十日内,彻查涉案人等,涉案金额,无论官职爵位大小。   第四日,大理寺少卿宋大人查出了这卖官鬻爵之事,与忠义侯府有关,朝野为之震荡。   南陈永昌三十七年秋,九月中,一场铺垫许久的政斗,轰轰烈烈的拉开了序幕。 第49章 卖官鬻爵(一)   卖官鬻爵的事牵扯到侯府的当日, 大理寺少卿宋远洲没敢直接下手去查,而是斟酌一番后,先去紫禁皇城中拜见了永昌帝。   宋远洲时年而立, 是十几年前的状元郎, 在官海中沉浮多年, 早已经将长安之中的各种势力关系摸了个通透,越是沉淀的时间久,越不敢肆意妄为,他手上虽然有了尚方宝剑, 但也不是谁都能斩的。   秦禅月的身份很敏感,她身后是镇南王,而镇南王身后又牵扯到朝中绝大部分武将势力, 再早些年,秦禅月甚至还是无忧郡主, 是太后最宠爱的孩子。   甚至, 太后病重之时, 临死前都记挂着, 给她下了一道懿旨,要皇帝善待秦禅月, 万一他这头用尚方宝剑先斩后奏了,那头懿旨下来要他老命,可怎么办?   别看秦禅月只是一个柔弱无依的女人,但真要动她,还要去请示永昌帝。   大理寺少卿宋远洲入宫之后, 行过长长深深的宫路,绕过高高耸立的城墙,在太极殿前停下脚步, 等着永昌帝传唤。   永昌帝年岁大了,渐渐也少在御书房待着,只在太极殿内看看书,修身养性。   宋远洲在殿前阶下站定。   秋日的紫禁城中处处金黄,宫女手捧各种事物而过,宋远洲等待的时候,远远瞧见一位绛紫色衣袍的人走过来。   这一位在宫中显然有特权,无需通报,处处直入,头都不晃一下的经过了宋远洲。   宋远洲只瞧见了一个背影。   那绛紫色的锦袍后心上绣银纹走线,勾出来了一个特殊的蜘蛛伏背,偏那蜘蛛上长了个女人头,女人头被绣娘绣的惟妙惟肖,那双眼睛像是真的看着人似的。   人一走起来,那蜘蛛便也跟着在衣服上动起来,女人头一扭一扭,宋远洲一眼望过去,便觉得那双女人眼诡谲的盯着他看,叫他整个人都打了个颤。   宋远洲连忙垂下头,不敢再看。   但是纵然不看,他也知道那是谁。   那是永昌帝从民间三请而来的蛊医。   据说,这位蛊医是大陈人与南蛊人生下来的孩子,说好听点叫混血,但大部分人都骂他杂种。   又说,这位蛊医在南云城边境被养大,从南蛊人那边学了一手下蛊的手艺,后来渐渐闯出名堂后,被永昌帝亲自请到了紫禁城,让这位蛊医授长生之道。   没错,长生。   这世上的每一个皇帝都想长生。   永昌帝已经站在了权力的顶端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忤逆他,他能够掌控天下所有人,却没办法掌控自己日渐衰老的身体。   所以永昌帝想长生。   寻常皇帝长生,他最多就熬个金丹,但永昌帝这边临近南疆啊,他完全可以搞出来什么“人蛊同生”之类的东西,这儿是真的有啊!   以前永昌帝年轻时候,紫禁城里的蛊医还没这么受重用,但眼下,永昌帝老了,快死了,人为了延长寿命,那可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啊,民间的糊涂老儿还要散尽家财去买什么假的起死回生药呢,更何况是紫禁城里的皇帝呢!   所以这些蛊医们地位越发水涨船高,甚至听闻,这些蛊医们可以直接在死囚牢狱里提人试药。   思及到这些,宋远洲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每到皇帝末年,总会做出来一些荒唐事来,每国的历史都是如此重复,谁都阻止不了。   而宋远洲在殿前守了半个时辰,最后守来了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   老太监自台阶上而行下,直到宋远洲面前,笑呵呵行礼道:“宋大人久等。”   宋远洲随之还礼,连声应和:“不敢不敢。”   永昌帝并未见他,只让老太监给了一道口谕。   “皇上说了,秦家功高,眼下事态不明朗,便将秦夫人先幽禁秦家佛塔。”   宋远洲听闻这话,心里暗松一口气。   得亏提前来问过,不然若是真让他将人拘到了牢中,回头若是出什么事儿,纵然皇上面上不说,心里也一定记上他这一笔。   宋远洲赶忙点头应下后,从紫禁城中离开,后一路亲自登门侯府。   这时候的长安上下都知晓了“卖官鬻爵”之案,一时间整个长安都跟着人心惶惶。   上一次卖官鬻爵之案,还是前朝之事呢,说是连着砍了三十多户人家,朝堂官职大洗牌,几百颗大好头颅,将斩首的刀都砍卷刃了,那场面,简直惨绝人寰。   现在又来了第二波,长安城中人人自危,生怕查到自己身上。   这朝堂之中……谁能没点什么事儿呢?水至清则无鱼!就连皇上那俩亲儿子都分党派争斗呢,下面的人更是各为其主,有争斗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人情,有人情的地方就有送礼,就连两个小孩儿一起玩儿都记得给对方带块糖,让对方借课业给自己抄抄呢,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当官的!   不送礼就通不了关系,不通关系就要一辈子不出头,在官场上一辈子不出头,跟外头吃不饱饭的狗有什么区别啊!   因此,每个官身上都有点乱遭事儿。   也因为他们自个儿都不干净,所以现在这案子一开始查,长安中的家家户户都老老实实的缩着,别说这些官员了,就连平日里那些总出门赌酒看花的少爷们都被死死的摁在了家门里,不让他们出去寻花问柳。   这要是在节骨眼上闹出来什么风波、连累了家里,他们都能自己把自家的逆子给打死去。   而这时候的忠义侯府还尚不知晓自家已经被大理寺盯上了。   此时的忠义侯府依旧如往常一样安静。   因为主子少,就一个秦禅月,一个二公子剑鸣院,所以整个侯府内都十分安逸,哪像是前段时间,老侯爷方姨娘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霞姨娘世子夫人白玉凝全都挤在一起,每天府里都会闹出来点新鲜事儿。   秦禅月这次不止把柳烟黛送走了,她还顺手把霞姨娘给送走了。   这段时间,霞姨娘天天在府里面缩着,半点不出来添堵,许多时候,连府内的人都快将她给忘了。   秦禅月虽然不喜她,但是也犯不着特意害她一回,霞姨娘爬床的事儿确实是主母大忌,但当时秦禅月已经对周子恒毫无爱意了,倒也不算厌烦霞姨娘。   眼下,秦禅月明知道府内要有难了,她也没坏心眼儿的拉着霞姨娘一道儿下水,而是给了她一笔银子,叫她离了侯府去,去外头自己找路子活。   霞姨娘拿了她的银子,磕头谢礼,含着泪走了。   她也是命好,要是换个主子,早都被磋磨死了,怎么可能活着离府?   霞姨娘前脚刚走,后脚,宋远洲就上门了。   宋远洲带着大理寺的人来忠义侯府的时候,别说忠义侯府了,就连长平坊别的人家的家丁都跟着腿软,一个个如临大敌。   怎么都找到忠义侯府来了啊!   谁不知道忠义侯府里面有个秦禅月顶着?眼下连秦禅月都要站不稳了,这大陈真是要变天咯!   ——   宋远洲进府之后,是由秦禅月亲自引入招待。   前厅还是那个前厅,秋日间风冷肃寒,所以前厅间早早烧起了地龙,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窗户皆开着通风,前厅内温暖如春,窗旁的黄花梨木架上摆着白釉瓷窄口花瓶,里面插了几支牡丹花。   这个天气,自然是没有真的牡丹花,但是仔细瞧瞧便能看出来,那牡丹花是用粉白的玉雕琢而成的玉花,摆在花瓶中,一眼望去,竟如同真的一般。   光是这一枝花,便价值不菲。   宋远洲思及这一趟的来意,更是心口发沉,进入前厅之后也并不坐,只是目光不断左右环顾四周。   这前厅也是饱经沧桑,在经过了方姨娘、周问山发疯之后,又送走了周家夺爵众人,现在,这前厅内又迎来了这位大理寺少卿,宋远洲宋大人。   大概半刻钟之后,秦夫人来到前厅见客。   走在前头的小丫鬟素手轻扬,将珠帘撩起一角,正露出秦禅月的面容来。   秦夫人今日见客如往常一般,穿了一套重纱翠绿对交领广袖长裙,外搭了一套同色大氅,满头墨发上簪了纯金镶祖母绿头面,一眼瞧去,金碧辉煌。   宋远洲回身,正撞上秦禅月的面容来。   两人相见,彼此行礼后,先开口的是秦禅月。   这位夫人似乎是没想到宋远洲能够找到他们侯府上,言谈之间颇有几分试探。   大概在秦禅月的眼中,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她的儿子也没有入朝堂,他们一个忠义侯府就是个吃爵位俸禄的,有爵无官,有富贵,但是没有实权,不应当掺和上朝堂的事情。   但宋远洲在大理寺里逼问出来的口供,分明与秦禅月有不小的干系。   宋远洲将此行目的和盘托出后,那夫人似是被吓到了,先是半晌没有说话,后是极力否认。   “不可能,我绝不曾卖官,这等掉脑袋的事儿——”   眼见着那夫人面色铁青,似是随时都要翻脸,宋远洲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宋某此行,也是为皇上办事,还请夫人配合。”   事情还没有拍砖定论,他也不想为难秦夫人。   而这位秦夫人显然也是经了大风大浪的人,短短几瞬便缓了神色,与宋远洲道:“身正不怕影子歪,我们侯府不曾做过的事儿,是不怕人查的,既然大人来了,那便请大人一切照常查吧,我与大人一道下狱便是。”   宋远洲心头一松,赶忙补上一句:“夫人言重,宋某特向圣上请示过,圣上下了一道口谕,秦家战功赫赫,定然不能委屈了夫人,特许夫人不必入狱,只入侯府佛塔内清修便是。”   秦禅月便明白了,这是要将她幽禁佛塔,但是其余没被口谕赦免的人就不行了。   “既如此,劳烦大人。”秦禅月站起身后,由着宋远洲亲自送到了佛塔之内。   而秦禅月入了佛塔之后,大理寺的人立刻扑入侯府,当场将侯府之中的其余人全都抓入牢狱内,忠义侯府中无论男女老少,不管是周二公子还是白玉凝,全都得下牢狱,更别提那些丫鬟奴婢小厮。   在彻查人口的时候,还有人提了被送到镇南王府的柳烟黛和被送出去的霞姨娘。   宋远洲沉吟片刻,道:“送去镇南王府的世子夫人才嫁进侯府不过几月,想来与这些事没什么干系,又有了身孕,便先不去叨扰镇南王了——那个姨娘抓回来,随众人一道儿去审问。”   其下之人便如实去做。   等人都抓走了之后,整个侯府几乎都空了,一个人影都瞧不见了,只有满院子的稚菊还拥着秋风开着。   因为秦禅月还在佛塔中,不能没人伺候,所以宋远洲给侯府留了两个大理寺的官差看守,一日送三餐来,别的都不管。   宋远洲还真不怕秦禅月跑,秦禅月的一生都在长安里,她跑出去了又能如何呢?从一个夫人变成一个逃犯吗?那还不如直接死了呢,所以宋远洲不怕她跑,只专心抓着侯府其余的人来查案。   审问不了秦禅月,但他可以审问其余的人,大理寺的刑狱与锦衣卫的诏狱可不相上下!没有一个人,能在这里说谎。   而宋远洲第一个要审问的,就是侯府内的二公子,周驰野。   那一日,大理寺刑狱中塞满了侯府的人,从公子到家丁,每一个都被安置在此,等候刑审。   ——   是夜。   大理寺牢狱设在地面之下,地牢中不分黑天白夜,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黑的,所以其中要以火把照亮。   每个牢狱的门口处配一个火把,火把悬塞进墙上的铁柄上,照出了一块明亮的光晕,再往后又暗下去,等到下一个火把的时候又亮起来,就这样一条明明暗暗的长路下,是一个又一个的牢狱。   地牢这个地方,因为深在土中,所以难免有各种虫鼠,现下是秋日,这些虫子还没死绝呢,人往地上一座,身上难免会爬各种虫子,没受过牢狱之灾的人,进来之后自然经受不住。   宋远洲踩着台阶,行到大理寺牢狱中的时候,便听见了一声又一声的哀嚎,从地牢的深处一点点蔓延进来,钻入他的耳朵里,一个个人从栅栏里面伸出手,喊着冤枉。   宋远洲听得拧眉,旁边的小吏立刻拿起鞭子开始抽栅栏,里面的人惊慌的被抽退后,才算是安静下来。   宋远洲踩着锦靴,一路行到了牢狱最深处。   牢狱最深处,关着这一夜审案的重点,也就是侯府二公子周驰野。   其实这一趟他们本来还想去抓侯府大公子周渊渟的,但是遗憾的是,说是这位侯府大公子周渊渟在前段时间暴毙了,人都已经进坟墓里了,他们也就没抓。   至于那个霞姨娘,也抓回来了,据说是已经在附近的坊市里面买了家了,还在旁边的酒坊里买了个小酒铺子,本来是打算卖酒自力更生的,结果前脚刚置办好,后脚就被大理寺的人抓了,现在与白玉凝关押在一起。   遭了这种牢狱之灾,也算是她倒霉吧。   宋远洲在审讯霞姨娘和审讯周驰野之间迟疑了一瞬之后,决定先审讯周驰野。   穿过一个个牢房,最终,宋远洲在周驰野的牢房门口站定。   宋远洲一旁的下属立刻上前,打开了牢房的门,并举火把而入,摆放好桌椅给宋远洲坐下。   火把将这牢房之中照的灯火通明,同时,也照亮了周驰野的面。   审讯由此开始。   相比于一直在尖叫求饶的其他人,周驰野显得十分镇定,面上看不出来任何不安的神色,甚至有几分跃跃欲试。   这让宋远洲有些意外,但他转念一想,也应当的,毕竟是侯府的二公子,不当与那群什么都不知道的奴仆们一样慌张。   好歹周驰野也是跟镇南王挂钩的人呢。   虽然周驰野没有进朝堂,但是周驰野在朝中其实颇有些名声。   他虽然年幼,但是一直都是按照镇南王接班人培养的,朝中的人都知道,他是少年将军,日后不可限量,侯府和镇南王府会将所有的军部势力都砸给他,一步步培养他变成下一代的少年将军,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位二公子近日来似乎十分消沉,没有再去武馆练武,似乎也没有报名冬日间开始的武试。   等到宋远洲见到周驰野、开始审讯的时候,又是吃了一惊。   因为这位侯府二公子并不像是宋远洲猜测的那样据理力争、坚决不认,正相反,这位侯府二公子竟然一上来便招了!   他对宋远洲和盘托出侯府多年卖官鬻爵之事,事情详细到几乎可以直接誊抄到纸上去做证!   宋远洲一时诧异,忍不住询问道:“周二公子,这是你侯府的大事,不可信口雌黄!”   当时正在审讯,周驰野被吊在一个木架子上,闻言低声哼笑了两声,道:“是不是信口雌黄,你去查便是。”   宋远洲已经察觉出不对了,他斟酌着道:“侯府可是你的本家,自古以来,本家出事,你也难辞其咎,你说这些,不怕被牵连吗?”   大陈实行的是连坐制,一人犯罪,九族都得跟着进去,所以一个家宅的人,都会拼命掩盖对方犯下的罪过。   这种事儿,被发现一定是死,不被发现反而还能活,所以大部分人都会帮着隐瞒,而如同周驰野这样,一上来就全都交代了的,确实是极少。   而周驰野却不开口了。   宋远洲再怎么审,也审问不出来了,这位周二公子古怪的很。   宋远洲当时拿着那份“轻而易举”就得到的证词,竟然有点不敢相信,干脆转而换了个牢房,又去审问了白玉凝。   要说这白玉凝,也有点来头。   白玉凝本是白家嫡女,当初白家触怒圣上后,满门都被判了流放,若按着圣上的意思,现在这个白玉凝应当已经到了南疆边关去。   偷藏流放之人,也是大罪,若是送到朝堂上去,判罚下来,也该罚个降官渎职,但是之前侯府如日中天,永昌帝厚待秦禅月,忠义侯为太子之师,镇南王权势滔天,所以也没人来打上门来给侯府找不痛快,这个白玉凝藏着也就藏着,没有人来找麻烦,就这么一直安安生生的藏到了现在。   而现在,白玉凝就安安静静的跪在他面前。   宋远洲坐在案后,细细的观察这个白玉凝的神色。   早些年,宋远洲也是听过白玉凝的。   白家原先也是风光人家,白玉凝到了年岁,又有一身好才学,也是名满长安的人家。   而眼下,白玉凝时年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姑娘,糟了人生大起大落,现下还能安安稳稳的跪在这,也是个心智坚毅的姑娘。   不过听说,这白玉凝原先是配了周家大公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又与这周家二公子搅和到了一块儿。   宋远洲对男女之事没什么兴趣,他只是想知道周驰野为什么会突然卖侯府,所以他摆出来一张和颜悦色的脸,与这白玉凝套近乎。   白玉凝进侯府的时间也短,定然也不知道什么卖官鬻爵的事儿,但是既然跟周家二公子搅和到了一块儿,那定然是知道一点二公子的事儿,所以宋远洲打算问白玉凝点别的。   他道:“白姑娘莫要跪了,秋日寒凉,你还有了身子——哎,我与你父是同窗,早些年还是一起读过书的,当初你父落难时,我也不在长安,现下想来,也是愧疚,不止你父可好?”   说话间,便有机灵的小厮将白玉凝从地上扶起来,又给白玉凝放了个凳子。   白玉凝似乎被吓坏了,一直都不敢说话,听了这宋远洲的软言温语,顿时红了眼圈,轻声细语的说道:“谢谢伯父。”   宋远洲又是几番试探,白玉凝便打开了话匣子,将宋远洲想知道的事儿都说了一遍。   “二公子……他与侯府关系其实已不大好了,说来都怪我,我本是该许配给大公子,但后来——”   听了这一段儿女情长,宋远洲终于明白这位侯府二公子为什么要检举侯府了。   他信了一半,转而又挨个儿去对照周驰野所说的事。   宋远洲挨个去查,越查越心惊,因为这些事儿都是真的!证据确凿,全都是那位秦夫人亲手做的。   他查到最后,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件事。   那位秦夫人,怕是要完了。   与此同时,忠义侯府,佛塔之内。   秦禅月被关在了佛塔,寸步不得出,只能靠着佛脚休息。   正是昏昏欲睡之时,她隐隐听见佛塔内有动静,睁开眼,便瞧见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自佛塔塔顶上的窗外翻进来。 第50章 摘掉他的面具/掉马时刻/周海的身子养兄的……   那时候, 秋日冷沉,夜间更寒。   佛塔内没有什么锦被貂裘、香炉暖榻,更没有什么火龙之类的东西取暖, 秦禅月只能将火盆点燃, 在里面放上纸宝燃烧。   浅浅的火光舔舐这纸宝, 带来了一点温度,但是转瞬间又在寒风中消散,这里的纸宝也是有数的,秦禅月不知道自己要被关多久, 所以只能掐算着用。   宋远洲将人送进来之后就走了,外面的人也绝不会进来帮她,她只能只硬扛着, 倚着佛脚来熬时间。   这其实跟牢狱里的人比起来已经很好了,说不准牢狱里的人还在受刑呢, 再者说, 她上辈子吃过的苦可多了, 这点磨难算什么?   等到她熬过了这段时间, 把二皇子狠狠拉下来时,她非得出去风风光光的痛快一场才行!   秦禅月就抱着这样的念头苦熬。   从午间到夜半, 凉气自地面上翻起来,渐渐将她包裹住,让她头脑一阵昏沉,身子里像是灌了铅,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腿脚已经麻木了, 失去了温度后,她开始感受不到自己的肢体。   恍惚间,秦禅月像是回到了上辈子, 回到了那个病逝的冬。   夫君和两个儿子的背叛,死掉的养兄,突然跌落谷底的一切,和难以纾解的愤恨全都一股脑的涌上来,让她分不清今夕何夕。   听见头顶上传来动静时,她勉强抬头去看。   佛塔内没有窗,只有一个可进入的门,能工巧匠在塔顶开了天窗,供佛烟出入。   但是这天窗只开在佛塔顶端上,猿猴亦难攀爬,更何况人呢?   是她入梦了吗?   秦禅月拢着衣袍,倚在佛脚旁抬头瞧时,就看见一道麻绳从天而降,从上落下一道戴面具的人影,先是轻飘飘的踩在佛头上,后是轻轻“啪嗒”一声,踩在神台佛龛上。   他这一下落下来,身上便掀起一股冷风来,“呼”的一下吹到秦禅月的面上来。   秦禅月昂着头,混混沌沌的看着他。   他居高临下的蹲踩在神台上,高大矫健的影子落下来,几乎将她整个人笼住。   她微微后仰抬起头来,看着他时,后知后觉的凭着面具认出来了,是周海。   是她的男宠。   秦禅月的泛起干皮的唇瓣动了动,烧糊涂了的脑袋隐约间窜出来一个疑问。   她想问,她的男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她的男宠应该也被那位宋远洲大人给抓走了,带到大理寺的牢狱里面去审问才对。   在这个地方,不应该出现任何一个人来帮她。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独自一人要走的复仇路。   而眼前这个从塔上滑下来的人,就像是一个不该存在的幻影一样。   她混混沌沌的瞧着男宠的时候,楚珩也在瞧着她。   她受了凉,发了高热。   秋日的寒气顺着她的裙摆,钻进了她的骨肉里,寒气入体,将她莹润的光芒与浑身的精血都抽掉,让她看上去徒然变得憔悴,原本白皙的脸蛋却烧了几分红,艳粉的唇瓣苍白间又泛起了干皮,看他的目光还懵懵的。   “你——为何在这?”她一开口,声量嘶哑极了,每个字儿都被她咬的轻飘飘的,说到最后,竟是难耐的咳了两声。   最开始只是压着的咳,但到了后来,却是咳的撕心裂肺,像是要把自己的心都吐出来。   一看就是病糊涂了。   为了做戏,她是真的把自己扔掷到险境中来,做出来一副“受困囹圄孤立无援”的姿态,用以诱敌。   楚珩低低的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   她心气儿高,又太要强,总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能干,总觉得她只要拔一口气,就总能做到寻常时候做不到的事儿,脑袋一热就往上冲,却忘了,她也是肉体凡胎。   脱了秦家夫人,秦家嫡长独女的这身皮,她也不过是个人。   他的好妹妹,这叫他如何放心的下呢?   楚珩自佛台上翻下来,蹲在她身前,抬手从腰间去拿药瓶出来,想先给她用些药,但当他拿药的时候,那人突然往前一窜,一头撞进了他怀里。   楚珩微微一顿,手臂本能一揽,将她整个人都抱入了怀中。   她身上太凉,本能的想要寻找暖处,但额头却是滚烫的,一看就知道已经烧了一会儿了,秦禅月贴靠在他身上的一刹那,满足的喟叹一声:好温暖,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   楚珩抱着她,片刻后,将身上的大氅张开,然后将她裹进去,随后用力抱紧。   秦禅月半病半困间,手也不老实,慢慢顺着他的身上往上摸,滚热的、坚硬的胸膛带给她一些熟悉感,似乎唤起了她的一些理智与记忆。   她混混沌沌的看着他,突然冷不丁问了一句:“你怎么还戴着面具?”   她似是想起了很久之前的见面,那个时候周海的脸就已经好了。   她纤细的手指往上摸,摸到了他冰凉的面具。   那面具太冷了,浸润着秋日的寒气,秦禅月不喜欢,她用指腹勾着这面具,一点一点往上掰。   她想要贴一贴她这个小男宠滚热的脸,一定很舒服。   而在她冰凉的手指落过来,贴靠在面具上的瞬间,楚珩整个人都打了个颤。   他本能的想要躲避她的这只手。   其实一直到现在,楚珩都没想过要怎么面对秦禅月,怎么面对他撒下的弥天大谎,他因为贪念而做了无法挽回的事,却又没有能力来收场,他不可能一辈子戴着个面具来伺候秦禅月,也不可能为了圆谎,让周海来伺候秦禅月。   当秦禅月摘下他的面具的时候,就是他的美梦破碎的时候,甚至,他跟秦禅月之间仅剩的兄妹关系也会破碎。   秦禅月一定再也不会来找他。   虚假的美梦,不知道能延续多久,而残酷的真实,只需要她用手轻轻一勾。   楚珩僵在原地,只觉得心底里攀升出恐慌与不安,人像是遇到了神的审判,身体都为之僵硬,动弹不得。   他的一切,都要终结在今日了吗?   秦禅月的手指上下一弹,正将他面上的面具勾下来,银质薄面具顺着她的力道向下跌落,“啪嗒”一声清脆的撞击,砸在了地面的石砖上,震动起一点淡淡的灰烬。   秦禅月怔怔的看着月下的这张脸。   眉骨端正,面庞坚毅,似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山,高大而沉默,额间一道疤痕,含着岁月沧桑,那双眼则像是一片死寂的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秦禅月瞧见那张脸,竟是“噗嗤”一声笑出来。   周海的身子上长出了养兄的脸啦。   她就知道,她在梦里。   那艳丽的夫人往他肩上一靠,贴着滚热的暖炉,放心的沉入了梦里,只留下楚珩一个人怔愣。   她没恼怒,也没发火,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儿一样,贴着他就睡过去了。   他用脸颊蹭了蹭她的额头,滚热。   果然,脑子都烧糊涂了。   楚珩拿出药丸来,掐着她的下颌给她喂下去,随后紧紧抱着她,自己倒在地上当肉垫,将她用大氅紧紧裹着,抱在怀里,让她安安稳稳的睡一夜。   寂静的佛塔里,火盆中燃烧着的纸宝渐渐的烧尽了,只剩下灰黑色的灰烬,其中掩盖着一点点猩红的星火,偶尔在灰烬中冒出来一丝,又渐渐灭下去。   楚珩睡不着,他抱着她,听着她的呼吸,看着佛塔最上方,头顶上悬着的月亮。   佛香尽散,浅浅的余烟笼罩着两个人,头顶的佛像悲悯的看着他们。   夜,还很长。   ——   次日,清晨。   一道身影自佛塔处悄无声息的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包括里面睡得正沉的夫人。   这是忠义侯府牵扯进了“卖官案”的第二天,在大理寺查出来各种旧案时,整个长安都跟着震动。   据说,那位秦夫人被关进了佛塔中,而其余的侯府之人都被丢到了地牢里,说不准要攀咬出谁呢。   原先无数与忠义侯府有牵扯的人都因此而提心吊胆,生怕被拉扯进去,其中以周府人最慌。   周府跟忠义侯府可是一脉相连啊!之前他们还差点把爵位给抢过去呢,现在忠义侯府落了难,周府能有好日子过吗?   周府上下众人怕的都自打哆嗦,生怕这战火烧到自己身上,周子期这几天上朝的时候屁都不敢放一个,脑袋都是死死垂着的,生怕被人牵扯进去,顾夫人更是在家里日日焚香祷告,哀求这漫天神佛保佑他们家。   之前顾夫人没能抢到那个爵位的时候,她还因此而愤怒生气,但现下想来,幸好没抢到,幸亏没抢到,这要是抢到了,他们家人也得进去!   除了周家以外,平日里与秦禅月交好的那些人家也是战战兢兢,之前邀约过秦禅月参加围猎宴的姜夫人都跟着闭门不出了。   姜夫人也是倒霉,之前办了个宴,丢了一个吴姑娘,跟吴夫人交恶了,后来秦禅月又出事儿了,一个接着一个,叫她都不敢出门子。   而在这一片凄冷萧瑟之中,只有镇南王府动了。   据说,镇南王府派亲兵到侯府门前,要求亲见秦夫人一面,确定秦夫人的安全,而大理寺少卿宋远洲据理力争,不允任何人见秦夫人。   一番纠缠之后,宋远洲拔出尚方宝剑,威慑镇南王府亲兵,亲兵因此而退。   也是这一退,让二皇子党群体振奋。   镇南王府退缩了!   就算是再强大的人,也不可能与皇权对抗,除非镇南王想谋反!   大理寺少卿因办案,将矛头对准了忠义侯府与镇南王府,而二皇子党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不管被拉下马的是秦禅月还是镇南王,对于二皇子来说,都是稳赚不赔啊!   当日,二皇子与他的幕僚齐聚一堂,一场大宴之后,彼此都醉了。   他们伏案大笑,每个人都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眼下,局势正是一片大好,该是二皇子收拾收拾,登场了!   卖官鬻爵案事发的第五天,二皇子上朝,向永昌帝上请,重罚忠义侯府。   二皇子其余党派立刻跟上,一个个来将忠义侯府多年的罪证一条一条的列出来,力求将忠义侯府锤死,并且开始拉镇南王府下水。   [忠义侯府屹立不倒多年,靠的是什么?除了一个无忧郡主以外,背后定然还有镇南王的势力啊!]   [再一看那名单,每一个被抓的人都是镇南王手底下的兵将,这么多人都是镇南王的人,怎么会跟镇南王没关系呢?]   [保不齐这卖官鬻爵的案子,背后就是镇南王一手促成的啊!]   朝野之间的风向越来越偏,一股风雨欲来的味道。   而太子党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做壁上观,太子与镇南王几乎是深度绑定,镇南王没了,太子也一定没,所以太子党迅速下场,也跟着据理力争。   [眼下的证据根本没有牵扯到镇南王,镇南王久居边疆,怎么可能将手伸到长安的朝堂里呢?]   [镇南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啊!他守卫边疆多年,若是被冤枉,岂不是要寒天下将领的心?]   这两拨人吵来吵去,撕来撕去,都没个进展,最后一双双眼都盯到了大理寺少卿宋远洲的身上。   [宋大人。]   他们看着他,无声地在说话。   [找点关键的证据出来啊。]   找点关键的证据出来啊!   找点、关键的、证据、出!来!啊!   ——   宋远洲已经连着两日两夜没睡了,身为所有旋涡的中心,他觉得自己像是背着两座山,每时每刻,都被压的喘不过气儿来。   而与他同样睡不着的,还有一个柳烟黛。   忠义侯府人下狱,柳烟黛几乎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整个王府的人都瞒着她啊!若不是到了瞒不住的地步,她都不会知道的!   她在王府之中急的直转圈,却又没有任何能力来做任何事,心焦的像是锅里面烤着的一块肉,都烧出糊巴味儿来了!一刻都坐不住,她只能安排下面的一些人去跑出去打听打听事情。   但是,她在这王府里,就已经是一个没任何用处的吉祥物了,她手底下的人又能有用到哪儿去呢?一个个儿的都是冒不出头来的奴婢丫鬟,就算是出去打听了,顶多也就打听到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至于王府里其他人,谁都不会与柳烟黛说实情的。   她的叔父现在还昏迷着,她每次去见都被钱副将挡回来,钱副将与她说的话也就是那几句套话。   “夫人会没事儿的。”   “吉人自有天相。”   “世子夫人要保重肚子里的孩子啊。”   这些话都让柳烟黛听腻歪了!她宁愿被关起来的是她自己!   可是她越急,钱副将反而越不急,甚至还反过来劝慰她:“世子夫人不必挂怀,若是心胸郁结,就出去转转,散散心,上头的事儿,自然有上头的人来顶着。”   柳烟黛听的都想打人。   她散个屁的心啊!   一次两次之后,柳烟黛也感觉出来了,王府里面的人都不愿意她掺和到这件事情里来,也不肯跟她说实话。   这种感觉让柳烟黛觉得很不好,他们都把她当成一个尊贵的东西给摆起来,看着好像风光,但是却完全不顾她的意愿。   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得留在这里。   因为她甚至都不是一个人,她只是一个闭上眼睛,堵住耳朵的摆件。   没有人告诉她事情的原委,没有人告诉她一切的进展,所有人都让她好好吃东西,好好睡觉,好像她的一切都被剥夺了,只剩下了这么点用处。   以前婆母在的时候,她问什么,婆母都会告诉她,她就误以为自己是个人,但是等婆母没了,她被丢回到了别人的地盘上,她才突然间发现,她的地位在不断地下降。   镇南王府的人从不曾把她当人看的。   她突然间明白了,婆母为什么什么事儿都要争,为什么什么事儿都要学。   因为不争不抢的人,最好的结局是被人当一个华丽摆设立在这,每日吃吃喝喝,做一个和宠物没什么分别的人,而最差的结局……   柳烟黛都不敢想,一个完全没用的人,如果失去了婆母的宠爱,最差的结局是什么。   如果没有婆母,甚至都不需要周渊渟,一个白玉凝就能把她弄死了。   她突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力,这种无力让她有一些唾弃以前的自己,同时,她又好像渐渐明白了,过去婆母和她说的那些道理。   她人钝的像是一块生锈的铁,被浑浑噩噩的养大,只长了身子,没长脑子,直到今日,才忽然间意识到,不对的,这是不对的。   她不应当做一块生锈的铁,她应该将自己磨成一把刀,有锋锐的轮廓,才不怕危机。   人不能不争的。   可是她想要来争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太晚了,婆母已经被关起来了,叔父还没有醒过来,她周遭的人只有几个嬷嬷,钱副将也嫌她没用,表面上尊敬她,但是心里一定在想,告诉她又有什么用呢?   她又能干什么呢?   她不是男子,没有官职,只是个被困在府宅里的女人,这就罢了,她还不似婆母一般有靠山,有灵通的消息,有一大帮非富即贵的手帕交,也没有银钱,更不似白玉凝一样机灵聪明,她什么都没有,钱副将不告诉她也是理所当然。   他们也没有做错什么,因为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到的人,就该老老实实地等着命运的审判,不要给任何人添麻烦。   柳烟黛更难受了。   在某些时候,人如果只作为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的时候,那她会很快乐,但是,一旦她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她就再也不会快乐了。   因为没有人,会愿意把自己当成一个宠物。   开了灵智的猪,看到满圈的,等待被吃的同胞时,会觉得胆寒,同样,被豢养成宠物的人,惊觉自己是个宠物的时候,也会跟着害怕。   更可怕的是,当个宠物,对于她来说,已经是顶好顶好的结局了。   ——   柳烟黛这几日因为心里挂念,胃口大减,人竟然都跟着消瘦了一圈,瞧得一旁的嬷嬷都跟着抹眼泪。   哎呦,他们世子夫人一天只吃三顿饭了呀!   而就在这无穷无尽的等待与折磨里,柳烟黛终于听到了一点有用的。   那一日,据说是太子来了王府中,不知道从哪儿泄了消息,叫柳烟黛身边的小丫鬟得知了,这小丫鬟一路跑过来,叭叭叭的向柳烟黛学舌。   “太子与镇南王关系极好,说是今日,太子特意来探望镇南王的病情。”   柳烟黛听着那小丫鬟叭叭,脑子里却突兀的窜出来了那天在树林子里的事儿。   噢,是两刻钟来了。   她都快将这个人给忘了。   柳烟黛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眼下肚子还没显怀呢,瞧着她就跟普通人差不多。   她之前与两刻钟的事儿,也算是天知地知我知了,除了她以外,这世上应当会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两刻钟本人应该也不知道,她跑的时候,两刻钟还睡着呢。   柳烟黛迟疑间,听见一旁的小丫鬟继续道:“奴婢听说,太子还在为秦夫人周转,说不准什么时候,太子就将秦夫人救出来了。”   “太子啊,那可是太子啊!世子夫人莫要担忧了,太子一定可以的!”   “哎呀,我们若是能见见太子,打听些话就好了。”   柳烟黛几乎是立刻被这小丫鬟说动了。   叔父还在昏迷,钱副将什么都不知道,她急得要死,却连一点消息都打探不到,若是能找个知晓一切的人来问问,岂不是好事?   太子这个人,她虽然不太熟悉,但是每次见到太子,太子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而且,太子还和她夫君是好兄弟呢,太子应该不会觉得她失礼吧?   柳烟黛仔细一琢磨,道:“我们出去转转。”   她现在也长了点脑子,知道不能直接打上去来问,不如做一做偶遇状。   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避开钱副将。”   她知道钱副将根本不想让她掺和进来,所以她要避开钱副将。   她不愿意当宠物,她想要尝试着,摆脱这个身份,最起码来做一点事情。   幼猫长大的第一步,就是离开猫妈妈的掌控,自己出去找食吃。   当然,她是能找到食吃,还是被人吃,就不大好说了。   ——   那一日,正是九月中旬。   秋日薄凉,镇南王府中没什么花,只有一颗又一颗的松木,无论春夏秋冬,都是一样的翠绿。   太子不知道多少次,踏入到了镇南王府,与镇南王府之中的镇南王言谈之后,又悄无声息的从密室里出来。   钱副将早早等在门口,准备将太子送出去。   太子每次过来,都是由钱副将亲自安排的,毕竟太子每次来都是悄无声息的自个儿行来,他们不能叫旁人知道太子在此。   每一次,为了照看太子,钱副将还会将这内院的人清空,所以眼下,这内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但太子今日却不愿如往常一样立刻离开,而是与钱副将道:“时辰尚早,孤在这儿用膳。”   钱副将愣了一瞬,立刻点头应“是”,并引着太子去前厅坐下。   虽说不知道太子为什么要在这用膳,但是既然太子提了,那就给太子安排,毕竟这位是比他们镇南王还要尊贵的人物,别说用膳了,他就是突然在这旋转倒立耍一套花枪,钱副将都得立马双手举高“啪啪”鼓掌。   偏太子也不去前厅,只摆了摆手道:“孤四处转转,一会儿回来用膳。”   钱副将又点头应“是”。   ——   钱副将被打发走了,太子就慢悠悠的绕着游廊走。   他这段时间可没少费心思,一边在朝堂上转来转去,一边还在这镇南王府转来转去。   镇南王府的人本来是很难接近的,但是柳烟黛的人一直在外面打探消息,引起了太子的注意。   想来也是,她的婆母被囚禁,侯府中的其他人都被囚禁,她怎么能不着急呢?   而镇南王府这些事儿肯定不会和一个女眷说的,就连秦禅月现在都不知道镇南王醒着,柳烟黛又能知道多少呢?   越是不知道的人越着急,越着急的人越会出错,所以太子这边稍微用上点鱼饵,就把柳烟黛吊起来了。   比起来太子,柳烟黛实在是不太够看,她确实苦心积虑了,就是虑不明白。   彼时,太子正绕过游廊。   这是他们第一次初见的游廊,太子还记得呢,他带了一点不可言说的小心思,又一次往这个游廊行过去。   太子才行到游廊上,远远便看见柳烟黛从不远处行过来。   她今儿穿了一套黛粉色的衣裳,秋日凉,便不再是裹胸,而是对交领,毛茸茸的兔毛衣裳裹着她,露出来一张白嫩可爱的脸蛋,粉嘟嘟的唇,远远一望,似是枝上早春。   太子抬起下颌,微微眯起眼,居高临下的瞧着她的身影。   自上次见她,到现在,他没有一日不想她。   柳烟黛在他眼里就是一个胆小可爱的、毛茸茸的兔子,没有任何杀伤力,给她挖个坑她就跳,给她一口食她就吃,只要给他一个接近的机会,他直接手到擒来。   与此同时,柳烟黛也在看太子。   当柳烟黛远远隔着回廊与松木看见太子的身影的时候,心里先是松了一口气,心想赶上了,太子还在府里呢。   但是一见到太子后,她又担忧起了一会儿该怎么跟太子开口言谈。   柳烟黛想,她一会儿该怎么不着痕迹的从太子嘴里面把婆母的近况给掏出来呢? 第51章 太子可真是个好人哎   眼瞧着太子正在游廊上走过, 柳烟黛揣着一肚子的心思,也跟着上了游廊。   游廊长,但并非是直挺挺的一条线, 它有各通两边的长廊拐向, 两边人各从一方行出来, 需经几转,彼此才能撞上。   当时正是秋日,风一吹,廊檐下挂着的风灯轻轻地晃, 远处的松木发出哗哗的响声,柳烟黛一步步走过去,几乎能够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她揣了一肚子的话, 等着一会儿彼此见面的时候来说。   柳烟黛在这边忐忑不安,几乎将衣角都揪皱了, 却并不知道, 那站在廊檐下的太子正满肚子坏水的瞧着她。   柳烟黛那张小圆脸微微拧起来, 几乎把纠结写到了脸上, 大概是想一会儿怎么跟他开口。   太子越看越喜欢,他就愿意看柳烟黛为了接近他煞费苦心的样子。   但他光看还不够, 他还要再甩两滴坏水上去。   而柳烟黛对这些一无所知,她好不容易想好了一会儿怎么说,正刚刚坚定信念,但谁料,当他们走到一个岔路口的时候, 太子一转身,竟然走到另一个岔路口去了!   哎呀!这怎么还走那头去了!   柳烟黛眼睁睁瞧着太子越走越远,一时情急, 赶忙提着裙子往前跑。   撵上他呀!好不容易撞上的太子,可不能让他跑了呀!   但柳烟黛这头刚提裙子加速冲过来,才刚跑到太子近前来,太子突然停步转身了!   柳烟黛猝不及防,他这一转身,她连速度都没来得及缓下来,一头便直撞进了太子胸膛间!   完了,太失礼了。   柳烟黛脑袋嗡了一下,恍惚间记起来,她好像撞过太子不止一次了,每一次她碰到太子,好像都要撞一下。   而在她面前的太子似乎也是猝不及防,下意识抬手抱了她一瞬。   太子肩宽臂长,伸手一揽,便将她整个人揽在了怀中。   他朝思暮想的人儿,想到浑身干渴发烫,想到辗转难耐,浑身的血肉都在渴求。   而当他抱上她的一刻,他仿佛品尝到了甘霖,他恨不得用力将她揉到身体里,吻遍她身上的每一寸,听她在难捱时候的呜咽。   他是那样喜爱她的每一个地方,喜欢她的身体的每一寸,发鬓间毛茸茸的小碎发很可爱,粉嫩嫩的唇瓣很可爱,耳朵上的一颗小痣也很可爱,但是,在感受到她的小腹的时候——太子的眉头渐渐拧起来。   她怀了他的孩子,腹中有他的骨肉,可是她比之前更清瘦了些,原本丰腴的身量见薄,这让太子很不满意。   他还是更喜欢柳烟黛身上那种弹弹肉肉的触感。   镇南王府果然养不好她。   想来也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那就得放在亲爹旁边养才行,旁人如何能养的好呢?   再一想到那一日,她软而娇的身子依偎在他怀里,轻声哼着的模样,更是心头火热。   太子的手臂不自觉的更加深了两分力道,似是恨不得将她直接从镇南王府抱走,抱回他的东宫,牡丹深藏。   而这时候,面前的柳烟黛已经反应过来了。   她先是抬手推开太子,随后生硬的行礼,又扯了一个关于婆母的话题,最后眼巴巴的看着太子。   快回话呀!   她这么精妙绝伦的试探,他怎么不吱声呢!   太子的目光从她的脸蛋滑到她的肚子,最后又落到她的面上,心里却在盘算如何将她诱拐回东宫,听到她的发问,太子的心思才渐渐落回来。   想要将她从镇南王府诱拐走,总要掏出来点糖块来给她才是。   秦禅月就是那个糖块。   “秦夫人——”太子明知道秦禅月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也不跟柳烟黛说实话,只流露出几分为难,道:“秦夫人之事事关重大,孤明日还要去为秦夫人奔走,至于具体的事,孤不能擅自告知世子夫人。”   既是“不能告知”,那就是知道了!   柳烟黛只觉得惊喜极了,肚子里那点心眼来来回回的转,她现在盯着太子的眼神,就像是一只饿了很久的小馋嘴儿猫看见了一条鱼,喵喵咪咪的就跑过来了,想要大吃一口,偷偷腥。   “秦夫人是臣妇的婆母。”柳烟黛真像是个小猫咪一样,围着太子团团转,急的喵喵叫:“也是一心为了秦夫人好的,太子告知我,我亦不会去害婆母,只当是叫我宽宽心吧。”   太子似乎更加犹豫,他拧着眉道:“世子夫人若想与孤一道儿出去奔走,若叫钱副将知道,怕是要觉得此事荒唐,认为孤带世子夫人涉险,不成的。”   柳烟黛都没注意到他的话术,她只是来打探些消息,不知道怎么回事,太子就将话头拐到了“一道儿出去奔走”上,话里话外,好似是她想要与太子一道儿去查此事似得。   偏偏柳烟黛的注意力又全都放在“钱副将”这三个字儿上了,太子一言落下,她便赶忙道:“不叫钱副将知道便可,我,我可以绕过他出门。”   钱副将说到底只是府里的副将,他不会强行拘着柳烟黛,只要柳烟黛自己不作死,不非要去打听案件事项,柳烟黛爱做什么做什么,她是出去买金银财宝,还是跟小姐妹们喝茶玩乐,钱副将都不会去管,最多派两个亲兵跟着,保证柳烟黛安全就够了。   “既然世子夫人如此恳求,那孤只能应了你。”太子道:“明日孤要去查此次案件的重要证据,世子夫人若有心,便随孤一道儿去吧。”   柳烟黛被这从天而降的惊喜砸懵了。   所有的不对劲都被她自己给忽略掉了,她脑子里只剩下了四个字:重要证据。   她之前遍寻不到任何关于婆母的消息,谁都不肯告诉她,急的她嘴上都长燎泡了,而现在,太子居然说,要带她去查重要证据。   太好了!她就说,她能行!她还是有用的!   柳烟黛其实对什么朝堂什么局势什么人都一无所知,但就是有一股初出茅庐不怕坑的莽劲儿,太子三言两语就把她忽悠的找不到北,约好了与太子明日去外面见面。   “镇南王府的人不会愿意孤带着世子夫人涉险的。”太子那张锋锐冷冽的面上浮起了几分恰到好处的犹豫,他道:“世子夫人定不要被镇南王府的人发现。”   柳烟黛猛猛点头,约定好了时间与地点后,柳烟黛美滋滋的走了。   她还太青涩,并不明白那些轻而易举得来的东西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样的妖魔鬼怪。   真正的猎手,永远以猎物的方式出现,看起来像是柳烟黛吃到了,其实是太子吃到了。   当夜,柳烟黛回到她的住处,一连干了三大碗饭,临睡前都做着美梦。   婆母,烟黛马上来救你啦!   ——   与此同时,侯府佛塔之内。   秦禅月半睡半醒间,裹着厚厚的棉被,打了个喷嚏。   她身上的寒症未散,这些时日来一直病恹恹的,一躺就是一日,塔内时间的界限被模糊,人都分不清什么时候。   这是她入塔的——第三日,还是第四日?   塔内最顶上落下来光芒落在塔内,这条光路之上的灰尘在光柱之中飞舞,没有一点声音,在这里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人像是被整个长安给遗忘了,日日夜夜,只有自己能看见。   在这样的地方,让她有些记不清时日了。   她混混沌沌的睁开眼,扫了一眼塔内。   不管外头是如何喧闹,佛塔之内还是一样的安静,漫天神佛依旧静静地看着她,似乎与前些日子没什么变化。   不,也有一个变化。   这唯一的变化,就是在佛脚的地方多了一个床榻,其上又铺满了厚厚的被褥,用以给秦禅月休息。   这还是她入塔的第二日,镇南王那边的亲兵要求为她添置的。   大理寺少卿宋大人虽然将这些亲兵们给挡回去了,但是还是按照这些亲兵的要求,给她添了这些东西,毕竟宋大人也怕秦禅月死在这塔里。   除了这些以外,佛塔里面没有任何东西,也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进来看她。   秦禅月窝在被子里,脑子里又想起来她不久之前做的一个梦。   她刚来佛塔里的时候,凉气入体,病的昏昏沉沉,后来竟瞧见带着面具的周海从天而降,下来抱着她,她掀开他的面具一看,底下竟是养兄的脸。   秦禅月低低的笑了两声,心说这梦都是什么寓意啊?乱七八糟的。   柔软的被子裹着她,很快又让她忘掉了这些事情,拖着疲惫的病体,渐渐陷入了梦乡。   寂静的佛塔之中,阳光自塔顶而落,折射出各种柔顺明亮的色彩,夫人裹着锦缎,眉眼间似乎残存着淡淡的笑意。   秦禅月被幽禁佛塔,整个人似乎陷入了停滞的时空之内,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而在这佛塔之外,却是各方势力交杂,诸方角力。   而处在最中心的宋远洲脑门子上都一片官司,他这些时日查查这个,查查那个,只觉得人都要查没了。   ——   大理寺官衙衙房内。   衙房一排连着一排,无数个身穿官袍的小吏在其中跑来跑去,薄秋的天气里,人活生生跑出来一层汗。   宋远洲坐在衙房之中,困极了。   他已经连着三天三夜没睡了,人参丸是一颗接一颗的吃,身子都快吃垮了,可又不敢睡,就这么苦熬着。   一沓又一沓的文书被送进来,一卷又一卷的陈年老案被铺到面前来,看不完,根本看不完。   宋远洲看的头痛极了。   而比文书和卷宗更让人头疼的,是二皇子党派和太子党的双方拉拢。   现在这案子是他一手来查,身为主审官,能在其中做手脚的地方太多了,所以这两拨人都想把他拉拢到自己的阵营里。   宋远洲原先任大理寺少卿的时候,就是一个标准的“跟皇党”,只跟上头的皇上,皇上说什么他就干什么,这就是他的立身之道,保命之本。   这也是这案子能到他手里的原因,因为他两个党派谁都不沾染,而刑部那头的人站太子党,锦衣卫那头的人站万贵妃党,两拨人撕来撕去,都难当主审官。   别看眼下是三堂会审,其实另外两边都各有心思,宋远洲一边查案,还得一边跟同僚勾心斗角,顺带还得忍受同僚时不时的诱惑和挖坑。   人有几个心眼啊够这么用!再搅和两年得把他命都搅和进去!   要是再查不出来什么能给秦夫人定罪的证据,他真要被活生生逼死。   而就在这个时候,牢狱里的周驰野要见宋远洲。   宋远洲盯着桌上的卷宗,没好气儿的回:“让他等着吧。”   对于这个周驰野,宋远洲也不怎么喜欢。   虽说这个人之前给他提供了不少案件信息,加快了案件的调查步伐,但是谁会喜欢一个背叛了自己父母的人呢?   大陈重养育之恩,羊跪乳,鸦反哺,这都是刻在骨头里的东西,周驰野就因为一个女人,能将十来年的养育之恩都能抛下,这能是什么好东西?而且,在宋远洲看来,秦夫人在养育子女这件事上半点错都没有,若是换了宋远洲,也会如同秦夫人一样来做。   因此,宋远洲对周驰野很厌烦,听了下面小吏的话,也并没有直接去见周驰野,而是转而看了一眼天外。   天外暮色沉沉,秋风瑟瑟间,廊檐下挂着的灯来来回回的晃,头上的乌云厚而沉,像是要落一场雨。   这一场磨难,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啊。   ——   当夜间果然下了一场雨。   雨势连绵,淹没了整个长安,坊间的青石板砖被雨水冲刷,冲出了一片片暗青色的痕迹,中间的砖缝却是怎么都冲不净,依旧是一片黑色,雨静之后,浅处聚集出水洼,倒映着月亮的身影。   一场秋雨一场寒,长安的鸟儿都显得寂静了些,列队南飞,飞向温暖的南方。   而被困在长安城中的人却不得而出,只能一日又一日的苦熬。   次日,清晨。   朝阳自屋檐后渐渐升起,将屋檐照出亮亮的鎏金色,薄薄的晨曦挥洒之间,人们的一天也随之开始。   坊市间热闹纷纷,临近秋日,出去踏青游玩儿的人也不少,学堂的游子叽叽喳喳的凑在一起玩闹,各个坊市的人群穿行在街道之间,马车辘辘踏过青石板。   别管长安城上头的人打成什么样,下面的民众们照样过着他们的日子,头顶上的太阳换了一轮又一轮,各家草木都静静地生着。   辰时,镇南王府。   柳烟黛早起来后,特意叮嘱身边的嬷嬷,说要出去散散心,看看戏。   嬷嬷一大早儿便给她熬了一锅牛乳来喝,热热的牛乳里面洒满了果碎,再配上一叠酸梅小糕点,一叠酸奶樱桃酪,一叠蒸熟的辣肉,再配上几个冒着热气儿的肉包子,顺带那几个烤熟的橘子甜甜嘴儿。   这就是柳烟黛一早上起来要吃掉的东西。   等她用光后,嬷嬷便给柳烟黛梳妆打扮。   秦禅月每次看柳烟黛都觉得像是在看一个毛茸茸的小幼崽,所以给她的打扮多也是粉嫩鲜亮的颜色,大氅也多是各种淡粉明绿浅黄月兰的颜色,瞧着柔和又没有攻击力。   嬷嬷今儿给她挑了一套明黄色的大氅,里面穿了一套牛乳白一样的狐狸绒,又挑了一双羊毛靴,因为怕她冷到,嬷嬷又给她挑了一个暖手炉。   柳烟黛出门,自然不能就自己出去,除了嬷嬷以外,还带了四个王府的私兵跟着她。   她说是出去听戏,自己选了乐舞坊的西巷苑,其余人自然都随着她。   只要柳烟黛这个吉祥物不作死,不找事儿,他们绝不会限制她,只要她高兴就行。   柳烟黛坐马车进乐舞坊,去西巷苑,进了戏园子的时候,恍惚间还记起来之前婆母拉着她来听戏的时候,她那时候也没专心听戏,后来周家人来了,他们还在这戏园子里面打起来了,也正是那一回,让她曝光了自己有了身孕的事情。   想起来那时候的婆母,柳烟黛心里就酸酸的。   婆母一直都庇佑着她,让她安安稳稳的长到现在,现在轮到了她来给婆母做点事情了。   要是她有用一点,是不是就能帮上婆母一些了呢?   思索间,他们已经进了西巷苑内。   这个戏园子与上一个戏园子差不多,行过长路之后,就是一个戏楼。   戏楼一楼是大堂,二楼是雅间。   上一次跟婆母去听戏,整个戏园子都被婆母包下了,没有其他客人,这一回的戏园子也是如此,一楼二楼都没有人,柳烟黛便将嬷嬷和私兵们都留在一楼,自己上了二楼雅间。   跟着柳烟黛来的嬷嬷和私兵们并未怀疑,毕竟柳烟黛从头到尾都是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从来不做坏事,听话乖巧,谁都不觉得柳烟黛会做什么,他们都安安静静的坐在下面看戏,等着柳烟黛。   而就是这样一个闷声闷气的孩子,上来就搞了个“私会太子”,旁人还都被瞒的死死的。   柳烟黛行上二楼雅间内,一推开雅间房门,便感觉到一阵暖意铺面而来。   这雅间从外面瞧着小,但是一进来才知道其内别有洞天,其内几个雅间房间都被打通了,里面铺上了厚厚的地毯,右边一旁摆放着一排屏风,屏风后有人专门烧着暖炉,烧着炭火,在薄秋间蒸腾出阵阵暖意,叫人身子都热起来,角落处又燃着熏香,用以冲散炭火的气息。   左侧摆着一方长案,案上堆放着各类书卷,太子就坐在案后,正在读手中的书卷。   因着二楼雅间背光,所以雅间内还点着烛火用以照明,明亮的光线填满整个雅间,恍惚之间,这里仿佛不是戏楼雅间,而是一间书堂。   窗外遥遥传来咿咿呀呀的戏声,而坐在案后的人充耳不闻。   今日太子换掉了素日里那一身压迫性极强的玄衣,而是换了一套明蓝色的长衫,瞧着人眉眼都温润了些,端坐在案后,像是一位温润的书生。   柳烟黛才一进来,便瞧见太子抬眸,目光平和的瞧着她,站起身来,语调静温道:“世子夫人,这边来坐。”   屏风后面负责烧炉子的金吾卫听见太子这声调,整个人都打了个颤。   多久没听见太子这样说话了?   上一次这个语调,还是特意去算计二皇子的一回呢。   金吾卫没忍住,稍稍回过头,透过屏风的缝隙,他只瞧见一道鹅黄色的身影走过去,就不敢再瞧,赶忙收回了目光。   柳烟黛顺从的走过去,就瞧见桌案上摆着各种书。   兴许是瞧见柳烟黛的目光,太子眉目温和的回道:“这些,是孤整理出来的一部分证据,打算过几日呈交给圣上,世子夫人若有心,可以随孤一道儿来整理,这些东西,都能帮得上秦夫人。”   屏风后的金吾卫暗暗哼了一声。   费尽心思在戏楼上摆这么一回,就是为了跟人家整理证据?真的证据怎么可能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摆出来给人看?   这不明摆着黄鼠狼给鸡拜年吗?谁能信他是真好心啊?   “真的吗?”柳烟黛欣喜极了,她两眼亮晶晶的拿着书卷,道:“我跟太子一块整理,太子真是好人。”   金吾卫两眼一黑,娘哎,真有人信啊,这年头,太子都能当好人了!   太子笑眯眯的给柳烟黛递过来一本书案,里面记录了密密麻麻的账单。   “这些都是秦夫人府上的账本。”太子慢悠悠道:“世子夫人可以慢慢盘算,只管告诉孤一共多少钱就好。”   柳烟黛接过账本,一打开看,便瞧见那些小字一个个冲到脑子里来,冲的她头晕目眩。   柳烟黛其实没读过什么书,她幼时家里饭都吃不起,哪里有书读?她是被楚珩收养之后,才接触过一点的,但是读的十分不怎么样,更别提什么九章算术了,几两几钱几铜板,这账本绕到她脑子里,让她脑袋都跟着犯迷糊。   “世子夫人?”太子温温柔柔的看着她,问:“可是为难?若是为难,孤自己做就行,只是怕慢了进度,耽误救夫人。”   “不为难。”柳烟黛咬着牙道:“我现在就算。”   太子满意颔首。   柳烟黛坐到一旁的案后算账本的时候,太子就在瞧着她。   她今天是嫩黄色的,脸蛋白皙粉嫩,唇瓣更是亮晶晶的,低头看东西的时候十分认真,但显然没看懂,算账的时候十个手指头都掰弄起来了。   她十个手指头后面有十个小肉涡,看起来白白软软的。   太子慢慢的吸了一口气。   好可爱,想舔。   ——   与此同时,远在牢狱之中的大理寺少卿终于跟地牢里的周驰野见面了。   “什么?”牢狱之内,宋远洲的面色几度变幻:“你知道侯夫人的受贿账本在哪儿?” 第52章 我怀了殿下的孩子   深幽潮湿的地下牢狱之中, 宋远洲看着被吊起来的周驰野,声线都跟着隐隐发抖:“在何处?”   找到这个账本,一切困局可解!秦夫人和镇南王, 甚至乃至太子党, 都要被狠狠捶进土里!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而听见宋远洲的话, 那被吊起来的周驰野对着宋远洲咧开嘴,像是无声地嘲讽。   周驰野当然能感受到宋远洲对他的厌恶,所以他哪怕身处困境,也要挑衅宋远洲一下——因为他知道, 他马上就要熬过去了,等到熬过这一件事,二皇子定然会将他捞出去的, 日后,他会得到二皇子的重用。   一想到未来那些坦途前程, 周驰野就觉得心里发烫, 人也越发嚣张笃定。   他分明是被吊起来的那个, 但是在那一刻, 他像是掌握了主动权。   宋远洲自然也能感受到自己被他轻视,身为主审官, 居然被一个嫌犯吊着鼻子走,让宋远洲顿觉一阵恼怒。   进牢狱这么多天,之前一直不说,拖到了现在,突然开口了, 是琢磨着耍他好玩儿呢?当他宋远洲是吃干饭的吗!   宋远洲下意识便想叫人上“刑罚”,人身上共有二百零六骨,敲碎两块, 他自然就说了。   但是在宋远洲开口之前,周驰野自己就开口了。   他道:“账本就在秦夫人厢房中的妆奁柜子的暗格下面,你去找就能找到。”   之前宋远洲虽然将秦禅月给关到了佛塔里、带走了侯府的人,但是却没有对侯府进行搜查,一来是没到这个地步、口供不到位、不愿意开罪秦禅月、间接得罪镇南王,给自己留一点余地,二来是觉得这种要命的证据不能这么蠢的直接放在侯府里,所以宋远洲没有直接动手,这样面子上也好看点。   但他没想到,周驰野一张口,居然将具体的方位都透出来了。   宋远洲狐疑的看着他。   做到这种程度,宋远洲都怀疑周驰野是不是侯府亲生的了,谁家的孩子会对着自己的父母疯狂捅刀?这样对周驰野又能有什么好处?   侯府现在这个罪,之前天大的军功都保不住,说不准要将侯府里的人都判流放,周驰野身为侯府嫡子,又怎么能被赦免呢?定然也是要被流放到边疆去的,而南疆那片地方,全都是镇南王的兵卒,周驰野这样卖自己家宅,他是一定不可能在南疆活下去的。   他何必呢?就是为了拖着侯府的人一起去死吗?   因为周驰野的行为看上去太过诡异,叫宋远洲都怀疑起了事情原委。   真会有这样的子弟吗?   但周驰野说完这一句之后,便再也不开口了,只继续在木架子上悬挂着,当自己是个死人。   他到现在,已经将二皇子交代他的事儿全都做完了,接下来事态如何发展,就与他无关了。   而宋远洲在沉默片刻后,还是决定带人去搜查侯府。   不管周驰野到底处于什么目的出卖侯府,他都要按着周驰野说的去找一遍。   证据这种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不过,宋远洲还是不想将这件事情闹大,所以并没有大张旗鼓的派人去直接将侯府封了、   抄家灭门似得搜查,而是派了几个人,悄无声息的去往侯府。   侯府现在被查封了,上面虽然没贴封条,但是府内的家丁丫鬟什么的都被关进大理寺里面了,整个府内几乎空无一人,就只有几个大理寺的官员守着,眼下派几个人进去找也是轻而易举。   先将这证据找出来,瞧瞧这证据够不够大,且,这个过程不能惊动刑部和锦衣卫的人,免得这两拨人为了抢证据打起来。   大理寺这边悄咪咪派出去的人才一出门,消息就送到了戏楼太子这边。   ——   当时正是午时。   茶楼的戏咿咿呀呀唱了几回,雅间的账本翻来覆去也只过了两页,太子还端端正正的在案后坐着,但一旁勤奋算账的姑娘已经趴在了案上,拄着脑袋,似是将睡未睡。   太子一边翻开手里的账本,一边转头看旁边的柳烟黛。   也不知道秦夫人是怎么养的,将她养出了这么一个天真的性子。   太子越看她越觉得手痒,很想捏一捏,抱一抱。   而这时候,柳烟黛突然动了。   太子以为她要醒过来了,目光便立刻收回来。   彼时,戏楼雅间里的烛火静静的亮着,屏风后的暖炉突突的冒着热气儿,案上的小姑娘歪着脑袋,彻底趴到了案上,香甜的睡过去了。   太子失笑。   光是瞧见她,他这几日来阴沉沉的、紧绷绷的心都觉得舒坦了不少,胸口像是添了些又烫又柔的东西,让他浑身都跟着放松下来。   他那只手慢慢搓着自己手指上的玉扳指,看着她的目光都渐渐柔和了几分。   这是哪里来的小笨猫儿啊。   太子静静地瞧着她的时候,外头来了人影,敲了敲门。   雅间内的太子先是扫了一眼还在睡的柳烟黛,后是给了屏风后的金吾卫一个眼神。   屏风后的金吾卫闪身而出,在雅间门外会见了对方,片刻后又折返回来,俯身在太子案前说了大理寺少卿派人去搜查秦禅月的厢房的事情。   这意味着,重要证据即将登场,接下来局势将十分危机。   说完之后,金吾卫就垂着头等着太子的吩咐。   只见太子神色严峻的沉吟片刻后,低声开口:“去叫御膳房做点吃的送来,要孕妇能吃的。”   金吾卫:“……是。”   ——   等柳烟黛是闻到香味儿才醒来的。   她在外面待了两个时辰了,到了饿的时候,半睡半醒的睁开了眼。   睁开眼的时候,她就瞧见了摆开的书卷,和算的一塌糊涂的帐。   但这实在是怪不得柳烟黛呀!   这书里大概是撒了迷药了,她一翻开,就觉得两眼发麻,扫了两眼,这书里的字儿就跳出来“邦邦邦”给了她三拳,她猝不及防,被打的头晕脑胀,趴桌上就睡着了,之前算出来的帐也都忘了。   天啊。   她忙了这么久,一点用都没有。   柳烟黛呆呆的看着手里的账本,又看了一眼太子。   太子依旧正在看手中的账本,但是他面前摞出了三四本帐,显然,这都是方才太子自己一个人勤勤恳恳的算出来的。   她呢?   啊,她也是勤勤恳恳的……睡了俩时辰。   柳烟黛想,有些时候还是当个宠物更容易一点,当一个有用的人,也有点太辛苦了。   她甚至冒出了一些不太能对人言说的想法。   她就不能轻轻松松的当个有用又什么都不用干的人吗?天上掉钱的这种好事儿就不能落到她身上来吗?   她发愣的时候,正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太子唤了一声“进”后,外面的金吾卫便拿了吃食进来。   太子道:“世子夫人醒来了?正好,用午膳吧。”   柳烟黛一听到“午膳”这两个字,肚子就开始咕噜咕噜的叫了,但她还有点舍不得手里的账本,略有些心虚的说道:“我还没算出来呢。”   她刚才应该……就睡了一小小会儿吧?太子应该没看见吧?   “无碍。”太子神色温和道:“世子夫人有孕在身,还这般勤勉,若是叫秦夫人知道了,定会感动,再者说,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世子夫人还是用些东西吧。”   柳烟黛心里那块巨石便松了不少。   天呢,好善解人意的一个太子啊。   到底是谁说太子残暴啊?这太子可太好了!外面的都是谣传啊!   柳烟黛就随着太子开开心心的吃起了午膳。   太子这头备下的午膳比之镇南王府更要精致一些,是一锅炖牛肉,一碗香辣蹄筋,一碗鲜炖燕窝,一碗清蒸鸭子,再加两盘酥面点,配了一碗笋丝酸汤。   柳烟黛全都吃光了,包括笋丝酸汤都一点点喝干净了,粉嫩的小舌舔过汤勺,将所有金黄澄亮的汤汁都卷进去,吃饱后还满意的眯起了眼睛。   雅间内的烛火光芒打在她的面上,像是流动的水光一样,将她的面颊照的盈盈润润的亮,连那一点小绒毛都泛着亮光。   毛茸茸热乎乎的,看起来就很好摸。   太子瞧着柳烟黛吃东西,顿时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他自己养的小东西吃饱了,给他一种他也“吃饱了”的感觉。   这跟他在外面跟人家政斗厮杀、把敌人脑袋瓜拧下来当球踢时候获得的满足感还不太一样,前者酣畅淋漓,痛快极了,但柳烟黛给他的满足感,是隆冬里懒洋洋的被窝,人陷在其中,浑身无一不舒坦。   他真想把柳烟黛扣下,装在衣兜里,时时刻刻带着走。   柳烟黛当时正刚刚吃完东西,用贴身的手帕擦干净唇瓣,然后再用十个手指头把手帕轻轻叠好。   她做这些的时候十分认真,堪称心无旁骛,唇瓣微抿,白嫩嫩的脸蛋微微鼓起,叠好了之后她自己还要审视一遍,瞧着边边角角都规整,再用手指头压一压,然后规规矩矩的重新放在她的兜里。   这十个肉乎乎的手指头啊,要是能握着他——   太子闭眼,不能再看。   而柳烟黛忙完这些之后就要开始继续算账了。   婆母等我,烟黛可以!   接下来的一本账柳烟黛算的是越发头晕脑胀,但她一直坚持到最后,没有再睡着。   加油啊烟黛,总要学点什么吧!   等一直到午时末,未时初后,下面的嬷嬷们便琢磨着该回去了,便上到二楼来寻柳烟黛,柳烟黛只得匆匆与太子告别,并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候。   太子亲送柳烟黛到门口,闻言还轻声宽慰她:“世子夫人不必着急,秦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无碍的,孤随时都有时间,明日——世子夫人还可以来寻孤。”   顿了顿,太子道:“孤与秦夫人有几分血缘,算起来也是至亲,定然不会放着秦夫人不管的。”   柳烟黛感动得眼泪汪汪的。   太子真是个好人。   柳烟黛从茶楼里离开后,一路回了镇南王府。   兴许是因为今日她为秦夫人做了不少事的缘故,让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宠物了,一时间心情大好,美美的陷入梦乡。   结果,柳烟黛一觉醒来,第二日,就从自己贴身丫鬟的嘴里得知了一个十分不好的消息。   据说,大理寺少卿宋远洲宋大人找到了一个可以给秦夫人直接定罪的账本,直接连夜递呈给了永昌帝。   这账本之中,还涉及到很多镇南王手下的官员,次日,宋大人直接挨家挨户开始抓人了!   镇南王手底下的那些兵将都被抓进了大理寺中去,说是要仔细核查,眼下还没有定罪,所以没有连带女眷都抓进去,只抓了为官者。   但是一旦定罪,满门抄斩都是轻的,怕是要株连九族啊!   除却这些人,就连镇南王府都不能幸免,今日一早,就有大理寺的人上门来了。   但叔父还在昏迷之中,柳烟黛是个怀孕的女人,所以大理寺没找她的麻烦,而是将钱副将给带走了!现在王府里面都没有主事的人了,只临时提了一个小将上来管着,四处都是人心惶惶。   连钱副将都给带走了!   钱副将在王府里,一直都相当于总管事,与管家差不多,他有镇南王的威望,也是镇南王的左膀右臂,现在钱副将都被带走了,镇南王府的房梁也跟着塌了一半。   柳烟黛只觉得两眼一黑一黑又一黑,只觉得天都塌了。   她呆呆地在床榻上坐了许久,心想,她还能干什么呢?   她现在还能干什么?   柳烟黛觉得她像是突然掉进了冬日里的冰窟窿中,四周的冰冷的寒水奔着她而来,席卷进她的喉咙与鼻腔,她坐在柔软的锦被之中,却觉得浑身僵寒。   她一直觉得,叔父是整个长安最大的山,巍峨耸立,谁都不能与叔父争辉,只要有叔父在一日,她与婆母就都能安安稳稳的生活,她知道婆母嚣张跋扈,但是她一点都不怕婆母被人欺负,因为她知道,叔父在。   叔父是镇南王,整个南疆都是叔父的,半个朝堂的武将都是叔父的人,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就算是永昌帝,都要仰仗叔父。   而突然有一天,她被人告知,她的叔父要完了。   一种巨大的恐慌把她淹没了。   叔父完了,婆母也完了。   她在长安待了有一段时日了,也早已经了解了这一套潜伏在水面之下的规则,那是比战场还要残酷的规则,死在战场上的人死就死了,但是在长安的人,死都不会死的痛快。   他们得势的时候,无数人敬让着他们,他们落势的时候,无数人欺负他们。   他们是一把又一把的钝刀子,会一刀又一刀的割在他们身上,期间包括各种欺辱,别说旁人了,等他们落了难,就连一个随随便便的小吏都能折辱他们,更何况是那些厌恶婆母的人呢?   柳烟黛想象不到,婆母那样骄傲的人,又如何能受得了这些屈辱呢?   婆母一定会死的,她自己都活不下去。   而叔父到现在还没能醒过来呢!   柳烟黛在厢房之中急的都要掉眼泪了,恍惚之中又记起来了今日的约定,便赶忙叫人为她梳妆打扮,匆忙收拾好自己,连饭都没吃,就准备出门。   叔父昏迷了,婆母被囚禁了,眼下,她能认识的,能说得上话的,就只剩下一个太子了。   太子……太子一定有办法的吧?   柳烟黛就抓着这么一棵救命稻草,匆忙出了王府。   王府今日照样派了几个私兵跟着柳烟黛,只是这几个私兵显然也是一脸惶惶,走两步道都要唉声叹气,但是好歹也是将柳烟黛送出来了。   柳烟黛坐在马车里面,也跟着心里一片不安。   太子……眼下大厦将倾,太子还会来帮扶他们吗?   就带着这样的念头,柳烟黛重新回到了昨日去过的雅间。   雅间还是那个雅间,但是其中却空无一人,太子根本就没来,屏风后面还烧着暖炉,这雅间内一片暖和。   柳烟黛心知她是来早了。   昨日她是巳时左右到的,今日却是辰时就到了,太子可能还没到。   她就在这雅间之内坐着等。   雅间里静的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动静,她跪坐在案后,像是一个雕塑,从内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了一个躯壳,艰难地应对着眼下的困境。   昨日她还有心思睡觉,今日却是一会儿都睡不下去,心焦的像是一张饼,被翻来覆去的烙,人都快烧熟了,却又毫无办法。   这案上还放着昨日她写剩下的账本,柳烟黛瞧见自己写下来的字儿就难受,想起来婆母,顿觉心酸,跪坐在案后,眼圈都跟着渐渐泛红。   等太子从门外推门而入的时候,就看见柳烟黛正侧对着门,“啪嗒啪嗒”掉眼泪。   听见门被推开,柳烟黛憋着嘴回过头来,正眼泪汪汪的跟太子对上视线。   她哭的鼻头都是粉的,一双兔眼里水汪汪的,唇瓣被自己咬的亮晶晶的,珍珠一样的泪从她的脸上一点点掉下来,眼睫毛都润湿成一簇一簇的,瞧着可怜极了。   只一眼,太子脑袋里就过了各种不做人的念头,连带着他浑身的血肉都跟着烧起来,滋儿滋儿的往上冒着热气儿,烧的他头昏脑涨。   过了两息,太子进门来,不动声色的将门关上,迈入其中,走到柳烟黛的案旁,缓缓单膝蹲下,他的膝盖无声无息的压在柳烟黛的裙摆上,像是某种侵略的征兆,但说话的语调却温和极了,柔声的问她:“世子夫人是在哭什么?”   他的声音又缓又慢,渐渐地拉长,带着一点缱绻的温柔。   像是某种无形的张开的网,无声地笼罩住了柳烟黛。   柳烟黛对此一无所知。   她见了太子,就像是见了救命稻草,哭哭啼啼的将今日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到最后,她抓着太子的衣摆,白着脸问:“我叔父,我婆母,都还能活着出来吗?”   太子面露难色,道:“孤亦不知晓,时至今日,事情已经超出了孤的预料,孤不能再掺和下去了,否则,定然给孤带来无法挽回的影响。”   柳烟黛听见了这话,只觉得后脊都凉了。   太子不掺和了,那就没有人了。   她抓着太子锦袍的手越发用力,似是害怕太子就这样“嗖”的一下消失掉一样。   一旦太子消失了,就真的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来帮他们了。   “叔父——”柳烟黛昂着头,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掉,死死的扒着他的腿,声线磕磕巴巴的说:“叔父,叔父与太子不是,很好吗?婆母与太子还有血缘,太子不能,不能置叔父婆母于不顾啊!”   太子的面上浮起了几分无奈。   他道:“孤已经帮了足够多了,再往下帮下去,必定累及己身,我与镇南王虽是有叔侄情谊,但时至今日,孤已经仁至义尽了——当初白家落难,侯府也不曾拼出命去帮扶,世子夫人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柳烟黛当然明白。   两家人互相没那么深的交情,就不能去为对方豁出命去,他们总要为自己身后的人想一想,就连周家那样亲密的血缘关系,都会互相捅刀子呢,更何况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旁人,万事权衡利弊,总是对的。   就像是当初婆母不曾救白家一样,现在他们家落难了,自然也不指望旁人来救,情分不到,就是如此。   而就在柳烟黛伤心失望发怔的时候,太子似是叹了口气,道:“还请世子夫人保重自己,也保重自己的孩儿,你现在肚子里怀的,可是侯府唯一的血脉了,也请世子夫人原谅孤——孤也不能豁出去所有,替一个没血缘的人搏命啊。”   说话间,太子站起身来,抽出自己的衣摆,似是要这样离开。   在衣摆从柳烟黛的手指中被抽动的时候,柳烟黛似是突然惊醒。   她猛地想到了什么,那张白嫩的面上浮现出了几丝窃喜,她向前一扑,用力抓住太子的锦袍,在太子转身的瞬间,柳烟黛鼓起勇气,昂着脸与太子说道:“太子不能不管我们,殿下——我,臣妇,怀了您的骨肉。”   站在原地的太子似是僵了一瞬,那双深而又深、漆黑如墨的丹凤眼定定的盯着柳烟黛看了半晌后,缓缓抬起手,去掰开柳烟黛的手骨。   棱骨分明的男人手指一点点掰开白白软软的纤细手骨,最后逼得柳烟黛只能用两只手死死抓住他两根手指不松。   两只白嫩的手,两根被紧紧攥着的坚硬手骨,太子看着他们的手,像是看见了某种交叠的画面,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随后,他垂下眼睫,语调平缓的说道:“世子夫人莫要攀咬孤。”   他这个人简直坏的无可救药,明明把柳烟黛逼到了一个无处可退的境地,还要摆出来一张浑然不知的脸,道:“孤与世子夫人清清白白。”   他诱惑她,逼着她靠过来,而他高高站在长阶之上,居高临下的欣赏。 第53章 烟黛卧薪尝胆!   窗外的戏声咿咿呀呀的唱着, 屏风后的熏香静静的燃烧。   就在这雅间之内,太子的声线里隐隐带着几分冷淡,像是被柳烟黛冒犯到了一般, 一张锋锐的面冷冷沉下来, 看着颇为骇人, 语调冷肃道:“孤对世子夫人以礼相待,从不曾冒犯,世子夫人却如此冤枉孤,孤不能容忍。”   说话间, 太子又一次去掰柳烟黛的手。   柳烟黛哪里能让他掰开!   眼下太子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她就是挂,也得挂在太子身上!   “我不曾冤枉太子。”柳烟黛情急之下, 几乎手脚并用的往太子身上爬。   而太子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向后退后一步, 似是一脚踩的不妥当, 竟是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龙精虎猛的太子一下子变得软弱无力啦!   柳烟黛赶忙压上去, 生怕太子站起来跑掉, 压着还不算,她还要一声接一声的恳求太子。   太子被摁在地上, 似是难以忍受一般闭了闭眼,连腰都不自觉弓起来。   叫外人瞧了,还以为太子被人强迫着呢。   而柳烟黛她急于证明那一日的事,所以她忽略了太子眉眼间的隐忍与难耐,一边夹着太子, 还一边说当日的事情。   “当日——在,在大别山,一处山坳坳里。”   柳烟黛说着说着, 还要上手比划:“殿下骑着马来的,然后跌下马,将我拽过去了。”   柳烟黛说到此处,剩下的话没好意思说,只涨红着脸看着太子道:“那一日,真是我。”   早知道她叔父婆母要落势,早知道有今天,她当时就不跑了,她就老老实实的待在他身旁等他醒了呀!   偏被她压着、躺在地上的太子不信。   “孤在大别山确实遭人暗害,但是……无凭无证,世子夫人如何能说是孤?”   说话间,太子又起身要走,但他才刚一撑起身子,柳烟黛的两只手就又摁上去,这一回,怕太子跑了,烟黛结结实实的跪在了他身上,道:“有凭证的。”   柳烟黛急的两手都冒着汗,她道:“那一日,我,我在太子胸膛前瞧见了一颗小痣,就在这里。”   白嫩的手指轻轻摁在太子的左心房上,柳烟黛的手一摁上去,就能感觉到那锦袍之下凶猛跳动的心脏,一下又一下,突突的顶着她的手掌。   “就在这。”柳烟黛压在他身上,重复说。   雅间屏风后的炉子一直烧着热气儿,整个雅间被烘的无比燥热,太子的每次呼吸,都能感受到血肉在燃烧。   他要被烧死了。   她的发丝从她的肩膀处滑下来,擦过太子的面颊,带来某种痒意,软软的手掌贴着他的胸膛,整个人都攀压坐在他身上,他只要一动,就能感受到她柔软的肉感,太子险些当场缴械。   “孤——”太子在原地费劲的挪动了一下身子,后,似是投降了一般放弃了挣扎,头向后仰着靠在地板上,声线晦涩,闭着眼道:“孤确有此痣,但世子夫人与世子成婚许久,这腹中孩子又怎么会是孤的?世子夫人为了救秦夫人,当真是谎话连篇。”   提及这些,柳烟黛难免涌起几分羞赧,她低垂着脑袋,轻声道:“周渊渟不曾碰过我,我们并不恩爱,从始至终,就只有太子碰过我,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太子的,还请,还请太子看在孩子的份儿上,救我婆母、救我叔父一回。”   太子缓缓睁开眼。   当时,他自下往上的看着她,正好能看到她饱满的曲线和柔嫩的脸蛋,听见她声调软软的说“只有太子碰过我”的时候,太子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胸膛,爽的他头皮都跟着发麻。   好听,爱听,好宝宝,再说一次。   他的手不由自主的落到她的腰上,弹弹嫩嫩的触感贴上掌心,那一夜的记忆便汹涌的重新扑上来,让太子一阵口干舌燥。   好宝宝好宝宝好宝宝好宝宝——   他的呼吸更急促,胸膛剧烈起伏,足足过了两息,才偏过头去,道:“那一日,孤确实遭人暗算了,但孤醒来的时候,只有孤一人,具体发生了什么,孤不记得了,是世子夫人脱了孤的衣裳,还是孤自己脱的?世子夫人当日,也是这般骑在孤身上的吗?”   他一开口,声线嘶哑的要命,隐隐透着几分潮热,那只手更是在地毯上用力攥紧。   柳烟黛想了想,不大确定的说:“大概,是殿下自己脱的。”   她反正没对太子动手,甚至她的衣裳都是太子脱的,而且,当日她走的时候,明明听到了有人走过来,可是太子却说自己没看见……难道是那个人看太子被用过了,知道不能得逞了,所以又走了?   她当日都不敢回头看,只能这么囫囵的推测。   “孤自己脱的么?”太子眉头渐渐拧起来,带着几分不信任,道:“孤对那一日的事……一直在调查,偶尔隐隐会记起来一些什么,但记得不太清晰,既然世子夫人说那一日是你,便证明给孤看。”   太子倒在地上,一张锋锐俊美的面上带着几分狐疑与不信任,拧着眉看着柳烟黛,道:“当日发生了什么,还请世子夫人一样一样演示给孤看,若是孤能记起来些,便信世子夫人所言。”   柳烟黛听了这话,只能费劲心思的去想。   “大概,是——”她先倒在太子的怀里,道:“先是躺着的。”   “然后再坐起来,我,我在太子身上。”   柳烟黛回想起当时的事物,费尽心思的想了半天,等到她都说完了,那躺在地上的太子才拧眉道:“世子夫人坐起来的时候,孤是穿着衣裳的吗?”   柳烟黛被问的一顿,回忆着说:“没穿着了。”   因为她接下来就要压上去了。   太子冷着面,神色狐疑道:“既如此,还劳烦世子夫人将孤身上的衣裳脱了——还原当晚发生的一切,叫孤好好想一想,若是孤能记起来些,便信了世子夫人的话。”   柳烟黛羞红了一张面。   之前太子中药的时候,她自己其实也是被裹挟的,事发突然,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事后阴差阳错得来了个孩子,她还觉得自己占便宜了,反正这事儿也没多少人知道,她就将这些事儿都忘到脑后去了。   谁料有一日,她还能将这些事儿翻出来,一点一点演示给太子看。   青天白日,两个人要这般……柳烟黛面庞都烧起来了。   偏太子神色越发冷,一本正经道:“孤只是想知道当日发生了什么,世子夫人说不出来,便是骗孤。”   柳烟黛的十根手指头抠着太子的锦袍,道:“我与太子……男女有别。”   她这时候已经隐隐察觉到不对了,太子的所作所为,好像……也不像是正人君子。   她以为太子应该与她对证据,应该与她去查,可是谁能想到,太子竟然什么都不管,只要她再做一遍。   这等行径,哪里是好人家能做的?   若是要将那一日的事儿再做一遍,是要做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做完”了呢?   她心里已经生出了几分畏惧,但她此刻骑虎难下,若是她拒绝了,是不是就失去了太子的助力?若是她答应了……太子竟然对她……   那些暗地里面不能说的欲念如同被煮沸的水蒸气一样翻涌上来,烧红了柳烟黛的面。   见柳烟黛神色勉强,太子眉眼平淡道:“若是世子夫人不愿,孤不强迫。”   说话间,太子又要走。   他已经掐准了柳烟黛的命脉,柳烟黛不打算认他这个孩子父亲,但是柳烟黛要秦禅月和楚珩,而眼下,秦禅月和楚珩都是“危在旦夕”。   除了他,柳烟黛找不到任何人。   所以柳烟黛死死的摁住了他,声线怯懦的说:“太子莫走,我照那日做便是。”   ——   太子是一个很有耐心的垂钓人,先打围,后下饵,等到柳烟黛一咬钩,他不由分说就将人甩上岸,到了他手里,神仙都难救,就算是楚珩跟秦禅月后续想来要人都要不回去。   而柳烟黛,被太子的一块饵钩的要死要活,她也无法挣脱,像是咬着救命稻草一样,死死的咬着那只饵。   她自然也知道“这样的事不对”,可是她别无选择了。   若是她叔父死了,婆母死了,那她也一定是要死的,和这样的结局比起来,太子索要的东西……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眼下,就算是要她肚子里的孩子,她也得生下来交出去,更何况是她自己呢?   柳烟黛的面颊烧的滚热,头脑发晕的时候,又想,那日究竟是按照什么顺序发生的呢?   其实两个人的记忆都不算是完整,一个是稀里糊涂被架上去了,另一个是中了药根本就不清醒,哪里像是今日,两个人都清醒极了,目光对视更羞人。   她发羞,太子也不催,就那样静静地瞧着她,从她泛红的面皮,一直瞧到她白嫩嫩的耳尖。   这是一道美味的餐点,他有耐心一点点来吃。   衣衫被她自己褪尽,露出其下牛乳一样嫩白的肌理,她羞的用手掌去捂,同时又打了个颤,下意识看向太子。   那位太子从始至终就没避让过,依旧是那样一副冷淡的神态,脸上写满了不在意,看起来像是“你要来就来不来我就走”,反正死的不是他叔父,被困的不是他婆母。   柳烟黛就那样颤抖着爬过来,迎着太子的目光,如那一日一样坐过去。   “那日,我就是这样,太子记起来——啊!”   柳烟黛惊叫一声,剩下的话就这么吞回去了,她已说不出话了,白嫩嫩的脸蛋涨成一片红,太子欺负她,她也不敢反抗,一张白嫩嫩的脸都挤在一起,粉艳的唇瓣一抿,似是又要落下泪来。   “孤那一日——”太子攥着她的腰,偏还要问她:“是这样的吗?”   柳烟黛更说不出话。   太子便不满意了,既要来求他,怎么还能不说话呢?他便道:“世子夫人不开口,孤怎么知道是不是呢?”   柳烟黛咬着自己的手指不肯发出声。   太子更不满意,伸手去故意掐她。   柳烟黛怂成了胖嘟嘟的一团,被太子掐拽的匍匐下来,又被太子单臂搂在怀里随意揉搓,他伸手揉还不够,还要上嘴啃,啃还不够,还要叼着肉问一问:“孤那一日,可有如此?”   柳烟黛被他欺负的浑身发颤。   雅间窗外还能传来一楼大堂的曲乐声,面前的画面似乎与那一日在山林中的画面重叠。   太子简直要飞上云端了。   因为是在楼内,所以没有太阳光直射,便显得雅间内昏暗,所以其内的灯火不分昼夜都盈盈的亮着,照亮了烟黛的面,发鬓早都乱了,垂散在她身后,那张面更似海棠醉日。   他连眼睛都舍不得眨,就那样直勾勾的看着她,不愿意错过每分每秒的细节,感官被放大,放大,放大,她的每一根头发丝都那么勾魂。   “好宝宝,到孤怀里来。”   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美,一切都是那么的好,柳烟黛在他怀里的每一刻都让他着迷,他多想就这么跟柳烟黛纠缠一整日。   可是,历史的轨迹总是相同的,今日雅间之内发生的事也果真如同那一日一般,两刻钟,什么都结束了。   不,好像更短了。   太子一碰到她,就难以自控。   柳烟黛倒在地上,被太子紧紧拥着的时候,眼泪汪汪的闭上眼,想,她再也不把太子当好人了,这个狗东西,趁她家里落难欺负她,算是什么男人?等她婆母出来了,她一定要跟婆母告状,她暂且先韬光养晦,等婆母和叔父出来……   结束之后,太子也不愿意松开她,见她闭上眼,还以为她在回味刚才的事儿,便把玩着她的头发问:“世子夫人可满意?”   他明知故问,就是想听点好话。   毕竟他这样龙章凤姿之人,放在什么地方都是能让人满意的,柳烟黛就算是最开始不想跟他,但是只要与他来上两回,也会食髓知味的离不开他,他可是要当皇上的男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柳烟黛怎么会不满意呢?   柳烟黛闭着眼,听见他的语调心里都跟着冷哼一声。   真不知道他在得意什么。   他们秦家的男宠单拎出来都能有两个时辰!   但是柳烟黛也不敢骂,她怂唧唧的想,就当是为了婆母,被狗咬一次就咬一次吧,反正太子也不可能娶她。   这个狗东西,怎么看都是见色起意,估计与她来两回就腻歪了。   等她这个孩子生下来,还给太子之后,太子去娶妻,她去找男宠,他们谁都不掺和。   于是,柳烟黛硬着头皮,说了两句好听的话。   “太子……人中龙凤,烟黛满意。”   她说这些的时候,声音里还带着点哭腔。   太子听不够。   他吃都吃到嘴了,那张斯文儒雅的脸也终于被他自己撕开了,露出了底下贪得无厌的真面目,他抱着面色潮红的柳烟黛,哄着柳烟黛再说点别的好听的。   “好宝宝,再说一次,哪里满意?”他问。   柳烟黛痛苦闭眼,深深吸气。   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卧薪尝胆”。   光是说还不够,他还试图再来一回。   刚才他有些太兴奋了,很多东西都没试过,要是让他再来一回,定然能——   “殿下。”柳烟黛可不想再跟他来什么两刻钟的游戏了,她可怜巴巴的抱着自己的肚子,低声道:“我还怀着孩子。”   太子只得被迫停下来。   他那双丹凤眼落到柳烟黛的腰腹上瞧了片刻,像是瞧见了里面的、他们的孩子一般。   这是他们的孩子。   他便忍不住凑过去,轻轻在其上落了一个吻。   将人都吃干抹净了,太子终于给了柳烟黛一个甜果子,他先将人拉到怀里抱上,后道:“孤好似想起来了,那一日确实是世子夫人——既然如此,孤可以答应世子夫人的话,去救秦夫人一回。”   柳烟黛脑子是转的慢了一点儿,但也不是傻,太子方才说想不起来,逼着她脱衣裳,等弄完了,就什么都想起来了,她自然也能猜到太子是故意欺负她。   这就是个趁火打劫的王八蛋,馋她身子!下贱的狗东西,应该被浸猪笼里去!怪不得婆母一直说太子“心机阴沉”“坏事做尽”,是她被骗了,丧尽天良的东西,居然骗她,就该把他下面那点玩意儿给阉掉!   但柳烟黛不敢说。   她可怜巴巴的在太子怀里抬起脑袋,被吮的红润润的唇瓣里挤出来了一句:“太子真是好人。”   算了,别管别的了,只要太子肯救她的婆母和叔父,她被狗咬几回都行。   小妇人浑身白嫩,娇滴滴的这么一撒娇,太子心魂都没了一半儿了,低头又要去啃她。   柳烟黛急的直叫:“殿下,我还有孩子,不能再——”   “孤知道。”太子喘着粗气道:“好宝宝,孤就亲一亲。”   柳烟黛身上的每一处他都喜欢,不能弄,那就亲亲舔舔。   柳烟黛觉得太子真的跟狗一样,上去就一顿舔,老天爷给他舌头是让他吃饭的,不是让他四处舔来舔去的!狗男人,舌头不要就拔了,别在这发癫!这被狗舔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等太子亲完了,凑过来问她:“烟黛喜欢吗?”   柳烟黛涨红着脸,憋出两个字:“喜欢。”   太子更得意了。   看看!被孤迷死了!   他们俩在雅间里磨蹭到午时,太子才放手,临走之前,太子还约了明日要与柳烟黛见面。   柳烟黛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窝窝囊囊的回道:“这是臣妇的福气。”   太子不爱听“臣妇”这两个字,掐着她道:“日后,要自称妾身。”   妾身个屁!狗东西狗东西狗东西狗东西把你那点玩意儿阉了两刻钟都没有的狗东西!   柳烟黛忍气吞声,挤出来一脸笑:“这是妾身的福气。”   太子舒服了。   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舒服过,之前那些不顺的事儿好像都在这一刻顺了,他拥着柳烟黛,死活舍不得顺手,又磨蹭了一会儿才放人。   柳烟黛精神萎靡,太子神清气爽,两人依旧是一前一后的从茶楼里离开,柳烟黛先走,太子后走。   柳烟黛这一头回了王府,躺床上就睡了个天昏地暗,旁的都没管,反正太子既然应了她,就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叔父和婆母死掉。   柳烟黛当时裹着被子睡过去的时候,恍惚之间想,她这样,也算是“有用”了吧?   虽说这用法……有点湿乎乎的,还黏黏的。   但好歹也是用上了呀!烟黛努力过了!   裹在锦被之间的小迷糊蛋沉沉的睡了过去,如水一样的墨发卷着枕席,沉甸甸的坠入了梦乡。   ——   与此同时,茶楼。   柳烟黛走后,太子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原处回味了一番。   这地面上留着一点润湿的痕迹,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柳烟黛的,太子一瞧见,就觉得浑身都跟着发麻。   好宝宝——   刚才的时间实在是不够多,只在地上玩儿了一会儿,这桌案,这窗户,这屏风后面,他们都没来得及。   太子一一扫过后,大手一挥:“把这封了,不准旁人进。”   以后,他还要带柳烟黛来玩。   门后的金吾卫点头应下。   太子这才从雅间中离开。   离开了燥热的戏园子雅间,外头的冷风呼呼的吹到太子的身上,将他身上那点旖旎心思都吹散了。   情欲如潮水般褪去,露出了太子如嶙峋野石一般坚硬的、残酷的底色。   他坐上马车,短暂的将柳烟黛的事情抛到脑后去,开始思索眼下的局势。   眼下,所有人都以为忠义侯府、镇南王府的人要完了,以为镇南王要输了这一局了,二皇子那一头,应当正高兴着呢。   太子闭着眼,靠在马车上,任由马车摇摇晃晃,一路回了紫禁皇城。   别管大陈底下的官员打成了什么样,紫禁皇城之中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宫内的花木已随秋风枯谢,透着淡淡的寂意。   永昌帝现在老了,开始搞蛊虫,搞长生,每日泡在寿蛊殿里待着,让几个老蛊医给他搞什么药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自己搞死,太子住在东宫,二皇子住在永和宫,万贵妃住在春喜宫,旁的一些叫不出来名字的妃嫔们都老老实实地待着,面上如一潭死水。   太子今日回东宫后,不到半个时辰,便听外头的宫人禀报,说是二皇子前来拜访。 第54章 好想殿下哦~   当时暮色已沉, 残阳挂在殿后,一缕赤金泛黑的夕阳光线正照耀在窗柩上,将琉璃窗柩照出了一点刺目的日光。   秋日的太阳没有什么暖意, 反而更添几分沉沉的肃杀, 东宫厢房内的地龙早已烧起来了, 升腾的暖意将地毯都烫的热烘烘的,矮案上摆了个烧瓷蓝碗,碗中置了朵浮水碗莲,莲花正开, 淡淡的清香飘散在四周。   窗外寒风吹拂间,太子静静坐在矮榻旁执子,自己与自己弈棋。   听见动静, 太子不曾抬首,只语气平和道:“让二皇子进来。”   外头的宫女低头应是, 转而退下后, 不到几息, 二皇子便提着一壶酒, 飒踏而来。   宫女瞧见二皇子的时候,忍不住羞红了面。   与严苛冷冽的太子不同, 二皇子是个温和的人,早些年,二皇子宫里还养了几个美人妾室,每一个都被二皇子养得极好,甚至有一个宫女还被二皇子脱了贱籍, 惹人艳羡。   据说再过几日,就要与右相家的小女儿成婚,为此, 二皇子还将那些美人儿都遣散了,一一给了不少陪嫁,甚至有的还许配给了亲近的手下做妻,如此妥帖,谁能不喜爱呢?   察觉到宫女的目光,二皇子面上笑意更浓。   他提膝入殿,好一番春风得意,迈入东厢房内时,一抬首,就看见他的好皇兄正在案边执子对弈。   太子贯爱下棋,有时与旁人下,有时与自己下,这是太子自小就养成的习惯,每次太子发现了什么高兴的事儿后,都会自己一个人静静地下棋消化,只是后来太子岁数大了,少碰棋了。   旁人见了他下棋,便都绕开,不扰其兴致,偏二皇子瞧见了,要坐到太子对案来,自来熟的拿起一颗棋子,要与太子手谈一局。   “前些日子得了一壶好酒。”他将手里的酒往案上一放,瞧着放纵恣意,随性而为道:“今日来寻皇兄畅饮,皇兄不会嫌我聒噪吧?”   谈笑间,二皇子“啪”的一下落下一黑字。   二皇子这话里带着点锋芒试探,但太子眼皮子都不抬,只安静拿起白子。   自从镇南王回长安之后,太子与镇南王抓着“二皇子刺杀王爷”的证据,将二皇子打的抬不起头来,二皇子早就憋坏了,每次见了太子都皮笑肉不笑的躲开,眼下好不容易占了上风,自然是要来他这里炫耀几分。   你有镇南王保驾护航又如何呢?瞧瞧,本宫不还是站稳脚跟了吗?   “孤不饮酒。”太子落一白子,语调平和。   他就像是没察觉到二皇子的挑衅似得,依旧如以往般平静,像是一片深而又深的湖,丢一颗石子下去,立刻被吞没,连水波都冒不出来。   二皇子就讨厌他这样。   都快大难临头了,还在这搞什么高深莫测的姿态呢?   二皇子手中的黑子“笃笃”的敲了敲案面,随后“啪”的一声落下,黑棋落下时,二皇子语调轻佻的问:“近日[卖官鬻爵案]好似也寻到了关键证据了,说不准过几日,就要宣判了,皇兄可知晓?”   说话间,二皇子忍不住抬眸去看太子。   烛火熠熠之下,太子面无表情,那锋锐的眉眼间似是瞧不出任何情绪,好似不管你说什么,他都只会淡淡的看着你,好似你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毛虫,不值得他多给一个眼神。   分明他已经快输了啊!这个时候的太子就该殷殷切切的望着他,放软身段过来哀求他才对!可偏偏,太子就那样端端正正的坐着,像是没看见他一样。   二皇子更讨厌太子了。   他真的很想知道,他这位皇兄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动怒,他到底要做些什么,才能让太子翻脸?   “孤听闻过。”太子语调平缓,拿起一颗白子,缓缓落于盘中,后道:“你输了。”   二皇子垂眸一看,太子的白子早已将黑棋的路都堵死了。   二皇子一时发恼,随手将这棋盘上的棋子拨乱,道:“太子殿下现在还有空闲在这里弈棋?镇南王的养妹危在旦夕,等秦夫人死了,镇南王必反,到时候,太子手下可还有助力?”   二皇子眼下胜券在握,难掩焦躁,一刻都等不了的撕开了彼此之间遮丑的面纱,在其下那些被掩盖的、针锋相对的洪流便呼的一下翻出来,吹来阵阵寒意。   两颗棋子被二皇子的手拨到地上,传来阵阵撞击声,随后,四周一片死寂,空气中像是多了某种无形的刀锋,让人的呼吸间都多了几分争鸣之意。   棋子落地,也不见太子翻脸,甚至,太子薄唇微勾,瞧着像是笑了。   “那皇弟以为,孤当如何?”他笑着问。   太子当如何呢?   他当过来恳求,过来伏低做小,主动与二皇子谈和,现在二皇子手上捏着秦禅月卖官鬻爵的证据,而太子和镇南王手上捏着二皇子刺杀镇南王的证据,两边拉锯,谁也弄不死对方,为什么不握手言谈这一回呢?   “皇兄与本宫是亲生兄弟。”二皇子摆出来一张“兄弟友恭”的脸来,面上昂起来一些温和的笑容,轻声道:“何必闹得这么难看呢?”   只要太子退一步,他自然就也跟着退一步啦,他们这场交锋就默契的停手,不好吗?   太子含笑看他。   太子笑起来也不像是什么温笑、浅笑之类的和善笑容,他那薄唇是勾起来了,但那双眼却是不动的,只定定地瞧着二皇子,那姿态,更像是在看笑话,显得那勾起的唇瓣多了几分讥诮。   他不需要说话,只需这么静静地看着二皇子,二皇子就能感受到他的嘲讽。   二皇子面上的笑容便也渐渐僵硬住了,最后消失,变成了一张阴沉沉的面。   两个兄弟都不再言语。   片刻的僵硬之后,二皇子起身拂袖而去。   殿内的太子依旧端坐在案后,神色淡然道:“来人——将酒壶送回去,与二皇子说分明,永和宫的野酒太差,孤喝不惯。”   酒当然不野,这是御酒,太子说的其实是宫里的万贵妃来路不正。   太子向来是知道怎么气二皇子的,专挑最刺人的地方来踩。   二皇子本来就生气,盛怒回宫的时候,路遇东宫的宫女将酒壶往他的宫里送,夺过来便砸了,将宫女吓得战战兢兢的跪下磕头。   二皇子也不曾管,而是回了他的宫殿后,召手底下的人来见面。   他要知道太子最近到底在做什么。   他的这位好皇兄,从来都是个谋定而后动的性子,眼下秦禅月都被大理寺少卿给死死摁住了,太子居然还没有任何动作,定然是藏了后手。   但他想不出来后手在何处。   二皇子的消息送出去后,不到片刻,便有太监悄悄入内,与二皇子密声言谈。   只听那太监道:“近日来太子不曾有什么特殊的举动,只是悄悄去过两次镇南王府,我等都推测,他是在与镇南王言谈——镇南王倒是真能忍,他那养妹都进了牢狱中,他却到现在都没冒头。”   太监细细说了两嘴后,又道:“太子最近似乎爱上了听戏,去过一个戏楼里消磨了不少时间,也不知是为何。”   二皇子拧着眉听了半晌,道:“将这戏楼好好盯起来。”   他这太子哥哥向来勤勉,纵然成了太子,每日练功也都不曾落下,从来不做什么享乐之事,更何况是去戏楼看戏。   他定然是去办大事了!还是必须要他亲自去办的大事,不可忽略。   一旁的太监则低声应下。   两人正言谈间,外头突然传来太监拉长了的音调来:“万贵妃到——”   太监与二皇子都是一激灵,太监忙去一旁站好,躬身行礼,二皇子则是立刻站起身来,迎向宫殿门口。   万贵妃正从宫殿外行进来。   外人都说,万贵妃是狐狸精转世,将皇上勾的大小不分,妻妾颠倒,但实际上,万贵妃生了一张明月静美的娴静面,一眼望去,若杨柳扶风。   万贵妃行进来后,给了那太监一个眼神,太监便匆忙而下,殿内就只剩下了二皇子与万贵妃两人。   “娘,您怎的亲自来了?有什么事儿唤儿子去不就得了。”私下里二皇子见了万贵妃,都是唤娘的。   一般后宫妃嫔生了孩子,都要送到皇后处养着,但万贵妃独一份,她不必,二皇子自从生下来,就是她自己亲手养大。   二皇子向来喊万贵妃为娘,喊皇位上那个为爹,他们在外人瞧不见的时候,就真的如同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一样。   这也是他们母子俩敢跟太子作对的底气。   太子喊皇上都得喊“父皇”,但二皇子可以喊“爹”。   在万贵妃和二皇子的眼中,他们跟永昌帝可是一家人,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三口,可偏生当年太后偏袒母族,偏袒皇后,硬生生把位置给了皇后,逼得万贵妃只能来做个贵妃。   他们当然恨皇后了,等皇后死了,他们就恨太子,等太子死了,他们才能痛快。   “娘有事问你。”万贵妃见了儿子,只拧着眉,一脸担忧的道:“你——你姨母的事儿,你可有给办了?”   前些日子,万贵妃的妹夫,吴行止死了之后,吴家就跟着一落千丈,万贵妃的妹妹,也就是万夫人,只能靠着万贵妃的余威撑着,按理来说,他们家都这么落魄了,太子该抬抬手了,可太子不知道抽什么风,突然针对吴家下手,翻出来一些陈年老黄历,像是要将吴家一网剿灭似得。   万贵妃只能赶忙叫自己的儿子来安排。   而吴家的事儿还不止这一件。   吴行止死了就死了,更让人糟心的是,吴行止的女儿,万贵妃的侄女,吴家大姑娘,吴晚卿丢了,说是去参加了一个围猎宴后,吴晚卿就找不到了。   万夫人刚刚死了丈夫,被太子为难不说,现在又丢了女儿,难受极了,几乎都要上吊去了。   万贵妃跟万夫人可是亲姐妹俩,她当然要帮衬着自己的妹妹。   说话间,万贵妃由二皇子扶着坐到了黄花梨木椅子上。   “自然办了。”二皇子道:“儿子不会眼睁睁看着姨母受委屈的,太子不可能将人赶出长安只是——表妹一直找不到。”   二皇子其实也挺喜欢自己那个表妹,聪明,伶俐,本来嘛,二皇子和万贵妃是打算让这个表妹多在宫中露露面,讨皇上喜欢,他们再抬一抬,给吴晚卿回头封个郡主、县主之类的,再配个好婚事。   但是谁能想到,吴行止突然就死了,吴晚卿这条路就断了,二皇子也觉得遗憾。   “也不知道人是跑到哪里去了。”万贵妃眼角里含着点泪光,道:“吴行止这件事,你对不住你表妹,你知道的吧?”   吴行止是二皇子党,为了二皇子卖命,勤勤恳恳给太子党找了不少麻烦,明里暗里替二皇子办了不少脏事儿,现在太子把吴行止弄死了,二皇子得记着吴行止的恩情,日后厚待她的姨母啊。   “这是自然。”二皇子又一次道:“儿子不会让姨母受委屈的。”   只是顿了顿后,二皇子迟疑着与椅子上的万贵妃道:“娘,您这些时日,可曾去见过爹?”   万贵妃面上也有些恹恹。   早些年,他们夫妻感情好的时候,自然是天天凑到一起去的,他们俩都没有旁人,只当对方是自己的一部分,血肉都不分开。   但是时日久了,永昌帝不满足于这些了。   永昌帝还想长生。   永昌帝身子骨其实不算好,早些年,永昌帝年幼的时候,大陈乱过一段时间,永昌帝受过些伤,本来是个早亡之像,早就该死了的,但永昌帝不想死,他天天跟着那些蛊医搞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还吞吃过活蛊。   这活蛊,能让永昌帝一直活着,但是却要求永昌帝每个月都吞吃一定量的虫子,否则就会爆体而亡。   这事儿其实不是秘密,太子和万贵妃都知道,只是万贵妃不想与自己的儿子说——她在儿子面前,总想维护住他们做父母的体面,任何荒唐事都不告诉二皇子,以至于二皇子还不知道他亲爹每个月都吃活蛊的事儿。   而且,吃了活蛊之后,永昌帝时而燥热癫狂,时而意志消沉,清醒的时候很少,反而更像是被活蛊操控的人,这些年,万贵妃都少去跟永昌帝谄媚了。   她亲眼瞧见永昌帝活蛊发作。   这活蛊发作的时候,万贵妃只觉得永昌帝不是永昌帝了,这是一坨自己都不认识的,活着的烂肉,永昌帝的脑海里面是有他们在一起的记忆的,但是却不是那个人,只是会走会说话的,一坨莫名其妙的东西而已。   只是二皇子与他这个亲爹见得少,后宫里那些恶心事儿又都是万贵妃在扫尾,所以二皇子不知道他亲爹干的那些事儿罢了。   “不曾。”万贵妃道:“你也别总去找他,他——他忙。”   二皇子低低的“噢”了一声,复而又说:“我是怕这次的事儿惹爹生气。”   秦禅月一直都很皇上喜欢,虽然秦家是太子党,但是秦家军却也是真的保家卫国的猛将,这一回,二皇子为了政斗,诬陷秦禅月,他怕自己亲爹生气。   “不会。”万贵妃摇了摇头,道:“你爹——不会生气的。”   当初永昌帝也是腥风血雨中上位的,他见多了政斗,如何会介意自己的儿子去政斗呢?他只会介意自己的儿子蠢。   二皇子听了万贵妃的话,在原地团团转了半晌后,亢奋的说:“娘,你放心,儿子这回,一定能赢过他。”   万贵妃点了点头,道:“争上皇位,这才是最重要的。”   永昌帝当皇上,万贵妃都不放心,只有她自己儿子当皇上,她才能放心。   二皇子也想当皇上,那是最高最高的位置!谁不想要呢?   他野心勃勃。   当夜,二皇子一夜都不曾睡着,期待着明日的到来。   他要在朝堂之内搅弄风云,将他的好皇兄狠狠地压下去!   ——   与此同时,大理寺衙房之内。   当时已经是深夜,今日无风,只有一轮明月挂在天边,云层浅浅映着光晖,照着大理寺衙房前的窗台,偏头一望,就能瞧见一点莹莹的光。   宋远洲在案后疲惫的捏着眉心,眉眼之中闪过几分轻快。   今日,他终于能歇一歇了。   从侯府之中拿回来的账本将各个证据链都添完整了,构架出了一个以镇南王和秦夫人为主的、自上而下的贪污构架,他已经将所有的证据整理出一半了,估摸着,后日就可以去承禀永昌帝。   思索间,他抬起手,轻轻的拍了拍桌案上放着的证据。   沉甸甸的证据压着他的手掌,带着某种重若千钧的力道。   他知道,这证据一旦整理完、交出去,忠义侯府就完了,连带着镇南王这边也得塌半边。   不过,外头究竟是闹成什么腥风血雨的样子都跟他没有关系,他是标准保皇党,只要他对得住上头的皇上就行。   这样一遭糟心事儿落下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能继续让他安安稳稳的当好大理寺少卿就好。   哎呀,人生在世,真是片刻不得闲。   宋远洲正思索着,外头突然有人敲门。   宋远洲唤人进来,才瞧见是自己的心腹。   这心腹一凑过来,在宋远洲旁边说了一件事。   原是锦衣卫的人在暗地里发力,托人过来给宋远洲带一句话。   大陈锦衣卫贴近后宫,跟万贵妃走一道儿的,现下的指挥使是万贵妃一手提拔上来的,据说那指挥使还认了万贵妃当干娘,其实指挥使比万贵妃还大一岁呢……哎呀,总之,也是个为了上位能四处认娘的东西,宋远洲这种文人风骨是看不上的。   而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托人来说的事儿也简单,就一件,说是这侯府的二公子,周驰野,有戴罪立功的情节,希望宋远洲能轻判。   宋远洲听了这事儿,登时后背冒出了一身冷汗来。   侯府二公子周驰野,也就是那个将所有事情捅出来的不孝子,侯府落到眼前这个情况,与周驰野是脱不开关系的。   眼下,万贵妃的人希望能轻判周驰野,那就代表着,万贵妃的人跟周驰野有勾连。   或者说,周驰野这样攀咬侯府的人,很可能是受了万贵妃和二皇子的授意。   宋远洲整理出来的这些证据突然就变得烫手无比,因为这些证据,都是他按着周驰野的话去找到的,也就是说,他成了周驰野的刀,也间接成了二皇子和万贵妃的刀。   就算是他不愿意,但是这一刻的他依旧成了万贵妃和二皇子设计太子党的一个帮凶。   不……应该说,谁是主审官,谁就得被拉下马来。   这一场仗,万贵妃和二皇子要赢了!谁若是识相一点,都该在这个时候卖好,赶紧给周驰野轻判,到时候,等万贵妃和二皇子得势了,可不要回头来找他的麻烦。   但是,宋远洲厌恶周驰野。   这位宋大人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最后硬生生的顶住了压力,只道:“此事,事关重大,一切按着律法来判,本官改不了。”   这件事儿被他驳回去了。   下面的心腹转而去回话,只留下宋远洲一个人坐在案后叹息。   怎么做都要得罪人,这当官的青云路,真是一步一个坎。   ——   次日,清晨。   一大早,宋远洲勉强歇了一夜,起来就继续干活儿,比外头的鸡起的都早。   而太子也是一样的日程。   下面的人你拉我扯的撕来撕去,上头的人——今天准备舔点别的。   太子殿下顺着昨日的路,一路去了戏园子里,等着他的小烟黛过来。   ——   清晨,辰时。   柳烟黛从王府之中醒来。   一早醒来,柳烟黛在睡着和起身之间犹豫了两息,最后爬了起来。   一切都是为了婆母。   今日王府之中的人依旧是一副人心惶惶的姿态,唯独小烟黛不愁,她清晨起来疲惫的打着哈欠,任由嬷嬷给自己化好妆荣后,继续准备去戏楼。   昨日跟那个狗东西约好的时间就是今日。   柳烟黛困倦的要死,人其实都懒得去,但是一想到婆母,她还是咬着牙撑起了身子过去了。   一切都是为了——   马车晃晃悠悠行驶,柳烟黛靠在马车上沉沉的睡着,一直到戏楼的时候,她才被嬷嬷叫醒。   上楼的时候,柳烟黛两条腿都发沉,只觉得十几阶台阶都要命的很。   婆母——   她才行到门口,门内的人突然拉开门,一把将她抱了进去,将她亲昵的塞在胸膛间,诱哄着问她:“一夜过去,是不是十分想孤?”   柳烟黛深深闭眼。   婆母啊!烟黛尽力了!   “是呀。”柳烟黛挤出来一个笑容:“我好想殿下。”   太子抱着人往雅间走。   雅间内添了一张床,是太子亲自叫人搬来的,雅间的窗也早关上了,烟黛瞧着那张床,在心里发出了一声冷笑。   呵……两刻钟还费这个劲儿做什么?   柳烟黛闭上眼不愿意搭理他,但太子却是迫不及待。   床榻柔软,他将柳烟黛摆上去,又特意拿了两个枕头垫在柳烟黛腰肢后头,语调极其温柔。   “若是受不住了,记的叫孤。”   柳烟黛“嗯嗯嗯嗯”的点头,抬手就示意他过来。   早弄早结束,她要回去睡觉。   而太子瞧见她这姿态,不由得一阵得意。   太迫不及待了,一看就知道想他想的要命。   太子还矜持上了,慢悠悠的撩开她的裙摆,一点点压过去,帮她褪下绫罗绸袜时,微微挑起眉头问:“这么想要?”   柳烟黛微笑点头:“太想了。”   ——   柳烟黛是一块饱满的羊脂玉,嫩弹娇滑,品之有异香,尝之如热刀切荔枝,汁水迸溅。   太子每次见她,都觉得能起码折腾上几个时辰,但实际上,柳烟黛只要一扭腰,一吸气,他便要立刻投降,总之,太子一碰了她,人都控制不住的乱抖。   当时他们好不容易结束,柳烟黛连起身都不能,裹着被沉甸甸的便睡了过去,太子沉浸在这种欢愉之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将她整个抱入怀中,在她闭眼歇息的时候,贴着她的耳垂问:“待孤登基,迎你入宫好不好?”   柳烟黛一个激灵,睡不着了。   进了宫有什么好的?见不到婆母了,还要天天伺候两刻钟,谁受得了?   她抿着唇,低声说:“妾身嫁过人,不配再入宫伺候,不敢奢求。”   太子满足的喟叹一声。   太乖了,好宝宝。   “孤不会亏待你,你要听话。”他说。   “才能永远留在孤身边。” 第55章 补药再舔啦!   “待到孤登基——”太子贴着她的脸, 语调轻柔的说着抄家灭门的话:“没人敢说你的出身,孤允你,永远留在孤的身边。”   他知道她身份不好, 还嫁过人, 甚至肚子里的孩子还曾经冠过周渊渟的姓氏,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永昌帝活不了多少年了,他最多也就这一两年的命数,搞不好就是今年了。   蛊虫不喜冬,每每到了冬季, 这些蛊虫都很难培育,永昌帝体内的活蛊得不到满足,也会渐渐衰败。   二皇子跟万贵妃到现在还不死, 不过是仗着永昌帝的偏爱而已,等永昌帝死了, 太子要把这两人身上的肉一片片活刮下来, 送下去给永昌帝当陪葬。   到时候, 他才是大陈里唯一的王。   那个时候, 他要柳烟黛,谁敢说一句“不”呢?   就是镇南王站在他的面前, 也未必敢因为一个柳烟黛来与他翻脸。   到时候,他就可以天天跟柳烟黛躺在一起,任谁都不能来打扰他们。   一想到此,他便觉得现下与柳烟黛在这一个小小雅间之内,实在是委屈了柳烟黛。   他的女人, 怎么能受这样的苦呢?   思索间,太子低头,轻轻吻了她额头, 道:“你若是有什么想要的,尽管与孤开口,留在孤身边,天下最好的东西孤都会给你。”   就算是柳烟黛想要皇后的位置,他也不是不能给她。   当时被褥温暖,太子胸膛滚热,柳烟黛被锦被簇拥着,歪靠在太子的怀里,想,谁要留在你身边呢?   她留在婆母身边才最好呢。   这狗东西,趁火打劫欺负她,也没见多喜欢她,瞧着就是馋她身子,现在还好意思跟她说让她进宫。   她进宫还不是要去伺候人?她在镇南王府可是被人伺候!   伺候人和被伺候她还是分得清的。   等她婆母出来了,她肯定要跟婆母告状的!   她没办法,但婆母肯定有办法。   柳烟黛揣了一肚子的坏心思,把太子从头到脚都骂了一遍,两刻钟的东西,还痴心妄想要她去陪,呸啦!   但柳烟黛面上没露出来半点。   这小姑娘这些时日好像突然就长了心眼,而且全用到太子身上来了,小嘴儿抹了蜜一样甜,嫩呼呼的跟太子撒娇道:“能留在太子身边就好,烟黛已经很感激了,什么都不敢奢求。”   太子被她哄的找不着北,抱着她一顿乱亲,从头亲到尾,连柳烟黛粉嫩嫩的足腕都要亲上好几口,还不舍得放开。   握着柳烟黛的足腕的时候,太子的脑袋里冒出来各种不可言说的念头。   这样白的足腕,这样粉的脚踝,肉乎乎的,白嫩嫩的,掐上去能有十个小肉坑。   他无法控制的,握着柳烟黛的足腕,放到了——   柳烟黛当时躺在床上不搭理他,心说这人要亲就亲吧,反正也不耽误她睡会儿,结果正昏昏欲睡时,她的脚底心突然踩上了一个不可言说的东西。   在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柳烟黛冒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殿下!殿下!”   她试图抽回腿。   可是哪里抽的回来呢?太子用一种钳制的姿态死死的摁住她,动作强势,声调却依旧放软,急促的喘息着哄她:“好烟黛,乖宝宝,不要动,帮帮孤。”   柳烟黛从锦缎之中看过去,就看见太子那张锋锐的面上染着淡淡的薄红,一切的秘密都全都袒露在这里,最原始的,最丑陋的,最脆弱的东西一览无余,他无暇遮盖自己,只用一种渴望又黏腻的目光看着她。   他要吃掉她。   柳烟黛既难为情,又觉得有点害怕,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匆忙拉起锦缎盖住了自己的脸。   太子又一次握紧了她的足腕。   这一次,柳烟黛感受到自己整个人都在战栗。   她挣扎的时候,一脚蹬上了太子的腰上,谁料太子闷哼一声,抱着她的足腕语句模糊的说:“好宝宝,再踩一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什么人啊!大变态吧!去死啊!   她咬紧小被子,吚吚呜呜的骂。   什么王八蛋啊。   这一场漫长的品尝一直持续到午时。   柳烟黛起不来身,太子便将吃食端到床榻前,亲自来喂她吃。   窝在锦被里的烟黛瞧着娇怯极了,一个劲儿把脑袋往枕头里扎,不肯出来吃。   太子手里拿着一杯牛乳,道:“是要孤做美人杯吗?”   美人杯……顾名思义,就是以美人做杯。   以前一些权贵的淫席乱会上,总会挑几个美丽女人出来,饮一杯酒来,以口对口,喂男人来喝,号“美人杯”。   他是真干得出来啊!这是个真变态啊!   柳烟黛哪里受得了这个,连忙将脑袋探出来了,小口小口的抿着喝。   太子瞧着她一鼓一鼓的白嫩脸蛋,一低头,在她脸上嘬吸了一口。   好可爱。   柳烟黛后背起了一层白毛汗,生怕这人又跑过来亲亲舔舔。   幸好没有。   等她吃完了,太子又把她抱着捏来揉去。   她像是个大型玩偶,太子一刻都舍不得松手。   柳烟黛踢他都害怕他舔上来,抽他一耳光又怕他爽到,只能咬着牙忍着。   等到时辰到了,太子才恋恋不舍的松开她。   放开她之前,太子还与她道:“烟黛只管再等些时日,等你入了宫,孤定当立你为皇后,日日伴着孤,到时候,你就不用再忍受与孤的相思之苦。”   柳烟黛拿他的袍子蹭了蹭脚腕,瘪着嘴没说话。   太子顺势握起来她的足腕,转而开始替她开始穿鞋袜。   他像是一个无孔不入的触手怪物,想要将她的一切都裹在他的巢穴里,将她的眼泪,涎水,潮湿时喷出来的水花全都吞掉,让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不允许任何人窥探到她的一丝。   等到穿好了衣裳,柳烟黛便要下去自己走。   她以为,这一回还要像是之前一样,两人分开,各走各的离开,免得被人发现,但是今日,太子死活腻歪她不肯松手,甚至要亲手抱她出去。   “殿下!”柳烟黛花容失色,道:“外面还有人呢,叫镇南王府的人瞧见可怎么办?”   太子脸色骤变:“孤见不得人吗?”   他可是太子!柳烟黛既然攀上了他,就应该时时刻刻拉着他出去炫耀才对,这般深藏着他,是觉得他丢人现眼了?更何况,镇南王府的人就算是真的见到他了,也不敢说什么。   柳烟黛心说,这还是个说翻脸就翻脸的变态。   奈何她人在屋檐下,只能耐着性子哄他:“我还未曾嫁到宫里呢,殿下替我想一想,眼下我夫君刚死没几日,我便与太子勾连,定是要被人骂的。”   她那张白嫩嫩的脸浮上来几分委屈,凑过来贴着太子的胸膛轻轻地蹭,道:“待我婆母出来了,待太子登基了——我们再谈,可好?”   她那样乖,那样轻巧的蹭了两下,将太子蹭的又舒服了,捏着她的手玩儿了两下,最后才送人离开。   柳烟黛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生怕太子跟上来,然后她每一次回头,都能瞧见太子在不远处瞧着她。   柳烟黛:……   烟黛跑起来了!   烟黛一跑起来,太子还瞧着她的背影笑。   小屁股扭起来也很可爱。   太子……太子一坠入情网,脑子就没了,平日里那么杀伐果决的一个人,半点疑点都不会放过,但现在一跟柳烟黛凑到一起,大头就被小头控住了,行为举止跟个满脑子废料的变态差不多,基本上没什么逻辑可言,多荒唐的事儿他都干得出来。   永昌帝起码还知道制衡皇后与贵妃,皇位,是一场无人生还的战争,每一个站在上面的人都必须失去点什么,但是,一旦要站上去了,就可以得到天下,所以就算是他再喜欢万贵妃,皇后死了,因为党派相争,他也不曾强行立万贵妃为后,因为他知道,一旦要立万贵妃为后,万贵妃党派一定往死里弄太子,那太子一定更激烈的反抗,到时候,党争定然白热化,这对朝堂有害,所以永昌帝宁可委屈万贵妃,也要换一个和平来,但太子,见了柳烟黛立马就变成一只伸舌头舔的狗,真要是让他登上了皇位,保不齐要干什么匪夷所思的事儿来呢。   不过,就算真的干了、干出来之后,太子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愧疚荒唐之类的想法,他只会觉得,他是天子,他理所应当,他要谁生谁就生要谁死谁就死,别看他现在清醒克制,那是他没上位呢,等他上位了,在女人这件事上,他还不如永昌帝呢。   当时太子一步一步跟着,几乎都跟到了戏楼外面去。   他因为贪婪与放纵,在明处漏了身影,叫二皇子的人瞧了去。   当日,太子与忠义侯府世子夫人私会的事儿,便被送到了二皇子的桌案前。   当时,二皇子正在和手下的人商讨大理寺少卿宋远洲的事。   大理寺少卿宋远洲,为人刚正,办案仔细,这都是好事,但是,他昨日拒绝了二皇子的暗示,他不愿意放周驰野轻判。   二皇子自然不愿意。   虽说他也觉得这个周驰野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既然投到了他的门庭之下,帮着他做了事,他就不会将周驰野当个用过一次就丢的弃子用,那会寒了跟随他的门客们的心,他能救自然要搭救一番。   所以,他今日特意与手底下的门客们一起翻宋远洲的旧事。   宋远洲出身不算低,为人也清正,官途上也不曾犯下什么大错,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他养了个嚣张跋扈的外室,去岁,这外室在路上坐马车而过,撞死过一位砍柴的老家婆。   这事儿可大可小,当时宋远洲赔了银钱,压下去了,现在又被二皇子翻出来了。   他打算以此来威胁宋远洲,让宋远洲轻判周驰野,宋远洲要是不判周驰野,他就要将这事儿翻出来,让御史给宋远洲找麻烦。   他这头正盘算着呢,突听外人来报,说是太子与世子夫人在戏楼里待了足足一上午。   最开始,二皇子听了这话,立刻便认定:“他们定然是在图谋大事!本宫早便听白玉凝提过,这世子夫人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二皇子哪里能想到,他皇兄是在舔人家足腕呢?   别说二皇子没想到了,就连二皇子的门客们都想不到,在他们眼里,杀伐果决来一个砍一个、自视甚高满身硬骨头的太子爷,能去舔一个已婚有孕的女人吗?不可能啊!他们都接受不了,真要让他们看见太子舔柳烟黛,他们比柳烟黛都崩溃,他们就让这么个人一天抽三遍吗?他们不信啊!   他们围绕着柳烟黛和太子激烈讨论了半晌,最终下了结论:“看紧这个女人!她定然是太子准备好的后手!”   阴差阳错的,二皇子党盯上了柳烟黛,试图在柳烟黛身上找到什么破绽。   但没关系,柳烟黛全是破绽,也不怕被盯。   而在二皇子去威胁宋远洲之后,宋远洲被迫改了卷宗判词,忍着屈辱,准备第二日到御前上奏。   当夜,二皇子仰着头看着窗外的景色。   星光点点,皎月明明,他瞧见这无边月色,就好像是瞧见了自己的未来。   既然太子不识相,那就别怪他把秦禅月往死里锤了,若是运气好,说不准镇南王也被他拉下来一半儿呢——大不了两败俱伤。   他亲爹偏疼他,就算是罚,也不会下大力气去罚,最多最多,幽禁半年,也不影响他日后夺位大策。   二皇子就抱着这样的念头,一直瞧着晨光熹微,第二日,浩浩荡荡的上了朝。   大陈之间共三位皇子,太子自小就有“听政”之权,自太子十岁开始,每日上朝都在,而二皇子是十六岁那年才获得的“听政”资格,至于三皇子,到现在都没有资格听政,只在翰林院做个编修而已。   而今日,二皇子早早沐浴焚香,将自己收拾的整洁利索,一大早便去上了朝。   在大陈,上朝时辰一向是卯时开,辰时结束,五品官以上都要参加,五品以下是初一十五才需要参加。   以前永昌帝勤政,日日开朝,现在永昌帝懒怠,三日一开,有时候五日一开,若是赶上初一十五不开的话,很多五品以下的官几乎是几个月见不到永昌帝。   而自从卖官鬻爵案发生之后,永昌帝被迫勤勉,现在日日上朝,催问进度,看满朝文武打架。   今日,大概就能将所有事情收个尾了。   ——   大陈菊月,卯时。   卯时太早,天边还蒙蒙亮。   前些日子大陈落了一场小雨,雨水寒,风更冽,浸透人衣冷。   金銮殿的长阶前早已等满了各类官员。   素日里,这些官员们凑到一起,总要站到一起说说话,交换交换情报,比如最近那个要办的要案怎么怎么样啦,谁谁谁又怎么样啦,各类的话说不完。   但今日,所有人都很安静,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没有人多说一句话,似是秋风吹走了他们的言语,只留下了一双双防备的眼睛。   等宋远洲到的时候,这一双双防备的眼睛又老实了,哪里都不去看了,只盯着自己脚下的一亩三分地。   但是呢,如果仔细瞧的话就会发现,宋远洲的身侧站着的官员已经渐渐散开了,去别的地方站去了,独留宋远洲一个人直挺挺的站在原处。   他现在身背要案,旁人见了他都躲,怕被他沾染上。   宋远洲也知道今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一会儿他这证据交上去,太子党和二皇子党定然要据理力争,他身在其中也一定会被牵扯,既然知道自己一会儿有麻烦,眼下他也就不想去旁人眼前讨嫌,只自己一个人站着。   站着站着,殿后远远便瞧见太子和二皇子一道儿来了。   虽是亲兄弟,但是他们俩并不相似,且也不亲热,远远隔着几步,裹着风雪而来。   众人瞧见了太子,弯身行礼,太子神色淡淡颔首,并不与众人亲近。   等轮到二皇子后,二皇子一一含笑摆手回应,还特意与宋远洲打了招呼。   宋远洲想起之前二皇子拿他外室的事儿来威胁他的话,不由得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回应了。   他是真被二皇子这个笑面虎给绑上贼船来了!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钟声响。   卯时到了。   殿外的众人便按着各自的位置站好,先是太子,后是二皇子,然后是按官阶站的文武百官。   众人拾阶而上。   头顶的金銮殿压在每一个人的脑袋上,初升的朝阳在殿后露出,他们高高的昂起头,便能瞧见那金銮殿后光芒万丈。   皇权之下,每一个人都是蝼蚁。   待到他们入殿以后,便能瞧见最上方宝座上,永昌帝端坐在此。   永昌帝已经很老了,还很瘦,他体内的蛊虫吸干了他的肉,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把骨头挂着一层空荡荡的皮,金玉堆砌之下,是渐渐苍老的躯体,正双目浑浊的,瞧着这些人行进来。   所有人俯身行礼、永昌帝免礼后,今日早朝才算开始。   此次早朝一开始,没什么人上奏,眼见着太监喊了“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后,宋远洲便上前来启奏。   “臣呕心沥血,调查此案,终查出,忠义侯夫人秦禅月确有卖官鬻爵之罪,涉及官员二十三位,罪证呈上。”   他三言两语将案件的结局呈现给永昌帝,随后眼睛一闭,等着太子党和二皇子党撕起来。   反正他的事儿是做完了,接下来这两边打成什么样就跟他没关系了,碰上这么一把糟心事儿,他都不求升官,但求无过了。   在永昌帝看完罪证,问“众爱卿如何看”的时候,二皇子党立刻窜出来,开始大肆抨击秦禅月与镇南王。   “忠义侯夫人如此倒行逆施,搜刮民脂民膏,当真为大陈蛀虫。”   “其后更有镇南王坐镇,当为大陈两大蛀虫!”   “还请陛下重罚镇南王!抄忠义侯府!将贼犯斩首,还大陈朗朗乾坤!”   一片讨伐声之中,二皇子得意的看向太子。   秦禅月要完了,虽说斩首不可能,但一个流放抄家是肯定要判的,眼看着秦禅月都完了,太子还能坐得住吗?   但太子依旧站在原处,动都不曾动一下,仿佛不为所动。   二皇子心下生了几分疑虑,心想,难不成太子是打算直接放弃秦禅月?   不可能啊……一旦放弃秦禅月,镇南王一定会跟太子翻脸的,没了镇南王的助力,就相当于没了朝堂一半的武将啊。   二皇子正思索着,突见刑部尚书上前一步,道:“臣,有要事启奏。”   见刑部尚书站出来了,二皇子心里那颗石头才落地了。   他就知道,太子肯定是要动手的,但是现在,不管太子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了。   胜局已定。   二皇子带着几分得意,瞧着那刑部尚书。   而高坐在其上的皇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平淡道:“说。”   刑部尚书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本账本,道:“臣,要奏,大理寺少卿宋远洲,与二皇子勾连,构陷忠臣!宋远洲所呈的证据都是伪证!”   刑部尚书话音落下,宋远洲那闭上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   污蔑啊!诽谤啊!他诽谤我啊!   什么玩意儿啊!打二皇子就打,拉我干什么!我兢兢业业查案,怎么还有错了?那账本可是从侯夫人妆奁底下翻出来的,怎么会有错呢?   宋远洲上前一步,立刻反驳,顺带扫了一眼二皇子。   上啊二皇子!这时候愣着干什么!反驳啊!   而那二皇子站在原地,面色已经惨白成一片。   二皇子都要被吓傻了。   宋远洲都不知道那妆奁底下的证据是假的,刑部尚书是怎么知道的?   他早早埋下白玉凝这条线、偷偷安排周驰野做的事儿,那般小心谨慎,太子怎么会知道?   这就是太子的后手吗?   二皇子只觉得他好不容易铺出来的一条路被人直接掀了,他还在这里洋洋得意!   二皇子只觉五雷轰顶,站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   别说二皇子了,二皇子党也都跟着懵了,太子党乘胜追击,将二皇子党掀翻,连带着宋远洲也被打的抬不起头来。   本该一个时辰结束的早朝,硬是因为真假账本这两件事拖延到了整整一个上午,等账本被对出来了之后,宋远洲惊觉,他呈上去的证据是假的!   是假的!   当时周驰野说的证词是骗他的!让他将假的证据当成了真的放上去了!   他被二皇子害惨了!二皇子做手脚,他跟着成了从犯!   宋远洲眼前发黑。   局势突然逆转,下面的诸位大臣们又吵作一团,二皇子党人人后背冒汗,太子党则开始疯狂请命。   “圣上,二皇子和大理寺少卿构陷忠臣啊!”   “圣上!要将宋远洲满门抄斩,以儆效尤啊!”   “圣上!”   一叠声的声音响起,那坐在高位上的永昌帝终于抬起了头,他那双浑浊的眼缓缓看过在场的所有人,殿中之人对上那双眼,只觉得后心一凉,赶忙低下头。   大殿内突然的、莫名的陷入了一种肃静中。   没人再言谈。   寂静片刻后,永昌帝才开口,他道:“忠义侯府——蒙受冤屈,放,大理寺少卿,判案不正,削官下放,剩下的案子,由太子接手,二皇子——”   下面的二皇子白着脸,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父亲,父亲——爹!   他那样殷殷切切的看着自己的爹,希望自己的爹能手下留情。   永昌帝顶着一张与太子一样的、冷漠的,没什么表情的脸,看向太子,道:“太子觉得,当如何?” 第56章 讨要名分   那时, 金銮殿上已经拉锯了整整一个上午。   窗外有和熙的午后光芒落进来,在红木地面上烙印出几道光痕,身后的诸位大臣们都已撕扯过好几轮, 彼此都是筋疲力尽, 头顶上传来苍老的声音时, 太子缓缓抬头,目光一阶一阶的往上看,最终落到他那身穿龙袍,头戴天子冕的父皇的面上。   父皇的眼是浑浊的, 但偶尔那双眼中会诈出一丝精光,透过摇摇晃晃的十二旒,落到太子的面上。   他问, 太子觉得,当如何?   当如何呢?   你想如何处置你弟弟呢?   是直接将他杀了, 以绝后患, 还是念及兄弟之情, 饶过他这一回呢?   太子那张锋锐冷淡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听到此言时,毫不迟疑的上前一步, 行礼道:“启禀父皇,二弟年幼,尚不知事,定然是被下面的人骗了,禁足一月调养本性便可, 不必大动干戈。”   太子的声音掷地有声的落下,四周一片寂静,一双双眼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都不再开口。   太子党是无条件跟随太子,太子说东他们不往西,二皇子党是眼见着二皇子保住了,便跟着偃旗息鼓,不敢再跳。   一旁的二皇子听的心惊肉跳,目光不断的在父亲和太子之间游走,面色惨白,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输了,而太子没有对他穷追猛打,他可不信是什么兄弟友恭,只是太子不敢罢了。   二皇子又瞥了太子一眼。   倒是太子,神色冷淡,自从说了此话后,便看都不曾看二皇子一眼,只漠然的盯着自己脚下的一块宫砖来看。   在某种角度上看,太子跟永昌帝真是一模一样的人,太子以权柄来威胁柳烟黛,连哄带骗,将人弄到了手,永昌帝也是以权势来压太子,他们俩都会摆出来一张“随你选择”的脸,但谁都知道,下面跪着的人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此刻,太子心里讥诮的很,永昌帝问他,他能说什么?他敢当着永昌帝的面儿说“孤要二皇弟死”吗?太子不敢,也不能,他只能顺着永昌帝的问话,回一句“饶了弟弟吧他还是孩子”。   永昌帝其实根本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瞧着永昌帝像是在问太子该如何,但实际上,是永昌帝舍不得处置二皇子,所以将这个问题抛给太子。   永昌帝是要来管太子要一个台阶,他这个当爹的舍不得弄死二皇子,太子就得站出来求情。   永昌帝的偏爱就是这么不公平,二皇子要是把太子锤死了,永昌帝就那么静静的看着,华丽的珠翠上都泛着冷漠的光,但如果太子要锤死二皇子,永昌帝就要出来阻止了。   只要永昌帝活着一日,二皇子就死不了。   否则,就二皇子这点本事,早被太子生吞活剥了,做成炸藕片塞万贵妃嘴里去了。   而太子的反应也很得永昌帝满意,他缓缓颔首,道:“剩下的事,都交由太子来办,你们都下去吧。”   一旁的太监赶忙道:“退朝——”   文武百官又如同潮水一样退下,只留永昌帝与身边太监两人。   金銮殿变得空空如也的时候,永昌帝瞧着方才太子与二皇子站过的空位,呢喃着道:“大伴啊……”   一旁的太监赶忙躬身道:“哎,老奴在。”   “老二还是不行啊。”永昌帝叹了口气,道:“朕,不能再扶他了。”   他偏心眼的扶了二皇子一次又一次,二皇子就是站不住啊,他这个当爹的也没有办法,他是皇帝没错,可他要死了。   死了的皇帝什么都不是,也不过就是一把黄土罢了。   他死之后,二皇子还是斗不过太子的,那时候,二皇子就必死了。   没人能再捞二皇子一把。   涉及到这二位,老太监不敢说话,只赔笑站着。   永昌帝闭了闭眼,道:“给老二找块封地吧。”   趁他没死,把人送走,连带着万贵妃一起,以后永不回长安,让老二和万贵妃在封地老死,也算是一个好去处吧。   老太监不敢说话,只继续低着头站着,当自己是个能喘气儿的器物。   而永昌帝坐在那龙椅上,恍惚的瞧着自己的手,道:“去——去请太上蛊医来。”   他还想……再活两年啊。   老太监应声而下。   太上蛊医被请进金銮殿的时候,太子已经出了早朝了。   二皇子被金吾卫送回宫中禁闭,太子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因为太子知道,二皇子死不了,他也懒得听一个废物的输后狂言,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   太子与二皇子的争端之中,太子大获全胜,并从大理寺少卿宋远洲手中夺来了卖官鬻爵案的主审权,那接下来,太子要利用这权柄做很多事。   比如,这秦夫人被冤枉的事儿可是大事儿,是谁做的呢?自然是二皇子党做的。   他要先将二皇子党洗刷一遍,能杀的杀,不能杀的流放,不能杀也不能流放的就尽量搜集罪证,等着日后杀。   他每赢一次,二皇子党的人就要被他洗一次,长此以往,就算是二皇子想打都打不动了。   谁会愿意一直追随着一只败犬呢?   来做官的人,谁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谁不是为了高人一等?谁愿意一直当狗被人踢来踢去?   胜者,就是人心所向。   所以,太子一直认为,赢下来,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若是永昌帝临死之前还要硬抬二皇子上位——太子冷冷的扯了扯唇瓣,心想,那他就顺道把永昌帝也给送下去。   永昌帝他老了,该死就死吧,拖着不死想干什么呢?   权柄在握的太子势不可挡,毫不掩盖的对二皇子党开始绞杀,这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临到了下午时候,该抄家的抄家,该落狱的落狱,该流放的流放,一整个长安都被哭声塞满。   至于大理寺少卿宋远洲,因为被二皇子连累,直接被太子打出京城,随意安置了一个西洲五品小官的位置,当日责令离京。   宋远洲只能骂骂咧咧的带上家小匆忙上路,一路上不知道在心里骂了二皇子多少遍。   而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被太子随手提拔给了自己的人。   他的人坐的位置越高,太子在朝堂内的竞争力就越高,一呼百应,莫敢不从,迟早有一天,他能将永昌帝都干下去。   这一场党争,虽然没能搞死二皇子,但是搞死了不少二皇子的党羽,太子颇为满意。   长安光是长平坊里,便被太子拎出来血洗了两户人家,那些高门大户的血被挡在高高的朱门里,流不出来,但是他们的惨叫声在坊间弥漫,几乎震在整个长平坊之上。   坊间其余的府门都紧紧的关着,生怕被太子牵扯。   之前这朝堂的风向还是二皇子党得势呢,谁料一转头,就成了太子得势了。   下面的人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灾难来临的时候,尽量把自己的脖子缩回去,免得太子的镰刀收割的时候,顺手把他们的脑袋也砍下来。   当夜,太子坐镇大理寺官衙,将历年卷宗往案上一摆,阎王点卯似得挨个儿点过去。   他这边加班加点的祸害人,别的人都颤颤惊惊,唯独一个柳烟黛听了信儿,高兴地不得了。   她也不懂什么朝政,更不知道抄家下狱的都是谁,她只知道,现在太子得势了,她婆母是不是该放出来了?   她盼啊盼,盼了一个下午,说是太子还在外面砍人呢,到现在都没将婆母放出来!急的柳烟黛一整个下午都没吃东西。   为什么太子得势了不先放婆母?   她等来等去,等的心口都发焦。   这种乱遭事儿发生的时候,越是往后,越是着急,她见不到婆母,就总觉得婆母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吃苦,牢狱啊,那得是多吓人的地方?   这朝堂风云变幻,难不成是又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变故了?   人不能乱想,越想越慌,可是不想又不行,她脑子里哪里装得下别的呢?   柳烟黛像是热锅蚂蚁一样团团转,等到了晚上,她实在是熬不住了,遣人去打听了太子的方位,加急加点叫人在小厨房弄了一笼糕点,坐上马车就往大理寺官衙而去。   她这些时日一直跟太子厮混,身边的丫鬟也隐隐探知到了一点儿,但是也不敢多说,主子怎么吩咐,她们就怎么安排。   不到半个时辰,柳烟黛的马车就停在了大理寺官衙的后门处。   官衙都是在一处的,大理寺旁边就挨着鸿胪寺,上职的地方都离得很近,距离六部其实也就几个拐巷的距离。   为了防止被发现,柳烟黛特意换了一辆没有戴家徽的马车,免得被人发现是谁家的,又让丫鬟们都换下府内一样的丫鬟衣裳,只穿一些朴素的寻常衣裳,叫人摸不出来路,然后做贼一样摸去了大理寺官衙后门,叫人去通禀太子。   太子当时正在衙房里看卷宗呢。   他这人心眼小,特记仇,只要开罪过他的,他都记得,这回落到了他手里,全都被他清算一遍,有仇的重点打击,没仇的、但是也一直不肯投靠太子党这边的顺手抽一嘴巴子,自己手底下的轻轻放下,想拉拢的再塞点好处。   这样一趟走下来,外头的天儿都擦黑了。   衙房里的灯火融融的亮着,太子端坐在公案后,顺手圈出来几个接下来要弄死的二皇子党。   徽墨在云烟纸上划过一道道痕迹,每写下一个名字,太子的心情都更舒畅几分。   恰在此时,衙房的门被人敲响。   太子道了一声“进”,门外的人小心行进来后,在太子案前低声道:“启禀殿下,方才外头来了信儿,说是——那位来看您了,说是操心您晚上没用膳,特意给您送来了些,眼下就在后门处等着。”   太子旁边的人也不知道怎么称呼柳烟黛,真要是个姑娘就算了,这位可是他人妻,叫世子夫人也有些不对味儿,所以干脆含含糊糊的喊一声“那位”。   太子当时手里正拿着毛笔,琢磨着下一个该怎么弄死,突听了这么一句话,人先怔了两息,随后忙站起身来,自大理寺衙门而出,一路行向后门。   大理寺的后门通后巷,算不得多开阔,就是一个两扇后门而已,需绕过两条长廊,行过几阶青石阶。   太子难以形容他跨过这几条长阶时候在想什么。   他母亲早亡,往后的半生一直跟这个打,跟那个打,打来打去,也没有一个女性长辈告知过他女人该是什么样的,就算没亡之前,也不曾体会到什么来自母亲的爱意,天家情薄,爱也爱的权衡利弊,虽然贵为太子,但是一辈子都在被打压,狂妄中总掺杂着几分冷酷,大概是没被爱过,所以并不能理解什么是爱。   他外表看起来贵不可攀,其实内里贫瘠,一片荒芜。   在柳烟黛之前,他没有过什么女人,对女人的想象和渴望大概就停留在一个肉欲的想象上,他一直觉得,女人的作用就是满足他自己,他粗暴的把“爱”和“欲”划了一个等号,以为床上的恩宠就是他的爱。   但是当听旁人说,柳烟黛担心他没用过膳过来给他送糕点的时候,他的心里突然涌上来一种奇怪的暖流,发烫的顶着他的胸膛。   这是他没体会过的感觉,让他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没人教过他怎么应对一个深夜前来的女人送来的糕点。   他掠过长廊,正走到后门处。   官不修衙,大理寺的后门斑驳掉漆,门槛都被踩磨掉了一半,太子急躁的提膝跨过这门槛,抬眼便瞧见了停在台阶下不远处的马车。   马车驾车的车夫和伺候的丫鬟早已经避退到很远处了,马车里的窗户开着,帘子也拉的死紧,唯有马车门还漏着一丝缝隙。   里面跪坐着一个白嫩嫩的姑娘,隔着一条门缝偷偷地往外看,正好撞上太子从衙内进来。   她便赶忙推开马车门,远远地冲着太子招手。   太子怔怔的走近了。   马车里放了炭火,一走近,就能感受到一股暖烘烘的气流飘过来,其中还掺杂着糕点的香气,他一走近,柳烟黛便伸出手,抓起他的手臂往里面拖。   他的手宽而大,干燥,而她的手肉而小,略有些潮湿,贴在一起的时候,他像是被某种柔软的东西包裹住了。   马车下面也没摆脚凳,太子提膝向上一压,姿态不算好看的跪着爬上了马车。   柳烟黛“啪”的一下把马车门关上了,免得被外人瞧见。   马车门一关,四周便暗下来了,只有一油灯在马车案上静静的亮着,昏黄的光线显得格外柔和。   太子依旧怔怔的跪在她旁边。   他被她拖进了一个温暖的,香甜的,封闭空间里,这里没有别人,没有二皇子,没有党争,没有蔓延在靴子底下的血迹和旁人的尖叫,只有一个白嫩嫩的姑娘,从一旁的案上拿过来了一盒糕点,慢慢打开。   里面是一盘子简单的桂花糕,没什么它物,她将桂花糕捧过来后,人也钻进了他的怀里,拿柔软的胸脯蹭着他,与他娇滴滴的说:“殿下忙了一日辛苦了,要用些东西的。”   太子说不出话来。   他被她抱着,手掌划过她柔软的背,像是突然想到了很久以前读过的一首诗。   欢快在今夕,嬿婉及良时,潦倒丘园二十秋,亲炊葵藿慰余愁。   见太子不说话,那窝在他怀里的人儿眨巴眨巴眼,便拿起来太子的手掌,贴在她肉嘟嘟的小腹上轻轻的揉。   “孩儿也很想爹爹。”   她捏准了太子那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上来就是一顿哄,声音娇软软的,像是一把春水,荡漾着流淌进太子的心房里。   她是那样的喜爱他,怕他没有饭吃,特意跑过来见见他,贴着他说说话,问问他的公务忙不忙,缠着他亲一亲,问问他有没有想她。   那种“被填满”的感觉又来了,心底里都发涨,人像是突然得到了一股力量,温暖的撑着他,让他还能出去再屠掉二皇子的几个党羽。   “孤——”他的语句有些生涩,过了两息,才生硬的挤出来一句:“孤也很想你,你们。”   太子捏着柳烟黛腰上软软的肉,眼底里都是一片恍惚。   这是他的妻子,她肚子里的是他们的孩子。   在这个时候,太子突然间理解了为什么永昌帝会一直对二皇子那个废物恋恋不舍。   因为“儿子”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不单单是一个血肉,这应该是他们的孩子。   太子的脑袋渐渐压下来,抱着她的脸轻轻地蹭来蹭去,像是一只大型的粘人狮子,柳烟黛被他蹭的骨头都软了,想要问一句“婆母什么时候能放出来呀”,又不太敢问的这么明显,好像她眼巴巴的跑过来,就是为了问一句婆母似的。   她现在可算是知道怎么跟太子说话了,她想问婆母,不能说问婆母,而是要过来先关怀一下太子,然后才能问,不然太子肯定是要生气的。   所以柳烟黛吭哧了半天,十分聪明的挤出来一句:“我什么时候才能进宫啊?”   太子那双乌沉沉的眼颤了颤,抬起来看向她。   烛火的光芒倒映在他的眼眸里,他的眼眸莫名的像是亮起了星火,烫着柳烟黛的脸。   柳烟黛凑过去,又在他脸上蹭了蹭,小声地嘀咕:“我好想殿下,想每天跟殿下黏在一起不分开。”   太子的呼吸又重了几分。   他凑过来,在柳烟黛的脸上一一吻啄过后,低声道:“很快。”   很快,很快很快很快很快很快!   他现在就去把二皇子的人都砍了!回皇宫去把永昌帝给砍了!都砍了,他就能上位做皇帝了!他当了皇帝,他要立柳烟黛肚子里的孩子做太子,谁不赞同顺道也一起砍了!   “等孤办完。”他最后吻过柳烟黛的耳垂后,道:“你回去等孤。”   说完,太子起身就走,临走之前顺路把一边的桂花糕也给拿走了。   柳烟黛被他亲的耳朵根儿都发麻,傻嘟嘟的坐在原地瞧着他,心说,就走啦?   她还以为这精虫上脑的玩意儿要再来一回呢。   等太子都走了,柳烟黛就也回了镇南王府,老老实实地在府里等着。   ——   当夜,太子跟抽风了一样在大理寺官衙里大展神威,连带着剩下的官员们也跟着陀螺一样不停歇的转转转转转,谁都不知道太子磕了什么药,只求太子能收收神通,一整夜了没合眼了啊!   第二日一大早,太子将案件整理结束之后,精神奕奕的拖着一大帮官员回宫,去向永昌帝回禀案件。   永昌帝昨日在太上蛊医那里吃过了药,人瞧着比昨日精神了不少,看起来还能再活一年半载的样子,听过了所有案情之后,大手一挥,该赏的赏,该罚的罚。   秦禅月和一众官员蒙受冤屈,赏金银财宝,以示补偿,二皇子这一派的人被太子罚的差不多了,皇上也就没再提,只丢下一句散朝,就让人下了朝,自己去找万贵妃了。   太子揣着一肚子热腾腾的心思,亲自带人去侯府揭封条,至于大理寺那边关押的人,直接一起放出来,让大理寺的人送他们回府。   揭封条的时候,他顺道还给镇南王府放了消息,柳烟黛闻讯而来,屁颠屁颠的要跟着一起去揭封条。   ——   这一日,已是十月初。   深秋寒冷,秦夫人在佛塔里已经被囚了不知道有几日。   佛塔被锁之后,一直不允许任何人出去,秦夫人也不知道外界如何,这一辈子她步步为营,抢占先机,希望能有一个与上辈子不同的结局。   当佛塔外传来喧嚣的时候,秦禅月的心里还有几分忐忑。   哪怕她都知道自己已经做到极致了,但是还是难免担忧,总是害怕横生出什么变故来。   直到塔门被推开。   她抬头去看,想知道来的是太子还是二皇子,如果来开门的是二皇子,怕是她就完了。   塔外很多人,但是真正站在塔门前的,也只有柳烟黛和太子。   秦夫人裹着一层锦缎,坐在榻间,眯着眼看过去,就看见了逆着光的塔外的人向着她快步行来。   她儿媳妇那张面在光芒之中渐渐跑来,冲到她的面前来,抱着她喊“婆母”。   柳烟黛的面似是与上一辈子在佛前跪拜的面重叠在一起,让秦禅月有恍如隔世之感,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儿媳妇,心口都一阵阵发软。   柳烟黛和太子一起来了,这就说明她赢了,二皇子完了。   太好了,她赢了。   二皇子……想起来二皇子上辈子对她、对他们秦家做的事儿,秦禅月就觉得痛快极了!   若是养兄昏迷之中也能知道这些事儿就好了!   秦禅月欣喜之中,由着柳烟黛扶着下了榻,秦禅月顾不上跟儿媳说话,先是看向一旁的太子,躬身行礼道:“多谢太子帮扶。”   太子扶起秦禅月的时候,顺道瞥了一眼柳烟黛。   柳烟黛心虚的抠婆母的袖子。   秦禅月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喜气洋洋的道:“这一番死里逃生,当好生庆贺,明日府中办宴,太子一定要来。”   太子又扫了一眼柳烟黛,随后点头道:“孤一定到。”   秦禅月由着柳烟黛扶着,喜气洋洋的出了塔门,在佛塔之外,一众人都在此。   她被关太久了,外面什么状况都不知道,自然要抓上几个人来问问。   等秦禅月没瞧见这一头,太子就在一旁问柳烟黛:“烟黛何时与秦夫人提你我之事?”   柳烟黛又怂的抠袖子。   这时候,之前被抓走的侯府和王府的人也都放回来了,包括白玉凝和周驰野这两人也被放回了侯府。 第57章 镇南王掉马/从来都没有周海,只有我   白玉凝和周驰野一道儿被放回侯府的时候, 大理寺的官员还特意给他们俩找了一辆马车,让他们俩坐着回去。   好歹是主子,不能跟奴才一样走回去。   负责送他们俩回去的官员在扶他们俩上马车的时候, 还殷勤勤的说好话, 道:“哎呀, 侯府沉冤得雪,真是好事儿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周二公子和白姑娘这些时日是受了不少委屈呀, 日后定有大福气。”   眼见着二皇子党完了,侯府党死死攀上了太子党,周二公子身为秦禅月唯一的儿子, 现在也该水涨船高,所以大理寺的官员才在这儿卖个好。   说话间, 官员笑呵呵地看了一眼周驰野的脸色, 没想到正瞧见周驰野面色铁青, 官员心下就是一抖。   他们下面的这些官员并没有参与刑审, 也不知道周驰野出卖侯府的事情,还在这恭喜呢, 越恭喜周驰野的脸越冷,拉着白玉凝就上了马车。   马车并不宽大,也就是个一骑的马车,里面也摆不下什么床榻,只有两个木板凳供人对坐, 周驰野和白玉凝两人进了马车后,都沉默的没说话。   马车晃晃悠悠的往侯府走,马车外的奴婢们都欢呼着, 雀跃着,还有丫鬟一直在低声的哭,一片喜气洋洋,越发衬得这狭窄昏暗的马车里一片死寂。   事情出乎意料,二皇子没有把秦夫人弄死。   而眼下,身为叛徒的他们两人,还要被一群完全不知道的人送回侯府,离侯府越近,两个人的脸色就越难看。   他们还不如直接死牢里面了呢。   “你说——”周驰野心乱如麻,手掌几次摩擦自己的膝盖,干裂的唇抿在一起,其上的死皮刺的自己都难受。   “侯夫人一定已经知晓了。”白玉凝低垂着头,轻声道:“不知道因什么缘故,二皇子没斗过太子,太子定然早就看过所有罪证,包括夫君的供词,但是却不曾直接处置夫君,大概是要将夫君留给侯夫人来安置。”   毕竟,周驰野也算得上是“家贼”,既然称了一个“家”字儿,那太子就不会越俎代庖对周驰野动手,肯定是要原原本本交给侯夫人的。   这也是他们俩能从地牢里出来的原因。   方才白玉凝一出来,听见这下面的小吏说上三言两语,就知道了局势,眼下太子当权,二皇子的党羽都被打的头破血流,而他们这俩罪魁祸首居然还没死,那一定是有人特意授意过的。   他们俩,是太子专门留给侯夫人的。   至于侯夫人如何做……那就不知道了。   周驰野的烦躁更重了些。   他卧薪尝胆到现在,拼出一条命去,就是为了能从二皇子的手中得到权势地位,给自己拼出来一条命来!而眼下呢?他白白吃了这么多苦,被吊在暗牢里这么多日,却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都没有得到!   这便罢了,更要命的是,现在二皇子藏起来了,他却被送回了侯府!   他被送回了侯府,就是送到了秦禅月的手底下,到时候,他还能有活路吗?   上一个背叛母亲的大哥,跟周家人一起在戏楼里给母亲找麻烦的周渊渟……自从那一日从戏楼里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了,周驰野不是没打探过,得来的消息都是说,周渊渟暴毙了。   他知道,是母亲下手杀掉了周渊渟。   母亲都能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杀掉,为什么不能杀掉另一个亲生儿子呢?   一想到自己的结局,周驰野就觉得后背都发麻。   他不想死,他不想死啊!他还想活着!   他下意识抬手,抓过对面的白玉凝的手腕,声线低沉的说道:“今夜我们就逃吧。”   白玉凝定定地看着他。   “我们逃出这里。”周驰野没察觉到白玉凝的目光,他沉沉的看着她,语调慌乱急促,道:“我们离开长安,再也不回来。”   周驰野惶惶的心渐渐安下来,他握着白玉凝的手,心想,只要他跟玉凝在一起,那不管在什么地方,他们都能好好的生活在一起。   他可以抛却周驰野这个名字,去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安安稳稳的带着他的玉凝活下来,他就算是不能去做官,也有一身才学和本事,落到那些贱民里面,也能过上不错的日子,粗茶淡饭,一日三餐。   而白玉凝缓缓垂下眼睫,轻声道:“我不能不回来,我要去找二皇子。”   周驰野跟自己的父母断了亲缘,可以就这样离开,但是白玉凝不行,白玉凝还得为她自己的父母奔波,她需要二皇子的势力去帮助她捞出来她的父母。   让白玉凝抛下一切,去乡野间做一个农妇,每日洗涤衣裳,白玉凝是做不到的,她可以蛰伏,可以受辱,可以死,但她不能平庸,不能碌碌,不能变成一颗谁都能踩一脚的野草。   她还要用她这破旧之身,继续在长安搅弄风云,哪怕是最低等的雀鸟,就算是死,她也要死在琉璃屋檐下,成为贵人的口中食。   虽然她这一次失败了,但是白玉凝知道,二皇子不会抛弃她的。   二皇子这个人,底线稍微比太子高一点,太子是利用完了之后看价值,有价值就留没价值就弄死,秦夫人进塔里这么长时间,太子是真的不闻不问,秦夫人就算死塔里了,也只会变成太子处置二皇子的理由,他绝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死活去影响自己的计划,但是二皇子稍微讲点情面,他睡过的女人都会在成婚前专门给送走,安排一个出路,更何况是为他搏命的谋士。   就算是白玉凝和周驰野没有成功,但是二皇子也会看过去的情分,给她和周驰野一条活路。   周驰野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二皇子”这条路,但是既然白玉凝开口了,他自然就也应下来。   白玉凝想去哪里都好,他都要跟着,他们永远不抛弃对方。   这时候,马车摇摇晃晃,终于到了侯府之前。   一大群奴婢小厮私兵们进府,周驰野和白玉凝被裹挟在其中,踏入了熟悉的府院内。   这府院几日间没人打理,风吹雨淋,瞧着这偌大的宅院都荒芜了不少,等人群渐渐扑进来,将此院落填补起来,人气儿喧腾,侯府里又重新热闹起来了。   管家嬷嬷张罗着让众人赶紧回去洗漱,换身衣裳,去去晦气,晚间可得加餐加饭,吃些好的,管家嬷嬷还开口说:“一会儿老奴去和夫人讨个赏,咱们大难不死,可得讨个喜头!”   一群人满身轻松,一脸喜意的应和。   唯有人群中的周驰野和白玉凝两人一言不发的离开。   他们众人都刚回来,也不曾瞧见秦夫人,大概是秦夫人正在招待太子,没空搭理他们两个小的。   所有人热闹之中,他们俩快步回了剑鸣院,回来之后就开始收拾。   想要逃跑,总要带走一点东西,金银细软要有,一些假身份路引要有,全都罗列好了之后,他们俩就琢磨着当夜逃跑。   趁着谁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走,好歹还能留下一条命去,省的如同他们那位好大哥一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就死了,只剩下一个坟堆着。   寂静的剑鸣院内,两个命途多舛的年轻人互相握着对方的手,在太阳落山之前,最后望了一眼这奢华的侯府。   ——   与此同时,赏月园内。   院中花草凋零,瞧着略有些稀疏憔悴,众人刚刚回府,秦禅月有一大堆事情要忙,太子便提前告辞。   秦禅月一路亲自送走。   太子走的时候也不老实,一步三回头,目光一直在柳烟黛的身上刮,一个个眼神像是无声地询问。   [什么时候过明路?]   [不是说想跟孤进宫吗?]   [人都出来了得赶紧说啊!]   柳烟黛被他那眼神扫过一下又一下,脑袋越来越低,都不敢往起抬了。   秦禅月当时沉浸在“大难不死”“绝境逢生”“打了一场胜仗”的喜悦之中,都没注意到这么一点小小的异样。   等太子走了,秦禅月就回了赏月园。   几日不出来,赏月园里的东西早都落了灰尘,婆子丫鬟们匆忙拾掇换新,地龙重新热乎乎的烧起来,厢房内干掉的花草匆忙换一换,秦禅月与柳烟黛回来之后,先好好吃了一顿东西。   这段时间,秦禅月被困在佛塔里面,只能吃点冷食冷水,柳烟黛更是一直提心吊胆,都没能安安生生的吃过一碗饭,眼下两人凑到了一起,不仅吃了不少,秦禅月还饮了几杯酒。   柳烟黛碍于身孕,没能喝酒,但是一想到她这个身孕,她就觉得嗓子眼儿里一大堆的话想跟婆母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婆母,你猜猜我肚子里怀了谁的孩子?]   [婆母,你说……就是太子要我二嫁给他但我不太想嫁可是我还答应了该怎么办呢?]   [婆母,你说我现在反悔太子会生气吗?]   嗯……柳烟黛抿了抿嘴,最终看婆母开开心心的喝酒的样子还是没太敢说。   先让婆母高兴两天吧,过两天再说——小怂包如此想着。   秦禅月根本不知道她的儿媳妇在盘算什么,她用过膳食后,好好沐浴了一通,洗尽晦气。   柳烟黛粘着她,她沐浴了也不肯走,而是抱着木水瓢,在一旁替秦禅月舀水。   她好久没看到婆母了,肯定要一直跟婆母黏着才行。   深秋里冷寒的要命,人泡在热水桶里,被冻僵的骨头一点点暖起来,秦禅月一边靠在桶里,一边听柳烟黛讲最近发生的事。   柳烟黛知道的并不多,也就比寻常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稍微了解那么一点点而已,朝堂上的事儿问她也是白问,给秦禅月舀水的时候,这傻姑娘不知道在想什么,总是走神。   秦禅月一挥手,叫她回书海院里待着去,然后又唤来了管家嬷嬷来问。   管家嬷嬷之前也进了牢狱,现在一出来就四处搜罗消息,搜罗的差不多了,正好进来跟秦禅月回话。   “启禀夫人——镇南王时下还不曾醒来,钱副将和之前涉案的官员倒是都放回去了,二皇子现在被禁足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放出来,二皇子党被太子洗洗涮涮,杀了不少。”   “鸿胪寺的少卿,户部的侍郎,还有锦衣卫的指挥使——”   提到锦衣卫的指挥使,管家嬷嬷的语调都轻了一些,她低声道:“前面两位都是流放,就这锦衣卫的指挥使一直在给万贵妃干活儿,算是万贵妃的心腹,被太子直接抄家灭门了。”   浴桶里的艳丽夫人听见这四个字,缓缓睁开了眼。   流放还好,就如同白玉凝一样,最起码保住了一条命,要是有人肯为他们操作,他们的儿女还能留下来。   但是抄家灭门,那可是一个都活不下来。   秦禅月缓缓闭上眼,靠在木桶里,低低的道了一句:“太子斩草除根,也好。”   幸好,她之前为太子卖过命,算得上是太子的“同路人”,只要她不做错事,太子就不会伤她,反而还会保她荣华富贵。   这样,就算是养兄还不曾醒来,她也能反过来护住养兄。   想到养兄——秦禅月就想起了那一日荒诞的梦。   佛塔内烟雾弥漫,她的男宠戴着面具从天而降,摘下来却是养兄的脸。   秦禅月低低的笑了一声,一边起身从浴桶中站起来,一边问道:“周总管呢?”   一旁的嬷嬷赶忙拿起来羊绒绸制的巾帕来帮秦禅月擦净身上的水,一边擦一边道:“回夫人的话,周总管回房了,年轻人,火力旺,倒是没受什么罪。”   周海身为“秦禅月的男宠”,到了地牢里也确实被审问了一番,但是也没有多上刑,大概是看他只是个“男宠”罢了。   顿了顿,嬷嬷问:“今夜可要周总管伺候?”   秦禅月正从浴桶间起身。   这些时日她消瘦了不少,原本丰腴的身子都清减了些,穿上昔日的睡袍都显得空荡荡的,发鬓被巾帕绞净,随意裹起来,闻言含笑点头,道:“晚点叫他过来,眼下先不急,你替我研磨。”   嬷嬷应声称是,拿了笔墨纸砚来,行到桌案上开始写。   秦禅月则开始写邀请函。   他们侯府经了这么一桩难事儿,眼下落而复起,自然要办个宴来,叫所有人都过来瞧瞧,看看他们侯府还能立得住。   这宴除了素日里的宾客,还要请一些人,比如这一次一起进牢狱之中的武将,比如太子,比如一些互相出力的太子党。   这些都是与太子相关、与秦禅月相关的人,既然要办宴,就都请过来,一道儿热闹热闹。   这邀请函可不少了,她一张张写过去的时候,还分神问:“剑鸣院那头是什么动静?”   她那“好儿子”和“好儿媳”两个人被放出来了,竟然一直消停到现在。   这些下人们都不知道这周驰野的真面目,他们现在还以为周驰野跟秦禅月是一对患难母子呢,眼下听见秦禅月问,连忙道:“二少爷跟白姑娘瞧着是累极了,回了院子里后一直在休息,目前都不曾有什么动静,倒是霞姨娘,说是想来拜见秦夫人,老奴将霞姨娘留在了外头,未曾叫她直接过来,夫人要见吗?”   说着,管家嬷嬷也觉得奇了,这好不容易出了牢狱,不管是累成什么样,都得想法子来见见秦夫人啊!方才柳烟黛这个不是亲生的、缠着秦夫人都不愿意走,就连霞姨娘都知道过来沾沾秦禅月,周驰野这个亲生的,怎么还不过来呢?   秦禅月闻言,只淡淡勾了勾唇瓣。   周驰野联合二皇子陷害她的这件事,既是家丑,也是党争,不可为外人道也,得牢牢摁死,所以秦禅月不曾与任何人提过这件事,就连柳烟黛都不知道。   眼下,这个周驰野又被好生生的送回来了……她这个儿子,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已经利用周驰野解决了二皇子的事儿了,周驰野在她眼里也没什么用处了,弄死就得了,但是又不愿意让人抓到什么把柄——他们才刚一回府,周驰野和白玉凝两个人就莫名其妙的死了,怎么看都显得古怪。   秦禅月想了想,道:“去叫几个人,将二公子和白姑娘都丢到庄子里去。”   周驰野要是死在了侯府里面,可能会被人拿来做文章,不如丢出去,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送到庄子里暴毙,到时候别人一点证据都拿不到。   一旁的嬷嬷愣了一下,没想到秦禅月会这般说,但是嬷嬷也不敢反抗秦禅月的话,只点头应是。   “霞姨娘那头,给点银子打发出去吧。”秦禅月道:“这一回是侯府对不住她,日后若有难处,只管叫她寻来就是。”   嬷嬷想,也是奇了……秦禅月对一个丈夫的小妾都这么体面,偏生对自己的儿子没什么好脸色。   但主子发话了,嬷嬷也不敢说话,只连忙点头,一一记下。   恰在此时,秦禅月手中的邀请函已经写完了,她叫嬷嬷送出去后,又道:“叫周总管过来。”   几日困守劳苦,换来一条坦途大道,她舒坦得很,今夜,她要好好痛快痛快。   嬷嬷应声而下。   当夜晚间,周总管吃到了久违的手刀,在床榻间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在梦里,周总管也跟着放下了心。   我就说嘛,以后肯定还有机会砍我的呀!是兄弟,随便砍!   周总管的房间木门缓缓关上之后,一道高大的身影则随着丫鬟的步伐,直奔赏月园而去。   月色之下的赏月园瞧着与素日里没什么不同,明月皎洁万里,草木静静生长,看上去好像没遭受过什么大灾大难似得,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知道这侯府在短短几日间,经历了怎样的波涛汹涌。   是夜。   暗夜沉沉,赏月园的廊檐下挂满了风灯,摇摇晃晃间,照亮了一条温暖的路。   嬷嬷离去之后,秦禅月在厢房间桌案后坐着,自己将半坛新酒喝了个干净,一张艳丽的面上都泛起了几分薄红,唇瓣娇艳欲滴,目光略显迷离,用手肘撑着脸蛋,静静地等着。   这样一个意乱情迷、放纵笙歌的夜,就该配上一壶好酒,半饮半醉半朦胧,好好享受享受。   ——   随着嘎吱一声门响,门外的高大男子缓缓走了进来。   厢房之中一片寂静。   床帐丝绦悬挂其中,随着微风轻轻的晃,屋内的地龙腾腾的翻烧,坐在桌案旁边的美人儿薄醉,瞧见人来了,也不说话,只含笑看着他,然后缓缓晃了晃足尖。   那站在门口的高大男宠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喉咙一滚,无端的咽了口唾沫。   没有人说话,只有寂静的暧昧气息在蔓延,秦禅月只一个眼神过去,那跪在门口的人便慢慢跪下去,一路膝行过来,将自己的面埋在了秦禅月的膝盖之中。   他是那样努力的好孩子,背后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功夫去学,眼下进步极大,只一贴过来,就让秦禅月浑身发软。   她雪色的足腕在他的后背上渐渐的蹬踩,偶尔有轻哼声传出来。   他顾不上说话,只是呼吸一次比一次沉重,粗大的手紧紧贴着她的腰,用力的捧着她。   他太高了,所以需要整个人跪坐在地上,捧着她来讨好她,秦禅月的腿搭在他的肩膀上,彼此离得太近,她难免会瞧见他面上的面具。   烛火盈盈之下,这面具似乎也闪着莫名的光泽。   一瞧见这个面具,秦禅月便想到那个梦。   她的手情不自禁的抚摸着那个面具,轻声的与他道:“怎么又戴着这个——你知道吗?我之前,在梦里见过它。”   “是在佛塔里,那时候,我好像病了。”   跪在她面前的人动作越发大,唇齿间咬着她不肯松,让她闷哼了好几声。   “好坏。”她嗔怪着,伸出手去挑开他的面具。   抱着她的人不躲不避,只是拼了命的用力咬她,似乎想将她就这样吸到身体里,以后他们可以永不分离。   那纤细的手指沿着边缘轻轻一挑,银质的面具便从他的面上脱落,露出来了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他的下半张脸被淹没在裙摆中,而目光却高高抬起来,与她对视。   看到这双眼了吗?   没有梦,你没有梦,没有周海,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   在她面容惊变的那一刻,他死死的咬着她,在她挣扎的瞬间摁紧她,让她无法挣脱,像是抛却了一切、孤注一掷的赌徒,用唇舌死死的贴着她,将她推上惊慌与欢愉的最顶端。 第58章 看到了吗?我的好妹妹   厢房中的烛火静静的燃烧, 将两人的叠影印在地上。   秦禅月去推搡的时候,楚珩死死的摁住了她。   他偏要当着她的面继续。   他要让她看。   看到了吗?我的好妹妹。   他碾动唇舌,悲切且无声地发出呐喊。   每日与你缠绵的人是我, 把你的所有东西吃下去的人是我, 让你欢喜让你沉迷的人是我, 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   昔日里那些压抑的嫉妒,无处言说的憋闷,终于在这一刻全都爆发出来,他在感觉到痛苦的同时, 又感受到了撕碎一切的痛快,鲜血淋漓的心被他自己活生生的剖出来,摆在秦禅月的面前, 逼着秦禅月吃下去。   就像是他吃下去她的所有一样,她也要吃下去他的爱。   听到了吗, 禅月?   他不顾她的惊慌, 紧紧的拥着她, 用那双眼, 自下往上,一句又一句的, 发出无声的嘶吼,这是他悲拗的,绝望的爱。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   在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的时候, 秦禅月的酒都惊醒了。   镇南王的眼,她从不曾看错过,剑眉, 单眼,黑沉沉的眼珠像是南疆的沼泽,冷沉又死寂。   那是她端肃少言的养兄,养兄生性冷淡,对谁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又因手握重权,所以从没有人敢对说养兄一个“不”字。   秦禅月从小就被他管束,有点厌烦的躲他,他成了镇南王,她又开始敬他怕他,也不敢再如年少一样肆无忌惮的跟他发脾气,他见她,从来都是克己复礼,如高山般沉稳的模样。   这样的养兄,这样的养兄——   现在就跪在她的面前,抓着她,咬着她,偏还要昂头死死看着她,他的唇舌化作了最锋利的武器,逼着秦禅月冒出不成调的尖叫,他跪在地上,却掌控着她的命脉。   她的手指抓着他的头发,推着他的脊背,试图将他挤推出去。   可是如何能推得出去呢?楚珩既然来了这里,就已经是背水一战了,在一切无可挽回之前,他要品尝最后的甘甜。   他不说话,不回应她的推搡,只是用更大的力将她摁向他的口中,尽全力的吞噬她,秦禅月骑舌难下,每一次推开都会换来更一个更疯狂的养兄,她在惊慌和极致的快乐中失控,后仰着抓着他的头发倒下去,而他贪婪的吞净她的每一丝,不肯将这些东西分享给任何人。   一切都将在今天结束,他的美梦被亲手撕碎,他因此而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怪物,贪婪地缠着她,不愿松手。   今日的地毯是刚换过的,从西部的羊毛绒地毯换成了从大奉高价求购来的波斯地毯,其上有金丝锦缎,人一躺上去,像是躺到了云端。   她还在颤栗,脑海空白,腹下酸麻,正是动弹不得的时候,她看见养兄逼过来。   她的养兄,楚珩,镇南王。   逼过来的时候,他的脸上都是泪,牙关紧紧地咬着,以至于面目都有些变形,他粗粗的喘着气,不管不顾的压上来,死死的抱住她。   泪,弱者才会有的东西。   秦禅月怔怔的看着他。   他覆上来的时候,像是走投无路,即将死掉的恶民,只能活最后一日,所以他不管不顾的,做足最后的疯狂,一身的力气似乎都要使在这里,再也没有明天。   他那样凶,可大颗大颗的泪却从他的眼眸里掉下来,“啪啪”的打在秦禅月的脖颈上,秦禅月的手抓握着他的手臂,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发不出来,只有破碎的音调,短促的冒出来之后,他立刻俯身,拼命的亲吻她。   他大概怕听到秦禅月的声音,他怕被秦禅月质问“为什么是你”,所以他不去听,他今夜做了一个不顾后果的,疯狂的人。   秦禅月的唇瓣被堵住,发不出声音,但一双眼却闭不上,震惊的看着他。   楚珩也不敢看秦禅月的眼,他害怕她的质问,她害怕她说出各种刺人的话,他这些翻涌的爱意在她眼里兴许是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他不敢听。   所以他选择将她翻过去。   再压上来的时候,他的泪流的更凶了。   禅月禅月,从今夜开始,就再也没有“周海”了,他的独角戏在这一刻结束了,不光“周海”结束了,镇南王与秦禅月也结束了,他不再是她的养兄了,他变成了一个卑劣的,觊觎自己妹妹的人,她再也不会来看他了,她甚至会厌恶他,会觉得他是天底下最恶心的人。   他匍匐在她的后背上,咬着她光滑的脖颈,在她的痛呼中,又一次伸手捂上她的唇。   他的手好大,可以掩盖住秦禅月的半张面,他的手肘那样有力,可以单手撑住他的身体,他的手骨那样壮,可以将秦禅月整个人放在一只手臂上,她的人像是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血肉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她在这一刻才知道,过去的时日里,楚珩从来没对她下过重手。   他不肯她发出声音,又不愿看她的眼睛,所以将秦禅月的小衣撕成两半,一半缠着唇齿,一半掩着眼眸,他这样强势凶蛮,可是在埋首在她脖颈间的时候,他一直在低颤着哭。   秦禅月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短暂的惊惧之后,是灭顶的、极致的欢愉,无终无止,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吃掉一样,不给她喘息的时间,他舔干净她脸上的每一滴泪,要吞吃掉她的所有。   她无法反抗。   夜,还很长。   ——   厢房今夜的动静格外的大,廊檐下守着的婆子们便躲的更远了些,也没人敢过去听。   秋风萧瑟,吹着廊檐下挂着的风灯与玉铃,铃来来回回的摇晃,比风声更急。   院子里的管家嬷嬷中途匆匆忙忙跑来一趟,瞧见厢房这阵仗,也不敢进,只得又跑走了。   这一整夜都没消停,直到晨光熹微,里面才走出来一道身影,对方面上戴着那面具,也没用人引路,像是飘忽的萤火虫,嗖的一下从赏月园里飘远,叫人连影子都追不见。   ——   天边的日头渐渐升起来,将屋檐间的琉璃瓦照的熠熠生辉。   在微冷的秋日之中,熬了一夜的柳烟黛终于决定跟婆母说实话,她踩着清晨的瑟瑟冷风,一路直奔去赏月园。   结果她到赏月园的时候,却听婆子说,秦夫人到现在还没起身来,她只能再回书海院里去。   她回书海院里去也不得消停,前脚刚回来,后脚太子那边的信儿就过来了,太子问她,今日要不要出去听戏呀?   太子哪里是想听戏呀!这坏东西不安好心。   柳烟黛以前有求于他,自然是屁颠屁颠往上送,被太子欺负了也不敢说话,但眼下,婆母回来了,侯府也没事儿了,她就不爱去跟太子凑一起去了。   太子天天搞那些讨厌的事情不说,他还惦记着把她拉到宫里去呢!宫里那地方那么多女人,手指头一数,处处都是事儿,柳烟黛如何受得了?再者说,她真要进了宫,是给太子做妻还是做妾呀?做个妾不还要被人欺负?做个妻还要忍受自己丈夫跟别的女人搞在一起,她还不如在侯府里面待着呢。   这样一盘算,太子也不怎么样。   柳烟黛便不想去了,只是也不敢直接跟太子说“散伙”。   她之前为了攀附上太子,把肚子里的孩子的事儿给漏掉了,还处处贴着人家,现在婆母一出来,她就说散伙,也太功利了些,看人家没用就把人家踹了,不得把太子给激怒了?   她只敢让丫鬟回道:“婆母在,怕被发现,叫他再等等。”   等吧等吧,说不定等一等,太子就把她给忘了呢?   柳烟黛抱着这念头,自顾自的当一个小缩头乌龟——她想,只要我不冒头,你就不能来打我了吧?   换别人可能就不打了,但换太子头上……保不齐打的更狠了。   柳烟黛就抱着这点侥幸想法,老老实实地蹲在家里,哪里都不可能去。   她这边老实,赏月园那边更静,一连三天都没出门,倒是将府里面的管家嬷嬷急坏了——夫人不出来,府里的事儿没人管啦!   旁的一些细枝末节的事儿就算了,她这个老婆子还能操持,但是最近,府里面可是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呢。   他们刚从牢狱里出来的那一晚,夫人安排说,要将二公子和白姑娘给送到庄子里去,她就带着下面的人去抓,结果,他们去的时候,正赶上二公子和白姑娘连夜出逃。   嬷嬷一时情急,让人直接将人抓来,谁料瞧见了他们,二公子就带着白姑娘狂奔,他们俩奔着奔着,从天而降一伙人,将这两人给救走了。   这是谁救走了他们俩呢?嬷嬷不知道哇!这大半夜的,宵禁都禁了,他们出来抓人也是提心吊胆的,眼瞧着这俩人被抓走了,他们也不敢闹大,只悄无声息的又回了。   嬷嬷忐忑不安的回来找秦禅月复命,可当时秦禅月又在宠那个男宠,嬷嬷便等。   谁料,夫人自宠过那个男宠之后,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连三日谁都不见,这老管家嬷嬷急的也是没法子,只能硬生生的等。   眼瞅着快到第四日了,这管家嬷嬷才硬着头皮来找秦禅月——明日要办洗尘宴。   一般宴会都是提前三日发请帖,所以那一日发完请帖之后,宴会就定在第四天,之前夫人筹备办宴的事儿,宴会请帖都已经发出去了,眼下不知道夫人什么情况,总得过来瞧一瞧。   就揣着这两件事儿,管家嬷嬷上前来,“笃笃”的敲了敲木门。   ——   木门之内,一墙之隔,秦禅月正卧在厢房的床榻间,似是陷入了一场梦境。   夫人艳美,体态丰腴盛臀修腿,如水一般的墨发流淌在她身边,不知陷入了什么梦,夫人不安的在床榻间挣扎。   “养兄,不要——”艳艳的红唇吐出来些见不得人的话,梦中的夫人几度挣扎,白膏一样的面上浮起阵阵酡红。   直到门外的声音响起时,床榻上的秦禅月才猛地惊醒。   她初初醒来,眼眸失神的望着头顶上旋转的花叶瞧着,整个人都仿佛落进了水中,刚打捞出来的一样——湿漉漉的。   初初醒来时,梦境中的那些事还没从她的脑海中褪去,她白嫩的手指掐着被褥,嗓音像是也过了一遍水,粘稠潮润。   过了好几息,秦禅月才从那种氛围中挣脱出来,她清醒过来之后,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梦,顿时一阵面红耳赤。   那一日……自从知道是大兄之后,她这几日根本都见不得人,只一直在反复思索之前的事。   镇南王府里奇怪的钱副将,一直想方设法不让她去见镇南王,陪过她的男宠一直戴着面具不肯摘下,露着面的周海身形看起来比戴着面具的小一圈,还有那一日的梦……各种事情叠加在一起,秦禅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从始至终,就没有什么周海,只有她的养兄。   从最开始,她被下药的那一日,来的就是她的养兄,后来,更是日日都是他,只是她一直沉浸在这里,并不知晓,直到她开始去挑开他的面具。   她的养兄,假做成一个男宠,过来与她那般。   想起来之前她挑开面具后,大兄更凶猛的样子,秦禅月后腰都软了。   她心乱如麻。   周海就是大兄,大兄就是周海,不……每个晚上的周海才是大兄,白日里的周海还是原先那个,她是被大兄和周海联合起来给骗了,说不准钱副将也知道内情,至于柳烟黛……这小丫头片子是不会知道的。   她根本不敢想象这个人是大兄,更不敢想象她跟大兄睡到一起,更不敢想——她让大兄给她……   想起来那一日发生的具体的细节,秦禅月就觉得面上一片烧红,再一想她的养兄,她心底里就多了几分怒意,素白的拳头“邦邦邦”的发泄似得锤砸在床榻上,隐隐带着几分手足无措之意。   竟然是大兄……这让她以后可怎么办?   楚珩虽然是她的养兄,没有血缘关系,但是秦禅月一直真的把他当兄长来看,从来没对楚珩起来过什么心思,但是那一夜,楚珩抱着她一边哭一边……那个的时候,她自然也能感受到楚珩对她的心思。   楚珩想要她,楚珩喜爱她,楚珩还……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们自小就相识了,算起来都二十来年了,难不成楚珩就喜爱了她二十来年么?这可比周子恒背叛她还要吓人。   感受到这种疯狂的情愫后,秦禅月几乎都不敢去想楚珩了。   她只要一想到那双眼,她就觉得双腿发麻,那一日被死死咬住的画面就窜上脑海,她根本无法——   “笃笃笃。”   门外又传来敲门声,将秦禅月从那种情愫之中惊醒,她转而看向门外,匆忙喊了一声:“进来。”   门外的管家嬷嬷这才进门来,自外间便道:“老奴有要事禀报夫人。”   这老嬷嬷伺候她十来年了,秦禅月也懒得理自己的姿态,只裹着被道:“进。”   门外的老嬷嬷行进来,隔着一道珠帘跪下,等主子喊“抬头”的时候才敢抬头,这一抬头,正瞧见秦禅月裹着被子坐着的模样。   被子是翠绿浮光锦,裹着白晃晃的夫人,衬得夫人像是块金丝玉,更要命的是,夫人的唇艳的像是六月的花儿,瞧着水润润的,莫名的烫眼。   老嬷嬷只瞧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只低着头道:“启禀夫人,老奴办事不利,请夫人责罚。”   秦禅月瞧了她一眼,道:“说。”   老嬷嬷这才将那一日的事情娓娓道来。   “老奴那一日带着人去找二公子和白姑娘,结果他们俩已经跑了,老奴便遣人去追,但是没有追上。”   顿了顿,管家嬷嬷说道:“他们是让一伙人给带走了,而当时,已经是宵禁时候了,老奴不敢将动静闹得太大,只能让人回来。”   管家嬷嬷说完之后,小心抬头去看秦禅月的面色。   若是以往,秦禅月定然已经动怒了,但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秦禅月也没什么反应,只愣愣的坐在床榻上坐着。   管家嬷嬷第三回抬眼看她,她才恍然惊醒,后道:“既然丢了……那便不找了,明日宴会照常开。”   管家嬷嬷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秦禅月却能猜到,想来也是跑到了二皇子那一处去了。   眼下长安里,除了二皇子,没人会再容纳周驰野和白玉凝了。   长安大,居不易,周驰野离开了侯府的庇佑,彻底要靠他自己去闯了,他很快就会知道,他当初的那些想法错的有多离谱。   秦禅月的神色淡淡的,片刻后,道:“知道了,下去吧。”   管家嬷嬷也不敢再言语,低垂着头应了一声“是”。   管家嬷嬷离去了之后,秦禅月一个人在厢房之中躺靠,不管怎么躺着,都觉得浑身不自在,身子里像是烧着一把火,让她骨头缝里都发痒,难耐的很,几次在床榻间转来转去,觉得后背都发麻。   她无意间发现了大兄对她的爱慕,却又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件事儿也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糊弄过去,她反反复复的想,一闭上眼,就是她大兄满脸眼泪的压在她身上的模样。   简直……   秦禅月伸手,掩盖住了脸。   这一夜间,秦禅月无眠。   第二日,府内操办洗尘宴,府内一大早就热热闹闹的筹办起来了。   现下是秋日了,天气寒凉,宴会就不在花园中办了,而是在前厅办。   几个得力的婆子提前一日,专门将前厅给拾掇出来,将屏风桌椅花架子什么的撤掉,在前厅地面上铺上一层厚厚的地毯,然后摆上一排排的桌案,给客人坐。   酒水膳食早早采办好,除了这些,还要专门去一些舞坊请一些姑娘来跳舞。   一些人家府门里是会养着专门跳舞的姑娘的,更有甚者,直接让自家的妾出来跳舞娶乐,宴席上若是喝好了,还有互赠妾室的,但是秦禅月不大喜欢这种作风,所以侯府里没有养这样的舞女,每每侯府有客来,便去外面请一些正经跳舞的姑娘来。   今日宴是未时开,因为太子会来,所以宴席上的其他人都来的很早。   这些人都是朝中臣将,他们都知道这一次宴会重要,虽然顶着一个洗尘的名头,但是却更像是一场“站队宴”,喝过今日的酒,他们就都是亲密无间的太子党了,所以这些人不曾像是侯府上一次办宴一样带什么客人来,也没带自己妻儿,多数都是孤身一人前来。   若是以往,府内应当再出来几个人来一起待客,但是现下是没有了,侯府顶着“周”姓的都被赶没了,秦禅月只能再将她那个儿媳妇拖出来,两个人一起来招待、送客。   这段时日里,柳烟黛瞧着也比之前更成长了些,来待客也不露怯了,虽说瞧着尚有些软糯青涩,但行事也不软趴趴的,多了几分机灵劲儿,领着客就往前厅行过去,终于有点“侯府大少奶奶”的味道了。   一个个客人上门来,由秦禅月说几句话,后由柳烟黛送去前厅。   宴席上今日来客多是镇南王这边的武将,这些武将中的大多数都是秦家军里出来的孤儿,虽然与秦禅月都不是很相熟,甚至只是见过几面,但是他们却都姓秦。   在秦家军眼里,他们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   当年秦家人在边疆都快死绝了,为了保住地位,避免被人吃绝户,男人死了、门庭倒塌、女人被欺的绝境,必须短时间内立出来一批新人,所以秦家采取“收养制”。   秦家军人脉单薄,还个个都不能生,而在朝堂大家之中,想要站稳脚跟,就得多儿多女,否则,你连人都没有,怎么跟别人争了?干脆,秦家军的人都将收养来的孤儿取名姓秦,能领养都领养,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子培养,人丁兴旺了,才能站稳脚跟。   唯独一个楚珩,死活不肯改姓。   想到楚珩,秦禅月莫名的紧了紧双腿。   她现在一想到这个人,满脑子都是那一幕。   正是烦躁间,秦禅月瞥了一眼天色。   临近未时末了,旁的宾客都到了,眼下最后一个,也就是最尊贵的太子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秦禅月的念头才一落到“太子”身上,便瞧见远处醒来一辆金碧辉煌的四驾马车。   这是太子来了。   恰好柳烟黛也送完客过来了,秦禅月一挥手,将人拉过来了。   马车辘辘的停在了秦禅月的面前,太子先行而下,秦禅月脸上的笑才刚挂起来,便瞧见马车车门后又行过来一人。   那一双熟悉的眼,时隔三日,又刺到了秦禅月的面前来。 第59章 咬紧小被子   秦禅月看见这双眼的时候, 整个人都跟着惊在了原地,怔怔的看着他,动弹不得。   楚珩正从马车上踩着矮凳行下来, 动作利索, 高大健壮的身子上像是裹着一把燥热的火气, “呼”的一下扑到了秦禅月的面前。   秦禅月还怔怔的看着他。   那一夜见到的这双眼,和眼下见到的这双眼重叠在一起,之前被咬的后脖颈突兀的烫烧起来。   那一夜她是活生生被弄晕过去的,甚至都不曾跟楚珩完整的说上一句话, 楚珩跟做了贼生怕被骂一样,她晕了,他就溜走了。   时至今日, 她才正眼看到他。   他今日穿了一身粼粼的黑袍,其上以金纹做底, 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时候, 粼粼的金光如同水波一样浮动, 刺着秦禅月的眼。   秦禅月立在原地, 几乎都不知道该如何动作,甚至回过神来后都不敢看他, 那双眼左看右看,恨不得挖了。   可他却相反,从马车上下来之后,那双眼像是狼一样落到她的身上,她挪开了目光, 他却要逼着看向她。   她被他注视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做了那样的事,怎么能这样光明正大的出现在她的面前呢?他怎么敢这样看着她呢?   她这些时日, 都不敢想他,只要一想到他,就觉得腿脚发软,床都下不得,哪怕没人知道,她都羞于见人。   她宠一个男宠来玩玩儿算不得什么,但是她把她的养兄玩儿了——她只要一想到,就觉得一股深深地背德感冲上头来,好像被剥光了站在众人面前。   楚珩看她一眼,她就想起他拼命吃她的样子。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秦禅月都想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她活了三十来年,走哪儿都是下巴朝天,从没有如现在这般姿态,从里到外的虚,就像是霜打了的茄子,蔫儿蔫儿的。   而站在秦禅月一旁的柳烟黛瞧见楚珩的时候,难掩兴奋的发出一声尖叫:“叔父!你醒啦?何时醒来的?”   楚珩醒来,自然是因为装病、逼圣上处置二皇子的目的达到了。   二皇子已经被皇上禁足,连带着其下党羽也被太子连削带砍的收拾了一大半,皇上舍不得弄死二皇子,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致,楚珩要是再继续装病,就是不知好歹了,若激怒永昌帝,保不齐还起什么幺蛾子。   所以二皇子这边一倒台,楚珩利利索索的就“醒”了,等他养好病,回头还要老老实实回边疆去震慑边疆,当他的镇南王去。   柳烟黛不知道楚珩醒来的真正原因,她只知道,婆母才刚从塔里被放出来,叔父就醒来了,这简直是双喜临门,天大的好事儿啊!   从马车上行下来的镇南王淡淡的瞥了柳烟黛一眼,随后低低的“嗯”了一声,道:“王府的蛊医昨日刚将本王治好,今日恰逢宴会,来给——给诸位一个惊喜。”   他一贯少言,声线也低沉,缓缓响起的时候,让秦禅月突兀的想起那一日,他压在她后颈上咬,喘着粗气,匍匐着哭的声音。   那时候的他跟个癫狂的畜生一样,一边哭一边弄没完没了,好像连话都不会说了,现在好了,到了白日里,突然又变成个人了,好像那天晚上的狗东西不是他一样!   秦禅月暗暗咬牙。   什么昨日?   她可不是傻子,转瞬一想就能想明白了,怕是当初镇南王从边疆回来的时候,就是假做昏迷,朝堂上的这些人估计都一清二楚,只有她跟柳烟黛,两个毫无消息的后宅女眷被玩儿的团团转!   一想到当初她还每日跑到镇南王府去伺候“昏迷”的镇南王,秦禅月就觉得心头发恼。   而细想来,直到那一日,她跟“周海”睡过之后,镇南王突然就不能见了!现在琢磨琢磨,镇南王哪里是被诊治不能见了,他是跟她睡过了,怕被她发现,   越想,秦禅月心底里越躁,之前缠了她好几日的心虚突然间就变成了恼怒。   凭什么她要觉得心虚,凭什么她要觉得抹不开脸?这等兄妹乱来的下贱事儿是她干的吗?她也是被骗的那个呀!罪魁祸首也不是她!要难受也当是楚珩这个糟心东西难受!对她这样,楚珩对得住她父亲吗?来日到了阴曹地府,楚珩敢跟她父亲说话吗?   她心里盛怒,扭过脸便不看楚珩了,只与一旁的太子搭话,道:“太子来的正好,宴席快开了,臣妇引您进去。”   太子的目光刚从柳烟黛身上收回来。   这些时日,柳烟黛一直不肯出来见他,让他心里痒得很,浑身都像是有蚂蚁在爬,一日都等不了,好不容易熬到宴会开始,能再见到她。   现在一瞧见柳烟黛,他身上都要着火了。   偏眼下人多,他也只能忍着,秦禅月过来与他言谈,他便含笑与秦禅月说话,先于秦禅月半步往前走。   说是秦禅月领路,但是秦禅月的身份不能走到太子的前头,只能站在他之后,左右太子也熟悉这地方,倒不用她来引,自己往前行就是。   他们俩一前一后,柳烟黛与镇南王也是一前一后。   镇南王走在前头,柳烟黛落后半步跟在后头,两人说话间也是一问一答,多是镇南王在问,柳烟黛在答。   镇南王与柳烟黛相处时间其实并不多,以前在南疆时候,他没空管柳烟黛,后来到了长安,他几乎都在“昏睡”,与柳烟黛也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只是眼下,他与柳烟黛言谈时,见柳烟黛说话有章法,知进退,瞧着也胆大爽朗了些,心下稍感慰藉。   柳烟黛被秦禅月养的很好。   楚珩的目光渐渐往前放,看向行在前面的夫人。   秋日寒凉,夫人今日穿了一套绛紫色长裙,外套了一套雪色大氅,雪色与紫色交叠之间,是她身上流淌的艳美风情。   楚珩一看见她,就觉得心如火烧。   秦禅月这三日不好过,他这三日又如何好过的了呢?   他心中有嫉,不愿意戴着假面,伪作成另外一个人伺候秦禅月,长久的伪作另一个人,早已使他压抑万分,心里失衡。   凭什么周海能得到的东西我得不到?明明每天伺候你的人是我,我和周海有什么不同呢?甚至我比周海伺候的更好,凭什么我要每天顶着周海的这张脸呢?   他对秦禅月的选择生出了几分怨怼,藏在他的面具之下,直到藏不住了,就一口气儿冒出来,咬的秦禅月尖叫连连。   他要让秦禅月知道是他。   不是任何别的人,只能是他。   所以当秦禅月掀开面具的时候,他顶着一张真脸,强迫她交合,他非要让她在他身上得到“欢愉”,他要用这样的方式撕破一切,让秦禅月知道每晚的人是谁,她的身体里有他的爱,他的唇舌间有她的欲,他们早就互相把对方都吃下去了,他要用这种不齿的方式来宣告自己才是她唯一的男宠。   他明知道她一定生恨生恼,恨他骗她,恼他做这种淫秽下贱的事,可是他难以自控,他好想她,想她,又不敢来见她,见了她,又不敢上去说话。   他像是一个被两方牵扯的木偶,想往那边走,又想往这边走,不做浑身难受,做了又后悔,心像是放在锅里小火熬煎,每一刻都备受折磨。   他在男女之事上,要是有太子三分心性,都不至于错过二十年后,还在这犹犹豫豫患得患失。   这四人穿过游廊,正行入前厅。   太子一入前厅,厅内众人起身,行礼过后,彼此落座。   这一场宴会与其说是秦禅月的洗尘宴,不如说是太子拉拢人的延臣宴,重点其实不在恭喜秦禅月“沉冤得雪”上,而在一群人怎么跟太子表忠心上。   表忠心要怎么表呢?你说一句“肝脑涂地”,就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没什么力道,你得拿出来点真东西啊。   这些涉及到朝堂的事儿,秦禅月便不掺和了,那些事儿也不是她该听的,左右她也不吃武将这口饭,所以早早地借着“酒醉休息”名义,拉着柳烟黛就去了客厢房待着了。   左右楚珩还在席面上,他也算得上是秦家半个人,秦禅月走了,也有人管大局,倒不算失礼,等这群人谈完了,她再出来送就是。   她今天一想到楚珩就气的心肝儿疼,窝在床榻上一句话都不想说,对着跟着她的柳烟黛摆了摆手,道:“你去隔壁客厢房歇着,婆母睡一会儿。”   柳烟黛今日在席间的时候,被太子看的后背都发毛了,她本来想豁出去了,今日就跟婆母说来着,但是瞧见婆母这模样,她到了喉咙口的话又吞回去,磨磨蹭蹭的出了厢房门,去了隔壁厢房间待着。   这两个女人一离开席面,席面上的镇南王和太子都像是丢了一缕魂儿一样,虽然人还坐在席面上,但是心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太子是贵客,镇南王是主,剩下一圈人全都是围着他们俩的客人,他们俩谁都走不了,只能耐着性子一点一点陪着他们喝。   酒过三巡,人已醉,一群武夫便非要在太子面前耍一耍本事,打拳的,舞刀的,还有个秀腿法的,一片群魔乱舞。   太子心里惦记着柳烟黛,疲于应对这些武夫,故而抬眼扫了一眼楚珩。   楚珩端坐在案后,手中夹端着一蛊酒,淡淡饮过,察觉到太子的目光,他缓缓将杯盏落于案上。   杯盏发出沉闷的“啪嗒”一声响,四周正要争着舞拳给太子看的武夫们突然一静,个个儿缩着脖子看向案后坐着的镇南王。   镇南王在边疆多年,相当于是秦家目前的家主,他手底下的这群人,都是他带起来的兵。   军令如山,当过兵的都知道,伙夫长打新兵理所当然,将军打士兵更是理所当然,他们每个人都被镇南王操练过,一个个怕镇南王怕的要死,镇南王这边出点什么动静他们就后背发麻,一眼眼瞧过去的时候,都带着几分畏惧。   镇南王穿着一身墨色金纹的武夫袍,一张端肃冷锐,棱角分明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在静下来后,与众人道:“酒酣饭饱,可要饮些解酒汤药?”   这群人立马安静下来了,一个个也不打拳了,老老实实地坐在案后不动了。   太子的眼眸一点点转过他们在场的所有人,心底里略有些发紧。   镇南王和他一直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但是镇南王的手下却只是镇南王的手下,这群人只对镇南王唯命是从,他们知道太子显贵,知道上来讨好,但是一旦镇南王冒出来,他们立刻倒戈,只听从镇南王的施令,他们只知道头上一个镇南王,却不知道镇南王头上的太子。   这让太子想到了前朝的一点趣事儿。   大概就是说,前朝皇帝去边疆看大将军,到了地方之后,大将军带着一群武将来见皇帝,皇帝瞧见一群武将们都穿着甲胄,觉得他们很累,就叫他们卸甲,但是这群武将们不动,等大将军说卸甲,这群武将们才肯卸甲,前朝皇帝瞧见这阵仗,心都寒了一半,他是皇帝啊,可这群人不听皇帝的话,他回了宫中之后,想方设法把这个大将军给弄死了。   眼下,太子也察觉到了秦家军的这一苗头。   目前他们大陈,北有北定王,南有镇南王,东有东水侯,西边只有一个大将军,瞧着是四足鼎立撑起大陈,但是实际上,最强盛的还是镇南王。   北定王年岁已大,东水侯根本不会打陆仗,西边的将军就是从秦家军分化出去的,骨子里还是秦家军的人,这三波兵力,加起来都不一定能压得住一个镇南王。   现在他爹还没死呢,永昌帝对镇南王还有威慑力,等永昌帝死了,他能不能压得住镇南王呢?镇南王会不会冒出来一点野心呢?他想不想掣肘太子呢?   这点局势政斗翻出来,太子就短暂的将柳烟黛抛到脑后去了,只专心琢磨着这一件事儿,反而能耐下心思继续和这群人周旋了。   他想找一个看上去傻一点的,先想办法从镇南王的手里拉到他的阵营里来——虽然说,他们目前还是一艘船上的人,但是太子这个人就是不喜欢别人比他强,哪怕是他的队友也不行,他多疑又好胜,像是一头雄心勃勃的狮子,正值壮年,看谁都想咬一口,二皇子强盛的时候,他追着二皇子咬,镇南王强盛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来看镇南王,虽然没张口,但是那獠牙也蠢蠢欲动。   镇南王瞧见了,但他只当没瞧见。   在他眼里,太子还太年轻了,一个太子只会考虑自己什么时候能上位,但是一个皇上却要考虑整个国家的布局。   等太子坐上了永昌帝的皇位之后就知道了,只要南疆不死,就不能动镇南王,镇南王这三个字代表的不只是权势,还是大陈的安危。   像是二皇子那种上来就往自家腰子上扎的,绝对头一个,光凭二皇子干出来的这种为了争夺皇位自断大陈一臂的蠢事儿,皇位就落不到他脑袋上。   这一场宴会最后持续到夜间,眼见着都要宵禁了才散,秦禅月拉着柳烟黛出来送客,一个个客人都送走后,剩下俩没走。   太子说自己醉了,要宿在此。   他说自己醉了,可是一双眼却一直在柳烟黛身上打转儿,柳烟黛心口一阵阵发紧,根本不敢说话。   镇南王说要去佛塔拜拜先辈,瞧着也要宿在此。   两头狼好不容易上门了,谁都不愿意走,都想来吃上一口肉。   镇南王没有看秦禅月,但秦禅月却狠狠地挖了他一眼,后道:“既如此,二位稍等,臣妇去安排个住处来。”   两位贵客一个比一个贵,自然不可能随便找个客卧来睡,秦禅月就将剑鸣院收拾出来给太子住,至于镇南王——秦禅月直接让人往佛塔里送了一套被褥。   不是要去拜先祖吗?拜去吧,晚上睡里面得了,顺道问问先祖,你干的那点事儿该不该抽!   ——   当夜,两位贵客入住之后,整个侯府都跟着忙活起来了,生怕一点款待不到位,惹两位贵客不喜。   直到戌亥时,贵客入眠,侯府才重新安静下来。   夜色之下的侯府静极了,秋风缓缓吹过干枯的树枝,漫天繁星点点,明月皎皎间,忠义侯府睡也。   与此同时,书海院内。   临近秋日,书海院的花儿早都凋零了,只有南墙下的翠竹随风发出阵阵摇晃声音,疑似故人来。   檐下挂灯,偶有几个丫鬟依靠着门廊打哈欠,仗着主子宽厚、少罚,大着胆子偷偷跑到旁边的廊檐下聚在一起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他们找来了一个主子不用的炭盆,烧起来后,将冷掉的食物插在食筷上,用火烤热来吃。   素日里,她们吃的都是包子、地瓜、烤橘子之类的便宜物件,但她们今日吃的是金丝馅流香糕,这种糕点可是只有贵人们才能吃得起的!   这是今儿宴席上剩下来的,被管家嬷嬷留下来给她们,她们今儿才能一饱口福。   秋日寒凉,外头冷极了,越发衬得这廊檐中、一处灯笼下的角落里暖和,糕点本来是冷掉了的,冷硬冷硬的,但是被火一烤就软了,再一烤,就烤出来淡淡的焦香味儿。   好吃,爱吃,侯府天天办宴才好呢!   几个小丫鬟们叽叽喳喳,偷尝主子们才能吃的美食,一双双眼睛都亮晶晶的,谁都没瞧见远处廊檐下有一道身影“嗖”的一下穿了过去。   ——   夜色下,柳烟黛的厢房之中。   侯府的厢房奢靡,入了深秋之后便烧起了地龙,地龙滚热,一燃起来,火躁急热,叫人口干,哪怕是深秋都得开着后窗。   此时,这道身影从后窗翻进来,绕过前头的屏风,打眼一瞧,便将整个厢房尽收眼底。   翠玉屏风正对着锦绣矮榻,矮榻左侧是床,右侧是珠帘隔断。   淡淡的月光从窗户中落下来,照亮了潜伏进来的人的面。   那是一张眉目锋锐的面,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在月色下泛着泠泠的光,转头间,定定的望向了厢房床榻上睡着的姑娘。   姑娘正沉沉的睡着。   乌云秀发,圆脸桃腮,眉如春山浅淡,肩若牛乳奶白,丰胸满腰盛臀软腿,裹着茗萃蓝色的锦缎被子,像是睡在一片静静地湖泊上的蚌精美人儿,每一呼吸间,都勾着人的精魂。   太子慢慢向床榻间走过去,伸出一只手去撩拨她的墨发。   分明他说了要留宿在忠义侯府中,柳烟黛定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不去找他便罢了,竟然也不等他,自己一个人就睡了。   这没良心的东西,几日不见他,现下竟然也能睡得这么熟,她难道不会想他吗?   他的手摸过他的发,又缓缓摸向她的面,她的发顺滑极了,摸起来手感很好,面颊饱满可爱,面团团的。   太子瞧着喜欢,慢慢压下去,去嘬吸她的脸蛋儿。   此时的柳烟黛正陷入一场梦境中。   梦里,太子把她带进了宫里,但是她的身份只能做一个妃嫔,后来太子娶了皇后,就不喜欢她了,皇后嫌她碍眼开始整治她,还嫌她长得太好看,要拿铁钳把她的脸烫烂!   她的脸蛋——   柳烟黛在梦中发出短促的惊叫,结果一睁眼,就看见自己的床前真多了一道人影!   见她要喊出来,对方抬手捂住了她的下半张脸,顺势压到床榻上来,声线低沉的逼过来问她:“梦到什么了,吓成这样,嗯?”   柳烟黛惊恐的瞪着眼,心说,梦到你个王八蛋了啦!   太子正挤到床上来,心满意足的抱着她,顺带亲了她一口,一只手慢慢往她身上落,低声问她:“三日不见孤,想不想孤?”   他可是结结实实三天没泻过火了。   以前没开荤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开了荤之后,一天见不到柳烟黛他都难受,他底下这东西是真不争气,想她想的要命。   他真是一日都离不开她,要是可以,他恨不得现在就将人直接带回宫去,每天好好抱在怀里。   思索间,他已经将柳烟黛身上的衣裳扒干净了,贴着柳烟黛的耳侧低声的哄:“好宝宝,今日让孤玩点好的。”   他在她耳边耳语了一些话,听的柳烟黛缓缓瞪大眼。   这这这么恶心的事儿谁要来啊讨厌的男人死去吧她这辈子都不要跟他说话啦脏得要死的臭男人!   在太子缓缓下行的时候,柳烟黛咬紧了她的小被子。 第60章 我爱你   被褥下面被鼓起来了一个大包, 偶尔起起伏伏,柳烟黛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抓他的头发,想将人推开, 但推不开的, 她越推他越快, 她要是哭起来,那完了,他要连眼泪都一起舔干净。   柳烟黛被他逼得腿肚子打颤。   真的恶心死啦!怎么能有人喜欢这样啊!   呜呜呜这张嘴都不能要了,她不要跟变态玩啦!   她明天就要跟婆母告状去!让婆母想办法啦!   柳烟黛心心念念的想要去和她婆母求救, 但柳烟黛不知道,她的婆母现在也不好过。   ——   夜,赏月园中。   秦禅月将客人送走之后, 自己独自一人回了赏月园生闷气。   赏月园廊檐下的玉铃铛随着风吹来晃去,昔日里清脆的铃音, 现在也成了嘈杂乱耳的烦音。   楚珩, 楚珩!男宠, 男宠!   她越想自己被占了便宜这事儿越难受, 她以为自己是找了一个小男宠来舒坦舒坦,结果呢?她是被人给骗了!   这些事儿一旦细想起来, 每一处都惹人恼火。   当时越是喜欢的花样,现在想起来越觉得丢人,楚珩这个王八蛋,跪在她膝前的时候在想什么呢?还有钱副将,这个混账东西, 居然也敢骗她!她可是秦家的嫡长女!按着身份来算,楚珩也不过是个养子,钱副将该更忠心她才对!   还有, 还有那个周海!   秦禅月想起来那一日她唤周海过来、封赏为“周总管”的时候,周海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奇怪表情,她这心头里的火“腾”的一下就翻烧起来了。   好一个周海,好一个周海!   楚珩能瞒这么久,有八成都是周海的功劳!   这个贱东西,吃着她的饭,当着她的总管,拿着她的俸禄,却给楚珩卖着命!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当她是好欺负的吗?   秦禅月愤恨翻涌间,摔了个杯子,从许久不用的妆奁中翻出来她的软银九节鞭,转而去往外面喊:“来人,把周海带过来!”   外头守着的丫鬟也不知道夫人是发什么恼,急忙踩着小碎步跑出去了。   周总管,快来呀!夫人都抽上鞭子了!   ——   此时,深夜。   周海本来刚刚沐浴过,正准备睡呢,突然被丫鬟紧急叫到夫人那一处。   周海猝不及防啊!不行啊,他不能侍寝啊!否则脖子不保的!   他本想推辞一下,等等那位砍脖兄,但丫鬟急的要命,硬拖着他直奔向夫人的厢房而去,周海竟是推脱不得,他一心狠,想,要不然一会儿进了厢房里,先装一会儿阳痿吧?   思索间,周海硬生生被推拽到赏月园。   他前脚一进厢房,后脚就看见夫人神色冷淡的坐在案旁,目光锐利的向他看来,这一眼中三分杀气,七分厌恨,看的周海后背突然一凉,双膝一软,直接跪地上了。   “周、海——”周海听见夫人冷笑着说:“这日日伺候本夫人,真是辛劳你了。”   周海一听见夫人这话便知道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这回是真痿了!   “属、属下周海——”他磕磕巴巴的想说一句“见过夫人”,但话还没说出口,便见夫人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鞭子,兜头对着他一鞭子甩了过来!   周海哪里敢躲啊!他硬着头皮接了这一鞭子后,就听见夫人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吃我的供奉,做我的家奴,竟敢叛我!”   周海跪倒在地,不敢言语。   他从事出的那一日就知道,迟早有一日被发现,发现了就是一个死,虽说他是钱副将手里出来的,但是既然跟了夫人,就该对夫人忠诚,可他偏偏又去和钱副将一起骗了夫人。   他是两头通的叛徒,被打也应该,秦夫人就是现下要了他的命,都是他自己选的。   所以他沉默的挨打。   ——   周海被秦禅月召去的消息转瞬间便送到了佛塔里。   那时,正是夜色寂静。   楚珩正跪在佛塔的蒲团之上。   佛塔高,二十多丈,其外腰檐密封,上挂佛牌,牌上是历届秦家军死掉的人的姓名,可怜河边无定骨,大陈记不得他们详细的名字,秦禅月都记下了,一一挂起来,几乎将佛塔都淹没了。   风一吹,木制的佛牌摇摇晃晃,像是一曲无声的哀曲。   楚珩便跪坐在殿中,给他的养父上香,焚些金银纸宝。   这些东西被火一烧,便散出来一股独特的香味儿,与佛案上供奉的香烛的气息混在一起。   宝塔内供奉神佛百位,牌位上千,香炉无数,淡淡的烟雾混成一片,掩盖了神佛的眼。   就在这漫天的牌位之下,楚珩不可避免的,想到了他的养父。   他的养父……一生不曾封王,只挂着一个将军的名号,却是大秦最威猛的战士,楚珩私心里,从不觉得他是“镇南王”,他的养父才该是镇南王。   养父一生刚直,不通政斗,别的将军老了老了,就想着撤回长安了,去当个富贵闲人,给自己,给子孙留一条后路,但养父不肯。   别的将军是拿守卫大陈、拿下胜仗当晋升通道,养父却是拿守卫大陈、拿下胜仗当使命,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这段话谁都能说,但楚珩看见的、真正做到的,只有他的养父。   养父是一名纯臣,他爱大陈,所以他愿意死守南疆,别人回长安,他不回,他要拿他的命来守南疆。   所以养父最后死在了南疆的山里,死在了一场战争里,这对养父应该是一个很好的结局,将军就该死在刀锋里,活在民心间。   养父临死前,短暂的忘掉了他的国家,记起了他那个不懂事儿的女儿,抓着楚珩的手,说:“我要死了……可惜,你妹妹不愿意嫁给你。”   楚珩的心思,秦禅月那时候太小,察觉不到,只觉得他处处管制她,烦人,倒是养父养母看的分明,养父还替他去问过秦禅月。   可秦禅月不肯。   那时候正是战场,冽旗狰狰,养父一身的血,渐渐闭上了眼,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照顾好你妹妹,照顾好大陈。”   楚珩眼睁睁的看着养父断气。   那一仗大胜,但秦家人近乎死绝,楚珩踩着养父打下来的胜功成了新的将军,大权在握,他却并不为此感到高兴。   他也不是养父那样的纯臣,养父在朝堂的时候,虽然妻子是太子党,但他本人却并不倾向太子,他也不倾向皇帝,他就端端正正的站着,没有任何倾向,只守着大陈,他收孤儿也只是为了报恩,没有过多的念头,养父不是某个皇帝的臣子,他是大陈的臣子,他不在乎自己的荣辱,不在乎秦家军的壮大,他跟谁都行,做个将军行,做个小兵也行,只要能让他守在边疆,他就觉得很好。   但楚珩不是,楚珩有私心。   他这人看着闷不出声,实际上有一把算盘,日日算计着,肚子里面憋着不少坏水。   他不愿意做养父这样的人,所以养父死后,楚珩开始壮大自己的势力,他收孤儿,认子侄,把所有孤儿都拉到秦家军里,做他的附庸,后来,他又为自己一点一点拼下一个王位。   他一步步走来,并不能算得上是干净,有些事,也一定背离了养父的初衷,比如为了跟二皇子政斗,特意从边关赶回来,又做局弄死同僚,这种事儿,若是被养父知道,他是会被吊起来抽一顿的。   这秦府啊,外人只道秦禅月性子嚣张跋扈,却不知道,楚珩才是真正要命的、野心勃勃的那一个。   他知道他有愧于养父的教导,以前也从来不敢来佛塔,但现在,他不得不来了。   因为他干了一件比杀同僚、搞党争更可怕,更难以启齿,更下作的事,若是养父在世,怕是要将他吊起来抽死。   可惜养父不在,他只能在此告罪。   那些混混沌沌的事情在脑海里翻过,火舌将纸宝吞没,楚珩正失神的看着面前的火堆的时候,突然听见外头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是钱副将。   钱副将也并不敢直接闯入佛塔门内,只在佛塔外站定后,敲着门道:“启禀将军,夫人她——将那周海叫去厢房中了。”   提起来周海,钱副将也是头皮发麻。   事情披露了,涉事的人一个个都别想好过,周海搞不好命都要交代在秦禅月手里。   钱副将心疼他呀!那是钱副将一手带出来的人,后来也是为了给钱副将办事儿,才搞这一套的,真要挨打,让镇南王去啊!反正镇南王也不会真的被抽死,所以钱副将利利索索的跑过来找楚珩了。   真要是说罪魁祸首……还应该是镇南王啊!他们下面的人不过是楚珩的手,楚珩的脚,楚珩的眼楚珩的口罢了。   钱副将通报片刻之后,佛塔里的人终于踏着夜色出来了。   钱副将小心瞧着镇南王的脸色。   王爷在席间饮了酒,但是其实并没有喝多,这群武夫们都爱喝酒,王爷自然也有一番海量,瞧着神色也与平日一样。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见过先辈的缘故,侯爷的脸色算不上好看,周身萦绕着一股淡淡的,焚香过后的气息,瞧着整个人竟然十分平和。   看上去……有一种坦然赴死的感觉。   楚珩也确实是这般想的。   他干了这样的错事,也不指望禅月能够原谅他,现在秦禅月就是把刀插进他的胸膛里,他都不会躲一下。   就抱着这样的念头,楚珩来了赏月园。   赏月园里的丫鬟嬷嬷都被厢房里的动静吓到了,一个个不敢凑过去,瞧见楚珩来了就要通报,被楚珩一挥手,赶走了。   钱副将早早的停到了一边去,一会儿城门失火,可别烧着我啊。   楚珩踩上长长的赏月园游廊,向秦禅月的厢房间走去。   秋月间的赏月园极为寂寥,那些草木早已凋零,漂亮的花儿都瞧不见了,就显得萧瑟,风一吹,凄清中带着几分冷。   他走过一条条长阶,游廊上的灯笼里的光源在他的身上游走,将他的面照的一暗一亮,他那双眼从始至终都静静地看着一个方向。   在过去时,他曾经戴着面具走过很多次这条路,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去做一件既快乐,又痛苦的事情。   而现在,他要为自己窃取来的,不该存在的快乐付出代价。   一想到他即将要面对秦禅月的怒火与失望,他就觉得心口一阵阵发沉,走的每一步,都无比凝重。   他不怕秦禅月打他,他也不怕秦禅月杀他,如果打他、杀他,能让秦禅月开心的话,他愿意让秦禅月杀他。   比起来秦禅月杀他,他更怕秦禅月厌恶他。   他不敢想象,秦禅月知道真相后看他的冷恨眼神,一想到那些,他就觉得生畏,后悔与懊恼像是一坨冰冷的泥水,在他的胃管里发酵,翻滚出一片片冰寒,冻的他每一步都走的僵硬。   他是镇南王啊,站在刀山血海里都不打颤,可一想到秦禅月,他竟然不敢进,最后的短短十几步路,他觉得自己走了半辈子,后背都隐隐浸出冷汗。   等他走到厢房门口的时候,正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鞭响。   是秦禅月在鞭挞周海。   楚珩缓缓闭眼,深吸一口气,抬手推开了房门。   木门“嘎吱”一声响,随后缓缓荡开,厢房中的蜡烛盈盈的亮着,照着愤怒的夫人,也照着跪在地上的叛徒。   楚珩自外而往里面看,正看见周海满是鲜血的背,秦家军的人体力都好,打晕过去倒不至于,但秦禅月鼓足了力气抽,周海也是很遭罪。   再抬眼,秦禅月面色铁青,手持着银鞭正跟他对上目光。   看见楚珩来了,秦禅月的手都跟着隐隐发颤。   他还敢来啊!   之前那点心虚、不安就像是一块块炭火,将现在的秦禅月充分点燃,她像是一个行走的,即将爆炸的锅炉,谁碰到都要被烧掉一块肉。   楚珩见了她手里的鞭子,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   他低声道:“禅月——要打便来打我吧,与周海无关,这孩子,也是被我下令胁迫的。”   一个小小亲兵,哪里敢反抗镇南王呢?   说话间,楚珩慢慢走过来,他站在了周海的身旁。   眼下,这两男人,一个假周海,一个真周海,一站一跪。   随着楚珩缓慢走过来,周海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其实一直琢磨着要不要晕过去,这样夫人就会把他拖下去了,但是一直没找出来时机来装,结果竟然将镇南王先等来了。   镇南王来了就好了,周海想,他只是小虾米,这事儿跟他也没特别大的关系,秦夫人要打,可以打镇南王嘛,他就悄悄溜出去就是了。   思索间,周海小心地将自己右膝盖往后挪了那么一点点——等他们俩吵起来,他就悄无声息的跪着溜走。   周海打定这主意的时候,秦禅月的愤怒也翻到了最顶端。   她现在一看见楚珩,就想起来那天他跪在地上咬她、逼得她骑舌难下的样子,恼羞成怒间,抬起鞭子就甩上了楚珩的脸:“你当我不敢打你吗?你干这些事儿的时候想过我父亲吗?我是你妹妹!我嫁了人了!”   这一鞭子甩的狠,“啪”的一声响,正抽中楚珩的脸。   楚珩不躲不避,甚至连眼睛都没闭上,那张端肃冷酷的面骤然被抽出一道红痕,艳色的红色血珠从面颊里渗透出来。   他生的眉骨端正,乍一看像是一座平平无奇的,死寂的雪山,静静地站在这里的时候,周身都萦绕着一片冷寒。   但是那一点红从他的面上渗出来的时候,凭空让他多了几分妖野,那双单眼缓缓抬起来,静静的看着秦禅月,渐渐地,那双眼便染了几丝猩红,暗藏着几分癫狂,偏执的看着她。   秦禅月愤怒,他又何尝不憋闷呢?凭什么就不能有他呢?他比任何人都爱她,他愿意为她去死,为什么他连一个周海都比不过呢?   秦禅月从不知道他这二十多年是怎么过的,她快快活活的跟忠义侯在一起,跟周海在一起,却不肯给他一个眼神,这每一个夜,他都是咬着牙熬着的!   他好不容易熬到现在,他只想要光明正大的站在她身边,为什么这么难?她为什么就不能接受他?   他想,不如今日就让秦禅月将他打死吧,他死在这,就再也不必日日忍受秦禅月去跟别的男宠交合了,他死在这,就再也不用顶着别的男人的名号活着了!   他像是被心底里那些不可言说的念头刺激到,竟是缓缓向前走了一步,大逆不道的低声说道:“我从不是你哥哥,当年——当年养父也愿意将你嫁给我,他从不曾因为我是秦家的养子,而不愿意你与我在一起,禅月——”   “禅月。”他的声线隐隐有些发抖,那双眼赤红着,像是又要哭了,他说:“我爱你。”   “我爱你”这三个字一落下来,秦禅月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之前就猜到了他爱她,他像是个疯子一样爱她,可是当他真的说出来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后背都跟着一阵刺热,浑身的骨头都被拧紧,人哪里都不舒服。   不,她不能接受他爱她,这是她的哥哥。   就算是他们没有血缘,他们也确实以兄妹相称,他不能爱她。   她喘着粗气,大声反驳:“你爱我什么?你那是爱我吗?你不过是馋我的身子,你不过是被欲念支配的玩偶,再出来一个比我更美,比我更好的女人你也会想要!你想女人想疯了吧?精虫上脑了吗?在南疆二十年把你守成疯子了?”   她越说,声音越尖锐,像是在和他喊,又像是在和自己喊。   楚珩紧紧地抿着唇。   他怎么会被欲念支配呢?如果他真的被支配,他早就在南疆去找十个,找一百个,找一千个像她的女人了,这世上什么时候缺过女人?镇南王又怎么可能会找不到女人?   可这世上只有一个秦禅月,他找不了别人。   他找不了别人!   “没有人比你更好。”他脸上的泪突然落下来,像是那一日一样往下落,顺着他的面颊往下滑,他的声音隐隐发抖:“我是想女人想的发疯了,但是我只是想你,禅月,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真的要疯了。”   他似乎完全忘了旁边还跪着一个周海,颤抖着向她走近。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天晚上,又变成了那个混沌的,无法自控的人,他体内的那些压抑的、扭曲的爱将他这一副“人”的皮囊撑破了,从他的体内流出来,争先恐后的流向秦禅月。   禅月,禅月,你看看我。   他流着泪,无声地哀求她,我爱你啊。   贪婪是一张巨口,一旦吃到一点点,就想要吃更多,当秦禅月与忠义侯好好在一起的时候,楚珩将这张巨口死死的捂着,不肯漏出来一点,可是当他真的尝到一点肉味儿的时候,他就再也忍不住了,这张巨口迟早还要张开,一点点将秦禅月吞进去。   他望着她,那么多年积压的痛苦,哀伤,嫉妒,全都一口气儿的翻出来,他的每一个字里,似乎都带着血泪。   “秦府,我在秦府就爱你,我从来不愿意做你的哥哥,你嫁给旁人,我恨不得去死,禅月,你现在也没有喜爱的人,为什么不能看看我?”   他呢喃着逼向她。   秦禅月被他眼底里喷涌着、燃烧着的爱与欲吓到了。   她手里握着鞭子,却不敢再抽他一下,她踉跄着往后退,但她身后是床,她只能往一边绕过去,围着那张桌子躲避他。   该怎么办?   秦禅月慌乱的想着,她不能跟楚珩在一起,她可以跟任何人在一起,但是不能是楚珩。   是任何人都可以。   她绕着桌子转过的时候,她看到了一旁跪着的周海。   周海当时挪着膝盖已经挪出去一个距离了,但是正撞上绕着桌子走过来的秦禅月,两人对视上的时候,周海脸色都白了。   天娘啊,他都听见什么了啊,这是什么兄妹大戏啊,日后他还能活下来吗?这回不止阳痿了,他直接埋土里了!早知道刚才就装晕了啊!   而当他跟秦禅月对上视线的时候,更让他绝望的事情来了。   秦禅月见了他,就像是见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竟是一伸手,将他从地上扯起来了。   周海被扯起来,一站直了身子,正好站在秦禅月的身旁。   “我有喜爱的人了。”秦禅月挽着周海的臂膀,不敢看楚珩的脸,转而看向周海,道:“我就喜欢他,过几日我就嫁给他,大兄,你就如同以前一样,回南疆去吧。”   周海被秦禅月拉起来的时候,听见秦禅月说的话的时候,只觉得一道天雷从天而降,把他整个人都给劈成两半了。   天老娘,城门失火,你只烧我啊!   镇南王愿不愿意回南疆他不知道,但他怕是很难再回南疆了。   他都不一定能出这个门了!   ——   而秦禅月说完这句话之后,站在对面的楚珩如遭万箭穿心。   他早就知道秦禅月不喜爱他,也知道秦禅月为了甩脱他,什么都能做得出来,但秦禅月真的随便拉来一个男人就说“喜欢”的时候,他还是难以抑制那股瞬间翻上来的嫉恨。   “你喜欢他?你想嫁给他?”他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不甘心,泪水横流的说:“你不知道是他的时候,你也这样喜欢过我,你不是最喜欢我的身子吗?他能给得了你吗?他还小,他以后会娶妻,会有别的女人,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了。”   明明她每个夜晚都那样喜爱他,难道她对他就没有半点怜悯吗? 第61章 军中演武   他不要那么多, 他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可秦禅月都不肯给他。   楚珩突然后悔了。   如果早知道秦禅月会这般, 他不如顶着这张面具, 当一辈子的周海。   “不如——”他呢喃着, 声调很轻,可每个字却都带着真切的,澎湃的杀意:“不如让他死了,我来当周海?以后, 我每日暗夜里来,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楚珩那赤红的眼看向一旁的周海,他脸上还带着泪, 声线却沉下来,像是嘶鸣的毒蛇, 一字一顿的飘进周海的耳朵里。   周海膝盖一软, “砰”一下跪下去了。   他还想活命啊!别砍我啊!我这脑袋还有用!   周海一个体格健壮的小伙子, 一旦跪下去, 秦禅月想提都提不起来,他跪下去了, 没人撑场子,反倒将秦禅月骨子里的凶性逼出来了。   当个屁!当个屁啊!怎么当啊!现在说是晚上当,但是过两日就要得寸进尺,白日里也上她的床榻,再过几日, 就不甘与只当个没名分的影子,迟早还是要将这件事儿挑出来的!   他是一头怎么都吃不饱的狼,只不过是短暂的妥协, 等时日久了,他还是要扑过来,一口咬在她身上的!   他非要这般咄咄逼人,她为何不能将错就错?   不,这不叫将错就错,这叫重回正道。   她本来的男宠就是周海,不该是楚珩,她与楚珩的一切就不该发生,现在她将周海再重新拽回到她身边又有什么错?她不过是将一切错误修正而已!   秦禅月心一横,道:“我不要你,我要你的身子,只是因为将你当成了他,我喜欢他,我想嫁给他,日后,我会与他朝朝暮暮亲亲爱爱,大兄,你我之间不可能的,不要与我纠缠,互生怨怼了!今日之事便当没发生过,你回了南疆,还是镇南王,我依旧尊你为兄长,过去的一切,且忘了吧。”   说话间,她一脚蹬在周海腰上,道:“说话!告知我大兄,日后会善待我!”   周海被蹬了一脚,惊慌的抬起脑袋来,正对上镇南王那双血红的眼。   周海的内心发出尖叫:天老娘啊!天老娘啊!天!老!娘!啊!我还是死了吧!   他一句话说不出来,叫秦禅月气的脸都发红。   这是什么烂泥扶不上墙的孬种啊!   但不管秦禅月怎么踢,周海都不敢抬起脑袋来说一句话。   秦禅月正是气恼之时,突然听到一阵极轻的笑声。   她讶然抬头,就看见楚珩在笑。   他脸上的泪水还在往下流,那双眼里含着化不开的哀切,唇角抿着笑,每一声都像是浸着自嘲与讥诮。   秦禅月看他的神色,骨头都跟着僵住了。   她心底里翻上了点说不出的酸涩来,她对他,似乎是……   “好。”下一刻,秦禅月就听见他气息紊乱、声线嘶哑的问:“你要与他相亲相爱,你要与他成婚,与他日日欢好,对吗?”   秦禅月闭上眼,心说,当断则断,不断必受其乱,所以她偏过脸,轻声道:“对。”   她偏过面去不看他,可他却一直死死的看着她。   她要谁都不会要他。   她要谁都不会要他!   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他看着她丰腴鲜嫩的身子,看着她白润润的面庞,看着她绝情的眉眼,看着她胭红的唇瓣,看了半晌后又笑起来,他笑的并不好看,眼上还带着泪,唇瓣裂开,在烛火的映照下,反而带着某种狰狞。   秦禅月说得对。   他早就疯在南疆了,他想女人想疯了。   她觉得别人更好,不愿意要他,没关系,那他就来跟周海比一比,比一比谁更好,他可以跟全天下的男人比,他不会输给任何一个人,他要让秦禅月知道,他才是那个最让她喜欢的,最让她离不开的那个人。   “好。”那站在烛火里的男人哭哭笑笑,嘴上说着好,缓缓向他们走近:“你要跟他做夫妻,那就做给我看,只要他能比我伺候的更好,我就走。”   秦禅月乍一听到这话,人都没反应过来。   字儿是认识的,但是每一个字儿落到耳朵里,都那么让人匪夷所思。   他是什么意思?   她理解的伺候,是他所说的伺候吗?   这时候,楚珩已经走近了。   他那样高,那样壮,影子几乎能将两个人都压下去,他的手轻而易举就能抓住两个人,不费什么力气,就将他们俩都一起丢掷到床榻间。   秦禅月被他的动作惊到了,她惊叫着喊:“你做什么?楚珩!你疯了吗?”   “我来与他比一比,你应该更喜欢我的,我比他更强。”他像是真的疯了,将两人丢到榻间,自己也滚上去,囫囵的去扯周海身上的衣裳,他道:“我们军中演武,一起伺候你,你挑第一个喜欢的好不好?”   军中演武,是秦家自古以来就有的规矩,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一些副将争官职,手底下士兵争高低的时候,都会上演武场真刀真枪的来一场,谁拳头大,谁就是赢家。   但是这种事儿是能演武的吗!有这么演的吗!   秦禅月在床榻间爆出了一身尖叫,她抬手抽了楚珩一耳光,又在楚珩发愣的瞬间,跳下床榻想要逃跑。   楚珩真的疯了呀!   但是她哪里逃得过楚珩呢?   楚珩手臂在她腰间紧紧一勒,便将人重新捞了回来,他手长脚长,死死的将秦禅月抱在怀中,他的眼泪顺着她的耳廓往后流淌进她的衣领间,她听见他在她身后颤抖的气音。   “禅月——”他哀求她:“不要离开我。”   他太悲切,像是被主人抛弃即将进屠宰场的狗,哀哀的向她祈求,喉咙里发出“嗯嗯”的音调,求着她给一口饭吃,能活下去就行。   主人,主人,看在昔日的恩情上,不要杀了我,不要杀了我。   秦禅月恍然了一瞬。   这时候床榻一旁的周海抓准时机,连滚带爬手脚并用的从床榻间跑下来,头也不敢回的跑出了这间厢房。   冲出去的时候他还没忘贴心的把门关上,然后一路狂奔!   出了封闭的、燃烧着地龙的滚热憋闷的厢房,外面是一片冷空气和寒风,虽然冷,但是活着啊!活着啊!   周海慌不择路,一路狂奔,头都不回的跑出了赏月园中,他完全没有目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离赏月园越远越好,离侯府越远越好,离长安越远越好。   因为太过慌乱,竟是一路钻跑翻墙跳到了一处自己不认识的后宅里,他来回转了两圈,正撞上了刚沐浴过后的霞姨娘。   他都跑到霞姨娘的赤霞园来了!   霞姨娘当时沐浴过后,站在院子中赏赏月,没想到一转头就瞧见墙外头翻进来个赤着身子、满身鞭痕的壮硕青年,将她吓得尖叫两声,再定睛一看,竟是周总管。   “莫叫!我走错了!”周总管语无伦次,翻墙又跑了,只留下了一个霞姨娘目瞪口呆。   从赤霞园翻出来,周海匆忙离开,拐过一条长廊,周海正狂奔着,就看见钱副将远远和他招手,他走近了,钱副将拧眉问:“怎么样?打起来了吗?”   钱副将对厢房内的局势猜测很贫瘠,他以为厢房里最多就是秦夫人抽镇南王几鞭子,他的底线遏制了他的想象力。   周海看见钱副将的那一刻,竟然哽咽了。   他不敢说里面那个场面,他也不敢说镇南王求秦夫人的那些话,他更不敢说秦夫人要嫁给他,他更更不敢说自己差点跟镇南王一起伺候秦夫人,总之那些匪夷所思的事儿最终都化成了一句话:“副将……给我点银子吧,我要连夜跑路了,不然我怕王爷明天灭我的口。”   等镇南王出来了,他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这个口,他是一定会被灭的。   “不会。”钱副将一摆手,道:“咱们主子不是不讲理的人,又不是你的错,放心,告诉我里面发生了什么?”   周海吸着鼻子,将里面的事儿讲了一遍,时不时还要比划一下,顺带把裤子重新系好,系裤子的时候还要跟钱副将说:“我裤子就是镇南王扒的。”   太可怕了,他当初被世子妃选去给秦夫人当男宠的时候就已经很震惊了,他那时候就觉得天底下不会有更匪夷所思的事情出现了,直到今天,镇南王扒了他的裤子。   谁信啊!镇南王扒了他的裤子啊!   当时夫人要是敢说要,他觉得镇南王反手就能阉了他。   钱副将沉默了,开始盘算自己有多少钱。   不行他也跑了吧……这些事儿谁知道了都得被灭口。   就他妈多余问这一嘴啊!   周海见钱副将沉默了,他就也跟着沉默了。   一阵瑟瑟秋风刮过,只剩下两个琢磨着要不要跑路的人。   “也不必。”最后,钱副将硬着头皮道:“你出侯府就行了,王爷见不到你也就不会来火了。”   说话间,钱副将给了周海一笔银子,又将人安排到了侯府名下的赌坊去当个掌柜的,周海临走的时候,钱副将还想……不会灭口的吧王爷你发疯不至于连累咱们自家兄弟吧!   他们俩忐忑不安间,厢房里却正是一片炽烤。   周海跑了,厢房里就只剩下秦禅月和楚珩。   楚珩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颤抖着去剥她的衣裙。   秦禅月抬腿去蹬他,但没用。   “让我——”他流着泪,死死的摁住她的腿,赤红的眼望着她,苦苦哀求:“让我伺候你,我可以,我是最好的,求你,禅月。”   让他试一次,秦禅月会爱上的。   秦禅月被他的泪烫的一颤,就是这一颤间,他扑了上来,如之前一样,疯狂的咬她。   他之前那样勤勤恳恳的伺候过她,自然知道她最喜欢什么,知道什么样的力道她受不了,知道怎么样能让她短暂的忘却这些事。   他要让她忘掉纷争,忘掉争吵,忘掉他的不好,他要让她重新快乐起来,他要搭建一个美好的巢穴,让她在此沉溺,让她再也离不开他。   秦禅月无力反抗,她被拉进了深渊里,深渊之下,是楚珩埋藏了二十多年的爱。   这些爱中夹杂了太多猛烈的情愫,其中有甜蜜,有悲伤,有不舍,有嫉恨,全都混在一起,如同狂浪暴雨一般扑上来,将她整个人卷进去。   她难以脱身,只有在浮出水面时才能溢出来一两声不成调子的闷哼,随后又被拉下去,继续沉沦。   窗外的玉铃铛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厢房里的动静声声不歇。   明月悬挂云层,将云朵照出泠泠的辉光,漫长的夜似乎没有尽头,要永生永世,不眠不休的纠缠下去。   ——   次日,清晨。   楚珩恍惚着从床榻间爬起,准备起身离开,离开前,又用被子紧紧将秦禅月裹住。   他不知道对错,也不知道秦禅月什么时候能接受他,他只知道他要来,他要一直来,除非秦禅月杀了他,否则他永远要跪在她膝前不离开,秦禅月的人,她的身子,她的尖叫,她的每一滴眼泪,都该是他的。   除非秦禅月杀了他。   他的动作那样轻柔,眼眸总含着病态的柔情。   秦禅月说的很对……南疆二十年的苦守早将他守疯了,这人现在看着还是个人,但是只要碰到一个什么契机,立马就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他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   离开秦禅月后,他穿上衣裳,再抬眼时,那些幽暗的,痛苦的,难以示人的东西都被他一点点压了回去,他又重新变成了镇南王,悄无声息的从窗后离开。   此时,初阳正从屋檐后缓缓升起,将屋檐上的瓦片都照出涟涟的金光,眼下已是十月中,抬眼望去,外头的翠木已经一片金黄,天地间黄灿灿一片。   今儿是个爽利的秋日,虽日头不胜,但风很和熙,没那么冷,赏月园的丫鬟们都穿着厚实的棉衣去伺候,但是守在厢房门前等了许久,也不见里面的主子唤人。   厢房的朱门静静地关着,上面的丝绢窗纱被阳光照出明亮温暖的色彩,廊檐下堆烧起了小炉子,处处都透着融融暖意。   廊檐下站着的丫鬟手盆中捧着的水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眼瞧着日上三竿,都快巳时了,里面的人还是没半点动静。   说来也怪,今日忠义侯府的两位主子都不曾起身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有贵客在府门时,竟然都不曾来管。   一个管事嬷嬷也不配去招待太子和镇南王,最后还是镇南王自佛塔而出,将那位太子亲自送离侯府。   在佛塔内跪拜一夜的镇南王瞧着精神十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面上多了道疤痕,太子更是神采奕奕,他们俩从忠义侯府里离开,一路向外面行去。   马车宽阔,外部瞧着是马车,但是其内打造成了一个卧房,分为内外间,内间有床榻,供人躺下休息,外间就是个茶室,用以待客。   两人坐在茶案两侧,自己给自己倒茶水,皆是黑衣玉冠,彼此气定神闲的模样。   这两个人光看脸,瞧起来尊贵万分,任谁都看不出来昨日这两个玩意儿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儿。   滚水入杯,将嫩绿的茶叶冲的上下起伏,淡淡的茶香弥漫在茶室内,随着马车轻轻摇晃,太子终于开口了。   他也不提二皇子,也不提朝政,只疑惑的问:“镇南王面颊上为何有一道鞭痕?”   放眼大陈,谁敢抽镇南王的脸?   太子是真好奇,这鞭痕瞧着新鲜极了,应当就是昨日抽的,可昨日晚间镇南王一直都在佛塔,难不成是在佛塔里伤的吗?   他倒是没想到是个女人抽的,他想的是楚珩是不是跟什么人私下见面结党营私互相算计结果翻了脸,被抽了这么一下,是只有这一下,还是身上还有别的伤?若真有伤,镇南王会死吗?若是镇南王死了,对眼下的他是好是坏呢?   那么多乱糟糟的念头闪过的时候,太子突兀的想到了今日凌晨他离开柳烟黛屋子里时,柳烟黛窝在床榻间昏睡的那副乖巧模样。   柳烟黛对楚珩和秦禅月自有一番孺慕之心,如果楚珩死了,柳烟黛会很伤心的。   这个念头在太子脑子里过了一瞬,莫名的消散不掉,太子抬起眼眸扫了一眼镇南王,心想,应当也死不了。   秦家人,都是一条烂命杀十个,两眼一睁就是干的猛将,楚珩为猛中之猛,不当死的。   而楚珩像是没察觉到太子的目光一样,神色淡淡的抿了一口手里的茶水,语调平淡道:“小伤,碍了殿下的眼——今日,殿下是要回紫禁城?”   提到正事儿,太子回过神来,道:“先回紫禁城。”   他道:“孤那好二弟——”   太子提到二皇子,唇瓣的笑容深了几分,他道:“快临近婚期了,孤得过去送点贺礼。”   楚珩缓缓点头,彼此目光对视之间,都带着几分“你知我知”的坏心思。   他们俩对二皇子都是深恶痛绝,太子说的“贺礼”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道:“孤打算趁着二皇弟被禁足,让司天监出来两个人,挑一块绝好的地方上荐。”   司天监常年算命,每天没少装神弄鬼,太子是不信的,因为他就没见过鬼杀人。   但旁人信,特别是永昌帝,或者说,越是快死了的人越信这些,总是会做出来一些匪夷所思的决定,希望能够弥补他这辈子犯下的错,让自己下辈子好过,所以司天监那头冒出来的动静,就算是不能直接决定永昌帝的选择,但最起码,也能给永昌帝心里埋下来点暗示。   有时候,一点暗示就足够了。   太子打算在二皇子成婚之前,找个时机出来,挑一个地方鼓吹一番,然后再安排两个朝中的人,提一提二皇子封王一事。   大陈自古以来就有个规矩,皇子大婚之后,都要下放封地为王,在封地中生儿育女,此生都不能踏出封地,如果皇上驾崩,新帝登基,没有诏令的话,封地中的王也不可回。   这是为了保证大陈根基不乱,皇子成婚,年岁一定很大了,如果还不离开长安,对太子会有威胁,可能会引起党争——当然,眼下党争已经开始了,只是规模不够大而已。   如果二皇子这次成婚后,肯痛快离京,那这场党争还能安稳结束,但如果二皇子成婚之后还不肯走,那长安城往后就热闹了,之前那些藏在暗地里的暗潮汹涌,估摸着就要摆在明面间了,说不准永昌帝前脚病死,后脚太子就把二皇子砍了。   楚珩对此也很赞同:“宜早不宜迟。”   二皇子下放封地的事儿安排的越早,太子的位置才能坐的越稳。   他饮尽杯中清茶后,突听太子问:“王爷打算何时归南疆?”   镇南王这一次特意从南疆赶回来,就是为了给二皇子迎头痛击,现在打也打了,二皇子也避缩回宫殿内,未来一个月都被禁足,镇南王也该回到南疆了。   没有他在,整个大陈的人都觉得南疆防线不安全。   坐在对面的镇南王神色恍惚了一瞬。   什么时候走呢?   他是镇南王,注定不可能留在长安太久,如果他走了,他的禅月不知道又要闹出来什么样的乱子来。   “过几日。”他垂下眼睫,道。   过几日。   再让他留一留,再让他试一试,让他的禅月爱上他。   镇南王送走太子之后,自己又折返回了忠义侯府。   他回了忠义侯府后,独自去了赏月园,绕过园中的人,白日做贼,翻进了秦禅月的厢房里。   当时已经是巳时末,临近午时,秦禅月还没醒来,依旧维持着他离开的姿势,裹在被子里沉沉的睡着。   楚珩舍不得叫醒她,就在一旁看着她,看着看着,凑到前方去,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面颊,随后轻而又轻的爬上了床榻,钻到了秦禅月的身后。   秦禅月之前说的很对,楚珩这个人就是得寸进尺的,他吃不饱,得到了一点一定要更多,之前没得到秦禅月的时候,当个男宠就已经欣喜若狂了,后来又渐渐嫉妒,想要真身现此,到现在,凭着真身上了之后,又不满足于只能黑夜里来,他白日里也要跑过来,紧紧地抱着她。   他迟早要把她逼到人前,与他同现此世。   秦禅月并不知晓,她还在睡。   直到午后申时,秦禅月才从昏睡之中渐渐醒来。   初初醒来的时候,身上的筋骨还带着几分酸痛,昨日那癫狂的、发疯一样的事情还在脑海中回荡,她才刚刚动一动手臂,就察觉到了身旁有人。   秦禅月一会过头,就看见楚珩“熟睡”在她身旁。   他身上什么都没穿,露出来的皮肉上有各种抓痕,叫秦禅月骤然想起来之前他疯狂咬她不肯松嘴逼得她乱叫的事情。   这个王八蛋!   她一刻不停歇,扑上前去“啪”的一声照着他的脸抽了一个耳光,大声喊道:“滚出去!”   床榻间的镇南王捂着脸慢慢爬起来,经过她的时候又被抽了两个耳光。   堂堂镇南王,眼皮子都没敢抬一下。   从赏月园出去,他也不愿意离开忠义侯府,但是秦禅月也不给他找旁的地方,他只能再回到佛塔。   镇南王就这么在佛塔里住下来了。   旁人也不知道镇南王为什么回忠义侯府,不去镇南王府,但世人皆知,镇南王与秦夫人是一家人,镇南王也算得上是半个忠义侯府的人,镇南王府来忠义侯府,也没人觉得特别诧异。   佛塔里也没弄什么特殊的东西,就摆了一张床榻。   原先秦禅月因为卖官鬻爵案被囚禁在佛塔里的时候,睡得就是这一张床榻,后来秦禅月从佛塔里出去,这床榻就搬出去了,现在楚珩来了,他就又将这床榻搬回来了。   他的人被分成了两部分,白天和黑夜是不一样的脸,每每白日,他就在佛塔里烧香,焚罪,到了晚上,他就溜去秦禅月的院里,白天外人看他端肃冷冽,实际上到了晚上什么都咬。   秦禅月根本不见他,他偶尔幽灵一样钻进来,看秦禅月睡觉,然后自己爬上床榻,第二日醒来再被秦禅月抽耳光,挨完打后,再心满意足的回佛塔里。   秦禅月是因卖官鬻爵案在佛塔里困了几日,而楚珩,却是因为干了这样的亏心事在这里困了几日,秦禅月的磨难已经过了,楚珩却不知道还要磨多久。   这瞧着风平浪静的侯府,每天晚上都冒出来不少幺蛾子。   ——   而这个时候,侯府那突然消失的二公子与白玉凝,也已经到了二皇子在宫外的私宅中。 第62章 哼,柳烟黛被他迷得要死要活   夜色之下, 私宅之内。   这是一处十分奢华体面的私宅,外面瞧着只是个普通二品官员的府邸规格,但是一行进来, 便能瞧见地上铺着整齐的汉白玉, 前头院中长廊高殿, 恍若进了紫禁城一般。   这是逾矩的规格,寻常百姓家怎么能摆出来呢?这也越发证明,这宅子里面的主子不一般。   当日,周驰野与白玉凝被二皇子的人救走之后, 就被安置在了这套宅院之中住下,一连几日里,二皇子都不曾出来见过他们, 直到今日,终于来了信儿, 说要过来一趟, 所以他们二人早早到了前厅里。   前厅内极尽奢华, 珠光壁绸, 高阶金灯,暖融融的地龙烘烧出一阵阵热气。   厅内并无他人, 只摆了两张桌案,火光融融间,白玉凝和周驰野分别跪坐案后等待。   周驰野几度看向天色,眉眼间多了几分不耐。   他们昨日得来了消息,两人分别沐浴更衣, 然后从下午就一直开始等,等到现在,天色大暗, 二皇子还是没来。   就让他们这么硬生生的等着。   周驰野难免生出来几分猜测来,二皇子一直这么晾着他们,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瞧不上他了?   他心里面等的发焦,便也这么问白玉凝。   “不会。”白玉凝缓缓摇头,神色淡淡道:“二皇子不是这样品性的人。”   二皇子向来善待手下,从不会侮辱旁人,这也是为什么他能收拢一大批文臣帮他的缘故,自古以来,士为知己者死。   而且二皇子也没必要玩这种无聊的把戏,他们俩是二皇子手底下的人,二皇子要他们生他们就生,要他们死就死,何必故意晾着他们呢?   “你还坐得住吗?”周驰野听完后,低声问白玉凝,道:“若是受不住,稍微躺一会儿,左右也没人来。”   白玉凝微微抿唇,挪了挪麻木的双腿,她动作间,周驰野忍不住去看她的腰腹。   自他们从侯府里逃出来之后,她肚子里的蛊胎就不能留了——那东西本来就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之前被困在侯府里,四处都是看着他们的眼睛,白玉凝没办法,只能留着它,现在他们出来了,白玉凝便立刻拿掉了这个鬼胎。   虽说是个鬼胎,但是也是肚子里长大的东西,跟个胎儿没有什么区别,白玉凝到底是大伤一场。   恰在此时,门外有丫鬟来报:“启禀周公子,白姑娘,二皇子今日不方便出行,还请二位先歇息。”   周驰野跟白玉凝对视一眼,都站起身来,准备回自己的住处。   但周驰野先行一步之后,那丫鬟却拦住了白玉凝。   白玉凝心知这丫鬟怕是有话要与她单独说,便没有走出去,而是先给前方的周驰野一个目光,等周驰野走远后才问道:“二皇子有什么吩咐?”   “白姑娘可识得钱雨森大人?当初与白老爷是同窗。”那丫鬟道。   白玉凝还真记得,这人也有四十来岁了,跟她父亲是同一年的进士,大陈自古以来同窗情谊深厚,这位钱大人几次来他们府中作客,白玉凝唤他“钱伯伯”。   之前她父亲落难的时候,这位钱大人还在西洲那边,两边相距很远,车马慢,书信难,白玉凝也没指望人家。   她自己的血脉亲戚指望不了,未婚夫指望不了,更别提一个不在长安的人了。   “记得这个人。”她低声问:“是有什么事儿吗?”   小丫鬟便道:“钱大人最近即将调回京城,二皇子的意思是,您若是方便,去瞧瞧这位钱大人,看看能不能拉拢到二皇子这边。”   顿了顿,小丫鬟补了一句:“钱大人现在补了锦衣卫指挥使的缺。”   之前的锦衣卫指挥使被太子给砍了,太子一直想把自己的人安插进去,但是没成功,皇上另提了钱大人。   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很重要,不仅是因为锦衣卫为圣上手中利器,更因为这个位置掌握极多情报,二皇子想要尽力拉拢钱大人。   “好。”白玉凝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   这是她的价值,她愿意去做。   白玉凝答应下来的消息又从私宅层层而出,送到了紫禁城中。   紫禁城,永和宫。   永和宫是二皇子的宫殿,距离太极宫极近,永昌帝没事儿就来太极宫见一见二皇子,昔日里有点什么好东西,东宫都不一定捞得着,都先得送到太极宫来。   只是永昌帝现在老了,也少来了,二皇子几次求见永昌帝,永昌帝也没见二皇子,这种兆头像是某种隐喻,使二皇子心头不安。   今日,秋夜寒凉。   夜色下的永和宫廊檐下点着宫灯,在夜幕之下静静地燃烧,廊檐下站着的宫女们大气儿都不敢喘。   昔日里,永和宫一直热热闹闹的,而自从二皇子被封禁闭之后,万贵妃发了很大的脾气,二皇子也郁郁的不见人,整个永和宫都像是蒙了一层阴霾。   而今日,二皇子不知道得来了什么消息,一直在殿内摔东西。   “啪——”   一只琉璃杯被人狠狠扔掷在地上,杯盏碎裂间,二皇子听见下面的太监一声声的劝。   “二皇子息怒啊。”   息怒息怒,他如何息怒呢?   高大的二皇子跌坐在宽阔的太师椅上,面色一片铁青。   这几日他一直在被禁足,但是却也没认输,他一直在努力与外界联系,尽量想办法保证自己的羽翼不被太子削剪掉。   可就在近日,他得来了风声,太子竟然去给司天监施压,要推动他婚后就藩一事,而据说,永昌帝并没有反对。   永昌帝没有反对!永昌帝不反对,还有谁的留得住二皇子呢?   到时候,二皇子就要像是一个丧家之犬一样离开长安了,这让二皇子如何能接受得了?   一旦就藩,他成了藩王,就一辈子都不可能回到长安了!这样繁华的地方,这样美好的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了!   只这样一想,二皇子就觉得心口跟着一阵阵发疼。   凭什么?   他才是父亲最疼爱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将位置给他呢?   他正烦闷间,突然外头有人来报,说是有大事,事关吴晚卿与太子殿下。   吴晚卿,他那个失踪了很久的表妹。   二皇子当时烦的都想杀人了,听见了吴晚卿也没什么好脾气,只道:“进来。”   门外便行进来了一个太监。   自古以来,东厂与锦衣卫那边都是不分家的,所以两拨人关系好,万贵妃在后宫多年,太监这边都被她笼络打通了,所以每每有消息,二皇子这边都是最灵通的,哪怕他在禁足,也不耽误消息进来。   行进来的这太监年岁尚小,低头弓腰行到太子面前后跪好,道:“启禀二皇子,奴才这些时日一直在外打探[吴姑娘在大别山失踪]的事儿,终于打探到了点眉目,但是不是什么好消息。”   二皇子冷冷坐在案后,不言语,只用手掌拍了拍案。   那是催促的意思。   下面的太监低下了脑袋,道:“奴才这几日带人在大别山翻了许久,找到了一具骸骨,骨龄十六七岁,是一具女尸,因容貌缺失,尸体腐烂,不能分辨是谁,但万家母女身上都种过蛊,所以凭着这一点,辨认出尸首是吴姑娘。”   二皇子的眼皮子一点点抬起来,豁然起身道:“死了?”   他的表妹竟然死在了山里!   二皇子一时心焦,这消息若是叫母亲知道了,定然伤心极了。   “是的,死了。”下面跪着的太监继续说道:“且,吴姑娘死之后,身上的蛊也不见了,并不是随她一起死了,而是不见了,奴才等多次寻人查问当日之事,说是吴姑娘曾经煮茶给太子用,奴才猜测,吴姑娘是将这药蛊下给了太子。”   这蛊的事情,二皇子也有所耳闻,据说就因为这个蛊,万贵妃甚至动过想将吴晚卿硬塞给太子的想法,但因为太子根本不上当,只能作罢。   没想到,万贵妃都不能将人塞过去,吴晚卿竟然自己上了。   二皇子只一听,便知道定然没有好结果,他那好皇兄暴戾恣睢,生来就是一个不受人操控,眼高于顶的性子,最恨被人压着、逼着做事,他喜欢掌控别人,而不是被别人掌控,他杀不了永昌帝,难道还杀不了一个吴晚卿吗?   提到“太子”,太监的声调更轻了几分,他道:“应当是那一日,吴姑娘对太子用了蛊,后被太子反杀,但太子应也是中了蛊虫的,只是不知道后来是如何处置的,那蛊可是十分厉害,男人用了,定然要寻个女人来阴阳交合,否则要爆体而亡,奴才留了个心眼,一直在后面查是谁恰好撞上了太子。”   果然。   二皇子缓缓闭上眼,心想,表妹啊表妹,你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个死路。   他早就知道吴晚卿对太子情根深种,但是没想到,这女人是真的敢上!   “功夫不负有心人,奴才还真碰上一点机遇,奴才在山中仔细调查的时候,后瞧见秦家人也去了山中四处搜查盘问,奴才掳了其中的一个,严加拷问,竟是问出来一件大事。”   太监的语调更轻了几分,他道:“奴才问出来,秦家的那位世子妃,竟然在山中莫名其妙的被人偷了东西,说是连人都不知道是谁,秦夫人特意遣人去查,说是一定要将这人找出来,但是却又没个人名凭据,说是什么都没瞧见,只是说了时间地点,后就让人挨个儿去对算时间,将这段时间内出现的人的人名捋清楚,奴才估摸着,这阵仗不是丢了东西,是丢了清誉,只是下头的人不知道。”   二皇子当时坐在案后,似乎还没明白这事态的发展,他恍惚了一瞬,问:“世子妃——”   他好像对这个女人有印象,他听过的,只是眼下突然之间想不起来了。   他记不起来了,一旁的别的太监赶忙提醒道:“殿下,我们的人之前撞见过的,那位世子妃与太子在茶楼私会呢!”   二皇子恍然一惊。   还有人在一旁连忙补了另一件事,说是周家曾经带着周渊渟打上秦禅月的门去,说是周渊渟根本没碰过柳烟黛,柳烟黛肚子里的孩子根本就是虚造的,后来真把出了孩子,周渊渟又坚持说这孩子来历不明,蹊跷极了。   便有太监低声的说了一个猜测:“那孩子兴许就不是周家世子的,而是——”   二皇子悚然一惊。   真相其实曾经与他擦肩而过,只是披了一层模糊而美丽的面纱,隔着那些绸缎,他未曾看到其下的前因后果,反而将其误认为另一幅模样。   当时那一晃而过、未曾察觉的细枝末节现在被重新拼凑起来,变成了另外一副故事,他再倒回去,细细品味的时候,不由得懊恼道:“他们竟是这种关系!”   二皇子几乎生出了几分恨意来:“本宫当时竟未曾察觉!”   他竟然都未曾察觉!   而下面跪着的太监也不敢说话,他们之前也不曾察觉,都是等事发后很久,再经由一些细节倒推回去,然后才惊觉了这么一点事。   二皇子沉着眉眼,想了很久后,道:“你们先下去,这件事先不要告知母亲。”   其余人应声而下。   众人离开之后,二皇子还在琢磨其中的关系。   他的姨母,他的表妹,他的哥哥,和一个他人妻。   诸多念头在脑海中转来转去,隐隐让他摸索到一条线路。   他苦思许久,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如果,他是说如果。   太子能突然暴毙就好了。   自古以来,皇子间夺位都不能用“刺杀”这一套,万贵妃说过,永昌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忽略他们俩的政斗,是因为永昌帝想看看他们俩的本事,谁能光明正大的击败对手,谁就配得到永昌帝的位置,但谁要是用上刺杀这一套,永昌帝一定不会容忍。   手足相残也有底线,所以两个皇子就算是暗杀,最多也就杀几个皇子心腹,都不曾将利剑对准彼此。   而时至今日,二皇子终于动了这个歪心思。   他不能告诉万贵妃,因为万贵妃不会同意,当然,这件要命的事儿他也不可能自己做,他怕沾染到他自己身上。   他可不能死。   那跌坐的人想了许久,渐渐冒出来了一个狰狞的,浸满了恶毒主意的坏心思。   “来人。”二皇子道:“替我传信给姨母,一切小心,此事不可被娘亲所知。”   ——   次日,白日间。   今日的忠义侯府也是一样的风平浪静,世子妃与侯夫人都如往常一样每日吃吃喝喝逛逛,虽说府内多出来了个镇南王,但是镇南王一直都居于佛塔之内,鲜少出来,所以一切瞧着都没什么特别之处。   不,也是有的。   自打镇南王醒来之后,忠义侯府的邀约明显变多了,每日都有各种各样的人来侯府之内拜见,就连之前跟侯府撕破脸皮的周家都上门来送过赔罪礼,侯府的门房每日收的银子都有不少呢,更别提秦禅月身边的那些老嬷嬷了。   眼下太子正中兴,镇南王又醒过来,忠义侯府在风口浪尖上玩儿了一波大的,赚的是盆满钵满,谁都想来蹭上一口,所以一个个拜帖如流水一样递到忠义侯府里,一张张笑脸像是夏天的花儿一样,开个没完没了。   因为侯府之中没有男眷,所以侯府之中来拜帖的都是一些女眷,昔日里这个亲朋,素日里那个好友,全都想来跟秦禅月搭上一些关系。   秦禅月一个都懒得搭理。   她现在累得要死,每天不知道拿佛塔里那个畜生东西怎么办,惹急了他就要演武,每日将秦禅月搞得起不来榻,哪有心思去管外面的人。   秦禅月心情不好,连着柳烟黛都不见。   柳烟黛被太子欺负过之后,一直想找个机会跟婆母坦白,但是婆母都不见人,自然也听不到,她也不敢跟别人说,只能自己委委屈屈的憋着。   至于那个狗东西,还一日三回的给她传消息,说是要约她出去见面,哼,柳烟黛一次都不搭理,只琢磨着与婆母坦白,叫婆母替她想办法。   但是婆母这几日不知道怎么了,人烦躁不说,还每日留在厢房之中不出门,柳烟黛一肚子骂人的小脏话,都不知道该跟谁讲,又不敢出门,也只能在屋子里憋着。   恰逢刘姑娘来邀约柳烟黛一起去寺庙上香。   刘姑娘,刘春雨,便是之前在大别山的时候,与林家公子一道儿你丢手绢我来捡的那一位,柳烟黛与她说了不少的话。   算起来,柳烟黛来了长安这么久,也就刘春雨一个朋友。   这一回得了刘姑娘的信儿,憋狠了的柳烟黛便应了刘姑娘的邀约,打算跟刘姑娘一道儿出去寺庙上上香,去去晦气。   他们上香的日子定到了明日,临去之前,柳烟黛还接了太子的消息,说要邀约她一起去听戏。   听戏……想起来之前他们一起胡闹过的地方,柳烟黛涨红着脸拒了。   听什么戏呀!狗东西狼子野心,当谁看不见呢!有这个空,她不如去跟刘春雨出去转一转。   ——   刘春雨这次约柳烟黛,是去长安中最大的寺庙,大兴善寺。   这大兴善寺里的菩萨十分灵验,故而香火鼎盛,常有人捐善款,说是她的母亲怀了身孕,所以她想来为自己未来的弟弟或者是妹妹祈福,顺道拉了柳烟黛一道儿来。   第二日,柳烟黛便收拾的利利索索,开开心心的与刘春雨一道儿去了佛寺。   她先驾车与刘春雨在路上相会,后刘春雨上了她的马车,两人一道儿说说笑笑,去了佛寺中。   柳烟黛去佛寺的消息很快就落到了太子耳中。   太子当时正在东宫中看书下棋,听了信儿,不由得微微挑眉:“跟旁人去了佛寺?”   分明之前还以“养胎”为理由,回绝了他要听戏的事儿,现下竟跟旁的女人去了佛寺!   旁的女人难道比他还重要吗?   太子听了金吾卫的话,轻嗤一声,道:“欲擒故纵的手段。”   故意不肯来见孤,想让孤去找你是吧?   哼,女人。   金吾卫不敢说话,只瞧见太子书一摔,起身道:“去寺庙。”   他便去给她个惊喜。   一旁的金吾卫点头应是。   太子出行,定然是要摆驾的,但太子想,既然是“惊喜”,那就要来个出其不意,所以他干脆微服出宫,不曾带仪仗。   太子出宫的时候,柳烟黛跟刘春雨已经进了佛庙内跪拜。   她们俩是侯府世子妃、官家千金姑娘,与寻常百姓不一样,过来跪拜的时候,都是清过场的,四周也没旁人,她们俩跪拜过后,还一起抽了只签。   刘春雨羞红了脸来求姻缘,抽到了一支中签,说的是鸳鸯戏水游芙蓉,上有雷雨碎清明。   给刘春雨解签的和尚语气温和的说道:“是好签,光从签像上来看,是说您日后夫妻和睦,只是上有雷云,需要小心。”   刘春雨不知道雷云是什么,但听到“夫妻和睦”,就越发羞红脸了。   柳烟黛抽到了一支上上签,上写:前生今世佛缘聚,丹色凤鸣动九洲。   这一行字惊得和尚反复来看,道:“夫人,夫人——”   他想说“夫人有凤命”,没敢说,只囫囵道:“夫人命好,上辈子跟佛结缘,这辈子是来享清福的,日后也当多拜拜佛,引一引上辈子的佛气。”   柳烟黛这辈子就没拜过佛,就连他们侯府的佛塔,她也只是进过一回,还是去接婆母的那一日,其余时候她就与佛无缘,闻言就觉得这人是胡说,也没放在心上,转头拉着刘春雨就出佛堂去了。   倒是太子——柳烟黛前脚出了佛堂,后脚太子就来了,跟在柳烟黛身后跟着走,专门让人将柳烟黛抽到的签拿来,让和尚再解一次。   和尚也不知道太子是谁,只知道是自己惹不起的贵人,所以磕磕巴巴的说了之前的话,太子听后又问:“这凤鸣什么意思?”   太子其实知道,凤嘛,就是皇后的意思,想来也是,他以后要做皇帝,烟黛自然要做皇后,他一想到就觉得心里美滋滋的,所以在这明知故问。   这签上都说,他跟烟黛是上上签呢。   和尚不敢说,只重复:“这是上上签,这位姑娘有前世修下来的好缘分。”   “前世?”太子挑眉,想不到,他跟小烟黛还是前世今生。   和尚补充道:“是两个女人的缘分。”   太子讶然,他上辈子是女的?她们还是磨镜?   行吧……也不是不能接受。   太子坦然收了这支上上签做定情信物,转头就去找柳烟黛了。   这时候,柳烟黛跟刘春雨边走边说小话。   她们俩小姐妹许久不见面,自然要好好说说话,柳烟黛还揶揄刘春雨,问她:“今日眼巴巴的跑来求姻缘,可是你跟林公子的婚事要到了?”   这可是她亲手促成过的婚事!她打心眼儿里也高兴。   “嗯。”刘春雨羞涩地应了一声后,拉着她在一处回廊下坐下,俩人在美人靠旁边悄咪咪的说近日刘春雨跟林公子订婚的事儿。   此时偏僻,有几处翠竹石景,风一吹翠竹轻轻的晃,俩人的丫鬟在不远处站着等候吩咐,她们俩周遭倒是没什么人,方便她们姐妹俩说些小话。   最近长安事儿多,太子党和二皇子党打的是难舍难分,但刘春雨跟林公子家里官阶都比较低,没有被这场混乱牵扯到,别人肠肚子都快被打出来了,也不耽误他们俩订婚。   “过了年,就要成婚了。”刘春雨面上浮起来些许羞红,道:“这件事还要多谢你。”   如果不是柳烟黛一直在一旁打掩护,他们俩也没那么快。   柳烟黛摆了摆手,道:“没我也一样。”   光瞧林公子那日盯着手帕直勾勾的劲儿,就算没有柳烟黛,他们也会好的。   俩人说话间,刘春雨含羞带怯的贴近柳烟黛,拿团扇掩着面,小心问了一句:“我……我不曾圆过房,就听几个嬷嬷教过,有人说是分外漫长疼痛,也有人说女子十分欢喜,烟黛,你告知我,是什么模样?”   在刘春雨眼里,柳烟黛都是成婚的人了,自然知道这件事。   刘春雨声音落下的时候,太子刚走到柳烟黛她们两人十步之后,仗着耳聪目明,正听见这么一句话。   远远瞧见那两颗小脑袋凑在一起,太子的面上浮现出些许得意。   他跟柳烟黛的初次——哼,一次就中,柳烟黛被他迷得要死要活。   他站住脚步,昂着下颌偷听。 第63章 我的只有两刻钟   回想起当初他们两人在大别山发生的一切, 太子只觉得一股爽意从尾椎一直往上攀爬,爬到头顶上,让他后背一阵酥麻。   这是命运的安排, 兜兜转转, 他们还是被彼此吸引, 这是缘分,是天定,是他们互相相爱的证据!   太子的手下意识的抚了一下胸口,在他的胸口之间, 还摆放着那只“上上签”。   人生南北多歧路,相逢已是上上签,而他们不止相逢, 他们还相知相爱,大别山初遇, 偏偏是烟黛, 偏偏是她。   那一夜, 月圆风清, 他的小烟黛坐在他怀里颠啊颠,匍在他怀中哭, 哽咽着为他怀上了一个孩子。   回想起那些,他的面上浮现出几分怀念来,不仅他怀念,连带着他那不太礼貌的玩意儿也跟着怀念,甚至还兴奋的发颤。   太子的步伐微微顿了顿, 稍微调整了一下姿态,目光却直直的落过去,看向柳烟黛。   他的烟黛, 应当也如他一样,对那个夜晚刻骨铭心。   ——   柳烟黛当时正在跟刘春雨说话,浑然不知道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假山竹景旁站了个人。   俩小姑娘第一次谈论这种话题,彼此都是紧张又兴奋,小心翼翼、做贼一样互相靠近后,柳烟黛道:“这种事儿我很有经验的!”   跟在后面的太子缓缓点头,是,他确实给过柳烟黛很多次不错的体验。   “挑男人要挑高高壮壮的,要肌肉很大,这样的才有用。”柳烟黛回想起来自己选中的周海,便跟着刘春雨比比划划:“那样的都很强,很厉害的。”   没错,身后的太子满意的审视了一遍自己的身子,高大健壮,确实,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纵然身居高位也没有一日停歇过,这都是他应得的。   “而且,还要看鼻子,我听人说,鼻子越挺的男人时间越久,很让人上瘾。”柳烟黛当时就是靠着这一点选中的周海,现在来看,确实如此。   婆母有段时间一直传召周海,赏月园里的那些丫鬟们都说周海有一身好本事,想来也是如此。   身后的太子听见这话,一侧唇角勾起,飘飘然的想,没错,他鼻子也很挺,他就是这样让柳烟黛痴迷。   他都有些按捺不住了,想现在就走过去出现,又想继续听柳烟黛夸他,所以急的靴子一动一收,难耐极了。   柳烟黛对他在身后的事儿依旧一无所知。   “这么厉害么?”刘春雨两只手盖住自己的脸,觉得耳朵都烧起来了,她满脸艳羡的说:“你每天都有这么好的吗?”   “我的不好。”柳烟黛方才说的都是婆母的,现在回想起自己的,柳烟黛一下子泄了气,道:“我的一点都不好。”   身后的靴子微微一顿,那高大的太子惊讶的看过去。   怎么可能呢?他怎么不好了?他怎么不好了!他分明是最好的!柳烟黛明明是最满意的啊!   下一刻,太子就听见柳烟黛继续道:“我的只有两刻钟,很短,有时候两刻钟都不到,总弄我一身口水,而且还有很多坏习惯。”   后面的太子开始颤抖。   他两刻钟吗?他只有两刻钟吗?以前搞起来的时候他只有两刻钟吗?只有吗?   他那时候兴奋地浑身乱抖根本都记不得时辰,原来,原来他这么短吗?   他不可置信的低下头,去看自己熟悉的伙伴。   你只有这么久吗?他问。   伙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将骄傲的头颅慢慢低下去,安静的缩起身子不乱抖了。   柳烟黛那边还不曾停。   提起来这些“坏习惯”,柳烟黛简直有一大堆的脏话要骂,她说:“弄两下就结束了!弄!两!下!就!结!束!了!这么点时间还要搞那么多花样,总是不上不下的!讨厌死了,这么短的时间,竟然也好意思拿出来吹嘘!旁人养的男宠都是一晚上起的,就这点本事,丢到我们秦家军里,连个男宠的饭都吃不上!丢死人了!”   后面的靴子开始退后。   太子要遭不住这样的打击了,柳烟黛的话如同一柄柄刀,只插刺进太子的心房,把他的自尊心摁在地上打。   太子啊!他是太子啊!他是真龙天子啊,他怎么能,怎么能让柳烟黛不满意呢?   太子那一贯高高昂着的脑袋都开始往下低垂,人都像是要站不稳了,竟是扶了旁边的假山一把。   他有点上不来气了。   他幼时被万贵妃打压抬不起头来的时候没怀疑过自己不行,被永昌帝一次次忽视的时候没怀疑过自己不行,经历过那么多失败都没怀疑过自己不行,但现在听了柳烟黛这么几句话,太子几乎都要怀疑他自己了。   他真的这么不行吗?   “你知道比男的不行更可恨的是什么吗?”   就在太子面色发白、心口发堵、头脑发昏,几乎站不稳的时候,柳烟黛又开口了。   听见那道愤愤不平的音调传来的时候,太子几乎都要昏过去了。   还有比这个更可恨的吗?   比男的不行更可恨的是什么啊?   “我还要演!”柳烟黛怒锤膝盖:“他就那点本事,我还要演很喜欢!他还好意思问,问他自己厉不厉害,你想想,两刻钟能厉害到哪儿去?”   我还要演!   还要演。   演……   他还好意思问。   还好意思问。   好意思问。   问。   太子如遭重击,再难站立,捂着胸口而退。   刘春雨听见柳烟黛这般怒骂,都跟着一惊:“啊?怎么会这般不好?”   “谁知道怎么会这般不好呢?那就是不好,能有什么办法。”柳烟黛叹息道:“弄都弄了呀,也来不及反悔的。”   刘春雨也跟着忧愁起来了,是呀,他们未曾成婚又不能越雷池,成了婚之后就算是不行也来不及了呀。   刘春雨柳烟黛这边叹息个没完,俩人谈论半天,又转身从此处离开,去旁处继续逛。   只留下一个太子,竟是因打击太大,站都站不住了,顺着假山石慢慢坐下来,一脸狼狈的盯着自己腿间看。   两刻钟能厉害到哪儿去?   能厉害到哪儿去?   到哪儿去?   去——   他的烟黛一直都瞧不上他,嫌两刻钟短,嫌他没有秦家军的男宠好用。   他怎么会没有秦家军的男宠好用?他怎么可能比不过一个男宠!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不能接受!他绝不是两刻钟都没有的废物,他是太子,他是太子啊!   太子盛怒之下,捣了自己腿间一拳,随后弓着身子,疼的眉目扭曲。   太子恼起来连自己都捣啊!   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后,太子扶着假山,艰难挤出来一个字:“给孤将御医叫来。”   “弄点壮阳药!”   他一定能行!他今天晚上就去找柳烟黛!他要搞一晚上!   一旁的金吾卫根本不敢说话,只默默的想,完咯,人家永昌帝老了老了才沉迷吃药,现在他们太子盛年就要开始吃了。   这不是昏君是什么呀?   这可比永昌帝昏多了呀!   ——   柳烟黛对太子方才狂锤大腿即将疯狂嗑药的事情一无所知。   她跟刘春雨两个人在佛庙内逛了半日,又去外头玉石街坊逛了两圈,她花大价钱给刘春雨买了不少首饰做添妆,后眼瞧着天色要暗了,两人便各自分开,回了各自的府门里。   柳烟黛回到侯府的时候,天色已沉,暮色四合间,她本想去看一看婆母,但到了赏月园却得知,婆母早早歇息了。   柳烟黛看了一眼天色。   远处西边落日熔金,火烧云红彤彤一片,云朵间泛着几丝浓稠的金光,东边那头月亮已早上云霄,朦胧含糊的露出来一点点月影,此时正是申酉交界,日月同天的时辰。   瞧着天色是有些晚,但是歇息——也太早了吧?   婆母这段时日不知道怎么回事,瞧着好似越来越懒怠了,以前每天劲儿劲儿的出去转,不是听戏就是参宴,一天能安排八百件事儿出去忙,回头还能找两个不顺眼的人抽嘴巴子。   而最近,婆母连厢房的门都少出。   柳烟黛心里狐疑,却也不曾多想,她这脑子向来动的少,裙摆一荡,她便回了自己的厢房休息。   眼瞧着快到十一月了,天寒地冻的,她想回去烤地龙了。   ——   柳烟黛走的时候,秦禅月就在厢房里休息。   昨日晚间楚珩跟她胡闹到了天明,她硬是一觉睡到了现在,醒来的时候后腰都发酸,一个手指头都懒得动。   外头晚霞斐然,些许赤红的光芒顺着窗外落进来,照在房间内,略显朦胧。   床榻间浓艳的夫人缓缓醒来,却也懒得动,只卷着被褥,思考她这乱七八糟的人生。   重生了一回,也不知道怎么重生的,仇人是弄死一半了,周家那群瘪犊子两个进了棺材,还有一个周驰野还活着,还有白玉凝,二皇子,这三个人还没弄死——前面两个还有可能,但说实话,这最后一个,光凭秦禅月怕是弄不死,人家好歹也是皇子呢。   大陈向来是等级分明的,下位者就是要遵守上位者的话,下位者的命就是没有上位者的贵。   就如同秦禅月能够随意鞭挞死一个奴婢一样,她享受着压迫比自己下等的人的好处,就同样得接受旁人压在自己身上,没有自她以上人人平等、自她以下等级分明的道理。   所以哪怕二皇子暗害了她很多次,她也不敢断定能弄死二皇子。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   秦禅月脑子里又想到了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些事,眼下临近腊月,在上辈子,头顶上的那个永昌帝——   那些乱事在脑海中转来转去,还没来得及想出来一条成型的计划来报复回去,她突听见窗户那头传来一阵晃动。   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秦禅月闭上了眼。   更烦的东西来了!比二皇子都让她心烦。   这几日来,楚珩几乎将一身的本事都用到她身上来了,她翻脸,怒骂,他就摆出来一张可怜巴巴的脸,就那样望着她,祈求她,哀求她,不肯离开她。   他那样爱她,他那样爱她!   她见了他这模样,自己也心软。   秦禅月并不讨厌楚珩,她只是惶恐,只是接受不了……接受不了自己的哥哥变成……男宠。   每当楚珩露出那种被驱赶的小兽、走投无路的表情,自下往上悲切而又执拗的看着她的时候,秦禅月的心头就跟着一颤。   她无法对着那张脸说出任何重话。   她一心软,楚珩就立刻扑上来,死死缠绕着她。   他想要钻入她的身体里,钻入她的胸腔里,在她的心底里扎根,扎根,扎根,让她接受他,让她接纳他。   而她,也渐渐被这种情愫所淹没。   没有人能抗拒被人无条件爱着的这种感觉。   你是他的主宰,是他的神明,只要你勾勾手指,他就会迫不及待的埋在你的膝下,你可以随意掌控他,只要对他释放一点信号,他就会爬过来,哀求又渴望的看着你。   而这个人,偏又不是寂寂无名的弱者。   他是站在大陈顶端上的王,他有钢铁手腕和一颗杀伐果决的心,却因为爱你匍匐在你的身下,用他的唇舌来取悦你,如果你生出来点坏心思,伸出足腕去踩,就可以听见他难耐的低吼,急促的喘息,和难以入耳的哀求。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楚珩。   她最开始被欲念拉着沉沦,到最后被他浓烈的爱意包裹,像是陷入了一个甜蜜的沼泽,嘴上说着不要,手指却毫无抵抗力的攀上去,拂过他柔弹的胸膛到肩膀,偶尔在楚珩离开后,她想起来这些事儿的时候,还会将自己脑袋埋在枕头里,短暂的羞耻一下。   她偶尔在失神的时候,会想,这样死死纠缠她的楚珩是她的养兄,这个念头一升起来,她的心里就会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整个人都缩起来,她无法看他的眼,连身体也不受控的发抖,那个时候的一切时间仿佛都被放慢,而一切发生的感官又被放大,她仿佛沉沦在了沼泽里,不受控的发出许多声音,每当这个时候,楚珩都会埋在她的脖颈间,求她喊他的名字。   她不肯喊,咬着牙关,一句话都不肯发出来。   之前的事情在脑海里浮现、闪过,秦禅月微微闭上眼,将自己的面埋在了枕头间,假做自己睡着了。   楚珩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   他一进来,就瞧见床榻间的秦禅月睡得沉甸甸的,但仔细一听就知道秦禅月没睡着。   她睡着时候的呼吸很平稳,不像是现在,略显急促,连带着心跳也很快。   楚珩定定地瞧着她,随后将衣衫尽褪,慢慢的爬上床榻,行到她的身侧,一只手臂横过去,将人牢牢箍在了怀抱中。   她身上很软,顺滑微凉,像是一块羊脂玉,抱着好舒服。   楚珩恨不得将她揉进骨血里,他低下头,埋在她脖颈间,嗅着她秀发的气息,急促的呼吸喷过来,像是要把她烧着了。   秦禅月只装了几息就装不下去了,再装他可要过来吃了。   她睁眼、伸手,不轻不重的抽了他一个耳光。   楚珩根本就不觉得疼,他贴着她的手轻轻地晃了晃,低声道:“禅月醒了,可要用些东西?”   他自己做了多久他是清楚的,秦禅月怕是根本就没下床。   秦禅月懒得搭理他,只翻个身,面对面的瞧着他,冷着眉眼道:“你日日赖在我这里,也不去瞧着二皇子?他暗地里害我这一回,你就当没发生吗?”   当时窗柩外的最后一缕日光已经消散,厢房内渐渐一片幽暗,他们躺在同一张床榻上,像是夫妻夜谈一样面对面的说话。   夫妻,夫妻,他们是夫妻了!   楚珩被这种氛围给包裹起来了,他几乎要迷醉在这安静的床帐中了,他爱极了这种四周都是秦禅月、与秦禅月言谈的感觉,以至于他的脑子都跟着生了锈,无法动作,没能在第一时间回秦禅月的话。   秦禅月冷冷的瞧了他一眼。   只一看楚珩这种状态,她就知道,楚珩肯定是又在晃神。   每次他只要碰到她,就会变成这幅模样,像是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只顾着扑过来在她面前发情。   秦禅月面上带着几分冷冷的不耐烦,心底里却浮出来几分得意来。   这是周海带不来的感觉,单纯的因权势而带来的讨好与谄媚,和这种发自心底为她痴迷的模样完全不同。   见他还不说话,只那样直勾勾的盯着她看,秦禅月便生出了几分坏心思,她本来是打算抬腿踢他一脚,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这足腕一抬起来,就“踢”到了旁处去。   楚珩闷哼一声,弓起身子来不说,一只手还抓上了秦禅月的手臂,带着几分难耐与示弱,声线嘶哑的唤着她的名字:“禅月,别——”   秦禅月偏要弄他。   他弄她的时候,她也说过“别”,他管了吗?他停了吗?现在她来祸害他了,他的“别”也没有用。   “我在问你话。”秦禅月踩着他,道:“二皇子怎么办?”   二皇子怎么办?   二皇子,二皇——   他那里顾得上二皇子?   楚珩两眼发昏,后背发麻,整个人像是飘在云端上,他说不出话,他的喉咙里冒出来奇怪的声音,像是一只被撸毛后发出呼噜声的狗。   他不回话,让秦禅月多了几分不满,她低哼一声动了动足腕,引得楚珩绷紧后腰,一声闷哼。   “我在问你话。”秦禅月居高临下的抬起下颌,重复道:“二皇子怎么办?”   楚珩哪里回得了话。   昏暗的床帐内,楚珩缓缓滑落下去,用头顶靠着她的腰腹,或者昂头去咬,在呜咽之后,又开始低声求她。   秦禅月只要一伸手,就能抱到他的脑袋,她的顺着他的发往下滑落,声线悠长,带着几分冷意的呵斥他:“回答我的话。”   他说不出来,她就不准他起来。   她完全可以掌控他,只需要稍微动一动足腕,就能把他整个人都踩下去,她恶劣的将她这段时日受到的憋闷都还回去,直逼得楚珩眼尾泛红才放过他,允许他爬上来。   他浑身的骨头都被秦禅月折磨软了,像是一只忠诚的守卫犬,先爬到膝间,再俯身低头。   狗狗要先讨好主人,得到主人的允许,才能吃饭。   这一夜,赏月园廊檐下的风铃晃啊晃,盖住了厢房之间的嘎吱声。   ——   与此同时,东宫。   殿内的所有人都清了出去,只有一个御医跪在地上,汗津津的盯着自己面前的木板纹路,回太子的话。   今日,太子突然叫人去做了一些十全大补丸和一些补肾的壮阳药,叫他送过来。   御医做这些东西的时候还以为太子是要送给永昌帝,心说这也不太和规矩啊,哪有儿子给老子送这些的?但是他也不敢问,来了之后老老实实往地上一跪,听太子的吩咐。   太子手持一本春宫图,神色冷峻的看着。   他要学点技巧,学着学着,太子冷不丁问了一句:“寻常男子房事该是多长时间?”   御医懵了一瞬,回道:“回太子的话,这当看是武夫还是文人,若是习武之人,时辰会长一些,一些武夫应当是半个时辰左右,若是天赋异禀,定会更长。”   太子的脸本来就不好看,听到半个时辰的时候更不好看了,简直像是被谁抽了一巴掌一样,低头盯着自己腿间的眼神十分危险。   这玩意儿要是能切了重新长,保不齐太子已经下手了。   那御医当时还没抬脑袋,自顾自的说:“若是文弱一些的文人,大概会短一些,一两个刻钟便够了。”   太子听到“两刻钟”的时候,像是被人戳了后脊梁骨似的,不由自主的在椅子上动了动,他第一次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硬是过了两息,才咬着牙挤出来一个问话,道:“若是——若是有人能一整夜呢?”   御医惊道:“那一定是吃了药了!人力有穷时,寻常人不可能的,持续三天就精尽人亡了!”   太子“啪”的一下将手中春宫图拍砸在自己膝上,道:“这药——这药孤的朋友很需要,拿来一份,给孤——给孤的朋友。”   御医不敢询问“到底是您还是您的朋友”,只是乖乖双手奉上。   太子得了这一副药,兴奋地来回踱步片刻,随后按照医嘱服用后,连夜去找了柳烟黛。   他要重振雄风,他要让柳烟黛知道,他,太子,是整个大陈最勇猛的男人!区区几个男宠怎么和他比!怎么和他比! 第64章 怎么更快了呀!   是夜, 忠义侯府,书海院内。   深秋霜重,最适合吃上一锅羊肉炖汤, 热腾腾的羊汤鲜美极了, 再配上些刚出锅的咸肉饼, 吃饱喝足后再饮一杯葡萄甜汁,最后吃一盘新鲜的瓜果,吃得饱饱的,人就可以睡觉啦。   洗漱过后, 临睡之前,柳烟黛还在镜子前瞧了瞧她的肚子。   她到现在满打满算,这孩儿不过一两个月, 实在是瞧不出什么,摸着自己腰腹的时候, 她都瞧不出来里面有一个孩儿。   柳烟黛扭着腰瞧来瞧去, 也瞧不出个名堂来, 只打着哈欠回了床榻间。   吃饱喝足, 白嘟嘟的烟黛就要睡觉啦。   今日她的床帐被褥都换了一套新的,用的是温暖的白色金丝绒缎, 被褥上绣了一池荷花,她躺在被褥里,像是枕了一池藕荷。   厢房中早已熄了灯,月照地更明,泠泠的月光落到她的发丝上, 将她整个人润了一层泠泠的珠光,她一动,那被子上的藕荷就像是风吹一样轻轻的晃动。   ——   太子从厢房外翻进来的时候, 正瞧见这么一幕。   夜幕低垂,美人睡荷间。   白嫩嫩的姑娘比被子上的藕荷更娇嫩,太子只要看一眼,就觉得心口有点软了。   他吃了药,现在药效上来了,每走一步都觉得艰难,他摸到床榻上,一碰到柳烟黛的时候,柳烟黛低哼了一声,他就跟着难耐的慢下了脚步。   柳烟黛从混沌中醒来。   她刚刚浅浅睡着,梦中觉得有一具火热的身子贴过来,她一睁眼,嗨呀,还真有。   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以前太子也这么翻过一趟,柳烟黛不算震惊——这人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她早都震惊过不知道多少回了,现下瞧见了太子,也只是困顿的呢喃了一句:“没被人瞧见吧?”   太子满身燥气的贴过来。   他今天,要一展雄风!   “没有。”太子咬着牙,盯着柳烟黛的脸,想起来白日里这人儿说的话,恶狠狠的咬牙的压了上来。   两刻钟?呵!他今天要两个时辰!   他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区区两刻钟的他了,今天,在这里的男人,是两个时辰的太子!他一定要让柳烟黛知道,他不比任何男宠差!   男人的尊严之争,在这一刻吹开了战争的号角。   他要让柳烟黛知道,什么叫□□,什么叫一整夜下不来床榻!他要让柳烟黛再也不用演,他要让柳烟黛明白,他,可是人中龙凤,堂堂太子!   堂!堂!太!子!   太子压过来的时候,柳烟黛习惯性的伸手去抱他。   这个人每次来就是这点事情啦,她知道的,只要给他就好啦。   婆母以前说过,男人就是狗,每天就馋这几口肉,喂饱就好啦。   而且她知道,太子闹不了多久的,折腾一会儿她就能继续睡觉啦,就当来个睡前小甜点吧,所以当太子准备发起冲锋的时候,她抬脸去亲他。   唔——哎?   柳烟黛本在困倦中,突然间睁大眼,一脸茫然地看着她面前的太子。   刚才还龙精虎猛的太子突然之间就缴械投降了哎——有到一刻钟吗?没有呢,好像就只有十几息……   怎么回事呢。   柳烟黛眨巴眨巴眼。   太子两眼一黑。   为什么?   他吃了药,他吃了药!他吃了药啊!为什么更快了,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快?时间都去哪儿了啊!   太子僵硬在她面前,动弹不得,似是也不知道眼前这局面是怎么回事。   两人面面相觑了两息,柳烟黛熟练的带起了一张笑脸,轻声道:“殿下太累了吧?没关系的,我们明天再来吧。”   她演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现在轻车熟路啦。   昏暗的床帐中,柳烟黛的声音落下的时候,太子只觉得一阵屈辱。   没错,屈辱。   他吃了药,他看了图,他准备了一切东西,准备大干一场,让柳烟黛彻底臣服,结果他才刚上阵,怎么就结束了?怎么就结束了?怎么就结束了!   怎么还不如以前了!庸医误孤!庸医误国啊!   太子大受打击,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从床榻上踉跄着跌下来,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   孤要完了。   大陈要完了。   孤以后还能再有孩子吗?   孤不会就只有一个后了吧?   瞧见太子这样一脸落魄的下去,柳烟黛在心里叹息,撑着下巴想,完蛋啦,太子越来越不行了,以前还有两刻钟,现在就十几息了,这还是男人吗?   哎,实在是怪不得她不愿意进宫,就这样,谁愿意进宫啊?进宫不得守活寡么。   太子浑浑噩噩的爬下床,抱着裤子离开的时候,很像是一个夹着尾巴的丧家之犬。   这还是头一回,太子走的时候柳烟黛没累着也没睡着,她还假模假样的夸赞了一下太子:“殿下已经很棒啦,很厉害的。”   太子听见这话的时候,脑子里猛地闪过了那句“我还要演”。   她又开始演!心里面备不住怎么骂孤呢!   太子咬牙,恶狠狠地回头低声道:“不准在心里骂孤快!孤明日还会再来!今日,今日只是……只是个意外!”   柳烟黛大惊,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天呐,我难道说出声音了吗?还是太子会读心啊?他怎么听到的呀!   太子不言语,只抿着唇,铁青着脸翻窗走了。   这一夜,大陈又多了一个伤心的男人。   ——   次日,清晨。   赏月园。   昨夜秦禅月将楚珩折腾的没了半条命,将这些时日的憋闷都报复在了他身上,当夜美美的睡了一觉。   今个天儿一亮,秦禅月久违的一大早就起了身,一扫之前的困顿沉疴,精神奕奕的起身梳妆打扮。   她今日有个宴要去参。   她原先有个好友姓王,后来嫁人之后,随夫君出了长安,外派出去了,现下刚刚回长安来,便重拾旧日情谊,挨个儿给人写信邀约而来。   秦禅月这几日被楚珩缠着,都不曾将这件事与柳烟黛说过,今日都起来梳洗打扮了才记起来这件事儿,特意叫人给柳烟黛送个信儿去。   柳烟黛要愿意,便随她去转一转,若是不愿意,就自己在府里待着。   柳烟黛当然愿意,她都好久没见到婆母啦,当即屁颠屁颠的收拾好自己,一路跟着婆母出府门。   她都不知道去哪儿,也不知道主家是谁,还是上了马车之后,婆母跟她说的。   马车大,四驾而行,里面不分里外间,只有一个摆成茶室模样的待客间,方便人坐在其后谈话,秦禅月跪坐在案后,瞧着柳烟黛给她泡茶。   柳烟黛这些时日在长安中耳濡目染,也学会了不少东西,除了泡茶,品酒,她还会念两句酸诗呢,心眼儿也稍微涨了些,现在若是将她丢到女人堆里,估摸着也能跟人过两手了。   茶水入壶,浸润出淡淡茶香,秦禅月接过一杯,嗅了口香气后,提点柳烟黛今日会遇到什么人。   “这位办宴的府门姓钱,夫人姓王,年四十了,当家主母,娘家不丰,所以成婚后夫家也不如何敬,但她性子很坚韧,吃了很多委屈,硬是拿到了中馈,手底下的小妾也听话,庶子庶女也老实。”   秦禅月道:“她丈夫姓钱,大概十年前吧,随着丈夫去了西边,也是最近才回来,她大儿子成婚了,娶了西边一个小官的女儿,但是身上没有功名,估摸着得等着钱大人去请官,眼下瞧着这般急切的想办个宴,是想给二儿子婚配一个,所以才借着回长安的势头,操办了一个秋日赏菊宴。”   柳烟黛一一听来,有点懂了。   “那王夫人一定是想找一个京城的好门户。”柳烟黛喃喃道。   就是一个外地人来了他们长安村,想赶紧拉几个朋友叙叙旧,打听打听消息,知道一点旁人的事儿,然后在当地找个有权有势的人家结一门好亲事,借着婚事的情分,好能站住自家田,免得被村里的一些地皮流氓欺负了。   秦禅月赞许的瞧了柳烟黛一样,道:“不错,他们家需要一门好亲事。”   大陈嘛,盲婚哑嫁的多,只要两家人互相能给的上助力就行,至于儿女们的意愿,其实一直都放在最后。   跟两个家族比起来,两个小孩儿的喜欢与否都没那么重要,或者说,你不愿意成婚,可以把婚事给你的其他兄弟姐妹,但是与此同时,这门婚事带来的好处也给旁人,只要你能不用家族的助力,你当然也可以不要家族的联姻。   就如同当初的周子恒一样,周子恒为了得到好处,每日讨好秦禅月,得来了爵位,这就是姻亲带来的好处,如果周子恒不要这亲事,那他就没这么好处。   嫁谁都一样,日子都是过,所有人都沉沦至此不能免俗,因此就显得那些爱格外珍贵。   马车辘辘驶过青石地砖,秦禅月提起来旧友,一贯暗哑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怀念。   “当初我们关系很好的,只是你知道的,女儿家嫁人,就像是闯一层鬼门关,那些人家,外面瞧着都很好,但是一家有一家的腌臜,大陈都是高门大户,能在长安活下来的高门大户,没有一个干净、好相与的,嫁到谁家去,都没有全然安稳的说法。”   “女儿家生来就是蒲公英,风一吹,她们就散落到旁人家去扎根,生子,至于这蒲公英最终是会落到土壤贫瘠的沙地里,还是落到行人的车轮上,都说不准的,女儿家做不了自己的主。”   就连秦禅月这样的高门贵女嫁过去,都要遭受丈夫背叛、外室登门的事儿,更何况是那些没点本事的人家呢?   “我那位朋友,王夫人的日子过的不怎么好,丈夫一个接一个的纳妾,她还得笑脸相迎,一个接一个的照看。”秦禅月叹了口气,道:“但是你知道的,就连皇帝老子都管不了公主的婚后事,更何况我呢?外人也不好说什么,而且,自她离长安之后,我们也已经十余年不见了。”   在个人的婚姻大事、生儿育女的面前,她们之间的那点小小的情谊也短暂的被丢到脑后,各自都忙着各自的一亩三分地,只有等到很多年之后,两人都熬出头了,都有点地位后,才能游刃有余的见上一面。   新媳妇进门熬啊熬,熬成婆母才能说了算。   提及到年少时候的情谊,秦禅月眯了眯眼,想,那都是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但是真要细想起来,仿佛又在昨天。   一入夫家深似海,秦禅月这种上无公婆的还好随意出门,但像是那种才进别人家府门的新妇,前几年都得夹着尾巴做人,别说随意宴请亲友了,估摸着出趟门子都得先跟上头的婆母报备。   柳烟黛没吃过后宅斗争的苦,但是她能够想象到——当初她见到白玉凝的时候,她就能想象到了。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钱府门口。   钱府坐落在银杏坊,秦禅月领着柳烟黛两人在钱府的府门门口一下马车来,正瞧见钱府门口站了个笑盈盈的夫人,一张极讨喜的圆脸,一双眼中带着几分精光。   夫人姓王,可叫王夫人,后来嫁了人,也可以叫“钱夫人”。   秦禅月唤她便唤“王夫人”,柳烟黛站在后面跟着行礼,也唤道:“王夫人好。”   王夫人身后带着两个女儿一个大儿媳在迎客,王夫人笑盈盈的应了一声柳烟黛,随后叫大儿媳送她们俩进门,进门的时候,王夫人还小掐了秦禅月一把,道:“宴后留下,我有话问你。”   秦禅月瞥了她一眼,小翻了个白眼。   俩人互相挤眉弄眼的瞧上一眼,仿佛一下子回了嫁人之前,俩人都揣了一肚子的别人的坏话,等着私下里跟自己的好姐妹说。   王夫人的大儿媳,王少夫人正领着她们进去,王少夫人是从西边小城娶上来的,到了长安十分惶恐,一见了传闻中的“秦夫人”更惶恐,脸上的笑都有点发僵,有点像是柳烟黛以前的样子。   秦禅月也不挑这孩子的礼,一一都含笑应了,由着这位王少夫人在前厅里给她安排了个位子。   钱家这宅子是刚赁下没多久的,能瞧出来翻新过,前厅里地龙烧的滚热,屋内靠着两边窗户大开,可看到前厅外面的花园里,养着大片大片的菊。   深秋天寒,尚未落雪,菊花开的正艳,明明烈烈的正黄色,娇艳欲滴。   这场赏菊宴邀约的都是女眷,女眷又多是带着适龄儿子女儿来的,秦禅月在女眷里的地位堪称一骑绝尘,长公主不回来,她在长安一贯是最高的,她的位置尚左朝东,面着大门,是除了主家以外,最好的位置。   秦禅月才一落座,便有一堆人过来与她言谈,都是一些朝中大臣的夫人。   秦禅月早已熟悉这种场面,一融入进来简直如鱼得水,各家夫人凑到一起,说起各家夫人的小话时更是热烈非凡。   前些日子,二皇子党下狱流放,连带着一堆府门里的女眷也都被流放了,但是大陈有一个颇好的策政,流放之下,大陈允女子和离。   打个比方,这家人犯了事儿,即将要满门流放,女眷可以和离,抢在被流放之前,带孩子离开。   但是这需要娘家去通关系,去接人。   当时白家将落狱的时候,如果白夫人的娘家愿意去通关系,背着被皇上厌弃的风险,将自家女儿接回来,那白玉凝就可以回到自己外祖家去当表小姐,不必流落民间。   但是有一些人家是不心疼自己的女儿的,或者说,他们不愿意为自己的女儿背责,怕被自己的女儿连累,所以他们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女儿被夫家带去流放,只当这个女儿死了——当然,这样被放弃的多是庶女,真正的嫡女一般都有亲娘做主母,有亲哥做靠山,被疼爱着呢,就算是夫家完了,她们也不会被放弃,但那些母亲就是姨娘或者通房的庶女们,谁也靠不上,自己也不值价,只能随着夫家流放。   大家都是一个长安城里面生活的人,一口井通百户人,那些藏在水井下面的小秘密自然也藏不住,这群夫人们更是耳聪目明,各有各的路数,将这些人家的反应探听的一清二楚。   谁家的娘家心疼人,连夜去安排,将自己的女儿连带着外孙外孙女全都带回来,谁家的娘家已经换成了兄嫂当家,懒得搭理妹妹,任由妹妹去流放,谁家的娘家因为要通关系的银钱财数纠缠不休,闹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这些暗地里的事儿,夫人们都熟悉的很。   一群人凑到一起,有的是话说,这种局,谁要是没来,身上那点破事儿都得被嚼上百八十遍。   柳烟黛在一旁津津有味的听着。   她年岁小,但是也是个“夫人”啦,可以跟夫人们坐一桌,听她们说八卦。   她们有的是故事来说,知道的特别多,比那些同龄的小姑娘们知道的多出太多去了,那些旁人都不知道的私密事儿,在她们嘴里就是小菜一碟。   这些时日来,长安城的人都被柳烟黛认的差不多了,她乍一听到这些八卦,再将人跟这些八卦对应起来,只觉得自己好像认识到了一些人的另外一面。   柳烟黛一边听,一边偷偷在桌案上拿了个小糕点塞进嘴里吃,糕点甜滋滋的,她吃的正开心,突然觉得有人看她。   柳烟黛顺着衣袖鬓角看过去,就瞧见了一个身形单薄,面色苍白,发鬓沾了几丝白的夫人坐在案后,一双黑漆漆的眼眸直勾勾的盯着柳烟黛看。   这位夫人与这里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说是格格不入,不是说她衣冠不正,而是说她神色枯朽,她穿着华美的衣裳,可坐在那里却像是一个,一个……   柳烟黛形容不出来,只是隐隐觉得有点熟悉。   这种眼神,有点像是隔壁死了丈夫后又饿死了婴儿的老寡妇,了无生意,连悲哀的力气都没有,只有麻木。   当她们的目光对视上的时候,柳烟黛明显感觉到这位夫人颤了一下。   她那双眼死死的盯着柳烟黛,似乎想从柳烟黛身上看出来点什么熟悉的东西。   柳烟黛被她的目光看的后背发麻,她有点害怕,下意识往婆母的身边贴了一瞬。   秦禅月当时正在跟一群夫人们谈天说地——她最喜欢在人群中心掌控话语权,但这是一场博弈,她需要时刻紧绷,所以秦禅月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夫人们的脸上,以至于忽略了柳烟黛。   反倒是一旁的夫人发现了,笑盈盈的看向柳烟黛,低声说:“别怕,她只是有点——疯了。”   秦禅月这才察觉到这一点细微的事情,她问:“什么疯了?”   秦禅月问了,旁边的夫人自然答。   “是万夫人。”   也有人说:“吴夫人——”   吴夫人,原姓万,叫两个名都可以。   “疯了是因为她的女儿。”有夫人道:“她丈夫死后,女儿失踪了,怎么都找不到,已经很难了,前些时日说是又卷进了什么事端里,家财散尽,若不是万贵妃帮衬着,说不定家都没了,还有她那个儿子——”   提到她儿子,也有夫人叹了口气,说道:“她那儿子被人奚落,一时恼怒,与人打架,被打断了一条腿,伤残者不得入仕,以后仕途路也断掉了,真是催人心肝。”   之前万夫人还能撑着,就是因为有个儿子指望,回头还能靠着这个儿子起家,她死去的夫君还有一些亲戚同僚可以帮衬,可现在儿子没了,谁也帮不起来了,所以万夫人一直都是一副潦倒姿态。   秦禅月还是头一回知道这些事儿,闻言拧眉道:“她女儿失踪了?什么时候的事儿啊……之前在大别山时候好像还见过呢——都这样了,还参什么宴?”   柳烟黛听见“大别山”的时候,眼眸微微动了一下。   大别山这三个字她可是记忆犹新。   “是啊,就失踪在大别山里。”一旁的夫人又道:“这孩子失踪之后,姜夫人可是将宴会上下都搜了一个遍,硬是没找到,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狼叼走了。”   “也有人说是她自己跑了。”另一个夫人接话道:“说是不愿意嫁人,跑了。”   柳烟黛刚将最后一口糕点塞进嘴里。   她不知道这件事跟自己有关系,就像是听一个八卦一样听着,却浑然不知,旁人嘴里嚼的,是她那些不为人知的,人生里的一部分。   恰在此时,她糕点吃多了,想去一趟厕房,便请了一个钱府内的丫鬟给自己带路。   她行出去的时候,一旁的万夫人,幽魂一样跟上了她。 第65章 而她,是二皇子慷慨的赠与   柳烟黛走的时候秦禅月瞧见了, 但是秦禅月没放在心上——高门奢宴是她的主场,在场的都是各家夫人,每一个都是极要脸面的体面人, 怎么会出事呢?   她们侯府是有敌人, 但是那唯一的敌人也在皇宫里被禁闭中, 下面的小鱼小虾米暂时也不敢动,柳烟黛不过是去个厕房而已。   秦禅月的念头只飘了一瞬,转而又落到了宴席之间。   此时,客人都已落座, 主人家王夫人也已回来,拉着她的二儿子,笑呵呵的与夫人们寒暄, 四处都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模样。   秦禅月愉悦的扑进了这一场赏花宴。   她也是这里的花,还是最艳的那一朵。   ——   桌上酒宴过两桌, 王夫人终于捞到空闲时候过来与秦禅月言谈, 席间人多杯杂, 反而有一种“无人看到她们俩”的安全感, 她们老姐妹俩一见面,往桌案旁边一坐, 先是互相骂男人,后是互相骂孩子。   王夫人在西边小城的事儿太封闭,太远了,路途遥,车马慢, 秦禅月一点没听说过她的事儿,两人是见了面,她才来得及听王夫人讲一讲绵长岁月。   “也就那样。”王夫人在昔日好友面前也没什么好掩盖的, 叹了一口气,道:“我那夫君的脾气秉性你也清楚,就是个色中饿鬼,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一样,以前在长安的时候就不老实,找找这个女人,贪贪那个女人——”   秦禅月还真知道。   这位钱雨森大人官途上是有点本事的,但是败就败在女人的身上,而且荤素不吝,只要是个女人就行,完全不挑,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屋子里拉,当初被下放也是因为女人惹出来的祸端,据说是因为钱雨森跟一个已成婚的妇人在上香的寺庙里面偷欢,被这个妇人的丈夫亲手捉到,将钱雨森打的头破血流,那妇人当晚就死了,不知道是丈夫处死的,还是娘家逼死的,总之,钱雨森的官途也是因此不顺。   而王夫人家世不丰,嫁了这么一个人也不能和离,夫错妻难,钱雨森行事不端,连带着王夫人也跟着遭受白眼,王夫人那一段时间的日子真的很难过。   “去了西边也是一样。”王夫人又叹了一口气,道:“但是在长安被打过,他现在知道不能往那些成了婚的女人裙子里钻了,只挑一些未成婚的,贫苦人家的女儿捞过来,当个妾或者当通房,你别看我们现在这院子里只有四个妾,在西城那边他可有一大堆呢,他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我能有什么办法?”   “女人一多,孩子就多,在西城那边有七八个小孩儿呢,都是我一力操持的,现在带回京城,也只带了四个成年的。”   提到这些,王夫人的气简直叹个没完,末了只能道:“也还好,后宅嘛,就是不断进女人的地方,没完没了,我的丈夫要娶,我的儿子也要娶,习惯就好了。”   有时候,王夫人觉得后宅有点像是瀑布。   她走过去,站在下面,要迎接这一场永不停歇的雨,雨水冲刷她的骨骼,将她变得麻木冰冷,她说不出话,只能站着,直到她死。   习惯就好了。   还能骗骗自己瀑布有水,不至于像是那些苦人家的女儿,在贫瘠的荒漠中挣扎,活生生渴死。   她最起码还有水呢。   秦禅月拍了拍她的手,低声的和她说:“你这日子苦,我的日子也没好到哪里去,你回长安这几日,也听过我吧?”   秦禅月居于长安,又是高门中的高门,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看着她呢,平日里戴一支珠花都会引人争相效仿,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人小心探听到,更何况是秦家那么大的事儿。   王夫人只要一进京城,就能打听到秦禅月最近的始末。   先是丈夫病重,将外室和一个外室子接进府来,后是闹出了兄弟阋墙、互相残杀的事儿,导致大儿子废了,听说二儿子还和白家的那个女儿搞到了一起,然后还遭了卖官鬻爵案,这样大的案子,谁进去都是要被扒一层皮的呀!幸好秦禅月运气好,在里面打了转儿又出来了,没有被那些脏事儿牵扯到——   哦,对了!   “白家的那个女儿!”王夫人突然记起来这个人,忙不迭伸手拍了拍秦禅月的胳膊,语调更降低了三分,道:“那白家的姑娘,与你家是怎么回事?”   白家么……就是白玉凝。   “白玉凝?”秦禅月道:“也就是那些烂事儿,我与你细说说便是,你怎么问这个?”   王夫人有些难以启齿,但一想到最后还是要被人知道,也瞒不过别人,只能叹一口气,道:“她现在在我府上。”   秦禅月这回是真惊讶了。   这俩人跑掉之后,一直没有声息,她以为白玉凝跟周驰野是投到二皇子的手底下去了,她这些时日事儿也多,而且也不敢轻易去动二皇子,怕没什么准备的情况下打草惊蛇,所以一直硬生生忍着,只等着太子把二皇子搞下去了,她再在后面收拾那些小虾米,却没想到,现下白玉凝竟然独自一人来了钱府。   那周驰野呢?   秦禅月过这些心思的时候,王夫人叹了口气,开始说这段时日发生的事儿。   以前王夫人、秦禅月、白夫人三个人都是一同认识的,王夫人与白夫人都是秦禅月的手帕交,后来又通过秦禅月互相熟悉,但是王夫人与白夫人关系也没有那么好,只是通过秦禅月互相认识了而已。   后来白家出事儿了,王夫人有过耳闻,但是却并不知晓太多,反倒是她的夫君因此而难过了两日。   钱大人这个人吧,虽然好色,但是重情义,自家兄弟落难了,他能帮都会帮一把,有一种“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的感觉,自家宅院里的衣服随便穿,穿完了丢给王夫人来洗,而好兄弟落难了,他一定会伸手。   可惜,他回来的太晚了,长安白家早都没影子了,就剩下一个旧友之子还活着。   “前段时间,我那夫君出去参加两个酒席,回头就将那位白姑娘给带回来了。”王夫人提及到自己的家私,声量更低了一些,她道:“说是白姑娘落了难,带回来好生养着,也算对得起旧友,我问他是从哪儿将人带来的,他却不肯与我说,问多了就翻脸,瞧着古怪极了。”   顿了顿,王夫人又道:“我倒不是瞧不上那白姑娘,她也算得上是旧友之子,能多照拂就多照拂,只是这白姑娘来了之后,居住在我这里,竟是……竟是与我那夫君颇为亲密,我瞧着焦心,这才特来跟你问问。”   “亲密?”秦禅月挑眉道:“你夫君是想纳妾不成?纳自己好友的女儿做妾?他是当自己同年同窗都死了吗?”   大陈读书人最重清誉,要根骨,每每作诗,都自喻什么梅清竹秀,一个比一个要体面,平日里个个儿都好像是个神仙下凡不吃人间雨露似得,纳个妾都要小心翼翼,免得被人瞧见,坏了名头,有些要脸面的,连青楼都不敢去逛,但偷偷去请戏班子,弄最好看的戏子。   但钱大人连自己同窗的女儿都敢收进后宅来享用,这种行径,也不怕被同僚鄙薄轻怠。   “他还在乎这个?”王夫人低低的骂了一句西城的土话,随后道:“当初我们为什么灰溜溜的夹着尾巴去西城,你不记得了?就是因为他当时睡了人家的夫人,才闹成这般模样,他哪里有名声?裤裆里长虱子的东西,痒的一天都停不下来,见到个女人就往那上面想,谁能管得住呢?”   说话间,王夫人又叹了口气,道:“现在呀,他只要不出去招惹那些别人的夫人、招惹那些家世显赫的女子,我就松一口气了,至于那什么白玉凝,哎——我管不动了。”   她的夫君纳妾纳的太多了,每一个都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最开始还很厌烦,觉得这些是跟自己女儿一样大的人,但最后已经麻木了。   直到有一日,纳到了白玉凝。   早些王夫人看白玉凝,只当是自己朋友的孩儿,结果有朝一日,这孩子突然被拔了辈分,即将成为她的丈夫的妾室,让她浑身不舒坦。   但她抿抿唇,也没对夫君说出来什么话,只转而来问问秦禅月。   她不想惹麻烦,只想息事宁人,让家宅安稳。   听见王夫人的话,秦禅月那张艳丽的面上浮现出来几分讥诮,她道:“白玉凝定是来路不正,否则你那夫君怎么不与你说呢?你且放心吧——只要白玉凝来了,你们家一定会出事儿的,这个姑娘可是无利不起早。”   秦禅月靠近王夫人,将白玉凝在侯府里面的事情说了一通。   “白玉凝先是与我那大儿久别重逢,互相钦慕,后来又喜爱上了我的二儿子,引得两个兄弟反目,后来我将人赶了出去,她又怀了身孕,硬是靠着身子回了我们侯府,这一回,卖官鬻爵案之后,我瞧那二儿子和她碍眼,想将他们俩丢到庄子里去,他们俩自己负气离府了。”   秦禅月隐去了那些政斗的事儿,只提了提这些,后道:“再然后,他们去哪儿了我就不知道了,没想到白玉凝来了你这儿。”   王夫人听着这些话,顿时一阵讶然:“这姑娘竟是——竟是这般能折腾。”   秦禅月浓眉微挑,道:“她不会白白来的,你可要提前提防起来,想想你们这府里,有什么是她想要的。”   若是别的姑娘,可能会为了吃一口饭,穿一件衣,为了能过上好日子,来给别人做妾,但是白玉凝不可能的,这个姑娘满身都是劲儿,削尖了脑袋往上钻营,钱大人不可能是她认定的丈夫,只不过是她的一个跳板。   王夫人低哼了一声,道:“我可管不了这些。”   她在女人这方面,从来都是管不了她丈夫的。   至于在女人身上吃亏……这件事儿发生的还少么?她是一概管不了的。   秦禅月与她说话间,突然间意识到她的好儿媳还没回来,便差遣了个丫鬟出去找。   她们夫人参宴,自己带的丫鬟也不会带到席间来伺候,而是在外头候着,进来之后只能用主人家的丫鬟,难免会生疏、反应慢些,所以最开始人没回来的时候,秦禅月也没有特别在意。   酒又过了一旬,秦禅月与王夫人的话题都不知道绕到了何处去,正是酣畅淋漓时,一个小丫鬟送端过来一碗新糕点。   糕点是用新糯米蒸出来的,做成了好看的摆盘形状,透着淡淡的暖米香,一口气扑过来,格外引人喜爱。   这东西,上十盘来,柳烟黛一个人能吃五盘,另外五盘不是她吃不下了,是她不好意思拿了。   这时候,秦禅月才猛地记起来,柳烟黛呢?   这么长时间,怎么还不回来!   她没有第一时间发难,而是先去将钱府的大儿媳妇叫过来,拉着这位钱府的大少夫人一起亲自去找。   她们两人在府里转了一圈,一个人都没找到柳烟黛,厕房那头都翻了两遍了,就连附近的花园都扒开草丛来瞧了,人影都没有。   钱府的管家来禀报的时候,还并不算紧张,只道:“府内的都是咱们宴请的宾客,个个儿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不会有什么意外的,说不准,是世子妃转去旁的院子里去、一时迷了路,奴才这就差人去挨个儿院里瞧一瞧,说不准马上就寻过来了。”   钱府大,虽然没有侯府大,但是前后也有好几个院,只是旁的院儿并不对外待客,所以客人们都不往那边去。   秦禅月心里还是一片心焦,她知道柳烟黛的性子,说好听点是谨慎,说难听点儿,就是胆小怕事,她路上碰见一只汪汪叫的狗都不敢去踢的,怎么可能逛去未开放的院子呢?   定然是生了一点意外之事。   又是什么样的意外?   秦禅月想不出来,但她是真的被逼急了,一刻都不肯等,连声责问道:“院门就这么大,你们找了半天找不到,现下竟然还敢叫我等?我那儿媳妇肚子里可有我们侯府的孩儿!那是我们侯府唯一的孩子,要是她出什么事儿,我将你们钱府掀了!”   管家被吓得浑身冒汗,一旁的大少夫人也不敢说话,只怯懦着说:“秦夫人莫急,我现下就去寻婆母来。”   她这个做晚辈的,完全扛不住秦禅月发疯,想让王夫人过来应对秦禅月。   但王夫人一过来,席间的人定然就会知道,到时候对柳烟黛名声不好,秦禅月正焦躁着,突然见一个丫鬟手捧着一根金簪快步前来,一脸惨白的献上来,对着秦禅月和管家、大少夫人说道:“启禀秦夫人、大少夫人,外头的小厮在花丛间发现了此物,呈现敬上。”   秦禅月一瞧见这金簪就认出来了,这是柳烟黛头上的。   这东西都落下了,定是有人对柳烟黛动手了!   她眼前一黑,险些当场晕过去,一旁的大少夫人慌的上来搀扶,一边搀扶一边道:“夫人莫急,夫人莫急!这满院子的都是贵客,都是有名有姓的,只要追查过去,一定能查出来。”   秦禅月如何能不急?谁抓柳烟黛做什么?她有什么用啊!唯一有嫌疑的还是周家,毕竟柳烟黛肚子里怀着一个孩子,但是周家人敢吗?之前镇南王昏迷着,他们跟秦禅月斗法,他们周家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去牵扯到镇南王那头,不敢越过那条雷池线,更何况是现在!他们见了秦家人都得扭着屁股赶紧跑,哪里敢招惹!哪里敢!   可不是周家人,谁还能抓柳烟黛?抓了柳烟黛又要做什么用?   她脑子里嗡嗡一片,突然间脑子灵光一闪,道:“我知道了,我知道在哪了——”   一旁的钱府大少夫人搀扶着她,愣愣的问了一句:“在哪?”   ——   此时,钱府西苑内。   西苑窄小,破败,老旧,秋日里冷的要命。   钱府西苑是整个钱府的最角落,很偏僻,偏僻到隔壁就是下人房,再远处是专门圈养一些食用的肉鸡的地方。   钱家的王夫人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她精于算计,操持着一整个府门,难免有一些不怎么大气的习惯。   比如,她不舍得去外面采买肉食,专门叫府里的婆子养着肉鸡,比如,她没钱置办新的金银首饰,只能请人偷偷融了旧的做新的出去撑门面,比如,这满院子的人都得给她干活,就连姨娘们每日都得绣衣裳来用,暗里贴补钱府。   此时,白玉凝正在西苑的窗前,看着手中的一封绝笔信而失神。   信是周驰野写给她的,是以刀锋割开手指,以血一笔一笔写下来的,字字颤抖不稳,似是带着泣血的哀鸣。   除了血,上面还有干涸的泪痕。   她只要看到这张纸,就能想象到当时的周驰野是如何一边哭,一边写的。   她……   那一日,二皇子要她来跟钱大人攀旧情,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但是她没想到,这旧情攀着攀着就变了味儿,那位钱大人……   钱大人最开始见了她,还有几分端正长辈的慈祥模样,但是等渐渐相处之后,钱大人就对她生了心思。   白玉凝当然觉得恶心。   她心里只当钱大人是长辈,更何况她已经有了周驰野,如何会对一个样样不如周驰野的老男人生出兴趣呢?   可是,钱大人有地位,有官职,还是二皇子要拉拢的人。   白玉凝刚刚浮出来那么一点点抗拒,就被她自己硬生生给压下去了。   她不能抗拒,她不能抗拒,她不能抗拒。   所以她配合。   最开始她配合的时候,还是瞒着周驰野的,但是这能瞒多久呢?钱大人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将她从二皇子手里要了过来,作为代价,他也倒戈向了二皇子,如上一个锦衣卫指挥使一样,成了二皇子的走狗。   而她,是二皇子慷慨的赠与。   当然,二皇子这样善待手下的人,定然也不会亏待白玉凝,他与白玉凝说了个分明,只要白玉凝老老实实的跟在钱大人的身边,他就会将白玉凝的父母从边关弄回来。   虽说白玉凝在侯府白白待了一段时间什么事情都没做成,策反周驰野后也没带来一个好的效果,但是光凭着拉拢到钱大人这一项,二皇子也愿意帮帮她。   毕竟,整个大陈都知道,他是一个慷慨的主子。   到时候,白玉凝夙愿达成,二皇子得到助力,钱大人得到了一个美妾,看起来好像是皆大欢喜。   唯有一个人不欢喜。   周驰野。   为了白玉凝堕入深渊的这个人,他不欢喜。   最开始,白玉凝频繁被二皇子带走出去参加宴会的时候,周驰野还并不怀疑,他明白白玉凝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他不闻不问,只努力的做白玉凝的后盾。   直到,白玉凝身上出现陌生的吻痕,体内留有另一个人的痕迹,甚至最后,她出了二皇子府,成了钱大人的,未过门的妾。   有可能是妾,也有可能是通房,更有可能是外室,她的身份已经不重要了,反正她从二皇子的,变成了钱大人的。   是谁的都行,就不是周驰野的。   周驰野为此而发疯,他想冲出二皇子的私宅去找白玉凝,但是二皇子防着他呢,死死的压着他,不让他出去。   一个完全没用的废人,竟然还想来将二皇子最完美的棋子毁掉,怎么可能!   所以二皇子将周驰野关起来了。   但是二皇子对这对苦命鸳鸯有一点最后的怜悯,他虽然不允许周驰野去见白玉凝,毁了他的招揽计划,但是他允许周驰野写信,也允许白玉凝有空回到私宅去见周驰野。   还是那句话,二皇子是个宽和的主子,这要是换了太子,周驰野早死了。   眼下这封信,是周驰野写给白玉凝的,信上写满了哀求,他想要再见白玉凝一面,求着白玉凝去看看他。   当时正是午后,钱府的偏远厢房里根本没有地龙,白玉凝靠坐在窗旁,穿着厚厚的衣裳,手里拿着那封信,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   她对不起周驰野。   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正擦着眼泪,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像是很多人过来了——今日府中不是办宴么?怎么会有人来她这里?   白玉凝来不及思考,一口将手中信捏成团硬生生吞了。   她刚来钱府,不能被人抓到痛脚!   思索间,她一把擦掉眼泪,起身从床榻间行下来,昂起一张笑脸来开门。 第66章 他现在,很想很想见见柳烟黛。   门板被推开的一瞬、瞧清楚门外的人的时候, 白玉凝的面色骤然一僵。   当时已是深秋,西苑门口孤零零的一片寂冷,光鲜亮丽的稚菊都在前院里开着, 钱府角落处就只有几个野草随着风吹一吹, 便来回哗哗的摇晃, 院子里永远飘着散不掉的肉鸡粪便的味道,风一吹,臭味儿像是要浸到骨子里。   就这么一个狭窄的、落魄的院子前,正冲进来一大帮人, 府里的管家,大房的大少夫人,一大众跟随的丫鬟。   气势汹汹的行在最前面的, 是一位高挑丰腴的夫人。   夫人艳丽浓美,满头墨发盘绕间, 上簪几支金钗, 身上穿着一套湛蓝色浮光锦对交领长裙, 外套了一件浓翠色锦缎大氅, 上簇了白雪一样浓密的狐狸毛,远远一看, 光华万千。   是秦禅月。   秦禅月来这里做什么?   白玉凝心里是不愿意见秦禅月的,除了她有把柄在秦禅月手上、她们两个彼此地位差异太大以外,还有一个别的原因。   那就是白玉凝至今都没有混出头来。   人们总夸赞韩信,说他忍胯下之辱,也夸赞越王勾践卧薪尝胆, 说这是做大事的人必须有的忍耐,好像只要人忍耐了,就一定会出头一样。   但白玉凝忍耐了这么多, 却依旧是命运的蝼蚁,努力,勤奋,就能改变一切困境的话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是当她真的去做的时候,才发现根本做不到。   这天底下有比她更勤奋,更努力,更隐忍的人吗?   没有了。   她吃了很多很多很多的苦,她自己午夜间想起来的时候都觉得难受,可是,她没有得到任何回报。   她以为自己是二皇子的谋士,但她最后发挥作用的只是一张美貌的脸,她的才学,她的机敏,好像都不值一提。   她不管怎么折腾,最后还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这让她在秦禅月面前显得分外可笑。   她不明白……她不明白,她比柳烟黛优秀太多太多,为什么秦禅月会去疼爱一个泥腿子,而不肯来多提点她一把?   她自问,觉得自己也不弱于秦禅月,如果她有秦禅月这样的家世,如果她有镇南王这样的养兄,她一定比秦禅月更厉害,可是,可是……   可是她的优秀并没有用,她机关算尽,但在秦禅月面前也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爬虫,像是在舞台上面竭尽全力表演的戏子,秦禅月在下面看着,看腻歪了便笑一声,给旁边的管家嬷嬷一个眼神,自然会有人把白玉凝从台子上扯下来。   但是,这凭什么呢?   她不应该比她们差啊,她为什么就过的这么不好呢?   她不明白,也不能接受。   所以她不愿意去见秦禅月,任务失败之后,她成了父亲好友的一个妾,她更觉得耻辱了,眼下瞧见了秦禅月,就觉得自己被扒开了,赤裸着被人看遍了。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是个抛弃心爱的人的废物,还是个只能靠身体上位的娼妓,每一个身份都难以启齿,她生而为人,没有一处是站得住脚的。   因此,在看见秦禅月的一瞬间,白玉凝很想重新关上门,找个地方把自己锁起来,但是不能。   就如同她不能拒绝二皇子一样,她也不能躲起来。   她只能僵在原地,柔顺而又乖巧的打开门,远远向着人群行礼,声线轻柔道:“玉凝不知秦夫人前来——”   白玉凝知道秦禅月不会那么简单的放过她的,既然秦禅月当时都能翻身,定然也知道白玉凝跟周驰野两个人背叛她的事情,迟早,迟早秦禅月还是要找上门来打她的。   但是她没想到这么快,也没想到秦禅月会自己来。   她印象里,这种高门大户的夫人都应该有一帮爪牙,在暗处狰狞的缠上来,寻个由头把她拖进无边地狱,而不是亲自找过来。   更何况,秦禅月找过来,又能用什么样的理由来发难呢?她已经是钱府的人了,秦禅月就算是真的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可能直接从钱府的人的手中把她给抢走吧?当那位钱大人是吃素长大的吗?   思索间,她刚刚在秦禅月面前站定,躬身行礼。   秦禅月裹着一阵烈风扑到她面前来,抬手“啪”的一声脆响,狠狠抽了白玉凝一个耳光!   白玉凝面颊一痛,身子一歪,茫然地杵站在原地。   秦禅月为什么会打她?   秦禅月这样高高在上的人,从来不把她当回事的,秦禅月鄙薄她,厌恶她,在秦禅月眼里,她就是臭不可闻的东西,秦禅月怎么可能会亲自过来动手打她?   她怔愣的时候,秦禅月身后的钱府管家赶忙跟上来,一脚踹在她小腿上,将她整个人踹倒、匍匐在地,并大声呵斥道:“世子夫人到底去了哪里?快将人交出来!”   白玉凝被踹的跌倒在地上,疼的面色都白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先是愣了好一会儿,后是挤出来一句:“我一直被锁在西苑,不曾出去,旁边院子的人都可为我佐证,什么世子夫人,我不知道。”   一旁的管家赶忙去找旁的院里的丫鬟嬷嬷来问话,一言一语之间,每个人都说,白玉凝没有出去,白玉凝没有和任何人言谈,白玉凝什么都没有做。   当然,白玉凝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做。   她当真不知,这简直是飞来横祸。   但秦禅月认定了是她。   不是她还能是谁呢?这整个钱府还能有谁呢?除了白玉凝,谁还会针对秦禅月、针对柳烟黛呢?   想不出,根本想不出。   在听见一旁院中的人互相为白玉凝佐证的时候,秦禅月两眼都跟着发黑,后背一阵阵发麻,人都要晕过去了。   柳烟黛就这么凭空不见了,谁能做解释?谁能告知她?   她不知道,她想不出。   以前她在侯府那群人之间游刃有余、在二皇子这边重拳出击,是因为那些事她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是她占尽了重生的先机,没人能够打得过一个重生的人,再羸弱的蚂蚁也能靠着泼天的机遇爬上天,更何况是占尽地位先机的秦禅月。   可现在,失去了那些先见之明,秦禅月就又变成了黑暗里的行人,没有灯,脚下怪石嶙峋、处处深坑,说不定哪一步就跌下去了,她只能自己摸索着前行,定然步步艰难。   秦禅月几乎都要被逼疯了。   柳烟黛到底在哪里呢?   她失去了方寸,也根本无法镇定,硬要叫人将白玉凝拖走,还要带人来搜查钱府,将钱府后院闹得人仰马翻。   柳烟黛失踪的消息,顺着风慢慢散开,飘向了各处人的耳朵里。   ——   此时,东宫。   午后时辰,东宫内地龙翻滚,一片融融春意,太子靠在矮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看。   而在东宫的地上,摆着一副桌案,一个老御医正在勤勤恳恳的配药。   御医已经足足配了一整天了。   自从昨日晚间回来之后,太子就抓了御医过来,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那御医,问他:“孤的朋友,用过这药后,反而更快了。”   “为、什、么?”   当时夜色深沉,御医满脸狼狈的跪在地上,磕磕巴巴的回:“可能,可能是太,太紧张了,要不让您朋友今夜再去试试?”   太子死死的咬着牙,一字一顿道:“给孤找个更厉害的药,一定要两个时辰起的。”   他一定要一展雄风!一展雄风!让柳烟黛不敢再在心里腹诽他!   太子发了话,御医只能黑着眼圈配药。   御医配药的时候,心里面还在嘀咕,朋友朋友,哪有什么朋友?我瞧着就是这个太子自己太快了嘛!年纪轻轻就这么重欲,好一副荒淫无道的昏君相啊!   现在好了,以前只是柳烟黛一个人骂,现在还又多了一个,两个人在这里骂太子。   御医心里面腹诽,手上的动作却并不慢,一包包药按着剂量全都准备好,然后再一点点蒸煮,最后尝一尝药效。   不应该啊。   御医煮药的时候,盯着那口冒着热气儿的药锅,心想,太子龙精虎猛的怎么就不行呢?   怎么就能不行呢?   御医反复琢磨了一下,心说太子二十来岁了,以前一直憋着,说不准就是这把宝枪没怎么用过,暂时没磨砺开呢,回头磨开了,就不能这么快了。   再厉害的枪,那也得练不是?哪有一来就能鏖战不休的呢?   这还是得劝劝啊——总不能现在就开始吃药吧?这要吃个二十年,不得把人给吃垮了啊?   御医迟疑间,正要开口,突然听见东宫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   什么动静,敢闹到东宫门口了?   御医回过头去,便瞧见一个太监匆匆忙忙从门外跑进来,进殿后直接滑跪到地上,对着太子大喊一声:“不好了,殿下——”   临窗矮榻上的太子缓缓抬起眼眸来,一言不发的看着那太监。   太子与太监其实并不亲热,他东宫里面的太监也都是几个小太监,而这太监是从旁人宫里来的——太子年纪小的时候,是万贵妃把持宫中事物,手掌凤印,执掌六宫,所以那些太监都是万贵妃这边的人,后来衍生到锦衣卫那边去,太子渐渐长大后,才养了几个自己的太监,但是都不堪用,锦衣卫那边更是插不上手。   眼前这个太监还是太极殿那头的人,是永昌帝手底下的。   什么样的大事,能让这太监一路跑来?   太子脑子里还在转,但还没来得及问出来,便听见那太监哭嚎着喊了一声:“不好了呀,太子殿下,皇上今日发病了!”   “发病”这俩字一冒出来,太子便觉得后背一紧。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将手中的书本甩掉,起身快步行出宫殿,一路直奔太极殿而去。   太子的脚步越走越快,踩着汉白玉的基石,穿过东宫一座座宫殿,跨过一道道门槛,经过一声声宫女们的问好,熟悉的景色、走过成千上万次的路根本不需要思考,他凭着惯性本能去走,脑子里想的却是永昌帝。   永昌帝发病……不是一回两回了,且,多是在冬季。   这毛病,还要从很多年之前说起。   永昌帝幼时,大概七八岁吧,经历过一场宫变,差点直接死在宫变里,所以自小他身子骨就弱,按道理来说,他这身子骨最多也就活到一个而立之年。   但是每一个有权有势的人都不想早死,自古以来,皇帝都要求长生。   永昌帝为了能多活几年,想尽办法求了一个蛊医进宫来,封位太上蛊医,靠着这个蛊医的奇门妙法,硬是拖到了现在,多生出了十年寿命。   而谁又能凭白多活十年呢?就算是皇帝,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这太上蛊医给永昌帝的蛊叫“吞兽”,这种蛊,养在永昌帝的胃脏里,与永昌帝是共生关系,永昌帝死了,蛊就死,蛊不死,永昌帝就不死。   吞兽以吃掉同类而活,大的吃小的,永昌帝每日只要喂足够多的东西给这个蛊吃,永昌帝就不会死。   通俗来讲,就是每日永昌帝都要吃下足够的虫子去维持生命。   蛊虫这东西,是从南疆起源的,南疆常年高热,很多虫子天生就是生在热处的,等来到了长安,不习惯这冷冷的天气,所以每到冬日,蛊虫都会无缘无故死上一批。   那进贡给永昌帝的虫子就不够了。   他是靠蛊虫而活的,没有虫子,会怎么样呢?   寒风料峭,带来一阵冷风、吹起太子的衣袍,叫太子回想起他第一次撞见永昌帝发病的时候。   那大概是很久很久之前了,很多年了。   永昌帝突然来了兴致,要在冬日里去围猎,天子下令,其余人自然只能跟从,太子、二皇子、三皇子都随着去了。   长安的冬冷的要命,太上蛊医随身携带的蛊虫都被冻死了,永昌帝没有虫子及时吃,当晚就发病了。   发病之后的永昌帝……一点也不像是个人了。   他急迫的去吃所有能吃的东西,像是一个饿了几十年的恶鬼,甚至去咬一个宫女的脖颈,活生生将宫女的血管咬破,跪在其身上喝血,将肚子吃的鼓鼓囊塞,但四肢却很薄细。   很像是以前闹饥荒的时候,那些吃了观音土,被活生生撑死的人。   当时随着永昌帝去围猎的、在永昌帝身边的皇子只有一个太子,二皇子、三皇子都不在,因此,这个秘密也就只有太子知晓。   这也是太子第一次知道他父皇长寿的秘密。   这一场发病,最后以永昌帝被人打晕而结束,再往后,每年的冬季,永昌帝都会有一段时间不见人,对外称病重。   万贵妃死死瞒着二皇子,不让二皇子知道这些,但是太子心里清楚,永昌帝不是病重了,他是发病了。   最开始,太子是没有去探望永昌帝的资格的,万贵妃那时候死死把持后宫,太子年幼,甚至要担忧,皇上昏迷的时候,自己会不会被万贵妃下手害死。   那时候,万贵妃还没有这样的胆子。   也幸亏万贵妃没有这样的胆子。   而随着时间流逝,太子终于渐渐成长起来了,不必担忧自己会死,但是每年落雪的时候,他还是会看着飘忽的雪花,想,永昌帝什么时候会死呢?   今日,太子行到太极殿之前,还是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今日无雪,今日甚至不是冬日,只是深秋。   只是这样的天气,永昌帝就受不了了吗?   那他真的快死了。   一想到永昌帝快死了,太子身上的血便发着热,呼呼的往脑袋上冲,他前进的步伐越来越快,行到太极殿之后,才缓缓停下来,由着前面的太监去禀报。   不过片刻功夫,里面的太监便进来迎太子进去。   太子提膝入太极殿,滚热的地龙扑面吹来一阵热风,永昌帝畏寒喜热,所以地龙一向烧的极热极热,真如南疆一般。   他行入内殿,便看见万贵妃坐在矮榻旁边,而永昌帝躺在床榻内。   见到太子来了,万贵妃赶忙从矮榻旁边站起身来,伸手擦了擦眼泪。   太子躬身行礼,说“儿臣见过父皇”之时,还顺带看了一眼永昌帝的面色。   唇瓣是苍白的,可是脸上泛着诡异的潮红,躺在床榻上的样子虚弱极了,像是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听到太子的动静的时候,他颤了颤唇瓣,才挤出来一句:“阿锋,坐。”   阿锋,太子的名。   太子姓陈名峰,但是很少有人这么叫他,小时候母后会叫,父皇一年到头也就只叫过那么一两回,现在乍一听到这个名字,太子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瞧着苍老了太多的父皇,半晌,低低的应了一句:“儿臣在。”   永昌帝想说话,但不知道哪口气喘的不对,竟是开始猛咳了两声,咳得几乎都说不出话来了,惊得一旁的万贵妃过来伺候。   永昌帝呼哧呼哧的喘了一会儿,才遗憾的叹息道:“朕,老了,怕是就要在今年去了。”   今年……他就觉得自己身子骨不行了,特意让太上蛊医给自己加了药,希望能多活几年,但是可惜的是,毫无用处。   他真的要死了。   他临死之前,得给他的二儿子安排好一条去路啊——他也是没办法,他给二皇子这么多机会,二皇子都上不来,最后,他只能想办法让二皇子离开了。   这江山社稷不是玩笑,他不可能将太子丢到一边,孤注一掷的将皇位传给二皇子,那样的话,一定会闹出来兄弟相残的戏码的,而且,他这么多年也算得上是勤政,他不愿意落得一个“老来昏庸”的名头,他也爱着大陈的万里江山,他也希望这江山有个好主人。   二皇子和太子比起来,太子确实是一个更好的继承人。   永昌帝疲惫的说完了这句话后,人看起来是又老了很多,眉眼间都带着几分气若游丝的意味,万贵妃看着永昌帝,低头就开始哭。   太子静默的站在原地,这个称呼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母后还在。   几息之后,他已恢复了清明,神色平淡道:“父皇有何吩咐,儿臣一定照办。”   他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永昌帝不会平白无故在发病的时候将他叫过来,既然永昌帝是要死了,那在他死之前,一定是有些事儿要交代的。   永昌帝都肯在此刻向他示好,唤他小名,足以说明永昌帝已经撑不住了。   “你那两个弟弟——”永昌帝闭上了眼,轻声道:“你挑两块封地,送走吧。”   听到永昌帝的话,万贵妃的哭声僵了一瞬,她的脸色有一阵扭曲,大概是有点不甘心,随后又意识到自己不能这样僵住,但是现在再继续假模假样的哭出来好像也有点太尴尬。   她就这么被架在了这里,坐在一旁,观看这一场权力的交递。   而另外两个男人都已经对眼下的局势心知肚明,彼此连一句废话都没有多说,太子一低头,便道:“父皇放心,儿臣一定照办。”   虽然他想弄死二皇子,但是既然永昌帝临死之前都特意要来给二皇子铺路,那他也就没必要非要针对二皇子。   说话间,太子看向万贵妃,低头道:“贵妃娘娘万福金安——儿臣这些时日去挑些好封地来,二皇弟正在禁足,儿臣不能探望,若是二皇弟有喜欢的封地,还请贵妃娘娘转述给儿臣。”   他这番话说的客气极了,但潜在的威胁却已经飘到了万贵妃的面上。   太子说,我给你们母子俩一条活路,你们母子俩也别蹬鼻子上脸,老老实实选出来一块封地来,你们俩安安稳稳的走,我既然答应了永昌帝,我就不会半路弄死你俩,但你俩也别自找死路。   万贵妃的脸色几度变幻,最终挤出来一个僵硬的笑来。   这已经不是刚刚失去皇后的幼子了,他现在站在她面前,比她还要高出来一个多头,他笑起来的时候,万贵妃也会无端的寒栗。   他们母子俩,终究还是输了最后一局。   万贵妃脸上艰难地挤出来一丝笑容,轻声道:“好,你一向体恤你弟弟,本宫得代他谢谢你——明日,本宫就叫你弟弟将选好的封地告知你。”   她当然想争,但是方才,太子还没来的时候,皇上握着她的手,告知她要老实点,让她乖乖去封地,不要再跟太子争夺这些东西。   原先那些暗地里争的,被抬到了明面上,万贵妃只能忍着尴尬、低着头听着。   永昌帝是真心替她打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费了不少力气,将局势一一与万贵妃说明,万贵妃听着听着,心底里也明白了,他们是斗不过太子的,他们母子俩加起来,都差太子一手。   他们要现在走,靠着永昌帝的余威,还能活下去,他们要是不走……真等太子上位了,一万个死法等着他们。   她也认命了。   她这儿子就是打不过太子,就如同她就是打不过皇后一样,母子都输,她也无话可说,既然皇上都给她安排好后路了,她便带着她不争气的儿子走吧。   彼此都选择了同一个结局,三方人皆大欢喜。   眼瞧着他们俩谈好了,永昌帝摆了摆手,道:“阿锋,你下去忙吧,朕这里不用你操心,一会儿让你弟弟过来侍疾便是了。”   临死前的最后几日,永昌帝要跟他真正爱过的女人,他真正当成儿子的人来过,没有太子的份儿。   太子抿着唇瓣退下,转身的时候背影决绝。   他也不在意这些,永昌帝不爱他,但有人爱他。   他行出太极殿,头也不回的准备往忠义侯府而去。   他现在,很想很想见见柳烟黛。 第67章 谁不是真龙呢?   行出太极殿, 冷风呼啸。   太子的心里也像是漏了一个洞,他冷眼看着太极殿的太监去永和宫请二皇子,步伐便走的更快了。   他也不在乎。   太极殿里的那位只分给了他很少很少很少很少的爱, 所以他在这一刻也只能浮出来同样少的悲痛, 这点悲痛不足以让他落泪, 他只是略有些冷。   他只是很想柳烟黛。   永昌帝病重、即将离去的消息使太子的精神有片刻的恍惚,他一直觉得永昌帝是压在他头顶上的一座山,等这座山去了,他当展翅高飞, 一雪前耻,但是当这座山真的离开的时候,他只觉得空虚。   他很想念那一晚, 在之前大理寺后门处,马车里的, 封闭的空间。   他想回到那个时候, 钻进去, 抱着柳烟黛软软的身子, 糕点的米香气息将他包裹,他可以关上马车的门, 躲进去,什么都不用做,只抱着她不说话。   他想到这些,脚步更快了些。   ——   太子离宫之时,二皇子也被太监请去了太极殿。   二皇子一直都不知道他亲爹吃蛊虫的事儿, 他初初听闻太监说永昌帝病了、暂时解禁他,叫他去侍疾的时候,都没猜到他爹是要死了, 等他到了太极殿里,看见了永昌帝一张苍白的脸、看见母亲坐在一旁落泪,他才真切慌了。   “娘,爹——”二皇子快步行过去,匍匐跪在地上,抬起头来看着床榻上的父亲。   永昌帝脸色白的可怕。   他真的活到了岁数了,最多也就熬个一两日了,说不准今天一闭上眼,明天就再也睁不开了。   人死之前,就想再多看看这个世界,多看看他心爱的人,他拉着万贵妃的手,看着跪在榻前的儿,回忆起了自己这一生。   他啊……不算是个特别强大的皇帝,武,不曾剿灭南疆,文,不曾流芳千古,功绩也是平平,顶多是将前人留下来的地方安安稳稳的接下来罢了。   但这也很不容易了。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他握着万贵妃的手,沉沉的闭上了眼。   永昌帝闭上眼的时候,万贵妃和二皇子都是一阵心惊胆颤,万贵妃伸出手去摸他的呼吸,感受到呼吸后,才轻轻松了口气。   还没死,还没死。   幸亏现在还没死,还给万贵妃留了准备的时间。   她当然知道永昌帝迟早会死,但是这一日真的到来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恐慌。   她家世不丰,能走到贵妃这一步,一直都是依靠的永昌帝的喜爱,当永昌帝即将死掉的时候,没人比她更害怕。   她靠了大半辈子的人突然没了,没有再能依靠的人了,这种感觉,就像是踩着一层厚厚的冰行走在湖面上,结果湖面的冰突然融化裂开了。   而她,要掉下去了。   幸亏,这个时候她还有孩子。   万贵妃本能的开始依靠她的儿子,在永昌帝昏睡过去之后,她拉着二皇子行到太极殿无人的廊檐下,景窗旁,与二皇子低声细说眼下的局势。   永昌帝突然病重,即将离世——消息确实,太上蛊医来看过,宫里的御医们也都看过,这骗不了人。   永昌帝是真的要死了。   一棵大树即将倒下了,一个旧的王朝该结束了,永昌这个国号也该换了,换成什么呢?   “这就由不得我们母子俩做主了。”景窗外有细风吹过,将万贵妃的衣袖吹得轻轻地晃,她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景,低声道:“今岁的新年,我们怕是要在封地里去过了。”   一旁的二皇子听到“封地”两字,面色顿时一沉,他低声道:“娘,我还尚未成婚呢,都是成婚之后才去封地的。”   他不情愿去封地。   他要留在京城,他要……坐上皇位!   万贵妃瞥了一眼二皇子,眉头深深拧起来。   知子莫若母,二皇子想要什么,她哪里会不知道呢?什么没成婚只是借口,二皇子是想要跟太子争上一争。   “成婚,到了封地也可以成。”万贵妃拧眉低声回到:“什么时候都可以成,总之,今日就得把你的封地定下来——不能去南边,那里离镇南王太近,我们要去北边,北边临近大奉,说是那是个丰饶之地,或者东水,东水多鱼虾,鲜美,日后,你我母子也有个平安。”   在二皇子焦躁的说出下一句话的时候,万贵妃又道:“这是你父亲的意思。”   二皇子喉咙里的话卡在了舌根上,一时说不出来。   父亲为什么要让他去封地?   凭什么不能是太子去封地?   就因为他是太子吗?   他才是父亲最疼爱的孩子,父亲的皇位就应该给他,凭什么给太子呢?   “娘!”二皇子语气有些激动,声线也跟着拔高:“我们未必会输!我,我——”   万贵妃赶忙伸手在半空中向下压了压,虚虚做出来“噤声”的手势,怕二皇子说的话被昏睡的永昌帝听到,后又添了几分恼怒,声线里夹杂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训斥之意,她道:“你未必会输?你输了多少次了!从皇后死后,太子一直处于弱势,你与太子来来回回斗了多少年,赢过吗?这一次卖官鬻爵案,你我多年心血都搭进去了,朝中早就没有你我的位置了,太子磨刀霍霍,镇南王虎视眈眈,再斗下去,你我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早点离去。”   万贵妃年岁大了,见过这世间太多的无能为力,野心并没有那么大,再加上二皇子这段时间失利、她妹妹一家被太子害的这般惨,她心里早就萌生了几分退意,眼下永昌帝一开口,她就想顺着永昌帝的话下去了。   但二皇子不行。   他年轻,不相信“人力有穷时”,总幻想天大的馅饼掉下来砸在自己身上,总觉得他只要在努力一把,就能抓到太阳。   在听见母亲说“不如早点离去”的时候,二皇子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万一太子死了呢”,但是硬生生忍了回去。   他不能说。   他知道的,母亲若是听说他对太子下了暗手,一定会勃然大怒的,母亲虽然想打败太子,但是一直用的都是政斗手段,她希望二皇子可以通过党争来将太子压下去,而绝不是刺杀。   他不如将一切事情都做完了,再告知母亲。   反正,太子死了,他可以直接上位,到时候也不怕别人来追查,太子要是没死,这罪过就丢到他姨母身上去。   左右是不赔本的买卖,也伤不到他自身,他当然敢赌。   二皇子思虑着这些,心里面那股怨气反而散了些,复而又涌上来一些不服输的劲儿来。   别人都说他不行,他非要证明给这群人看。   所以,他憋着这口气,应了一声“是,儿臣现在就回去选封地”后,离开了太极殿。   万贵妃留在殿中陪伴永昌帝,瞧着自己儿子离开的背影,垂眸捂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当然知道她儿子心气高,但是没那个命啊。   凭着她的偏心,永昌帝的偏心,手握一把好牌,但二皇子最终都没斗过太子,现下也就认了吧。   只盼望她儿子选个富饶之地,保日后百年吧。   万贵妃这般想着,转而回了床榻旁,继续陪着永昌帝。   而二皇子离了太极殿后,第一件事便是去叫自己的心腹,询问姨母那边的事情安置的如何。   ——   深秋,永和殿内间。   此内间形同暗室,无窗,避阳,门外有心腹守着,门内只有蜡烛照明,其内静的连人的呼吸声都能听到,二皇子站在其中,烛火的光芒照着二皇子的影子,静静地折映在墙上。   一走进来,就像是走进了一个无声的牢笼,这里像是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每一个走进来的人都在发抖,好像那影子是一只野兽,随时都能扑上来将人吃掉。   但如果仔细看,这里也只有一个二皇子的人而已。   门外的小太监入暗室后,“噗通”一声跪下,门被外面的心腹关上,门外的风吹过来时,将烛火吹得摇摇晃晃,也将二皇子的身影映的鬼影重重,面前跪着的小太监低着头,发着抖将额头抵在地上,说:“启禀二皇子,人已经带走了,大概今晚,那位就会发现,但是——”   小太监不敢提太子的名讳,只含糊的以“那位”代指,更不敢打包票一定能成,只低着声音说:“但是,那位不一定会追过去。”   想到二皇子要做什么,小太监只觉得后背润了一层潮热的汗,暗室无光无风,他的头靠在木制的地板上,不过几息便将木地板润出一层滑腻的汗液来,他也不敢动,只僵硬的回话。   二皇子听了这话,只低低的笑了一声。   “会追过去的。”二皇子说。   没人比他更了解他这位兄长了。   太子掌控欲很强,强到令人发指,因此会带来一些额外的怪癖,以前太子喜欢的弓箭,若是被人用过,他都会直接毁掉。   没错,不是不要,是毁掉,连着用过他弓箭的人一起重罚,只要是他的东西,就没有别人能碰的道理。   他对物是这样,对人更是,他手底下的人如果敢背叛他,那打压陷害都是轻的,真要让太子找到机会,满门都得死,院里的鸡都得被太子烤了,连根毛儿都别想留下,甚至过几年后想起来,他还得再去查查这些人有没有彻底弄死。   就这么个睚眦必报的人,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被掳走吗?   所以太子一定会去,他不仅去,他还一定会带足兵马和人,去大干一场,他要瞧瞧是谁敢在他脑袋上动土,他要把这些人全都杀了,拿满门的血去平息他的怒火。   二皇子的声音阴冷的如同一条蛇在吐信,那声音使跪在地上的小太监战栗不止,他的声音发着颤,像是哀鸣一般道:“那,那是太子,是真龙,是灭九族之罪,若是,若是——”   谁能想到呢?这素日里温和儒雅,对谁都和熙的二皇子,一出手竟然就是这等大事!   二皇子冷笑一声。   “真龙血脉,谁不是呢?”   谁!不!是!呢!   跪在地上的小太监瑟瑟发抖,不敢出一点声音。   “去做。”二皇子又一次开口,声线笃定阴狠:“把孤剩下的所有人都带上,带去姨母处,告知姨母,这是她唯一一次机会,也是孤唯一一次机会,若是事不成,请姨母自尽,孤会善待她的儿子,若是事成,她,就是下一个秦夫人。”   小太监难以抗拒他的威压,被迫低下头去,绝望的应道:“是。”   明处的紫禁城依旧安稳祥和,但暗处的洪流早已汹涌而起。   ——   午后,申时中。   钱府。   钱府今日的赏菊宴开了一半儿,席间丢了个人,这宴会便开不下去了。   钱夫人说不出是怎么回事,这满院子的人瞧见了出事儿了就想走,不想被乱事沾染,但是秦禅月不允他们走。   柳烟黛丢了找不到了,满院子的人都是嫌疑人,而这满院子的人也未必都听她的话,所以她果断的叫人去将镇南王寻过来了。   镇南王带兵一过来,整个院子的人都没动静了,钱副将带着亲兵挨个排查审问,偶尔有人冒出来一点不满,又迅速被压下去了。   谁敢对镇南王不满呢?那可是手握实权的人啊。   就连匆忙赶回来的钱大人都不敢,看见自己那还没过门、刚睡上两天、新鲜劲儿还没退的小外室被镇南王带人拖走审问的时候,钱大人的唇瓣颤了颤,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所有宾客都被一一分开审讯,谁去了什么地方,谁瞧见了谁,谁又能来佐证,条条列列,全都细致的捋一遍。   这样的工程量不小,一条条走下来的过程也不慢,起码要半个时辰。   秦禅月则和楚珩、钱夫人、钱大人一起在前厅焦灼的等待。   前厅的窗户开着,外面有风吹进来,风吹进来一次,珍珠帘便撞一起,珍珠帘撞一次,秦禅月的心便更焦一分。   外面的日头渐渐西斜,天色越来越沉,夕阳的日头从窗外落进来,在地面上照出倾斜的一道光影。   秦禅月就看着那光影越来越偏,越来越偏。   再偏下去,天就要黑了。   她艳丽的指甲掐着自己的掌心,掐出来一个深深地小月牙,月牙之间隐隐都有血迹渗透出来,但她已经顾不上了。   胸口像是塞了一个滚烫的烙铁,顺着她的心口开始烫,将她整个人烫的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她的每一次呼吸,都使心口更疼几分,时间变成了一个磨人的刑具,折磨着她的魂魄,她发不出一丁点动静,只能呆呆地坐着等死。   柳烟黛到底在哪儿呢?   这孩子要是无声无息的死了,她也得没半条命。   见秦禅月如此,钱夫人满脸愧疚,她就是办个宴会,怎么还办出岔子来了?这侯府世子妃要是真找不出来,以后她跟秦禅月也不好来往了。   而钱大人则跟在楚珩身边赔笑,说尽好话,希望楚珩能在审完白玉凝之后将人还回来,他想着护着白玉凝,舍不得将白玉凝交出去,怕白玉凝出事。   “人是二皇子送我的,这姑娘一向听话懂事,留在院中从不肯出去半步,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王爷大人有大量——”   钱大人对楚珩谄媚的时候,一旁的王夫人暗暗翻了个白眼,没说话。   倒是楚珩,来了之后就一直在处理这些事情,回了前厅等待的时候,就脊背端正的在主位太师椅上坐着,目光平静的听,听够了便抬起手道:“劳钱大人和钱夫人先出去。”   钱大人张了张嘴,没敢继续开口,安安静静的下去了,一旁的王夫人也赶紧站起身来,跟着她丈夫一起行出去了。   这时候,楚珩才站起身来,走向秦禅月。   在外人面前,他们俩还维持着兄妹的姿态,不能逾矩,只有等旁人都走了,楚珩才能走到她面前来。   他到了她面前,也不言语,只抬起手,将她的头捞到怀里来。   秦禅月便将自己的脸埋进了他的腰腹间。   他的身上很烫,在秋日间泛着融融暖意,贴到身上来的时候,还有一股他的味道,似是很沉的安神木,有一种沉稳的、可靠的力量。   她的脸一压上去,整个埋到胸膛间,听不见看不见,心底里那些蔓延的焦躁似乎也跟着短暂的消退了。   等秦禅月安静下来了,楚珩才抬手,慢慢的拍着她的背。   “会找到的。”他跟秦禅月说:“我向你保证,一定会。”   秦禅月湿了眼眶,不说话,只抬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前厅寂静,一男一女一站一坐,两人贴在一起时,没有人说话,只有彼此依靠、相濡以沫的暖意在蔓延。   恰在此时,前厅外面传来了钱副将的声音:“启禀王爷,有消息了。”   秦禅月骤然直起身子,与楚珩分开。   楚珩后退两步,道:“进来。”   门外的钱副将低着头行进来,躬身行礼道:“启禀王爷,我们在府中找到了一点线索,府内宴会开始之后,并不是一直无人进出,一位姓吴的夫人中途乘坐马车离开了,府内的人并不曾查过吴夫人的马车内部是否缠人,如果按时间来算的话,吴夫人离开的时间,与世子妃消失的时间是对得上的。”   “吴、吴夫人——”秦禅月呢喃着这几个字,茫然道:“她,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吴夫人与秦禅月虽然因为立场不同,彼此有一些政斗仇怨,秦禅月站太子党的方位,没少给二皇子党添麻烦,但是那也是朝堂上的事情,打的再怎么激烈,也犯不上去绑柳烟黛吧?   更何况,绑走柳烟黛能做什么呢!在政治地位上,柳烟黛只是一个侯府的世子妃而已,她没用啊!要绑也应该直接把秦禅月绑了,绑她可比绑柳烟黛有用。   “找。”楚珩拧眉下令:“全城搜。”   ——   与此同时,太子的马车也已经行出了紫禁城,行入了长安街坊之中。   他们前脚刚行出来紫禁城,还没有到侯府、正行在路上呢,后脚就听说柳烟黛去钱府之后出事了。   “秦夫人今日带世子妃去钱府参宴,但是宴会中途突然发现世子妃失踪了,秦夫人遍寻无果之后,直接去请了镇南王,现在钱府里的宾客还都被镇南王给扣在府里,世子妃没找到,这群人就也回不得。”   马车里的太子拧眉在马车里听完了这么一件事,心头都跟着一沉。   柳烟黛为什么会被人绑走?谁在背地里对她下手?是冲着侯府,还是冲着太子?   “柳烟黛被人带走了?”他拧眉问:“谁?”   一旁的金吾卫回话道:“回太子的话,是吴夫人。”   太子心头猛地一跳。   吴夫人。   秦禅月想不明白吴夫人为什么绑走柳烟黛,因为在她眼里,吴夫人与柳烟黛是没仇的,秦禅月到现在都不知道柳烟黛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但太子这个始作俑者一过耳朵就知道了,大别山里发生的事情一幕又一幕的在脑海中回放,使太子的心渐渐沉入谷底。   “人搜到了吗?”他问。   “回太子的话,镇南王已经带人去搜查了,但是暂时还没消息。”一旁的金吾卫又道。   太子深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远处快步行过来一个金吾卫,道:“殿下,我等刚从幕僚那边收到消息,说是吴夫人带着世子妃去了大别山。”   大别山!   太子听了这么一个又爱又恨的地方,后背凭空窜出一阵凉意。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别山里发生了什么。   摇晃的树木,浅薄的月影,亲手掐死的吴晚卿,埋在山间的断肢,被遏制在喉咙里的尖叫,焚烧成灰烬的衣裳,分辨不出人面轮廓的、被动物啃食的尸体,这都是他做过的孽,现在兜兜转转,冲着他的妻儿去了。   他的妻儿,他的妻——   他像是突然间跌落了寒冬腊月的冰窟窿里,无边无际的寒水刺入他的身体里,使他的血肉骤然冰冻,五脏六腑被冻成一块冰,他想要动一下,可是两息之间,竟是动弹不得。   吴夫人,烟黛,他的烟黛……   “去大别山。”太子的声线隐隐都有些发颤,脖颈上的青筋都随着他的话而轻轻跳动,金吾卫抬眸偷看他的时候,正看见他面上汗津津一片。   如二皇子想的同样,太子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去大别山了,他一定会去的,只是他第一时间感受到的并不是愤怒,而是害怕。   一向运筹帷幄的太子,第一次明白什么叫“软肋”。   金吾卫自然也不敢耽搁,马车调转了一个方向,匆匆忙忙,直奔大别山而去。 第68章 太子就是好人   大别山的夜, 凄冷无比。   马车顺着山路狂奔,太子嫌慢,干脆下了马车, 一路与金吾卫一起纵马入山。   狂风卷着他的衣袍, 冷风吹透他的大氅, 凹凸不平的山路在马蹄下飞速掠过,手臂高持的火把被风吹出猎猎声,他抬眼去看,只看见夜幕之下, 无穷无尽的黑色高山。   山重峦,木叠嶂,几乎与天高, 比海宽,人一扎进去, 就像是一粒米落进了米缸中, 转瞬间就淹进去, 怎么都找不到。   太子骑马立在山路上, 遥遥看着一片昏沉沉、黑压压的山脉,只觉得胸膛间一片焦躁。   心被人揉搓个稀巴烂又塞回到他的胸膛间, 外面看他还是这么个完整的人,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每吸一口气,心口都会传来一阵剧痛。   柳烟黛就在其中,但是他找不到。   大别山的事, 他的手脚做得很利索,尸体都是他自己亲自处理的,他做的手脚极为干净, 吴夫人这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又是怎样找到的呢?   吴夫人的身后还有一个二皇子,这里的事情,会和二皇子有关吗?   眼下永昌帝病重,正是新旧王朝交叠之时,万贵妃在永昌帝面前表明了立场,就不应当再背地里给他下绊子。   各种思路在脑海之中一一闪过,他们已经到了山林中。   “将所有亲兵都带上,向上次埋尸的地方逼近。”   进山林之前,太子拧眉道。   这里的事,最好跟他那个蠢弟弟没关系。   否则,他定要将万贵妃和二皇子两人一起送去给永昌帝陪葬!   他们进山林之前,一旁的金吾卫还迟疑着问:“这件事要不要跟镇南王通个气儿?”   吴夫人将柳烟黛带入大别山的事情,是太子这边先得来的消息,镇南王跟太子虽然是一个阵营,但是彼此手底下各有一批人,两边消息不互通,他还不曾告知给镇南王,镇南王那边还在封城寻人。   太子沉吟几息,闭了闭眼道:“告知。”   他睡了镇南王安排过来的侄女,在秦禅月眼皮子底下让柳烟黛怀了孕,现在又害了柳烟黛被抓,这些事,都会随着今日柳烟黛被抓而暴露,都是瞒不过镇南王的。   镇南王现在不找来大别山,回头也会找来,但是他们不能等镇南王到了再进山。   他得先进山,将人抢回来,回头再与镇南王请罪。   一条条消息在长安城中蔓延,随着风声传入一双双耳朵里,月儿高悬夜空,自上而下,将整个长安瞧成了一幅画。   画中人以时势为纸,以欲念为笔,以身入局,搅弄风云,义无反顾的,顺着命运的轨迹,奔向未知的下一页。   ——   书说一面,花开三枝。   镇南王那头得信,率人直扑大别山,太子心急如焚,带人入树林,而与此同时,柳烟黛终于睁开了眼。   初初睁眼时,柳烟黛只瞧见了头顶上一片黑压压的树枝,风一吹,树枝就来回唰唰摇晃,树枝的间隙里,能窥探到月光从树枝之间落下,落到她的四周。   她被人放在地上。   她僵硬着动了动,才发觉自己被绳索捆住了,绳索捆住了她的手脚,她坐都很难坐起来,山间深秋,天寒地冻,她被丢在地上,不知道困了多久。   眼下天都黑了,动一动浑身都发麻。   幸而她身上的衣裳都是上好的羊绒兔绒,轻薄但暖和,不然若是稍微差劲一些,她都要被活生生冻死了。   谁把她绑到这里来了?   柳烟黛茫然的环顾四周。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昏迷之前,她想净手,然后穿过人群,去了府内后院的净房,出来的时候,出来的时候——   她不记得了,她好像走出了门就晕了。   “醒了?”   当她小心环顾四周的时候,一道幽幽的声音从左上方传来,柳烟黛躺在地上,角度受限,艰难昂起头去看,只自下而上、视角倒转的看到了一张陌生中带着一点熟悉的脸。   对方穿着一身绛紫色长裙,其上波光粼粼,月光一照,便能照出潋滟的水色,瞧着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夫人,一根丝线抵得上寻常人家一月的口嚼花销,再往上看,是一张枯黄的脸。   脸消瘦了很多,皮肉松了,挂在骨头上,两眼也凹陷下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暮气,但是唇瓣还涂抹着厚厚的胭脂,被风吹的干巴巴的、刺眼的干红色,幽暗暗的眼死死的盯着她看。   柳烟黛被她看的一阵心惊肉跳。   她觉得这不像是个人,反而像是他们村子里有人死了之后,扎出来的纸人,惨白惨白的脸,红艳艳的唇,黑洞洞的眼,就那样看着她,她被看的害怕死了,嘴唇都在抖。   “吴、吴夫人——”柳烟黛细细看着她的脸,几乎都要哭出来了:“你抓我做什么啊?”   她记得吴夫人是谁,之前在侯府办宴会的时候,吴夫人来了还讥诮她婆母放外室进门,把她气坏了,她背地里虽然偷偷骂过吴夫人很多次但是也不至于把她绑过来吧!   吴夫人那双眼像是一片死寂的潭水,深深地看着柳烟黛,像是在分辨柳烟黛有没有杀害她的女儿。   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吴晚卿。   她把她的女儿养的太骄纵了,养的太不好了,都是她的错,如果她能将她的女儿教的乖巧一些,她的女儿就不会死。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那一日,二皇子的人翻出来几块骨头,跟她说这是她女儿的时候,她只觉得天都塌了。   她苦心养育了多年的女儿,她的心头肉,怎么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死了呢?   二皇子的人告知了她来龙去脉,说她的女儿是被人将脖子掐断,活生生掐死的,说她的女儿死之前赤身裸体,尸体还被砍断,连最后一点为人的尊严都没有,说她的女儿肚子里的蛊虫不见了,很可能是下给了太子。   二皇子还说,吴晚卿应当是被太子杀的,而吴晚卿身上的蛊,跑到了另一个女人的身体里,这个女人,就是柳烟黛。   柳烟黛。   吴夫人痴痴地看着她的脸。   柳烟黛那样年轻,和她女儿相似的年岁,脸蛋像是牛乳一样白,鼻尖被冻的粉嫩嫩的,她惊恐的看着吴夫人的时候,无端的让吴夫人想起了她死掉的女儿。   她女儿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害怕吗?   吴夫人慢慢蹲下来,看着柳烟黛的脸。   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摸向柳烟黛。   柳烟黛瞪大了眼,眼睁睁的看着那只手落到她面上。   吴夫人的手很冷,很凉,贴到柳烟黛的脸上的时候,凭空的让柳烟黛打了个寒颤,柳烟黛怕的要死。   可吴夫人摸着她的脸的时候,莫名的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连动作都放柔了几分。   “好孩子。”吴夫人看着她,低声问:“告诉我,你记不记得这里?”   柳烟黛这才来得及环顾四周。   山中无光,处处都好黑,但是又透着莫名的熟悉,她的眼眸几度变幻,隐隐间记起来了。   “这里……”柳烟黛的眼眸颤抖着,最后看向头顶上方悬着的吴夫人的脸,试探性的问:“这里是大别山?”   她到长安之后,记忆之中唯一一次进山里玩儿,就是大别山。   “对。”吴夫人摸着她脸的手微微颤抖,声音也跟着颤起来,那双眼中泛着红血丝,多了几分癫狂,她问柳烟黛:“你在大别山里,发生了什么?”   柳烟黛记的清清楚楚,她唯一一件能拿得出来说的,就是太子的事。   但是,那能说吗?   “好孩子,告诉我。”吴夫人见柳烟黛神情犹豫,便从鬓角上拔下来一根簪子,比在柳烟黛的眼睛前,似是握紧了,要刺下来的样子,她道:“告诉我。”   不告诉她,她就只能让柳烟黛也变成一具尸体。   尖锐的簪子悬在她的眼珠前,柳烟黛只觉得自己灵台都跟着一片冰凉,她那点小胆量当场就怂了,脸色苍白、打着磕巴把太子的事儿给说了。   “那天,那天,我走在山里,被,被太子骑在马上给抓过去了,然后弄完我就跑了,别的事情哦我也不知道。”   有仇你去捅太子啊!你可别来捅我!   “后来呢?”吴夫人那双黑漆漆的、没有光亮的眼睛瞪大了,死死的盯着柳烟黛的脸看,她问:“你后来,有没有看见什么人?”   柳烟黛那蠢脑子终于闪过了一丝电光,隐隐猜到了吴夫人是为什么而来。   “我没看到。”柳烟黛白着脸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很害怕,我跑掉了,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是真的不知道,那一日她跟太子睡过之后,她就一路跑了,头都不敢回。   吴夫人看着柳烟黛那张惶惶的、恐惧的脸,渐渐放下了手中的簪子。   她想,柳烟黛是真的不知道,否则,柳烟黛今日在宴会间见到她的时候,就不会那样自若、毫无防备,秦禅月也是真的不知道,否则秦禅月根本不会让她出现在这宴会里。   这一切,都是太子所为。   吴夫人的脑海里捋出来了一个清晰的故事,在那一夜,柳烟黛离开之后,她的女儿死在了这座山里。   太子亲手杀了她的女儿。   只这样一想,吴夫人就觉得痛彻心扉,她的女儿,她的女儿死了。   而那一天,她还在跟她的女儿怄气,因为她的女儿不愿意如她所说去嫁给一个老头,她的女儿临死前不知道有多害怕。   吴夫人跌坐在地上,痴痴的发了一会儿呆后,突然开始抽噎着哭,哭到最后,就成了撕心裂肺的呐喊,凄厉的像是要刺穿人的耳膜,划破这一层天幕。   那哭声在夜晚的山间蔓延,顺着树木远远传出去,如同厉鬼一样。   柳烟黛被吓的动弹不得,唇瓣乱颤,她想自救,但是手臂被死死的捆着,动都动不了。   她这点小胆量,实在是不适合做什么逆境反杀的事儿,最多,最多只是忍着不哭出来,顺带偷偷看一眼吴夫人。   吴夫人一阵嘶喊之后,已经彻底没了力气,许是因为力竭,连一点动静都没,她倒在地上后像是尸体一样。   柳烟黛更害怕了,她被吓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又一个劲儿掐着自己的手告诉自己:别哭,别哭,别哭,她被抓走了,婆母很快就会来救她了。   她哄自己的时候,听见一旁的吴夫人低声问:“你知道吗,我女儿和你同岁。”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嘶哑极了,幽幽的随着风声一起落下时,像是诡谲的窃窃私语。   “你别害怕。”吴夫人的声音甚至掺杂了一点奇怪的温柔:“你没杀我的女儿,你也是无辜的、被太子强迫的,你还有我女儿的蛊……我不会杀你的,你听话。”   柳烟黛不敢回话,只浑身发颤的听着。   吴夫人似乎也并不需要她回应,吴夫人只是有太多太多的委屈,忍不住想要来倾诉,和天说,和地说,和花草树木说,谁都可以是她的听众。   “我的女儿,还那么小,她很聪明,也很乖。”   “她做了错事,对,她做了错事,是我没教好她,是我没——”   吴夫人悲愤的用拳头锤砸土地,哭着说:“但她也不该死啊,她只是做错了一件事而已,她也不该死啊!太子,太子!”   柳烟黛到现在都不知道吴夫人的女儿是怎么死的,她甚至都有点想不起来吴夫人的女儿是什么样子了,她好像只是依稀的在大别山中见过一回而已,一转头就忘了,好像是叫什么“卿”。   她只听见吴夫人嘶吼着喊:“太子,太子!”   柳烟黛后背突然窜起一股麻意,她情不自禁的开了口:“太子……太子杀了她?怎、怎么可能?您是不是弄错了?”   吴夫人听见这话,面上的恨意更浓:“我没错!我没弄错!就是太子杀了她!就是太子杀了我的女儿!”   柳烟黛有点不信,她想辩驳一句“太子不是那样的人”,但是没敢说。   在柳烟黛眼里的太子,是个四处乱舔的王八蛋,虽然有时候很惹人讨厌,甚至有时候他还只有两刻钟,但是有时候他也没那么坏,他会给柳烟黛弄各种吃食,会揉着柳烟黛的头发叫她好宝宝,会因为她去救婆母,会大半夜翻墙过来抱她,也正是因为太子对柳烟黛的这种好,才叫柳烟黛没有直接跟婆母告状。   她虽然一直都说不喜欢去宫里,但是每每见到太子,又觉得去宫里没有那么讨厌,太子总说,要给她皇后的位置,说他是最厉害的人,也要让她做最厉害的女人,柳烟黛大部分时候都是不信的,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怎么就到了她脑袋上呢?她不会这么走运的吧?   再说啦,这男人都是会变心的,就像是周渊渟一样,周渊渟本来也喜欢白玉凝的,但是爱着爱着一下子就不爱了,谁知道太子会不会也这样呢?   虽然嘴上不信,但是,还有那么一小部分的柳烟黛被他许诺的一切所吸引,难免滋生出一点小小的期盼来,才一直拖着拖着,不曾与婆母言说,直到拖到现在,被吴夫人抓走。   吴夫人说太子很坏,但是她才不信吴夫人的话呢。   柳烟黛想,她跟太子是睡过的关系,太子还要给她好多好东西呢,而吴夫人只是把她绑走的人,谁家好人会把她绑走啊?在她这里,太子比吴夫人亲密多了,所以她不信。   柳烟黛虽然没有直接反驳,但是她脸上的表情也被吴夫人瞧见了,她为太子“打抱不平”的样子刺痛了吴夫人。   吴夫人抓起地上的一把冻土,大概就是几颗石粒,混着不知名的野草,一把砸向柳烟黛的脸,含着泪,神情愤怒癫狂的大声喊道:“你知道什么?你不过与他睡了一觉而已,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强行要了你啊!他毁了你的清白,毁了你的婚事,你怎么能不恨他呢?你怎么能觉得他是好人呢?就因为他对你好吗?我告诉你,他对你好也不是喜欢你,只是因为你怀了他的孩子而已,他也就是玩玩你罢了!要不是他中了蛊,你以为他会要你吗?”   柳烟黛被石头砸了一下,面颊微痛。   不知道是这微痛刺激了她,还是吴夫人说太子只是玩玩她刺痛了她,总之,柳烟黛恼了,她鼓着脸反驳道:“太子就是很好的人!”   但她想了想,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来太子干了什么好事儿,柳烟黛绞尽脑汁,最后只挤出来一句:“他救了我婆母!我婆母进牢狱里的时候,旁的人都没管她,太子管了。”   吴夫人听见柳烟黛说这个,不由的嗤笑了一声:“太子救你婆母?哈哈,不过是做戏而已,你婆母下狱的事儿就是他搞的!你婆母给他做棋子,差一点儿就死在塔里了!他把你睡了也不给你个名分,你们侯府的人都被他吃遍了,你还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呢!”   她心脏骤缩之时,正听见了吴夫人的话,连脑袋上的石头都忘了,只怔愣的问:“与我婆母有什么关系?”   那吴夫人阴恻恻的盯着柳烟黛看了半晌,见柳烟黛真是不知道,不由得冷笑了两声。   “蠢破天的孬货,你以为你自己什么都知道吗?跟人家睡了两回就以为自己知道他所有了?我告诉你,秦夫人入牢狱那件事,就是太子设计的!他为了除掉二皇子,联合你婆母一起,玩儿了一场大的!”   旁人不知道的那些事,吴夫人身为二皇子党却清清楚楚,也正是因为这件事,二皇子党才会被太子打的抱头鼠窜。   吴夫人讥诮的看着柳烟黛的脸,道:“你还真以为他是为了你,才救你婆母的吗?”   柳烟黛已经彻底傻掉了。   她躺在冰冷坚硬的地上,听着吴夫人的话,只觉得头脑一阵轰鸣。   太子和她的婆母故意做了一场戏,进了牢狱里……那最开始,她去求太子的时候,太子在想什么呢?   他明知道这是在做戏,他明知道婆母一定会出来,他什么都知道,可他不告诉柳烟黛。   不告诉柳烟黛就算了,当柳烟黛求上来的时候,他还故意去引诱柳烟黛,当婆母陷入到“绝境”的时候,他逼迫着柳烟黛去上了他的床。   他哄着她做那些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过去的事情一点一点窜上脑海,当柳烟黛回想起来的时候,才恍惚间发觉,好像从最开始,她就撞进了太子的陷阱里。   太子抓着她的命脉,一点一点把她引诱过去,偏偏还要摆出来一张并不喜欢她的脸,逼着她做了那样的事,她还要感恩戴德,求着他,捧着他,讨好他。   想起来她讨好太子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柳烟黛顿觉两眼发黑,心底里烧起了无边无尽的愤怒。   他怎么能这样骗她呢?这样骗她很好玩吗?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愤怒顶到头顶上来的时候,还伴随着一阵阵委屈,柳烟黛忍了许久的泪突然就顺着眼眶滑下来,无声地淹没到了她的发鬓中。   “不可能。”她梗着脖子,还是不信吴夫人说的话:“你骗我。”   她不能因为吴夫人的一句话就去怀疑太子,她不信。   吴夫人是坏人,一定是故意骗她的。   柳烟黛的话刺激到了吴夫人,吴夫人恨太子,她不能听到别人说太子好,柳烟黛反驳她的时候,让吴夫人恍惚间看到了她的女儿。   她的女儿当初也是这样,也是这样说太子好,也是这样不听她的话!   吴夫人尖叫着“你为什么不听话”,站起身来,一脚踢在了柳烟黛的胳膊上。   “我没骗你,是太子骗了你!”   吴夫人没有多少力气,一个常年养尊处优的贵夫人,因为丧女而备受折磨,今日又把柳烟黛带过来,经过了这么久,其实也就只剩下一口气,但是她尖叫着扑上来踢打柳烟黛的样子很吓人,柳烟黛被她吓得眼泪一直在流,但是就死撑着一口气,她就是不信,她咬着牙,就说自己“不信”。   吴夫人癫狂而无力的尖叫。   为什么不信!为什么不信!她的女儿不信,柳烟黛也不信,为什么不信!   她开始抬脚去踩柳烟黛的脸,试图让柳烟黛闭嘴。   柳烟黛被踩的好痛,但是不管吴夫人怎么问,她就是不肯松口,她平时看上去软绵绵的,但是骨子里有一股憨敦劲儿,真的执拗起来,是打不服的。   就是这个时候,树上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   柳烟黛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到了。” 第69章 她不要和太子好了   树上的人发声的时候, 吴夫人还在踩柳烟黛的脸。   锦靴是锦缎面底的,早在山路中被磨破,沾染了泥土, 重重踩在柳烟黛脸上的时候, 还伴随着吴夫人的尖叫。   她像是一个失去了一切的疯子, 只能冲着柳烟黛这个无法反抗的柔弱者下手。   柳烟黛在忍受痛苦的间隙抬头,透过吴夫人的裙摆边际往上看,还是只能看见一片黑压压的黑,她看不见是哪里的人在说话。   她混沌的想, 树上竟然还有人。   她又想,对方是在说谁到了?   与此同时,吴夫人踉跄着退后两步, 也随着人声看向山路间。   山路间,正是一阵马蹄声袭来, 有人在高喊:“吴夫人在此——”   这一声吼浑厚有力, 几乎震碎山林间的枝上薄霜。   随后有人拔出了一把利剑, 利剑出鞘时带起一阵嗡鸣声。   这一阵锋利的嗡鸣如同战争的号角, 原本潜藏着的、蓄势待发的争斗终于在这一刻被摆到了明面上。   柳烟黛只听见头顶上的树枝一阵阵晃动,她勉强睁眼去看, 就瞧见四周前后的树上足足跳下来十几道黑色的影子,直往远处扑去。   她起不来,坐不起身,被固定在原地,难以瞧见远处的局势, 她只能听见一阵阵刀剑相撞的声音。   就在这一片厮杀声中,吴夫人踉跄着扑到了一边去。   她爬动着钻到了一颗树后,借着月光与来者手中的火把光芒瞧着局势。   二皇子这边的人都是黑衣, 为了不暴露身份,而太子那边都是金光闪闪的金吾卫,两边人数相差不大,彼此冲到一起去后杀声震天。   太子在其中极为显眼。   他穿着一身墨色长袍,其上绣着金纹,头顶墨玉冠,远远一看气势非凡,深秋的风呼啸着将他的衣袍卷起,裹上一阵肃杀之意。   太子习武多年,虽不曾入伍带兵,但却有一身过硬的好功夫,今日又叠加了柳烟黛被抓的怒气,一旦被他抓到人,定然高举屠刀,悍然入局。   短兵相接间,吴夫人趴在树后,期盼的看着这一局势。   去死啊,她想,让太子去死啊。   她的目光黏在太子身上根本挪不开,以至于都忽略了一旁的柳烟黛。   柳烟黛躺在地上,努力的伸手,从地上捞出来一块锋利的石头,一直在努力给自己的绳索解开。   等她解开,她一定要起来给这个吴夫人两耳光。   柳烟黛的眼泪顺着眼角一直哗哗的往下流,一边哭的撇嘴,一边努力去磨自己身上的绳子。   手指早已发僵发麻,有时会因为石头与绳索的摩擦带来一阵剧痛,但是很快又会被冻的更麻,到最后隐隐失去了知觉,柳烟黛在给自己磋绳子的时候,听见喊杀声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她磨的也越来越快。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地步,柳烟黛也知道了,这群人抓了她,是为了引太子来,他们要在今日杀了太子。   她混沌的脑袋偶尔冒出了一丝精光,催促着她努力自救。   就在这时候,场中局势更是一片混乱,太子手中的刀都砍卷刃了,一路踩着腥雨奔杀至此。   夜色之下,太子那张面上满是杀意,血珠迸溅到面上,他眼都不眨一下,直直的看向树后的吴夫人。   他这一路杀过来,弄死的人起码有二十来个,每一个都是精锐,这不是吴夫人一个人能找来的人手,其中定然有二皇子的手笔。   二皇子——   太子的牙缝里咬着深切的恨意。   好二弟,他真是小看二皇子了。   敢在他这玩这些手段,他得把吴夫人抓起来剁成人肉包子,然后亲手喂到万贵妃和二皇子嘴里去。   他杀到前方来时,目光划过吴夫人,正看到一旁的柳烟黛。   柳烟黛可怜极了,被捆在地上,至今不曾起来,哭的满脸泪花,脸上不知被谁踩了,印着鞋印的脏污,发鬓凌乱,几缕发丝垂散在眼前,瘪着嘴想哭又不敢哭,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太子一看见柳烟黛,只觉得心口被人重重捅了一刀,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   柳烟黛自从和他好了之后,他一直把柳烟黛捧在心尖上,怕柳烟黛哭,他甚至都不舍得让柳烟黛去给他舔一下,他的烟黛,他的好宝宝,现在轮到了旁人的手里,竟叫柳烟黛如此受辱!   太子只觉得一股热血直气到头顶上,周遭的刺客与刀光他都看不见了,他的目光死死的锁在了吴夫人的身上,一步一步,直逼吴夫人。   区区一个吴夫人,也配来折辱柳烟黛吗?   他当初的手段就该再狠辣一些,就该将这吴夫人一家老小都弄死,当日斩草不除根,竟惹了这般般祸事!   不,他不该让她死。   太子的脑子里过了千百种死法,每一种,都会让吴夫人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   太子一刀一个,飚了满身血来,直逼吴夫人的时候,将吴夫人吓坏了。   她没想到太子这般凶猛。   在她印象里,太子应当只是个被权势架到最上端的金贵人儿,去哪儿都是前扑后拥,一大堆人伺候,这样的人,应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到了这样的地方来,应该惊叫,应该后退,他怎么能拿着把刀就杀过来啊?   他怎么能拿着把刀就杀过来啊!   她那个死掉的丈夫,以前当过十几年兵,但是回到了长安之后,还不是懈怠了,皮肉渐松,肌肉也变得绵软无力,不过几年间就已经拉不开弓了。   她的丈夫都是如此,更何况是太子呢?   所以当太子手持着一把刀,支身杀向她的时候,吴夫人第一次感受到了害怕。   她会死的,她会死的!   她不能死啊,她死在这里了,她儿子怎么办?太子为什么不死呢?这群人为什么不杀了太子呢?   她尖叫着喊,喊“快来人啊”,喊“杀了他”,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及时来援。   太子带的人足够多,对二皇子的人呈碾压式屠杀,且太子本人也是个以一当十的猛将,如果吴夫人真的看过太子早些年杀人的样子,恐怕都不一定会受二皇子的撺掇来当这个出头鸟。   当太子凶狠的逼到吴夫人的面前的时候,吴夫人被他所威慑,颤颤巍巍的跑到了柳烟黛面前。   她不敢面对太子,但是敢面对柳烟黛,因为柳烟黛是比她还要弱的人,她的屠刀敢面对柳烟黛挥过去。   “站住!”吴夫人想将柳烟黛抓着坐起来挡在自己身前,但她根本没那个力气,只能任由柳烟黛躺着,蹲靠在柳烟黛身旁,声线尖锐的高喊:“你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她从自己袖子里拔下来一把匕首,用尖锐的刀锋对着柳烟黛的脖颈,似是随时都能刺下来。   锋锐的匕首刺在白玉一般脖颈间,虚虚的划着那牛乳一般的脂肉,柳烟黛每吸一口气,那淡淡的青色脉络便向前一鼓,更显得其上的刀锋骇人。   太子的步伐果真一顿。   他投鼠忌器,迟疑的这么一瞬间,柳烟黛动了。   她左手推开吴夫人攥着刀的手,右手将手里攥了许久的石头猛地抬起来,对着吴夫人的眼狠狠地砸了过去,吴夫人没想到她已经自己磨开了绳索,被砸的惊叫一声,踉跄着退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之机,太子如雷暴光射一般扑上来,他手中的刀猛地迅速挑开吴夫人的四条手脚筋,随后他快速俯下身,用力将柳烟黛抱在怀里。   吴夫人惨叫一声倒下去的时候,柳烟黛满脸泪花的被太子拥住,太子死死的拥抱着她,低头吻着她的侧脸,用力的吻她的泪,拥抱已经不能解决他心底里的惶恐,他像是要把她的一切都吞吃入腹。   这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日后,他再也不会让柳烟黛离开他的视线之中。   她的脸上,泥土和眼泪混在一起,变成了泥水一样的东西,干结成块,黏在脸上,看上去像是个乱七八糟的小花猫,但太子一点也不嫌弃,他用力地贴着她,宽大温热的手掌轻柔的擦着她脸上的脏污,双目赤红的哄着她:“孤来晚了。”   柳烟黛一见了太子,只觉得那些心底里压抑着的委屈全都冒出来了,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颗又一颗的顺着眼眶往下落。   她刚才好害怕,现在真的见到了太子,只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依靠,像是个被打过之后的小猫,开始畏惧外面的世界,只一个劲儿的往她觉得安全的地方钻。   她一钻过来,太子恨不得把心撕开,让她直接钻进来,和他融成一部分。   阵阵喊杀声在她靠近的瞬间飘远,四周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她的啜泣声那样轻,那样小,柔柔弱弱的填满了太子的心间,带过来些许酸酸涩涩,太子呼吸的时候,都觉得胸口抽动。   这段时间以来的提心吊胆与不安终于消散,强大如太子,都在这一刻露出了脆弱的眉眼。   他不知道,如果失去她,他该是如何的痛。   她哭的时候不说话,只瘪着嘴哭,一张脸都拧到了一起,看的太子心都快碎了,他的手抚过她的脸,另一只手轻轻摸着她的小腹。   他也不说话,只用那双通红的眼死死的盯着柳烟黛看,将柳烟黛身上的伤痕都记住,这些东西,是他要千百倍还回去的。   “她死了吗?”柳烟黛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儿来,颤着声音问太子。   她问的是吴夫人。   她不敢去看此刻的吴夫人是什么样子,只是,在太子杀过来的时候,她的内心里还是隐隐希望吴夫人不要死。   她当然知道吴夫人是个坏人,但是,她脑子里想到的却是吴夫人说“你与我女儿一般大”的时候的样子,她总觉得,吴夫人也许也没有坏的那么彻底。   女人天生容易共情,那些别人不能理解的疯狂和扭曲、彼此互相滋生出来的恨里,也总带着不合时宜的怜悯。   太子抱紧她,咬着牙回:“没死,孤不会让她死的。”   柳烟黛松了口气:“没死就好,她方才也没有杀我,你——你真的杀了她女儿吗?”   柳烟黛问这些的时候,一双澄亮亮的,窝在他怀里,带着几分不安抬头看他。   而听到“女儿”这两个字,一旁断了手脚筋的吴夫人嘶吼出一阵呜咽,秋日里的风一吹,恍似阴风阵阵。   她因为痛苦,已经说不出什么成调的话了,只能如同一只野鬼一样哀鸣。   这样的哀鸣那样刺耳,几乎如同一把利刃刺入了柳烟黛的魂魄中,柳烟黛不可避免的想起方才吴夫人说的话。   吴夫人说——   那是一根刺,深深地刺在她心里,她嘴唇发颤着,一定要问一句真话。   而太子在听见“女儿”这两个字的时候,脸色骤沉。   “她设计害孤,孤怎么能容她活下来?”他恨极了吴家人,在此刻,在柳烟黛面前也忘了掩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孤只恨杀她杀的太容易,只恨斩草不除根,叫她引了今日之祸!烟黛莫怕,今日你之仇怨,孤当万倍奉还!”   二皇子一个,万贵妃一个,吴夫人一个,全都加起来,谁都别想活!   柳烟黛被吓到了,她震惊的看着太子的面,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一样。   她方才在吴夫人面前维护他的话都是错的,她的脸又一次疼起来,但并不是被吴夫人踩的,而是被她自己说出来的话打的。   他并非是她想的那样好的人,正相反,他真的如同吴夫人口中一样杀了吴夫人的女儿,那他……是不是也骗过她呢?   柳烟黛肚子里是揣不住事儿的,她与秦禅月还不太一样,秦禅月是从世家里长大的,她认同世家规则,她允许黑白交杂,她能在灰色地带自如的活着,比如她的手帕交落难,她为了明哲保身,不会拼死去救,她的丈夫背叛她,她可以背地里给自己的丈夫下药,她的道德水准其实没有那么高,秦禅月是以自己为中心的,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   但柳烟黛不同,这姑娘是真的认死理,刚才吴夫人那么踩她,逼她,她都不松口,可见她骨子里的那股倔劲儿,现在一想到此处,她张口便问:“当初,我婆母进牢狱的事情,你是不是骗了我?你明知道我婆母迟早会回来的对不对?你故意跟我婆母设计,然后回过头来又骗我,对不对?”   当时太子心急如焚,正要将柳烟黛带走,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让太子顿了顿。   他那脑子一边要看局势,一边要看柳烟黛,手里的刀握的很紧,整个人高度紧绷,做的都是本能反应,反而不好扯谎,提起来那些事儿,太子迟疑了一瞬,低声道:“我回头再告你前因后果。”   他是不可能承认自己他骗她的,他有一大堆的花言巧语可以说出来给自己推卸责任,他做这些只是因为喜欢她,只是因为爱她,他才会选择骗她。   而且,她肚子里怀了他的孩子,她不跟他好又能跟谁好呢?   再者说,她就算是不说,他也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他也会想办法挑明这些,让他来到他身边,就算是没有秦禅月入牢狱的那件事,他也认定她,他们之间还是会在一起。   既然他们迟早要在一起,那因为什么在一起重要吗?   太子认为不重要,结局已定,不需要在乎过程,柳烟黛的这个问话在他心里也并不难回答,就算是柳烟黛闹了一点小脾气,他也觉得游刃有余。   只需要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把柳烟黛哄好,他有这个信心。   但是现在来不及,四周都是刺客。   “你,你骗我。”而柳烟黛听见了太子这含含糊糊的话,自然明白了一切,她眼眸里的泪夺眶而出。   柳烟黛不可避免的想起了那一天,在茶楼里面,她被太子逼着脱光了衣裳,骑在他身上讨好他。   他那时候看着那样的她,挑玩一样捏着她,逼着她做出来各种讨厌的姿势来,她那时候只是一心为了救婆母,再羞涩也强忍着,自下而上,哀求着太子去为了她做哪些危险的事。   她想,人想要得到一点自己不能得到的东西,总要付出点代价才是,她是个憨直的人,秉承着“一物换一物”的想法去做这些,所以后来太子怎么欺负她,她都受着,虽然觉得太子有点讨厌,但是心里并不怨恨他,只是偶尔会讨厌他的两刻钟和自大傲慢。   直到现在,她得知,原来太子并不是局外人,正相反,一切都是他自己策划的,她呢,只是一个被他骗过来的猎物,又笨又蠢,被他吃干抹净了。   那时候的画面涌上心头,她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对太子这个人第一次升腾起无边的怨恨来。   方才吴夫人的那几脚踩的是对的,她真的被太子骗了还给太子数钱,而始作俑者还在她身边,那样深情款款的看着她。   怎么可以呢?怎么能这样呢?他做了那样的坏事骗她,又怎么能再来亲吻她呢?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坏,这样讨厌的人?她不要跟这样的太子在一起!   她甚至不想跟太子一起逃跑,她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想跟太子一起离开。   她还不曾说出口,远处便传来阵阵拼杀声。   二皇子的那些人围剿过来了。   太子顾不上与柳烟黛解释,他忙接过下属金吾卫牵送过来的马缰,抱着柳烟黛上马。   刀剑无眼,他得先带着柳烟黛离开这里。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若非是柳烟黛在此,担忧让他失去了方寸,他根本就不会下到这里来,拿命跟这帮死士来拼。   他抱柳烟黛上马的时候,是先将柳烟黛放上去,自己后上,但是柳烟黛才刚被放上去,斜里杀出来个二皇子党的死士,对着太子便是一刀。   太子腾挪间,一刀砍在马后,马儿吃痛,驮着柳烟黛向远处奔逃。   太子心急如焚,他怎么能放柳烟黛一个柔弱女人进山林呢!但是他追不出去了。   刀光剑影将他淹没。   柳烟黛在马背上被马驮着跑远,马儿跑起来的时候,柳烟黛咬着牙没有去看太子一眼,而是驾马而逃。   她才不要去管太子的死活!   她再也,再也,再也再也不要跟太子说话,不要见到太子了!   马儿跑的极快,风声被拉满,树木哗哗的在她身后摇晃,她骑在马上,听着嘶吼声渐远。   ——   是夜,月明星稀。   秦禅月与楚珩刚刚赶到大别山。   山中一片寂静,楚珩的亲兵散开,分别入山,匆忙寻找。   秦禅月为了方便,也没坐马车,而是骑着马而来。   她年岁大了,不似是年少时那般能折腾,骑快马超过一个时辰,浑身都跟着酸软,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这一次为了尽快赶来,他们骑的都是从大奉、西疆那边引过来的汗血宝马,这马一甩开缰绳跑起来,跟天上的海东青一个速度,寻常马车要走一日的路,他们硬是一个时辰便赶到了,人下马的时候,两条腿都在抖,站都站不稳。   秦禅月前脚一落下来,后脚就差点倒在地上,幸好一旁的楚珩上前一步,一把抱住她,拖着她的腰将人带到了一旁的树下石旁坐好。   秦禅月才刚坐下,楚珩便蹲跪下身,让她依靠在他怀里,用手揉着她酸软的腰和发颤的腿,一边揉一边低声哄道:“别担心,我们已经到这儿了,很快就能找到她了。”   秦禅月窝靠在他怀里,心口滋儿滋儿的疼着,她闭上眼,抓着楚珩的手腕,气若游丝的说:“她,她是很好的孩子,我病了,病的要死了,只有她给我熬药侍奉,那时候,好冷。”   她现在也觉得好冷,一闭眼,仿佛就回到了深冬,她躺在单薄的木板上,活生生熬着等死。   楚珩抱紧了她,让她的面颊贴在他的胸口间,低声说:“别哭。”   秦禅月摸了一把自己的脸,触手湿润,她才知道她在哭。   为什么呢?   她想,上辈子也没人去针对柳烟黛啊,这孩子一直就是个透明一样的人,什么事儿都落不到她身上,为什么这辈子就有了呢?   神佛给了她重活一世机会,也请对柳烟黛再好一些,让她的好儿媳全须全尾的回到她的面前来。   她混混沌沌的想着,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阵高喊声,有人重叠的喊着什么,她听不清,反倒是一旁的楚珩拉着她站起来,低低的吐了一口浊气,道:“莫哭了,人找回来了。”   秦禅月泪眼朦胧的抬眼去看。   柳烟黛正被人从马上接下来,她形容惨极了,像是在泥潭里打过滚儿似得,一路哭着跑到秦禅月的面前,扑进秦禅月怀里,也不说话,就那样无声地哭。   秦禅月急的不行了,追着问:“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就出来了?”   太子那边给了镇南王这边消息,他们才找过来,柳烟黛怎么就出来了!   秦禅月问了好几遍,柳烟黛最开始没敢说,只怯怯的瞧了一眼楚珩,楚珩没动,双手背后,冷着脸看着柳烟黛。   秦禅月回头瞪了楚珩一眼,楚珩转头就走了。   等楚珩开口,屏退了旁人,柳烟黛才抽泣着告状:“太子,太子欺负我。”   秦禅月惊了一下:“什么?太子怎么欺负你?”   柳烟黛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哽咽着说:“我怀了太子的孩子。”   秦禅月惊了两下:“什么?你怀了太子的孩子?”   柳烟黛又哭:“他要娶我进宫,但我不想跟他好了。”   秦禅月惊了三下:“什么?你还不想跟他好了?”   这都是什么惊天真相!她刚才真是哭的太早了!现在再哭也完全来得及啊! 第70章 她愿意的,她很喜爱孤   是夜。   树林之中。   层叠的尸体铺满整条崎岖的山路, 鲜血蜿蜒成细细溪流,自冻土上游动,汇聚成浅浅的血泊。   这一小滩血在月色下闪耀着粼粼的, 妖冶的波光, 静静的汇聚, 汇聚。   直到某一刻,一具死尸扑过来,坠砸进血泊中,迸溅起一阵血色水花。   太子一刀斩了最后一个二皇子的死士, 胸膛急促起伏,他单手握刀,环顾四周。   无穷无尽的山, 高悬静默的月,四周一片死寂, 吴夫人倒在地上, 早已说不出话来, 只有一双眼惊惧的看着浑身浸血的太子。   二皇子的人都死了, 他的人也死了一大半,连他自己, 胸腹间也被划了一道伤口,滚热的鲜血润湿了他的衣袍,彻骨的寒风吹来,使他有片刻的晕眩。   “殿下——”护卫的声音自身旁传来,匆忙过来抬手捞了他一把, 才堪堪扶住太子,他道:“我们先回城中处理伤口吧。”   “不。”太子用手中刀撑住脚下的地面,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找, 先把人找回来。”   柳烟黛骑马离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但应当危险不大,方才那一群暗卫都是奔着太子来的,没有人去追柳烟黛,从始至终,柳烟黛只是一个钓太子出来的鱼饵。   只是二皇子没有想到,太子不是鱼,而是一条巨龙,巨龙摆尾,硬是反制上身,杀光了二皇子的人。   “是。”金吾卫入林,铁靴顺着马蹄离开的方向踏过去,密林乍乱,惊起一片麻雀。   麻雀自下而上飞入云空,在云间向下鸟瞰,将山间一切收入眼下。   拄着刀站立的太子面色阴狠冷沉,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地上的吴夫人被人拖走,满地的死尸每一个都被掀开面具看脸,这些人,都是罪证。   之前永昌帝从中调停拍板,太子便想顺势放二皇子一马,但现在二皇子敢对他下手,那就别怪他翻脸无情。   这群人,当他是软柿子捏的吗!   等他找到了柳烟黛,他就要带着这群人一道回皇宫,管永昌帝要个说法。   可是,可是——   偏偏,这柳烟黛就是找不到了。   太子手底下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就连太子本人的伤都是匆忙包扎,众人疲怠之下,处处推进的都慢,太子看的心焦,自己拄着刀顺着马跑掉的方向走。   月儿渐渐高升,隐于人后,刀锋刺在地面之中,被冻硬的地面传来一阵铿锵声,太子越走越烦躁。   怎么能找不到呢?   这样深的山,这样密的林,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柳烟黛一人钻进去,该是多害怕?   太子只这么一想,步伐便忍不住更快了些。   找到她,他要找到她,带她回宫,给她建一个最大的殿宇,宝珠深藏,谁也别想再伤到她,他的好宝宝,他的好烟黛。   太子身上有伤,一走起来,血迹便润湿衣襟,一旁的金吾卫看见了,但瞧见太子这铁青的脸色也不敢劝。   太子就这么硬挺着在山里搜了半个时辰,没找到。   他越找越焦,眼瞧着人就像是那烧开水的锅炉,突突的往外冒燥气,保不准什么时候就炸了,当然,在他爆炸之前,也可能因为失血过多而昏倒。   见太子这样一副表情,一旁识相一点的金吾卫都绕着他走了。   就是这么个时候,远处密林中传来一阵脚步声,金吾卫们迅速聚集,围绕太子站好,每个人精神都很紧绷——他们都受伤了,若是再来一轮厮杀,估计都要死在这。   这荒山野岭的,谁知道来的是谁。   而对方也是小心谨慎,举着火把一步步走出密林来,彼此防范中,瞧见了对方的脸。   是镇南王的人!   太子这边的气氛为之一松。   “太子殿下!”走在最前面的钱副将见了太子,激动地声量都跟着拔高:“您瞧见我们世子妃了吗?我们正在搜山呢!”   太子的脸本就发白,听见了这话,更是一片铁青。   他声线飘忽,像是个鬼音一样,发着颤问:“你们没找到?”   镇南王的人比他们晚出发将近半个时辰,现在镇南王的人都到了,他们还是没找到柳烟黛。   烟黛到底在哪儿?   才刚刚找到的宝贝又这么莫名其妙的丢失了,太子这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疼,见了镇南王的人,心里面更不痛快。   他当时特意以为运筹帷幄,所以特意将镇南王那头的消息压了压,想让镇南王晚一步到来,谁料,镇南王的人到了,他还不曾找到柳烟黛。   “我们没找到,我们王爷得了信儿之后就带我们来了,现在王爷在下面陪着秦夫人,剩下我们进山找,到现在都不曾见人,这黑灯瞎火的,也不知是去了那处山坳里。”   钱副将看着也是急得冒火,直跺脚道:“殿下,我们先找,这山间应该也没什么大型猛兽,我们找一找,找到了再给您消息,您——您这个伤要不要包扎一下?”   这时候,一旁的金吾卫才来得及低声说一句:“是啊,殿下,您得回一趟城中,剩下镇南王这么多人,定然能寻到世子妃。”   事有轻重缓急,世子妃虽然驾马丢了,但是二皇子的人也都死了,没人能伤害世子妃,找回来只是时间问题,而太子还有太多麻烦没处理,二皇子暗算他的事儿不可能就这么随随便便的盖过去,他需要忙很久。   太子赤红着双眼,死死的盯着四周看了片刻后,最终道:“不,孤留下找。”   二皇子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打,只要让他抓到一个理由,除非现在永昌帝能重回壮年、爬起来一巴掌抽太子脑袋上,把太子活生生压下去,否则谁都救不了二皇子。   但柳烟黛不行。   她胆子那么小,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那么柔弱的宝宝,丢在了这荒山野岭,得是多害怕?   一想到柳烟黛现在可能在某个山坳里面哭,太子就觉得心急如焚。   见太子执意不走,一群人只能继续搜查。   期间楚珩还带着镇南王府的大夫来了。   一见了楚珩,太子本就不大好的脸色更不好了。   屏退了下人后,太子先跟镇南王请罪。   他的罪过可大了,之前山中,他与柳烟黛颠鸾倒凤一时尚可以称之为意外,但是后来,趁着镇南王和秦禅月自顾不暇,他诱引柳烟黛这事却是做不得假的,他得认下。   柳烟黛会被太子骗,但镇南王和秦禅月可不一定,所以不如坦率的说个分明,左右他是太子,只要他态度摆正了,镇南王也不敢直接拒他。   还有今日这事儿,都是冲着他来的,柳烟黛不过是旁人手中的一颗小小的棋子罢了,既然让柳烟黛遭了无妄之灾,他就应该赔礼。   “孤与世子妃早有缘由,之前在山中,孤与世子妃因为吴夫人的女儿吴晚卿给孤下药,不小心滚到了一起,那时候,世子妃肚子里就怀了孤的孩子。”   说起来过去的这些事情,太子就觉得心口处密密麻麻的疼,那时候也是在大别山里,可是同一个地方,却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此事——孤会负责。”深山老林里,寒风呼啸,太子苍白着一张脸,依旧拄着那一把卷刃了的刀,但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孤会迎她进宫,做皇后。”   他提到这件事,心里终于高兴一点儿了,连带着一直紧绷的面上也多了几分开怀。   他终于要当上皇上了!   等他当上皇上,之前那些给他找麻烦的人,他要一一倒回去清算!   他当太子多年,不知道被多少人坑过,他这样小心眼的人,因为怕自己忘了,还特意找个本儿都给记上了,十来年了,那“恩仇录”记了厚厚一大本,等他登上宝座,这群人他要抄家流放,能弄死的全弄死!   太子说这些的时候,楚珩一直在一旁听着,眉眼都没有半点变化。   楚珩一辈子都是这样的脸,不管生了什么事儿,他似是都没什么波澜,太子也早已经习惯了,等到太子说完之后,楚珩才淡淡回了一句:“孩子什么意思,我这个做长辈的管不了,待到日后,太子可以问问柳烟黛想不想进宫。”   他们大陈重孝,重长辈,以前楚珩也是能管柳烟黛的,但很显然,柳烟黛现在的长辈不是楚珩,是秦夫人,楚珩说了不算。   恰好一阵北风吹来,几乎透心凉,太子眼前恍惚了一瞬,似是要晕了,他咬着牙撑住,低声道:“她愿意的,她很喜爱孤。”   她很喜爱他的,就算他只有两刻钟,她也没有生他的气,她还愿意演一演呢,这难道还不够喜欢吗?   只要镇南王不阻拦,柳烟黛一定会高高兴兴嫁给他,然后每天和他在一起的,而那些什么言官,根本就不能阻拦太子,太子在太子这个位置上早就憋了十几年了,人都快憋出毛病来了,才一上位,肯定要烧上三把火,谁上来碰谁倒霉,太子不介意送个流放给他们。   至于什么“骗不骗她”,这事儿重要吗?太子根本就没有多去想过,是,他是做错了一点事情,他是逼着柳烟黛玩儿了一点花样,但是那些花样柳烟黛不是也很喜欢吗?这能算得上是什么大事儿呢?   比起来他的权势,他的皇位,他的荣华富贵,他的一切,这一点小小的欺骗都不值一提。   是,他是骗了她,但这不也是因为他喜爱她吗?他怎么不去骗别人呢?   这是他给她的特殊,他给她的宠爱,她该为此感到高兴,太子什么时候费尽心思去讨好过别的女人?从来都是别人上门来讨好他的。   他可是太子,能嫁给他,是柳烟黛上辈子烧香拜佛才求来的福分,外面八千个女人花样百出的勾引他,等着上他的床榻呢,他却都没要,只选了柳烟黛,柳烟黛当为此感到骄傲。   她会成为整个大陈最尊贵的女人。   太子脑子里划过这些的时候,似乎想到了他日后与柳烟黛大婚的场景,一张脸上都浮现出了些许向往与期待,隐隐还带着几分压不下去的得意。   楚珩飞快瞥了太子一眼,又飞快收回视线,转而盯着头顶上的月亮不知道在想什么。   如果太子能敏锐一点,他就能发现楚珩的唇瓣慢慢勾起来,似乎带着一点说不出来的恶劣劲儿,但他看不见了。   太子失血过多,人都要晕过去了。   而这时候,楚珩见太子面色惨白,特意送上了一位大夫来给太子诊治,这大夫诊治过后,开始当场熬药,一旁的金吾卫则等着试药。   钱副将还说,这大夫是特意给柳烟黛带来的,怕这一场混乱惊了胎,没想到先用到了太子身上。   太子当时人都快昏过去了,他失血过多了,大夫给他端来了药,一副补药下肚,太子彻底站不住了,两眼发昏的往后倒。   见太子即将昏迷,其余的金吾卫急的直发抖,还是楚珩一摆手,道:“无碍,只是殿下力竭了而已,殿下先睡,旁人继续找就是。”   太子昏过去之时,镇南王特意叫人给太子搭了个帐篷,见旁的金吾卫还在忙,镇南王拧了拧眉,道:“你们先把伤口处理一下,莫要带着伤口继续。”   其余的金吾卫都有点害怕太子——太子着急忙慌的找,他们不敢休息。   “无碍。”镇南王语气平静道:“本王的人也在找,太子已睡过去了,不会怪你们的。”   其余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低下头去包扎自己身上的伤,一旁的大夫见势,直接又开始熬了一大锅草药汤,挨个儿给每个人都来了一碗。   药里加了大补的药材,药效很猛,入了喉管之后,轰的起效,冲的人脑袋发懵,所有人都需要休息一下消化药性,晕倒、睡过去,是必然的事儿。   太子身边的这些金吾卫们就也跟着软了骨头,一个个彼此依靠着软下来,而楚珩一直静默的在旁边看着。   等这一群人彻底昏过去了,楚珩又抬眸看了一眼天色。   月亮升的更高了,随时都能掩于云后,远处天边亮起了一层淡淡的鱼肚白,眼瞧着,是日头快升起来了。   他们一群人,活生生在这里熬了一整夜。   这个天色,也能上路了——楚珩收回目光,远远扫了一眼一旁伺候的钱副将。   钱副将就是楚珩肚子里的蛔虫,楚珩这边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扫过去,钱副将就知道好戏该上场了,他默不作声的从此处离开,混进了一片山林中。   就在这普普通通的一个清晨里,一辆马车则悄无声息的从大别山里离开,趁着天还没亮,一路直奔南疆而去。   而此时,太子还一无所知的陷入在梦乡中。   负责看守太子的楚珩则继续抬头,静静地望着天色。   远处天方微亮,日头将明,一丝绯红的光照在云间,似有海波金纹浮动。   楚珩就看着这样的美色,思考着一个问题。   柳烟黛失踪的这口大锅扣在谁的身上好呢?   坏心眼的镇南王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还是二皇子合适。   瞧瞧二皇子那脑袋,多正,多圆啊,就适合背黑锅,而且,二皇子这个黑锅只要一拎出来,太子一定信。   到时候太子去揪着二皇子打,二皇子万贵妃一还手,他们反倒轻松,恰可坐观龙虎斗。   思索间,楚珩微微一笑。   今日,也是鸡飞狗跳的一天啊。   反正飞的不是我镇南王府,跳的也不是她忠义侯府,外面翻了天了,他们也可以煮一壶暖酒,起一锅羊肉汤,一边吃一边看。   ——   如镇南王所料,长安果然不清净。   天明,钱府。   昨日间,钱府经了一遭乱事,镇南王直接带兵过来将这钱府给包围了,所有宾客都不准出去,只能委屈着在钱府内住了一夜。   偏偏钱府还是个花架子,外面瞧着这府门挺气派的,但是里面的地方都没来得及修缮,客房住不下了,一群千金姑娘们还得去住妾室的院子,甚至要去住下人房,这么一夜折腾下来,每个人都是怨气十足。   等到了第二日,镇南王府那边才来人说找到掳走世子妃的凶手了,允许这么一群人离开。   这群宾客们也不敢多话,只蔫头耷脑的走了,估摸着心底里没少骂楚珩,但没人敢说出来,最多悄咪咪埋怨一句:“秦夫人性子太霸道了。”   骂上一句,还要仔细瞧瞧周边有没有人听见。   他们离去之后,王夫人惦记着秦禅月说“白玉凝必有所图,想办法赶走”的事儿,借机跟钱大人发难,说白玉凝这个新找回来的妾太惹麻烦了,才回到府里就闹出来这么大的问题,以后一定会出事的,叫钱大人将人给送走。   “秦禅月那性子你不知道吗?镇南王你又招惹的起吗?你将人送走,扔到外头去养,我都不说你,你为什么非要带回来给咱们钱府找麻烦?你是一个人吗,你有儿子,你儿子都快有孙子了!满院子的家宅老小都靠着你呢,你就不能替我们想一想吗?”   “秦禅月今日没动白玉凝,你以为是她不敢动吗?是因为她不想打我的脸!是因为我是她的至交好友,她不想让我难堪!不然换个人来,她早将白玉凝拖走弄死了!”   “今日她不弄白玉凝,明日还是要弄,白玉凝在府门一天,就会给我们多加一天风险!这一回是让所有客人留在了府里,下一回呢?是要给你儿子找出来点事儿,还是要给你女儿找出来点事儿?为了一个妾,你要让自己儿女受罪吗?”   是,白玉凝是无辜的,但是她在这件事情是无辜的又怎么样?上头那些老爷们做事儿什么时候管你一个小虾米是不是真的无辜呢?被牵扯,就是活该,昨日里,镇南王带兵到了,就算是真的当场把白玉凝活生生打死又怎么样?钱大人敢因为一个白玉凝去跟镇南王叫板吗?   当然不能。   既然知道白玉凝是个惹上面人不喜的祸患,那就早点处理了,不要自己给自己找苦吃。   王夫人这么一通斥责砸下来,钱大人心里虽然舍不得,但是也顺着她的话定了。   “我就先将人送回二皇子处吧。”钱大人道。   于是,刚进了钱府门没多久的白玉凝,就这么糟了一场无妄之灾,又收拾收拾东西,从钱府离开,回了二皇子府。   清晨,天方透亮,秋风凄清间,一顶青布小轿子就这么悄无声息的从钱府行出来了。   钱大人还颇为不舍的送了两步,可轿子里的那个姑娘却都不曾探头出来看过。   钱大人以为轿子里的白玉凝是伤了心了,还言之凿凿的隔着轿子保证:“过段时间,我会接你回来的。”   白玉凝坐在轿子里,压根都不抬眼睛,只当听见狗叫了。   这一顶小轿子在钱府周边绕了一圈之后,悄无声息的奔去了其他坊市,去了二皇子的私宅之中。   轿子前脚到了私宅,后脚私宅之内便立刻行出来个丫鬟来,将白玉凝领了进去。   白玉凝入了前厅后,与管家将自己在钱府的一切都说了个分明——她在钱府里面拿到的可是第一手情报,是最直接,最有用的,她拿了这些东西回来,就算是被前夫赶回来的,她的腰杆也能挺直。   她可不是没用的废物。   等到一切都汇报结束之后,管家的眉头也没解开。   白玉凝的情报起到了一个佐证的作用,但是他们也无力去查明了。   因为二皇子一口气把所有能打的全都送到了大别山里,至今这些人都不曾回来,他们的消息都短暂断联了。   也不知道大别山那头的人都如何了。   寻常人以为这只是一个和以往没什么区别的清晨,但只有他们这些这些心腹才知道,二皇子究竟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他们整个朝堂的安稳都会在今日被彻底打破,不管谁赢谁输,都是一场灾难。   只盼望,最后的赢家是二皇子。   管家失神的这一瞬间,听见白玉凝在一旁问:“我能……去见见他吗?”   管家回过神来,抬头看向白玉凝。   白玉凝在钱府的日子不好过,穿的是最普通的棉衣布裙,但是她生了一张好脸,瞧着柔婉温润,如水般宁静。   “去吧。”管家调整好姿态,笑着说道:“他这些时日一直嚷嚷着要见你,既然你从钱管家那里回来了,就好好歇上几日,正好去见见他。”   白玉凝低头应下,转而出了前厅的门,直奔周驰野所在的厢房而去。   她……她很想他,很想很想。 第71章 太子要杀孩儿啊!   棉织裙随着主人的脚步而在半空中飘转, 越飘越急,裙摆刮过花园中枯萎的草木,转过回廊长阁, 最后在厢房前停下。   裙摆的主人踌躇片刻, 最终鼓起勇气, 慢慢走近厢房前。   厢房内门窗紧闭,不知道多久没有打开了,门口也没有守着人,就像是一处被荒废、被遗忘的地方。   白玉凝迟疑的站在门口, 忐忑的咬着下唇,缓慢地推开了厢房的门。   厢房的门是酸枝红木,其上雕刻了牡丹花枝, 再覆以丝绢,门很轻, 手指轻轻一碰, 便悄无声息的推开。   门没有声音, 只有一缕阳光自推开的门外落进来, 渐渐变大。   缝隙大到足够容纳一个人后,白玉凝轻轻地站了进去。   这间厢房原本是白玉凝和周驰野一起住的, 所以白玉凝对这一切都十分熟悉。   入眼先是外间,外间做成茶室,一旁摆着屏风与茶案,穿过外间,就是内间的门。   二皇子的私宅, 秋冬日间定然是烧够炭火的,人一进来,便觉得热浪袭来, 但厢房之中一阵寂静,似是没有一丁点人气,叫白玉凝怀疑,此刻的周驰野在做什么?   他还在生她的气吗?   白玉凝深吸一口气,慢慢推开内间的门。   内间的门略显沉重,被推开的时候发出来一点轻微的“嘎吱”声,门一被推开,正面便是珠帘,珠帘之后是用膳的桌子,桌子之后便是床榻。   白玉凝行进来,透过珠帘的缝隙往里面看,就看见床榻的脚踏地面上躺着一道骨瘦如柴的身影,在其身上,缠着一道精铁绳索,将他困栓在屋内。   他似是因为挣扎脱力,连床都上不去,只能在脚踏上躺着,犹如被困在牢笼中的饿兽,连咆哮的力气都没有了。   正是周驰野。   白玉凝看见他,眼泪夺眶而出。   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周驰野有多恨被拴住、被钳制了。   他以前在侯府,被侯府的人栓过一次,便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亲情,恨得咬牙切齿,一直为此而耿耿于怀,他不能失去自由,就像是一只桀骜的鹰。   而现在,他因为她,又一次被拴住了。   白玉凝只觉得愧疚极了,她从珠帘外扑进来,一头撞到周驰野的身前开始哭。   周驰野此刻正倒在地上,似是许久米水未进,他面色枯朽,原本一张英俊潇洒的面都已经在多日的折磨之中枯败了,唇侧的胡须都生长出来了,原先那个挺拔俊美的少年郎突然变成了一个胡子拉碴的落魄模样,几乎判若两人。   白玉凝一扑过来,地上的周驰野被撞击后,渐渐醒来。   他一动,身上的链子就哗哗响。   这一次被捆上的是脚踝,他身上也仅剩一件皱巴巴的绵绸衣裳,不知道穿了多少天,周驰野醒来的时候,还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他觉得头顶上的横梁都在晃,白玉凝那张含着泪的眼、白嫩脂玉一样的脸出现在他面前,让他觉得像是梦一样。   他被关了太久了,具体多少天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一天,白玉凝突然被人接走,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追上去问的时候,二皇子府内的私兵扑上来将他抓住,硬生生拖了回来。   因为他也是习过武的,又一直反抗,所以这群人就将他锁在了此处。   他一直都在反抗,让他们将白玉凝还回来,那是他的妻,那是他的心上人,那是他要相伴一生的人,他怎么能允许别人将白玉凝夺走呢?   期间,有人被他的反抗打痛了,见他如此激烈,便讥诮的道了一句:“你的妻子去给别人做小妾了!莫要折腾了!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周驰野才知道,白玉凝是去为二皇子做棋子,去给钱大人做妾了。   但周驰野不信白玉凝是心甘情愿的。   他心如刀绞,他痛不欲生,他想,白玉凝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人,她哪里知道给人做妾要受多少委屈?她一定是被二皇子逼迫的!他们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白玉凝一定是被逼的。   他想让白玉凝回来。   他们可以离开二皇子府,他们可以自力更生,他们可以不要这些虚浮的荣华,他们可以逃到一个没有任何人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永远永远在一起。   可白玉凝一直都没有回来,他在孤独的期盼之中一日又一日的腐朽,有时候他看着头顶上日复一日,不会有任何改变的横梁,都觉得自己死掉了。   直到有一日,他的玉凝又回来了。   当他睁开眼,看到白玉凝趴在他身上痛哭的时候,他还觉得这是梦,直到他的手掌真的贴到白玉凝的面上的时候,他才敢相信,这真的是白玉凝。   这真的是白玉凝。   他声线嘶哑的唤她的名字,费力的抬起脸去亲吻她,他吻到了一脸的泪。   “你回来了。”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腕,爆发出了无穷的力量,他那样爱她,一见到她,他就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他回应她的亲吻,渴求一般抱着她,声线发颤的说:“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白玉凝愣神的两息,听见周驰野说:“我们离开长安,我们以后再也不回来了,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耕田你织布,我们永远也不分开。”   白玉凝被他拢在怀里,看着这个略有些陌生的男人。   她心很痛,她知道,周驰野是因为她才变成这样的,但是,她不能答应周驰野。   她有太多的事情没做了,二皇子答应将她的父母从边疆接回来,但是至今都不曾接,也有可能是接回来了,但是没给她看过,当成一个把柄一样攥着,让她继续卖命,她将父母接回来后,还要让父母起势,她不愿意做一个人人可玩儿的低贱人,她要重新做原先的高门小姐,哪怕这条路十分崎岖,但她依旧要想办法回去。   只要二皇子赢了,她就一定能回去。   她不愿意做田稻间的乡野妇人!   “我不能。”白玉凝垂下眼眸,低声说:“驰野,我不能。”   周驰野看着她的脸,只觉得一阵愤怒涌上心头:“你难道真是自愿去给钱大人做妾的吗?你也是高门千金,你被教养到这么大,就是为了给一个能给你做爹的男人做妾吗?”   白玉凝顿觉受辱,她坐起身来,大声喊道:“我是为了救我父母!我是为了救我们家!我在钱府受苦的每一日,我心里想的都是你,你怎么能这样来讲我?”   白玉凝站起身的时候,周驰野死死的拉住她的手腕,问:“你是不是还要回钱府?”   他不知道白玉凝已经被赶回来了,他只以为白玉凝像是那檐下的雨燕,只来看他一眼,随后又要回到别人的巢穴里去。   这使周驰野愤怒。   他为了白玉凝,跟父母闹翻,为了白玉凝,去站队二皇子,为了白玉凝,他什么都没有了,只要白玉凝回到他身边,他就不会去怪白玉凝,可偏偏,白玉凝还要去讨好别的男人!   他不能允许,他不能接受!一想到那些院里的私兵们嘲笑他的话,他就觉得一股戾气在胸膛里攀升,督促着他去做点什么。   去做点什么!   极大的落差和这段时间受到的折辱在发酵,无穷无尽的愤怒与怨气像是女鬼一样从他的心底里攀爬出来,而白玉凝还没察觉到他的不同。   “没错,我要回钱府里,我一定要回去的。”白玉凝说了气话,她甚至还尖酸刻薄的讽刺周驰野:“我不回钱府,留在你身边有什么用吗?你能给我什么东西呢?我的父母你救不了,我的荣华你给不了,你只能带我逃逃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到底想逃去哪里呢?我们没有任何地方可去!”   “你身为一个男人,不去想为了我拼搏,还要将我拉下水,你到底还有什么用啊!”   在他的面前,白玉凝好像失去了一贯的温柔乖巧,反而变得极具攻击性。   因为白玉凝在他面前的姿态太高高在上了。   白玉凝笃定他爱她,她掐准了他离不开她,所以她可以肆无忌惮的和他口出恶言,可以将他的所有要求放在最后面,因为他就是离不开她,就算是他们闹了很大的矛盾,只要她勾勾手指,他就会立刻连滚带爬的过来舔她。   所以她自然轻视他,她那些不能和任何人所说的怨气,都会对着周驰野发泄,周驰野变成了承载她戾气的一个东西。   最关键的是,现在白玉凝是被二皇子重用的,而周驰野只是被二皇子捆起来的一个人,白玉凝和周驰野之间的地位完全颠倒了,变成了女高男低,周驰野甚至被放在了一个“不听话就要被教训”,“栓到他听话为止”的这么一个境地里。   就在这个境地里,谁都能来踩周驰野一脚,包括白玉凝,这也是周驰野为什么会恨白玉凝的缘故。   他曾经也是打马招摇,潇洒恣意的少年郎啊,他怎么就变成今天这样了?   他有今天,全都是为了白玉凝!白玉凝必须还给他!   当身处泥潭的两个人开始指责,争吵,那他们面临的将是一个破碎的彼此,谁都没办法挽回,他们的爱里,掺杂了太多杂质,远远一看,不像是爱,反而像是两个互相寄生的人。   当白玉凝站起来,起身气鼓鼓的要离去的时候,地上的周驰野也动了。   他一抬手,直接将白玉凝拉的跌倒,顺势腿脚一转,直接用铁链将白玉凝的脖颈卷起来了!   铁链上下一拉,左右一卷,顿时将白玉凝的脸都憋红了!   纤细的指甲用力的抠抓锁链,发出清脆的细微碰撞声,但是没用,她没办法将绳索从自己的脖颈上抓下来。   他到底是个练武的男人,就算是只剩下了一把骨头,也有白玉凝无法挣脱的力气。   白玉凝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震惊了,她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看着自己面前的男人。   这是,这是说了要保护她一辈子的人,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要杀她!   他不是最爱她吗?   她最开始是愤怒的,但是没愤怒多久,窒息感涌上来,她就开始害怕了。   她的手哀求一般抬起来,在周驰野的身上拍打,但是周驰野依旧不松手。   他无法松手,这样狗一样的日子他真的过够了,白玉凝要的东西他给不了,但是他也不甘心放手。   他们之间的,甜蜜的如同蜜一样流淌的爱早已扭曲了,变成了另外一种腥臭的,不堪入目的姿态,但他依旧死死不愿意放手。   白玉凝是他的东西,他不愿意分享给任何人,只能留在他身边,就算是白玉凝本人想走也不可以。   他想,死了吧。   就这样死了吧,拖着他的残躯,和她一起死了吧。   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他们一起死了,也算是用另一种方式离开了。   白玉凝不愿意死,她拼死挣扎,挣扎,挣扎,但挣扎不过。   周驰野死死的摁着她,用那种悲哀的,凄凉的目光看着她的脸。   他们的过往一幕幕在他的脑海之中回放,他突然想到了他们最开始见面的那一幕,他还是少年小将,前途无量,她是那样轻柔乖巧的姑娘,坐在墙头上,一脸惊慌的看着他。   如果他们能回去,他一定告诉她,不要做坏事,不要设计母亲,不要投靠二皇子,就那样安安稳稳的,乖乖巧巧的活着,堂堂正正的站着,不要一步一步走上绝路,不要自己把自己逼进泥潭里,不要做那些恶事来,最后将自己做到了这个地步。   可是来不及了,什么都已经发生过了,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欲语泪先流。   大滴大滴的泪从他深陷的眼窝中落下,砸在白玉凝的面上,直到白玉凝面色青紫,吐出舌头,彻底失去呼吸。   周驰野慢慢匍匐下身子,紧紧地拥抱住她。   他无法活着离开这里,那他就死了离开这里,他带着白玉凝一起死在这,也好过屈辱的活着。   而白玉凝,并不知道她今日会死在这里。   她想象过自己可能会怎么死,也许是被秦禅月大动干戈的杀死,也许是被太子一刀砍死,也许是在二皇子登基之后,将她赐死,但不管怎么死,她都是应该死在一个风光的地方,在万众瞩目之下。   而不是像是现在这样,身无寸功,轻而易举的死掉。   她不想死啊。   她是那样骄傲的人,她有一番宏图伟业,可全都没来得及施展,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活生生被一个男人拉下来了,她在临死之前,悲愤,埋怨,恨意从她的眼底里流淌出来,却毫无用处。   毫无用处。   白家长女,一生蝇营狗苟,兢兢业业,伤过别人,也伤过自己,但命运却从不曾怜悯过她半分,最终,她就这样轻易地,死在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白日里。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静默的厢房中,一对男女紧紧相拥,他们互相爱,互相恨,互相离不开,就这样纠缠着,去做一世又一世的痴男怨女。   人死曲终,诸多遗憾都在此埋藏。   他们的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成了一个没有续集的断章,但,故事还在继续,历史的舞台不在乎谁死,反正这个人死了,下一个人也会继续站上来跳舞,下面的观众看谁都是看,死了两个人,也没什么稀奇,那些个人看着天崩地裂的悲痛,在旁人眼中,不过是一点笑谈,转瞬既往,所有人都大步的往前走。   远处的太阳西落东升,新的一日,轰轰烈烈的登台了。   ——   巳时,永和殿。   眼下宫内秋风越发萧瑟,但殿内却一阵热闹,只因万贵妃选了一块极好的封地,在东水那边,说是水田丰盛,即将与二皇子一道儿就藩。   就藩呦。   这可是好事儿,到了封地里,二皇子就是封地里的王啦!他们这群从小伺候的太监丫鬟们全都跟着二皇子一起水涨船高,鸡犬飞升!   所以外面这群人是真高兴。   与这群什么都不知道的丫鬟和太监们不同,二皇子却是焦躁至极,昨夜一整夜都没好好休息过,临到了天明才睡着,却也没睡好,才刚到了巳时,他就已经醒过来了。   二皇子一睁开眼,就看见头顶上一片旋转的青色彩帐,看的他头晕目眩,缓了缓神,便唤了人进来伺候。   二皇子一起身来,才刚洗漱过,殿外便来了一个面色苍白的小太监,二皇子饮茶的手顿了顿后,过了一息,才放下手中杯盏,道:“进来。”   外面的小太监佝偻着脊背,腿软脚软的行进来,到了二皇子面前后,“噗通”一声跪下了。   这小太监,正是昨日在暗室里的那个小太监,他领命,去了大别山刺杀太子。   二皇子一见了这小太监,便觉得心口“突突”的跳,眼皮子也跟着上下开始撞,好像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胸口中盘旋。   果不其然,这小太监一跪下之后,便是一个不好的消息。   “殿下——我等不曾将那位解决掉,反而,反而使吴夫人落入那位手中。”   地上跪着的小太监瑟瑟发抖,道:“那位受了伤,但不曾死,眼下手里又拿了吴夫人,怕是要出大事了。”   谁都知道太子那个性子,眼下这么大的把柄落到了太子手里,他们一定完了呀!   完了呀!   二皇子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后背一片发麻。   他这一次,手里的人手几乎是倾巢而出,都做了孤注一掷的姿态,却还是不能杀死太子。   和以前一样,他又是输得一塌糊涂。   二皇子一时间有些落寞,他低下头,心想,到底谁能杀了太子呢?   他的好皇兄,真的是真龙天子吗?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后,才勉强回过神来,揉了揉眉心,声线干涩嘶哑,道:“无碍的。”   无碍的,父皇会庇佑我的。   他想,只要他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吴夫人的身上去就可以了,反正,吴夫人害太子也是有理有据的,要不是太子杀吴夫人的女儿,吴夫人何必去杀太子呢?   算来算去,这也是太子的过错,不应当落到他的头上。   至于他派出去的那些人手……便都算到吴夫人头上算了,对外只宣称是吴夫人手底下养的私兵就是,与他没什么关系。   只要他不承认,太子就不能把他如何——难不成太子还敢直接带人杀上他的永和殿不成?哈,那是当他们父皇死了吗?   太子想要皇位,就不能惹恼父皇。   二皇子想着这般念头,赶忙起身,道:“快,快!小厨房里拿点东西来,孤要去见父皇。”   他要去父皇榻前尽孝,他这一整日都要留在父皇的太极殿里!   二皇子匆忙收拾了一顿之后,一路直奔太极殿而去。   ——   此刻,太极殿内。   永昌帝还躺在床榻间,万贵妃喂他吃一些参汤。   永昌帝根本吃不下去了,参汤入喉,反而引起永昌帝一阵激烈的咳嗽,他伏着身子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万贵妃在一旁服侍,拍打永昌帝的脊背。   而就是这时候,永昌帝匍匐在床榻旁边,竟是伴随着咳嗽,呕出了什么东西。   万贵妃低头一看,骇然一惊!   竟然是一只白胖胖的,还在扭动的,如同人手指一半大的蛆虫!   这虫子混着参汤一起涌出来,竟然还在来回翻滚蛄蛹!在光滑的木板地面上尤为显眼!   万贵妃惊得后背都冒凉气了。   是蛊啊!是蛊啊!   她觉得自己手底下拍着的人已经不是人了,是一个披着人皮的虫子,谁知道他的肠道里面到底藏着多少虫子,谁知道他进了棺材,腐烂之后,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巨大的虫子。   在这一刻,万贵妃无比的想要逃离,她想要立刻跟自己的儿子去封地,一辈子都不要回来,死了也千万不要和永昌帝同穴,这个穴还是交给皇后去同吧。   她震惊的呆愣间,永昌帝已经一转身,重新倒回到了床榻间。   他这一吐之后,似乎人也清醒了一些,抓着万贵妃的手,双目浑浊、声线模糊的说:“吓到你了,孤,孤对不起你,孤——”   万贵妃强行忍着恶心,拍了拍他的手,柔声道:“哪里恶心?你是我的夫,我是你的妻,我能陪你到现在,已经很感恩了。”   正在这个时候,殿外突然有人高喊:“不好了,太子回来了!”   万贵妃心头一惊,看向门外,心说,太子回来了怎么“不好了”?而下一刻,门外的二皇子突然奔进来,一路狂跑向床榻间,高声喊道:“父皇,父皇!你快起来看看啊,太子要杀孩儿啊!” 第72章 把他的烟黛还回来   万贵妃瞧见二皇子神色慌张的奔进来, 心口一惊,猛然起身道:“胡说八道什么?你亲哥哥怎么会杀你?”   万贵妃自己起身还不够,一转身间, 还将榻上的永昌帝匆忙扶起来, 用娇嗔的埋怨口气道:“夫君, 两个孩儿又闹起来了,你快来瞧瞧啊。”   万贵妃知道,她这不懂事儿的孩子,如果真的是无辜的, 根本不会跑到太极殿来找永昌帝,他肯定跟太子硬碰硬杠到底,眼下太子一来, 二皇子就这般跑到太极殿,那肯定是二皇子做错事儿了。   儿子做错事了, 娘就得兜着。   她这一拉、永昌帝顺着手臂的力量便坐起身。   永昌帝方才吐了一遭, 人反倒清醒了一些, 瞧着有点回光返照的意思, 端坐在床榻上,虽站不起来身, 但姿态还颇能唬人,他拧着眉,冷沉着脸,声音苍老嘶哑的问:“怎么又闹起来了?”   这俩孩儿,一刻都不得消停!   永昌帝询问间, 二皇子已经匆忙跑进来了,他一跑进来,直奔着榻前扑过来, “噗通”跪下。   万贵妃脸色一抽,抿唇,但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与此同时,二皇子隐约觉得自己膝盖下好像压爆了什么东西,但是已经来不及起身了。   他得先跟父皇告状。   一个受宠爱的小孩儿,向来是不怕跟父母告状的,不管他说多离谱的话,永昌帝都会信的。   “爹——”二皇子匍匐在永昌帝的膝盖前,做出来一副委屈姿态,道:“儿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方才在来宫殿的路上瞧见了太子,太子突然冲过来要杀儿子。”   说话间,二皇子在永昌帝的膝上蹭了蹭,如同小时候一样,扑在父亲的膝前撒娇。   他长大了,父亲老了,小时候站着蹭父亲的膝盖,现在跪着蹭父亲的膝盖,但是在别人眼里,他依旧是没长大的二皇子,因为每次遇到了无法解决的事,他只能过来蹭他父亲的膝盖。   永昌帝听了这话,顿觉头脑一片嗡鸣。   他当然知道二皇子一定隐瞒了一些事情,但是二皇子就算是做错了事儿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马上就要死了,太子马上就要得到皇位了,就在这个关口,有什么是不能忍的?为什么偏偏要这个时间点来出事!   他才刚让太子放二皇子一马,一转头太子这边又生事端!是觉得他老了,快死了,不将他放在眼里了吗?   永昌帝盛怒之下,硬是从这枯朽的身子里挤出来一点力气,站起身来。   二皇子随之起身,搀扶着他的父皇。   他甚至暗暗期待一会儿太子跟父皇吵起来,他想,如果太子惹了父皇不满,父皇失望,说不准会将皇位传给他呢。   万贵妃的焦躁与不安二皇子都不懂,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天生认为自己不一般,以为父亲还在,他就能永远有靠。   他的雀跃与坏心眼都太过明显,以至于一旁站着的万贵妃看的拧紧了眉头。   皇上已经日薄西山了,这皇位传给谁,哪里还是他一个即将离去的病人说的算得呢?想想那地上的虫子吧!眼下这个人,根本依靠不住了!   就算是太子真的眼下忍了这口气,回头新皇登基,不还是要算他们的旧账吗?   他们一家三口各有各的心思算计,一同站在殿前,等待着同一个人的到来。   ——   与此同时,太极殿前。   太子正站在阶前。   秋日萧瑟的风吹起他凌乱的鬓发,一日一夜的奔波使他的面容枯朽,下颌处生出了点点青茬,疲惫的身体拖累了他前进的步伐,华美衣袍沾上冬日的泥土,沉重的墨刀摩擦过台阶,发出聒噪的拖拽声音。   “刷——刷——”   他看上去狼狈至极。   秋日正午,难得的出了一次烈阳,温热的光芒晒到太子的面上,太子抬头看太极殿的时候,琉璃瓦熠熠生辉,使他眼前一阵阵刺炫。   太极殿旁栽种了一颗极高的树,风吹红叶,疑似故人来。   太子恍惚的左右一偏头,又突然意识到,这里不是大别山,所以没有故人。   他的故人,消失在了大别山里。   昨日晚间,他饮过药后在大别山帐篷间昏睡,醒过来时惊起搜寻。   他的烟黛找到了吗?   可是他一醒来,便得知了一个噩耗。   在他昏睡的时候,他的人和镇南王的人一起在山间搜寻,只找到了柳烟黛脚上的一只珍珠履,以及搜寻到了一些被拖拽的痕迹,据痕迹推测,人应当是被带走了。   而在珍珠履丢失的现场,他的人还在一条横支的树木上找到了一缕被剐蹭下来的黑色布条,经验证,这布条与二皇子派来的刺客身上所穿的布条是同一批布。   也就是说,他的烟黛,现在被二皇子带走了。   太子知道这些的时候,只觉得人都要昏过去了。   虚弱的身体承载不住汹涌、巨大的愤怒,后背渗透出层层冷汗,他好像听见了柳烟黛在他的骨肉里发出惊恐的抽泣,他身上所有流动的热血都随之发狂,怒吼着喊着,把他的烟黛还回来。   他无法休息,他必须立刻,立刻将人找回来。   所以他又从大别山赶回来,带着一群伤残的金吾卫,拖着尸体与吴夫人,又一次回到皇宫里。   烈马寒风吹木了他的脸,却吹不灭他心底里燃烧的恨,他被愚弄了一整夜、提心吊胆了一整夜的怒火,在遇到二皇子的那一刻骤然爆发。   他提着墨刀冲过来的时候,二皇子自知理亏,连面都不敢跟他对照,转头直奔太极殿而去。   太子便也逼到了太极殿门前来。   殿前的太监弓着腰,惊恐的后退着,颤抖着拿着拂尘,远远点着太子道:“殿下!殿下何故带兵入宫?”   是啊,殿下何故带兵入宫?   殿下又何止带兵入宫!太监的目光往后看,就看见在太子身后,由金吾卫拖行带来的一具具尸体,还有人钳制抬来了一位夫人,血迹在汉白玉石地面上划过,形成了长长的、干涸的一条血路,看得人头皮发麻。   就连太子身上也是血迹斑斑,除了血迹,太子手里还提了一把卷刃的墨刀,刀上沾满了泥土,一眼望去,就知道经了一场大战。   太监不敢说谋反,但是带兵器闯入宫内,与谋反又有什么区别呢?   世人皆知,永昌帝已经为二皇子选好了封地,封太子为帝的诏书也早已拟好,当朝左相右相都来见过永昌帝,看过任命诏书,所有人都知道,太子登基一事板上钉钉,没人可以反驳,新皇登基之路一片坦途!太子与皇帝之间不过是半步之隔,前脚永昌帝死了,后脚新皇直接登基,而就在这节骨眼上,怎么就闹出了这么一件事来啊?   一片倒吸冷气的声响之中,太子抬起一双凌厉的丹凤眼,看向殿门口,声线嘶哑道:“儿臣请见父皇。”   殿外的小太监连滚带爬的去殿内禀报,片刻后又行出来,躬身道:“圣上请殿下入内。”   小太监说话间,撇了一眼太子的右手,想说“见圣上不可带兵刃”,但碰触到太子那张冰冷凶狠的脸,颤了颤,没敢说。   太子没看他,但在抬脚上台阶的一瞬间,他的右手一松,那柄沉重的、卷刃的、带着斑斑血迹的墨刀便顺着他的手边跌落,“咣当”一声砸在了台阶上,那动静惊得小太监浑身发抖。   小太监不敢抬头,只弓着腰,低着头,看着自己面前的地面。   他看见那双布满泥土、浸过血色的黑色锦靴从他的面前行过后,才敢颤巍巍的抬起头来,这一抬头,就看见其余的金吾卫静默在太极殿前,在他们身后,每个人都抬着一具尸首。   尸体的身上掺杂着浓厚的血腥气,一夜过去虽不至于尸臭,但是小太监抬起眼的时候,就能看到那些被拧的脱臼,千奇百怪的骨头,看到那些血糊糊的窟窿,只看上一眼,就觉得一阵恶心。   任谁都知道,要出大事了。   而这时候,太子已经提膝入了殿中。   太极殿中地龙烧的极为燥热,一行入其中,热浪滚滚袭来,恍若盛夏,殿中门窗大开,永昌帝正坐在案上龙椅上。   万贵妃和二皇子一左一右站在龙椅旁,二皇子面上谦逊,暗含挑衅,万贵妃红唇紧抿,时不时地瞥一眼二皇子,又瞥一眼太子,永昌帝老态龙钟,拧着眉看太子。   太子行进殿内后,永昌帝随手捞起桌案上的一本奏折,对着太子便砸过去,厉声呵斥道:“持刀闯入皇宫,你是要反了天吗?朕还不曾死!”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便使永昌帝咳了个惊天动地,眼见着他又要咳出来什么东西,一旁的万贵妃匆忙将手帕拿去,挡在永昌帝的唇瓣前。   万贵妃殷殷切切的,千万,千万,千万,别在太子面前露出颓像。   那一本奏折从天而降,但后续无力,在半空中飘啊飘,跌落在了地上。   他没砸中太子,但太子依旧顺从的跪下了。   跪下的时候,太子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看着地上倒映的三个人的衣袍与身影,脑海中掠过一瞬间的悲恨。   他想,父亲只看见了惊慌的二皇子,没看见伤痕累累的他吗?   但是这念头一瞬而过,他没有时间伤感,他有一大堆话要说。   “儿臣,昨日于大别山受袭,险象环生。”太子人是跪在地上的,可脑袋却高高抬起来,道:“其主使者,为二皇子的姨母吴夫人,其驱使的刺客,都是二皇子手底下的人,儿臣此来,请父皇为儿臣申冤。”   永昌帝一惊,那浑浊的眼似乎都瞪大了些。   他手底下一共三个儿子,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三个皇子虽然互为党派,但是一直都是限于政斗,彼此拉帮结派,但刺杀却是头一次!   永昌帝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而一旁的万贵妃却是没心思给他用手帕遮掩虫子了,一些虫子从他的口中迸溅出来,落到了他的鞋面上,万贵妃也没注意。   她只顾着看自己的儿子,心底里凭空生出了几分怒火来!她早就知道二皇子不安稳,一定是闹出来大事儿才安心,却不成想,竟然是刺杀!刺杀便罢了,竟然还掺和上了她的妹妹!   她那妹妹失去女儿之后,一直都养在万贵妃在宫外的私宅中,万贵妃让二皇子去调查吴晚卿到底去了何处,谁能想到查着查着,竟然闹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而且她还全然不知!   万贵妃不知啊!   她与她亲妹妹可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俩,彼此是真切有情谊在的,眼下知道自己妹妹竟然掺和进了刺杀太子的事端里,立刻从龙椅旁行下来,在离太子几步远的地方“噗通”一声跪下,哀怨的哭诉道:“圣上,妾身不知此事,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而一旁的二皇子老老实实跪在万贵妃身边,低着头说:“启禀父皇,儿臣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既然太子说吴夫人刺杀他,便请将吴夫人请来,与吴夫人一一对奏,还儿臣一个清白。”   坐在龙椅上的皇上已经老眼昏花了,一一看过在下面跪着的三个人,觉得每个人看起来都没什么问题,太子是真切的受了伤,还抓了人证物证,但万贵妃和二皇子也好像是真的不知道。   他难以分辨,只用苍老的唇舌发出黏腻的声音:“将吴夫人带上来。”   外面的太监应声而下,转瞬间,便抬着吴夫人进了大殿中,随着吴夫人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份证词,词上细数二皇子与吴夫人谋划的罪行,吴夫人早已认罪,以血手印盖之。   吴夫人早在昨日晚间就被太子挑断了手脚筋,太子最开始就没打算给她活路,若不是要让她做个人证,她早都被剁碎成几段了,怎么可能活着回来?   既然没打算给她活路,她的形容自然也没人打理,身上滚了各种尘土,碎石,发鬓早已松散,一张脸更是伤痕颇多,一些金吾卫为了在她口中逼话,上了不少刑罚,十个手指头上面的指甲都被扒光了,左侧耳朵也被割掉了一半,身上虽然没有什么刺穿、要命的大伤,但是这些小伤也足够让人崩溃。   这样的伤自然有人能抗住,但是吴夫人扛不住。   她不是那种身经百战的武夫,她也不是经过特殊训练的暗探,她只是一个失去孩子之后,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母亲。   二皇子告知吴夫人,要说是她自己想来刺杀太子,为女儿报仇的,吴夫人自然也记住了,她也想这么说,但是大刑一落到她身上,吴夫人撑不住。   撕裂身体的痛楚,看着耳朵活生生被切掉的感觉,不是她能承受的。   所以她招了,也正是因为她招了,她才能保全其余的四肢,不然被抬进来的可能就是个人彘了。   眼下,吴夫人被抬进来的时候,形容凄惨极了,见到二皇子,吴夫人偏了一下脸,不敢看二皇子。   而万贵妃一见到自己的妹妹变成这般,顿时悲痛欲绝,尖叫着扑上来抱着吴夫人,大声喊着:“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她的亲妹妹啊!   万贵妃转而怒视二皇子,二皇子不敢看自己的母亲,只囫囵道:“父亲,父亲!爹,父皇!这一定是太子屈打成招,儿臣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坐在皇椅上的永昌帝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一张纸,听着二皇子的狡辩,只觉得心中一片悲凉。   事已至此,他自然能够分辨,这一次,是二皇子借自己姨母的刀去击杀太子,奈何刀锋不够硬,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太子拿捏了短处。   他的二儿子啊,永远长不大,永远只能做出来这么不堪一击的计谋,永远要他这个做爹的兜底。   可他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他最爱的儿子,在他心里,这也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得保住二皇子。   他要死了,临死之前,就让他再任性一次吧。   永昌帝闭上眼,说了一句“都下去,太子留下”,但是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太子豁然起身。   他听懂了永昌帝话语之间的偏袒,他知道,这一次的事情也要像是过去的事情一样,被永昌帝的偏心糊弄过去。   太子豁然起身,将二皇子和万贵妃都吓了一跳,而永昌帝则是怒目而视:“朕的话不管用了吗?”   “父皇的话,儿臣一直都记着。”太子望着这张陌生的,父亲的脸,咬牙道:“父皇久病,儿臣不愿惹父皇动怒,但,二皇子劫走了儿臣的——儿臣的心上人,还请父皇,叫二皇子还来。”   顿了顿,太子深吸一口气,道:“此女身上已有了儿臣的骨肉,大陈龙脉,不得有伤。”   太子之前一直不想将柳烟黛的身份挑出来,是因为这对柳烟黛来说不是好事,永昌帝没死,万贵妃执掌后宫,柳烟黛进宫来定然要受委屈,孩子都有可能保不住,但眼下,人都已经不见了,他只能挑破一切。   他只能当着永昌帝的面儿挑,如果眼下叫二皇子从此处离开,日后他再要回柳烟黛就难了。   坐在案后的永昌帝听到“女人”、“骨肉”这几个字,就觉得眼前发晕,他就知道,这不会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刺杀案。   “老二——”永昌帝疲惫的看向二皇子,道:“将人还给你哥哥,今日之后,你便离开长安,日后不准再回。”   二皇子震惊的跪在地上,茫然地看着自己的父皇,又看了一眼一旁杀气腾腾的太子,道:“父皇,儿子……没抢什么女人。”   太子的右手虚虚的在半空中抓握了一瞬,似是在想念他那把卷了刃的墨刀,而这里没有墨刀,因为太极殿是不能动武的地方,永昌帝没死,他就得忍着。   等他上位——太子闭了闭眼,心道,等他上位,一定要派人八百里加急,将二皇子项上人头取回来!   “孤——”太子缓缓睁开眼,道:“孤与你乃是兄弟,昔日之事,孤都可以不管,你将人还给孤,孤不为难你。”   听了太子的话,一旁的万贵妃略有些惊讶。   她认识太子这么多年了,自然清楚太子的性子,这人从小就是个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人,平时你不得罪他,他都要上来踢你一脚,你要是真得罪了他,他得把你胳膊肘子卸下来蘸酱油塞给你亲爹吃了,你亲爹哭的越惨,太子越觉得有意思。   太子就是个恶事做尽的人,一辈子没软过骨头,眼下,他竟然肯为了一个女人服软,可见这女人有多重要。   “定儿。”万贵妃一回头,叫着儿子的小名,忙声催促道:“快去将人还给你皇兄。”   今日之后,他们母子俩得赶紧走啊!不然就凭太子的性子,他们母子俩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而二皇子跪在地上,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冤枉”。   “儿子当真不知啊!”二皇子都要欲哭无泪了,他道:“儿子没见过什么女人。”   他确实是命人去抓柳烟黛去山间了,但是,后来山间一通乱战,他的人都死干净了,一个都没能成功回来。   他连自己的人都找不到了,更何况是什么女人?   太子本就是盛怒,一直强行压着,现在听了二皇子反驳的话,顿觉头脑发热,愤怒使他失去了理智,长久以来对二皇子的怨恨攻占了上风,太子那样一个端肃的人,硬生生被这一夜两日的磋磨逼疯了。   事到临头,二皇子还敢扣着柳烟黛不放!   太子暴怒之下,扑上前去,一把扯住二皇子的领子,咬牙道:“将人还给孤!”   二皇子终于如愿以偿的看到了他皇兄的暴怒,以一种他绝对没想过的方式。   “父皇,儿臣真的不知!”二皇子辩驳之中,脑子里灵光一闪,道:“这定然是太子陷害儿臣的计谋,他冤枉儿臣啊!”   但这一回,没人信二皇子了。   二皇子还说自己没刺杀过太子呢,别人信了吗?眼下他说自己没拿人,别人自然也不信,就连万贵妃都急道:“快将人还给太子!”   她真能感觉到太子翻涌的杀意。   而坐在案后的永昌帝瞧见这两个儿子相争的这一幕,顿觉心口一阵发堵,他这两个儿子,怎么就不肯各退一步呢?   他站起身来,想要大声训斥。   但他刚喊出一个音调,胸口涌上来一口惺甜,他“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其中混着白虫,随后在众人面前,“噗通”一声倒下去了。   永昌帝倒下去的瞬间,万贵妃爆发出一阵尖叫。   太子抓着二皇子的衣领,僵硬的转过头去。   看见他亲爹匍匐在案上的时候,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永昌帝死了,他该把二皇子也送下去了。   ——   永昌三十七年,永昌帝病重昏迷,太子趁机夺权,率领亲兵包围太极殿,囚禁二皇子、万贵妃等人。   朝野中议论纷纷,风起云涌,左相想要入宫探视永昌帝,被太子所拒。   太子为中宫所出,血脉纯正,又早有永昌帝圣旨佐证,他真龙之位不得动摇,所以哪怕太子囚禁了二皇子、万贵妃等人,也并未引起太多人的反抗。   自从永昌帝准备给二皇子选封地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二皇子迟早会出事,就连二皇子党都想方设法保全自己,不再追随二皇子党,眼下二皇子被囚禁,那也是早有预料,也不算是特别让人惊讶。   唯有忠义侯府的秦夫人提心吊胆。   她思之又思,头一回给镇南王府那边去了信儿,说是邀约镇南王夜间一叙。   镇南王春风得意,美美的去忠义侯府赴宴了。   ——   夜,赏月园。   秋日间寒风萧瑟,廊檐下便挂上了草木半帘用以挡风,廊檐下升起了一个个小碳炉,将廊檐下烘烧的极为暖和。   廊檐之外,明月高悬于山岳之上,透过廊檐可窥见其孤影,月华长落,将人身后晒出长长的淡影。   镇南王便在这一夜间,光明正大的走上了去秦禅月厢房的道路。   这一条路上,偶遇丫鬟、嬷嬷,镇南王无一需要避让,这种感觉美妙极了,每走一步,他的心就雀跃一分。   昨日他从大别山中回来之后,便回了镇南王府,不再赖在秦禅月这边。   他知道秦禅月心里揣着一大堆疑问等着他来解答,所以他特意在镇南王府待了一日,等到晚间,秦禅月终于忍不住了,给他这边去了信。   她一招手,他这边就光明正大的上了路,一路得意洋洋的来了。   太子那边脑袋快炸了,他这边却是一切顺利,尾巴都摇起来了,老话说得好,这姜,还是老的辣。 第73章 永昌帝之死   夜, 赏月园厢房内。   厢房内矮榻旁的窗开着,可瞧见外面的景,外面的人也可以瞧见檐下的人。   云掩初弦月, 美人倚窗台。   楚珩从远处廊檐下走来, 远远便瞧见秦禅月神色恹恹的撑着一只手在看外面的天色, 一张艳丽妩媚的面上满是愁容,纤纤手捧着面颊,那双亮而明媚的狐眼向上望着月。   月儿月儿,你能照见我, 也能照见柳烟黛,照见她的时候,劳烦你替我瞧瞧, 这傻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那一日,山中逢乱事, 他们时间匆忙, 为了安全将柳烟黛送走, 秦禅月都没能和她多说上两句话, 后来他们又在太子面前演戏,一群人为了忽悠一个太子, 忙的是昼夜不分。   他们是想让太子去跟二皇子狗咬狗的,反正他们俩本来就有仇,咬起来也不关忠义侯府和镇南王府的事儿,但是眼见着现下太子真去跟二皇子咬起来了,秦禅月又开始害怕。   旁人不知道, 她自己可是清楚得很,二皇子刺杀太子是真,拐走柳烟黛是假, 太子最开始可能反应不过来,但是如果太子以后知道了这件事是他们做的,可怎么办?   她知道太子不一定发现,但是她害怕啊,这样一个弥天大谎,她只要一想到,就觉得心底发慌。   现在的二皇子是什么下场,回头的他们就是什么下场。   再想想太子的手段,太子的性子,日后真登基了,她骗过太子,能有好果子吃?   她现在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晚上睡觉都提心吊胆。   这样一想来,她心底里越发忧愁,昂着脑袋看着头顶上的天时,都恨不得插一双翅膀飞出去,飞到太子瞧不见的地方。   ——   楚珩自廊檐外走来,远远便瞧见这一幕。   艳丽的夫人枕靠在自己胳膊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张脸愁苦的皱在一起,时不时还要叹一口气。   楚珩自小跟秦禅月一起长大,一看到她这模样,他就知道秦禅月在想什么。   他隔着廊檐看了片刻,随后加快步伐,行进厢房中。   木槅门一推一拉,轻轻地“嘎吱”一声响,人已经入了外厢房中,铁靴踩着木地板,行进内间,随后撩拨开珠帘,珍珠帘子碰撞到一起时,楚珩已经站在了厢房间。   厢房间地龙滚热,角落里燃着淡淡熏香,案旁的缠枝花灯盈盈的亮着,照出如流水一般的光影,秦禅月正横卧在矮窗旁,听见声音,回过头来看他,烛火便在她的面上掠出浮光掠金般的叠影,她那双狐眼被照出熠熠的流光,像是天底下最璀璨的明珠。   楚珩不可抗拒的被吸引。   他一步步走过去,行到矮榻旁边时,顺势挤上去,将她整个人拥入怀抱。   秦禅月素日里对他爱答不理的,偶尔还要抽上两耳光,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心绪不佳,烦躁得很,人又惶惶的没个依靠,他一过来,她便像是找到了个暖处,整个人都歪靠过去,钻进了他的怀抱中。   楚珩挺着胸膛将她抱在怀里,后背都兴奋的绷紧。   他现在竟然能这般轻易的得来秦禅月的投怀送抱!   好太子,好烟黛,他们俩一闹起来,反倒叫他渔翁得利了,他可没白养柳烟黛。   楚珩的手拍着秦禅月饱满的腰线,正听见秦禅月带着几分惴惴的问:“二皇子现在如何了?”   说话间,她昂起一张脸蛋,找了个舒服的角度靠着,贴在他的锁骨上问他。   楚珩一低头,就能看到她昂起来的脸,白嫩的像是瓷,唇瓣粉嫩的像是樱桃,他一低头,就能吻到她美丽的脸。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好。   楚珩揉着她软乎乎的腰,晃神了两息,才轻声回道:“二皇子不太好,本来他就是靠着永昌帝活着的,永昌帝不出事便罢了,眼下永昌帝要死了,太子便将二皇子囚禁了,莫说是二皇子党了,就连我等都进不去。”   顿了顿,楚珩又道:“太子对这一日,准备充足,太子党磨刀霍霍,我插不上手。”   说话间,楚珩轻声叹了口气,道:“永昌帝,不该给太子机会,太子的恨,堆积太久了。”   或者说,永昌帝太高估他自己。   永昌帝以为自己能活到将二皇子送走、活到太子安稳即位,他甚至以为自己能活着当两天太上皇,却不知道,他的身子骨太差了。   之前永昌帝还以为自己有一两年呢。   楚珩一向是太子党派的人,按理来说,这种时候,太子不该防楚珩什么,毕竟当初陷害二皇子的事儿他们俩都能一起做,但偏偏,太子就是防着,这也就说明,太子要做的事,比密谋陷害二皇子更可怕。   什么比陷害二皇子更可怕?   大概就是弄死上头那个吧。   太子眼下六亲不认,所以谁都见不到二皇子,只有太子身边的核心死忠能看着二皇子,这也昭示着,二皇子就在太子的掌控之下。   永昌帝要是死了,二皇子也必死,永昌帝要是挺过来了,二皇子还能苟住一条命。   按理来说,永昌帝应该还能挺过来,之前太上蛊医说他还有几天的命数,那一日若不是看见太子与二皇子殿前相争,被气到了,他应当也不会晕厥。   但是,太子能让永昌帝挺过来吗?   现在永昌帝,二皇子,万贵妃,都在太子的手底下,雄狮年迈苍苍,巨龙野心勃勃,太子明面上摆出来一张孝子贤孙的脸,但心底里呢?他真的敬爱这么一位父皇吗?   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孝子慈父,平时演一演就算了,真到了这时候,太子会不会直接上位?   天家薄情,就算是亲生父子也不怎么互相在意,而稍微站错队,回头迎接的就是全族清算,谁不得掂量一下?   就连楚珩都不敢保证,太子会不会踏出这一步。   如果太子真的让永昌帝永远挺不过来,那二皇子也一定会死——太子亲爹都杀了,也不在乎一个亲弟弟。   秦禅月听的脸都发白了。   眼下被囚禁的、命途多舛的哪里是二皇子啊,明明是她秦禅月啊!二皇子不过是替她挡了一次刀而已,若是二皇子挡住了,她还能苟活,若是二皇子挡不住——   秦禅月只觉得两眼发懵,她贴靠在楚珩的脖颈里,抓着他的衣领子,轻声地问:“我们可怎么办啊?”   楚珩拍着她的后背,面上依旧一片自若,他好像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是这样一副姿态,听了秦禅月的话,他也不急,只淡淡的说:“无碍,我们做的事情不一定会败露,若是败露了也无妨,太子要的只是柳烟黛,大不了,我们就交出柳烟黛来。”   秦禅月一听了这话,顿时恼了,从他怀中挣出来,反手推了他胸膛一把,道:“哪有这样的道理?你是做叔父的,连自己的晚辈都护不住吗?”   楚珩似是也觉得无奈,他低声道:“那怎么办呢?长安城内,天子脚下,人只要在这里,就是太子的刀下鱼肉,我们也逃不掉的。”   秦禅月心里更难受了。   楚珩这时候又添了一句:“柳烟黛一人去了南疆,我现下也不太放心,她肚子里还怀着天家骨肉,这事儿也不好办,回头,我还要专门派个人去盯着,将她放出去,也难免生出事端。”   秦禅月顺着楚珩的话一想,是啊,南疆那么远,柳烟黛那性子,一个人在南疆能生活的好吗?   她想,南疆那么远,那么远——   “不如——”脑海中闪过一丝精光,秦禅月拉着楚珩的手臂,惊喜的昂起头来说道:“不如我们也去南疆吧,你带着我走,远离京城,天高皇帝远,到了南疆,太子也动摇不了你。”   镇南王的名号在大陈无所不知,真到了南疆里,那就如同游鱼入海,整片南疆都是镇南王的天下,秦禅月去了,心底里也不怕了。   楚珩拍着秦禅月的腰,声线更低,隐隐带着几分嘶哑:“南疆——南疆苦暑,我怕你去了觉得辛苦。”   秦禅月拧着眉不说话了。   楚珩沉默了两息,赶忙又补了一句:“但那里花草很多,虽是常年潮热,但生有很多好吃的水果,各种浆甜的果子,比之长安种类繁多,你会喜欢的,你若是觉得住不惯,也可以往北再挪一挪,不必非要在南云城。”   秦禅月想了想,道:“不,就去南云城。”   离长安越远越好。   秦禅月向来是个利索性子,既然定下来了,就一拍大腿,道:“既如此,我从明日起就开始装病,若太子要来打探,便说是我思念柳烟黛,一病不起,到时候顺势求他,说放我离长安。”   秦禅月乃是镇南王唯一的软肋,她这样的身份,是一辈子都离不开长安的,自古以来,边将守国门,女眷留长安,总得留点子孙钳制,若是镇南王反了,永昌帝一定会第一个来祭了秦禅月。   所以秦禅月一辈子都没离开过长安,最多去周边转一转打打猎,以前若是她要跑到南疆去,永昌帝第一个不让。   眼下一想到要离开长安,她还隐隐有点兴奋。   南疆,南疆,她只听柳烟黛说过,却不曾见过那样瑰丽的,美丽的东西。   楚珩说不出话。   他只拥着她,低下头一下又一下的亲吻她,秦禅月一不留神的功夫,他已经压下来,将她整个人压到了矮榻上。   秦禅月才刚下定了一个主意,顿觉心里头轻松了不少,只要想出来了个能逃离脑袋上这一顶大铡刀的法子,她便没有方才那般难受了,楚珩吻过来,她也不躲,只昂起脸来接他的吻,道:“我很聪明吧?”   楚珩被她迷死了,低着头吻她的脖颈,含她的羊脂,一声声的哄她:“聪明禅月,禅月——分开。”   秦禅月娇娇媚媚的横了他个白眼,顺从的抬起足腕来。   厢房中渐渐响起来一点暧昧的声音,像是游鱼甩尾,水渍声随着甩尾的规律而晃动,窗外的树木一整夜间摇摇晃晃几百次,头顶上的月亮渐渐隐匿,日头逐渐升起,直到第二日清晨,声量方歇。   ——   清晨。   太极殿。   太子在为永昌帝奉药。   以前给永昌帝奉药的是万贵妃,万贵妃是真心想让永昌帝多活一段时间,所以一日三顿药,从来没有一次晚过。   但自从太子来了之后,永昌帝没有喝过一次药。   这是一个,很冷很冷的清晨。   太极殿四周都没有一点动静,深秋里的蝉早已死尽了,只留下了潦草的树叶,风一吹,树叶也掉了。   送药的太监在太极殿门口等候,禀报之后,大概片刻,太子便从殿中行出,接过了那碗药。   今日的太子已经将伤口都包扎好了,不知道是不是父亲将死的缘故,他看上去比之前带兵器入宫的样子更颓然了些,唇瓣上干枯起皮,面色发白,眼底乌青,那张脸更是死气沉沉,看不到一丁点活气。   太子递药的时候,瞧见了那双眼。   那双丹凤眼——像是两潭黑不见底的深潭,不管什么东西落进去,都会悄无声息的被淹没。   被淹没。   太监打了个寒颤,低头退下。   此刻,整个太极殿内,只有太子一个人。   接过药后,太子神色平淡的转进殿内。   经过金色的锦帐,踩过彩色羊毛织造成的地毯,太子端着那碗药蛊,行到了床榻前。   永昌帝躺在其中,人还是有气的,一双眼也能睁开,只是坐不起来。   他的儿子托着手中那碗救命的药行过来的时候,永昌帝燃起了生的希望,他的唇瓣轻轻一碰,似乎是等着他的儿子喂给他。   而太子在他的榻前静静地看了他几息。   年迈的父亲倒在床榻间的样子,让太子联想到了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当朝已故的皇后,死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悲惨,也是这样的毫无尊严。   皇后常年在宫中受冷落,太后在的时候,皇后母族强盛,她最起码能不受委屈,但是太后死了,皇后母族被永昌帝找理由削了,皇后就不是威胁了。   那是皇后和太子母子俩人过的最惨的两年。   偶尔永昌帝会为了讨万贵妃欢心,特意折辱皇后,比如让皇后冬日里在雪中寺庙里为边关将士祈福,一祈就是两个月,因皇后是大陈皇后,理应为国运祈福。   谁都挑不出毛病来的祈福,一日又一日磨损着皇后的身体,太子一直被关着读书,经常好几个月看不到一个人,皇宫薄待他,不肯给他任何一点土壤与养分,试图将他养成一颗干枯的死木。   他只能靠自己扎根。   后来,皇后病了,太医院的人来了几次,配的药都不痛不痒,万贵妃在其中做了几次手脚,皇后的身子就越喝越不好。   太医院没有好药吗?有的是,但是那些御医拿出来喂狗,也不可能送到皇后嘴里,问,就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永昌帝对着一切都知道,但是他不在意。   因为皇后的用处本来就不大了,太后死了之后,没人能掣肘他,他坐稳皇位之后,也不需要再靠着一个女人来稳住朝政,如果皇后能悄无声息的死,也是好事,太子呢——是他的儿子,但他也没那么爱,死了,他会难受大概一两个时辰,然后忘记太子。   后来,幸好秦家崛起,镇南王镇住了边疆,连带着也镇住了摇摇欲坠的皇后和太子,使他们母子俩得来了一阵喘息,镇南王起势后,被打压很久的太子党、皇后党才能冒头,让万贵妃不敢这么肆无忌惮。   太子年幼,尚可以回过劲儿来,但皇后身子骨的亏空补不回来了,她最终还是落了个早死的结局。   那些事,年幼的太子本来都不该知道,但是皇后临死之前,一次又一次的抓着他的手,与他诉说这些,让他牢牢记住。   那时候的太子很小,他站在榻前,看着自己的母亲面色枯败,双目赤红的说:“要记住。”   要记住。   这一幕一直烙印在太子的脑海里,他记了很多年,后来又在长大的过程中一点点报复回去,他自认为给母亲报了仇,所以那些记忆又模糊了一些,直到今日,又完全想起来。   那时候虚弱的母亲,和现在虚弱的父亲成了一个重叠的影子,而凶手,也从万贵妃,变成了太子,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所有的故事都会重演,人们能从历史上得来的教训就是,没有任何人会在历史上得来教训。   太子端着手里那碗药,居高临下的看着躺在床榻上的父亲,手一抖,滚热的药盏便落到了永昌帝的面上。   永昌帝年迈的老皮被烫的一个哆嗦,盛怒之中,昂起头来,就看到了太子那张逆着光的脸。   光芒模糊了他的脸,让永昌帝只能看到他的一个轮廓,他与他死去的母亲那样相似,一样的桀骜,一样的恨他。   永昌帝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话,但已经没有用了。   太子已经看透了他的虚弱。   之前太子跪永昌帝,跪的只不过是皇权,而不是他的父亲,当他的父亲失去对皇权的掌控,当太子真的站起来后,这条巨龙,第一件事便是吞噬自己的父亲。   上位,从咬碎父亲的骨头开始。   永昌帝喘不上气了,眼前的一切都渐渐泛黑,泛黑,直到某一刻,他不甘的闭上了眼。   太子在太极殿里待了大概有一刻钟左右,确定这老东西被气的断气之后,太子缓缓转身离开。   离开太极殿后,太子跟一旁的人吩咐:“父皇睡了,随孤去看看二弟。”   他今日,一定要撬开二弟的嘴。 第74章 悲鸣   清晨, 永和殿。   永和殿距离太极殿极近,方便二皇子来见永昌帝,也方便现在太子过去找二皇子。   以往太子厌烦二皇子, 所以从来不肯来二皇子的殿前走, 仿佛这里的一块砖都惹他不喜, 但是到了今日,太子突然没那么厌烦永和殿了。   他以前不喜欢永和殿,是不喜欢这些无法被自己掌控的人,但现在, 所有一切都尽在他掌控之下,他看什么就都不厌烦了。   他抬脚慢慢走向永和殿内,人还不曾进去, 在门口守着的金吾卫便匆忙前来,向太子行礼。   太子语气平淡的问他:“问出来了吗?”   自从昨日永昌帝晕厥之后, 太子立刻反扑, 带心腹掌皇宫后, 先关永昌帝, 后关二皇子,这一场政变来的突然但顺理成章, 且基本无人能反抗,永昌帝没了,二皇子完了,三皇子被太子叫人看上了,所有人都是他的掌中物。   而眼下, 最关键的,是他的烟黛还在二皇子手里。   他对二皇子的恨意一两句话说不完,眼下新账旧账一起算, 他直接让人对二皇子动刑。   之前吴夫人如何受审,二皇子现在就如何受审。   金吾卫的脸色本来就不是很好看,太子跟疯了一样不眠不休,他也跟着一起折腾,已经一连两日都没缓过一口气儿了,眼下被太子问了一句之后,面色都变得苍白,他低声道:“回殿下的话,属下无能,不曾逼问出二皇子的线索,不过,属下已经派人去二皇子的私宅,府里的人去来回搜了,二皇子不开口,二皇子手底下的人却不一定能熬得住,要不了多久,一定会找回世子妃的。”   太子慢慢往前走,金吾卫跟在后面,脑袋越来越低。   他怕太子突然一刀把他砍了,二皇子都被弄成那样了,太子还有什么不敢的?   眼下就算是永昌帝活着站起来了,太子都有可能拔刀一刀砍上去啊!更何况是他呢?   但太子没有。   太子只是一步步的往前走,走到厢房之前的时候,轻轻地开口道:“无碍,孤自己去问。”   二皇弟不肯说,但没关系,太子一向与他亲密,他们兄慈弟孝,大不了太子仔细问上两遍就是了。   说话间,太子已经行进殿中了。   一入了殿,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血腥气,二皇子被摆在地上,衣衫尽褪,身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伤痕。   一旁行刑的人见到太子,立刻站起身来一叠声的行礼,太子抬了抬手,后扫了一眼地面上躺着的二皇子。   二皇子见了太子,几乎涕泗横流:“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在哪。”   太子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后,道:“将万贵妃带来。”   ——   这一日,对于二皇子和万贵妃来说,都是梦魇般的一日。   太子对这两个人恨之入骨,二皇子不肯说,他就对万贵妃用刑,万贵妃不肯说,他就对二皇子用刑,用来用去,这两个人,没有一个人能说出来。   他们两个,好像是真的不知道。   永和殿负责审讯的人群跪了一地,一双双惶恐的眼看着前面的太子,可那道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言语。   他静默的旁观着这两个人的怒骂,崩溃与哀求,像是隔着一层薄纱,去看这外面的一场荒唐戏剧,他听不见这两个人的惨叫,他只听见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柳烟黛的阵阵悲拗哭声,血肉骨缝中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尖叫与嘶吼,冲着他的耳廓,他整个人都为之震颤。   他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永远的离开了,但他找不到。   而就在这时,身旁有人来禀报。   他侧过头去看,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贴在他耳廓,声线重叠空灵,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说:“启禀殿下,秦夫人因世子妃失踪而生了场大病,镇南王特来宫中求医。”   秦夫人。   太子想到了这位对柳烟黛极为爱护的夫人,她也是那样的爱柳烟黛,她要进牢狱的时候,还不忘记将柳烟黛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柳烟黛也是那样的爱她,为了秦夫人,柳烟黛还跑过来求他。   柳烟黛没了,秦夫人想来也很痛。   太子在这一刻好像找到了共鸣,他游离的魂魄好像又找到了一个港湾,濒死的鱼找到了另外一条鱼,他觉得这个世界变的清晰了一些。   因为他有了一个能跟他一起悲痛的同类,他的唇瓣颤了颤,双目无声的回道:“孤也去,亲自看望秦夫人。” 第75章 都走吧   长安冬, 忠义侯府,赏月园内。   园中嬷嬷们早早张罗起了冬月的吃食,廊檐下堆起了一个个小暖炉, 里面塞满炭火, 将廊檐烘烧的暖烘烘的, 行过的丫鬟们换上了厚厚的棉衣,站在日头下等着主子吩咐。   这些时日来,外面闹得厉害,但忠义侯府里却分外安静。   夫人病了, 不出厢房门,一些围猎踏雪之类的邀约就都被拒了,夫人只在府中潜心养病, 下面的奴才们便也慢悠悠的歇着。   最开始,这侯府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主子, 但是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 前些日子, 府内寄居的霞姨娘也拜别了, 最后就只剩下秦禅月了,一整个侯府里的人就伺候这么一个主子, 还是个不成婚没孩子的夫人,什么爵位什么地产什么锦缎,压根没人来争,一群丫鬟婆子们想斗都没什么事儿可斗,整个侯府都跟着开始养老。   岁月慢流, 且听风声。   今日,腊月初。   正午最暖时候的日头晒着庭院,庭院琉璃瓦被晒的暖烘烘的, 屋脊上的狸奴抻着懒腰,“喵呜”的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正甩着尾巴盘下身子呢,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吵闹的动静。   管家嬷嬷匆忙自赏月园外奔过来,一路直奔厢房门口,到厢房门口后,管家嬷嬷在外间禀报。   内间里面装病的秦禅月本来正靠坐在矮榻上吃小点心,看关于南疆的一些地质风俗的一些话本与卷宗。   她没去过南疆,对这地方颇为好奇,听闻南疆那头在冬季时候也是热的,她到了那儿,倒是不必带狐裘了,又听说南疆盛产瓜果与花浆,用来给丝绦染色最艳丽,那地方的锦缎也是最好的,她过去了,得好好见识见识。   秦禅月正塞了一个蜜枣进口中,听见外面有人禀报,便唤了一声“进”。   外面的管家嬷嬷跑进内间来,在珠帘外站定,隔着一道帘子,神色惶惶的说道:“夫人——太子亲临了!”   秦禅月当时一口蜜枣没嚼好,硬生生咬到了自己舌头上。   现在宫里时局不定,永昌帝重病一直不曾出现,很多人都猜测他已经死了,二皇子万贵妃被囚,秦禅月也猜测这俩人没有好下场,太子一人坐镇皇宫,就等着挑个好日子上位呢,这种时候,太子来她忠义侯府做什么啊!   打二皇子就算了,可千万不要来打我啊!   秦禅月越想越觉得慌乱,她心说,难不成是太子知道柳烟黛失踪的事儿是她做的了?   几息之间,秦禅月活生生被吓出来一身冷汗,忙道:“去,去将镇南王请过来,快!”   外头的管家嬷嬷应声,又为难道:“太子殿下已经快到府门口了。”   秦禅月想起身去迎,又记起来了自己“重病”的事儿,匆忙又倒在床榻间,拎来个抹额带自己脑袋上,挥挥手道:“来两个人搀扶我起身。”   起身不说,还有旁的要弄,这桌上的瓜果点心要撤走,再端来一碗苦药。   秦禅月一口将药闷了,随后裹着一身药味儿,匆忙去门口相迎。   ——   冬日间寒风萧瑟,自皇宫出来的太子仪仗停在忠义侯府门口。   太子刚行下轿子,便见秦禅月面色苍白、身披厚狐裘、头戴抹额,由两个嬷嬷扶着,面带冷汗的出来迎他。   太子站在马车上看她,只觉得一片恍然。   他已经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他的心一直被放在热锅上煎熬,将他的血肉炸出油脂,他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煎熬,时间一长,人便有些分不清过去往昔,他看见秦禅月,总会有一阵恍惚。   眼前的秦禅月与过去的秦禅月重叠,她一走过来,太子便下意识的在秦禅月的身边搜寻。   以前秦禅月每次出场,都是披金戴玉,气势昂扬的,不管对上谁,都不曾弱下半分,而柳烟黛一直都会牢牢地跟在秦禅月旁边。   她多数都是穿着白粉、嫩绿、鹅黄、浅蓝色调的衣裳,远远一看,就觉得白白嫩嫩,分外可爱,跟在秦禅月身后,像是一坨毛茸茸的小狗,摇着尾巴汪汪叫的踩着四个小爪子跟着跑。   但他再抬头,只看见一个面含悲切的秦夫人。   她的四周没有柳烟黛,只有几个半老的嬷嬷,争相的搀扶她,生怕一不小心,便使秦夫人摔倒跌伤。   太子的目光混混沌沌的落到秦禅月的身上,似乎过了两息,才记起来,没有柳烟黛了,只有一个秦禅月。   不过是几日,秦禅月似乎已经没了半条命,连一贯高挺的脊背都垂下去,走起路来人似乎都在打晃,一副病入膏肓的姿态。   太子看她就像是看到了自己,恍若同病相怜。   他们的心都缺了同样一块,命运对他们一样的残忍,失去柳烟黛的痛苦,有另一个人一样能明白。   太子的唇瓣颤了颤,挤出来一句:“平身,秦夫人,不必再向孤行礼。”   他也不配再让秦夫人向他行礼,大别山柳烟黛失踪一事,都是因他而起,若不是他与柳烟黛在一起,若不是他非要在大局未定之前去招惹柳烟黛,若不是他自负,认为没人能伤到她,柳烟黛现在还能留在忠义侯府之中。   太子知道柳烟黛与秦夫人感情深厚,非是一般针锋相对、互相闷气的婆媳,反而更像是母女一般,失了柳烟黛,秦禅月定然痛不欲生。   也就是因为他是太子,所以秦禅月不敢说罢了,他若不是太子,早在柳烟黛被绑走的当日晚上,大别山初见的时候,秦禅月就扑上来抽他了。   思及大别山,太子的心痛了又痛,痛的仿佛已不知痛是什么滋味儿了,人被磋磨的渐渐麻木,像是行尸走肉一般行下来。   他浮现出些许自罚的心思,甚至隐隐希望秦禅月上来给他一刀,这样他也许能好过一些。   秦禅月似乎没有读懂他话语间的未尽之意,只恭敬地,沉默着迎太子入府。   说话间,两人进府内。   这座奢华的忠义侯府看起来和以前没有什么变化,依旧那样奢华,所有事物都是按着原先的模样存在的,石头上的青苔,台阶上人行过的痕迹,似乎没什么变化。   但是又有了很多变化。   太子想起来他在许久之前,来此参了一次宴会,那时候忠义侯还没死呢,侯府有三个儿子,办了一场热闹的宴,他还瞧见柳烟黛在花影间跳跃的往前走,脸蛋红的像是天上的云霞。   后来,后来——   华丽的庄园依旧在,檐下的青松静静长,人却瞧不见了。   太子行到廊檐下时,脚步略显踉跄,似乎随时都要摔倒,秦禅月跟在他身后,心里越发惴惴不安,时不时瞟一眼太子的背影。   她心里还在想,楚珩怎么还不来啊?   两人进了前厅后,秦禅月与太子落座,一旁的丫鬟给太子敬茶后,便出了前厅,这前厅中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秦禅月为主家,但太子是皇子,所以是太子坐了主位,秦禅月坐在了次位。   秦禅月都不敢抬头看他,只时不时拿手帕掩在唇边咳上两下,顺带瞥一眼门外,她没瞧见楚珩来,只瞧见门外珠帘摇晃。   这时候,坐在主位上的太子终于开口了。   这人高傲了一辈子,好强了一辈子,眼看着要登上皇位了,却突然泄了力似得,瞧不出什么锋芒毕露的模样,反而像是一颗已经死掉了的木,旁人看向他的时候,都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精气神儿,仿佛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吊着。   “孤听说。”太子坐在椅子上,垂着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那杯茶,低声道:“孤听说,秦夫人病了,所以特意带太医来给秦夫人查一查。”   秦禅月手里的手帕颤了颤,后垂下眼眸,道:“回太子的话,臣妇无事,只是前些时候在塔里,害了些风寒,一直就不见好,这么拖拖拉拉的,蔓到了现在,可能……养几日就好了。”   她回了这么一句话后,太子眼前又恍惚了片刻,后才道:“是孤不好,孤那时候,让你在塔里待了太久。”   他若是能早早将秦禅月放出来,若是不用这样的法子欺负柳烟黛,若是能忍一忍,忍到二皇子去就藩,大概就没这些事了。   秦禅月听出了一身白毛汗。   她哪里瞧见过这样的太子啊?她都习惯了太子心狠手辣的模样了,眼下太子突然变得和善可亲,甚至开始说自己做的不对,让她有一种太子好像脑子被谁踢了的感觉,但她不敢说,只抿着唇继续坐着。   太子以前从不觉得自己不好,但是柳烟黛没了之后,他有点良心发现了,开始真心实意的反思他自己了,却将秦禅月吓了个够呛。   秦禅月不说话,太子也不开口,两个人一个心里不安,一个魂游天际,看起来都是坐在这里,但实际上心都不在这。   最终,还是太子开了口,他道:“御医已经到了,秦夫人用一用吧,若是秦夫人重病不好,烟黛怕是会怪孤。”   太子提到柳烟黛的时候,语气凭空软了几分,好像这个人现在还活着一样。   秦禅月反倒被太子的语气激起了一点鸡皮疙瘩,她不可置信的抬头去看太子,竟然在太子的面上瞧见了一点化不开的悲切。   他的眉眼深邃,像是藏着一片枯死的木林,偶有一阵寒雨掠过,越发显得冷,这模样让秦禅月心里隐隐有些不忍。   以前太子不管站在那儿,都像是个野心勃勃的野兽,身上裹着冷冽的寒风,双眸中燃着火焰,而现在,太子却是这样一幅模样。   更让她不忍的是,他是因为秦禅月的谎言变成这样的。   秦禅月不由得想起了柳烟黛。   当时事情紧急,秦禅月其实根本都没来得及问柳烟黛发生了什么,只是听柳烟黛说,太子故意欺负她,还骗了她,她知道柳烟黛蠢笨,也知道柳烟黛有时候认死理,但是柳烟黛一哭,她就无心去问对错,一门心思的去帮柳烟黛做事。   现下都做完了,秦禅月才发觉,太子对柳烟黛好像也并不是全然没有感情。   艳丽的夫人坐在椅子上,手指抓着自己的裙摆,涂了铅粉的淡白色的唇瓣颤了颤,低声道:“殿下,烟黛——找回来了吗?”   她自然是知道答案的。   而那坐在椅子上的太子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只依旧坐着,神色平淡的回:“孤在查了。”   秦禅月垂下眼睫,心想,这就是还没查到他们。   如果太子真的查到了,现在就不会带御医来,也不会跟秦禅月这样好声好气的说话。   秦禅月脑子正思索间,突然听见外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匆忙站起身来,果真瞧见帘子被人抬手掀开,从外走进来一个大跨步的高大武将。   是镇南王,楚珩。   秦禅月心里一松,又缓慢地坐回来了。   她从见到了太子之后一直觉得心里面发虚,现在见了楚珩,才觉得好受些,左右天塌下来楚珩挡着,再大的事儿也落不到她脑袋上来。   楚珩进来之后,躬身行礼,后起身,一站起身来,楚珩便直接问坐在椅子上的太子,道:“殿下,眼下圣上如何?”   提到公事,太子看上去清醒了些,他那双丹凤眼定定地看到楚珩的面上,过了两息后道:“父皇重病,还不曾醒来。”   实则是人已经死了,但是太子目前没打算让这件事情冒出来,他想先找到柳烟黛。   而楚珩第二件事,问的就是柳烟黛。   “世子妃可寻到了?”他问。   和气若游丝,后背冒汗的秦禅月不同,楚珩眼下看起来理直气壮极了,甚至眉眼中带着一点淡淡的恼意,看上去隐隐间有点咄咄逼人的味道。   秦禅月又开始拿着帕子咳嗽了。   太子的神色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刚才怎么回复秦禅月的,现在就怎么回复楚珩,他道:“孤在查了。”   之前秦禅月听了这话就没继续说,但是眼下楚珩听了这话,却毫不犹豫的回道:“从大别山一别,柳烟黛失踪已经足够三日了,殿下,你该知道,两日之中还找不出来的人,应当已经死了。”   他们这些手底下沾过人命的都清楚,一旦有谁失踪了,最佳的拯救时间不过是六个时辰,超过六个时辰,基本只剩下一具死尸。   “死”这个字太过沉重,让秦禅月心口都跟着紧绷了一瞬,手指都快将手里的手帕给揉烂了。   她不敢说话,只抿着唇小心去看楚珩,她想,这个人怎么这么有胆量?明明干了那么胆大包天的事儿,现在竟然还敢逼到太子面前来。   而太子听到一个“死”字时,手臂上的青筋都跟着微微鼓起来。   他过了两息,才低声道:“不会的,柳烟黛不会死,二皇子不会蠢到杀了她,烟黛还有用。”   二皇子应该过来与他换啊!二皇子应该掏出来柳烟黛的消息,应该试图拯救二皇子自己,或者做出来一点什么别的事才对,没有人会杀掉柳烟黛的,因为柳烟黛现在是这天底下上最值钱的东西,她是太子的心头肉。   谁会杀了她呢?   “失踪已有两日的人,鲜少有活着回来的,更何况涉及了党争争斗,柳烟黛无缘无故不见了,结局定然好不到哪里去,这种事,太子比本王更清楚。”楚珩冷着脸道:“而柳烟黛失踪一事都是由太子而起,太子还不回人来给忠义侯府,眼下又登门作何?”   他这话说的十分怨气,倒是符合他这“受害者叔父”的身份,就是显得有些太过尖锐,似是明晃晃的在质问,人你找不回来,现在还有脸登门来看了!   坐在上座的太子眉目几次沉下,显然已经被镇南王激怒,但因为他自己本身就不占道理,且自己内心也背着几分自责,所以硬是忍着没有发火。   太子竟是被镇南王给压了一头。   说话间,楚珩扫了一眼秦禅月。   秦禅月瞧见楚珩那双眼的时候,心中突然闪过一道光亮,随后低咳着,转而猛地往地上一倒。   艳丽的夫人似是十分着急,一起身间突然倒了下去,将镇南王和太子都惊了一瞬,太子下意识想过去搀扶,但镇南王更快一步,匆忙将人抱在怀里后,又掏出来一个药丸来给秦禅月服下。   药丸入了喉咙,夫人渐渐悠悠转醒,一睁开眼,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她似乎是十分虚弱,气若游丝的说道:“哥哥——带我回南疆吧。”   抱着她的镇南王愣了片刻后,低低的叹了口气。   再抬起头时,那镇南王眉眼间多了几分无奈,他不再针锋相对,也不再与太子埋怨,只是用一种失去了孩子后的长辈痛苦而悲伤的目光看着太子,道:“殿下——烟黛已死,您大局已定,日后可登天阶,臣,该回南疆驻守了。”   “南疆远,吾妹病重,不知还能活几年,可否请殿下放吾妹与臣一同归回南疆?”   那嘶哑的声音落到人的耳旁,像是来自南疆的山语,在太子的心中回荡。   他们俩的演技不一定有多好,只是那一刻的太子无心去查,他的心底里被悲伤溢满了,凄清寒骨,痛楚在这一刻无限放大,又太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所以根本无法集中精神,自然也不能察觉到这些藏在真相下面的假意。   他没有那么理智了,他心底里的那些阴谋诡计阴狠毒辣都被后悔与愧疚泡软了,剩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悲,他没有什么精力去算计了,秦夫人的病重模样他也看在眼里,人在悲痛难过的情况下,确实会想远离这一块让自己难过的地方。   他望着自己的老臣,望着秦夫人,也望着虚空的那一块,像是一个没有力气气愤,也没有力气悲伤的行尸走肉,只望着他们,良久,他闭上眼,道:“你们去吧。”   他明白秦夫人的痛,所以他愿意放秦夫人走,最起码,秦夫人可以选择一个喜欢的地方死掉。   悲意流淌,他觉得自己孤独至极,什么都留不下,什么都没有,他像是又一次被抛弃了,在被母亲,被父亲抛弃之后,他被烟黛抛弃了。   就让他们都走吧。   他也走,他还有地方可去。   太子踉跄着从忠义侯府离开,去了当初与柳烟黛定情的茶楼。   ——   茶楼还维持着原先的样子,总让太子觉得他们好似回到了相遇的那一天。   太子绕过长长的街巷,行到茶楼之中。   整个茶楼都被他包下来了,日服一日的重复着过去的故事,一楼的台上有人在唱曲,包厢的窗户开着,有金吾卫在屏风后面燃烧炭盆和香薰,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太子行进去,站在地毯前缓了一会儿神,然后缓缓躺在了地上。   他一闭上眼,仿佛就能听见柳烟黛在他的耳畔呢喃,一声声的叫他殿下,叫他不要那么讨厌,叫他不要故意欺负她。   她越是那样哀求他,他越是要故意做这些事情,他要来咬她的耳朵,他要来啃她的脖颈,他要去抓她的脚腕,要在她惊叫出声的瞬间,看到她的表情。   她是那样可爱,他如何能不爱她,他如何能不想念她。   柳烟黛走了,他也死在了这一天,只有不断重复的回想,才能记起来柳烟黛的模样。   他沉醉在虚假的幻想之中的时候,身上那些钝痛似乎能减轻不少,但是当他清醒过来的一刹那,这些痛苦又会千百倍的席卷上来。   太子难以形容这种感觉,他只知道自己的心空了一半。   他的烟黛,现在到底在哪里?   太子睁开眼,入目的是一片安静的横梁,心底里汹涌的尖叫和悲痛似乎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他自己,孤零零的躺在这里。   太子在座位上慢慢坐起来,一眼正瞧见一旁的桌案安静的摆着。   在桌案上,还摆放着一本账本。   太子拿起来账本,随手翻开,就能看到柳烟黛狗爬一样的字,柳烟黛没读过多少书,他知道,柳烟黛性子笨,他也知道,之前他还想过,以后等柳烟黛跟他回了宫之后,就抽空教柳烟黛来写写字,但是现在,只有一个账本留给他。   他的手缓缓翻过这一夜纸张,恰好瞧见纸张上面画了一个小王八。   小王八画的很丑,一张脸很滑稽,且还在一旁写了太子两个字。   太子看了一会儿,才知道是柳烟黛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前骂过他,而他现在才发现。   过去的柳烟黛给他留了一个惊喜,他现在才看见,但当他想要抬起头,来找柳烟黛来算账的时候,眼前只有一个空荡荡的茶楼。   太子抱着那账本,想到那时候的柳烟黛,先是无意识的笑了两声,随后泪水夺眶而出。   ——   金吾卫推门而入的时候,正看见这样一个又哭又笑的太子,窗外的戏腔咿咿呀呀的唱着,像是某种癫狂的琴曲,太子在这个配乐里,第一次明白了“摧心剖肝”的滋味。   “殿下——”   金吾卫在一旁踌躇片刻,才硬着头皮拱手道:“宫里出事了,被囚禁的三皇子伙同党羽,杀进太极殿内,发现永昌帝已死后,开始宣扬是您屠父上位,后又去救二皇子,眼下,已经被金吾卫缉拿,事态紧急,属下急来禀报。”   坐在地上的太子神色恍惚了一瞬,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只在片刻之后,才道:“噢,孤忘了。”   还有一个活的三皇子呢。   顺便问问这个人,有没有见过他的烟黛吧。 第76章 撞破叔父婆母   永昌三十七年, 冬,大雪。   漱冰濯白间,眇视万里一毫端, 天地茫茫, 长安城被覆盖了一层白。   这些时日里, 忠义侯夫人病的越发重了,据说已经气若游丝,难以下榻。   镇南王便自王府中而出,久居忠义侯府, 亲手侍奉其妹,外人皆言,镇南王与忠义侯夫人兄妹情深。   而楚珩跟秦禅月一起下不来榻的时候, 京城里的天儿也是一变再变。   先是三皇子谋逆,被太子斩了, 后是永昌帝驾崩, 永昌帝驾崩之后, 万贵妃和二皇子悲痛欲绝, 一起下去陪永昌帝了。   看看,多么浓烈的夫妻爱意, 多么深刻的父子情分,这才是生死相随啊!   太子深受感动,大手一挥,把这一家三口葬一起了,让他们永生永世都睡在一起。   按理说, 皇帝都是要跟皇后同眠的,但太子不管这个,他又是大手一挥, 将被贬官、流放的李氏一族重新启用,再召回京来,并要将先皇后的坟迁回李氏祖坟。   至于三皇子一族,则连带着母族一口气灭了,九族全剿,血漫长安。   这几件事一起堆积下来,不是没人反抗,但太子已经不是太子了,他即将登基成天子。   他们反对不了天子。   太子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改年号,名兴元。   兴元帝登基后,手腕冷酷残暴,启用重刑,对朝中百官基本上都是“你敢顶撞我我就杀你全家反正我不在乎身后名你看看你在不在乎你全家”这么一副状态。   也有头铁的言官,但是死几个就没有了。   他这样的姿态,竟然真的使朝野为之一肃,贪官污吏什么的都少了极多,每日上朝的官老爷们醒来摸一摸自己的脑袋,发现还老老实实地放在自己的脖子上,顿觉开怀。   哎呀……活着就行了,非招他干什么啊!   别说这些文武百官了,就连刚从外面流放回来的李氏族人都没法得到兴元帝的好脸,他们以为李氏要复兴了,以为兴元帝会无限偏袒他们,但是实际上,兴元帝把他们带回来,只不过是看在他死去的亲娘的份儿上,他本人对李氏没有太多感情。   甚至,兴元帝还对李氏有些暗恨。   一是兴元帝打心底里就看不上废物,当初李氏一族连永昌帝都斗不过,现在也不配在他面前说话,所以他也不给李氏好脸色,二是偶尔想到当初他们母子俩过的苦日子,越想越生气,母族不利,外嫁女便挺不起脑袋来,兴元帝恨他们,还要把李氏老族长抓过来在母亲坟前跪上一跪。   兴元帝现在,平等的折磨每一个人。   他这样的做派,自然也有人偷偷念叨两句“暴君亡国”,但也没有人敢真的拿到明面上去说。   当然了,兴元帝也不是对所有人都是如此,他对镇南王和秦夫人态度就很好。   大概是因为镇南王当初辅佐他登基,为还是太子的他趟平了许多危机,所以兴元帝登基之后,对谁都是重拳出击,唯独对镇南王一脉十分宽和。   他不曾削镇南王的藩,也不曾打压镇南王的兵将,甚至还给镇南王百般奖赏,连带着秦禅月也一个劲儿被赐。   他对柳烟黛的思念与亏欠,全都落到了秦禅月的身上,秦禅月前半辈子受父兄庇佑,后半辈子受儿媳庇佑,一辈子享福的命。   兴元帝甚至想给秦禅月封个公主名号,但秦禅月在病重百般推脱,兴元帝才作罢。   兴元帝的姿态吓到了秦禅月,秦禅月做贼心虚,每夜都睡不好。   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从盛夏走到了隆冬,故事已经全然改写,走向了另外一个结局。   上辈子这个时候,她大兄死了,她被赶出了侯府,困在了一个破败老宅中,最终凄惨死去,而现在,她没死,但是一把闸刀也悬在了她脑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下来了。   她害怕,提心吊胆的根本睡不着,兴元帝对她越好,她越是提心吊胆。   再往后,秦禅月“越病越重”,镇南王便奏请离开长安,带秦禅月回南疆驻兵。   兴元帝沉默良久,最终还是点头允了。   镇南王离京当日,兴元帝想去骑马相送,又想起来镇南王当时在忠义侯府里问他“柳烟黛没找回来你有什么脸面上门”的话,最终,兴元帝没去送。   他只是远远看着长长长长的队伍,从早看到晚。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兴元帝到了晚间,才披着寒风回了宫中。   在这长安里,最后一个爱柳烟黛的人也没有了,从今天开始,他只能独自一人想她。   冬日雪重,许是感染了风寒,镇南王带着秦夫人离开长安的第一个新年,刚刚登基的兴元帝病了。   兴元帝还病得很重,没日没夜的睡,似乎要一直睡死过去似得,睡时又常有梦魇缠身。   他总是做梦,梦中有女,娇娇俏俏的窝在他怀里与他说话,他一低头,就可以摸到她鼓鼓的肚子。   九月底左右的身孕,到现在,已是临近新岁,眼下是五六个月的大小了,孩子会动了。   他欣喜的将手贴过去,想感受一下孩子动起来的样子,但他的手贴过去的瞬间,他摸到了冰冷的绸缎。   兴元帝在龙榻间缓缓睁开了眼。   入眼便是床帐与空寂的大殿,他不喜入睡时殿中有人,哪怕是在病中,也不允人近身,所以四周一片寂静。   这种寂静使人分不出今夕何夕,大殿上的锦缎拉着,瞧不见外面的天色,他躺在这里,像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人。   就在这种混沌之中,他又一次摸了一下身边的锦缎。   没有温暖的触感,没有饱满的曲线,只有冰冷的,顺滑的锦缎。   头顶上是金龙盘纹的床帐,其上金纹鳞片熠熠生辉,稍微晃动一下,游龙便随之而动,似乎要从那丝绢上飞出来一般。   兴元帝双目失神的望着这游龙。   这是他期盼了很多年的东西,只是真的得到的时候,又觉得不过如此。   就算是登上皇位,这世上也有他求而不得的东西。   他恨的人都死了,他爱的人一个都没留下,龙椅,权利,地位,在他眼里突然变成了无用的东西,不能激起他的半点涟漪。   柳烟黛的失踪变成了一个谜团,二皇子党不知道,万贵妃不知道,万夫人不知道,三皇子也不知道,谁都不知道,他解不开这个谜团,深深地无力裹着他,让他突然间回到了很多年前,回到了母亲离开的那一天,娘,他解不开。   后来他派了不知道多少人去大别山中搜寻,甚至派人放火烧山,火焰舔舐云层,他好像听见了阵阵鬼哭一样的哀鸣。   他要将这座山翻个遍,将里面的每一个洞穴都掏开,看看里面有没有藏着人,可是依旧没有。   她甚至没有留下一只鞋,一个发簪,她就那样凭空的消失不见了。   他不想承认柳烟黛死了,可是,好像只有这么一条路了。   柳烟黛大概死在了一个无人所知的地方。   梦中的一切如同雪花一般消散,只留下一阵阵彻骨的寒意,他像是赤身被丢在了一场荒芜盛大的雪中,无处躲避,只能任由这些雪一层又一层的铺下来,将他淹没。   他要死在兴元一年的雪里。   兴元帝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朝野间议论纷纷,民间亦有谣言,多数都是说兴元帝这个人暴戾恣睢,杀孽缠身,病成这样就是冤魂索命。   要不然,他那样一个正值壮年的武夫,怎么说死就要死呢?   大医院有为他诊脉过,但没什么用,他是心病,用不上这些,他的病就这样一日比一日重,后来不知道是哪个太监,听了一点旧事,便干了个胆大妄为的事儿。   他找了个与那位忠义侯世子妃有五分相似的圆润姑娘,挑了个好时日,将人送入了紫禁城,献给了病中的兴元帝。   兴元帝当时病的床都快爬不起来了,看见了这人,顿时来了力气,硬生生从床上站起来自己亲手拔刀将这太监剐了。   他很生气。   他很难形容这种生气,就像是他心爱的人被另一个人模仿,让他觉得恶心。   这也就是这太监进宫早,翻不出来九族了,不然兴元帝得将这太监祖坟刨了。   做完这一切,兴元帝似乎不止病了,他还有点疯了。   他不再在皇宫待着,而是开始出宫,他不再穿龙袍,而是捡起来太子时候穿的玄色衣裳,偶尔趁着夜色,翻进空无一人的忠义侯府,去一趟柳烟黛的厢房。   他甚至还记起来与柳烟黛一起在佛庙里说过小话的刘姑娘,他想,若是柳烟黛现在还在的话,就该跟着刘姑娘见见面,背后嚼嚼舌根,所以他特意一纸诏书,将刘姑娘召进了宫里,问了几句话。   他有时候,觉得他像是柳烟黛留在人间的遗物,他透过柳烟黛的眼,在看旧事旧友。   柳烟黛的故事停留在了某一刻,不再往前走,但是旁人的故事却一直在往前行,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不管是皇帝,还是普通的闺阁姑娘,都有自己的人生大事。   刘姑娘这时候都已经成婚了,成了林府的大少奶奶,与丈夫关系蜜里调油,但是跟婆母关系不怎么好,常吃婆母挂落。   兴元帝将人带过来之后,大概就是问一些小女儿家的私房话,比如刘姑娘成婚之后日子过的怎么样,柳烟黛不在了,他替柳烟黛来问一问。   那些柳烟黛兴许会感兴趣的话,兴元帝都问了一个遍。   刘姑娘胆小,见了他就害怕,战战兢兢的回了几句话,她也不敢说话,兴元帝问她就说,说她夫君性子好,说她婆母刁钻,说她给忠义侯府去了请帖但柳烟黛没来深感遗憾,说她在备孕,用药,但不知什么时候能怀上,说她婆母早就准备好了两个妾,只要她这边一怀上,那边立刻给她夫君安排过去。   这些小女儿家的事儿,本来兴元帝应该是不喜欢的,但偏偏,兴元帝听的很有意思,偶尔还问几句夫妻趣事。   当然了,他也不是什么都问的,他心底里的最后一丝底线让他没有问出来“你夫君有没有两刻钟”这一类的问题。   兴元帝与刘姑娘聊了一会儿,有一种柳烟黛也在一旁听着的感觉,大感满意,对刘姑娘一阵封赏,然后提了林大人的官职。   有兴元帝撑腰,刘姑娘的婚后日子滋润了不少,婆母也不敢作妖了,不过,兴元帝的病情没有得到丝毫好转。   他还是时常卧榻,睡得时间越来越久,他总会在梦中与柳烟黛相遇,与他们的孩儿相遇,他沉溺在这里,便舍不得离开梦境,时间一长,人便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偶尔起身时,照着古镜一看,都会认不出来他自己。   镜中的人依旧是原先那一张脸,但是看起来好像老了很多岁,一头青丝瀑发间夹杂了几丝白,原本宽厚而挺阔的背消减了不少,隐隐有几份形销骨立的模样,披着一身龙袍,也不像是九五之尊,反而像是不知道从哪儿爬出来的恶鬼,用那双幽幽鬼火一样的眼看着这人间,了无生趣。   他就这样熬过了第一个新年。   兴元一年,就这么平平淡淡的划过去了。   待到兴元二年四月。   这一年,汛期来的格外早又格外凶猛,北边的水患冲垮了桥梁与房屋,洪水涌过,万民被冲入鬼门关。   兴元帝为此日夜操劳。   调遣人手,治理水灾,安排人去就救灾,还要从国库拨出来大量的银子,每当有天灾,必定起人祸,北方又出了不少乱子,说是有些流寇,趁着民众落难,开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兴元帝又派兵去镇压。   伤了这一次,国本要五年才能养回来。   一切事情忙完后,还要向天祈福。   每每国生大乱,皇帝都要做祭坛,名曰国祭,用以求神佛怜悯,为自己的民众祈福,历代皇帝皆如此,用以安抚民心,安抚朝堂。   这一次的国祭,请来了一位很老的道长,说是已活了二百来岁,可沟通阴阳,能代替兴元帝去与鬼神沟通,去使那北方的亡魂安息。   兴元帝本来是不相信鬼神的,他说过了,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鬼神,他早就死了,他这辈子就没见过鬼神杀人,可是他的心底里又期待有鬼神,如果能有鬼神——   兴元帝看着那老道长,看了很久,最终请他去帮个忙。   兴元帝想问问故人安好,可有投胎,若是投了胎,能不能告诉他投了何处,他想要去找找。   道长笑眯眯的看着他,问他:“故人是谁?”   兴元帝沉默良久,道:“南疆柳烟黛。”   道长掐诀拈算,只笑道:“既然是南疆人,便该去南疆寻,南疆之地天灵水润,自有妙缘。”   道长笑眯眯的给了兴元帝一张符纸,只道:“圣上缘深厚重,远而未绝,只管去寻便是。”   兴元帝接过了符纸,怔愣了许久,最终决定去南疆微服私访。   他的这个念头来的突然,但是一旦升起来了,就势不可挡。   去岁冬时,秦夫人随着镇南王去了南疆之后,就再也不曾回过什么信来,只是听人说,秦夫人到了南疆后,将那一身病骨硬生生养回来了,绝境逢生,竟是没有病死。   这样想来,南疆应该是个好地方。   南疆,南疆,他以前只在书本上读过的地方,只在奏折上看过的战场,从不曾亲眼去看,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南疆南疆,南疆万里月明,月明月明,胡笳一声愁绝。   这是孕育过柳烟黛的地方,他想去看看。   兴元帝简单的在朝堂之中做了处理。   紫禁城中已经没有任何皇子了,之前的同辈皇子都被兴元帝杀绝了,兴元帝自己也不找女人,导致整个紫禁城跟个和尚庙一样清净,朝堂上的事倒是不少,不过也有宰相和内阁来办。   政事不算麻烦,兴元帝干脆对外称病重,人则出了长安。   反正他这登基以来,病重的时候也不少,宰相早已习惯,文武百官也早已习惯。   兴元帝就这么出了长安,坐着一顶高轿,慢慢悠悠,行向了南疆。   ——   此时,已经是五月。   五月份的南疆热的要命,蝉鸣自树梢间冒出来,声声不歇的喊个不停,烈阳炙烤大地,树木也被烧的卷曲叶子。   鸟儿自屋檐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掠过窗口,清风伴着鸟鸣一起吹进厢房间,将矮窗旁的女子缓缓叫醒。   矮榻上,女子慢悠悠的翻了个身,露出来一张白嫩娇粉的圆面来。   正是从长安失踪的柳烟黛。   那一日,柳烟黛从长安中离开,一路舟车劳顿,回到了南疆,进了镇南王的私宅里。   镇南王的私宅之中,用的都是镇南王的铁血心腹,一个个嘴巴严得很,将柳烟黛的身份瞒得死死的,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现在在这里,她又因为怀了身子,不便行走,所以不曾多出去,也少了很多祸事。   南疆跟长安不同,长安四季分明,夏日虽然热,却也没有那么热,南疆却是四季酷暑,厢房里就常年摆着冰缸,缸中塞满了薄荷叶,人一进来,便觉得周身冰凉,用以缓解暑气。   初初醒来时,窗外的阳光洒落在她的面上,暖洋洋的,柳烟黛打着哈欠,费劲的在矮榻间腾挪。   她又做了那些稀奇古怪的梦,梦里总有人摸她肚子,但是看不清脸,现在一睁开眼,又是燥热的南疆。   她也不将梦放在心上,自己慢悠悠的坐起来了。   她之前躺着,盖着一个薄薄的锦被,瞧不出来身子,现在慢慢坐起身来,便能瞧出来了,她是个孕妇。   她有一个圆滚滚的肚子,瞧着大的有点吓人,这人若是站起来,估计都瞧不见自己的脚尖,孕妇苦热,她一坐起身来,便拿起矮案上的凉茶一饮而尽。   一杯凉茶落了肚,柳烟黛慢慢的从矮榻上行下来,缓缓地在地面上站定,慢悠悠的开始扭动身子。   这是之前府里的药娘教给她的,说这孩子太大了,不好生,让她练一练这些东西,以后生孩子的时候能顺畅一些。   也如这药娘所说,她这肚子越来越大,里面的孩子十分健康,一天到晚能蹬她八百回,在肚子里面的时候就不老实,估摸着出来之后也一定很能闹。   她想,这孩子应该跟他们姓秦。   ——她之前跟还是太子的兴元帝分开的时候,就想,这孩子若是在舟车劳顿中掉了,那就是老天不让她留,若是能留下来,她就好好养,只当做是她自己的孩子。   反正,兴元帝是九五之尊,以后肯定也不少女人,估计也不记得她是谁了,到时候,这孩子就是他们秦府的人。   柳烟黛挪动完身子,简单的做了个操练后,慢悠悠的站起来,唤丫鬟过来给她更衣,她要去找婆母玩儿。   她来了南疆之后,没过多久,婆母就也来南疆陪她了,她跟婆母、叔父三个人生活在一起,就像是一家三口一样。   虽然每个都没血缘吧,但是又更似亲人,柳烟黛每天都要来找她的婆婆。   今日,柳烟黛正从廊檐下去找婆母,却意外撞见了叔父手底下的钱副将守在门口。   瞧见柳烟黛来了,钱副将便冲柳烟黛咧嘴一笑,道:“柳姑娘,我们将军有话跟夫人说,您先回去歇一会儿。”   柳烟黛有点狐疑,但还是乖巧的点头离开了。   叔父总是有事情来找婆母,每一次来都会将所有人都赶出去,不允许任何人在,只有钱副将可以守在门口。   每一次说话,都要说上一整个下午,有时候晚间也要说。   每次叔父来了,她都不能来找婆母,就算是来了,也得被钱副将挡回去。   也不知道叔父一天天怎么就有这么多话要和她的婆母说,难道他就没有自己的婆母吗?   柳烟黛今日本想转身离开,但是,在她转身离开的瞬间,却突然觉得肚子一阵疼痛。   她僵在原地,迟疑的低头看向自己的大肚子。   好痛。   腿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破了,有水不断流。   她不会是要生了吧?   她迟疑的这么两息,钱副将偏偏还被旁人叫走,说是长安那头传来了什么动静,有大事要跟镇南王说。   钱副将走的时候,柳烟黛还站在廊檐下没动,但钱副将也没太在意她——柳烟黛一向乖,说让她走她就一定走,不会故意去捣乱的,所以钱副将很放心。   当时柳烟黛对着钱副将的背影看了两息,没敢喊出来“我要生了”,她对男人还是有点警惕防备,不敢说“我羊水破了”,总觉得羞耻,沉吟片刻,她决定还是去找婆母吧。   虽然肚子有点痛但是也能走路,而且,婆母毕竟是个女人,还生育过,生孩子的时候,比起来钱副将,她更倾向婆母。   柳烟黛就这么摸去了厢房里,到厢房之前,她还想喊一声“婆母救命我好像要生了”,但是没有力气喊不出来,只能用尽浑身力气,推开了厢房的门,又行到内间里。   内间之内热火朝天,隔着一道珠帘,她看见叔父和婆母难舍难分的亲在一起。   柳烟黛猝不及防,惊叫着“啊”的一声扑进了内间的地面。   ——   “烟黛!”床榻间的秦禅月震惊的跳起来,先抽了楚珩一巴掌,又赶忙跑过来:“你将柳烟黛吓晕了!”   楚珩闷哼一声,没说话。   倒在地上的柳烟黛在闭眼装死和睁眼爬出去之间左右为难。   孩子你要不赶紧出来吧娘一个人有点扛不住了。   天啊!还不如跟钱副将说呢! 第77章 朕找到了   兴元二年, 五月底。   南疆。   临近六月,正是雨季。   南疆这一片本就热,下过雨后, 更潮, 潮热交杂在一起, 水木便生的十分高大,阴凉潮湿处有腐烂的草木根茎,散发出一种植物死掉后的气息,引来各种小爬虫。   这里是最适宜虫兽繁衍的地方, 曾有人传言说,南疆是西王母沉眠之地,所以, 这里的虫都带有几分神性,它们或多或少的被赋予了神秘的力量, 再经由人的鲜血浸泡, 吞噬同类, 蜕变成蛊。   蛊虫与寻常虫子不同, 寻常虫子吃草木,在树林的树叶之下结茧产卵, 日复一日的活着,在它们的世界里,兴许都不明白什么是人,什么是死,也不明白自己是什么。   但蛊虫不同, 蛊虫不再吃草木,它们开始吃人,它们开始在尸体的腐肉上产卵, 滋生的速度与毒性与日俱增。   兴许是跟人混久了,又兴许是得到了人血的滋养,这些虫通了人性,便也格外像人,它们也变得贪婪,人们贪图它们的神奇功效,它们贪图人们的血肉,所以南疆常有一些练蛊人被蛊虫反噬,被吃成一副骨架。   因此,这次兴元帝此次上路,特意带上了蛊医相随,避免被人投蛊虫陷害,当然,就算是没有蛊虫,单单防毒也是需要蛊医的。   南疆虫猛,多数都有毒,经常是走路上被咬一口,两个时辰内人就没了,救都来不及。   什么“五步蛇”,“鹤顶红”,在南疆遍地都是,所以南疆人身上都会带一些草药和急救的药丸,方便随时吃一吃,若是来不及,也有生猛些的法子,便是什么虫子咬了你,你再去寻几条毒性相克的虫子再咬一下你自己,搞个以毒攻毒,剑走偏锋,说不准还能活下来。   听起来是有点匪夷所思,但是在南疆这片地方是常事,至今,大陈人之涉足了南疆二十四山中的十分之一,另外十分之九,依旧是未知的草木与毒虫,所以蛊医很有必要。   从长安行到南疆,这一路上越走越热,大部分随行的人都苦不堪言。   出了北方的城,越往南走越落后,城内都没有什么城墙做坊市,就是一堆人住在一处,出了城处处都是山。   南疆山多,根本没有大路,想过去就都得走山路,而南疆水草又茂盛,一条路要是不经常走,过段时间就被新长出来的草木给埋了,不熟的外来客走几步都容易迷路,会死在里头,穷山恶水又出刁民,南疆山多,就多流寇,有些外来客躲过了虫子躲不过人,为了安全,所以只能跟大型走商一起走。   兴元帝上路之后,光有金吾卫还不够,金吾卫人生地不熟,而他也不想惊动这里的官员,干脆租赁了一个专门走南疆路的镖局一道护送,镖局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这客人尊贵,不可怠慢,所以一路精心伺候着。   没来过南疆的人很难适应这里的天气,走两步路身上就湿透了,汗液将衣裳全都浸透,摸着热潮潮的,再走几步路,布料又会被热干,然后皮肤其上会凝结出一层黏腻的汗,重复几次,闷的人难受极了。   但脱衣裳,赤身行走是万万不行的,因为南疆水土多虫,这些虫可以钻入人的身体内繁衍,顺着耳朵、鼻子爬进去就完了,更要命的是,南疆山中多水洼,水洼中多水蛭,一脚下去,水蛭爬上来吸血,能将人活活吸死,所以走在山路里的人必须穿铁靴。   这种精铁做的靴子沉重闷热,但很有用,最起码人趟进山路里的时候能保证你不被水蛭吸干血,虽然这种靴子能把脚捂出水汤来,但是好歹能留你一条命,所以全民进山都要穿铁靴子,那种敢穿草鞋进山的,都是身有蛊虫的人。   只有身上有虫子,才能不怕别的虫子,但蛊虫有反噬的风险,寻常人难养。   兴元帝的马车到这山里就不能用了,马儿也走不了这山路,一蹄子踩水洼里,虫子一爬马就死了,外来的动物很难在山中存活,所以没有马车,只换成了轿子。   偶尔,兴元帝还会随着这些人一道儿走下来。   他在这里见到了大丽花。   大丽花这名字俗,不如什么姚黄牡丹腊月红梅好听,它长的也不秀气,粗枝大叶,甚至能比人高,花盘有人的脑袋一般大,各种颜色都有,姹紫嫣红的生长在山路中。   兴元帝见到了这花,便像是突然间回到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侯府的忠义侯刚死,他不安好心的去侯府吊唁,心里想的却都是柳烟黛。   他去寻她,就看到她在大丽花看遍的山路中雀跃,旋转,像是一只蝴蝶。   他不怀好意的靠近她,故意去撞她,然后又去拥她。   她不懂这些,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见面都会撞上他,她只是茫然地抬起脑袋来,红着面与他赔礼。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胸前瑞雪阳斜照,眼底桃花引人醉。   想起那些事,兴元帝便去让人摘来一朵大丽花。   侍卫摘来了一朵暗粉色的,花头并不大,大概也就有人的手掌一般,花香馥郁,一送到身前来,那股芬芳便直扑兴元帝的面。   南疆的姑娘,南疆的花,都这样美的让他挪不开目光。   兴元帝怔怔的看了许久的花,决定亲自在南疆走一遍。   兴元帝身边跟着的人都害怕他病重、直接死在南疆,偏生兴元帝真的来了南疆之后,身子骨反倒越来越好。   他身子里那些沉重的,经久不散的寒气在这热燥之中被渐渐蒸发,他久违的感觉到了一阵暖意,当他的双脚踩在地面上的时候,他无法控制的爱上了这个地方。   这里,就是孕育过柳烟黛的地方吗?   他来到了此处,是不是也途径过很久很久以前,柳烟黛所走过的路?   这一片陌生的土地是那样博爱,滋养着兴元帝这样一个异乡人,给予他温暖的力量。   兴元帝想,怪不得秦禅月来了这里就活下来了,南疆,真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他就这样,一路行入南疆。   兴元帝来这里的时候,并不想去见镇南王,他一直因镇南王当时对他的斥责而耿耿于怀,他也不想去见秦禅月,他也对秦禅月当时那副气若游丝、悲切的模样感到愧疚,所以他只打算在南疆绕一圈,去寻一寻之前老道长和他说的缘分。   他的缘分——   站在南疆的异乡人伸手,缓缓摸向自己的胸膛,抚着胸口处贴合的符咒,半晌,落寞的垂下了头。   他这一生,亲缘浅淡,兄弟反目,唯有一爱人,也不知流落到了何处去,偏上天又给了他无边富贵,让他坐万人之上。   他不知道他的命是好还是坏,他只是步步向前走,向南疆朝圣。   若南疆真有西王母,可否将他的瑶池仙还来呢?   故事的方向早已被重生者搅动去了未知的方向,千佛万道,诡谲难辨,世人都不信鬼神,但偏偏又有那么多机缘巧合,叫人难辨结局。   行在其中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背着沉重的遗憾,一步又一步,行入了南疆,这片神秘莫测的山林,翻起了下一个篇章。   ——   与此同时,南云城,镇南王私宅内。   镇南王私宅坐立在南云城的最中心,藏在一处坊市之内。虽身处闹市,但是周遭都被镇南王的亲兵左右把持,院里院外,从不曾有人闯入。   本来这一处私宅就是镇南王随意购置下来的产业,也不曾多来住,但秦禅月来了之后,死活不肯与镇南王住在王府——她要脸面,不肯让别人知道她与她的哥哥搞在了一块儿,所以非要住在外面,镇南王便将这一处收拾下来了。   私宅内本来什么摆设都没有,处处只有干巴巴的大理石地面与千篇一律的树,秦禅月瞧着太单调,便命人将私宅中的大理石地面都刨了,重新规划栽种,种荷养湖,引渠搭亭,处处皆按着她的喜好来弄的,硬生生在南疆的私宅里造出来了一个小侯府来。   秦禅月爱花,还是品花高手,什么样的花,什么样的瓣,什么样的枝丫,她都能说出来个一三五九来,以前在长安的时候,便将一整个侯府弄得花团锦簇,现在到了南疆,更是种花种个没完。   镇南王私宅中事儿少,偶尔就是三个主子住到一块,秦禅月不愿意将她与楚珩的事情挑明,楚珩只能憋憋屈屈的偷偷来。   素日里楚珩就没少胡闹,他们到了南云城,就相当于到了楚珩的手心里,他早就不甘与晚间陪着秦禅月了,所以白日也要拉着秦禅月折腾。   秦禅月以前还挺纵容他,谁料这一回碰上了柳烟黛的事,惹得秦禅月大怒,认定是楚珩将柳烟黛吓早产了,骂了楚珩一路。   楚珩也不说话,只是被骂的时候又在心里面盘算小九九。   他不愿意让柳烟黛再黏着秦禅月,他倒不是讨厌柳烟黛,只是柳烟黛每次过来,秦禅月都要将他推到后面去,只要柳烟黛来了,秦禅月就要先陪柳烟黛。   他将柳烟黛送过去给秦禅月,是让他安心的,不是让柳烟黛来争宠的!   更可恨的一次,是他们有一回在花园花阁里弄到一半,柳烟黛来了,秦禅月硬生生让楚珩自己拿着衣服裤子翻墙走了,事发匆忙,他连裤子都没来得及穿,回头还被钱副将撞见了。   钱副将虽然不说话,但是他会偷偷笑啊!   楚珩想起来这些糟心事儿,就想,早知道把柳烟黛丢回长安去了。   他思索间,柳烟黛已被匆忙送入了厢房待产。   私宅中早就请来了几位手法老练的药娘,专门伺候着柳烟黛,这方柳烟黛一进厢房里,那头便是几个药娘一齐上阵,什么人参老汤一口气儿全用上,还有药娘掏出来一碗孕妇专用的麻醉沸,让孕妇饮下去,生孩子都不痛。   一群人安排这些的时候,还有药娘安抚秦禅月:“早产是好事,这胎儿太大了,在肚子里养的齐整壮硕,出来后不虚弱,若是再待下去,胎儿太大,反倒难生出来。”   当时正是盛夏午后,药娘说这些的时候,一阵阵尖叫声从门框里面透出来,听的秦禅月后背发汗,整个人骨头都跟着发软。   她也是生过孩子的女人,但她身子骨可比柳烟黛好太多了,她活了三十来年,从不曾得过风寒,年过三十依旧能跳起来抽人两嘴巴子,浑身腾腾的冒着劲儿呢,柳烟黛却不行,这孩子从进了侯府就虚,后来怎么都补不回来,生育又是伤筋动骨的大事儿——   秦禅月越想越觉得后背发麻,人往后一软,虚空的一抓。   楚珩正站在她一抓的地方,顺着她的手向前一迎,直接将她整个人拥在怀里,在她惶惶的片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无碍,烟黛无事,放心。”   秦禅月几乎站不稳了,在大热天里,手心间竟是出了一手的潮冷汗水,心口处一阵阵发凉。   院中有一石凳,楚珩便搀扶着她行过去坐下,再命人取来点冰饮子给她用。   夏日间最好用酸梅果饮,碎冰碰壁当啷响,秦禅月饮下几口,便觉得心里面好受了些。   她当初生孩子还算顺利,不过两个时辰就生下来了,思索间,秦禅月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眼下正是午时,烈阳之下,再过两个时辰,大概是申时。   秦禅月失神的盘算这些的时候,钱副将从一旁面色不大好的走过来,向楚珩打手势,楚珩顿了顿,扫了一眼秦禅月,随后渐渐退到钱副将周遭。   钱副将扫了一眼秦禅月后,又偷偷摸摸的扫了一眼厢房间,厢房门口不断有婆子们跑来跑去的烧沸水,泼血水,送汤药,里面的尖叫声一声比一声高。   听着那动静,钱副将都觉得害怕,他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随后与一旁刚走过来的楚珩道:“启禀王爷,长安那头来消息了,说是,兴元帝已经许久不在宫中出现了,从洛阳那边倒是来过消息,说是有人在路上瞧见过兴元帝,但是不敢确认。”   站在廊檐下的楚珩神色平淡,瞧着没什么波动。   但熟悉楚珩的钱副将知道,楚珩现在心里肯定也是翻天了。   楚珩忌惮兴元帝,一是,之前楚珩将柳烟黛从长安带回来,一路带到南疆来,这是欺君之罪,之前兴元帝在长安闹得动静他也知道,兴元帝至今不曾娶妻纳妾,后宫空的跟刚赈灾完的国库似得,任谁都知道兴元帝放不下柳烟黛,眼下柳烟黛要生了,兴元帝突然出现,让楚珩心里不安。   二是,帝王和王爷之间,本身就存在敌对关系。   大陈是采用分封制,王爷的领土是王爷的,跟皇上没什么关系,所以每一个皇帝在登基初时可能会放任封王不管,但是后期一定会想方设法削藩,皇帝想抢回王爷的东西,但是王爷也不愿意给——一直以来都是我的东西,凭什么给你呢?更何况,给了一次是不是有第二次,第一次要东西第二次是不是就要命了?所以王爷不会退。   而兴元帝,这个人掌控欲太强,他这一趟跑到南疆来,说不准要闹出来什么事,楚珩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来,但既然人来了,他们就得接招。   站在廊檐下的高大男子先是平淡的瞥了一眼厢房里,后是环顾四周,看了一眼坐在石桌旁的夫人。   瞧见夫人饮用冰饮子时舒缓的眉眼,楚珩的眉头也渐渐松开。   他想,不管什么事,只要秦禅月还陪着他,这就很好。   “先装作不知道。”楚珩道:“将手底下的兵都看严实了,任何小事都不能放过,不能让他抓到把柄。”   自古以来,皇帝要削藩都是要理由的,比如,某位王爷欺男霸女,做了什么恶事,需要削藩,再比如,某位王爷其下子嗣干了什么倒行逆施的事儿,总之,得找出来点理由来。   只要让兴元帝找不到理由,他们就能安全一半。   还有,这厢房里——   “将这里看牢了。”楚珩想了想,又道:“不要让夫人和姑娘知道。”   这些事,不是她们两个女人能管的,告诉她们反倒让她们心下不安,眼下又正是生产的节骨眼儿上,定然不能让人知晓。   “是。”钱副将领命而下。   钱副将踩着铁靴离开此处的时候,厢房里的柳烟黛正在生孩子。   床帐被高高挂起来,一群人在她耳边喊,用力,挤,抬腿——   厢房的窗户开着,外面偶尔有鸟叫声掠过,但是柳烟黛已经无心去看什么鸟儿了,她只听见旁边的人一声接着一声的喊。   “用力啊,姑娘,姑娘!用力——”   “姑娘,用力啊——”   一叠声的动静钻入到脑海里,像是某种梦魇,但是柳烟黛没有力气,只有痛,痛的要死的时候,一个药娘给她灌了一碗药。   这似乎是一碗麻醉沸,药进了嘴里,她没那么疼了,只觉得头脑发昏。   好昏,好困。   她像是要睡了,但是她又清晰的知道自己没睡,她处在一个朦胧的边界,好像听见了有人在她耳边喊她。   “烟黛,烟黛,朕来找你了。”   她缓缓睁开眼,在一片虚无的、混沌的白之中,她的身侧有一个人,她一睁开眼,就看到了一张有一点点熟悉,但是又很陌生的脸。   有一点像是那个王八蛋太子,但是看起来又老很多,他乌黑的鬓角间多了几分白发,不再像是年轻时候那么锋芒毕露,反而多了几分沉稳,那双丹凤眼也不再充满戾气,而是向下垂着,像是浸挂了霜的枝丫,透着几分萧瑟寂寥。   他也舍不得眨眼,只一直盯着她看,他只有在梦里能看到她。   而柳烟黛却是第一次在梦中这样清晰地看着他,她茫然的看着他,伸手去摸他的脸。   竟然还有触感。   她一摸他,他就一直神神叨叨的说话。   “朕来找你了。”他说:“朕一定会找到你的,你投胎了吗?”   柳烟黛疼的要死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他,只是在梦到他的时候,就把这些痛苦都赖在了他的身上,哭着骂他。   “都怪你,都怪你我才要生孩子。”   “生孩子好痛——”   “你好讨厌啊,只有两刻钟就算了,爽不到就算了,我还要生孩子。”   “为什么不是你生孩子啊?”   她在梦中哭哭啼啼,而在她一旁的人怔怔的看着她,也跟着落下泪来。   这虚无的梦境并没有持续多久,在某一刻,她听见了一阵嘹亮的哭声。   柳烟黛从“睡梦”之中猛地惊醒,一睁开眼,就看见自己回到了那厢房之中,刚才的荒芜的,寂寥的、带着冰冷水汽的梦转瞬间便消散了,她回到了厢房之中,躺在柔软的床榻之上,就好像是根本不曾出去过一样。   那应该,就是一场梦吧?   在她的旁边围绕着几个嬷嬷,瞧见了孩子,都喜气洋洋的高兴,一叠声的在她耳边喊。   柳烟黛的耳朵嗡鸣了一阵,才听到她们在喊什么。   “姑娘生啦!生啦!是个男孩儿!”   “哎呦,这大胖小子这个壮啊!”   “姑娘快看,老身可是头一回看见这么康健的小男孩儿,听听这动静,多好听!”   “正赶上过几日红米节,可去讨个花头来!”   一群人在她耳边嗡嗡嗡嗡的喊来喊去,她顺势抬头一看,就看到了一个皱巴巴的脸出现在她面前,看上去丑死了。   柳烟黛拧起眉头,心想,完蛋,像他爹。   一旁的嬷嬷则是一阵大喜,转头就出去报喜,又命人来给柳烟黛清洁,收拾身子。   不过片刻,秦禅月便匆忙跑了进来,先是拉着柳烟黛的手落了两滴泪,随后转头又去逗小孩儿。   秦禅月逗小孩儿的时候,自然是让小孩儿喊祖母。   等到将孩子送下去给奶娘喂奶的时候,秦禅月摒下了旁人,拉着她的手才与她道:“我与你叔父的事,不曾与你说过,你莫要怪婆母不与你言谈。”   柳烟黛只摇了摇头,她不在乎这个,反正她婆母对她好,她叔父也对她好,对她好的人都在一起,她不在乎什么旁的,她只心想,以后这孩子的辈分还不知道怎么论呢,她以后见了叔父,都不知道是叫叔父还是叫公爹。   算了,各论各的吧,我管你喊叔父,你管我喊儿媳。   她们婆媳俩一起凑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千里之外的一处驿站内,兴元帝猛地从床榻之间坐起来,随后踉跄着翻下了床。   缘分,朕的缘分。   他一摸胸口,只摸到了一手已经燃烧成灰的符纸。   “朕找到了——” 第78章 朕病了   烟黛, 烟黛——   兴元帝从床榻间行下来,赤着脚在驿站的地面上走来走去。   木头的二层阁楼被他踩出响动来,他也无心在意。   睡梦中的一切在脑海中重映, 被抚过的面颊还带有阵阵余温, 兴元帝浑身发颤的抓着那一把黑灰一样的符纸, 感受着符纸带来的温度,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的烟黛,他听见了。   他无法与任何人诉说神迹的指引,他也无法告知任何人他此刻的感受, 人总是有灵光一闪被神眷顾的时刻,任何外物都无法理解这一瞬间的通灵之感。   他比任何时候都确定,他的烟黛就在这里, 他的骨血发出奇异的嗡震,魂魄的思念是命运的指印, 冥冥之中似有神母为他引路, 他听见了山川的声音,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柳烟黛涨的红彤彤的面。   柳烟黛摸过他的脸。   他的孩儿, 他的孩儿,他的孩儿——   他听到了, 它们告知他,就在这,就在这。   他的梦从没有这样清晰过,他即将找到。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这是失而复得的珍宝, 只要一想到她还在,他濒临枯萎的死木疯狂生长出新的嫩芽来,铺天盖地, 呼啸着在他的身体里疯长。   他的烟黛在生孩子,他们的孩子,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孩子该叫什么名字呢?他的孩子,那是他的孩子!   兴元帝在驿站的厢房之中走来走去,一贯苍白的面上浮起几分潮红,南疆,南疆,神眷之地,神眷他!他是皇帝!这是上天该给他的神眷!   他用力的捏着手中的灰烬,那些飞灰轻而又轻,薄而又薄,在他的手中被捏碎,黑色的痕迹黏在他的手掌上,散发出阵阵淡淡的焚香气息,他贪婪的嗅着这个味道,第一次相信了鬼神之说。   这世上,竟真有神迹。   直到许久之后,兴元帝才从这种兴奋之中抽离出来。   抽离出来之后,是一场巨大的荒芜。   他依旧站在这个空荡荡的驿站厢房中,一切都与原先一样,可是又好像不一样了。   他是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但是结果呢?   他还站在这里,柳烟黛依旧不知道去何处寻。   他真的听见柳烟黛的声音了吗?那会不会是他的一场幻境?   以前他做梦的时候,给他看病的御医说,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听那话,就差指着他鼻子说他自己在幻想。   他有时候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幻想,那些睁开眼后都看不见的东西,会是真的吗?   兴元帝又陷入了一阵混乱。   他站在原处,第一次觉得他好像真的病了。   如果没病,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已经找到柳烟黛了呢,这里分明没有任何人。   他病了还是没病?他分不清了,他只知道,他的心被掏空了,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洞,干涸的连一滴血都流不出来,往里面看,能看到枯死的筋脉。   他站在原地,在南疆的潮热天气中,又迎来了一场暴雪。   ——   兴元帝又病了。   这一次的病来的十分奇怪,并不虚弱,只是不断地卧榻,他似乎很想睡觉,但是人的一日时间都是有限的,他睡不着了。   可他要睡着,可他要睡着啊!   所以他开始吃那些昏睡的药,一路吃,一路睡,这一路上走了半个月,兴元帝就睡了半个月。   在一旁伺候的太监人都快吓晕过去了,圣上开始嗑药了啊!永昌帝都是三四十来岁开始磕的,他们圣上怎么二十来岁就开始磕了!   这还得了啊!这要败了身子,以后他们大陈要绝后了!   别的王朝好歹还有些什么宗室王储之类的,但他们大陈的人都被兴元帝给杀光了,兴元帝现在连个后都没能留下!   太监急的团团转的时候,他们已经进了南云城。   南云城距离南疆很近,在地图上不过一线之隔,而真身到了此处之后,才能真切的感受到这“一线”有多危险。   入了此城之后,几乎处处都是盘查,没有专用的入城令根本难以行入,生怕那个南林蛊人钻进来下毒,南云城还有专用的缉蛊军,每日在城中巡逻,每每来了大型走商,他们都要挨个盘查,而且南云城有固定的走商住处,所有来此的人都必须统一管理,想进南疆二十四山里采药都需要有南云城的入山令。   如果遇到敢独自越过边防线,进南疆山中的人,都按照南蛊暗探来处置。   兴元帝当时正在走商队伍里,因为没有露出身份,所以也随着这群人一起住在商人专用的驿站之中。   驿站极大,天南海北什么人都有,四周还有专门售药的坊市。   兴元帝因为睡不着,磕了很多药,但是怎么磕依旧睡不着,所以特意让蛊医去买药。   南云城这个地方,四处都是药,足够他睡很久。   一旁的太监心想这可不行啊,兴元帝这么吃药迟早会出事的,要是他就这么死过去,他们这群太监脑袋都得被人砍了。   于是,这太监便去外头摘了两朵大丽花,当做摆盘,放在了兴元帝的驿站厢房桌案上。   花艳,一黄一粉,嫩生生的插在木头盒子里——这盒子本是用来插筷子的,驿站里的走商都很糙,自然没有什么金贵摆设,他们这群人上路本来也带了不少金银丝软之类的东西,但是越走越难,趟过山路的时候就都为了卸重而放下了,眼下也找不到什么好东西,只能这么随便一插。   但这木头筷盒乘着花枝时,却别有一番野趣,兴元帝半睡半醒间,就盯着这两朵花发呆。   大丽花散发着淡淡的馥郁芬芳,静静地飘散在他四周,他仿佛又嗅到了那种生命的,流淌的活劲儿。   一旁的太监适时的说上一句:“圣上——南云城外头开了很多花,山色空蒙雨亦奇,正是出去踏青赏玩的时候,圣上岂不出去瞧瞧这乡土人情,人间仙境?”   兴元帝本不想去的,他的骨头被禁锢在了这腐朽的身子里,难以动弹一步,但是那些花香吸引着他,想引他去一个没有痛苦的,美丽的,流淌着甜甜的花蜜的地方。   他的手指一颤,随后缓缓抬起。   太监赶忙上前扶起他。   兴元帝就这么随着太监的搀扶,一步一步从床榻间走出来,行出驿站,走入了这南云城之中。   ——   与此同时,南云城内,私宅之中。   前儿日子里,柳烟黛添丁生子的消息被捂在府中,摁的紧紧的,外面的人都不知道,虽不能大大方方的出去庆祝,也不能宴请旁人来府中吃饭,但府内却结结实实的热闹了好几日,秦禅月来回赏了三波赏钱,一整天都喜气洋洋的。   柳烟黛不能起身,只在卧榻间躺着,孩儿的事儿有奶娘操劳,而除了奶娘以外,还有一个秦禅月。   秦禅月已许久不生子了,现在见到幼儿却是欣喜十分,大概是柳烟黛生下来的孩子,她怎么看都喜欢,逗弄了许久,才记起来问孩子取什么名字。   柳烟黛想了一会儿,既然是男孩,那便应该取个大气些的名字,她纠结了一会儿,道:“秦铮戎?”   听名字就是个很能打的。   秦禅月赞同点头:“好名字,这孩子以后可以入秦家军,塞给你叔叔做养孙。”   虽然柳烟黛见不得人,但是这孩子却可以见,而且,总不能亏待了他去。   柳烟黛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会儿辈分,已经完全算不明白了,决定就此投降,干脆道:“都随婆母安排。”   这孩子生下来了,她也算是轻了一半儿的心。   秦禅月每日高高兴兴地逗弄小铮戎。   铮戎刚刚出生的时候,面色红红的,脸也皱巴巴的,瞧着像是个小猴子,但是现下养了几日,皮长开了,便显得可爱多了,圆滚滚的脸蛋,粉嫩嫩的唇瓣,很像柳烟黛。   秦禅月喜欢极了,甚至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不肯将孩子撒手给嬷嬷,只自己带着睡。   好几日,楚珩来了府中后,都被这破孩子给挡回去,有一回,他好不容易摸到床上,才刚亲上秦禅月的脸,这孩子就开始哇哇哭。   秦禅月硬生生将他从床上踹下去,自己去侍弄孩子。   楚珩被踹的脸色青紫,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后,气的想把另一个厢房里睡得香甜甜的柳烟黛拎起来。   这就是你生的孩子?   得亏他没有孩子!   以前只有一个柳烟黛的时候,楚珩的位置是排在柳烟黛下面的,好,现在又来了个孩子,楚珩的位置又排在了这个孩子的下面。   怎么能越排越低啊!   楚珩已经连着半个月没有搂着香甜妹妹睡觉了啊!   但是他的咆哮和憋闷秦禅月都顾不上,因为这小屁孩子又要喝奶了——这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寻常孩子一晚上喝三回夜奶,他一晚上要喝十回,大嘴一张就是嚎,两眼一挤就是哭,谁伺候他都要被扒一身皮。   秦禅月累的慌,就把楚珩往外撵,楚珩连着好几日都被迫睡在外面。   这艰难地带孩子的日子熬过了一个月。   孩子过了一月,身子骨似是壮硕些了,偶尔也能抻着脖子立起来了,柳烟黛结结实实的坐了一个月的月子后,也终于能起身走一走了。   她身子骨本就一般,生了个孩子更是虚弱,秦禅月舍不得她亲哺,便将多寻了几个奶妈照顾孩子,让柳烟黛出去自己转转。   她也是生育过孩子的女人,知道生孩子极为费精神,费力气,寻常人生完孩子,都会因为身子骨不好而觉得难受,越是这个时候,越当出去转上一转,不能全然围着一个孩子来。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全都扑给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那做母亲的自己会觉得很痛苦,缓不过劲儿来。   这孩子啊,在三岁以前,都是消磨人的东西,若是可着母亲一个人霍霍,能活活将母亲拖累死,他们这些旁的人就是该多伸伸手,让母亲能够短暂的脱离母亲的身份,如果有一些朋友能与柳烟黛一同说说话就更好了,奈何柳烟黛没有,那便不如出去凑凑热闹,找人多的地方逛一逛。   秦禅月便兴致勃勃,道:“今儿晚间正是过节,你身子若大好了,就出去转上一转,受受喜气。”   南云城今日晚间有一个红米节,是这里的习俗,各户人家会做出来一些小吃出来送人来吃用,还有洒水请福。   秦禅月开了口,柳烟黛自然应下,她这一个月在厢房之中躺的骨头都快酥软了,能出去转转是好事,但她还有点舍不得孩子。   这孩子,初见的时候,她觉得太像那个讨人厌的太子,但是养着养着,她突然就开始喜爱的不得了,一日都不想离开他,现在她只不过是出去转一转,她就开始舍不得了。   母亲与孩子就是这样的共生体,孩子消耗母亲,母亲又心甘情愿被消耗。   柳烟黛要出门的消息,在这私宅之中转了一圈,落到了钱副将耳朵里后,钱副将匆忙去跟楚珩禀报。   钱副将来的时候,楚珩正在镇南王府处理最近的公务。   镇南王府的一切都如以往一般,似是没什么变化,被新雨冲刷过的大理石静静的躺着,过百年后也是如此,钱副将熟练的绕过长廊,行过一道正阔门,踩着齐整的大理石进了书房。   当时正是午后,书房之中堆满了各个卷宗,楚珩正挨个看过。   午后明媚的阳光之下,可见楚珩平淡的眉眼。   他是王爷,又是这一方镇守节度使,有权又有爵,相对应的,他就得日日来处理这些公务。   税收,军耗,抚恤金,桩桩件件,都是繁琐的事儿,他若是不过心,下面的人一定会糊弄他,他正扫过一卷文档时,钱副将行进来汇报了这件事。   楚珩头都不抬,问道:“最近有兴元帝的消息吗?”   这两个女人现在还不知道兴元帝即将到南疆,或者已经到南疆的事,否则秦禅月一定不会让柳烟黛出去。   一旁的钱副将低头道:“一直都不曾找到。”   之前他们就猜测兴元帝会来南云城,但是他们左扫右扫,愣是找不到人——也不能怪他们,实在是南云城太大。   南云城四通八达,且有一部分直接绵延进山脉之中,人力难以摸透,兴元帝从大路走过来,他们能看见,但是兴元帝从山路走过来,他们真找不到方向。   他们只知道兴元帝来了,却不知道兴元帝具体来到哪儿了。   “无碍。”楚珩听了这信儿后,想了想后,语气平淡道:“左右是南云城中,闹不出什么大事,你仔细看紧她们两个便好。”   瞧见王爷眉眼间的一片冷淡,钱副将心里提着的石头也渐渐落了下去。   是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王爷还从来没怕过谁呢,别说是兴元帝了,就连永昌帝当年都没从王爷身上讨到好处!一个兴元帝又能做什么?他敢来打南云城吗?   更何况,他们眼下在南云城,这儿姓南,镇南王的南,天子之鞭亦短也。   只一想到此,钱副将就觉得心里舒坦多了,他退后两步告退,临走之前,瞧见王爷莫名其妙的又笑了一下。   他见王爷笑了,自己也跟着傻呵呵笑了一下。   自从秦夫人到了南云城之后,王爷整个人都“松”下来了,他从过去的泥潭里面走出来,睡到了与秦禅月构建出来的爱巢之中,钱副将觉得王爷现在每天都好开心,以前王爷是个死木,现在却像是个人了。   钱副将离去之后,楚珩也没在镇南王府待多久,这王府里的一切他早都看腻歪了,眼下趁着柳烟黛不在,他回私宅一趟。   想到秦禅月,楚珩脚步更快了一些,隐隐有几分雀跃的踩着夕阳而回。   ——   是夜。   今日,南云城红米节。   大陈一贯都是有宵禁的,坊间到了亥时便要闭门落锁,寻常人不得出门,也只有临近节日的时候才会放松,允许人群夜间出行。   也因此,人群格外多。   城中燃起篝火,商户们会准备花车而行,其上有貌美女子扮做花神,花神一路挥洒雨露与花瓣,还有很多人直接沿街售卖花环,十分热闹。   柳烟黛就这么随着花车行走,久违的热闹使她觉得舒服极了,头顶上有花瓣落下,她昂起脸,笑眯眯的接着。   她快乐的转着圈,却并不知道,在不远处,有一道身影由人搀扶着,一双眼震惊的望着她。   花神的花瓣落到她的面上,篝火的火光照亮她的眼眸,她笑起来的时候,兴元帝灰蒙蒙的天也跟着亮了。   这是她吗?   这是真的吗?   他的幻觉,他的梦境,他那些不能为人道也得痛苦,烟黛,烟黛——   你知道吗,长安落雪了,刘姑娘成婚了,大别山被烧了,朕病了,朕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看到了你。   他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手臂。   疼痛传到手臂上,他感觉到无比的真实,他终于又一次见到她了,不是在虚无缥缈的梦里,不是在他的幻想中,而是他的面前。   兜兜转转,他在命运的洪流之中看见了她的脸,王母怜我,王母怜我。   她终于出现了。   兴元帝只觉得浑身都兴奋地发抖,他的眼眶里奔涌出热泪,他听不见四周的吵杂声,他看不见周遭混沌的人群,他的世界在这一刻都变成了虚无,最终只剩下了柳烟黛一个人的身影。   真的是她——   他想要抬起脚追过去,他要抱住她,他要亲吻她,他要与她永不分离。   但是在抬脚的一瞬间,他那颗混乱的脑子突然间冒出来了一道声音,好像是一年前的他,自大别山发问:柳烟黛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她当时从大别山消失,像是一滴水消失在了树叶间,再难寻觅到任何一点踪影,现在,他的缘分,他的符纸,又为何会指引到南疆呢?   南疆,是镇南王的天下。   兴元帝不是蠢货,他之前只是被铺天盖地的悲拗给蒙蔽了双眼,当他真的再站在另一个角度上去深思过去发生的这些事的时候,立刻就从一些蛛丝马迹之中品尝到了不同的味道。   当时在山林之中,他为什么一门心思认定是二皇子呢?   因为二皇子与他敌对,因为二皇子本就先抓了柳烟黛,因为他们后来在丛林之中找到了二皇子手下剐蹭在树枝上的一根布条,与一只柳烟黛的珍珠鞋履。   因为二皇子是最合适的怀疑对象,顺理成章,没有任何疑问,所以他便断定了是二皇子。   但是他那可怜的弟弟,被他一刀又一刀的剐下血肉,却也说不出柳烟黛的去处。   他固执的向这群人挥刀无数次,却只能得到一个答案,而在当时,他丝毫没有怀疑镇南王,一来是因为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他们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必要互相坑害,二来,是因为当时太子已经说了要立柳烟黛为后了。   他不是为了巩固皇位而去求娶柳烟黛的,更不是为了向镇南王示好去求娶柳烟黛的,镇南王知道他的性情,他不是会在这种事情上低头作假的人。   他要是真想找一个有力的妻族来依靠,大陈五族七望他早就挑了,是他不想要,他生来就是一个权势与地位结合而成的失败品,他是太后和母后为了母族而诞生下来的孩子,他自己明白,一个因为利益生出来的孩子,生来就是不好的。   他深知这其中的滋味儿,所以不愿意重蹈覆辙。   他要柳烟黛,只是因为他喜欢柳烟黛,他的孩子,一定不会遭遇到他当初的痛苦。   而他喜欢柳烟黛,又能给镇南王带来无数的好处,最起码,柳烟黛在宫里,他就不会跟镇南王撕破脸,就算是他以后真的想弄死镇南王,也得掂量掂量柳烟黛的意思。   所以镇南王毫无理由分开他们。   他可是天子,他是贵婿,比镇南王本人还要贵的女婿,镇南王凭什么不答应?   是镇南王不答应,还是柳烟黛不答应?   他们分开的这么许久里,她可曾想过他一回?   他在长安城中,命都要没了几次,她却能躲在南疆当做自己看不见!   柳烟黛又凭什么不答应!她分明那么喜爱他!他们之前郎情妾意,互定终身,她还要给他生孩子,她还去大理寺的后门给他送过食物,这一切不都是真的吗?   当事情的真相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面前的时候,爱与恨突然间颠倒了,他原先有多期待见到她,现在就有多恨见到她。   兴元帝站在人群潮流里,死死盯着那一道圆润的身影,几乎将牙龈咬出血来。   她既无情,她既无情—— 第79章 成婚(一)   是夜, 红米节的篝火映亮了半面夜空,流光溢彩间。   直到寅时,这一场狂欢才落下帷幕, 人群渐渐归家, 柳烟黛被几个私兵簇拥着上了轿子里。   晚风吹到她面上, 带来阵阵清爽,她坐在挂着纱帐,四面透风的轿子里,只觉得周身舒爽。   今夜人多, 又远离长安,给她一种安全感,天上夜幕低垂, 她难得的出了轿子、卸了帷帽,憋闷了很久的人仿佛得了一次重生。   轿子摇晃, 四周覆盖薄纱, 头顶上却是空的, 里面摆了一个可坐可躺的贵妃倚榻, 人可以坐着,也可以躺下。   一躺下, 便能瞧见头顶上闪烁的星空,明而亮的星静静闪耀,一轮圆月恰好被框进马车上方四方的框架中。   小云掩弯月,一轮清清辉。   她瞧着那一轮月,心情格外的舒畅。   红米节一连持续三日, 她决定明日晚间再出来一趟。   待到她回了私宅间,瞧着天色,估摸着婆母已经歇了, 便自个儿往她的院中回去歇息,临歇息之前,还特意去了一趟婆子们那儿看孩子。   她到小铮戎的厢房里的时候,正瞧见小铮戎被放在矮榻上睡觉,旁边有两个嬷嬷守着。   南疆天儿热,夜间也闷潮,所以要挑轻薄的软被摆好,上铺一层竹木软垫,再铺一层锦缎,最后将小孩儿摆上去,小孩儿爱闷汗,每过一个时辰,就给他换一件汗巾。   这小孩儿睡觉的时候安静极了,胖嘟嘟的一张脸,粉嫩的小嘴唇眨巴着,长长长长的睫毛卷曲着,睡着的时候,两只小手攥成两个小拳头,看上去只有一个大一点的果子大小,一口就可以吃掉。   白白软软,可可爱爱,偶尔他在睡梦中动一下,小脚一蹬,露出白嫩嫩的脚指头——小孩儿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是新的,有一种刚破壳的感觉,又小巧又可爱。   他还没长牙,偶尔动一下嘴,只能看见一点点粉嫩嫩亮晶晶的舌尖,砸吧一下,发出一点小动物的动静,然后一转头,又沉沉的睡过去。   柳烟黛不敢碰他,怕将他碰醒。   小孩子这种东西是越看越可爱的,柳烟黛爱不释手的瞧了许久,眼见着他都睡熟了,她才从此处离开,回了她的厢房中沐浴歇息。   夜间,厢房里早早点起了烛火,柳烟黛在浴室里沐浴。   南疆潮热,沐浴之后也不必担心受凉,只要躺在特制的木床上歇着,由丫鬟们替她将长发归拢起来,细细的涂抹蜜花精油便可。   她的发早些年发黄,现在却被养出了黑亮的墨色,周身糊上一层养护的润油,肌肤便养出淡淡的泠光,她生完孩子之后腰腹间一直裹着长长紧紧的束腰带子,现在解下来后,便能瞧见圆滚滚的腰线——柳烟黛伸手上去摸,小声嘀咕一句:“也没有胖多少啦。”   一旁的丫鬟便笑:“姑娘不胖的。”   柳烟黛怀孕时候吃的那些东西都吃到小铮戎的身上去了,那小胖墩浑身都是肉,胖嘟嘟圆滚滚的,他一生下来,柳烟黛反倒清减了不少。   她养护的好,月子被人精心伺候着,现下瞧着比生产之前竟然没什么区别。   不,也应当是有的,她褪去了少女的娇憨,多了几分女子生产后才有的母性柔媚,看起来宽厚又温和,让人一看她,就知道她是一个温暖的,柔软的人,让人想扑到她的怀里。   做了母亲的女人,行为举止似乎都比原先更沉稳了些,一抬眸间,眼尾上似乎都挂着风情,比之少女多了几分韵味,极为勾人。   待到身上的润油和头发上的精油都干了之后,柳烟黛才从木床上起身,回到柔软的床榻之间入眠。   厢房之中飘着淡淡的熏香,这是驱虫香的气息,需得日日点着,像是清新的薄荷皂角的气息,一直在厢房之中萦绕,她裹着被子沉沉的睡了过去。   她睡过去之前,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梦。   有一段时间,她总是做莫名其妙的梦,醒来又什么都没有,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反倒不做了。   她的头脑一沉,人便渐渐跌落了梦中。   熟睡之中的柳烟黛裹着柔软的绸缎被子,舒服的翻了个身,卷着被子沉沉的睡了过去。   她并不知道,在几百丈之外的府院门口,有人盯着她的院落瞧了半夜,直到天明,才从院落前离开。   第二日,又是一日红米节。   柳烟黛随人去逛了一趟南云城的坊市。   她已经很久没有出来逛过了——以前她没成婚的时候,胆子太小了,虽然贵为镇南王的养女,但是一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在家里学三从四德,读一点自己弄不明白的书,或者笨手笨脚的做一做女工,等她嫁了一遭人,再回来的时候,才知道,其实她可以不这么活。   她可以出来看一看,找一找自己喜欢的东西。   南云城的坊市与长安相差不大,都是一样的管理规制,住处是一个坊,生意又是一个坊,不可混淆,各种细致的生意又在坊市中占下不一样的地方,其中坊主来负责坊内的治安与税收,但是同样的坊市,却是不一样的模样。   长安的坊市都是街巷,店铺,不允人在外面摆摊,每个店铺都精巧极了,但南云城的坊市有店面的极少,多数都是一群人找个地方铺一块布就开始卖了。   卖的也是什么东西都有,并不细致的分门别类,但多数都是药材,南云城临近南疆二十四山,山里面什么都有,南云城的人也是靠山吃山,各种老人参,肉灵芝,天元果都摆排卖,甚至有人专门卖毒药的,坊主也不来管管!这要是放到长安,真被什么人买了去,最后引来凶杀案,此间坊主都是要被处罚的。   柳烟黛带着几个私兵在此坊间行走,此处乱,走商圆滑,摊贩狡诈,柳烟黛一看又是个生的娇嫩的姑娘,容易被人骗,所以私兵都紧紧地跟着她。   她在此转了两圈,没瞧见什么有意思的,倒是看见有人在卖药奴。   南云城这边临近大山,其中毒多,对寻常人来说可能提心吊胆,难以忍受,但是对于一些蛊医来说,这里简直就是神赐之地。   他们喜欢这里的毒,喜欢这里的药,所以南云城内常有蛊医在此居住,这一大群人总用南云城的药材来炼药,而炼药就得找人来试药,所以他们就专门会购买一些贱籍的奴才回去试药。   这些药奴的最后结果都不会很好,一直试药试到死。   有人买,自然就有人卖,有一些人牙子就会卖一些药奴来,柳烟黛看的揪心,叫两个私兵买下来了今日这人牙子卖的两个药奴,便回了侯府私宅之中。   这两个药奴都脏兮兮的乞丐模样,买回来还是病恹恹的,都被人安置到了下人房里,还请了蛊医来看,蛊医来扫了两眼,说他们还没来得及试药,所以身上没毒,但是有病,只需要特定的药材来治病就好。   蛊医大概有心讨好柳烟黛,所以将这两个药奴治病所需要的药引子和一些病因都跟柳烟黛讲的清清楚楚。   柳烟黛眼睁睁的瞧着那蛊医从药罐子里拿出来了一个有人巴掌大小的蜘蛛。   蜘蛛很吓人,浑身不是黑的,是七彩斑斓的,看一眼就让柳烟黛起鸡皮疙瘩——他们南云城的人都知道,越是颜色艳丽的东西,毒性越重,若是要上山采菌子,都要挑那些平平无奇的老实菌子采才行!否则一定会被毒死的!以前柳烟黛饿的没办法,偷偷啃了一个有点奇怪的菌子,后来看谁都长了两个脑袋,过了好几日才好。   再一瞧这个大蜘蛛,八条腿毛茸茸的,看起来能把人毒的肠穿肚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柳烟黛觉得这只蜘蛛好漂亮。   见柳烟黛挪不开眼睛的盯着看,这蛊医一脸得意道:“这蜘蛛叫[疫蛛],有大用,是性情比较温和的蛊虫,不爱吃人肉人血,平时吃点小虫子就行,大多数蛊医都有养这个。”   柳烟黛瞪大了眼。   她以前在南云城的小村子里长大,只隐隐约约的听过“蛊虫”这个名号,但是她还是第一次瞧见。   原来这么漂亮。   原来不是所有蛊虫都会吃人。   原来它还能治病。   她亦步亦趋的跟在这蛊医身后,眼巴巴的瞧着这蛊医治病救人。   疫蛛治病很简单,只需要将蜘蛛放在肚子上趴一会儿就好了。   至于是怎么治的——柳烟黛瞪大了眼也没看明白,她追着蛊医问了几句,蛊医被她缠的没办法,便送了一个小蜘蛛给她。   小蜘蛛不过指甲盖大小,被放在木罐子里,一拔开罐子的木塞,这小蜘蛛就跑出来四处乱爬,吓得柳烟黛一阵哇哇大叫。   蛊医又笑眯眯的帮她亲手将蜘蛛捉回来,道:“贵人莫怕,这疫蛛是难得的好蜘蛛,不吃人,也不咬人。”   说话间,蛊医将蜘蛛放在柳烟黛的手背上,那蜘蛛就老老实实的待在她手背上。   小蜘蛛还没有长出颜色来,是黑乎乎的一团,只有那么一点儿,但是看起来竟然有点乖,柳烟黛在它的八条腿和八只眼睛上硬生生的看出来了一点奇异的可爱来。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伸出手指头摸了摸它,然后赶紧放进了罐子里。   蛊医加大力度的忽悠她,说他手上有方子,有草药,若是柳烟黛喜欢,可以便宜卖给柳烟黛。   他就是看柳烟黛住在镇南王的私宅里,虽然不知道跟镇南王是什么关系,但是一看就是非富即贵,所以就想来柳烟黛这里捞一笔钱,毕竟柳烟黛穿金戴玉,是真的有银子,去卖十个老猎户都捞不着的钱,但是放在柳烟黛这里,一次就能掏出来。   柳烟黛还真的被勾起了几分兴趣来,她盯着自己手背上这个小蜘蛛看了一会儿,一咬牙,道:“买了!”   蛊医兴高采烈的拿了银子,柳烟黛则开开心心的捧着木罐子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才突然记起来这厢房里还有两个药奴,便与旁人道:“将人洗漱干净了,给笔银子放出去。”   他们萍水相逢,柳烟黛就当做一回善事了,也不指望他们俩谁能报恩,她救人,只是因为她自己想救人而已,她不需要别人为她的善心做出什么回报,只要看到这俩人活着走回去,能像是一个人一样好好活,她就很高兴啦。   就像是你在路边见到一只饿坏了的猫儿,你给它一顿饭,看它活蹦乱跳的跑远的感觉是一样的,不需要谁知道你做了什么样的好事,只要你自己高兴就够了。   她骨子里就带着这么一股子天真的劲儿,这股劲儿,是秦禅月和楚珩、兴元帝都没有的东西,也是这三个人一辈子都学不来的,也正是因此,她才这样惹人疼爱。   她走的时候,没注意到厢房床榻间躺着的药奴之一抬起眼来,用一双乌黑的,亮晶晶的眼看着她。   ——   出了药奴的厢房,柳烟黛先去瞧了一会儿她的儿子,然后又去瞧婆母。   比起来一个人玩儿蜘蛛,她更爱跟婆母凑到一起,婆母手里总有很多好玩儿的东西,叶子赌牌,新鲜的衣裳绸缎,好看的金银珠宝,最美丽的花儿,最时兴有趣的话本,还有最好吃的东西,每每她到了婆母哪里,只要找个地方一躺,就能美美的度过一整日。   这样一想,柳烟黛的动作更快了些。   穿过长长的廊檐,珍珠履踩过石子路,行过水榭楼台,远远就能看见婆母屋檐的檐角。   婆母爱脆音,尤其爱玉相撞时候的脆音,所以婆母屋檐的檐角下便常年挂着玉玲,风一吹,玉铃便跟着碰撞到一起,发出一阵阵清脆的碎玉声。   听见玉声,便离婆母不远了。   柳烟黛的步伐更快了些。   婆母的院子是最中心的、临近花园的院子,院子之中种满了各种艳丽的花,南云城没有一年四季,只有盛夏,这花儿便也永是花期,万紫千红蝶衣翠,艳艳无尽融融夏。   行过一颗花树,柳烟黛终于到了婆母院落中,此院名为“万花院”,倒是合这名字。   她这一回来婆母这儿,婆母的厢房门还是关着的,熟悉的钱副将依旧杵在门口。   柳烟黛与钱副将两人目光对视上的时候,两人都是一顿。   隔着大概还有十多丈的距离,两个人都有一种无所适从之感。   一个多月前的一幕又一幕同时在两个人的脑海中回荡起来,柳烟黛想起来自己摸进婆母厢房之中,瞧见那倒反天罡的一幕后活生生被吓摔过去然后倒在地上不知道怎么起身,钱副将想起来自己不过是转头出去跟别人说了两句话再一回来老家被人偷了,两人同时都遭到了重大打击,一见到彼此,他们俩连一句话都不用说,便知道了眼下是什么光景。   默契,来自于彼此都被同一件事抽过之后的震撼,无知者无畏,知之者转头就走。   下一刻,柳烟黛面色一红,低着头走了,钱副将也不自在的捏了捏鼻子,顺带扫了一眼厢房。   厢房门窗紧闭。   南云城的盛夏燥热的很,秦禅月的厢房之间摆满了冰缸,床榻之间的锦缎被冰缸的凉气浸的发冷,人贴上去的时候是感受到冰凉而顺滑的触感。   很舒服。   秦禅月现在就躺在这上面,她的腰上枕靠着一个软乎乎的枕头,将她整个人都抬起来,她的目光虚无的望着头顶的花帐,但是却又好像没有焦距,一场狂躁的夏雨落下,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   待到了晚间,两人沐浴过后才能凑到一起躺着歇下。   楚珩在歇息的时候,最爱将她整个人都塞到怀里,用一只手臂揽住。   秦禅月体态丰腴高挑,寻常人都抱不住她,但她压在楚珩身上正好,两人挤在一个被褥里,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她墨色的发流淌在他的脖颈间,他一侧过头,就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花香。   好香。   楚珩缓缓闭上眼,觉得内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暖流在涌动,他现在过得每一天都好像活在云端上。   他想一辈子,永生永世,都跟秦禅月在一起。   秦禅月今日累坏了,楚珩这个王八蛋,几天没吃到肉,今日特来折磨她一回,她累的要命,一闭眼就能睡过去。   她本来都半睡半醒了,结果正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楚珩来了一句:“你我如今已是这般模样,你想——”   秦禅月刚睁开眼,就听见这个老不羞的问了一句:“你想,我们什么时候办婚事?”   秦禅月恶狠狠地挖了他一眼,道:“都什么时候了?”   她涂了豆蔻的手指甲掐着他胸口拧他,道:“你都多大岁数了?柳烟黛都生孩子了,你都有孙子了!算起来都是人家爷爷辈分的人了,还办婚事呢?”   楚珩躺靠在床榻间,就跟没察觉到疼一样,闭着眼,语气平淡的回道:“我这一生都没娶过妻,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   秦禅月听他这般说,心里便觉得酸起来。   她被楚珩又捧又舔了这么久,早就将人放在了心里,只是过不去“兄妹成婚”的这么一个坎儿——这事儿要是放在大陈的旁的家族里,他们俩都得被打杀出去。   也就是楚珩现在是镇南王了,没有人敢说而已,但是背地里指定有不少人偷偷念叨。   所以秦禅月不愿意成婚,她这人好脸面,最不喜旁人在背后念叨她。   以前她不喜欢他的时候,觉得楚珩成不成婚都无所谓,也不在乎楚珩跟什么样的女人在一起,只是偶尔会想,楚珩为什么不成婚呢?   而当她知道楚珩是为了她不成婚的时候,她便觉得遗憾,这遗憾之中又掺杂着酸涩,以及很多她自己都读不懂的后悔。   如果她当年能看清楚楚珩的这双眼,他们是不是便不会错过这许多?   她想不出来他们成婚应该是什么样的,也想不出来那一回楚珩从边疆赶回来参加她成婚喜宴是什么心情,更不知道在南云城独自一人待了这么多年的楚珩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只要一想,就觉得这些回忆里面都是泡着酸水的。   错把陈醋当成墨,写尽一生纸上酸。   秦禅月沉默了片刻,又拿手去轻轻地揉他的胸膛。   他们这辈子其实已经很好了,在上辈子,她到死都不知道楚珩爱过她,她甚至到死都不曾见过楚珩,楚珩死之前,又是如何惦念她呢?   她想不出,但只要一想,就觉得心里发涩。   他们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又何必在意外人的眼呢?   楚珩依旧没睁眼,他看起来就只是平平淡淡的说了一句话而已,但他偏又知道,他说这么一句话,秦禅月能想上许久。   他惯会示弱,也知道怎么才能打动旁人,秦禅月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就得跟她摆可怜,他都不需要说更多的话,只这么一句,就能让秦禅月辗转反侧。   楚珩倒是睡着了,这人一睡着一点动静没有,只让秦禅月一个人难受。   她大半夜睡着睡着都要突然坐起来想,当初我是不是对楚珩太残忍了?   她想一会儿,躺下想睡觉,过一会儿又坐起来想,我上辈子是不是太亏欠楚珩了?   越想越难受,想到天明,楚珩都要起身出去做公务了,秦禅月黑着两个眼圈跟他说:“你要想办婚事,我们便筹备一个吧。”   楚珩似是愣了两息,没想到秦禅月会答应一般,先是扑过来紧紧抱着她,随后又危险的往她的身上压。   “别胡闹。”秦禅月一晚上都没睡,这一回是真累了,她伸手推他,娇嗔道:“我要休息。”   楚珩埋首在她脖颈间半晌,声线嘶哑的回道:“禅月,我只是,我只是很高兴。”   “我知道。”秦禅月抬起下颌,带着几分困倦的艳丽面容上闪过几分得意:“你爱我。”   楚珩喘了两息,在她的脸上重重吻了一口,随后起身准备去外面忙公务。   除了公务,他还要筹备婚事。   婚事,婚事——他跟秦禅月的婚事。   过去的十来年,他都不爱参加旁人的婚事,他见不得这种热闹,甚至内心深处隐隐生嫉,但是现在,这热闹落到他身上,他就觉得美好极了。   他的婚事——   他要办一个,整个南云城,最大的婚事。   他要让所有人知道,他与秦禅月即将成婚。   镇南王沉浸在成婚的喜悦里,他还不知道呢,不速之客也快到了。 第80章 成婚(二)   清晨。   今日云重, 层层相叠掩着头顶的日头,灼热的阳光被云层遮掩,只能透露出几丝浅淡的日光, 明媚却不刺人, 这是南疆难得的好天气。   私宅里的猫儿攀爬在院墙上, 甩着尾巴、抻着腰喵喵叫,阳光将猫咪细碎的绒毛照出柔软的润光,风清日暖,处处皆宜。   辰时, 钱副将守在廊檐下时,心里正盘算着今日要干的事儿,恰好远远听见熟悉的脚步声。   他一回头, 便瞧见镇南王自廊檐下而出。   镇南王瞧着与平日没什么不同,他穿着一身玄色武夫长袍, 内以柔绸白麻相衬, 足踩铁靴, 手臂上捆着精铁护腕, 鬓发简单挽起,露出一张沉稳平淡的面。   镇南王生的并不柔和, 正相反,他生了一张鹰视狼顾的面,一双单眼轮廓锋锐,身形高大挺拔,虎背威猛, 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副神色冷淡的模样,又因手掌雄兵, 整个人周身都围着一圈生人勿进的气场,寻常人瞧见他,都会不敢靠近。   但今日,镇南王有些许的不对。   钱副将伺候楚珩二十来年了,一打眼瞧见他这主子,便顿觉奇怪。   他也难以形容楚珩是什么模样,分明楚珩看上去和往日里没什么不同,但是他一见了楚珩,就觉得楚珩处处不同。   像是身上冒着一股盖不住的劲儿,如同滚沸了的水一般突突的冒,只要一靠近,就有一股水蒸气呼呼的扑到面上来。   离楚珩越近,这种感觉越明显。   以往的楚珩像是一潭静默的死水,而现在,死水在沸腾,滚热的,咕噜咕噜的冒着泡,将楚珩整个人都烧起来了。   钱副将诧异间,还是低头行礼。   平日里,楚珩都是神色平淡的掠过他,但今日,楚珩在他面前停下来了。   钱副将以为他有话要说,所以低着头继续等,但是等了一会儿都没听到动静,就狐疑的抬起头来看楚珩。   他一抬头,就看到楚珩静静地站在他面前,一张平静的脸与他对视了几秒钟后,缓慢地勾起来一个笑容。   镇南王的唇瓣上有一点唇珠,笑起来的时候,那张薄而暗粉的唇缓缓抿起,唇珠便也跟着微微动起来,瞧着分外明显。   钱副将疑惑的看着楚珩面上的笑意越来越大,他不明所以,但主子笑了,他也就跟着笑,钱副将长了一张宽厚正方的脸,一笑起来憨憨的。   他一笑,楚珩反倒不笑了,只用那双眼瞧着他,钱副将又疑惑了,他脸上的笑容僵硬着,不知道楚珩这是卖什么关子。   有事儿说话啊!你就这么盯着我笑什么?   下一刻,楚珩终于开口了,他慢悠悠的问:“钱副成婚了没有?”   自然没有啊!钱副将心想,我成没成婚你不知道吗?   钱副将入军时候早,当时战事吃紧,他十三岁就用了秦家军的蛊药,根本没来得及去成婚生子,用了蛊药之后就是天阉,虽然下面那玩意儿还能用,但是也生不了孩子。那些能生子的女人,都不愿意嫁他们秦家人,钱副将也不愿意去耽误人家,所以这么多年也没成婚。   他不知道楚珩突然这么问是为什么,但还是回了,道:“王爷,属下不曾成婚。”   他这么一回,楚珩面上的笑意又浓了些,似是压不住了一般,道:“本王要成婚了,过几日选个好日子来操办——你啊,年纪不小了,也该成家了。”   说完,楚珩背着手转身离开。   钱副将在原地愣了两息才反应过来,楚珩这是特意跑到他面前来炫耀来了!我有娘子你没有是吧?   钱副将恨得直咬牙,他刚才还笑呢!   他笑什么笑啊!   钱副将气着气着,跟在楚珩身后走两步,瞧着他们王爷闲庭游步的背影。   阳和启蛰,品物皆春。   当时头顶的流光穿过云层,照落到王爷的身上,将王爷的头冠、身上的衣裳照出涟涟的光泽,让钱副将莫名的想起了很久很久很久之前,长安的信来了,王爷坐在案前,一封封的翻着看,烛火盈盈的亮,照亮了王爷一张死寂的脸。   看着看着,他便不气了,他跟着楚珩走了两步,又笑的憨憨的。   他们俩自私宅而出,都觉得今日是个万里无云,阳光灿烂的好日子,最适合干点大事儿。   ——   镇南王府的马车驶回王府后,不过半日,便送出去了百十张请帖,一路送到每个大人的府门,力保将能邀请来的所有人都请过来,若是能当街吆喝的话,说不准楚珩还要派人一天吆喝上八百遍。   当日,正好赶上一群官员们齐聚一堂,在一户人家中饮酒作乐。   这户人家得了请帖,一群人便笑呵呵的过来看。   镇南王送请帖,这可是稀罕事哦!   镇南王性子冷硬,谁的面子都不卖,自从封王、执掌南疆政财大权之后,所有官员都被他抓的牢牢的。   每日除了打仗就是打仗,不打仗就开始四处查税收,翻贪官,抓财政,但凡谁敢欠他一点军备,他能把人家全家抄了,老话说得好,慈不掌兵义不掌财,镇南王无情无义,偏还又有军权又有爵位,谁都招惹不起他,谁也都不敢送上门去攀近乎。   镇南王执掌边疆十来年,一次酒都没跟这群人一起喝过,每个人跟他见面不是在演武场就是在书房议会,这还是头一回收到镇南王的请帖。   镇南王这是出了什么大喜事儿啊?   一群人探讨着关于镇南王的各种八卦事儿,一起拆开了请帖,一拆开可了不得,嚯,竟是婚贴!   大红的请帖,其上沾了金粉,一打开,便喜庆极了,明晃晃的刺着众人的眼。   这一群人兴致勃勃的开始喊。   “镇南王府有喜事儿,这是镇南王要成婚啊!”   “谁家的姑娘,竟能得了镇南王的青眼?”   “该不会是你们谁背地里下的手吧?”   “是啊,这南疆还有谁家姑娘未出嫁呢?”   “镇南王眼下都而立之年了!怎的拖到了现在才成婚?”   “这可是大好事儿啊!”   以前镇南王独来独去的,去哪儿都是一个人,也不拖家带口,就跟一块巨石一样压在他们每个人的心上,他们百般讨好,就是爬不上去。   现在镇南王要成婚啦!   成婚了就该有妻子,有了妻子就有了牵挂,说不准这里头的蛊医妙手回春,让镇南王有了个孩儿呢?   若是有了孩儿,那再铁石心肠的人,也得软下三分来。   而且,他们也想瞧瞧,这新娘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将铁石心肠的镇南王给拿下来!   一阵阵吵闹声中,喜帖的主人开开心心打开了请帖,拿着请帖的大人清了清嗓门,站起身来,拔高了音量给在场的诸位念道:“兴元一年,寅月在望,余正新婚,定日七月二十,邀约贵客——”   “君之光临,添瑞祥增明辉——”   “楚珩,秦禅月,邀约——”   被拖的很长的尾音落下时,原本喧闹的前厅一片寂静。   “秦禅月,那不是秦家嫡长女吗?”有人小声说了一句:“该不会是弄错了吧?”   “怎么会弄错。”便有人反驳道:“都写到请帖上了,那便是他们俩了。”   “可——”   可,秦禅月跟楚珩是兄妹啊!   在大陈之中,一旦入了祖籍,那就是同一门户的人,一个屋檐下的兄妹,就算是没有血缘,那也是亲兄妹,不能□□理纲常,若是俩兄妹生情,会叫外人认为这一府家风不正,影响男子仕途,女子婚嫁。   这就是秦禅月之前不愿意跟楚珩好的原因。   “镇南王也不曾改姓。”便有人为镇南王辩经,道:“算起来,镇南王一直姓楚呢。”   有人想说上两句,被旁人怼了一下胳膊,也就顺从的住嘴了。   这可是镇南王,他们哪有什么资格来评判对方娶什么人,谁人不知道秦家军一个个凶猛如虎,真要是得罪镇南王,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再说了,真要说荒唐的,这历史上的荒唐事还少吗?   弟弟杀了兄长篡位,把嫂子纳进后宫,往日妯娌直接变姐妹,亲爹杀了儿子,把儿媳纳入后宫,还让儿媳给自己生孩子,往日婆媳又变成了姐妹,男人,从来都管不住自己那二两肉。   而下位者也没权利去管上位者的事儿,反正没抢到他们脑袋上就算好了。   人群沉默了片刻,随后便爆发出了一阵夸赞声。   “这门婚事好啊,我们到时候要备下重礼,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天搭鹊桥,人间巧奇,不如送一对金喜鹊。”   “秦夫人好啊,秦夫人——”这位大人大概是想夸一夸秦禅月性情,但是愣是没找出来一个“端庄贤惠”之类的词儿,最后只挤出来一句:“秦夫人好啊。”   众人面上称赞了半天,心里却揣了一肚子小心思。   镇南王娶了秦夫人,那他们以后是不是可以让自家女眷去跟秦夫人多攀攀关系了?只是秦夫人来了南疆之后一直深入简出,找不到人啊!   而等到这些大人们回到自家之后,便在自家的书房中也找到了镇南王的请帖。   短短半日间,整个南云城里的官员名绅都知道了,镇南王要娶妻了,娶的还是秦家的嫡长女,秦禅月。   这消息也有人往长安去送,秦禅月亲自提笔,给几个好友送去了此事,但是路途遥远,便也没邀约他们过来。   若是寻常人成婚,需得父母做主定亲,双方挑吉日良时,但是镇南王不需要。   早已经没人能做他的主了,也不需要找什么人来选定良辰吉日,他选定的,就一定是良辰吉日。   考虑到楚珩迫切的心情,关于婚事的一起都筹备的极快。   婚事不仅要快,还要盛大,他要让整个南疆的人都为他与秦禅月的婚事而欢呼。   自此,他的名字将与秦禅月永远绑在一起,以夫妻的名义。   秦禅月不再是与他疏离的妹妹,而是他的妻,百年后的史书上,他们将永远贴在一道儿,他们死后可以同穴,如果有来生,他还希望自己是秦禅月的养兄,他还可以看见秦禅月慢慢长大,然后与秦禅月永不分离。   这应该是很好,很好的一生。   ——   午后。   南云城的午后终于热了几分,头顶上的厚云被晒化了,   南云城最好的绣坊临时接了镇南王妃的单子,欣喜若狂,一大群人匆忙赶来镇南王私宅之中,等着伺候秦禅月。   秦禅月午后醒来,才出了院子,便瞧见了这乌泱泱的一群人守在门口等着,每个人手中都呈着一托盘,盘中摆放着婚袍样式,金玉首饰。   北海的珍珠西蛮的玉,东水的珊瑚南山的绸,大陈里能翻出来的好东西,全都摆在这里,等着她来挑选。   秦禅月瞧着这阵仗就觉得头晕。   她就知道,楚珩一定要将这件事儿闹得很大才行,但转念一想,她与楚珩错失了这般久,现下能补给楚珩一个婚事,也是好事。   那些错过的,遗憾的事情,现下既然有了补偿的机会,那就该千百倍的补偿回去。   她上辈子错过的那些,这辈子不能再错过了。   秦禅月一一扫过去,挑了几排最大的珍珠,用以做鎏金横彩凤冠,挑了一些玉镯子,东水的珊瑚她一向不喜欢,总觉得不如花好看,便不曾选,南边的绸缎却是最好的,她挑了几匹,还选了新花样。   “到时候王爷身上穿的服侍便也要这个花样的。”她挑了个牡丹花,后道:“柳烟黛呢?顺带给小铮戎做一套新衣裳,挑这一匹紫绸浮光锦卷草纹的,顺带做一支珠花送去石榴园。”   柳烟黛所住的位置便叫石榴园,取自“石榴多子”,“母子平安”的意思。   艳丽纤长的豆蔻指甲划过绸缎,秦禅月的眉眼间流淌过淡淡的柔光。   这些好东西她自己挑了还不算,还要提柳烟黛挑一些,再给小铮戎也挑一件。   一旁的嬷嬷赶忙道:“回夫人的话,柳姑娘现下在厢房里玩儿那只小蜘蛛呢。”   秦禅月听见小蜘蛛就觉得头皮发麻。   前些日子,柳烟黛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一只小蜘蛛,天天放在木罐子里养,秦禅月瞧见了就觉得眼前发晕。   说来也好笑,秦禅月一辈子见谁抽谁,人死在她眼前她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但她怕虫子。   一想到那种很多腿很多眼睛的东西在手上爬,秦禅月就觉得一阵阵头皮发痒。   偏柳烟黛越养越来劲儿,还将那蜘蛛放在手心上养,看的秦禅月心口都发慌。   “可莫要让柳烟黛带着那蜘蛛去摸小铮戎。”秦禅月补了一句:“小孩儿不懂事,她也没轻没重的。”   闻言,嬷嬷笑道:“姑娘自己也知道,从不曾带这些东西去找小少爷。”   说话间,秦禅月又道:“将小铮戎抱来,再唤人去给柳烟黛加点餐饭,到时候我成婚——叫她掩面来吧。”   她成婚,这样好的日子,该叫柳烟黛一道儿的——儿媳妇参加婆婆的婚礼,这应当也是大陈史上头一回呢。   一旁的嬷嬷应声而下,去膳堂提了一些膳食,特意送到柳烟黛的院落间。   当时,已经是午后时分了。   日头正辣,将石子路都晒的十分硌脚,嬷嬷一路行到柳烟黛的石榴园的时候,竟已经瞧见有人先到了。   对方瞧着也就十六七岁,是个清俊少年、沉默寡言的模样,身形不算高大,但也挺拔,手里也提着两个食盒,正行进院中去,嬷嬷定睛瞧了两眼,发觉还是个生面孔,便忙拉着院中的丫鬟问:“这是哪位?”   他们院里的人,男的私兵都是镇南王那头出的,女的丫鬟都是秦禅月这边带的,两拨人都算是互相认识,怎么这儿还窜出来个不认识的?   一旁的丫鬟瞧了一眼,便低头回道:“回禀嬷嬷,前儿些日子,柳姑娘上街,瞧见两个药奴可怜,便带回来救治,后来都救回来了,一个走了,说是想回去伺候家中老母,剩下一个说要报恩,便还在这伺候,柳姑娘见他知恩,便叫他做一些小活。”   送点东西,拿点事物,总归都可以,人家有报恩的心,那就留下来给口饭吃就是——柳烟黛是这么想的。   嬷嬷拧起眉头,道:“这怎的行!一个外来男子,怎么能留在姑娘身边?你们这群人怎么做活儿的?姑娘不懂,你们还不懂吗?”   外来一个人,突然就近身来伺候姑娘,这成何体统?夫人旁边都只留亲兵,谁知道来的人是不是心怀鬼胎?   是,听起来报恩是好事儿,但是这天地下的人都知人知面不知心,他说报恩,怎么就不能是贪这府里的荣华富贵呢?外面那群人都是穷怕了的泥腿子,来了这高门大户,谁愿意走?   若是个女孩儿,留下调教调教,做个丫鬟也就罢了,可这是男人,怎么能近身伺候姑娘?   夫人不过是两日忙着成婚的事儿,柳姑娘这边就出了岔子了!柳姑娘可是千金之躯,若是出点什么事儿,他们一群人把脑袋砍了都赔不了!   丫鬟被吓得瑟瑟发抖——这是姑娘的话,哪儿是她们丫鬟做得了主呢?可是嬷嬷骂她们,她们却也不敢开口反驳。   “去。”嬷嬷冷着脸道:“等这人出来了,就将人提到后面院子里喂马,先好好瞧上一段,没有一年半载,不准送到柳姑娘面前去。”   下面的丫鬟赶忙应是。   ——   彼时,厢房内。   柳烟黛还正在玩儿她的小蜘蛛。   蛊虫的成长速度是很快的,前些时日还只有手指盖大小的蜘蛛现在已经有半个骨节一般大了,原本黑乎乎的身上也生长出了淡黄色的斑毛,柳烟黛看它的时候,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就像是看到秦铮戎吃饱饭睡觉的感觉。   而且,她的小蜘蛛已经能够治病救人了,她给它起了一个可爱的名字,叫“腊梅”,上面这一点黄可爱极了,前些时日,送给她腊梅的蛊医还特意带她出去,救了一个久病的病人。   蛊医告诉她,这世间的东西都各有用处,蛊这个东西,被大陈人所忌惮厌恶,总有人觉得,蛊一定是坏的,这是不对的,蛊医说,蛊只是一个工具,就如同刀一样。   刀在官兵手里,杀贼,杀贪官污吏,杀进犯的恶人,是好刀,刀在坏人手里,杀良民,是坏刀。   刀的好坏,由人来界定,蛊也是一样的。   柳烟黛用这蛊救人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她觉得自己被充盈起来了,浑浑噩噩活了十几年,她好像突然发现,哇,原来我能救人。   她想,等她再厉害一点,就去跟这位蛊医一起做蛊医,不就是拜师费嘛,她管婆母要去!   她正眨巴眼睛看呢,外面便有丫鬟端饭送进来。   今儿的膳食是八宝琉璃南瓜蒸饭,一盘蒸熊掌,一盘软切白肉,一盘洗的晶莹剔透的果子,再来一杯冰湃好的甜汁果饮,都用同色的琉璃盏盛放,一眼望去精美十分,每一道菜的用量比之前少了很多,她以前一天八顿,现在反倒吃不下那么多——伺候她的药娘说,是她生了孩儿,便恢复原先的胃口了。   这些餐食一被摆出来,一股浓郁的肉香便冲了过来,柳烟黛立马放下了手里的蜘蛛,跑过去迎接她今天的美食。   自打她迷上疫蛛,连饭都顾不上吃了,眼下倒是清减了不少,坐在桌案旁时,瞧着脆生生的美,白嫩嫩的娇。   一顿饭用时,一旁的丫鬟还小心翼翼道:“启禀姑娘,今儿马厩后面的马夫有事离了府中,正好缺出来个位子没人顶,嬷嬷瞧姑娘救的那位叫[犬奴]的少年灵巧能干,便想讨过去喂马,都按一等家丁的月俸来算,姑娘瞧着如何?”   柳烟黛根本没察觉到那其下的弯弯绕绕,正用象牙筷子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肉来,道:“都可以。”   那张粉嫩嫩的唇瓣一抿,亮晶晶的唇舌一探,眼睛都亮了几分,像是只贪吃的小猫儿,喵喵咪咪的叫道:“我留他也没什么用,能为他寻个活计也好。”   她随便救下一个人,倒也不是非要让对方报个恩,对方去哪儿都随意。   小丫鬟松了一口气,悄悄退下了。   这位叫[犬奴]的少年便从石榴园被叫出来,送到了外院去与一众私兵一道儿喂马了。   他虽是被提到了外院去,但待遇却很好,不仅每个月有一两二钱,还有单独的厢房住,平时除了喂马也没人管他,活儿也清闲。   这犬奴连个名字都没有,他原本的名儿就叫二狗,据说是父母自小死了,亲戚让他干活来养,养着养着,他生病了,养不动了,干脆就给卖了,到了府里之后,才被叫的文雅一点,叫犬奴,但也没名没姓。   不提战乱,光说地理,南云城临近山里,每天被虫子咬死、被大虫吃掉的人都有很多,剩下的孩子们无处存活,被卖了也是常事。   犬奴能够感觉到,他被赶过来喂马是因为人家不信任他,但他并不在意。   他知道自己卑贱,卑贱的人生来就应该遭受最多苦难,这是他从小就知道的道理,所以倒霉的事情都要落到他身上,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只知道,这位姓柳的姑娘救了他。   柳姑娘很好,什么都好,他应该回报这位柳姑娘,他并不在乎离柳烟黛多远,只要能看见她就很好。   犬奴留在外宅马厩里开始喂马的时候,日子也一天天溜走。   随着婚期将近,整个南云城都淹在一片喜气洋洋之中。   ——   兴元一年,七月二十,冲羊煞东,吉。   镇南王迎亲。 第81章 成婚(三)   七月下旬, 盛夏。   南云城的盛夏向来燥热,七月更是多雨,偏七月二十日这一日天光大亮, 日清风和。   好天气, 好兆头。   南云城天方刚亮, 镇南王府便早早开门迎客。   镇南王的请帖不只是发到了南云城的同僚手中,还一路发到了附近几个城池的官员同僚们的手中,楚珩恨不得昭告天下,所以不止南云城, 其余附近的几个城镇,洛阳城,衢高城, 河涌城,铃兰城, 南疆各地的官员都匆忙奔南云城而来。   任谁, 都不想错过镇南王的婚宴。   这群周遭城池的同僚们到了之后, 都各自寻亲访友。   大陈官员也就这么几个, 每年的进士基本都是同窗,就算是不曾在一个部下一起公事, 多多少少也彼此听说过,再加上大陈基本都是士族联姻,所以七拐八拐,都能搭上关系。   人一多,热闹就多, 一时之间,整个南云城处处喧嚣,婚礼还开始之前的几日, 南云城的个个府宅里都办宴。   等到镇南王府喜宴开,宝马香车铺满路,欢喜宾客联袂来。   镇南王府坐落在南云城的最中心,此一整个坊市都为镇南王府的麾下,说是王府,但实则有亲兵驻扎,与一个军事营地相差不大,府门前竟然还高立着哨塔,王府大,素来有去天五尺之名号,原本只是占地广、楼墙高,并不算富丽堂皇,只有大片大片的石板铺地,但自要办婚事之后,整个镇南王府都换了个模样。   平日里若是小宴,便选做前厅而办,但今日人多,便直接露天而席,先在四方墙根下撑起竹竿,再在竹竿上绑起来一条条丝绸,头顶上支挂起来一片片南云城特有的彩色丝绸来遮挡烈阳,互相勾搭出来一个丝绸罩子,将整个院子罩上。   彩绸上还绣缝铃铛,风一吹,丝绸飘舞,铃铛摇晃,人一行进来,抬头一望,就能在各种颜色的彩绸的缝隙中看见湛蓝的天和飘动的云。   彩绸其下摆着各个桌椅,供来客歇息,一条红艳艳的丝绸毯子从正门口直接横穿院落,铺入前厅殿内。   来客自院外而来,下马车,抬头一望,便瞧见大门前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贴了喜字,就连进门的台阶上都用上等红绸细细的凿铺而成,其上有金丝缠绕,阳光一晒,瞧着金红一片,镇南王身穿喜袍,立在府门前迎客。   每一位客都提着重礼而来,按着身份挨个进府门。   一声声祝福,汇聚成蜿蜒的河流,几乎将楚珩都淹没了,他人站在门口,抬头望着天,只盼望时辰走的再快一点,天早一点黑,他想早些见到秦禅月。   大陈的婚事一般都是晨起便忙活,但是到了晚间才去迎新娘子,婚字同昏,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老说法便是晨昏交时之时,新娘子进门之日,象征一个府门入了新人,往后都是不一样的日子。   大喜,大喜。   宾客齐聚镇南王府,热热闹闹了一整日,等到天边擦了黑,院落中的绸帐便扯下来,便能瞧见漫天夕阳,霞光灿烂。   在这一片霞光之间,镇南王开始拜祖。   拜过先辈父母,便可以去接新妇回府了,寻常人家是堂前拜父母,但镇南王父母早亡,所以只拜了牌位。   不曾用来待客的前厅摆满了密密麻麻的牌位,多数都是他们秦家军的亲戚,每一个都是楚珩的长辈,今日与天同喜,只当有他的长辈们一份儿。   旁人可能会觉得这些牌位晦气,大喜的日子摆上这些不合适,但楚珩从不这么觉得,他们秦家军的兵行得正站得直,一辈子保家卫国死在战场上,他们来参喜宴,只会增光。   如同秦禅月受了难就要去佛塔间跪拜一样,楚珩有了喜事,也要第一个告知先灵。   楚珩挨个拜过,为每一位不曾亲临来此的长辈送上喜讯,倒一杯清酒,轮到秦老将军的牌位的时候,楚珩细细的瞧了一会儿,低声的唤了一声:“父亲。”   养父没有回应,只有清酒在杯中荡起涟漪。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婚定思无涯,丰库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一杯浊酒敬长辈,挥洒来时路。   满堂牌位静静地看着他,似乎也在欣慰,他们的孩子兜兜转转,终于又有相爱的一日。   拜过牌位之后,他便出府门,骑上高头大马,带着婚车,以及一百位亲兵随从,以及一对敲敲打打的乐队,一路直奔秦禅月所在的私宅而去。   因着镇南王大婚,故而南云城一连三日大庆,也取了宵禁,允人夜间观礼,甚至,镇南王还在城中角落处摆了喜宴桌子,宴请四方客,谁愿意吃都可以,一连三日。   因婚事万众瞩目,故而不能进府中的观礼者干脆站在路边看。   此时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唢呐的欢快声几乎冲破云霄,一些稚童欢呼着跟随,沿路等着讨赏,镇南王也并不吝啬,在镇南王身后的迎亲队伍里,每一个亲兵手里都提着一个巨大的编筐,挂在身上,这编筐里面装满了铜币,被这些亲兵沿路撒挥,路上的行人争先恐后去捡。   这叫“撒喜钱”,撒的越多,喜气越多,日后小夫妻俩感情越好。   亲兵一挥手间,铜币在半空中飞起来,被落日照出明媚的鎏金色彩,随后又哗啦啦的坠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马蹄哒哒间,楚珩听见他的心凶猛的撞着自己的胸骨。   禅月,禅月,观我旧往,同我仰春,一切都好。   一切都正好。   楚珩这一路上走的心神澎湃,骑在马上时,人几乎都要晕过去,他仿佛走了这世上最长的一段路,当马儿停到私宅门口前,他又觉得这条路好短。   私宅之前是镇南王的,但现在要作为秦禅月的娘家出嫁,所以门口已经被挂上了“秦府”的牌子,门前也挂着红灯笼,上用金粉描字,黄昏间正红彤彤的亮着,门户大开,门口守着人,瞧见楚珩来了,一群人便开始迎门接婿。   新郎官进门,直奔后宅女子闺房而去,到了门口,还要去做催妆诗,一些嬷嬷们也不敢太难为他,只叫他丢了些红包便放了人。   楚珩来的时候,柳烟黛混在人群之中,笑嘻嘻的瞧着看。   今日要出去参加秦禅月的婚宴,柳烟黛早早收拾打扮一番,还在面上戴了斗笠,免得被人瞧见。   今日宴客多,一会儿新娘子被娶走之后,她还要随着婚车去镇南王府吃酒呢,自然要多做些伪装。   柳烟黛从人群中瞧着的时候,镇南王正在念诗。   大陈人爱诗,不管什么时候都要作诗,偏楚珩长了一肚子心眼,诗词却不得什么要领,只背下了旁人预备好的,这些诗词在他的心口间翻滚,每一个字儿勾着一个字儿,欢快的从他嘴里蹦出来。   诗词一落出来,堵着路的嬷嬷们便往后退,退出来一个康庄大道,他行上去,越走越快。   每跨过一个门槛,每走一步路,楚珩都觉得他离秦禅月更近一分,更近一分!   等到他一首诗词做完,新娘子终于从厢房中行出来。   新娘子穿着如水涟涟的红绸缎,上绣金凤,新娘子一走出来,金凤就像是跳舞一样转起来。   那时人群混杂,喧嚣不停,不知道谁放了两挂鞭炮,一切混乱之中,旁边送嫁的人一直在笑,一张张模糊的笑脸之中,楚珩好像只看见了她的身影。   晨昏交界之日,西边的夕阳用力地散尽最后一丝余晖,远处的月亮自云间探出面来,笑眯眯的看着这么一幕。   天地间的一切都被放慢,放空,虚无,只有她的身影渐渐清晰。   光耀庭门烛影红,罗袜生尘莲步动。   他的禅月,以往他只能仰头看她,而现在,她真切的来到了他的身边,他只要低下头,就可以将她拥抱在怀里。   他快步的奔向她,在欢呼声里,在鞭炮声里,将她打横抱起,亲手送上花轿。   他抱着她的时候,心如擂鼓,走的更快,更快。   他不说话,可是他的心在替他呐喊。   禅月,禅月,山无棱,江水竭,冬雷震,雨雪夏,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禅月,禅月——   被他抱着的新娘子先惊了一瞬,后依靠着他的身子,在欢呼声中听他的心跳。   如水一般顺滑的绸缎蒙着她的面,让她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但她能嗅到他身上的气息,让她安心。   她拥抱着他,在尽人皆知的爱意里,潸然泪下。   那时正是兴元一年的夏,镇南王楚珩与秦家嫡长女秦禅月大婚,横跨了两辈子的遗憾在今天,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婚礼。   涉过千山万水,相爱的人总能再见。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   接上新娘子后,婚车开始往镇南王府而行。   此时天边最后一丝落日已尽,暮色四合,天上圆月从云后跃出,小云浮静水,皎月清清辉,一缕月华落下,楚珩意气风发,直奔镇南王府。   楚珩离开之后,秦府一群嬷嬷们笑着往回走,一边关门闭窗一边互相闲聊,彼此言谈间都带着几分宽慰之意。   “今日夫人大喜——哎呀,等宾客散了,咱们就也去讨杯酒喝。”   “你们去吧,我还得照顾小少爷,可记得给我拿一份喜糖来。”   镇南王大喜之日,私宅里的一些亲兵也跟着去了镇南王府巡逻操持,保证婚事期间不出意外,就连柳烟黛都跟着迎亲的人群跑去了镇南王府凑热闹,看婚事,只剩下一群嬷嬷们还留在府中操持私宅里的事,说话自然也就没什么顾忌,都挑着感兴趣的说。   “哎,你们说,夫人还能不能怀孕生子啊?”   “怕是够呛了,王爷可是秦家军的人了。”   “不是说这南疆里蛊虫多嘛?万一来了一个下蛊的也说不准。”   “我跟你们说啊,咱们王爷可——什么东西?”   正说话的嬷嬷正关门时,隐约间好像听见了一道破风声,正惊诧抬头时,便察觉一把烟雾丸在她面前散开。   烟雾迅速扑满四周,几乎扑进每一个人的口鼻中,这些嬷嬷们连一点动静都没冒出来,人就如同面条一样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十几个浑身漆黑的影子猛地穿过烟雾,将地上的人捡起来,进门,关门。   烟雾散去时,只剩下了一个已经被关闭了的门。   当时天色已暗,最后一丝金光落下,黑洞洞的秦府的门静静的关着,没有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   而此时,镇南王的马蹄哒哒,已一路行回镇南王府。   万众瞩目之下,楚珩将花轿里的秦禅月抱出来。   他舍不得放她下来,新娘子进门跨火盆的时候,他都想抱着人跳过去,是秦禅月拍着他肩膀,让他将她放下来的。   他将她放下来,却也舍不得松手,抓握着她的手与她一起行过,等秦禅月跨过了炭盆,一旁的嬷嬷才来得及递上红绸。   两人便举着红绸、踩着红毯往前厅走。   当时月色明,一张张桌案坐满了人,每个桌案旁都摆放着缠枝金丝花灯,比人高些,在夜晚间散发出清正柔和的光芒,满堂宾客坐在席间,瞧见了新娘子,人群便站起身来相迎,一阵鼓掌叫号祝贺声刹那同响,偶尔有人兴起,还要念一两句诗词。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好!百年好合啊,百年好合!”   “海石山盟人缱绻,相亲相敬喜绵绵!”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当时的所有人都在作诗,没人注意到,一个带着帷帽的姑娘也混到了席间。   席间分男女席面,男人的席面坐在左侧,女人的席面坐在右侧,又按着各自的官职高低而分出前后来,这带着帷帽的姑娘坐到了女人席面的最前头,且还是单在席面上开了一桌。   当时烛火明明,月光冽冽,这姑娘独自一人坐在一席间,引得不少女眷偷偷瞧她,却只能瞧见她的背影和兜帽。   姑娘背影圆润多娇,穿着一身粉裙,俏丽极了。   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什么名字,又怎么能出现在这里,坐在最高的位置上——这位置,应当是镇南王府的近亲才对,但是又不知道当是谁,没听说过镇南王府还有什么近亲。   而这位姑娘坐的怡然自得,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果酒来浅浅的饮,偶尔拿起来一块儿小糕点,悄咪咪的塞进帷帐中。   新郎新娘经过她的时候,她就将脑袋顶上的帷帐悄悄地拉开了一个缝隙,透过这一层缝隙,瞧见新郎新娘行过去,然后高兴地“啪啪”鼓掌。   新婚燕尔,鸳鸯相依,这是很好很好的事情,除了楚珩以外,没人比柳烟黛更希望秦禅月过的好啦!   新郎新娘行过此处,就踩着满堂宾客的祝福,一路进了前厅之中。   前厅内点燃着烛火,将每一个牌位都照的十分明亮,秦禅月从红盖头的间隙间窥探到了牌位一角,恍然间便觉得自己到了家门。   他们俩出自一个地方,读过一样的书,看过一样的战场,骨子里都藏着一股敬畏秦家的劲儿,不管什么时候,瞧见了这些,他们都只觉得心暖。   世人皆怕鬼神,但当鬼神是他们的父母亲朋时,大概也就不怕了。   一般新娘子嫁入新门之后,要给公婆敬茶,但他们俩没有这个流程,二人走入前厅之中后,默契的跪于蒲团上,给诸位先祖磕头。   磕过头,行过礼,就当是见过他们的父母了。   瞧见爹娘的牌位,秦禅月心里其实还是有点不安的,当初她不愿意嫁楚珩,现在兜兜转转又嫁了,不知道母亲会不会训斥她。   不过,若是真有魂魄的话,她爹娘应当也转世投胎了,打不着她了。   磕过头后,楚珩将她头顶的红盖头撩起,烛火的光芒如水一般照在她面上,将她那张明艳娇媚的面照出涟涟的光泽。   黛眉恰似纤钩月,灼灼夭桃瑞露浓,银烛光润玳瑁筵,云锦层层五彩鲜。   一瞧见她的面,楚珩便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烫,祖宗灵前,他不曾去伸手摸她的脸,只是用目光将她描摹千百遍。   禅月禅月,观我旧往,同我仰春。   如果爱意有声音,此刻整个南云城都应当震耳欲聋。   秦禅月被他看的面色酡红,抬眸娇嗔的瞥了他一眼,道:“不出去迎酒了?”   接新娘子回来之后,须得去外面和那群宾客饮酒,他在这里和秦禅月耽搁,怕误了外面的客人。   “我多陪陪你们。”他从蒲团前拿起一壶酒,道:“你去给岳父、岳母倒酒,我来烧一烧金银纸宝。”   今日大喜,他们当陪老人家多待一会儿,外面的客随时都能喝,又何须他去照看。   秦禅月起身去倒酒,楚珩便在盆里燃起火焰,橘红色的火焰在火盆之中轻轻地烧,让楚珩又一次想起他的养父,现在也是他的岳父,一个端正宽厚的将军。   岳父是个很好的人,楚珩一闭眼,仿佛就瞧见了岳父的音容笑貌,他——   楚珩恍惚的一瞬,往里面填金银财宝的手慢了一下,被火苗烫了一下。   似是某种不祥的征兆,楚珩微微一震,收回手的瞬间,恰听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似是有人在高喊什么。   楚珩当时正蹲在地上金银纸宝,听见动静的时候回过头来往窗外看了一眼。   前厅的门窗都紧闭着,屋内烛火茂盛,隔着一层丝绢绸缎,他看不见外面的人影,只能听见一阵阵桌椅倒地的动静,似是还有人惊叫。   “怎么了?”秦禅月放下手里的酒壶,问道:“外面似是生了事。”   谁敢在镇南王府生事?   “我去看看。”楚珩站起身来,道:“你先回去,不必出来。”   今夜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新娘子不好出来见人。   秦禅月颔首应下,楚珩起身往外走,一推开门,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一声拔高的音量,尖细的在四周回荡:“传兴元帝口谕,镇南王大婚,举国同庆,兴元帝远路而来,贺新人——”   身穿金鳞铠甲的金吾卫从门外而进,一位蓝袍锦衣太监紧随其后,拂尘一甩,整个院落顿时一阵寂静。   听到“兴元帝”三个字的时候,楚珩后背一紧。   兴元帝……他一直记得其在南疆。   之前兴元帝来到南疆这边的时候,他一直让人去寻找兴元帝的去处,但是一直不曾找到,等到后来,他与秦禅月成婚的事情提上日程之后,他便分了心。   与秦禅月成婚的事是他此生最重要,最快乐的事,此事当前,天大的事儿都被他挪到了脑后。   没想到,他疏忽一时,这个麻烦已经自己找上门来了。   他是真没想到……兴元帝居然能不声不响摸到他镇南王府门口!他镇南王府的这些兵眼睛都被狗吃了!   楚珩眉头一沉,在门口顿了一瞬,立刻快步行出门槛,背后双手将前厅的门关上,先将秦禅月护到里面,同时环顾整个院落四周。   清凌凌的月光将整个院落照的十分清晰,每个人面上的表情都收入眼底。   他们都很惊讶。   虽然他们早就听说过镇南王与兴元帝交情深重,却不成想,镇南王成婚的时候,兴元帝竟然能千里迢迢亲自赶过来啊!   这得是多大的荣耀啊!   得亏他们来了!说不准还能在兴元帝面前露露脸呢!   在场的每一个人听见“兴元帝”这三个字的时候凑跟着匆忙站起身来,唯有一个人愣了片刻,还在原处坐着。   楚珩不着痕迹的瞥过去一眼。   柳烟黛被这一眼瞧得一个哆嗦,她匆忙从圆桌上站起来,想要在此刻逃跑,但是因为动作僵硬,还险些摔倒。   柳烟黛想跑,但一转身才意识到跑是来不及了,因为金吾卫已经到了,甚至开始绕着每桌开始走了,这时候她要是跑起来,一定会被金吾卫盯上。   柳烟黛面色发白了,下意识环顾四周。   在场的人也没人多看她——比起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带斗笠的女人,他们更在意兴元帝。   “臣,恭迎圣上。”楚珩一声高喊落地之后,低头拱手行礼。   他是王爷,可以站着行礼,但是在场剩下的人就都得跪下行礼。   在楚珩喊出这一句话之后,其余人也随之高喊:“恭迎圣上。”   一道道身影伏跪而下,柳烟黛也跟着跪下去。   下一刻,太监高喊道:“兴元帝到——”   拉长了的尾音听起来有些许刺耳,楚珩拱手行礼的时候,手背被烧伤的地方被拉扯,微微传来些许刺痛。   他低着头,听见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他听见一道悠长平淡的声线响起,自门口飘来,越来越近。   “镇南王不必多礼,长安一别,许久不见——朕当真是,想你想的紧。” 第82章 这不是你的孩子   夏夜, 晚。   镇南王府桌案之下,柳烟黛跪在桌案之后,尽量将自己的身子缩小。   她不敢跟兴元帝打照面, 她知道这个人之前在长安疯了一样找她, 现下瞧见了这个人, 她惴惴不安的缩起了身子,抱住了胖胖的自己。   掌心都被吓出一层润湿的汗,柳烟黛抓了抓自己的裙摆,在粉色丝绸裙摆上蹭掉, 但转瞬间又润出来些许。   她又缩了缩身子,甚至有点想钻进桌子底下藏起来。   她缩起身子时,兴元帝已经行过院中, 那脚步声像是踩在她的心尖儿上,只能继续缩, 继续缩, 一个劲儿的往桌子旁边靠。   厚实的实木桌案挡在身前, 宽大密实的帷帐盖在面前, 估摸着将柳烟黛的人都遮盖主一大半了,柳烟黛才得来些许的安全感。   她跪在地上时, 小心的撩开兜帽,自下往上,透过桌案绸缎的缝隙之间往外看。   这个人怎么突然来了呢?   时隔许久,她的小铮戎都已经满月了,她都有点记不起来太子的面貌了, 不,人家也不是太子了。   记忆之中被兴元帝哄骗欺负的事情也渐渐被她遗忘,她都快忘了, 这个人应该也忘了吧?   兴元帝现在可是帝啦,是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手握天下的兴元帝,还会缺女人吗?他一勾勾手,后宫佳丽三千人呢。   她带着点侥幸想法自我安慰:肯定不是来找她的,如果太子知道她在这里,一定会跑过来把她脑袋砍下来的,不会像现在这样平静。   思索间,她透过纱帐的缝隙往外看。   缝隙不大,也就一指左右,目光穿过木椅与桌案的遮挡,只能看见一点点人影,两道人影差不多高,彼此立在院中,月华之下拉出淡淡的人影,柳烟黛只悄咪咪看了一眼,就赶忙将帷帽拉下来,不敢再瞧,只竖着耳朵来听。   兴元帝正在与镇南王言谈,说什么“长安一别想你的紧”,言语间颇为热切,柳烟黛一听,心里更是松快几分。   看,兴元帝显然就是奔着镇南王来的嘛,他就是来庆祝镇南王成婚的。   这样一想,柳烟黛心底里放的更轻。   而此时,站在院中的楚珩正在跟兴元帝打太极,兴元帝说什么[朕想你的紧]这种亲热话,他都当放屁来听,面上诚惶诚恐,心里只觉得警惕。   兴元帝来南疆不是一天两天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他都以为兴元帝离了南疆了,结果在他成婚当日,兴元帝突然带着金吾卫而来,而在兴元帝来之前,他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这本身就是一个危险的讯号。   两军对垒,对方悄无声息带着兵到了你的城墙下,你的哨兵没看见,你的手下没禀报,直到对方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才发现。   一般这种情况下,做什么都翻不了盘了,刀锋已经放到了他的脖子上,败局已定。   那么,兴元帝此行,到底要什么呢?   楚珩心中沉了又沉。   他与柳烟黛不同。   知道的越少的人越愚钝,他们碰见了一些事,总以为是意外,总觉得只要我再缩一缩脖子,这事儿就能从我边儿上擦肩溜过去。   而知道的越多的人越敏锐,稍微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心口一紧,楚珩心底里已经有了几分判定了,怕是兴元帝眼下已经知道了当初大别山做戏的事情,所以跑过来千里迢迢找他们麻烦,又特意挑在婚宴这一日过来。   他来者不善,楚珩又错失先机。   最关键的是……兴元帝不是什么脑袋一冲、心底一热,就往上猛冲的莽将,他是个谋定而后动,甚至可以称为不择手段的人,他不可能随随便便什么都不做突然就出现在楚珩的面前,他一定是做了什么事,但楚珩不知道。   一子慢,满盘皆落索,一步错,满阵难翻身。   打了一辈子的猛将被人直怼面门,心绪震荡混乱了几刹后,抬起一张平静的面来。   镇南王抬起眼眸的时候,正与兴元帝对上眼。   兴元帝还是原先那张脸,只是瞧着比当初他们离开长安的时候消瘦了许多,他本就是个锋芒锐利的长相,以往骨肉均亭时,只显得气势压人,但现下,他瘦了太多,面颊凹陷进去,凭空便多出了几分阴鸷。   就算是此刻,他眉眼温和,面上带笑的看过来,也依旧让楚珩感受到他冰冷的目光。   楚珩神色不动,语气平淡的开口,先是说一大堆赞美之词恭迎圣上,后是迎圣上入席:“圣上请上座。”   说话间,楚珩向男席一抬手。   男席间首席的诸位大臣们战战兢兢又满怀期待——他们都是地方官,有的一辈子都没上过长安,听到“圣上”这俩字就开始脑袋发晕。   圣上啊,那是圣上啊!随口一句话,就能改变他们的人生,站在这里的,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人,而是用权势地位堆砌出来的,金灿灿的通天路。   人在权势地位面前,就像是肉前的饿狗一样,就算是不扑过去伸出舌头舔,心里面也一定会滋生出贪念,好东西,谁都想啃一口。   偏兴元帝看不上那男席上的人。   他不知道是嫌弃这席上人多,还是嫌弃这满席都是上了岁数的老男人,并未顺下来答应去男席,而是转而扫了一眼女席,道:“不必了,朕今日携麟子而来,幼儿哭闹,坐个清净的位置便是。”   麟子!幼儿!   这四个字儿一落下,在场的人都跟着倒吸一口冷气,一双双眼睛不受控的稍微抬起来些,往兴元帝身后看过去。   头顶月色皎皎,园中灯火辉辉,在兴元帝的身后,站着一个老太监,太监怀抱之中裹着一个金鳞缎的襁褓,一路上一直抱着跟来,只是方才众人的目光都被兴元帝所吸引,没瞧见这太监手里的幼儿。   现下一听见这么一句话,院中人都跟着惊了一瞬,随后便是难以遏制的些许混乱声音。   “孩子,竟然有孩子了——”   “麟子!是太子吗?”   也没听说兴元帝开后宫啊!   兴元帝自登基以来,每天除了打这个就是打那个,别的皇帝就算是再忙,也记得抽身去后宫生个孩子,毕竟无子不立,但兴元帝不曾,他能抽出来的,没有龙根,只有耳光。   听说以前也有人给兴元帝送过女人,不知道怎么将人惹到了,兴元帝竟是亲手挣扎着拿刀把人给砍了。   因为兴元帝这个性情,别说是忠臣了,奸臣也不敢开口送女人啊!所以后宫一直空着,甚至有人开始揣测兴元帝是不是好龙阳。   而就在今天,突然之间,兴元帝竟然说他有了麟子!   麟子麟子,金龙之子,这是兴元帝的儿子?   也没听说啊!   这什么时候的事儿?   长安的消息完全没传到南疆来啊!   不应该啊!兴元帝的儿子,那可是兴元帝的儿子啊!这么大的事儿他应该举国同庆啊!到底是谁莫名其妙生了兴元帝的儿子啊!   而同时,在听到“孩子”这两个字的时候,楚珩的心里猛地一紧。   他好像已经知道了兴元帝做了什么。   暗度陈仓,釜底抽薪,兴元帝没有和他们来硬的,大概是知道在镇南王的地界里,就算是真的来硬的,镇南王也未必会怕,所以他来了一手软的。   兴元帝偷走了最要紧的东西。   他的目光透过兴元帝的肩膀,看向兴元帝身后的太监,那老太监小心翼翼的护着怀抱里的孩子,生怕被别人瞧见这孩子的一丁点。   楚珩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只回过眼眸,和兴元帝对视。   兴元帝咧开唇瓣,给了他一个阴森森的笑。   两个聪明人根本不需要去说什么“你做了什么我早都知道了”“老东西我迟早弄死你”之类的话,他们是两头披着人皮的豺狼虎豹,只需要一对上眼,就能看见对方呼之欲出的獠牙,就能知道对方此刻在想什么。   兴元帝大概想,老不死的你骗的朕很惨啊,朕内疚的差点死了,朕的亲弟弟被片成一万八千片了,你知道朕有多心痛吗?那可是朕亲弟弟啊,朕还一口气剐了俩呢,这罪可怎么算呢。   楚珩大概想,要人命的玩意儿打上门了,我是不承认呢还是不承认呢还是不承认呢?你能弄死我吗?你弄不死我我就不承认,有能耐你去把柳烟黛弄死,反正那是你要找的人不是我要找的人,我要找的人已经娶进门来了。   能成大事儿者,道德底线都很低,兴元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已经是坏事做尽了,楚珩出去打仗也不少造杀孽,他们俩都不是什么君子,他们俩是不可能对自己所做的错事痛哭流涕当场认错的,不倒打一耙已经算好的了,眼下就算是事情败露了,楚珩也半点不慌乱,迎着兴元帝的目光淡然的站着。   兴元帝的牙越咬越紧,他嘴上说什么“忠臣王叔”,背地里刀子都快磨出影儿来了!   而当时的众人都在因为这个皇子而议论纷纷,并没有瞧见镇南王和兴元帝之间那诡异的气氛。   在坐的众人心思各异,唯有一个跪在地上的柳烟黛,听见儿子的时候,是真切的松了一口气。   她心想,既然兴元帝都有儿子了,那一定是有别的女人了,既然有女人了,那就应该把她给忘掉了才对。   而兴元帝却并不在乎这群人心里在想什么,在这无声地震撼之中,兴元帝语气平淡的丢下一句“平身,落座,不必因朕而扫了兴致”,随后抬起锦靴,直奔女席第一桌儿来。   女席第一桌,只有一个柳烟黛跪在地上。   她的十个手指头都将锦绸丝缎揉皱了,一颗心怦怦的乱跳,眼见着兴元帝一路行过来,柳烟黛心口都跟着一阵阵发紧。   她脑海里浮现出了各种惊慌不安的念头来,眼看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她后背几乎都要逼出汗。   她害怕被兴元帝责令,更怕连累婆母和叔父,她失踪,还将所有黑锅甩到了二皇子的身上,这件事对于兴元帝来说,是一场巨大的骗局。   兴元帝如果要将这件事翻出来责令她的叔父和婆母——   柳烟黛心里乱七八糟这时候,兴元帝已经行过了她的身旁。   他像是完全没有看见她、对她这么一个跪在地上的女人没有兴致一般,目不斜视的从她身边走过,行到她身侧、隔着两个位置的椅子上,端正坐稳。   地上其余的人们同时念着“谢主隆恩”,一个接着一个爬起来,重新回到座位上坐好。   而柳烟黛正僵硬着身子,从原地站起来,她起身的时候,头顶上的帷帐被风吹出来一个缝隙,从缝隙之中,她看见了楚珩平静的面。   这对叔侄目光一对,一个惶恐不安,一个冷淡如水,柳烟黛迟疑着想要去向叔父寻求帮助,但是下一刻,楚珩已经挪开了目光。   早在干这件事儿的时候,楚珩就知道,一定有爆出来的那一天,而现在,这一天到了。   眼下,纸包不住火了,柳烟黛是被太子狠狠盯上了,他只想着先进门,去稳住秦禅月。   楚珩转身离开,快步行进前厅的同时,柳烟黛已经颤巍巍的爬起来了。   她僵着骨头,慢慢在座椅上落座,头顶上还带着斗笠,生怕头顶上的斗笠掉下来,叫兴元帝瞧见了她的脸。   但并没有。   兴元帝坐在桌案后吃东西,像是根本没见到她的人影一样。   柳烟黛的心又松了一些,她想,不要被发现,灶王爷地藏王观音大士菩萨在上通通保佑我,不要被发现。   她连东西都不敢吃了,只这个硬生生的坐着,隔着一层纱帐,她也不敢去看一旁的兴元帝。   兴元帝也没看她。   他只是静默的在一旁的位置上坐着,转弄着手里的玉扳指,一张脸平静的像是一座死山,他坐在这里,仿佛对外界的任何事物都不关心。   他们只有咫尺近,却仿佛天涯远。   柳烟黛越来越放心,她甚至想悄咪咪站起身来,挪到另一个桌子上去坐,离兴元帝远一点,但是在她刚刚起身的瞬间,一旁立刻有一个金吾卫冷声问道:“做什么?”   柳烟黛心中一紧,忙坐回去,低声回道:“启禀大人,小女子——怕扰了圣上雅兴。”   兴元帝讥诮的垂下眼眸。   这话她以前也说过,在侯府花园初遇的时候,她不愿意跟旁人待在一起的时候就想跑,偏理由都不肯换一个。   她大概跟谁都是这般说的吧。   “无碍。”兴元帝终于开了口,他的声线嘶哑,隐约还带着一点异样的颤抖,如果她细致听,就能听到其中翻滚的恨意:“朕不曾见过你,你是镇南王的什么人?”   柳烟黛磕巴了两下,回道:“我,我姓秦,我是被秦夫人收养的孤儿。”   这是她早就想好的托词,对谁都是这么说,现在轮到了兴元帝,也是这么说。   至于兴元帝信不信——柳烟黛又一次开始抓自己的裙摆了。   “孤儿?”兴元帝轻轻笑了一声。   这是他今夜露出来的第一个笑容,他笑起来的时候还挺好看的,唇侧有一个很深的酒窝,锋利冷冽的眉眼弯起来,冲淡了他面上的寒意。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面上虽然带着笑,但语气里却多了几分遗憾,他说:“孤儿——好可怜,连自己的父亲都不知道是谁。”   他似乎意有所指,但柳烟黛有点没听懂,她回道:“秦家军的孤儿都有父亲,他们会被安排一个很好的父亲。”   兴元帝又笑。   他见了她,总是这样笑,他有时候也分不清她是什么样的女人,说她骗他,说她很坏,可她偏偏又天真,说她很好吧,可她偏偏顶着那张柔软的脸,做最心狠的事。   他笑完,语气幽幽的问:“秦姑娘有孩儿吗?”   柳烟黛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整个人都打了个颤,连忙否认道:“我没孩子,我没成过婚。”   兴元帝面上还带着笑,那双眼还维持着微微弯曲的弧度,看起来和方才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偏偏,那笑容看得人头皮发麻。   恰在此时,兴元帝身后的太监怀中抱着的孩子一阵啼哭。   当时整个前厅院子里静可闻针,男席的客人们不饮酒作诗了,女席的客人们不言谈说话了,所有人都端端正正的坐着,稚童想吃点东西都不敢,呼吸都压到最低。   所以那孩子哭出来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阵轻颤。   连带着柳烟黛也是如此。   她下意识的瞥了一眼那老太监的怀抱——隔着一层帷帐,她其实看不清楚孩子的具体模样,只能朦胧影绰的瞧见一团影子。   不过,大概是因为刚刚做生身母亲、刚刚生出来个孩子的缘故,她对婴儿的哭声极为敏锐,一听见这动静,都让她觉得是她的小铮戎,连胸脯前都湿润了几分。   她虽然不用一直亲身哺育,但是也是喂过的,身上奶水未褪呢。   孩子的哭声响彻四周,那太监赶忙道:“哎呦,圣上,小殿下饿了,奴才带小殿下去吃点东西。”   夏日燥热,小儿不耐热,被抱着早已热出满头汗了。   “不必。”偏那位坐在桌案边的兴元帝没有半分怜悯心疼,只道:“就在这喂。”   兴元帝发了话,一旁的太监赶忙低头应是,身后跟着的奶娘便上前来,坐到了一旁去,接过孩子,当场解开衣袍哺乳。   女人哺乳是私密事,柳烟黛一个女人都不好意思看,但偏偏兴元帝就让她在这里哺。   讨厌的东西,果然还是这幅性子,一点都不把别人当人。   柳烟黛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   也就是这么一刹那的功夫,一阵清风拂过,将柳烟黛面上的薄纱轻轻吹起,面纱露出了一个缝隙。   就是这么一个缝隙,让柳烟黛看清楚了那孩子的脸。   出生一个月的孩子,都是圆滚滚肉嘟嘟的,唇瓣又粉,吸奶的时候好用力,看上去可爱极了,手臂上带了两个很小的金手镯,孩子一动,那手镯便跟着来来回回的晃。   只看了一眼,柳烟黛心中猛地一惊。   这不是她的小铮戎吗!   这是她生下来的!这是她日日看着的!她的小铮戎!怎么就到了兴元帝的手心里了!   柳烟黛“蹭”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因为动静过大,还将桌案上的杯盏碰倒,杯盏倒下的瞬间,清浅的酒液流淌到她的手臂上,带来一阵冰冷的触感。   她的目光,一寸寸的看向兴元帝。   那坐在一旁的兴元帝终于开了口,语气散漫,声线平静的问:“秦、姑、娘这是怎么了?朕的孩子,有何奇异之处吗?”   ——   而这时候,前厅内。   融融的灯火照耀着牌位,铁盆里的金银纸宝已经燃尽,淡淡的香火气息与酒气弥漫在四周,楚珩坐在蒲团上,正在与秦禅月说眼下的状况。   他没敢和秦禅月说“孩子”的事,只说兴元帝上门了。   秦禅月被吓得面色都白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了一句:“不会出事吧?若是圣上要——”   欺君之罪,她以为躲回南云城就没事了,没想到这个人还追到南云城来了!   “圣上不会。”楚珩低垂着眉眼,轻声道:“你我不要轻举妄动,先照常回洞房,假做什么事都没有,以不变应万变。”   他们俩不动,兴元帝还只是跟柳烟黛拉扯,若是他们俩动了,兴元帝可就要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可是——”秦禅月声量都拔高了些,又想起了什么,赶忙压下去,低声道:“可是,可是柳烟黛!这孩子——”   这孩子!钝的像是块木头一样!死榆木疙瘩她不通气儿啊!她哪里能收拾的过兴元帝呢?   “莫急。”楚珩握住她的手。   宽厚的、带着老茧的手掌紧贴着她白嫩的掌心,楚珩那双单眼内带着几分笃定,轻声道:“这世间一物降一物,兴元帝是机关算尽,但柳烟黛未必不行。”   秦禅月心里惶惶,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天子天子,就是天王老子,雷霆雨露皆是皇恩,他们只能忍着。   说话间,这对新人自蒲团前站起来,两人一同从前厅内行出来。   他们行出来时,天外已很黑了,星光闪烁间,烛火明明,一群人鼓掌,欢送他们离开这回廊间,行入后院。   “新人入洞房——”钱副将充作司仪,高高的喊出这么一声,声量高亢的落下。   秦禅月与楚珩一起走的时候,没耐住性子,偷偷撩开盖头看了一眼。   盖头之外,回廊之下,正是前院。   院中诸位宾客都坐着,女席首位中,柳烟黛站起身来,正面朝着兴元帝,两人一站一坐,像是彼此拉着琴弦的两头用力在扯。   秦禅月心下一紧,但下一刻,楚珩发力,硬生生将她拖走了。   ——   此时,前院内。   “你——”柳烟黛脸色苍白的挤出来一句:“这,这不是你的孩子。” 第83章 这是朕的孩子   “这不是朕的孩子?”兴元帝看着这位盖着斗笠的秦家孤女, 似有些疑惑,挑眉问道:“这如何不是朕的孩子?请秦姑娘为朕解惑。”   柳烟黛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她想不到,她想不到!明明她出府的时候, 小铮戎还好好地躺在摇篮里的!   可现在, 小铮戎躺在一个奶娘的臂弯里, 成了兴元帝的麟子。   惊慌,愤怒,不安,惊惧, 担忧,各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像是一壶沸水, 在她的心底翻滚,当她隔着纱帐对上兴元帝那双似笑非笑、深含冷怒的眼, 她彻底明白了, 兴元帝早就知道她是谁了, 他甚至都知道这个孩子是谁的, 他在今日,是特意来当着她的面夺走这个孩子的!   方才的那些话, 都是他故意诱骗她来说的,隔着一层纱帐,他依旧将她看的无所遁形,这些伪装骗了柳烟黛自己,但并没有骗过他。   他明明一切都知道了, 却还要这样骗她玩儿,他就喜欢这样捉弄她,以前是, 现在也是,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又发现了多久,总之,他隐忍到现在,在镇南王府最快乐,最美好的时候,蹦出来给了他们一家迎头一击。   柳烟黛心底里有愤怒,但这愤怒太小了,盖不过对天子的恐惧,盖不过滔天的权势,她不敢发怒。   但她还想要回她的孩子。   “这,这是我、跟,跟别的男人生的孩子,不是你的。”她囫囵的挤出来一句:“我们也不曾成婚,你,你怎么能,你——你要孩子,会有很多女人和你生,你不要来抢我的。”   她用拙劣的谎言垂死挣扎,还试图走向那个孩子,将孩子抢抱回来,但不可能。   金吾卫拦着她的路,并不允她靠近这个孩子。   柳烟黛的目光惶惶的去看向兴元帝。   兴元帝却并不发恼。   他跟柳烟黛之前猜想过的模样完全不同,柳烟黛以为他知道这件事之后,会愤怒,会生气,会掐着她的脖子把她弄死,但兴元帝没有。   他就坐在那里,像是并不在意柳烟黛说什么,只语气平淡道:“秦姑娘的话,朕听不懂,朕与秦姑娘素不相识,朕的孩子,也与秦姑娘没有关系。”   兴元帝依旧是原先那一副冷淡的姿态,说完后,他从椅上站起身,并不看柳烟黛,转身便走。   跟在兴元帝身后的太监们随之一同离开。   见兴元帝起身,满院的宾客们立刻起身跪地恭送,只留下一个柳烟黛茫然又无措的看着这一幕。   月色之下,兴元帝的背影被一群太监挡住,他踩着“恭送圣上”的声音,毫不迟疑的离开。   他怎么就这么走了?   他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他如果恨她当初骗了她,应该来找她的麻烦,应该来找镇南王的麻烦,而不是抱着她的孩子就走!   那是她的孩子!   柳烟黛情急之下,提起裙摆跟着一起跑,珍珠履匆忙踩在地面上,发出急促的脚步声。   兴元帝刚刚行出前厅院落,跪在地上的人还没站起身来,竟听见有人敢直追而去,众人抬头小心看去,就看见那位戴着斗笠的姑娘直追而出。   众人不知道她是谁,也不敢言谈,官场之上,谨小慎微者多,就算真有长舌头的,也是彼此偷偷嚼一嚼,眼下不敢发声。   谁知道这位镇南王、不知道是谁的亲戚为什么跑上去追兴元帝呢?   他们只互相看了几眼后,彼此慢慢的爬起来,假做没有看见这回事。   而此时,柳烟黛已经追出了前院。   出了院落,外是空荡荡的街巷,一排排桌椅板凳和菜色都摆在其上,而在街巷之中,齐刷刷的站了两排将领,左手中握着刀柄,右手举着火把,正在等候兴元帝。   兵将手中的刀在月下拉出长长的月影,肃穆中带着几分冷锐杀气,火把噼里啪啦的烧着,火焰贴近墙壁,将墙面炽烤滚热,寻常人一走过来,就会被他们身上的煞气所伤。   镇南王府的门口本来摆出来一条流水街,给一些平民百姓用,普天同庆,但是兴元帝来了之后,军队驻扎,民众已经被清走了,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清凌凌的月照在大理石上。   兴元帝已下台阶,正要上马车。   六驾金辇在月色下散发着金光,巨大的马车堪称一个移动的房屋,小太监跑过来跪在地上,兴元帝踩上小太监的背,正行上去。   柳烟黛就在此刻一路从镇南王的府门前跑来,直奔兴元帝的马车而来。   沿路站定的金吾卫举着手中的火把,沉默的当做自己没看见,跟了兴元帝久些的太监还默默的往旁边挪了一步,让出些路来。   唯有一个兴元帝,像是聋了瞎了哑巴了,看不见她,只自顾自的上马车。   柳烟黛终于跑到了马车前,这时,他已经站上了马车。   “殿下——”奔跑的速度太快,她的斗笠向两侧吹起,露出其下一张白嫩圆润的脸。   她跑得太快了,脸有些涨红,一路奔过来时,呼吸都跟着乱了几分,只匆忙抬手,抓住他的锦袍下端一角。   他都站在车上了,自然比她高出一大截去,她只能垫着脚抓着他,道:“殿下——”   兴元帝垂头看她。   她慌得不成样子,似乎还很怕,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才能不哭出来,抓着他的袖袍的时候,她哀哀的求他:“殿下,这是我的孩子。”   他不缺孩子,他不缺女人,他何必非要和她争这个孩子?   兴元帝看见她的泪,只觉得心里发钝,发涩,她本该是他藏在皇宫中的珍宝,他应该每晚拥着她入眠,他们应该一生一世不分开。   可是现在,他看见她,除了难过,还觉得有一股恨意在心底里翻滚。   她凭什么在他面前哭、在他面前恳求呢?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他是那样爱她,他什么都愿意给她,可她呢?   她跑回到南疆来,隐姓埋名,像是从不曾认识他一般,她知道他有多痛吗?   她也许是知道的,兴元帝想,但是她并不在乎。   既然她并不在乎他怎么想,他又为何要在乎她会不会痛呢?   她假做不认识他,她让他一个人死在长安,那他现在,也要这般对她。   兴元帝冷冷抽回绸衣,道:“朕听不懂秦姑娘的话。”   秦姑娘这三个字,被他咬的又重又冷。   柳烟黛恍惚间明白了。   他恨她,所以他故意用这样的方式折磨她,他也当做不认识她。   “你——你可以报复我。”柳烟黛的指尖用力的去抓他的锦袍,但是抓拽不住,干脆去伸手抓他的铁靴,她尽量贴靠过来,甚至狼狈的抱住他的靴子,哽咽道:“把孩子还给我。”   她宁愿被欺负的人是她自己,也不想他将孩子给带走。   兴元帝被她泪眼婆娑的模样气的胸口一阵发堵。   她不爱他,她没有悔意,她不曾愧疚,她甚至都不曾想过此时此刻的他在想什么,她只想要那个孩子。   如果不是这个孩子,她根本不会过来找他。   她没有,从没有任何一刻是想过他的,就连愧疚都没有!   愤懑涌上心头,他用力抬腿,在她耳畔一踢,竟是自上而下,将她的帷帽踢掉了!   “呼”的一阵风刮过,柳烟黛的面彻底露在他的面前,因为帷帽的系带向后拉扯着她,所以哪怕兴元帝没有踹到她,她依旧随着兴元帝的力道跌坐在了地上。   她惊呼着、瑟缩着肩膀抬头时,只看到了一张愤怒到涨红扭曲的脸。   “这是朕的孩子!”他站在马车上,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与秦姑娘无关。”   她不认他,他现在就不认她,他要让柳烟黛尝尝心爱的人被迫失去,再也看不见的滋味儿,所以他固执地对着熟悉的脸喊着“秦姑娘”的名字,他偏不肯承认这是她的孩子。   一声落下后,兴元帝猛地转身进了马车。   一旁的太监连忙跟上,马车辘辘而行,只剩下柳烟黛一个影子落在地上。   寂静的深巷里,柳烟黛试图爬起来追上去,但人怎么追的上马车呢?她只能看着那辆马车越跑越远。   ——   兴元帝行入马车之中,任谁都不敢触他的霉头——那位失踪了近一年,使兴元帝几次病重的人终于找回来了,但是兴元帝见了她,却也不高兴。   因为她骗了他。   她竟然敢骗他!   兴元帝因此而愤怒,因此而难过,也因此而恨她。   而在这些愤怒,这些难过,这些恨的背面,是深而又深的,扭曲咆哮的爱。   爱这个字从来都是难解的谜团,有的人的爱深厚宽容,有的人的爱狂暴猛烈。   就如同镇南王和兴元帝。   镇南王的爱与兴元帝的爱是完全不同的爱。   镇南王愿意去把自己变成一条狗,愿意去呜咽着求主人的喜欢,主人去喜欢其他的狗,他只会去咬死其他的狗,然后回来继续舔主人,凭自己的实力和舌头成为主人唯一的狗,但兴元帝就不是如此。   他喜爱柳烟黛,所以他给柳烟黛做他唯一的狗的荣幸,听话的狗可以得到权利,地位,金钱,得到全天下最好的东西,而不听话的狗,要被他拴上铁链,紧紧扯着,死不放手。   小铮戎就是那一根铁链。   随着兴元帝带着小铮戎越走越远,柳烟黛只觉得她的脖子也越来越紧,她快呼吸不过来了,只能瘫软在地上,绝望地看着那辆马车。   而恰在此时,秦禅月已经跟楚珩两人入了洞房,后又悄然换了衣裳出来。   楚珩去私宅查看情况,秦禅月则匆忙去找了柳烟黛。   秦禅月找到柳烟黛的时候,柳烟黛还浑浑噩噩的跌坐在街巷间,秦禅月一过来,柳烟黛便扑到了她的怀中哭。   秦禅月只能先将人带回到厢房中休息,拍着她的背,哄着她:“待你叔父回来了,我问过你叔父。”   柳烟黛眼眸都哭肿了,倒在榻间不说话,只把脑袋拱在婆母的怀里,哭着睡过去了。   厢房是在秦禅月和楚珩的闹房旁处的一间厢房,柳烟黛怕热,秦禅月特意让人多备了很多冷冰,在夏日间浸润出冰冷的气息。   秦禅月摸她的头发的时候,摸出了一层厚厚的热汗,身上也有,便知道这孩子是硬跑出来的一身汗,方才在外头吃了不少苦。   秦禅月叹了口气,看了一眼窗外,窗外被她种了个花景,花枝摇晃间,孤月浮影——楚珩去私宅查看情况了,但目前还没回来。   今日本该是他们俩洞房花烛夜的,结果临时出事,新郎新娘都跑出来了,洞房花烛夜则中途变成为善后扫尾夜。   恰在此时,床榻间的柳烟黛抽泣了一声,引坐在床榻边的秦禅月回头来看着她。   小姑娘的眼圈鼻尖都是红的,看的秦禅月心疼极了,她伸出手摸着柳烟黛好不容易养出来的、绸缎一般的发,轻轻地叹了口气。   情爱这种事儿,谁能说得清呢?这世间由爱生恨,由恨转爱的事情还少吗?光她自己,也是走过杀夫证道的路子的,当时爱是真的爱,现在翻脸也是真的翻脸。   只是,与柳烟黛相爱的人可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废物庶子,那是坐在皇位上的人。   秦禅月的手一次又一次捋过柳烟黛的面颊,瞧着这小姑娘沉睡的脸,后慢慢的收回了自己的手。   她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帮柳烟黛,兴许,真的只能问问楚珩,在这种事情上,男人反而更懂男人。   秦禅月又等了一会儿,才等回来楚珩。   楚珩才从私宅回来,面上一阵平静,他没有进到厢房中来,而是站在外面的花海前望了窗里一眼。   秦禅月给柳烟黛盖好被子,便起身出了厢房,去月下与楚珩问道:“外面如何?”   楚珩抬手握住她的手,道:“宾客已一一送还,私宅那边不太好,一些私兵受了伤,大概是我将你带走之后,圣上派人进去抓了人。”   顿了顿,楚珩道:“有一个马奴,说是烟黛捡回来的孤儿,受伤很重,被送去了亲兵营的大夫那里去,不知还能不能出来。”   楚珩的亲兵营不收一般的病人,他能进去,还是因为他是为保护孩子受的伤,才能被送进去。   秦禅月越发疲惫,那张艳丽的面上瞧着都失了几分光,她向楚珩靠过去,窝在楚珩的肩膀道:“这可如何是好?圣上瞧着是没有翻脸的意思,我等没有性命之忧,但是小铮戎怎么办?”   兴元帝真的是一个很坏,很讨厌的人,他天生就会抓别人的痛点,哪里痛,他抓哪里。   就如同镇南王偷偷带走柳烟黛一样,兴元帝现在偷偷带走了小铮戎,一饮一啄,这活儿还是兴元帝跟镇南王偷师来的,师夷长技以制夷,他山之玉拿来攻石。   之前兴元帝就算知道柳烟黛是被镇南王带走的,也依旧没办法算账,而现在,就算镇南王知道兴元帝把小铮戎带走了,他也没办法跟兴元帝算账。   他们俩处在一模一样的处境里,彼此制约着对方,又被对方制约。   兴元帝的帝王术学得很好,制衡二字被他玩的通透,他们四个人处在一个互相拉扯的平衡点,楚珩,秦禅月,柳烟黛,都被迫顺着他的局势而走。   想要改变这样的局势,除非镇南王翻脸。   镇南王当然可以翻脸,但他一旦翻脸,这便不是两个人之间的爱恨纠缠了,而是镇南王和兴元帝之间的战争。   臣子以下犯上,便是谋反。   谋反!镇南王担得起谋反的名号吗,这满南疆的官僚又担得起吗?   一旦谋反,生灵涂炭,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莫说楚珩,就连秦禅月都担不起,如果因为一个柳烟黛,导致南疆万人命丧于此,导致秦家军成了谋逆叛党,她下地狱都是要跪在父母面前请罪的,秦家人,一生不能谋反,说极端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算兴元帝真要杀她,她也不能谋反。   而兴元帝就微妙的踩在了这点上,让秦禅月再难受都不敢翻脸。   他抓住了一个不会反抗,对一切并不知晓的孩子,且还抓的有理有据。   这是他的儿子,他凭什么不能抓?他甚至可以大喊一声,朕到底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们?柳烟黛“死”的时候,他就差把一条命也还进去了!朕!到底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们!   秦禅月想起来当初兴元帝疯狂册封她的事,更不敢翻脸。   爱恨情仇与利益地位交杂在一起,就如同两个缠绞在一起的荆棘,刺在一起,疼的要人命,秦禅月一想起来就浑身难受,偏旁边的楚珩神色淡然,单手抱着她的腰,低声道:“孩儿的事,你做婆母的,莫要多操心。”   秦禅月听的横眉冷竖,当场就要跟楚珩翻脸:“那是你自己的晚辈!算得上是你半个干女儿了,你怎的一点也不心疼她?”   楚珩掀起那双单眼,静静地瞧了秦禅月一眼。   楚珩怎么会不在意柳烟黛呢?那是他亲兵的女儿,他一定会照看她,只是楚珩必须承认,他在意柳烟黛远不如秦禅月,他的所有爱都在秦禅月这里,所以落到柳烟黛身上的就只有那么一丝。   这一丝爱不够浓,也太理智,他总要权衡利弊,将一切算个一二三四,才肯来说上一句话,说出来的多数也是不中听的,就显得绝情。   楚珩本是带着点无奈的瞧着秦禅月的,但是只一眼,就在秦禅月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他知道她生气,所以揉着她的腰轻声哄她,跟她说好话:“我如何能不心疼她?我若是不疼她,怎么会将她安排给你?她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我早将人踢出去丢了,非是我不帮她,只是,禅月,这世间人的劫难,都要自己去破,外人插不上手。”   就比如,当初秦禅月杀夫的事,若是秦禅月想不通,不想杀忠义侯,楚珩能非要去杀掉忠义侯吗?   同理,事儿放到了现在的柳烟黛身上也一样,楚珩不愿意替柳烟黛做决定,他希望柳烟黛自己爬起来,去想办法解决。   他可以帮她,做她手里的一把刀,但他不能代替她,去替她砍人。   当初柳烟黛说跟太子之间有私情的时候,楚珩就已经察觉到不妙了,太子这个人是个见了兔子也不撒鹰的主,他连吃带拿什么都要,柳烟黛真跟太子掺和上关系,谁都捞不起来她,只能让柳烟黛自己站起来。   偏秦禅月要捞。   秦禅月捞了不说,还什么都不搞明白就上手捞,她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的深浅,所以后来出事,秦禅月也救不了。   看起来他们好像以短暂的跑路换来了一段时间的安宁,但其实是为后来埋下了更深的隐患。   “柳烟黛的事,最开始就不当让她不明不白的走。”楚珩握着秦禅月的手,一边哄她,一边将人摁到怀里,道:“柳烟黛的性子太过胆怯,遇上什么事,她不敢直接翻脸,只会跑,她当时若是能直接与太子言谈清楚,纵然再麻烦,也不会比现在麻烦,落了今天这个地步,也有她一部分责任。”   顿了顿,楚珩下断言,道:“是你太骄纵柳烟黛了。”   秦禅月听了这一番话,刚被摁在他胸膛前的脑袋又抬起来,眼睛都瞪大了,道:“我骄纵她?我骄纵她什么?她又做错了什么!你当初若是不同意,你当场就说啊!现在这不是马后炮吗?”   楚珩微微抿唇。   他当初为什么没说话呢?因为他也有点坏心思啊!柳烟黛是搬了石头去砸自己的脚,但他也是趁火打劫。   想到那些事,楚珩咳了两声,不开口了,只把人抱得更紧些。   秦禅月没意识到这一点,她光顾着骂楚珩,连嗓门儿都不受控的拔高了两个音调:“你少拿这个姿态来批判她!你以为这是你的军营吗?凡事都要来论个对错?若是真要论,你这个做叔父的就没错吗?当初是你把她养成这样的!”   楚珩的唇瓣轻轻颤了颤,没说话。   他接手柳烟黛的时候,柳烟黛已经是个十来岁、待嫁的大姑娘了,他又忙,实在是没空教导她,若要算起来,他也确实是有一些过错。   秦禅月越说越生气,她就烦楚珩这一副“谁搞出了事就要谁自己去收拾”的样子,她道:“柳烟黛还那么小,她能做错什么?你个当长辈的不帮她谁去帮她?”   楚珩想,她能做错什么?她能背着你跟太子搞上,她不说你都不知道。   想了又想,楚珩只能承认,慈母多败儿。   秦禅月和楚珩成婚第一日,俩人说了半天也说不出个结果来,最后,楚珩叹息认命,道:“莫不理我——明日我去求见兴元帝。”   秦禅月这才算是满意,她不骂人了,只咬着下唇问道:“见了之后呢?”   见了之后,又该怎么解决呢?兴元帝会轻轻松松放人吗?他不放,他们又要如何做呢?   楚珩看了一眼窗户。   月色之下,木窗里面趴过来了一颗小脑袋,正是柳烟黛。   她旁观着叔父婆母吵了一架,手指头抓着自己的裙摆,不知道在想什么。   秦禅月也随之回头,看见柳烟黛的时候,她的心又疼了一瞬,下意识想过去安抚,却被楚珩又一次死死抓住了手腕。   他道:“见了之后如何,要问柳烟黛,兴元帝此次来就是为她而来,若是她狠不下心,舍不得她的孩儿,就让她随着兴元帝去,若是她狠得下心,就让她当一辈子[秦姑娘],别认兴元帝手里的太子。”   秦禅月听的面色一白,抬眸去看窗里的柳烟黛。   柳烟黛好像又要哭出来了。 第84章 朕对你不够好吗?   楚珩向来说到做到, 他既然应了秦禅月的话,第二日他便去求见兴元帝。   兴元帝摆驾南云城,按着身份地位, 他应当直接住在南云城最高规格的地方, 镇南王府, 但是不知道为何,兴元帝并不曾入住镇南王府,而是住在了南云城的官衙。   次日,楚珩便去官衙求见。   兴元帝自然知道楚珩为什么而来, 所以他不见。   他拿捏死了柳烟黛思念儿子、离不开儿子的痛楚,他偏不让她见,甚至连一点信儿都不给她, 楚珩来了,兴元帝都不曾召见楚珩, 只当没看见一样晾着。   柳烟黛就这样一直忍受“儿子被抢”的折磨, 提心吊胆的熬。   兴元帝不觉得这是什么很痛苦的惩罚, 他当初连个信儿都没有, 所有人都瞒着他,他现在以其之道还施彼身又怎么了?柳烟黛不过体会了一些他的痛苦罢了。   兴元帝不见, 楚珩只能无功而返。   楚珩在官衙处消磨了一日,白日去,晚间回,太师椅一座,一壶茶从早喝到晚, 却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等到他晚间回来,柳烟黛一看他孤身一人而回,心口更是钝痛。   子离母身, 哪里有不痛的?   当夜,柳烟黛在床榻之间辗转反侧。   她睡不着,一闭上眼,仿佛就能听到小铮戎在她耳畔来哭。   兴元帝那样性子的人,哪里能带的好孩子呢?他只是把那孩子当成个工具抢过去而已!他又怎么会真的对这个孩子好呢?   她睡不着,泪水划过枕头,小蜘蛛腊梅跑到她的脸上趴着,毛茸茸的,像是一种无声地安抚。   但耳畔的哭声不断,梦魇一样缠着她,一直催促着她起来做点什么,做点什么——但她自己知道,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直焦急的等待,魂魄像是被抽出来烤干了,只剩下薄薄的一片,在体内蜷缩起来,发出无声地尖叫,可她的躯壳不知道能怎么办,只能瞪着空洞的眼睛到天明。   最终,柳烟黛像是只游魂一样,从卧榻间站起身来,顺着镇南王府游荡。   她的丫鬟担忧的跟着她,却也不敢靠近,只随在其后。   王府大,庭院广,花枝摇晃,月色寂寥,白日里热闹的街巷间空无一人。   她从院落里出去,踩着虚浮的步伐往外飘,一路从镇南王府晃出去,踩着长长的街巷,漫无方向的往外走。   南疆的夜不冷,但今夜无月,有乌云盖日,夜间冷风飘袭,怕是要落雨。   柳烟黛却已经没力气去在乎这些了。   她在街巷中行过,踩着一块块青石地砖,月光将她的影子拉长,拉长,映在地面上,一点点远离。   她摇摇晃晃,没有终点的走,直到某一刻,她走到了熟悉的地方,抬起头,看到了“秦府”的牌匾。   秦府门口守着两个兵,见到了柳烟黛低头行礼,道:“见过柳姑娘。”   听见柳姑娘这三个字,柳烟黛浑浑噩噩的想起来了。   秦府,秦府,就是秦禅月的地方,本来,她的小铮戎就该在这里的。   柳烟黛在秦府门口发愣的时候,身后的丫鬟赶忙跑过来,低声道:“姑娘,今日——今日秦府被人洗劫,府内亲兵反抗,都受了伤,眼下许多伤患都在其中养伤,血腥冲天,您莫要进去了。”   柳烟黛恍惚了一瞬,后缓缓摇了摇头,声线嘶哑的说:“我进去看看。”   丫鬟只得低头应下。   柳烟黛则进了秦府之中。   果然如同丫鬟所说,秦府之中生过一场大乱,院中的草木都被人踩踏砍过,可以看见其上的刀痕,地上的血迹虽然冲刷干净了,但是淡淡的血腥气萦绕其中,难以消散。   行过秦府照壁,往后绕,可以瞧见附近的厢房中都亮着灯,许多提着药箱的大夫来来回回的走过,显然是正在治疗——这些都是秦家军的大夫,临时从亲兵营哪里抽调回来的。   他们大部分人都不认识柳烟黛,其中有人回头奇怪的看了一眼,大概不知道这个深夜过来的女人是谁,但是他们也并没有问,只任由这个女人在秦府里呆愣愣的站着。   柳烟黛其实想去石榴园里,看一看她的孩子的院,但她不敢去。   她害怕见到空荡荡的摇篮和漆黑的房屋。   一旁的丫鬟看的心疼,上前两步,想要与柳烟黛说一句“姑娘天色太晚了我们回去吧”,偏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高声呼唤。   有人在喊:“有人养了疫蛛吗?有人养了疫蛛没有!这里有个伤后高热的病人,需要疫蛛的唾液!”   柳烟黛的脸一点点偏过去,她看见一处厢房之中,有一群大夫一直在跑来跑去,似是情况危急。   她记得,丫鬟说过,这里的人都是为了守护秦府,而被兴元帝所伤。   厢房之内点着明亮的烛火,所以能够看到里面一片亮融融的暖色,人在窗上印出一个个黑色的影像来,她看着这些匆忙跑过的影子,无端的想起了她被抢走的儿子。   天下人,皆为人子,皆有父母,这些受伤了的人,也同她的儿子一样疼。   “带我过去。”她向丫鬟道:“跟他们说,我有疫蛛。”   丫鬟愣了一下,心想柳烟黛是个女子,不应当离男人这般近,但是见柳烟黛神色不好,她不敢拒绝,只得匆忙交涉。   不到片刻,柳烟黛便进了厢房之中。   因为柳烟黛的女子身份,所以其余的大夫都被屏退了,厢房之中只有柳烟黛与病人,柳烟黛坐到床榻前的圆面莲花三角凳上,从她的袖子里取出一只小蜘蛛。   这是她养的腊梅,现在好似比前两天更大了些,也更毛茸茸了,身上的一点黄十分明显,柳烟黛一摸它,它就乖乖的不动。   柳烟黛将疫蛛放到病人的脸上,疫蛛爬来爬去,后在病人的脸上咬了两口。   之前的蛊医和柳烟黛说,疫蛛的唾液能救人,养的年份越高,体型越大的疫蛛越有用,她养的很小,只能治一些小病。   她盯着疫蛛失神的时候,床榻间的病人咳嗽着,缓缓睁开了眼。   病人面颊苍白,神色萎靡,看上去最多十六七岁模样,生了一张清俊的面,如果柳烟黛仔细看看他,就会觉得眼熟。   这是她曾经救下来过的药奴,连个名字都没有,后来去喂马,她再也没见过。   她也没认出来,只怔怔的坐着发呆。   而躺在床上的药奴也怔怔的看着她。   他们处在相同的地方,却是不同的心境,看起来近在咫尺,其实远在天涯。   等疫蛛重新爬回到柳烟黛的身上之后,柳烟黛缓缓起身离开,而在床榻间的药奴想站起身与她说一句话,却只觉得头晕目眩,又一次倒了回去。   他固执的去看她的背影,只看到柳烟黛行出了厢房,转瞬间消失在了他的目光中。   她曾两次救他,但却从不曾认真看过他一眼。   ——   经了这一夜的波折,柳烟黛重回镇南王府后,终于能够倒下睡着了。   但是她也没有睡着很久,不过一个时辰就又醒了,她反反复复的睡着,醒来,像是一个被摁在水缸里的人,不断地窒息,然后获得片刻的存活,然后继续下一轮窒息。   等到第二日,天一亮,镇南王府鸳鸯苑那头便来了消息,是秦禅月怕柳烟黛担心,特意传过来的。   说是今日,镇南王又去求见兴元帝了。   柳烟黛又燃起了希望。   但到了晚间,鸳鸯苑那头才传来消息,说是镇南王今日也不得见兴元帝。   柳烟黛追问了些细节,才知道镇南王已经一连两日在官衙坐了冷板凳,活生生被晾了两天。   柳烟黛听了这话,顿觉一阵怒火与屈辱从心底里顶起来,她想站起身来,但在坐起来的瞬间被气的一阵头晕脑胀,话都说不出一句,又“砰”的一下倒回了床榻间。   头顶上的床帐绣花在转动,她只觉得一阵恶心,眼下哭不出来了,但很生气。   镇南王是她这辈子最敬重的人,她宁可自己受辱,也不愿意让镇南王为她受辱,一想到镇南王因为她被太子冷待,她就觉得心口发堵。   她现在好讨厌太子。   以前她只觉得这个人很爱舔人很讨厌,总是欺负她很讨厌,现在,她觉得这个人没有半点可取之处,好像除了上手段,耍心机,就从不会做别的事情,也没有任何底线,竟然能做出来拿孩子威胁她的事,他还很不讲良心,不管是谁,到了他这里,都要被他踩上一脚。   “告诉婆母,不必让叔父去了。”柳烟黛白着脸,气若游丝道:“他既然存了心想这样报复我,我们越是过去,他越是得意。”   丫鬟应声而下,去鸳鸯苑那头通禀。   秦禅月得了这信儿,便知道柳烟黛是心疼她叔父,她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让楚珩继续去,倒是楚珩听了这话,神色淡然的说道:“要去。”   他还得多去坐几日,让柳烟黛看看,太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得让柳烟黛知道,妥协的下场是什么。   这还只是个开始,如果柳烟黛真的低头了,以后一定会更难。   太子这个人的性情……昧着良心说,不算良善,不昧着良心说呢,那简直就不是个东西,柳烟黛要是寄希望于太子会幡然醒悟,那脑子是纯进水了。   楚珩在用他的方式告诉柳烟黛,学聪明点,傻姑娘,现在的我就是以后的你,及时止损,壮士断腕。   所以第三日,楚珩依旧过去了,又坐了一日的冷板凳。   他不仅要坐,他还要把自己等待的过程叫人挨个学给柳烟黛,听的柳烟黛脸色煞白,几次被气的发晕。   在不当人的这方面,楚珩其实跟太子差不了多少,但楚珩比太子更聪明,太子太年轻了,跟谁都要争一口气,一生桀骜,满身硬骨头,上去就是干,跟谁都只知道用手段,逼着对方过来找他,但楚珩就不同。   楚珩是真的吃过苦头的人,他弯得下腰,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故,攻心者上,老男人浑身都是心眼,面上不说,但最会跟人示弱。   他不需要去叫柳烟黛做什么,他只需要亲自去做,就能让柳烟黛夜不能寐,越是柳烟黛这种纯良心善的人,越看不得别人为她受苦。   柳烟黛的日子也因此越发难过,如同沸水煎熬,一日又一日。   这一熬,就是三日。   直到第四日,兴元帝终于大发慈悲,允他们来见。   ——   那一日,七月未央。   南云城的七月湿热闷潮,头顶上是灼热炽烤的烈阳,大朵大朵的白云在空中飘来飘去,脚下是晒的发烫的青石板,院中的花草葳蕤明媚,正烈烈的开着。   一出塞满冰盆的厢房,热气便黏糊糊的粘上来,人行在其中,不过数十步,后背便渗出一层潮潮的汗来,时过辰时,秦禅月便与楚珩起身,等到了前院门口。   楚珩今日穿了一身土黄色朝服,上绣龙纹,身穿锦靴,头顶官帽,自上而下皆是一副金玉堂堂的打扮——他甚少这样打扮,瞧着不像是在南云城的悍将,反而像是在长安的皇孙贵族。   秦禅月跟在楚珩身侧,穿了正统王妃朝服。   朝服厚重,裹在身上是,难免身形笨重,头顶上还要顶着沉重的金簪子,真压的人脑袋都抬不起来,偏秦禅月半点不敢怠慢。   因今日,他们三人要去拜见兴元帝。   秦禅月怕楚珩被兴元帝为难,所以特意一路跟来,当初是她非要将柳烟黛送走,眼下她自然不能躲到后面,让楚珩一人去受罪。   楚珩倒是不愿意叫她跟来,只是他向来管束不了秦禅月,只能让她随着。   他们二人才刚到院门口,远远便瞧见柳烟黛的身影。   当时阳光正烈,秦禅月一回首,目光擦过廊檐檐柱,瞧见柳烟黛被人扶来。   她穿了一套潋粉色的珠光抹胸长裙,外披了一件淡绿色的长衫,粉绿交映,极为娇嫩,发鬓挽成飞光流云鬓,其上簪了一朵鹅黄色的鬓花。   这打扮能瞧出来是用了心的,可是模样姿色能打扮,眉宇间的神情却难以打扮。   不过短短三日,柳烟黛人瞧着都瘦了一圈,面色憔悴的被丫鬟扶着出来,像是朵蔫儿了的花儿,看上去虚弱极了。   秦禅月看的直拧帕子。   她好不容易养好的花骨朵,就要被这么掐碎了,她怎么能不难受呢!   秦禅月想上来摸摸她,却被楚珩捏住了手肘,她一会过头,就看到了楚珩微微拧起、缓缓摇头。   他们俩来之前,楚珩就与她说过,不要再插手柳烟黛与兴元帝之间的事,在这两个人之间,还得是柳烟黛自己想好。   秦禅月便闭嘴了。   柳烟黛到了之后,给婆母和叔父行礼,然后三人上了两辆马车,叔父和婆母一辆,柳烟黛自己一辆。   马车行至官衙后,三人共同下马车,一同往官衙内走,行入官衙后,三人进前厅等候。   前厅门前站了个笑眯眯的太监,瞧见他们三人行来,只道:“还请镇南王与镇南王妃在外歇息片刻,圣上只传柳姑娘觐见。”   楚珩便与秦禅月在前厅吃茶,柳烟黛一人被这太监带进了后院里。   官衙的后院很大,院中栽种了一片片翠竹,清雅幽静,其中没有任何人音,只有风摇翠竹声。   行过前厅后门,穿过一道倒瓶门,路过一条回廊,太监领着柳烟黛行到了一处厢房之前。   太监恭敬的站在门前,为柳烟黛推开门,后道:“柳姑娘请进,圣上在里面等您。”   提到“圣上”,柳烟黛就觉得后背发汗,手脚都跟着发软。   她想见到孩子,就避免不了见兴元帝。   她站在门前,发觉头顶上的烈阳越发燥,晒得她头脑发晕,她白着脸,过了两息,才慢慢抬起腿,行入其中。   她跨入厢房的门之后,太监便从后面将厢房的门缓慢关上。   最后一丝阳光被厢房挡上,厢房之中略显昏暗,一片寂静,像是与世隔绝。   厢房是最普通的内外两间,外间就是普通的茶室,茶室的门紧闭着,里面就是内间。   兴元帝就在内间里。   柳烟黛一点点走过去,双手都被汗浸润的湿漉漉的,慢慢的贴上门板,将门缓缓推开。   门一推开,一丝丝凉气争先恐后的从门内钻出来,柳烟黛慢慢将门推开一半,从外面跨进去,先看到一道珠帘。   珠帘遮挡她一半视线,她只能透过摇晃的珠帘,看到矮榻上坐着的兴元帝。   兴元帝与惶惶无措、虚弱苍白的柳烟黛浑然不同,他面色红润,一扫之前的阴郁,眉宇间带着几分势在必得,身上只穿着一身丝绸中衣,靠坐在矮榻之上,手中拿着一本书来瞧,姿态游刃有余。   门开了,他连头都不抬,便道:“过来。”   柳烟黛慢慢从珠帘外走过来。   她今日没戴斗笠,穿着一身粉裙走过来的时候,似乎与原先一模一样,不,她看起来比原先更圆润了些,整个人像是只粉嫩嫩的、熟透了的桃,浑身上下散发着淡淡的芬芳。   瞧见她这样百般柔顺的走过来时,兴元帝只觉得心下一阵舒爽通透,原先堆积在心口里的愤懑,怨怼,全都在此刻消散,只剩下得意来。   看看,她还是逃不出他的手心。   他放下手里的书,道:“过来。”   柳烟黛慢慢的挪蹭过去,在接近他身侧的瞬间,兴元帝一抬手,抓着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往矮榻上一拽。   柳烟黛便被他拖上了矮榻。   柳烟黛浑身都是软肉,带着点弹性,揉捏起来手感好极了,一摸到这样的柳烟黛,兴元帝就觉得胸口发紧。   他已经一年多没碰过她了,他甚至都以为她死了。   他应该还是恨她的,他想,可是他一碰到她,就觉得浑身发软,他的身子不争气,早早地向她澎湃的打起了招呼,那些盘桓在心底里的恨意也跟着一起蒸发,他很想给她点教训,但他实在是舍不得松手。   他是那样的喜爱她,只要她和他撒个娇,他都能原谅她的错处。   他想,如果这个时候柳烟黛和他认个错,低个头,他就宽宏大量的不和她计较那些。   偏柳烟黛不说那些他想听的话,这个没心肝的女人被他抱在怀里,竟然不曾抬头看他,也不曾求饶,只是颤颤巍巍的问:“铮戎呢?”   铮戎——   兴元帝脑子里的精虫稍微颤了颤,清醒一些了。   他垂眸看她,勒着她腰肉的手渐渐用力,语气中夹杂了几分冷意,道:“铮戎?”   他就在她面前,她还有心思想旁人,再转念一想,如果不是铮戎,她也不一定过来。   兴元帝冷笑一声,另一只手两指并起掐着她的胸口往自己的方向拖拽,道:“孤还不曾问你,你倒是来问孤了。”   柳烟黛被他掐的猝不及防,她是生过孩儿、还亲身哺育过的女人,他一掐,她痛的眼泪都出来,更要命的是,衣裙胸口被乳汁润湿,黏出很奇怪的痕迹。   她抬手去推他的手,纤细的手指为难的掰他坚硬的手骨,但推不开。   这个王八蛋越来越用力,逼得柳烟黛脸色都涨红,她讨厌死他这个样子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们俩碰到一起,他就要过来欺负她。   兴元帝那双眼睛微微眯起来,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问道:“孤不曾问你,为何要——”   “弃孤而去”这四个字在他舌尖上打了个转,他说不出,他是堂堂兴元帝,怎么会被放弃?所以他换了个说辞,道:“为何要回南疆来?”   提到这件事,兴元帝越说越生气,他越来越用力,一字一顿道:“当初在长安,朕对你不够好吗?朕为你做了多少事,朕甚至要迎娶你进皇宫!朕——”   他的恼意无处发泄,几乎要扑上来将她吃干净。   提及到旧事,柳烟黛开始是不愿意讲的,她那点委委屈屈的小心思并不愿意示人,但兴元帝逼着她,掐着她咬着她,不过几下便将她逼急了,她咬着他那只可恨的手,声线模糊的喊道:“是你先骗我的。”   兴元帝愣了一瞬,后反驳道:“朕何时骗过你?朕当时不将你带入皇宫,是因朕不曾登基,万贵妃尚在!非是朕白占你的便宜,朕说过——”   “不是这个!”柳烟黛“蹭”的一下坐起身来,甩开他的手,大声喊道:“是你骗我!我婆母的事,是你做的,但你骗我!你骗我来求你!”   她气急了,眼泪顺着脸落下来,道:“你当时还假做不知!”   竟是这件事!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兴元帝显然已将这件事忘到脑后了,他后知后觉的想了好一会儿,记起来了那时候,柳烟黛抓着他的手问他,“我婆母呢”这件事。   显然,显然是因为那时候吴夫人跟柳烟黛说了几句话,导致柳烟黛生了心思。   只是他当时不曾放在心上,甚至,他也觉得自己没错。   是,他是耍了点手段,但这点手段不过是因为他爱她而已,他为她费尽心机,她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他可是天子,从来都是旁人求他,他什么时候为旁人费过心?   再一想,这件事还是要怪吴夫人,他千刀万剐都便宜了这个贱人,他该将人活活做成人彘。   那些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太子喉头一滚,瞧着柳烟黛那张脸,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他这辈子就没赔过礼,也不肯去低头认错,只偏过头,道:“孤对你还不够好?你莫要不知足,收拾好东西,孤带你离开南疆,否则你以后都别想见到铮戎。” 第85章 她要走了   兴元帝说完此话后, 冷着脸去看柳烟黛。   柳烟黛显然没想到他会这般说,她那双澄澈的兔子眼里含了些许泪,声线哽咽, 又一次重复道:“是你骗了我!我婆母本来就是没事的, 是你故意骗我婆母很严重, 去欺负我!如果我知道婆母没有很严重,我不会和你无媒苟合。”   怎么能有人假装听不到这些话呢!她想,骗了人的人,也应该会羞愧才对!   可她没有在兴元帝的面上看到任何一点羞愧, 甚至,兴元帝的脸板的更紧了。   “朕——”他咬着牙,道:“是你自己太好骗, 旁人说什么都会信,更何况, 朕不曾白要你的身子, 朕会给你皇后的位置, 你以后会是大陈的皇后, 你的孩儿,以后可以接朕的皇位!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你就为了这点小事, 跟朕分离吗?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朕?朕对你这般好,给你这般荣宠,抵不过这一点小事吗?”   他本是强词夺理的,但现在越说越觉得自己没错了。   兴元帝又道:“你跟了朕,不比跟周渊渟那个废物东西强吗?还有, 就算没有你婆母,你也会和朕在一起,朕是天子!天下万民皆是朕子, 朕要谁来,谁就要来!”   此刻的兴元帝已然恼羞成怒,他道:“朕看中你,是你的福气,你休要因此与朕胡闹!这一年之间,你带着朕的孩子在外漂泊,朕不曾与你算账,你竟敢先与朕翻脸!朕的孩子,一国太子!你可知私生太子是什么罪过?”   柳烟黛震惊的看着他的脸,眼底里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眼眶“刷”的一下落下来,下半张脸微微扭在一起,唇瓣死死的抿着,似是一张口就要哭出声音来。   她当初完全被他骗了,他是个很坏的人,他天然的觉得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差他一截,所有的人都应该听他的话,在他的眼里,没有什么公正可言,更别提什么平等,他才是着天底下唯一重要的人,他做错事也一定不是他的错,全部,全部都是别人的错。   只有你顺从他,听他的话,他才能对你好一些,但是如果你不顺从,他就会来欺负你。   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往后只有委屈,如果她要是因为孩子和他在一起,以后,一定会有更多的委屈。   柳烟黛一想到自己过去的那些委屈,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早知道,她当初就不要去找他了。   瞧见她的泪,兴元帝微微抿唇,却还是不曾低下头,说出来什么软话,只偏过目光,冷声道:“哭够了就出去,看看你那儿子。”   顿了顿,他又道:“日后留在朕身边,不准再提那些事,不准再给朕摆脸色,否则,就不要再想见到你儿子,你就留在南疆,做一辈子的秦姑娘。”   “你要知道,孤坐拥万里江山,无数美人等着孤,皇后的位置你不要,有的是人来抢!”   他捏准了柳烟黛离不开小铮戎,就像是以前捏准了柳烟黛要救她婆母一样,他想要的,都要留在他身边,或抢或夺,威逼利诱,没有人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让他赔礼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他是天子!   他也真切的觉得自己做的没错,因为他在没当上天子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容忍天子的,现在他是天子了,旁人就该这样容忍他。   柳烟黛用袖口擦过自己脸上的泪,安静的从榻上走下来,一言不发的向厢房外行。   见柳烟黛这般不吵不嚷,顺从的姿态,兴元帝心口的恼怒微微散了些。   他想,柳烟黛定然是不敢闹了。   她既然肯认错,那他也可以大方的忘掉她丢下他一年、在外私生皇子的荒唐事,日后她若听话,他也可以宠宠她,日后回了长安,她依旧是他的皇后。   思虑间,他抬起眼眸去看柳烟黛的背影。   柳烟黛没有看他。   她的胸口前还残留着他掐过的痛楚,衣裙胸前被润湿了一小块,她用袖口掩盖住那点痕迹,擦着眼泪推开外间的门。   外间外是广阔而安静的院落,她一拉开门,门外的热风便扑到身上,她从屋内走出来,身上萦绕的冷寒冰意渐渐消散,被冻僵的肌理开始回暖,她跨出厢房,像是从一块冰冷的棺木里走出来似得。   门外的太监依旧维持着弓着身子,屈膝微俯的身姿等着,见柳烟黛从其中出来,那太监便立刻垂首说道:“柳姑娘,太子殿下在这头厢房间,这边请。”   柳烟黛含着悲意的眼眸转过去,缓缓落到太监的身上。   太监身上穿着一身明宝蓝的窄袖袍,身上绣着浅浅的银丝云纹,阳光一晒,那云纹便熠熠生辉,刺着柳烟黛的眼。   她眼圈鼻尖都通红,瞧着太监的时候,似是恍惚了一瞬,低声念道:“太子——殿下?”   上一次她念太子殿下,还是在很久很久之前,在气候凉爽的长安,那时候她还是忠义侯府的臣妇,现在几经兜转,她成了一个隐姓埋名的秦姑娘,太子殿下变成了她的孩儿,不过短短一载间,却是岁月流转,物是人非。   她混混沌沌的站了两息,才白着脸道:“带我去看。”   太监低低的“哎”了一声,随后迎着柳烟黛往旁边的临间厢房而去。   临间厢房挨着一处翠竹墙景,墙边堆放几颗假山石,此处幽静,门口守着两个侍卫,太监到了门口后站停,道:“柳姑娘请进。”   柳烟黛提膝而入。   厢房也是内外两间,掠过茶室,就可以看见内间,内间里摆着一张小摇篮,一旁守着一个奶嬷嬷,瞧见柳烟黛来了,奶嬷嬷便站起身来,躬身行礼后退下。   柳烟黛慢慢走过去,走到摇篮旁边。   小铮戎果然躺在里面。   几日不见,小铮戎似乎比之前更大了一点点,脸蛋还是粉嘟嘟白嫩嫩的,两只小拳头握在自己的身前,睡得正香甜。   他现在不过一个月大一些,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处境,就这么香香软软的一小团,像是一片云一样。   柳烟黛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脸。   那样软,那样柔,肉乎乎的。   她望着躺在摇篮里的小铮戎,眼泪瞬间从眼眶之中顶出来,顺着面颊一直往下流,流到下颌,汇聚成一滴滴泪,最后从下颌上掉下来,落到小铮戎的面上。   小铮戎还在睡,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在经受什么样的折磨。   柳烟黛是这样舍不得他,这是她生下来的孩子,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血肉,柳烟黛肯定难以割舍,可是,只要柳烟黛一想到兴元帝那张可恶的嘴脸,她就浑身发寒。   她没办法,她没办法跟这样一个人在一起的,她也不愿意一辈子受旁人的委屈,靠讨好别人而活着。   就算是锦衣玉食又能怎么样呢?就算是当皇后又怎么样呢?现在在南疆,兴元帝可以扣着小铮戎不让她见,等回了长安,他可以扣着她整个人,不让她迈出房门一步。   这样的女人,柳烟黛是见过的,她见过很多很多。   长安城中的女眷几乎都是如此,一些家里有实权的夫人、受父母疼爱的贵女可能会好些,她们有自由出入宅院、出去交际的地位和能力,但是府内的妾室和妾室所生的子女便不同了。   府内妾室是不允出院门的,每日除了去给主母行礼,就是回房中等待老爷的宠幸,就如同霞姨娘,这位姨娘当真如同笼中鸟雀,每日只能缩在方寸地方讨好忠义侯。   柳烟黛还记得,当时霞姨娘被方姨娘命人抽了耳光之后,再见到忠义侯,还要讨好忠义侯的事情。   当时她太愚钝了,她只觉得不舒服,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舒服,现在想来,柳烟黛才渐渐明白过来了,后宅的女人跟笼子里的鹦鹉没有什么区别。   女人如果要嫁人,一定不能为妾,因为妾同牲畜无异,不过是贵点的畜生。   她混混沌沌的想着,对于兴元帝来说,她就是一个贵一点的,好玩一点的畜生,他是喜爱她没错,但是他的喜爱,就是高兴的时候把她从笼子里带出来,让她拍拍翅膀出去玩一玩,不高兴了就把她抓回来,丢进笼子里面,连口食水都不给她。   如果碰到一个好一点的主人,可能会体面点,活的稍微自由一些,可是柳烟黛今时今日已经完全看透兴元帝了,兴元帝就不是个好东西。   他把人当成他的东西,他打上烙印的所有人,都必须顺应他的心思,否则就要遭受他的报复,他就是这样的人看,并不会因为他爱谁而改变,他的爱里是有很多好东西,荣华高阶,王权富贵,但是其中也有很多坏东西,强迫,居高临下,不容抗拒。   就算是她真的跟兴元帝回去了,也过不上好日子的,她心中的芥蒂与成见如同一座大山,压下来,她根本无法与兴元帝有任何接触,而兴元帝,也会因为不满而惩罚她。   她只会像是一只失去翅膀的鸟,最终死在飞不出去的方寸宫殿内。   她的目光又一点点落下来,看向躺在摇篮里的小铮戎。   铮戎还在睡,粉嫩嫩的唇瓣上下碰了碰,发出来一点点细微的动静,听的柳烟黛心头发酸,眼泪又一次落下来。   她与兴元帝之间的矛盾如何,都是他们两个的事,偏这个孩子,却成了他们俩怄气的工具。   她颤抖着,想抱起这个孩子,但是在指尖碰到孩子的前一息,听见外间传来太监的声音。   “柳姑娘——”隔着一道珠帘,一道木门,太监的声音慢悠悠的传过来,他道:“圣上说,小殿下贪睡,有奶娘陪着便可,那头圣上布了膳,请柳姑娘过去用一些。”   顿了顿,太监面上带起了些许笑意,他道:“柳姑娘不知,这一年,圣上当真惦念您的紧,眼下能瞧见您,圣上很高兴,圣上待您,与旁的女人都是不同的。”   “您啊,只要跟在圣上身边,日后定是有尊华日子可过的。”   太监说的是真话,换成任何一个女人,敢这么耍兴元帝玩儿,骨头都得被兴元帝挖出来喂狗,偏柳烟黛毫发无伤的站在这里,甚至兴元帝还要带她回长安,让她当皇后,让她的儿子当太子!   这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啊!要知道,之前万贵妃为了一个皇后的位置,扑腾了半辈子,都没从先帝手中求来,二皇子为了个太子的位置,又设计了多少事,跟太子斗了多少回?这数都数不清了啊!可现在,兴元帝却肯将这些好东西都给柳烟黛!   由此可见,兴元帝对她何其宠爱。   只要柳烟黛肯哄兴元帝两句,这往后的荣华富贵,不都如水奔来吗?   太监说的没错,其实换了旁人来也是一样想的,如果坐在这里的人是白玉凝,说不准早都满心欢喜的扑过去了。   这世间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   有些人贪财,有些人好色,有些人屈膝侍权贵,有些人懒惰不勤奋,各自都有各自的问题,但不管是谁,听了这太监的话,都会仔细思量一番,并赞同对方的话。   偏偏,偏偏这里坐的是柳烟黛。   柳烟黛也有她自己的毛病,她愚笨天真,所以她在某些时候执拗的近乎发蠢,旁人一眼看得到的荣华富贵,高位余生,她竟然不想要。   在那太监说完这些话的同时,柳烟黛的手最后摸了一下小铮戎的头,随后缓缓站起身来,声线沙哑的道:“臣女福薄,入不得长安,也担不起皇后的声誉,还请公公转告殿下,长安好女千千万,自然有的是人来做他的皇后。”   她说这些时,慢慢往门口走,每一步都走的极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一点点挤出来的,她道:“望圣上照看好太子。”   太监被她的话惊到了,忙站直身子来,道:“柳姑娘这说的是什么话?圣上为您从长安千里迢迢而来,您怎么能不随圣上回去呢?圣上心里有您啊!”   柳烟黛并不回话,只讥诮的扯了扯嘴角。   心里有她,所以兴元帝骗她婆母入狱,心里有她,所以骗她在茶楼中无媒苟合,心里有她,所以兴元帝不觉得自己做错,心里有她,所以兴元帝将她的孩子夺走,心里有她,所以兴元帝折辱镇南王,心里有她,所以现在,兴元帝逼她回长安,在他身边当一个笼中鸟雀。   这就是“心里有她”吗?   这些做下的每一步,如果兴元帝肯低头认错,都不会是现在的结局。   柳烟黛并不能明白这样的爱,她也并不想要这样的爱。   她行至门口,跨过门槛的瞬间,太监在其后慌的高声喊:“柳姑娘,小殿下还在呢!您心疼心疼小殿下呀,若是您走了,小殿下日后孤苦无依,无人照看啊!”   柳烟黛步伐一顿。   来了,她想,来了。   兴元帝夺走她的孩子,就是为了给她拴上一条铁链,将她乖乖的扯回长安去。   但这是不对的,爱不应该成为她的枷锁,她想,她不能就范。   如果她是小铮戎,如果她的母亲因为她而要过不顺意的、不喜爱的一生,那她宁可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   她没回头,只道:“如果小铮戎知道真相,他也会赞同我走。”   他如果是一个爱母亲的儿子,他就应该为他的母亲的自由而高兴。   “日后,还请圣上说话算话。”她说:“我不再是柳烟黛,我是秦姑娘,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要再认识我。”   柳烟黛丢下这一句话后,毅然的跨过了面前的门槛。   什么都不能阻挡她,有爱的人不应该被爱来束缚,她在成为母亲之前,她自己也是一个能够行走的人,她的成长,从她不肯低头,不再妥协,能狠下心从自己身上挖出来一块肉开始。   她头也不回的跨出这道门槛,淡粉色的裙摆随着她的脚步向前摆动,如同一只飘动的花,花朵东去,头也不曾回,只留下了一个满脸震惊的太监。   ——   临近午时,日头正毒辣的时候,偏天边飘了一层乌云,挡了日头。   南疆似是又要落雨。   这地方一直都是如此,一到了夏季,雨水丰沛的很,好似龙王嫁女,不要命的往下泼水,时常将人浇的浑身通透,连风也跟着被雨水熏透,显得沉甸甸,湿潮潮的。   潮湿的风顺着矮榻的窗户吹进来时,兴元帝依旧坐在满是冰盆的厢房矮榻上看书。   只是这书看的没滋没味儿,过几息,兴元帝便要抬眸看一眼窗外。   他知道柳烟黛就在隔壁,大概百十步的距离在看他们的孩子,那个小东西,回来之后除了吃就是睡,安静的,软软的,看起来像是一头小肥猪,除了可爱一无是处。   但一想到那是他和柳烟黛的儿子,他就对那个孩子多了几分耐心,他记得,那孩子叫铮戎。   柳烟黛给取的名字,颇为好听,日后可以不改名,直接叫陈铮戎,再取一个好听的字,叫什么字呢?   兴元帝的心思飘啊飘,飘啊飘,脑子里过了很多念头,想着想着,又歪去了旁处。   他又想日后该怎么教养他的太子。   他的太子……听闻人言,儿子多像母,这他不太满意,像柳烟黛的话,日后怕是很难坐稳太子的位置,他很难想象,如果他母亲和他是柳烟黛那个性子,能在宫里活多久。   他不会立旁的女人做贵妃、不会去宠幸别的女人生孩子,不会再让他的太子有一个“二皇子”来碍眼,但是他的太子总要有即位的那一日吧?   这孩子要是真跟柳烟黛一个脾气,满朝文武都能欺负死他,这样做太子可不行。   做太子要聪明,要能言善道,要身子康健,要有勇有谋,这些品德都加在一起,才勉勉强强,堪堪入眼。   一个太子也不太够,他还想再要一个女儿,女儿性情如何便无所谓了,就算是像柳烟黛也没什么,反正他命长,一定能给他的公主挑一个好驸马,不好的都砍了,剁成肉酱喂狗吃。   儿子的字还没想好,但是想到女儿,他决定叫“宝珠”,宝珠宝珠,陈宝珠,就是他生下来的宝珠。   他现在虽然那还没有女儿,但是一想到自己要有女儿,他就觉得胸膛被喜悦填满了,忍不住又一次抬眸,看了一眼窗外。   他窗外正对着院中的一颗花树。   南疆花草茂盛,树也长的高高大大,其上的花苞都是艳红色的,个个都有拳头一般大,一开起来,满树花枝,每一枝都很美,透过花树的枝丫,能隐隐约约看到一条小路和一些其他厢房的门窗。   兴元帝便唤外面的太监,将枝头上剪下来两支花,叫人插在花瓶中,等着一会儿柳烟黛回来看。   花儿刚插好,外面就有人来。   兴元帝绷着姿态,继续倒回去看书,等对方一通报,才知道是膳堂那头做好了膳食。   兴元帝拧了拧眉头,道:“送进来。”   门外的太监提着各类膳食进来,在食案上挨个摆放。   膳食都是按着以前柳烟黛的口味来做的,酸的辣的甜的,绿油油的青菜,油滋滋的肉食,还有甜点果酒,满满登登的摆了一桌子,各类食物的香气飘起来,塞满了兴元帝的鼻腔,这些东西都是柳烟黛喜欢吃的,一大早就让膳堂那头准备好了,眼下掐着时间正好送过来。   膳食到了,兴元帝反倒更不高兴了。   饭菜都做好了,柳烟黛怎么还不回来呢?方才不是已经告知人去问了吗?难不成还在看那个小铮戎?   一个破孩子有什么好看的!他现在连话都不会说,除了睡觉就是吃吃吃哭哭哭,怎么就值得柳烟黛一直围着他来转?   提到小铮戎,兴元帝就来气!   之前柳烟黛就因为那么一点小破事儿,跟他闹别扭,自己跑到南疆来把孩子生了,若不是他后来发现,柳烟黛就真的跟这个孩子过去了!   他更生气的是,如果不是他将这孩子带走了,柳烟黛现在一定还躲在镇南王羽翼下,假装不知道他这个人!   兴元帝不得不承认,他嫉妒这个孩子。   虽然这个孩子是他的血脉,虽然这个孩子是因他而生的,但是他很难完全的爱上这个孩子,因为柳烟黛爱这个孩子,却不肯爱他,柳烟黛抛弃了他,却愿意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他甚至都不知道柳烟黛在哪里,但是柳烟黛却每日照看这个孩子。   凭什么!他在柳烟黛眼里是畜生,那小铮戎也是畜生的孩子!都是畜生,凭什么他就能过的这么好?   想起来这些旧事,兴元帝顿时恼了,将手中书卷“啪”的一下扔到地上,恼怒大吼:“人呢?将人给朕带过来!以后,只准她看太子一刻钟!”   一旁的宫女赶忙低头应是,转头就出去叫人。   虽然不知道圣上为什么突然就翻脸大骂,但是他们也不敢问,只盼望着那位柳姑娘赶紧回来。   柳姑娘在的时候,兴元帝很少发怒的。   宫女走了之后,兴元帝还在厢房里生闷气,他越想越恼,也不在矮榻上坐着了,而是在厢房之中来回踱步。   柳烟黛,柳烟黛——   这个没良心的女人,这个只知道惹他动怒的女人!   秦禅月到底是怎么教的?凭什么柳烟黛在秦禅月那边就乖顺的很,到了他这边就浑身是刺儿?   恰在此时,外头负责剪花的太监端送两朵花进来,行过礼后,摆在了矮案的矮桌上,兴元帝瞧见了那朵花,想到了他还没出世——不,暂时还没来得及出现的女儿宝珠,心情又稍微好了些。   算了,柳烟黛现在什么都不懂,没关系,以后到了他身边,他可以慢慢来教。   是,他现在逼迫柳烟黛,是让柳烟黛受了一些委屈,但那也是因为他爱她,他才会略施小戒让她听话。   如果她最开始就这般听话,他又怎么会这般欺负她呢?   等以后,柳烟黛就会明白,得到他的爱,是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那些念头在脑海之中一一闪过,兴元帝恰好又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是从隔壁的厢房处而来,显然,是柳烟黛回来了。   兴元帝想到她即将回来,午后他们可以用膳,吃完东西后可以躺在一起,在床榻之间紧紧地拥睡,他便觉得浑身的肌理都跟着紧绷起来,胸膛间又愉悦又期待,偏又不愿意叫柳烟黛看出来,所以他转过身去,背对着门口,背着手盯着床榻看,从床榻的高度看到床榻的宽长,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又过了两息,门外才传来一阵太监禀告声。   “启禀圣上——” 第86章 柳烟黛有没有出来?   太监的声量一向尖细, 尾音拔高了,且还颤巍巍的,落到人耳朵里, 显得格外刺耳。   兴元帝不乐意听这个死动静, 有什么好启禀的?万事尽在掌控, 人都回来了,赶紧让柳烟黛进来!   “说。”他冷着脸道。   外头的太监根本都不敢进来,直接隔着一道珠帘,在外间跪下了, 道:“启禀圣上,柳姑娘看完太子,转身便走了, 走之前,叫奴才给您带个话。”   “什么?”兴元帝疑心这太监疯了, 当着他的面儿在放什么厥词?   柳烟黛的孩子还在这里, 她怎么可能丢下孩子走呢?   那太监则道:“柳姑娘看完孩子后, 说, 臣女福薄,入不得长安, 也担不起皇后的声誉,还请公公转告殿下,长安好女千千万,自然有的是人来做他的皇后,说完, 柳姑娘就走啦!奴才上去拦,都是不曾拦住啊!”   太监说完那句话之后,内间里面半天没有动静, 太监只觉得冷汗热汗一起在他身上流,汗如浆水,他额头上的汗顺着额头往下滑落,几乎要流进他的眼睛里了,他却不敢抬手擦一下,正是慌乱不安的时候,房门突然被人踹开。   “她还说了什么?”兴元帝那张扭曲的脸出现在面前,看起来像是要把他的牙关都咬碎了。   柳烟黛怎么敢走?   就因为那么一点小事,她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要了吗?   那可是从她肚子里面生下来的孩子!那可是他们的孩子!   她怎么能不要!   瞧见兴元帝那双猩红的眼,太监被吓得两股颤颤,忙道:“启禀圣上,柳姑娘还说,如果小铮戎知道真相,他也会赞同我走。”   “还有,还有——”太监又颤抖着补了一句:“柳姑娘还说,日后,还请圣上说话算话,我不再是柳烟黛,我是秦姑娘,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要再认识我。”   太监学这些话的时候,兴元帝一张脸都被气的渐渐发紫。   他涨着脸,在原地站着,片刻之后,才咬牙切齿的说道:“不可能,她不可能走,她一定是跟朕置气,她舍不得的!她舍不得的!”   分明三日前她还追着车跑,她还想要她的孩子,不可能一转眼,她就连孩子都不要了!   他不信!   他踉跄着跑出门去,一路直奔太子的厢房而去,路上遇到挡路的宫女,他连冲带撞,活像是一个疯子,行下台阶时一阶踏错,险些扑摔下去,跟在身后的太监一口气都不敢喘,只匆忙跟着。   当兴元帝冲到隔壁,看见空荡荡的厢房,以及躺在摇篮上还在睡觉、一无所知的小铮戎的时候,兴元帝的脸都跟着变得扭曲。   真的走了。   真的走了!   她怎么敢走?   柳烟黛不是最喜欢小铮戎吗?为什么这都留不下她?   跟他去做皇后,难道就这么委屈她吗?他难道就让她厌恶至此吗?   满心愤懑无处发泄,兴元帝在屋里团团转了一圈,最后指着小铮戎,咬牙切齿的骂道:“你个废物!废物!”   摇篮里的小铮戎听不懂,只是闭着眼睛睡觉。   他要是能听懂,一定会睁开眼回骂一句“废物的是你”,幸好他听不懂,不然兴元帝说不准要被活生生气死。   “不可能——”兴元帝接受不了柳烟黛就这么离开的事实,这超脱出了他的计划,他的计划里,柳烟黛应该乖乖的跟他回长安,应该每天和他在一起,给他再生一个公主,而不是丢下他和小铮戎离开!   她怎么能离开呢?   兴元帝胸口一阵钝痛,眼前一阵发黑,人向后一倒,竟是当场要被气晕过去了!   太监匆忙来搀扶,就见兴元帝痛苦的闭着眼,微微向后昂头,一字一顿道:“向镇南王府传消息,告诉她,今夜她要不回来,朕就把这孩子摔死。”   ——   未时,镇南王府。   两辆马车从官衙处回来,一前一后的停在府门口,三位主子怎么去的,便怎么回来,三个人,一个人都不少。   楚珩与秦禅月两人在前厅喝了两个时辰的茶,瞧见柳烟黛游魂一样行出来后,三人又回了镇南王府,一路上秦禅月都没抓到时间跟柳烟黛说话,提心吊胆了一路。   眼见着回了王府,秦禅月就把楚珩甩了,往柳烟黛那头的院子里跑。   但她竟是没见到柳烟黛。   柳烟黛头一回拒了秦禅月的探望,说她自己要歇息片刻,谁都不肯见,秦禅月只能揣着一肚子担忧,又从柳烟黛的院子里走了,回了他们的院子里去祸害楚珩。   楚珩当时正在书房之中办公。   自从兴元帝来了之后,南疆的事儿突然多了不少,各个衙门的人都开始积极展现自己的办事能力,一个个案子都办的十分漂亮利索,原本堆积的各项麻烦,沉疴暗坑都被一一解决,甚至巡逻的缉蛊队都跟着变得勤劳了不少,原本一个月巡逻三次,现在三天巡逻一次,连南疆的巡逻军都开始发力,这几日抓了不少想偷偷进山、采摘药物的商队贩子,一时之间,整个南云城都跟着欣欣向荣。   因此,楚珩的事儿也格外的多,他有不少奏折要批。   最近几年,秦家军强横,南疆已经很少打仗了,前一年时,南蛊人知新旧帝王交替,有心侵入边疆,正好被赶回来的镇南王压回去,现下,南疆战线已平稳许久。   但是战线平稳了,南疆内部可不一定平稳。   除却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数兴元帝以外,南疆本身就有不少的问题。   说来说去,其实都是因山而起。   南疆自古以来便有“西王母福地”的说法,其中诞生不少天灵地宝,这些药物甚至可起死回生,各种妙用都有,只要是人,就都想要。   据说,还曾经有一位大陈的采药人,在南蛊山中吞吃过一种红彤彤的果子,自此容颜不老,一百零七岁寿归正寝时,依旧是二十来岁俊俏模样,也因此,每年都有大陈人想进山寻宝。   南疆的二十四山,除了山脚下那一块临近大陈以外,其余的深山地方本来就是南蛊人的驻地,所以这些药物,也都是南蛊人的。   就如同南蛊人想要大陈人的香车美女一般,大陈人也想要南蛊人的救命药材,所以,南蛊人往大陈边防偷潜的同时,大陈人也偷偷进山。   所以南疆边防不仅要防南蛊人出来,还要防大陈人进去,寻常的一些临山居住的药农没关系,他们不会去往深山中去,但有一些商队却不同,他们进山,就要去找南蛊人做生意,亦或者说就是要去抢南蛊人的药材的,前者是资敌走私,后者是引两国战。   所以南疆边防不仅要防外面的人,还要防里面的人,这道墙常年被各种人钻来钻去,难免千疮百孔,而楚珩,就是那个修修补补又三年的人。   当时,楚珩自官衙回来后,拿出来近期的一些走私名单来查。   这些走私名单,都是边防抓来的人,被摁在牢狱里,每一个都要挨个儿查过,顺便再看看今年的军资财政缺不缺钱。   缺钱就从这名单里挑出来几个重罚,补上军资,不缺就都砍了,脑袋悬于闹市,以做警钟。   每个月,走私名单都是厚厚的一沓,攥在手里,沉而又沉。   走私名单上不止是因走私被抓的一些走私犯,还有一些与走私犯勾结的边防军队,能呈到他案前的,基本都是双方认罪的铁案,他只需要斟酌着处罚便可。   他正查的仔细时,秦禅月推门而入。   当时正是盛夏,秦禅月从柳烟黛那里回来,再一路走到楚珩这里,走的面上都浸着薄汗,一张脸红彤彤的。   书房中摆满了冰缸,她一推开门,凉气扑到脸上十分舒服,坐在案后的楚珩也随之抬头,瞧见她后,楚珩起身,放下笔道:“怎么过我这边来了?”   秦禅月偶尔闲得无聊也来看他办公,但是这些公事一样比一样枯燥无味,秦禅月看多了就懒得看了,只在她的院中赏赏花,出去逛逛街。   “官衙那头到底发生什么了?”秦禅月一进来,就追着楚珩问:“柳烟黛一回来了,都不曾搭理我。”   楚珩正握着秦禅月的手臂,将人引到矮榻上坐,一边引一边道:“我不曾打探,官衙的事,都在圣上掌控之间,我不好问。”   秦禅月怕热,一回来就换下了见圣上的王妃朝服,只穿了一件浮光锦的红色抹胸锦缎裙,外衬了一个明蓝色的锦衣,裹了一个同色披帛,踩着珍珠履,发鬓间的金银珠宝也都扯下去,只簪了一支明蓝色的真花。   她爱出汗,走了这么久,身上的丝绸都被浸了一层汗,四下无人,楚珩便将她手腕上的披帛、肩上的锦衣都脱下来,只剩下一个红色抹胸,这些衣裳都被褪掉,秦禅月才觉得舒坦了些,闻言,秦禅月瞪了楚珩一眼,道:“你当真不知?”   秦禅月不知道旁人,还不知道楚珩吗!这个王八蛋在她这里的时候,看起来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但实际上心眼多的要死,秦禅月不知道是真不知道,楚珩不知道,她可不信。   “猜是能猜到一些。”楚珩捏着她纤细的手腕,抬眸看她。   当时两人正坐在临窗矮榻之上,为了防止凉气飘出去,所以厢房之中门窗紧闭,两个人临窗而坐,窗外的日光斑驳的落到她的面上,恍若浮光掠影。   她的外锦衣褪掉之后,便露出圆润白皙的肩膀——她并不瘦,骨肉饱满,身上有白玉一样的光泽,阳光一晒,能看到她饱满的曲线,随着她的动作,她后背上系着的红色绸带也跟着轻轻晃动,看上去惹眼极了。   楚珩的手就不太老实,慢慢往她的身后探过去,一边探一边道:“兴元帝的性子,你也能猜到一二,他是个掌控欲强,不择手段的人。”   说话间,他抓上了秦禅月系好的衣带,正慢慢的往下扯,一边扯一边道:“他需要一个听话的妻子。”   秦禅月听的极为认真,偶尔点点头,并没有发现楚珩那只作怪的手。   “但是,如果不听话怎么办呢?”楚珩将最后一点绸带扯下来,秦禅月后背上系紧的抹胸一松,顺势而滑落,露出其内软香温玉。   胸脯一凉,秦禅月惊讶地抬起头挺起身,下意识抬手去捡起衣裙,就听楚珩道:“如果不听话,自然要想办法让她听话,在南疆,兴元帝无法直接抢走一个活的柳烟黛,所以他选择了更弱一点的小铮戎。”   对,是小铮戎。   秦禅月晃神的这一刹那,楚珩已经逼过来,将她压在矮榻上,一边撩起她的裙摆,一边声线低沉道:“兴元帝想通过这个孩子让她屈服。”   秦禅月被一只大掌搀扶着倒下了矮榻,她锁骨下方的系带已经散开了,只有腰上的细带还束着,柔软的绸布搭垂在她身上,像是一朵朵花瓣,盖住她柔软的枝丫。   绸布顺滑,由着她的身子渐渐落下去,散落到了床榻间,窗外的阳光落下来,在她身上落下来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四方格子的光影,她一动,光影就跟着晃。   “烟黛——”秦禅月在这种时候分不了神,她刚说出两个字,就被俯下身的楚珩逼了回去。   过了片刻,楚珩才一边解开玉带钩,一边撑起身来,回道:“烟黛回来了,就是不曾屈服,这很好。”   秦禅月已经说不出话了。   她失神的昂着头,抓着他的手臂,低低的呢喃了一句:“等、等一下。”   楚珩不言语,只是等她准备好了,再慢慢的压靠到她身前,低声道:“你把烟黛教养的很好,跟你在一起久了,她有三分像你——她能行过这一遭,以后就没有拦得住她的事。”   不是所有人,都能扛得住兴元帝的压迫的。   但秦禅月回不了话。   她闭着眼,混混沌沌的被压进了一片虚无间。   书房窗外的花枝摇啊摇,角落里对方的冰渐渐融化,冰缸外部沁出细密的冰冷小水珠,书房外廊檐下挂着的玉铃来来回回晃了几百次,秦禅月的披帛也从矮榻上散到了书案间。   书案上头是横梁,书案摇摇晃晃,横梁就也一直在摇摇晃晃,案间摆放了各种各样的档案卷宗,像是一个个枕头,秦禅月枕完这个枕那个,冷不丁还要推两个下去,卷宗“啪嗒啪嗒”的砸在地上,像是某种奇妙的乐章。   乐章经久不息。   直到某一刻,书房外传来一阵铁靴声。   南疆行军者都穿这种靴子,一行走起来都很沉闷,沉重的脚步声像是打雷一样落下,随后,对方站在门口,“笃笃笃”的敲门,道:“启禀王爷——”   是钱副将。   书房之中的秦禅月被吓到,惊得去抓楚珩的手臂。   楚珩倒吸一口冷气,缓缓俯下身,在她耳边道:“松一下,禅月。”   禅月说不出话,只匆忙拍打他。   外面来人了呀!   这个王八蛋!竟然在这里就闹起来了!她一时不察,便叫这个人占了便宜,这要是叫外人瞧见了,她都不如不活了。   秦禅月心里发恼,抬手便对着他胸口重重掐了一把泄愤。   楚珩被她掐的呼吸一顿,垂眸看她。   秦禅月不甘示弱的瞪他,这个王八蛋,还不赶快将她放回去穿上衣裳!   见她眉眼愠怒,楚珩挑眉点头,模样看起来温顺,但是如果仔细瞧,就能从他的眉眼间瞧出来一股子坏水劲儿。   只见楚珩便顺从的将她抱起来,从书案旁绕开而行,但是却并不曾将她放回到桌案上,而是抱着她,直接走向了门口。   秦禅月被他惊到了,整个人努力往他身上贴,一边贴一边低声问他:“你做——唔!”   楚珩颠抱着她,假装听不到她的话,反正人在他手上抱着,她连下都下不去。   这人蔫坏蔫坏的,平时外人瞧着,都以为他们俩在一起是秦禅月欺负楚珩,以为楚珩痴心深付,肯定被秦禅月溜得团团转,但实际上,真正满地心眼子一个劲儿乱算计的是楚珩,秦禅月反倒是被抱起来逼得无地自容的那个。   秦禅月被气急了,用力咬了一口他的肩膀,他也不觉得疼,她那点力气算得了什么?他抱着她行到门前,道:“说。”   王爷不说“进”,门外的钱副将就不敢进,只是匆忙站定,隔着一道木门,道:“启禀王爷——”   秦禅月被他抱着,隔着一道木门听见外人的动静,只觉得浑身都在发抖,她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楚珩这个人这么坏,这么讨厌呢!   她思绪混乱的时候,正听见外面的钱副将道:“官衙那边传来消息,是个太监匆忙送来的,说是,说是——”   门外,钱副将正站在门口,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说。   过了片刻,门内才传来镇南王的声音,有些沙哑,隔着一道门问他:“说什么?”   钱副将一咬牙,道:“回王爷的话,圣上说,若是今晚,柳姑娘不回官衙那头去,圣上就将太子给摔死。”   钱副将话音刚落,门内便爆发出了一阵秦夫人骂人的声音,将钱副将吓了一跳,他都不知道夫人在里面。   “下去。”一息之后,镇南王的声音才传来。   钱副将匆匆离去时,楚珩还在厢房之中安抚秦禅月,他抱着人回到矮榻之上,将人抱坐在自己怀里哄。   “莫急。”他道:“不会真的摔死。”   “万一呢!万一呢!”秦禅月坐在他怀里,与他眉眼齐平,甚至还比他高出一线来,气的骂人道:“就算是不会真的摔死,也不当说出来这种话,那也是他的孩子!他抢过去了,又不好好养,这般人,怎么就坐上皇位了?”   秦禅月气的直捶楚珩:“你就辅佐了这么个人?”   楚珩拍着她腰,道:“低声些,若是传出去了,兴元帝可是要记仇的。”   没人比楚珩更清楚兴元帝是个多记仇的人了,   秦禅月冷笑一声:“早就记下了!咱们俩骗他又不是头一回了,还差背后骂两句吗?”   楚珩将人小心放在矮榻上,道:“那也低声些骂。”   他抬起她的足腕,在她足腕侧落下一吻,而秦禅月这时又泛起了旁的纠结,她问:“这件——嗯,这件事——要不要,告知——嗯?”   楚珩低声回道:“要告知,如何选择,还要她自己去判定。”   秦禅月细而浓的眉紧紧拧着,正要说“我要去看她”,就见楚珩压下来,道:“专心——莫要在这个时候插手。”   子女债,长辈管不得。   秦禅月低低骂了一句什么,楚珩当做听不见。   矮榻并不大,两个人挤在其中,只能或跪或坐,反倒平添几分乐趣。   而与此同时,钱副将也带着消息去了柳烟黛的院中。   柳烟黛的院落并不远,习武之人大概也就一盏茶的距离,行过两条长廊,绕过一个花园,再经过一个湖泊,远远就能看到一个安静的绿水园。   绿水园坐落在王府偏北的方向,临湖不远,还引了水渠,水渠通院,有锦鲤行过,院中栽种了不少花草,隔着很远便能瞧见一片花。   花草葳蕤间,檐角高立。   当初柳烟黛还是未嫁姑娘的时候,就住在绿水阁,后来柳烟黛嫁了人,绿水阁就改成了绿水园,现在兜兜转转,柳烟黛又重新回到了王府中,住到了绿水园里。   人虽然还是同一个,但是阁变成了园,人便也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钱副将到院门口说明来意后,一位丫鬟去里面通报,转瞬间又折返回来,引钱副将进去。   钱副将从厢房外行进去,入内间,隔着一层珠帘,将兴元帝的话带给柳烟黛。   说这些的时候,钱副将心底里也有些隐隐的叹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是记得柳烟黛的,这个孩子,是楚珩身边亲兵留下来的唯一的孩子,楚珩将其留在王府之中,当成侄女一样看待,虽然没有血缘,但还是给了她最好的婚事,让她嫁入侯府,成了秦禅月的儿媳。   那时候,柳烟黛被秦禅月养的很好,白白胖胖的,瞧着像是颗剥了皮的荔枝,浑身透着香甜水润的气息,而现在——   怎么就沾上兴元帝了呢?   钱副将在心底里叹了口气,皇家这群人啊,都把自己当成是天子,都觉得自己天生贵命,从里不把下面这群人当人的,那些高门大户的公子们,打杀个奴才,弄死个奴婢,都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有些荒唐些的,当街掳走民女更是常事,更何况是天子呢?   这天底下的人天生就是分三六九等的,下等的人,招惹上上等的人,定然要遭受些委屈,弱肉强食就是天性,羊群见了狼就是要跑,这谁都改变不了。   钱副将说完后,厢房之内久久没有回音,钱副将不由自主的抬眸看过去。   隔着一道珠帘,他能看到柳烟黛坐在临窗矮榻上的身影,柳烟黛似是一直没动。   现在钱副将再看她,却只瞧见她苍白的面颊,疲惫的眉眼,像是一颗死掉了的木,根茎都被人硬生生扯断,在太阳下暴晒,晒出干枯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声线嘶哑的说道:“出去。”   钱副将低声应“是”,转身离去。   他走的时候,没能克制住,下意识的又瞥了一眼柳烟黛。   她还坐在那里,像是不会动似得。   钱副将离开绿水园中后,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绿水园。   秦禅月盯着,楚珩盯着,连外头的兴元帝也在盯着。   他们都在想,柳烟黛到底在做什么呢?她到底会不会出来呢?   ——   “柳烟黛有没有出来?”   未时,小铮戎睡觉的厢房中,兴元帝双目猩红的坐在矮榻上,盯着摇篮里面的小铮戎问道。 第87章 朕知道错了   小铮戎刚喝过奶, 现在自己躺在摇篮里面睡觉——这个月份的小婴儿基本一天十二个时辰里都在睡觉。   兴元帝像是在盯着他看,可是目光之中毫无焦距,又像是在透过他, 在看着其他什么人。   “回圣上的话。”一旁站着的太监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道:“柳姑娘还不曾出来。”   兴元帝一拳砸在矮案上, 大吼道:“消息有没有送过去?她不出来,镇南王和镇南王妃也当没听见吗?”   “砰”的一声巨响落下,太监被吓得打了个颤,而摇篮里面的小铮戎眼睛都没睁, 砸吧砸吧嘴,继续睡觉。   这孩子有一种天塌下来我爹先死的沉稳感,什么动静都惊扰不了他, 倒是一旁的太监被吓得跪下身来,匆忙道:“圣上莫急, 这, 这才刚未时, 说不准, 说不准柳姑娘晚间就回来了。”   兴元帝不说话了,只是坐在原地, 死死的盯着那孩子。   小铮戎动了动脚趾,继续睡。   每隔一会儿,兴元帝就要问上一句,一旁的太监看着时辰、掐着秒钟来回,回一句, 还得赶紧跟上一句:“圣上莫急,说不准柳姑娘片刻后就到了。”   他不断的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太监不厌其烦的回, 时间一点一点往后溜走,院中的花树晃啊晃,天上的夕阳渐渐落下,最后一缕夕阳落山,月亮爬上来,厢房中点起了烛火,兴元帝再问,太监还说:“圣上,圣上莫急——说不准,夜半间,柳姑娘就回来了。”   厢房间的烛火静静的燃烧着,温暖的烛光在跳跃,厢房里的冰缸中的水换了两回,柳烟黛还是没有回来。   坐在矮榻上的人眉眼间有片刻的茫然,当他看向烛火的时候,才意识到,天色已经这么晚了。   可柳烟黛还没回来。   他不明白。   他给她的还不够多吗?   他坐在榻上,迟疑的低下头,看着他自己的手。   这只手握着江山社稷,她只要握上来,就有无边富贵,但她为什么不要呢?   她为什么不肯来呢?   兴元帝有些惶惶,心口像是被挖出了一个大洞,冬日的冷风从这个洞里吹出来,将他浑身的血肉吹的彻骨冰寒。   这不对,这和他以往见到的、学来的都不一样,他是按着他这么多年的方式去办的,可是为什么不对呢?   她怎么能,怎么能这么狠心,不要他,也不要这个孩子。   他只想要一个柳烟黛而已,偏偏,偏偏柳烟黛就是不一样的。   兴元帝“嚯”的站起身来,将一旁的太监吓了一跳,那太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高声喊着:“圣上,这是您的骨肉啊!纵然是先帝当初,也不曾伤您分毫啊!”   这太监是被兴元帝当时所说的“柳烟黛不回来就把这个孩子砸死”的话给吓到了,现在兴元帝一站起来,他就以为兴元帝要对这个孩子动手了。   这么点一个小孩子,又能做错什么呢?他又能知道什么呢?就这么成了兴元帝斗气的工具,这要是死了,兴元帝日后得是多么后悔啊!   兴元帝没有回应。   他只是呆呆地站着,过来片刻后,他轻声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太监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后,道:“眼下,眼下——丑时了,天快亮了。”   顿了顿,太监又道:“圣上再等等,天儿还没完全亮呢,说不准一会儿,柳姑娘就到了。”   就是这么毫无水准的、胡说八道的安慰,让兴元帝站了一会儿之后,又缓缓坐下了。   对,他想,说不准柳烟黛一会儿就过来了。   柳烟黛这次过来了……他就原谅她的冒犯与胡闹,她岁数还小,她不懂事,他可以包容她些许。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十分难熬,每一息,对于兴元帝来说都是煎熬。   如果柳烟黛真的不来的话,他该怎么办呢?   他习惯用威胁、压迫的方式来对待别人,因为当初的父皇就是这么对他的,他所遇到的所有人都是这样对他的,他也是这样对别人的,他从不曾失手过,而这唯一一次失手,就让他输的什么都不剩了。   他的金银财宝,她不要,他的权势地位,他不要,就连他和他的儿子她都不要,他还有什么可以威胁她的呢?   正是兴元帝坐在矮榻上发怔的时候,外面突然有人禀报:“启禀圣上,柳姑娘出府了。”   兴元帝猛地站起身来,面色涨红、神情激动道:“她过来了?她过来找朕了?”   他就说!柳烟黛只是一时闹个别扭而已,她还是会回来找他的!   外头禀报的金吾卫迟疑了一瞬,后还没来得及说话,兴元帝已经快步从厢房中抬腿行出。   他要去接柳烟黛。   这次,这次柳烟黛回来了,他便不再去凶她了,她只是个无知妇人,闹些脾气而已,他与她计较什么!   一旁的太监赶忙跟上,金吾卫坠在太监身后,跟着疾走了两步,一边走一边道:“圣上,柳姑娘刚出府,还不曾到官衙门口。”   现在去接,怕是接不到人。   “无碍。”兴元帝越走越快:“孤出去接便是。”   普天之大莫非王土,哪儿不是他的地盘?他愿意在哪儿接在哪儿接!   说话间,兴元帝已经绕过长廊,奔到了官衙门口,官衙门口空荡荡的,果然没人,兴元帝三步并做两步行下台阶,自己往镇南王府的方向去寻。   太监和金吾卫跟在其后,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走。   这时候,已经是辰时了,头顶天色大亮,日头高悬,将云层照出翻涌的金浪,兴元帝一夜未闭眼,但神情亢奋,快步穿过长街后,由着旁边的金吾卫指点方向,远远便瞧见了柳烟黛在街边行走。   她也不曾坐镇南王府的马车出来,而是自己行走出府,身侧跟了一个丫鬟照看,不远处缀了几个私兵保护。   瞧见了柳烟黛,兴元帝就停住了脚步,他没冲上去,而是像一条瞧见肉骨头的狗,流着涎水在后头跟着。   他还隐匿身形,不想叫柳烟黛瞧见。   他一躲起来,后面的人也跟着躲,一边躲一边鬼鬼祟祟的弹出脑袋来看。   “柳姑娘这是要去哪儿?”跟在后头的太监低声问。   “这条路,瞧着是去另一头。”一旁的金吾卫迟疑回道:“不似是去官衙。”   “是这路修的不好。”兴元帝双目赤红,发鬓凌乱,低声喃喃道:“它修错方向了。”   等柳烟黛再走一走,很快就能走回到官衙的!   可偏偏,柳烟黛头也不回的行向了一条街。   这是哪儿?   兴元帝抬头去看。   秦药坊。   ——   秦药坊,回春街内,柳烟黛正行在其中。   秦药坊整个坊市,都是药材店和医馆。   秦家军常年上山征战,受伤是家常便饭,所以由此衍生出各种实力强悍的军医蛊医,不打仗的时候,这些人便在秦药坊里堆积着开一些店面,卖卖药材治治病,之前传卖给柳烟黛疫蛛的蛊医就在此处药坊间,开了一家店面,名曰“常善堂”。   柳烟黛面色苍白的行在街巷中,想去常善堂。   她也一夜未眠,魂游天际,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有一种自己的魂魄被放在热锅里熬煎的感觉,每一份每一秒都是折磨。   她要被折磨死了,她的血肉要被熬干了,她迫切的想要去找一点事情来做,她迫切的需要将自己心底里、脑子里那些事情掏空。   她能做什么呢?   她可以去找婆母,婆母会给她做好吃的,会与她说话,会给她最好的珠宝和绸缎,可她不喜欢这些,婆母会安慰她,可她不想听这些。   她可以去找叔父,叔父会告诉她,让她忍耐,她也不想听这些。   她迫切的需要一种能够填满她,让她不在想这些的东西,而除了这些,她自己还有什么呢?   脱去秦夫人的儿媳、叔父的侄女这个身份,柳烟黛本身,还有什么呢?   她躺在床上落泪的时候,她的小腊梅从她的枕头另一侧爬过来,趴在她的脸上安慰她。   小腊梅还和旁的人不一样,它甚至都不是人,而是柳烟黛的一个小宠物,它是独属于柳烟黛的东西,那些不能和婆母说的、不能和叔父说的,都可以和它说。   它大概也不能明白人为什么有这么多烦恼,为什么眼睛能流出来这么多眼泪,为什么没有生病,却好像要死掉,它在柳烟黛的脸上爬来爬去,最终也不知道怎么治好她。   小腊梅在她的眼泪上爬来爬去,有点痒,柳烟黛将它取下来,放在手指间上看,恍惚间想,她还有会做一些事的,她还跟蛊医学过怎么养蜘蛛,她迫切的想要找到一个没什么人知道她是谁的地方,做一个她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起身来,从王府出来,自己找来秦药坊,一路行到回春街。   常善堂是回春街最大的药店,其中有蛊医坐镇,因此格外吸引附近的民众看病。   蛊医这种东西,在大陈一向被严加看管,长安里面有专门的缉蛊司,在南疆这头有专门的缉蛊军队,每一个蛊医都要被登记在册,不仅登记蛊医,还会登记蛊虫的效用,一旦出现一些用蛊害人的事情,每一位蛊医都会被查。   所以一部分蛊医不愿意披露自己的身份,但也有一部分蛊医,就活在管控之下,并且以此为卖点,吸引一些民众来他这里看病。   钱蛊医就是这样的蛊医。   他手有疫蛛,治一些头痛脑热都很简单,所以每日在店中坐镇,每日收入颇丰,今日也正是治病赚钱之时,眼角一瞥,突然瞧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钱蛊医一抬眼睛,就瞧见柳烟黛游魂一样从门外行了进来。   她还穿着昨日那一套衣裳,精致的绸缎裹着她略显消瘦的身子,发鬓已经松散,有两根头发垂落在颈侧,瞧着人都憔悴了不少,正慢慢,慢慢走入大堂间。   常善堂就是个普通的医馆,一进门就是大堂,堂内摆着几把椅子,钱蛊医坐在椅子上给人诊脉,左侧是药柜台,右侧摆着一些以薄帐遮盖的床榻,用以给病人休息,一眼过去,一览无余。   而柳烟黛身上的锦缎金钗和这里的破地砖老木门格格不入,她一站在门口,还不曾走进来,身上的绸缎反射的光芒就映满了整个医馆,让钱蛊医嗅到了金钱的味道,他赶忙站起身来,快步迎出,道:“柳姑娘怎的亲身前来?可是有什么事儿要交代?”   方才离远些时候,钱蛊医只瞧见了柳烟黛身上金光闪闪,锦缎粼粼,等走近了,他才看见柳烟黛神色恍惚,瞧着面色不好。   “柳姑娘?”钱蛊医惊了一跳,却瞧见那柳姑娘自己慢慢走进来,面色苍白道:“之前,钱蛊医说要授我医术,我事情繁忙,并不曾过来,今日恰得了空闲,特来看看。”   钱蛊医连忙将人迎进来,说什么“蓬荜生辉”,“贵人驾到”之类的讨喜的话,后又领着柳烟黛进了大堂后面的药堂。   虽不知道柳烟黛为什么来,但是这是贵人,是镇南王府养的姑娘,她说什么,钱蛊医都是应下来的,反正镇南王府不会让他吃亏。   柳烟黛就这么被浑浑噩噩带进了常善堂。   她前脚刚进常善堂,后脚消息就送到镇南王府,秦禅月思索了半晌,道:“她愿意待着就让她待着,给常善堂的老板多送些财宝过去。”   以前秦禅月也见过一些和离了、丧夫了、被休了的女人,这些女人个个儿都是受过来自男人的苦难的,每一个都是一副不想活了的模样,这种时候,得给她们找点自己想干的事儿,从外界渡过来一口气,将她们自己撑住。   用佛家的话说,这是一场自己的修行,旁人都管不了。   不管柳烟黛此时做什么,只要她自己喜欢就行。   秦禅月给常善堂塞过去了大把的银子,钱蛊医笑呵呵的接了,就将柳烟黛将祖宗一样供在常善堂,柳烟黛要学治病救人,他就真的教。   从炮制药材到药方,钱蛊医从不推拒,甚至当柳烟黛提出来想跟其他学徒一样住在常善堂的时候,钱蛊医都大手一挥,应下道:“都随姑娘喜欢。”   柳烟黛就这样在常善堂里住下来。   常善堂很静,里面只有病人和药材,空气中飘着一种药材被处理时候的味道,有点土腥气,并不算好闻,但柳烟黛呆在这里特别安心。   她做一些药材,给一位生病的老婆婆熬了药,老婆婆操着南云城土话,与她絮絮叨叨说一些家事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在被注入一股力量。   她有在帮别人,但别人也有在帮她,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在救她自己。   她混沌的、被磨损的魂魄,在此时此刻,重新被洗刷了一遍,她像是从过去的泥潭里被捞出来了似的,可以短暂的忘掉那些痛苦。   当夜,她去了学徒厢房。   厢房破败,里面只有一床一桌,根本没有什么矮榻,床上也没有床帐,甚至床也单薄的很,只够一个人勉强躺下,翻身都费劲。   这远远不如王府那样的地方,但是当她满身疲惫的躺在常善堂狭窄的、普通学徒的厢房里的时候,几乎一闭眼,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她终于能睡一个好觉。   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户落进来,照在她的面上,泛起涟涟的泠光。   对于柳烟黛来说,今夜,一定有一个好梦。   但对旁人来说就不是如此了。   在秦药坊内,常善堂街头初,兴元帝带着人在这守了一整日。   他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一站,就等着柳烟黛什么时候出来,柳烟黛不出来,他就让太监去一遍又一遍的问。   问柳烟黛进去做什么,问柳烟黛跟谁说了话,问柳烟黛现在又在做什么,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问八百遍,就是不肯过去一趟。   兴元帝已经连着一夜两日没休憩了,那双眼里满是红血丝,眼下都积了一层乌青眼袋,瞧着人站着都打晃。   一旁的太监挨个儿回话,说柳烟黛在里面当了个医药学徒,给兴元帝听的直拧眉。   他都要把那孩子给摔了,柳烟黛不去找镇南王想办法,不去找他认错,竟然跑到这个破地方来当学徒,她到底发什么疯!   “不可能。”兴元帝不信,他反复踱步,双目猩红道:“她肯定马上要来找朕了。”   白日辰时,柳烟黛来到此处之后,兴元帝就带着人来了,现在天都黑了,子时夜半了,柳烟黛也没出来。   她没出来,兴元帝就也不肯走,硬生生在这犄角旮旯里站了一整日。   一旁的太监和金吾卫也不敢劝,就这么跟着兴元帝一起站着,活生生站了一日一夜。   到了第二日,辰时,柳烟黛从常善堂的学徒厢房中醒来,起身,开始她学徒的一天。   她换下了绸缎衣裳,穿上了方便行动的棉袍短衫,如寻常学徒一般开始干活。   她好像已经浑然忘了之前自己陷入到了什么样的风波里,忘记了自己有一个儿子,忘记了那个讨厌的男人,忘记了那一段痛苦的历程,只每日熬药。   镇南王府的丫鬟得了主子的吩咐,分明知道兴元帝就在门外,但是从不曾跟柳烟黛说过一句,柳烟黛愿意在这当个学徒,秦禅月就一定不会拖她的后腿。   消息送到了镇南王书房里时,镇南王正在着手处理昨日的公务。   之前他们防线中贪污受贿的人已经抓了一批了,现在正准备判罪,镇南王算过了今年城中财政,不缺钱,这批人就准备一起砍了。   名单刚下放出去,便有人进来禀报兴元帝与柳烟黛的事情。   镇南王听了听,也并不插手。   只要兴元帝在这里不用强,他就当做听不见,至于兴元帝在外面苦等的事儿——楚珩嗤笑一声。   他还在外面等过兴元帝三天呢,现在兴元帝自己也尝到这个恶果了。   活该。   两个主子都当看不见,别人自然也不会跑到柳烟黛面前说什么,倒是期间有一些来看病的病人,偶尔念叨两句,这巷子外头不知道为什么杵着几个人,锦衣华服,瞧着身份不一般,但是就是在门口一站,也不知道为什么。   柳烟黛听见了,但是只当自己听不见。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日。   门口的兴元帝加起来活生生在门口等了两日,等的两眼通红,浑身疲惫,他终于熬不住了。   他认清了,柳烟黛这个女人,铁石心肠,绝不可能和他走了。   她不爱他,不喜欢他,为了摆脱他,甚至连孩子都不要了。   看她现在的样子,就算是他真的当着她的面儿将那个孩子摔死,她也不会有任何一点动容。   他咬着牙跟一旁的太监道:“把孩子带过来。”   太监本来就气若游丝,疲劳过度,听了这话,以为兴元帝真的要摔孩子,顿时眼前一黑,险些直接晕过去,一句“圣上三思啊”还没冒出来,便听兴元帝怒道:“滚过去!”   太监连滚带爬的跑了,一路回了官衙之后,瞧着那襁褓之中的孩子,不敢耽搁,匆忙将这件事给镇南王府那头去了信儿。   这老太监是兴元帝身边多年的老人,当年也是皇后心腹,后来传承给了兴元帝,旁人都怕兴元帝,不敢违抗兴元帝的命令,也就只有这个老太监,敢在其中为了兴元帝周转一二。   所有人都觉得兴元帝是个不会后悔,心狠手辣的人,甚至兴元帝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偏这老太监怕兴元帝后悔,更怕这孩子死了。   年轻人斗气,不知后果,都逼着对方低头,却不知道,有些事一但做下去,就真的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这孩子不能死啊!这可是兴元帝唯一的孩子了,想想兴元帝之前在宫里的时候闹的动静吧,这孩子要真没了,他后半辈子得成什么样啊?   他是会后悔的,只是他自己现在不知道。   所以老太监给镇南王府送了信儿去,求着镇南王的人早点到,最起码把孩子抢过去啊!   老太监刻意磨蹭了些时辰,过了半个时辰后,大概巳时左右,他才抱着孩子到了坊前。   ——   他到坊前的时候,正撞上镇南王的亲兵行过来,老太监抻着脖子看了几眼,问:“钱副将呢?”   镇南王没来,钱副将怎的也没来呢!就只来了一队亲兵,这一会儿怎么拦得住兴元帝啊?   行来的亲兵抬手行礼道:“启禀公公,我们王爷和副将去砍人头了,现下正在法场上。”   前些日子,他们镇南王府内查,抓了一批收受贿赂、包庇走私贩的官员,这群官员多是镇南王亲手带出来的兵,每个人都是在军中有职位的,这群人都是当过兵的老油条,个个儿都在战场上杀过人,手底下也都有亲兵,镇南王怕出事,所以带着副将一起去法场了。   他们这边,临时只能抽出来这么一队亲兵,本来秦夫人还要跟着过来,幸好被人劝下来了。   太监听了这话,只能叹息一声,道:“那你们多看着点,若是圣上要伤孩子,你们可要快些。”   说话间,太监甩开这些亲兵,抱着孩子入了坊间,一路行去常善堂。   常善堂前人来人往。   太监快步行来,就见兴元帝眼眸赤红,站在原地,盯着常善堂的门不知道在想什么,老太监来的时候,兴元帝根本就没看这个老太监,接过孩子后,沉默的看了半晌,随后让人将孩子抱上马车,而他自己则行向常善堂。   他在常善堂外站了许久了,许多人都见过他,但是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眼下见到他来了常善堂,都诧异的看着他。   他已经很狼狈了,锦衣蹭的脏了些,发鬓也乱糟糟的,面上有胡茬,眼下有乌青,瞧着像是个疯子,若不是他身上叠金翠玉,说不准旁人都要将他当成乞丐一样赶出去了。   他进来时,寻常小厮上来招呼,但他看都不看,一路行进去,绕开在场的所有人,直奔后院药堂而去。   有小厮“哎哎”叫着跟上,但见其衣着华丽光鲜,也不敢硬拦下。   兴元帝就这样冲进后院,当他看见那道身影在捣药时,他呼吸急促了两息,随后踉跄着走过去,在对方身前缓缓蹲下。   捣药声停下的时候,柳烟黛听见那个讨厌的人说:“烟黛——朕知道错了,你既这般讨厌朕,朕以后便不来找你了,孩子在马车上,你抱走吧。” 第88章 好宝宝,再骂一声   当时正是巳时左右。   南疆夏季闷热的厉害, 柳烟黛拿着捣药石磨坐在屋檐下捣药,廊下穿风,吹动她的衣袍, 并不热, 反而有些清爽。   她的手中攥着药杵, 磨一下摁一下,药杵便将草木碾出墨绿色的汁液,她正碾到一半,突然听见了这么一句话。   柳烟黛缓缓抬起头来。   她瞧见兴元帝双眼赤红的蹲在她面前。   她从未见过兴元帝这样, 眼是红的,唇瓣是白的,唇边的胡茬茂盛, 发鬓凌乱,身上还沾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泥土, 他蹲在她面前, 好像一下子忘了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蹲在她的面前时, 语调甚至带有几分哀求。   柳烟黛握着捣药杵的手攥紧又放开,似乎是有些猝不及防。   她第一次听见兴元帝赔礼, 她以为,兴元帝是一个永远不会低头的人。   “朕知道错了。”而现在,蹲在她面前的人似乎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之中,他低垂着头,语调中满是悔恨, 他道:“朕以后不强迫你了,孩子还给你,烟黛, 都是朕不好。”   柳烟黛迟疑的看着他:“真的吗?”   她不太相信,前些日子兴元帝那样咄咄逼人的脸还近在眼前,但是看着兴元帝这张脸,又觉得他好像没有撒谎。   他的面那么沧桑,他的脸那么苍白,他看着她的目光似乎都有盈盈泪色,还有她的孩子——   “真的。”兴元帝低下头,她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说:“朕很后悔。”   柳烟黛匆忙站起身来。   没人知道她这几天是怎么过的,她将自己抛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逼着她自己去给别人做药,逼着她自己去救人,靠着汲取别人的生命而活着,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只能自己舔舐伤口,这场两个人的拉锯之中,彼此都很痛。   她好想她的儿子。   眼下兴元帝突然过来和她赔礼,她甚至都来不及多想,立刻高兴地站起身来奔向门口,她要先去将她的儿子抱回来。   失而复得的儿子,她的孩儿——   柳烟黛从廊檐下奔出来,跨过常善堂的门槛,正瞧见门口摆着一个华丽的金辇六匹马车。   一想到小铮戎在里面,柳烟黛的心就被揪紧了,她这几日,面上一直说“她要为自己活着”,但是心底里难免惦记小铮戎,所以马车出现在她身前的时候,她毫不迟疑的爬了上去。   爬上马车的时候,她脑海中有一瞬间的“他有没有可能在骗我”这个念头划过,但是很快就被忽略了。   饿久了的人在美味食物的面前,都会变成一个看不见陷阱的盲人。   马车内极大,依旧是如厢房一样的构造,外面茶室,里面内间,因为太大,用料又太厚重,甚至跟柳烟黛在药堂后面居住的学徒厢房差不多大,人一走进内间,就像是与外界隔绝一般。   她行入茶室之后,快步走近内间。   内间床榻里,果然放着她的小铮戎。   小铮戎大概是刚吃完奶,还在睡觉——这个小孩崽子,天天吃吃睡睡,根本都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   柳烟黛一看见她的孩子,就觉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她酸着鼻子爬过去,颤抖着将孩子抱在怀中。   孩子软软热热的身子一到怀里,柳烟黛便舍不得松手,她完全没发现,马车的内间门外,兴元帝正走进来。   他慢慢从马车外走进来后,还将身后的门缓缓关上。   与此同时,马车似乎晃动了两下,柳烟黛感受到了颠簸。   马车内算不得狭小,与一个学徒房间差不多大,只是其内摆设更多,且马车的窗户小,只有那么大点,又关着,便显得昏暗。   马车内间的门缓缓关上,四周的最后一丝光线被吞没,四周便一片黑,角落里的燃香静静的烧着,空气中飘散着一阵淡淡的檀香。   柳烟黛刚刚从抱到孩子的安心之中缓过神来,便听见了一阵脚步声,她一侧过头,就看到兴元帝正缓缓走过来。   他的脸色不算好,神色疲倦又亢奋,脸色苍白,眼眸血红,他一边慢慢走过来,一边说:“朕很后悔。”   他刚才就说过这句话,柳烟黛记得。   柳烟黛其实原本心里还是很恨他的,但是见他现在赔礼,说肯放了孩子还给她,又说“很后悔”,她的恨意就又散了些,她一贯是个软心肠的人,别人做的再坏,只要一赔礼道歉,她就很难再如同之前一样恨。   但她还是记仇,所以她不搭话,只是站起身来道:“我要回王府去。”   可是她站起身来的时候,却发现马车没停。   甚至,马车的速度越跑越快,她站定的时候,竟然觉得有些难以站稳。   而一旁的兴元帝已经接下了下一句。   “朕很后悔,当初在长安,错放你离开。”   柳烟黛惊讶的回过头,就看见兴元帝已经逼到了她身前。   她徒然意识到处境不对,她抱着孩子,一步步后退,声疾厉色的喊道:“你,你干什么?”   兴元帝的目光贪婪地落到她的身上。   “朕很后悔,当时见了你,竟给你机会离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她一步步往后退,她身后就是床榻,无处可退,马车摇晃间,她腿一软,竟抱着还在睡觉的小铮戎又跌坐到了床上。   兴元帝顺势压过来,他嫌孩子碍事儿,顺手从她怀中抢走,直接放到矮榻床头角落里去,柳烟黛伸手去抢,又被他一把抓过双手。   “敬酒不吃!吃!罚!酒!”   兴元帝力气很大,抓着她的手还不够,他将腰间玉带钩扯下来,用力缠绕在她手臂上,将她双手束缚起,在她惊叫的瞬间,咬牙道:“朕,竟与你纠缠了这般时日!柳烟黛,你当朕是什么良善人家,陪你在这玩儿过家家吗?朕要你,轮得到你来拒绝?朕是皇上!”   他几日几夜没睡了,满身的戾气根本压不住,一想到柳烟黛居然敢拒他,一想到他在外面跟个蠢货似的等了几日,他的火就突突往外冒,等他下了九泉,他亲爹亲弟弟都得笑他,陈锋啊陈锋,被个女人搞成这样!他这皇上当的够窝囊!   还有镇南王!仗着秦家军兵强马壮竟然敢给他下套!   等他带柳烟黛回了长安,第一件事就是削镇南王的藩!   手腕被束起,缠绕在马车床榻的床柱上的时候,柳烟黛还没来得及骂上一句,就被他掐住下颌,捏开唇齿,狠狠地亲吻。   他好用力,像是要把她就这么吃掉。   亲还不够,他还要撕开她的衣衫,柳烟黛急的去咬他,他也不在意,只用力去捏她,她咬多大的力,他捏多大的力,捏的柳烟黛两眼流泪,当即呛哭出声。   柳烟黛没想到他会这样,她哭着抬腿去踢他,被他抓住了足腕。   他太久没碰到过她了,只听到这动静,就觉得浑身发麻,胸口被填满,他紧紧地拥着她,俯身去吮她,又抬手去撩开她的裙摆,在她的短暂停顿与尖叫声中哄道:“好宝宝,再哭一声。”   柳烟黛踢他都抬不起腿,只能用那双含着泪的眼望着他,咬着下唇诅咒他。   “你——”柳烟黛骂出来一句:“你骗我,你不得好死。”   兴元帝听笑了。   “好宝宝。”他掰开她的膝盖,道:“再骂一声。”   “你——不得——啊——”   兴元帝压着她,一字一顿道:“朕是真龙天子,朕不会死,朕会享百年风光,朕要谁死,谁就要死。”   柳烟黛骗过脸,他就再把脸掐回来,逼着柳烟黛直面他,与她道:“你要与朕一起。”   沧海桑田,不敢与君绝。   柳烟黛要咬他的手,他也不在乎,咬就咬,反正人在他手里。   他太久没有抱过她了,触碰她的感觉那么美好,他舍不得撒手,现在她骂他,他都能当调情听,柳烟黛骂哭了,他凑上前去舔干净,在她忍受不住、哽咽弓腰的时候还空出一只手来拍一拍她的后背,低声跟她说:“你不在的时候,朕学会了很多——朕应有很长时间了。”   不再是两刻钟了。   他还哄她:“你不想刘姑娘吗?她嫁人了,朕离开长安的时候,她都有了身孕,等你回去,就能瞧见她的孩儿了,若是你喜欢,便给小铮戎和她的孩儿定个婚约,可好?”   马车越快他越快,柳烟黛哭着把脸挪往另一侧,这时候,马车突然猛地撞击了一瞬,外面似乎有人在喊,两人在床榻间身形变幻,兴元帝被撞的闷哼一声,当场投降。   柳烟黛在这一刻终于抓到了上风,她冷笑了一声,骂道:“你都不如阉狗。”   兴元帝面皮一抽。   他真被骂痛了!   柳烟黛要骂他不得好死全家灭门他当笑话听,他就不怕这些,他不信谁能把他弄的不得好死,但柳烟黛要骂他不如阉狗,他顿觉面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因为这玩意儿是真的啊。   “朕——”兴元帝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朕只是几日未曾歇息。”   “阉狗。”柳烟黛终于找到了一个能骂他的话了,她变着法的骂他;“你连小馆都不如!阳痿的东西,放到小倌馆里都没有人点你!我跟你在一起,从没有过一天快活!”   兴元帝被气的脸色涨红。   这简直比之前柳烟黛不肯回来更让他生气。   他下意识的挺起脊梁,想证明他自己,但刚刚泄过元气,现在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且恰在此时,马车又是一阵摇晃,其内的人都跟着东倒西歪,除了最角落里被塞的严严实实的小铮戎以外,马车里的两个人都在床榻上滚来滚去。   兴元帝滚远了点,才一抬头,就看见柳烟黛当时正在床榻间费力解开他系下的绳索,但她解不开,兴元帝绑人颇有技巧,她正上牙咬。   她咬这些的时候,小脑袋努力抬起来,面颊上的肉一鼓一鼓,好可爱。   兴元帝重新爬过去,又将人死死抱在怀里,顺便咬了一口她脸颊上的肉。   “不必解了。”他死死抱着柳烟黛,道:“没人能把你救出去。”   他抱着人还不算,就这么短短一会儿的功夫,他缓过来神后,又要将柳烟黛压到绸缎里去,柳烟黛面红耳赤的冒出哽咽声时,他一错不错的盯着她,他太久没碰到她了,实在是舍不得离开一会儿,就算是外面有人在追,他也要跟她合为一体,永远的在一起,当他感受到漉湿时,他忍不住低头吻她。   她的身体就像是天上的菩萨神女,手里拿着玉净瓶,他快熬不住、快死掉的时候,只要昂起头,她就将这些雨露撒给他,让他活下去。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感觉到她是喜爱他的。   如果她不喜爱他,怎么会慷慨的洒给他这么多呢?   车马狂奔喧闹之间,柳烟黛高高昂起脖子的瞬间,听见兴元帝喘着气说:“我们儿子——睡得好香,他只有在我们身边才睡得香,乖儿子,他好喜欢他的爹娘。”   柳烟黛昂起头,狠狠给了他肩膀一口。   在放什么屁话!一个月孩子不睡难道还能跳起来给你一巴掌吗?   车轮又是狠狠一颠簸,人在马车之中也随着撞来撞去,人是难以自控的,柳烟黛的眼泪像是流不尽,一张白瓷一般的小脸上酝满了潮红。   她现在就在他怀里,这样柔,这样软,白玉般的一团,兴元帝看的心疼,他靠过来,哄着她道:“莫要哭,朕以后不会欺负你,朕保证,只要你听话,烟黛,听朕的话。”   他的面上浮起病态的柔情,极致的占有之后,是说不完的情话。   “朕喜爱你。”他压着她,拥着她,外面的车轮子都磨出火星子来了,里面的床榻间却发起了大水,他说:“朕不会再离开你一步,以后,我们要有一个公主,朕给她起名字了,叫宝珠,你喜欢吗?我们的宝珠。”   柳烟黛没力气说话了。   她像是汪洋大海上的一叶扁舟,被海浪拍打,被落雨浇透,被鲸鱼高高抛起来,又猛地落下来,她听见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觉得浑身发麻。   更可怕的是,他所说的一切,他都能做到。   柳烟黛已经没力气了,她只是艰难地动了动手指,从唇瓣中挤出来一句:“我恨你。”   昏暗摇晃的马车内间,兴元帝抱紧了她,低头亲吻她,满足的喟叹道:“要永远恨朕。”   恨也好,他是她在这个世上最恨的人,那也比不爱他要好。   他不能接受柳烟黛一辈子和他不见面,与他当陌生人,他宁可将人圈在自己怀里,死也得死在他手上。   柳烟黛被他作弄的浑身发软,面色潮红,倒在榻间起不来,兴元帝心情颇好,将疲惫的她跟孩儿摆在一起。   柳烟黛身上只盖着薄被,露出来的手臂白如莲藕,她怀抱中的孩儿还在睡,估计不到吃奶的时候不会醒来。   慈母乖儿,还都是他的。   瞧着这两个人儿躺在一起,兴元帝顿觉一阵舒坦。   哈!凭什么后来者居上?因为他又争又抢!区区镇南王,算什么东西!   他捏着柳烟黛露在外面的足腕,轻声细语的哄她道:“烟黛,回了长安,朕便封你做皇后。”   柳烟黛没有力气回应,她已经累极了,半混沌的躺着,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润湿,贴靠在她自己的面颊上,眼睫被哭的湿漉漉的黏成一块一块的,鼻尖上一片晕红,瞧着可爱极了。   当时马车狂奔,里面的人抵死缠绵,把爱恨都嚼碎了吞咽进肚子里,强迫与温柔变成了两个共存的、扭曲的藤蔓,死死的缠绕住彼此,马车里面是分不开的仇与爱,而在马车外面也是一片混乱。   兴元帝抢了柳烟黛就走,镇南王的侍卫急了,一部分人跟着,另一部分人则跑去禀报镇南王。   兴元帝抢人,他们也不敢直接拦,怕被兴元帝冠上一个“谋反”的帽子,还是得启禀镇南王。   马车行入到官衙之内后,兴元帝也不肯从马车内出来,他爱死了这个昏暗的马车,非要跟柳烟黛在马车里没完没了,见柳烟黛昏睡,兴元帝凑过去亲吻一口,解开她手腕上的束带,随后满意起身,一一穿上衣物后,才推开窗户。   一推开窗,马车外便是一片熟悉的窗景。   他们回官衙了。   兴元帝缓缓将车窗又关上,复而行到马车外,唤马车外的大太监过来问话。   大太监行过来,跪在兴元帝身后,道:“镇南王那头还不曾有回应,但估摸着,片刻后便该来请见了。”   大太监越说越心虚,因为原本镇南王不该这么快发现的,但怪就怪在大太监以为要出事,偷偷先去给镇南王那头送了信儿,镇南王的人直接半路就打过来了,正好抓个正着,当时这群人都要上来拦了,要不是忌惮兴元帝,说不定直接敢抢呢。   “当时——朕抢人的时候,他们为何反应这般快?那队亲兵埋伏在何处?”兴元帝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   外头跟着的太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语无伦次的回道:“老、老奴不知啊圣上!”   这咋突然就来了呢老奴真不知啊不是老奴通风报信的圣上!老奴也不是故意的啊圣上,老奴之前以为您要摔孩子呢圣上!您要是早说您要抢人,老奴不就不报信了吗圣上啊!   兴元帝琢磨了片刻,道:“朕知道了,准备摆驾回长安,镇南王敢阻拦,便以谋反之罪定之。”   ——   兴元帝前脚刚出马车,后脚内间里的柳烟黛就醒了。   她初初醒来时,便听见外面一片寂静,她忍着浑身酸痛,放下怀里的孩儿,先爬到马车窗户旁边,拨开窗户、向外探面而望。   马车只有这么一处窗户,四周还都守着人,她也没有地方跑,只能探出头来看一看局势。   她瞧见兴元帝站在马车外面的空地上,剩下一个太监跪着说话,兴元帝一张面上带着和熙的笑意,正满面春风。   柳烟黛从窗户这头探头望出去,一看见兴元帝这张脸,脑子里就闪过一句:他又在想什么坏主意?   每一次,兴元帝做出来这幅十分好说话的姿态,都是在想坏事。   她被骗不是一次两次了!她熟悉的很!   柳烟黛看向他的同时,站在人群中的兴元帝敏锐的抬眸看过来,正好跟她撞上视线。   他看见柳烟黛露出来半张脸,狗狗祟祟的偷看,一边偷看还一边扭着脸,看起来在骂人,和他撞上目光之后,柳烟黛嗖一下躲了回去。   人躲回去时,还没忘记探出来一只手,悄咪咪的将窗户拉关上。   好可爱。   兴元帝一错不错的盯着车窗看,向其他人一挥手,随后直接行回马车。   他行回马车时,柳烟黛已经爬回到了床榻上,假做自己就没起来过。   马车内间还是一片昏暗,兴元帝顺手点燃了一支蜡烛,随后将内间的门踢上,并行向床榻。   床榻之上,柳烟黛背对着他,只抱着怀里的孩儿。   小铮戎滴溜溜的睁开了眼。   他一天除了睡就是吃奶,现在睁眼是因为饿了,柳烟黛一瞧见他这样,就亲自哺育他。   小宝宝咂咂嘴,吃的正香。   兴元帝就是在这时候上床榻的,他看了一眼不搭理他的柳烟黛,又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孩子,最后将目光移到小宝宝不曾吃到的另一侧上,瞧着蠢蠢欲动。   察觉到他的意图,柳烟黛狠狠瞪了他一眼,骂道:“滚开。”   兴元帝也不在意,他慢慢倒下去,倒在柳烟黛身后,从后方贴着她,把玩着她的头发问:“几日不见,可有想朕?”   柳烟黛不说话。   这时候,马车静静待在原地,看样子是其余人都散了,就将他们留在了车里。   兴元帝似乎对这个马车十分满意,竟然也不打算下去,只靠过来,在她的肩膀上轻轻落下一吻,道:“朕错了,朕知道了,你别生朕的气了好不好?只要不离开朕,朕以后不会再和你说一句谎话。”   柳烟黛根本就不信。   兴元帝说“错了”,其实并不是真的知道错了,他只是不想跟柳烟黛继续僵持闹下去,但他打心眼里就觉得自己没错。   他服软,只是想哄着柳烟黛跟他好,却并不是真的软下去了,他编织出来一个甜蜜陷阱,谁靠近他都要掉下去,陷入他的柔情之中,但是离得近了,就会发现,他只是给自己披上了一层外衣。   但人还是那个人,畜生还是那个畜生,里面没有任何一点变化。 第89章 她再也不要见到他了   指望兴元帝真的知道错?不可能的, 他偏执又自负,之前他没吃到柳烟黛、被柳烟黛拒绝多次的时候跟疯了一样,本性完全暴露, 什么手段都用上, 那才是他的真面目。   他现在吃饱喝足, 妻儿都在,心情很好,才有耐心来跟柳烟黛说话赔礼,现在柳烟黛骑他脑袋上他都能昂头舔, 但柳烟黛要说她想走试试?兴元帝照样翻脸。   他爱她是真的,但他贪得无厌心狠手辣忘恩负义的本性也是真的。   马车之内,兴元帝贴着她和她说了很多话, 但是柳烟黛才不要理他,她要等叔父和婆母过来救她。   她只要再忍一忍。   兴元帝知道她心里不高兴, 紧紧抱着她, 好听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往外哄。   柳烟黛不回话, 他渐渐也不说了, 他的呼吸也渐沉,柳烟黛回头一望, 才瞧见这人已经紧贴着她睡着了。   昏暗的内间里,他的面带着淡淡的疲惫,唇边的胡茬越发长,看着都有点邋遢。   虽说睡着了,但这个人的手臂还死死的勒着柳烟黛的腰, 柳烟黛根本挣脱不开他。   她讨厌死他了,假做看不见他,只继续抱着她的小铮戎, 顺带希望叔父和婆母早点过来接她。   车厢内间寂静昏暗,三人挤在一起,彼此的呼吸交融,厢房之中,是难得的寂静,偶尔柳烟黛翻身,兴元帝会在混沌间睁开眼,看一眼柳烟黛,然后又沉沉的睡过去。   渐入夜。   柳烟黛被兴元帝抢走之时,镇南王尚在处置公务,他白日间抢人的时候,今天镇南王带着副将去砍收受贿赂的防线军将的人头,结果砍人头的时候出了岔子,有人劫法场。   这群人都是在南云城许久的兵将,手底下都有一帮亲兵,主子要死了,下面必定有人作乱,镇南王亲临,都没能压住,劫法场之后,镇南王带着副将去四处抓人,不曾回来处理。   秦禅月心急如焚,自己跑来府中拜会,但被挡回去了,大太监直言,人被兴元帝带走,是柳烟黛的福分,叫秦禅月莫要胡闹。   秦禅月心肝儿都气疼了,却又无可奈何。   人家当皇帝的,爱怎么弄就怎么弄,早先的皇帝抢儿媳妇的都有,旁人能说什么!现在这大难轮到他们头上,他们也得咬着牙忍着。   可她实在是舍不得柳烟黛,那傻孩子,真跟兴元帝回了长安,不得被兴元帝把骨头都嚼碎了?   她没办法,只能兜着一肚子气回了。   这时候,柳烟黛还被兴元帝困在马车里。   兴元帝睡了半日,待到晚间时才从昏睡中醒来,初初醒来时,他还分不清今夕何夕,人像是淹没在大雪之中,冰冷包裹着他,直到他的身边传来温热的触感,他才从那种迷茫中清醒过来。   他侧过头,就看到柳烟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滚到了他怀里,白而软的脸紧紧贴着他的胸膛,睡得沉甸甸的。   兴元帝只觉得整个人都暖起来了,胸口充盈着满足之意,他低头想吻她,却听见一阵哼唧声。   兴元帝的目光掠过柳烟黛,看向柳烟黛身侧的小铮戎。   他这废物儿子闭着眼哼唧,看样子是要哭了,兴元帝拧着眉看了一会儿,手脚略有些迟缓的将人抱到手里,一摸,他身上的尿布有些潮热。   小铮戎尿尿了,尿布鼓起来一大包。   兴元帝迟疑了一瞬,随后,他自己将小铮戎抱起来,带到茶案上收拾。   他可是皇上!难道连一个婴儿都搞不定吗?   马车上带够了婴儿的尿布,兴元帝找出来,自己亲手来弄。   他见过奶娘如何收拾,大概就是取下尿布,用温水洗净,再给孩子包上尿布,这么点流程,轻而易举。   偏偏小铮戎不乖。   他眼睛都不睁,闭着眼睛一顿哭嚎,兴元帝连擦带哄,刚换上新尿布,又得抱起来哄,柳烟黛困顿的睁开眼,瞧了一眼兴元帝,想起身来哄,却听见兴元帝道:“躺下,一会儿你来哄朕。”   柳烟黛鼓着脸躺下。   要不要脸啊!   兴元帝则抱着孩子在马车内间里走来走去。   折腾了半天,小铮戎大发慈悲的饶过了他的父亲,眼睛一闭又睡过去。   兴元帝松了一口气,将这孩子小心抱回到床榻间。   柳烟黛抬眼看他。   正看到兴元帝将孩子放到角落间,见她睁眼,兴元帝还与她低笑了一声,道:“像你,好爱哭。”   昏暗之中,他笑起来的脸看起来格外温柔。   柳烟黛晃神的这一刹那间,他贴靠过来,与她道:“朕活着一日,就不会叫你受一点累,以后带孩子的事,都由朕来。”   柳烟黛被他抱了个满怀,用了两息,才反应过来他们现在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地里,要不是他将她偷偷拐走,她现在怎么可能连个奶嬷嬷都没得用?始作俑者还在这装上了!   柳烟黛瞪了他一眼,转身过去抱孩子,道:“我迟早会回去的。”   兴元帝看着背对着他的柳烟黛,那张温柔的面有一瞬间的扭曲。   随后,他压下那些情绪,若无其事的又爬上床榻,将人牢牢箍在怀里。   没关系,他想,就算是柳烟黛再讨厌他,人现在也在他床上,以后还要给他生女儿。   被他箍上的时候,柳烟黛在想她的叔父和婆母,兴元帝大概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不由得在她耳畔冷笑道:“没人能把你带走,哪怕是你叔父。”   柳烟黛不说话。   兴元帝又对镇南王添了一份恨意。   待到第二日天明,镇南王处置完一切后,匆忙上官衙求见时,兴元帝根本不曾见。   他要带柳烟黛立刻离开南疆,回到长安去。   楚珩回去与秦禅月商讨一夜后,第二日晚间,楚珩又一次求见了兴元帝。   这一次,他是带着自己的虎符来的。   昔日偷带柳烟黛出长安,都是他的错,他认,虽然兴元帝不可能拿楚珩怎么样,但是兴元帝却能靠那些不入流的手段折磨死柳烟黛。   所以,楚珩现在愿意让出南疆的一半土地,主动削藩给兴元帝,只求将柳烟黛和小铮戎让回来。   这世间男欢女爱,都讲究一个“心甘情愿”,既然柳烟黛不情愿,又何必这般苦苦相逼呢?楚珩知道,兴元帝确实喜欢柳烟黛,但是以楚珩对兴元帝的了解也能猜到,这喜欢是有价格的,只要他出足够多的筹码,就能将兴元帝的“喜欢”给买下来。   兴元帝为此心动,却并不曾立刻答应。   事情仿佛陷入了僵局。   ——   这一夜,晚间。   自从在马车上荒唐几回之后,兴元帝就爱上了马车,后来还是因为马车不方便,柳烟黛才跟小铮戎下了马车,住入厢房之间。   夜色寂静,月华从窗外落进来,无烛月更明,将厢房内照的格外清晰。   厢房内靠墙摆着一张案,方便用膳,角落堆放几个檀木柜子,床榻上的床帐半开,能隐隐瞧见其上横卧着的女子。   女子圆润,粉面桃腮,肤如凝脂,似荷上雨露般饱满清丽。   正是柳烟黛。   被兴元帝抓走的这几日,柳烟黛焦心不安,好不容易睡过去,又陷入到了一场囫囵的梦里。   梦中四处都是血,杀声震天,她一脚踏空,在梦中失重,随后惊醒。   醒来时,四周静谧无声,没有血,没有杀声,她好好地躺在床榻之间,在她身侧,是还在睡梦中的小铮戎。   她怔了一会儿,又想起来那个梦。   是一个很奇怪的梦,现在想起来已经记不得发生了什么,只是那种惶惶不安的感觉一直深深盘绕在她的心底。   她从床上行下来,走到窗户附近往外看,只看到窗外偌大的花树静静地开着。   她不由得想起来那一天,她来到此处,满怀伤心的走,结果不到两日又被抓回来,而现在,兴元帝莫名其妙将她抓过来,她不知道叔父婆母到底做了什么,只觉得心里惶惶。   当时天色沉沉,日头已落,柳烟黛不知道为何,一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心口一直在突突的跳。   兴元帝又去哪儿了?   这个人,平日里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刻都不愿意离开她,恨不得贴她身上,怎的现在不见了?   四周越静,她越心慌。   她实在是没办法继续在厢房中躺下,她便将孩子放下,自己从厢房中行出来。   一种奇异的催促感在她心底里攀升,告知她快些去找兴元帝,快些去。   她出来时,厢房外面只留一个大太监伺候。   柳烟黛的厢房,除了大太监,其余都不得近身。   瞧见柳烟黛行下来,大太监赶忙低头行礼,问道:“柳姑娘怎的出来了,可是需要什么东西?”   “带我去见兴元帝。”她白着脸,道。   她要去问问兴元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将她关了这几日,她真的受不了了。   一旁的大太监高兴坏了,这可是柳烟黛头一回主动提要去找兴元帝。   大太监以为这是两个人要和好的预兆,高兴得不得了,连忙说道:“回姑娘的话,圣上在一旁的厢房中休息呢,恰好晚间羹汤熟了,您一道儿带过去。”   说话间,大太监一路亲自领着人去,将人领到了附近的一处厢房前,又将羹汤塞给柳烟黛,端过去的时候,大太监还在一旁笑呵呵的说:“柳姑娘,圣上惦记着您呢,您过去一趟,圣上不知道多高兴。”   柳烟黛心事重重的端起羹汤行过去。   兴元帝在厢房内不知道与谁在说话,四周有金吾卫把守,谁靠近,金吾卫谁都会拦下。   等到柳烟黛行来的时候,那些金吾卫照样来拦,又被大太监抽了一把拂尘,低声呵斥而下:“谁都敢拦?滚远点。”   金吾卫退下之后,柳烟黛提着手里的羹汤,放慢脚步行到厢房旁。   她一走近,就听见厢房里面有人向兴元帝禀报道:“圣上可要真的与镇南王换柳姑娘?”   柳烟黛脚步一顿。   厢房之中,兴元帝正在与心腹看着南疆地图,商讨此事。   当初在忠义侯府做宴,镇南王手底下的人只知镇南王,不知太子,他当时就记上了这个仇,只是因为底蕴不丰不曾发作,现在他成了兴元帝,这个仇就被无声无息的放大了。   兴元帝对于楚珩,真的忍了很久了,所以他上位之后,在长安广扶武将,他早有培养出几个将领,他有对镇南王取而代之的想法,因为他不能允许在大陈里面有一个完全无法控制的地方存在,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楚珩辅佐兴元帝多年,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也许当初兴元帝残暴的弄死二皇子的时候,楚珩就应该预见了。   楚珩知道兴元帝的心思,兴元帝也知道他的心思——自从二皇子死后,他们俩之间没了最大的敌人,彼此就成了最大的敌人。   落到旁人头上的屠刀迟早也会落到楚珩身上,楚珩躲了又躲,退了又退,终究还是要迎上去。   皇帝想削藩,镇南王不肯削藩,彼此早就有矛盾,而柳烟黛,又是一个导火索。   眼下,楚珩的示弱,让兴元帝又多了几分贪念。   他想,他能不能趁着这次机会,顺手把镇南王弄死呢?   镇南王死了,边疆是会乱一阵,但是秦家军的药物他也可以同时给其他的军去用,再打造出来一个“秦家军”只是时间问题。   只要能将南疆收回到手心里,他可以接受边疆动乱,南疆死一批民众。   思索间,兴元帝看着面前的南疆地图,神色冷淡道:“不,虎符朕要,人,朕也要。”   镇南王最好老老实实地将虎符交出来,再给他上贡个柳烟黛,他日后还可以放镇南王一命。   若是镇南王敢上手抢柳烟黛,他就敢诛王!他看镇南王也已经不顺眼很久了!南疆这片地,死了一个镇南王,也照样能立住。   兴元帝自从登基之后,一直远望南疆。   别看他之前病的快死了,但这也不耽误他往南疆下手,兴元帝可能不是一个好人,但一定是一个好帝王,一坐上那个座位,他就自动成了个冷清冷血的王八蛋,这一次抢了柳烟黛,下一次,就会削藩,再下一次,就是降镇南王的爵,再下一次,就是要镇南王的命。   兴元帝其实早就做好了跟镇南王翻脸的准备,只是之前身子不好,又是北方水患,所以一直没腾出手来动手,而现在,柳烟黛是一个火星,恰恰好好的点燃了这一场争端。   旁边伺候的人惊了一瞬,便迟疑着道:“若是镇南王不愿当如何?”   “若是他不知死活——”兴元帝冷笑道:“击杀。”   他吃干抹净之后,还要把人弄死!   击杀这两个字一落下,帐篷外便传来碗碟碎裂声,兴元帝一根弦绷的死紧,听见碗碟碎裂声,他立刻站起身冲出厢房。   厢房门被推开的一刹那,他看见长廊之下,柳烟黛蹲在地上,脸色苍白的看着打翻的碗碟。   碗碟碎裂,其上的汤汁滚落一地,散发出浓郁的肉香。   竟是柳烟黛来给他送膳食了!   兴元帝一颗心顿时软下来,他匆忙上前来,想将人扶起,却看见柳烟黛猛地站起身来,踉跄着退后两步,红着眼问他:“你要杀了我的叔父吗?”   她只以为他要抢夺她,只以为他欺负她,却不曾想,他还想要叔父的南疆,当初他们分明是一起打天下的人,可现在——   狡兔死,走狗烹,原先再好的人,时过境迁,也都变了模样,谁能活下来,就看谁的心更硬。   廊檐下的六角宫灯摇摇晃晃,站在其中的姑娘神情痛苦,她从不知道,叔父为了她,要失去半个南疆,她想,叔父应该也不知道,兴元帝夺了半个南疆还不知足,他还想要镇南王的命。   而兴元帝在看到柳烟黛的时候,心口又往上提了几分,他软下语气,道:“你听错了,朕是说,他不给才击杀,他给了朕,就没事了。”   多么强盗的话,他偏偏说的理所应当,甚至眉眼间还带着淡淡的诱哄之意,与柳烟黛低声说:“好了,过来,朕不要他的南疆之地了,可好?只要你乖乖跟朕回长安,朕便什么都不要了。”   柳烟黛看着他的脸,她知道,他又在骗她。   上一次在常善堂门口,他就是这么骗她的,每一次他骗她的时候,都会特别真诚的看着她,然后说出来一口谎话来,她要是真的信,就会落到一个虎狼窝里,被他一口一口吞吃干净。   柳烟黛在这一刻彻底看清楚他了。   她逃不出兴元帝的手心,兴元帝也不会怜惜她,他只会骗她,她被他抓着,不会给叔父婆母带来任何益处,还会给叔父和婆母带来麻烦。   她以前就是个麻烦,到了叔父手里,给叔父添麻烦,嫁到了婆母手里,给婆母添麻烦,现在又因为一个兴元帝,让叔父损失惨重,她愧对他们。   她不知道该如何偿还他们,但是她知道该如何终止这一场无穷无尽的威胁。   她厌倦了。   她本就不是精力旺盛的人,也不是能跟人斗天斗地的性子,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性子绵软,心地善良,没有任何攻击力的姑娘,她甚至比一般人还要更脆弱、愚钝一些,旁人一眼就能想明白的事儿,她要兜兜转转,过很久才明白,当初能够逃出兴元帝的手,去常善堂做一个学徒,已经是她能做出来的,最大的自救,而这一份自救,还被兴元帝给毁了。   她已经撑不住了,她真的被他逼到没办法了。   “我不会跟你回去。”柳烟黛面色苍白的后退两步,声线轻而又轻,她说:“我这辈子,最后悔认识你。”   如果她能回到当初,她一定避让开兴元帝,一辈子都不去长安,她宁愿自己早早死在南疆,都不想见到这个人。   她这样面色苍白、气若游丝的否定他,刺伤了兴元帝,使兴元帝一阵暴怒。   为什么她就不肯低头呢?   他为她做的,放出话去,其他皇帝哪里做过?就算是万贵妃,也不敢让先帝如此。   “跟朕在一起到底哪里亏了你?朕是天子!”他一步步逼向柳烟黛,道:“你如此忤逆朕,你以为朕不敢罚你吗?”   他说这些、逼过来的时候,柳烟黛没有躲避,她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随后,一言不发的举起手。   她的手上有一片方才捡起来的瓷片,边缘锋利,方才一直藏在她自己的袖子里,现在,她将那瓷片举起来,毫不犹豫的在自己的脖颈上一划。   猝不及防。   兴元帝都不曾见到她藏下过什么瓷片,当时他逼近她,本还是盛怒的,他在想该怎么罚她,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听话。   而在电光石火之间,她抬起了手里的瓷片。   她跟着钱蛊医学过一点粗浅的知识,据说那位蛊医曾经还上过战场,会两手杀敌绝技,他告知柳烟黛,伤人的时候,要用锋利的匕首划脖子上最粗的那一条筋。   死是很快的,人,可以比猛虎大象更强,也可以比琉璃更脆。   ——   当鲜血从她的脖子间喷出来,落到兴元帝的面上的时候,兴元帝有一瞬间的怔愣。   血,白的脖颈,淡淡的青涩脉络,血喷涌出来的时候,像是糜烂的花开在雪地上,她倒下去的瞬间,兴元帝听见了大太监的尖叫。   死人兴元帝见多了,他从没怕过,但是当柳烟黛倒下去的那一刻,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冰住了。   柳烟黛会死吗?   他好像又记起来了那空旷的一年,恐慌席卷而来,他向前走一步,但腿脚似乎变成了不能弯曲的死木,不知道踩到了何处,竟是一脚踩空,踉跄着扑倒在地上,爬着爬到柳烟黛身前。   他竟然怕血。   血喷到他手上,他甚至整个人都在发颤发抖。   兴元帝想,她怎么会不怕死呢,她不会痛吗?   他从没见过这种会自己死掉的人,她不高兴,可以拿刀来杀他啊!怎么能拿刀杀她自己呢?怎么能杀自己呢!   “叫太医。”兴元帝摁着她的脖颈,试图将那些血捂在他的手掌里,但那些血从他的指缝中钻出来,使他胸腔震动,使他心如刀绞。   “叫太医!”他吼了第二遍。   “你敢死!柳烟黛!”他害怕了,他后悔了,他不敢再失去柳烟黛,他甚至匍匐下身子,在柳烟黛的耳边吼她:“你死了,朕叫你叔父陪葬!”   才不会的,她想,她死了,叔父只会失去一个桎梏。   柳烟黛不看他,只闭上眼。   她再也不要见到他。 第90章 他们皇上要成太监啦!   深夜, 镇南王府。   秦禅月因为焦心柳烟黛吃不下饭,只在厢房间苦熬,每隔一会儿, 就要问一问官衙那头有没有回应。   到了夜半子时, 镇南王拿着酸梅冰饮子回来, 便瞧见秦禅月还靠在矮榻上、看着窗外发怔。   厢房中点着金丝缠灯,灯火盈盈融融的照着她绸缎一般的发,窗外的明月落到她的面上,将她的眉眼照出泠泠的润光, 她高昂着头看月亮,就像是一只皮毛顺滑的小狐狸。   听见动静,秦禅月回头看过来, 正瞧见楚珩自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冰湃过的水果, 一杯冰块酸梅汁, 一盘酸辣猪蹄筋, 一碗鸡丝面走进来。   秦禅月这一日苦热焦心, 什么都没吃下,晚上还靠在床榻边上难过, 现下一瞧见楚珩,她顿觉口舌生津。   楚珩顺手将东西放下,摆在她面前,秦禅月就自己坐起来吃。   辛辣的东西开胃,酸梅汁顺着舌尖一滚, 身子都跟着舒爽起来,再将鲜香的鸡丝面一卷——秦禅月吃到鸡丝的时候,莫名其妙的笑了一声。   楚珩就坐在她对面看她, 瞧见她笑,他沉甸甸的心情也跟着松了些,勾起唇瓣问她:“在笑什么?”   秦禅月这几日一直都不高兴,还是头一回笑出来。   秦禅月舔着唇瓣,轻声说:“我以前给忠义侯也做过鸡丝,不过是鸡汤。”   楚珩提到这个人就不高兴,他微微挑眉,板着一张死人脸,道:“是,忠义侯与你恩爱夫妻,确实该给他做,像楚某人,是没有这个福分的。”   秦禅月似娇似嗔的瞥了他一眼,道:“那时候,我刚知道他在外面养了一房外室,我心里恨他背信弃义,又舍不得忠义侯府的钱财,不愿意与他和离,便给他下了一碗药。”   想到此事,秦禅月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道:“他病的要死,都不知道是我。”   想起来她送忠义侯下阴曹地府的事儿,她心里头就高兴,胭红的唇瓣一勾,一双狐狸眼里像是盛满盈盈秋水,眉眼一弯,胜似半个圆月。   提起来这件事,秦禅月就想到了长安的花,长安的雪,她生活了半辈子的长安,现在提起来,让她觉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秦禅月说的这事儿楚珩还真知道。   “烟黛写信与我说过。”他说:“很久之前。”   收到柳烟黛的狗爬信的时候,楚珩还有一些不能为人道也的隐晦心思,因此而暗地里高兴。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兜兜转转的不久之后,他即将成为秦禅月的男宠。   提到烟黛,方才还宽松的气氛瞬间沉下来,到了嘴边的吃食也觉得没了滋味儿,秦禅月将手里的吃食放下,鼓着脸犯愁。   一旁的楚珩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便抬手探过去,摸了摸她的面,道:“不必担忧,南疆一半山土,足够让兴元帝动心。”   “如果他不换呢?”秦禅月闷闷不乐的将他的手当成枕头,枕靠着磨蹭,道:“他如果就要美人不要江山呢?”   楚珩低笑一声,没回话,但他心里知道,不可能。   他知道兴元帝喜欢柳烟黛,但是楚珩对兴元帝太了解了,兴元帝是个十分理智的人,他之前以为柳烟黛被二皇子弄死了,他悲痛欲绝的情况下,也没耽误朝纲,北江水患,他一日都不曾懈怠,可见其人并不是什么因美人儿而耽误江山的蠢货。   他只要不蠢,只要能算账,就会更想要南疆。   更何况,兴元帝如果真喜欢柳烟黛喜欢到了能放弃南疆一半山土的程度,当时又怎么会对柳烟黛百般折辱呢?   兴元帝喜欢柳烟黛,却并不在乎柳烟黛的想法,也听不见柳烟黛魂魄的哀鸣,他只是喜欢这个人,然后想将这个人修修剪剪,变成更顺手的模样。   楚珩觉得,这样的喜欢,应该比不过南疆。   秦禅月只能看到柳烟黛一个人,楚珩却看到了更多的东西,自从上一次兴元帝突然出现在他婚宴上后,他就一直在私下里查,南疆被兴元帝安插了不少人手,可以看出来,兴元帝对南疆一直有想法。   那时候楚珩就知道,兴元帝迟早对南疆动手。   他无谋反之心,更何况,就算是他想谋反他也打不过,北有北定王,东有东水侯,西有廖家军,三波人真要回朝,一个南蛮秦家军是压不住的,就更别提南山里一直蠢蠢欲动的南蛊人了。   在他无意谋反的情况下,既然兴元帝已经起了念头,他不如借着这件事顺势退后一步,就算是从王自降成侯也可以,只要能保住柳烟黛,能保住秦家军,就已经足够了。   兴元帝对柳烟黛的喜欢虽然是真的,但喜欢一定是有筹码,有限度的,他都搬出来一半南疆来了,兴元帝一定会动心。   楚珩想的很对,他只是有点低估兴元帝,没想到兴元帝还想两头吃,人也要,南疆也要。   他们二人说话间,楚珩将秦禅月抱起来,伺候她洗漱沐浴,最后又将人抱回床榻间休息。   夏日间的冰缸都是刚换的,凉气十足,这屋中也便显得寒,楚珩将锦缎裹在秦禅月的身上,哄着她睡一会儿。   “睡吧,明日辰时醒来,便能得到消息了。”他低沉的声音落到秦禅月的耳廓里,带起一阵酥麻,秦禅月窝靠在他怀中,像是在海中抱住了一块浮木,带来了些许安稳感,她渐渐闭上眼,睡了过去。   楚珩将人抱在怀中,紧紧地贴着她,等待着第二日的到来。   而这个夜,无比漫长。   ——   南云城,官衙内。   一批又一批的御医在厢房之外待命,成批的药材送进来,研磨成药丸,熬煮成汤药,送到侍女手上,侍女穿过帘帐,踏过门槛,低着头递送到大太监手中。   厢房门内,阵阵药苦气弥漫,其中隐约掺杂着几分血腥气,大太监端着药,提心吊胆行进厢房内时,就看见柳烟黛被放置在床榻间。   柳烟黛已经昏迷了,她受过伤,再叠加失血过多,早就晕过去了,现下还不曾醒来,原本那个饱满的、圆润的像是水蜜桃一样的姑娘倒在哪里,唇色都变得透明,气若游丝,像是随时都能变成一阵风吹走。   兴元帝跪在榻旁,一只手捂在她的脖子上,甚至都不敢放开——脖子早都包扎好了,糊了一层灵药,后用白布一层层缠绕上,最外面落了一只他的手。   他的手好大,几乎将她的整个脖子包住,但兴元帝还觉得不够,他的手一次又一次,在她的脖子上摸她的包扎,好像要摸到她脖子下面的伤口有多大。   干涸的血迹还凝在他的手指上,洇透入他的皮肤纹路与指甲缝隙中,无孔不入,最后从胭红的、流动的血,变成了黑色的,干涸的一片片,黏固在手指上,深深地刺着兴元帝的眼。   兴元帝看一次,便觉得心口骤缩一次,他忍不住,再一次去触摸柳烟黛脖颈上的包扎。   这种包扎其实已经足够了,柳烟黛力气不够大,瓷片不够锋利,她虽然有赴死的决心,但却并不知道怎么能立刻让一个人死,这一划并不能直接要了她的命,反倒将兴元帝吓到了。   他不曾想过,柳烟黛会去寻死。   他习惯去压迫每一个人,因为他所认识的,不管是二皇子还是楚珩,都是有一口气儿都能爬起来再杀一个人的人,就连秦禅月,都有一股子弄不死我我就弄死你的莽劲儿,偏偏柳烟黛,偏偏她不是。   她竟然能丢下所有而去死。   这使兴元帝恐慌,他在这一刻才突然意识到,柳烟黛真的不爱他,不爱他的权势,不爱他的地位,她为了逃离他,甚至可以自尽。   如果柳烟黛死了怎么办?   之前柳烟黛失踪那一年中的所有痛苦突然千百倍的席卷而来,那一年,他还可以将恨意寄托在二皇子的身上,哄骗自己说是二皇子抢走了柳烟黛,可现在,他清晰的知道,是他自己逼死柳烟黛的。   是他抢走了她的儿子,逼她和她回长安,逼她来爱他,她不情愿,他还骗了她。   他的烟黛,这么轻这么软的一个人,被他逼得用最痛的方式来离开,离开之前,她得多恨他?   失去的恐慌包围着他,碎裂的瓷片成了他的梦魇,他一直觉得柳烟黛的脖颈上有一处伤口,在“突突”的流血,滚热的、胭红的血带走了柳烟黛的精气,让她倒在这里,变成了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作的皮囊。   兴元帝觉得害怕,所以他抬起一只手,固执的捂在柳烟黛的脖颈间,好像只有捂在这,他才能让柳烟黛的血流的少一点。   她的死,比她不爱他更可怕。   她不爱他的时候,他盛怒,他咆哮,他想尽办法把她弄回到自己身边、牢牢拴住,但当他知道她会死的时候,好像她不爱他也没那么重要了。   大太监端着碗走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兴元帝面色灰白的跪在床头。   他甚至都不敢上榻,不敢动一下,好像他这只手一但撤回来了,柳烟黛的血就会流尽一般。   “圣上。”大太监行过来的时候心底里又是一阵发抖,因为柳烟黛是他放过去的!   柳烟黛割脖子的时候,他连自己埋哪儿都想好了。   大太监干巴巴的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圣上,药好了,给柳姑娘喝一些吧。”   大太监声音落下的时候,那床榻旁边的兴元帝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侧过头来,怔怔的看了一会儿大太监,才问:“能用药吗?”   “能。”大太监低声道:“御医说了,不曾伤到内里食道,只是皮外伤,这个位置伤的颇凶险而已,但万幸无大碍。”   兴元帝似乎是有点听不懂话了,太监说的这几个字,他竟是反复想了两遍,都不敢确认。   “无大碍。”他呢喃着,问:“无大碍,为什么不曾醒来?”   为什么不曾醒来呢?   “说不准——”大太监又开始说不准了,他迟疑着说道:“说不准吃完药就醒了。”   兴元帝嘶哑着声音道:“把药端来。”   大太监双手捧药而上,兴元帝接过,亲手用药勺侍奉入喉。   柳烟黛半睡半醒间吞咽进去一些,温热的药汤使她清醒,当她睁开眼,看见兴元帝的那一刻,她竟是毫不犹豫的伸手去抓她自己的伤口!   她没有瓷片,但她还有手,她还能撕开这一道伤口,她不怕痛,她只想再也不见到兴元帝。   “柳烟黛!”兴元帝惊得抬手去抓握她的手,震怒使他的声音被拔高,但是在和她的目光对视的瞬间,兴元帝的语调突然软下来,他刻意放轻了声音,道:“不要碰伤口,你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和朕说。”   柳烟黛不理他,只是固执的去抠自己的脖颈,她只恨当时她手里没有一把刀。   “朕——”兴元帝的脑袋转的飞快,他当然知道柳烟黛为什么寻死,因为他想杀镇南王,因为他想要南疆之地,因为他要强行带她走。   他压下身来,放下了那些帝王的骄傲和对南疆的执念,压低了姿态来恳求她:“朕答应你,朕给镇南王写诏书,朕永生不要南疆之地,可好?朕活着,就不会杀镇南王。”   柳烟黛不看他。   这个人的话,她一句都不信,他骗她不是一次两次,他随时都在骗她,她只要在他手上一日,就是叔父的靶子,她宁可死掉。   她挣扎一下,兴元帝的心就痛一分,可她不理他,只一味地伤害她自己。   这使兴元帝心痛成怒,他赤红着双眼问她:“你真就想这么死了吗?你这么死了,朕——太子怎么办?”   说话间,兴元帝狠狠给了大太监一眼。   一旁的大太监打了个颤,赶忙下去抱太子过来,这时候的太子还在睡,太子被送来之后,兴元帝献宝一般将太子捧交给柳烟黛。   他哄着她,道:“朕把太子还给你。”   躺在床榻间的柳烟黛看到孩子的时候有一瞬间的茫然,但是很快,她抬手接过了孩子。   兴元帝抬手捧献给她,心刚刚松一口气,竟然看到柳烟黛接过孩子后,重重将孩子往地上摔!   太监看的惊呼一声,当场扑跪过去,同时,兴元帝大惊,踉跄着扑过去、抬手去接过,勉强抓住襁褓将人抱起来。   差一点!   襁褓中的小铮戎翻了个个儿,被他亲爹捞起来了,差一点就摔下去了!   一个月的小孩儿,脖子都硬不起来,谁知道会不会摔死?   “柳烟黛!”兴元帝怒吼着看向她,却只看见柳烟黛固执的爬起来,似是要去往墙头上撞,老实人发疯,沉默又癫狂,他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她,她认定了他全都是骗她的,她的眼里就只有这么一个结局。   兴元帝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心如刀绞,浑身冰冷。   他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不想活了,连带着这个孩子也钳制不了她了,她只一心求死。   他曾经施加在她身上的痛苦以另一种形式回扑到了他的身上,她曾经哀求过他,可他没有理睬,而现在,他想来哀求她,她也不曾理睬。   他没有给她留一线生机,她就也不给他留一线生机,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一点“后路”可言。   她对他的恨,浓郁成这般,她宁愿用她的死,来换他一辈子悲痛。   兴元帝恍惚的这一瞬,柳烟黛已经扑下了床,她伤不曾好,身形踉跄,摔倒了之后,她一点动静都不曾发出来,似乎又要站起来,寻一寻新的死法。   兴元帝就在这时候扑过来。   他将孩子丢给大太监后,用力地将她抱起来,重新摁倒在榻上,大太监头都不敢抬、脚步发软的抱着孩子跑出去了,厢房之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兴元帝用力摁着她,抱着她,柳烟黛身上没有匕首刀子之类的东西,只是在兴元帝摁住她的时候,她从兴元帝的头顶拔下来了一根发簪。   兴元帝的发簪尖端被磨的很尖锐,细细的一根,柳烟黛握到它的同时,兴元帝抓握住了她的手。   他悬压在她身上,因为发簪被她拔下来,发鬓松散、变得凌乱,但他已经无暇去看顾这些,他的面上一片铁青,双眼赤红,握着她的手,一字一顿道:“你要恨,应该来杀我。”   说话间,他将自己的玉带钩扯下来,用力将左胸膛前的衣服拉扯下来,露出其内一片紧绷的胸膛。   他比之一年前白了许多,许是因为一整年不见天日,久病卧榻,连带着也瘦了很多,露出赤裸的胸膛时,能清晰看见其上鼓动的青筋。   柳烟黛挣脱不开他的手,见到他的胸膛时,她不堪受辱的将脸偏过去。   她讨厌兴元帝这样压着她,会让她想起来在马车上的那一夜,让她更恨兴元帝,也让她更恨愚蠢的自己。   她偏过脸的同时,兴元帝将她手中的簪子对准自己的胸膛,他握着她的手,用力的向自己的胸膛刺过去,声线嘶哑的道:“这样来杀朕。”   簪子的尖端颇为锋利,但是也并不如刀一般锐利,刺到他坚硬的胸膛间的时候,无法如同神兵利器一样刺进去,反而钝极了,要用很大很大的力,才能将他的皮肉刺开一线。   他的胸膛被刺穿的同时,冒出一线滚热的血,他的血也那么热,从簪子上流淌下来,顺势流到柳烟黛的手上。   “再用力,烟黛。”他额头上和脖颈上的青筋都鼓出来,双眼赤红,面容因为用力而紧绷,但是还在语调轻柔的哄她:“你恨朕,可以来杀朕。”   他希望柳烟黛来刺伤他,他不怕这些,柳烟黛把他捅进他胸膛里他都死不了,但是柳烟黛并不配合他,她不在乎他死不死,不在乎他做什么,甚至都不曾多看他一眼,只是了无生趣的闭上眼,不再睁开。   兴元帝见她闭了眼,猛地将簪子从胸膛里拔出来,随手用力投掷到地上,簪子在地面上撞击反弹,发出清脆的“啪嗒”一声响,他的吼声也随之而起。   “你到底想要朕怎么样?朕的命给你,你杀朕啊!”   他胸膛间的血顺着他的衣襟一滴一滴的滑落下来,掉在柳烟黛的身上,像是开出了一朵血色的花。   柳烟黛躺在床榻间,见无法寻死,便闭上眼,只当做看不见他。   她闭上眼,不回应他,无视他的愤怒,无视他的爱意,无视他的崩溃,只用这种沉默的办法来折磨他。   一时之间,厢房之中好似只剩下了兴元帝剧烈的喘息声。   他像是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围着柳烟黛转来转去,却又无从下口。   这是一只完全不怕死的猎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诱惑她,所以他也没办法留下她。   最终,他慢慢压下身子来,又一次将她抱在怀里,死死的缠住她。   他只能用这种互相消磨的方式困住她,他不敢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他怕他一错开眼,她就又想办法弄死他自己。   这一场困斗持续了两日,柳烟黛水米不进,兴元帝百般威胁无果,他甚至想出了“口对口”的方式,他敢亲柳烟黛就敢咬自己舌头,咬舌自尽这种事儿她也可以试试,两人又是一阵互相伤害。   兴元帝被逼无奈,只能坐起身来挨个赔罪,把他过去干的每一件破事儿都提出来,把他们之间的旧账一本一本翻起来,翻到最开始,他翻出了当初他骗她合欢的事情,兴元帝红着眼把裤子脱了,当着她的面儿道:“你怨孤骗了你,孤给你赔罪,这个东西,孤凿碎了赔你!”   他说凿碎就真的凿,一拳结结实实砸自己腿上,然后疼的蜷缩在床榻上半晌起不来,但,柳烟黛依旧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们俩各有各的疯法,谁都奈何不了谁。   倒是大太监被吓完了,他们圣上再来两次,真凿成太监了可怎么办?兴元帝要成这世上第一个太监皇上了啊!这可不行啊!   大太监迟疑片刻,决定来请外援。   这世上之物,从来都是一物克一物,卤水点豆腐,眼下豆腐在这不理人,他们去找卤水就是了,兴元帝管不了柳烟黛,镇南王和秦禅月总能管吧?   所以大太监去和兴元帝启禀。   兴元帝当时跪在床上,捂着自己大腿,一张脸狰狞许久,最后咬着牙挤出来俩字:“速、请。”   大太监扭头就往镇南王府跑。   镇南王啊,速来,速来啊!再慢他们皇上要成太监啦! 第91章 追妻火葬场1   镇南王府。   夜。   八月中旬的南疆, 热的像是蒸笼一般,晚间的冰融的极快,厢房中的薄荷冰换了一次又一次, 秦禅月躺在榻间, 依旧睡不着, 窗外面各种虫鸣蛙叫,吱吱哇哇的吵着人的耳。   她“蹭”的一下坐起身来,冲门外厢房道:“楚珩回来了吗?”   外头伺候的丫鬟赶忙行进内间来回话,道:“回王妃的话, 王爷不曾回来。”   从前日起,官衙那头就跟死了一样,什么消息都传不出来, 楚珩偏生又忙,没法子一直在王府里待着, 秦禅月就一个人留在厢房之中犯愁。   “官衙那头呢?”秦禅月愁眉苦脸的问。   丫鬟摇头, 道:“回王妃的话, 官衙那头也没什么消息。”   今日也是没有任何消息的一天。   秦禅月疲惫的倒在床上, 挥了挥手让丫鬟出去,自己一个人躺在榻间滚来滚去。   已经一连两日了……难道是楚珩的筹码出的还不够多?可是已经出了半个南疆了啊!兴元帝到底还想要什么?难道要整个南疆吗?   胃口也未免太大了些!   秦禅月一拳捶打在床上, 只恨她当初没能将柳烟黛藏的再严实一点!   她正在床榻之间辗转反侧时,外头突然来了人敲门,秦禅月喊了一声“进”,外面的丫鬟扑进来便道:“王妃!官衙那头来消息了,那位大太监来了, 说是要接您和镇南王一起去官衙呢。”   秦禅月匆忙起身,道:“为我梳妆——王爷不在,我先过去。”   丫鬟寻来一套潋滟紫的长袍, 又搭配了一套祖母绿的头饰,金银堆砌出一位高贵艳丽的夫人,被烛火一照,绮丽万千。   秦禅月心焦火燥,挽好发鬓之后本就想直奔官衙而去,但坐在镜中,瞧见自己的面的时候,她又强行忍下。   她不能一个人去。   她焦躁的时候,纤细的手指来来回回的转着手里的团扇,扇出来一股细细的风,给她自己的脑子降降温。   她想,她一个人可对付不了兴元帝,别看兴元帝岁数小,但他心黑啊!没点歹毒的心思还真斗不过他,所以她便问:“王爷到哪儿了?快去将人带回来。”   檐下起风,玉铃急催,丫鬟出去了一趟又一趟,楚珩终于处理好公务、匆忙回来。   他们二人这才一道儿坐上马车,去了官衙方向。   镇南王府的马车宽阔平稳,其内也摆着冰缸降温,秦禅月和楚珩两人坐在马车内,靠着案后相拥,楚珩一握秦禅月的手,握到一手冰冷。   秦禅月出了一手的冷汗,被他火热的掌心一握,便靠向他的怀抱,在他的耳畔低声念叨:“不知道孩子怎么样。”   楚珩抱着她,用手掌摩擦着她的手背,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无声地安抚她。   “马上就到了。”   算上今天,他们已经拖延了足足三日,尘埃该落定了。   秦禅月缓缓点头,还是没忍住,掐着楚珩的胳膊骂道:“你辅佐他时,就不曾想过他是这么个脾气?”   楚珩拍着她的背,道:“他无势时,待我很尊崇,他是一个伪君子。”   但是他不翻脸的时候,谁知道他真的能做到这一步呢?   秦禅月低哼一声,不说话了。   马车行到官衙门口后,二人下马车,大太监亲迎二位进官衙。   行过官衙正门,绕入后宅,复行数十步,可见一厢房。   大太监便上前通禀。   过了十几息,门内才传来动静。   门口站着的秦禅月和楚珩同时看过去,彼此都是惊了一瞬。   他们瞧见兴元帝身上只穿着中衣、赤足从其中行出来,他脚步虚浮踉跄,面色苍白,双眼赤红,墨发垂散蓬乱,看上去不像是兴元帝,反而像是街边拉出来的疯子,更要命的是,在兴元帝的胸口,清晰可见一道已经结痂的伤痕。   瞧见兴元帝如此,秦禅月和楚珩都是一惊。   兴元帝怎么搞成这样了!这一刀是谁捅的啊!不会是柳烟黛吧?   和他们两人的震惊不同,兴元帝见了楚珩和秦禅月,就像是见到了亲人一般,他向前两步,情真意切的、一把抓住了楚珩的手臂,那双赤红的眼里浮起了几丝泪光,道:“叔父。”   楚珩微微一顿,随后反手握住兴元帝的手,一脸关切道:“圣上,这是生了何事?”   看他们两个这个亲密姿态,旁边人看了说不准还以为他们俩忠臣良主呢!但要让秦禅月来看,这就是两头会说话的狼,在这装腔作势的演上了。   兴元帝看向一旁的秦禅月,道:“叔母——烟黛与朕,生了些误会。”   旁人看他此刻的姿态与模样,看他那凌乱的衣裳和通红的双眼,就会觉得他受了无尽的委屈。   但秦禅月却觉得心底生凉,连带着后背都冒出一身鸡皮疙瘩,兴元帝什么时候这么亲热的叫过她?现在他一叫,秦禅月就有一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觉。   而且,这人当初在皇宫里把二皇子片儿的比煮汤的羊肉片都薄,他能被人欺负吗?之前他先把小铮戎抢了,后又把柳烟黛抢了,这等巧取豪夺争强好胜的人,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都在这儿喊上叔父叔母了!多吓人啊!   秦禅月不自在的拧着手里的团扇,竟然都不太敢应,只含含糊糊的问:“这是生了什么误会?”   当皇上就是好……秦禅月恨他都恨得牙痒痒了,现在愣是一句话不敢骂。   而兴元帝看起来更难过了,他道:“是朕不好,烟黛以为朕要拿南疆的地,以为朕要卸磨杀驴,弃镇南王于不顾,一时情急,竟拿碎瓷自尽,但朕怎会如此?还请叔父叔母为朕做主。”   秦禅月听见“自尽”二字时肝胆俱裂,险些就这么晕过去,倒是一旁的楚珩立刻斩钉截铁道:“那定是烟黛误会了,臣与圣上情谊深厚,圣上断不可能如此。”   说话间,楚珩看向一旁的秦禅月,那双单眼之中似乎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他道:“禅月,你进去看看烟黛。”   秦禅月应了一声,随后脚步发软的行入厢房之中。   厢房中分内外间,外间宽大湿冷,角落处堆满了冰缸,一走进来,便能感受到丰沛冰冷的水汽扑到面上,她行入外间后,匆忙提着裙子跑入内间。   内间窗户紧闭,床帐重叠间,能看见其中躺着的身影,秦禅月一瞧见里面的影子,就觉得心口“怦怦”跳。   她抬起手,慢慢撩开帘子的时候,正瞧见里面躺着的柳烟黛。   这孩子只是三日不见,瞧着却像是吃够了苦头,身上穿着单薄的衣裳,脖颈间围着白色的细布,瞧见那一点白色的细布,秦禅月就觉得眼前发晃。   自尽,是尽了脖子吗?这孩子怎么这么蠢呢?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啊!   她软着腿脚走过去,坐在床榻旁边,伸出手去摸柳烟黛的脸。   柳烟黛从到了秦禅月身边就是胖嘟嘟的,脸也圆,肚子也圆,但现在,躺在床榻间的人消瘦了很多,唇瓣惨白干裂,瞧着都让秦禅月难过。   原先那么漂亮灵动,肉乎乎的一个柳烟黛,现在变成了一个干巴巴的,蔫儿蔫儿的柳烟黛,这孩子,在兴元帝这里得吃多少苦哇!   她伸出手,轻轻地摸着柳烟黛的脸蛋,低低的唤她的名字。   看这小姑娘的模样就知道,她这段时日一定吃了不少的苦——兴元帝这样的人,一辈子没服过软,现在竟然被柳烟黛逼的跟楚珩、秦禅月示好,可见柳烟黛的骨头有多硬。   昏迷之中的柳烟黛听见婆母声音的时候,在梦中挣扎了一番,随后艰难地睁开眼。   看见婆母的时候,柳烟黛的眼泪瞬间就从干涸的眼眶中喷涌出来,她扑进秦禅月的怀抱里,最开始只是没有声音的流泪,但越哭声音越大,到最后几乎要哽过去一般。   秦禅月一听她哭,便也觉得鼻尖发酸,只能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低声道:“婆母在这,跟婆母说说,都发生了什么。”   秦禅月能够猜到一点兴元帝的想法,兴元帝这个人掌控于强,好胜心强,跟谁碰上了,都要压对方一头,而柳烟黛,又是一个软的不能再软的人,她一定是受了很多很多委屈才会如此。   柳烟黛哭了半晌,终于开口,她说:“婆母,我想回王府。”   秦禅月满面愁容的抬起头,带着几分悲悯的目光缓缓看向门外。   内外间的门没有关,她抬起头就能看到门外面被做成茶室的外间,她盯着外间上的黄花梨衣架上的花纹静静地看着,呼吸也跟着慢慢沉重。   她想,兴元帝会放人吗?   她不知道。   而在她低下头的时候,却看见柳烟黛已经趴在她的膝盖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她似乎太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一找到温暖的地方,便立刻爬过去,如同一只胆小的鸟雀,不能离开半分,她在昏睡之中还死死的抓住秦禅月的袖子,她不能分开,她需要躲在秦禅月的羽翼下活着。   秦禅月一阵悲痛,怜惜的抚摸着她的发鬓,希望能够带柳烟黛离开。   ——   此时,厢房之外。   兴元帝和楚珩两人站在厢房外言谈,彼此一片热络,但个人心里都是一片烂账在偷偷算。   兴元帝说:“都是朕的错,是朕不好,朕绝无染指南疆之意,只是一时处置不当让烟黛误会了,还请叔父帮朕说说话。”   他藏在话里面的意思便是:南疆朕不要了,你想办法把人哄好,朕要美人不要江山,利益朕让了,你别不识好歹。   楚珩就赶忙推辞,说:“是烟黛不懂事,怎么能是圣上的错,烟黛娇气,感情上的事,臣也未必说的上话,但臣尽量替圣上解释,还请圣上不要劳心。”   楚珩的意思就是:你活该,现在被架在火架子上烤的不是我,场面话我可以说一说,事儿给不给你办就不一定了,反正现在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   思及到此,楚珩还颇有几分惊诧,他是真没想到柳烟黛能将兴元帝给反制住,以前这孩子在他面前都是一副柔弱无骨、畏畏缩缩的模样,没想到一玩儿就玩儿了个大的。   由此可见,这个兴元帝是真喜爱柳烟黛,只是——楚珩想,只是他不知道怎么喜欢一个人,兴元帝拿去跟旁人从不失手的计谋,到了柳烟黛这里,一直都没用,他还不知道为什么没用。   而兴元帝还不知道楚珩在想什么,他还在想如何利用楚珩哄好柳烟黛,两人你推我推,彼此都明白发生了什么,然后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演。   演了大概片刻,外头伺候的大太监被秦禅月叫进去,不过片刻又出来,踟蹰着走到兴元帝面前躬身行礼道:“启禀圣上,方才柳姑娘说——”   兴元帝都顾不上楚珩了,他薄唇紧抿,连声线都有些紧绷,侧过头看向大太监,问:“说什么?”   面前的大太监低着头,道:“柳姑娘说,想回镇南王府。”   兴元帝的脸一阵扭曲。   他好不容易将人绑过来,控到眼皮子底下日日看着,现在真要送回镇南王府,以后还能带回来吗?   但是,他要是不送……想起来这两日柳烟黛在他面前的姿态,还有之前柳烟黛摔孩子的模样,他又觉得心口一阵阵发堵。   兴元帝那阴沉沉的眼眸沉吟着转了一圈,最终落到一旁的楚珩面上,他道:“秦夫人已许久不见柳姑娘了,不如,秦夫人留下,陪柳姑娘几日,镇南王——看之如何呢?”   他还是舍不得放人,只想着,既然柳烟黛想见秦禅月,那就将秦禅月留下,不就行了吗?   他不愿意松开对柳烟黛的掌控,而偏偏,柳烟黛想从官衙离开,去回到镇南王府,就是为了摆脱兴元帝对她的掌控。   她说想回王府,不是因为她想回到王府,而是因为她想回到一个没有兴元帝,没有被随时压迫,没有被随时欺负的地方。   楚珩在旁边神色平淡的站着,道:“禅月会愿意留下的,但是禅月留下,怕是没什么用处。”   兴元帝看不懂的东西,楚珩看懂了,他知道,柳烟黛要的,从始至终都不是秦禅月,而是逃离兴元帝,如果她不能逃离兴元帝,那就算是秦禅月留在此处,她也不会有半分好转。   兴元帝的脸色骤然冷下去,他不明白,他已经退让至此,柳烟黛到底想要什么!她怎么什么都不满意!   楚珩看着兴元帝的面色,就知道不劝不行,兴元帝真是个心狠手辣的畜生,现在楚珩要是不劝,他回头就会歪招了。   大陈里的歪招数多的很,特别是南疆这个地方,离魂蛊,同心蛊,千步蛊,什么蛊虫都有,兴元帝真是要被柳烟黛逼急了,下了这些东西,那可就麻烦了。   下蛊,不如解心,前者虽然利索,但终究是谎言,是骗来的、哄来的,不如一颗心互相交出去踏实,楚珩阅尽千帆,明白这个道理,但兴元帝不懂。   他太急迫,太功利,太高高在上,他需要学。   楚珩便躬身行礼道:“圣上,老臣仅一言。”   “说。”兴元帝定定地看着他。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楚珩道:“烟黛眼下重伤未愈,您不曾想过,她究竟是为何如此吗?”   楚珩说话间,抬起沉甸甸的眼眸,静静地回望兴元帝,他似乎是在无声的反问:真要是把人逼急了,再来一次自尽,您受得了吗?   楚珩的目光看过来的瞬间,兴元帝似乎又想到了柳烟黛受伤的脖颈,想到柳烟黛气若游丝的模样,想到柳烟黛一心求死的眼,他心底里又翻江倒海的闹起来。   兴元帝的呼吸骤然沉了两息,他问:“将柳烟黛放回去,她便能跟朕和好如初吗?”   而这时候,楚珩还在那里说更要命的话,他道:“圣上若是真想与柳烟黛和好如初,那您不止要放柳烟黛回去,您还要将小铮戎放回去。”   兴元帝牙关都咬的嘎吱响。   他把柳烟黛放了,又把儿子放了,那他手里面还有什么?他什么都没有了啊!他一点筹码都没有,拿什么来威胁柳烟黛?柳烟黛跑了怎么办?   没有筹码的感觉让他十分不安,他习惯了拿住别人死穴来威慑,也习惯了居高临下的俯视别人,所以他放不开手。   楚珩端端正正的迎着兴元帝的目光。   他太了解兴元帝了,兴元帝一个目光横过来,他就知道兴元帝在想什么,所以他道:“圣上想要一个听话的皇后,想要一个柔顺的妃子,可以去找其他的大家闺秀,旁的姑娘愿意接受您的方式,她们愿意仰视您,愿意崇听您,愿意做您膝前一只柔顺的狸奴,但柳烟黛不愿意。”   “柳烟黛要做个和您一样的人,她与您是平等的,如果您想和她在一起,就请您,把她也当成另一个皇帝来看,您不能接受的,就不该施加在他身上,您觉得,一个皇帝,愿意被别人囚禁在宫殿里,哪里都不能去吗?”   兴元帝有一瞬间的惊愕。   把另一个女人当成皇帝,这怎么可能呢?全大陈只有他一个皇帝,他才是唯一的皇帝!   他面上的抗拒太明显,楚珩瞧见了,也只是神色平淡道:“臣知道她不是什么皇帝,臣只是说,您应该将她当成平等的一个人来看待,您是皇帝,她在您心里就也应该是皇帝,只有您将她当成皇帝一样对待,她才有可能会喜欢您。”   “她喜欢您,也不应当是喜欢兴元帝,而是喜欢您这个人,去除掉您的权利,您的地位,您的一切之外的,您。”   就像是楚珩对秦禅月一样,秦禅月是不是秦家嫡长女,是好是坏他都不在乎,他只在乎秦禅月这个人,他也一直将秦禅月当成他的皇帝,他才能最终得到秦禅月,喜欢本来就应该是给对方镀金身,而不是将对方踩在泥里。   楚珩怎么说也曾经成功上位过,他比兴元帝多吃了不少苦,自然明白,这男女之情比旁的更难弄,你跟旁人算计得失,算计银钱,算计权势,那彼此都会努力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两个人在棋盘上争先恐后,谁都不愿意下去。   但男女之情不是这样,男女之情是要摒弃掉其余所有东西的,如果想要最真挚的感情,那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能加。   而兴元帝这辈子就没去做过什么追求女人的事儿,他眼下听了楚珩的话心中巨震,他反复想了片刻,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楚珩。   如果柳烟黛是另一个皇帝,他敢欺负柳烟黛、抢柳烟黛的孩子吗?   他当然不能,因为他自己就是皇帝,谁敢这么对他,他能把对方片成肉卷喂狗吃。   兴元帝拧眉苦思时,秦禅月正从厢房之中行出来,她行出来后,先是看了一眼楚珩,与楚珩道:“烟黛晕过去了。”   随后,秦禅月与兴元帝行礼,楚珩则看向兴元帝。   兴元帝紧抿唇瓣,缓缓点头,随后道:“既如此,镇南王且先去。”   楚珩行进厢房中后,兴元帝才追问秦禅月道:“烟黛可好?”   秦禅月现在一看到兴元帝就觉得胸腔里的血气都跟着翻涌,她咬着牙,道:“烟黛……不太好,她想要跟臣妇回镇南王府。”   兴元帝下了极大的决心,几乎是一字一顿道:“朕……送你们回去,还有小铮戎。”   秦禅月大惊,心说这畜生东西怎么突然就做个人了,难不成楚珩真将一整个南疆给出去了?那可不行啊!他们秦家军以后都得改名换姓了!   秦禅月震惊的时候,兴元帝却已经念叨上了旁的。   秦禅月细细的看他,就看见这个人走来走去,神神叨叨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她小心听来,隐隐听见几个什么“皇帝”之类的词,也不知道这个人发什么疯。   而此时,大太监已经行进了厢房之中,在秦禅月的帮助之下,将昏迷的柳烟黛带走。   昏迷的柳烟黛变成了很轻很轻的一团,被放在马车的床榻之中,安静的昏睡,只剩下一点长长的呼吸声,她的孩儿躺在她的身侧,依旧睡得无知无觉。   柳烟黛昏迷被带走之后,小铮戎也一道被带走,他们走的时候,兴元帝一路红着眼睛骑马相送。   他舍不得,他送人走的时候多少次都想抢回来,随后又不抢了,只追着楚珩“她真的会爱上朕吗”,反复无常的像是个疯子,楚珩也不拦着他,只骑在马上,陪着兴元帝一起走,与他道:“您要是真想让她开怀,这几日就别出现,等她好了,您再出来请她原谅。”   兴元帝抿着唇不说话,只静静地跟着,他像是一只流着涎水的狼看着肉一样跟着看,在柳烟黛醒来之前,他一错不错的跟着她,看着她。   但是一旦她醒来,他就要离开她的目光。   因为她不愿意看到他。   他心胸里回荡着无法克制的悲愤与不甘,可是脚下却越走越近,一步无法远离。   他觉得她好像是够不着、摸不到的浮萍,明明就在他眼前,但是他却没有办法得到,甚至,当他靠近的时候,这一朵浮萍还会立刻碎掉。   他不能让她碎掉,所以他忍着那些嫉妒的,阴暗的心思,一点一点退后,站在远处看着,他暂时不能靠近她。   她不在乎他,不愿意看见他,甚至不想要他们的孩子,她以死相逼离开了他,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无尽的苦海之中被折磨。   他不知道楚珩说的对不对,他只知道,他没有路可走了,他只能听楚珩的,他不能失去柳烟黛,他要求她回来。   烟黛,烟黛,朕已知道错了,你真的还会回到朕的身边吗?   ——   当夜。   镇南王府。   柳烟黛自官衙回来之后,还带回来了个麻烦——兴元帝。   这人寸步不离柳烟黛,柳烟黛昏迷了,他甚至要在一旁盯着看,秦禅月被他弄得直发毛,问他在看什么。   兴元帝双目空洞的回她:“她醒了,朕就走。”   秦禅月半晌没说话。   这柳烟黛是带回来了,但是……兴元帝怎么好像疯了啊?   兴元帝这么一看就是一夜,期间小铮戎醒了,都是兴元帝一个人伺候的,秦禅月也插不上手,只能隔壁厢房先睡下。   到了次日清晨,柳烟黛终于悠悠转醒。   她醒来的同时,兴元帝惊得跳起来,熟练而僵硬的钻到了床底下。   他一定不会被她发现,他会偷偷地看着她。 第92章 兴!元!帝!不!行!   清晨。   镇南王府。   柳烟黛沉浸在一场噩梦之中。   梦中的她被困在一间华美的厢房中, 一层层的帷帐挡在她的面前,她往外跑,跑, 跑, 掀开一层层帷帐, 终于看见一道冒着白光的门,她提着裙摆冲过去,想要跑出这扇门,却在冲出去之后, 看见门的后面,是另一个华美的厢房。   她在梦中回首,瞧见一道道门在她面前立着, 她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闯出去, 她被困在其中, 只觉得沉闷至极, 她疯狂的往外跑, 想跑出这里,跑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她跟婆母在一起,每天吃吃喝喝睡睡,那是她为数不多的,真的快乐的日子。   十万门框压我身,死前又梦少年春。   她越逃越快, 可她逃不出去。   直到她筋疲力尽的倒下时,她听见了一阵婴儿啼哭声。   这声音勾着她,拽着她, 将她从沉重的泥潭里拖拽出来,她越来越轻盈,渐渐脱离那重叠的梦境。   当她睁开眼时,已是辰时。   窗外的阳光从半开的厢房外落进来,在地面上烙印出一块明亮的光印,清晨天气凉爽,不燥不热,临窗矮榻上摆了一只琉璃花樽,其上插了一朵粉莲,散发着淡淡的莲花清香,她身上换了一套丝绸的中衣,醒来时,身旁躺了一团肉乎乎的糯米团子。   柳烟黛怔怔的看着他。   阳光落到这一团糯米团子的身上,照出来莹润的光泽,他踢一踢脚趾,无意识的蹬在柳烟黛的腿上。   不重的力道,却好像一下子将柳烟黛踢醒了似得,她从那一场痛苦的,沉重的梦中挣脱出来颤抖着手去摸小铮戎的脸。   他跟她记忆里的一样,胖嘟嘟肉乎乎,他躺在她的身侧,像是在美梦里一样。   她真的醒过来了吗?   柳烟黛怔怔的看着这个孩子,伸出手去摸他。   昏睡之前的旧事浮现在脑海里,柳烟黛记起来了,婆母,她的婆母将她带回来了。   再一看四周,熟悉的床榻,这是她在镇南王府居住的院子。   回到了熟悉的、安全的环境中,她身上压着的沉重压力骤然消散,她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劫后逢生,竟是鼻尖发酸。   她含着泪去看怀里的孩子。   孩子很嫩,浑身都是软绵绵的,捏起来手感好好,她捏一下,他就动动腿动动脚。   好小的孩子,就只有人一臂长,这么脆弱。   她已经许久没有看见过他了,上一次看见他,是兴元帝将他抱过来,她那时候五脏俱焚,一心求死,竟是将这孩子恶狠狠地推下了床榻。   她想起来当时的自己,只觉得一阵心惊,她都不敢想自己竟然对一个孩儿这般狠毒,细细想来,又是十分愧疚。   小铮戎被她生下来,才一个多月,就受了这么多委屈,还差点死掉,她也不是一个很好的母亲。   她之前在兴元帝的身边时,为了跟兴元帝对抗,她把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很坏的人,直到此刻,当她逃离了兴元帝之后,她被压抑的本性才重新翻出来,让她又变回一个善良的母亲,一个柔软的女人。   她抱紧了小铮戎,送到身边来喂奶。   但是,当她把小铮戎抱到怀里喂奶的时候,她的心里又突然想到一件大事。   她回来了,小铮戎也回来了——怎么可能?兴元帝怎么可能放他们俩一起回来?   婆母和叔父,又和兴元帝谈了什么样的条件呢?   上一次,叔父要拿半个南疆来换她,兴元帝都不肯放,甚至还要杀掉叔父,现在,她和小铮戎是怎么回来的?   柳烟黛顾不得正在喝奶的小铮戎,挣扎着坐起身来,抱着孩子就要往外走,外间的丫鬟听见动静行进来,连忙躬身行礼,道:“姑娘醒了,太好了,王妃和王爷一直惦念着您呢。”   柳烟黛赶忙道:“快将婆母请来。”   她要见婆母,她要问婆母到底是怎么将她救回来的。   想起来她之前见到婆母和婆母求救的事情,柳烟黛心底里一阵发慌。   婆母疼她,她知道,婆母为她做了很多事,婆母待她犹如亲生女儿。   当初她跟还是太子的兴元帝睡了,还怀了小铮戎,偏又不想跟当时的兴元帝在一起,婆母都替她兜着,将她送走,现在,她又闹了这样的错事,又给南疆带来麻烦,她如何能不愧疚。   柳烟黛难过的时候,秦禅月已经匆忙从她自己的院中行来,厢房的珠帘互相一撞,清脆的声线响起时,柳烟黛瞧见了她的婆母。   婆母今日穿了一套墨绿色丝绸长裙,发鬓间点缀一颗颗明亮的珍珠,从帘外一行进来时,一张圆面上带着几分欣喜笑意,唇瓣红润,眼角眉梢都挂着喜意。   瞧着不像是丢了什么土地。   瞧见柳烟黛醒了,秦禅月行过来,坐在她身侧与她言谈,安慰她莫要怕,眼下没事了。   当柳烟黛提心吊胆的问秦禅月,她到底是如何回来的时候,秦禅月却犯了难。   “这件事婆母也不知晓。”秦禅月道:“那一日,婆母不曾与兴元帝言谈,是你叔父与兴元帝说的话,事后,兴元帝便改了口,放了你们二人回来。”   秦禅月也不知道楚珩跟兴元帝说了什么,秦禅月问过,楚珩回答她,说兴元帝幡然悔悟了,知道错了,要弥补柳烟黛了,她再问,楚珩还是那样一副回答,但秦禅月根本不信。   这死东西要是能幡然悔悟,地底下的二皇子都爬出来给他们做个四菜一汤!   说话间,秦禅月下意识环顾四周。   木屏风,玉摆件,檀木矮案,案上莲花随风摇晃,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落进来,照在她手上,暖洋洋的,眼瞧着日头降升、天气渐热,主子又起了,外头的丫鬟便端了冰缸进来添冰。   这厢房间处处安静祥和,没有第三个人。   昨日,柳烟黛昏迷着被带回王府之后,兴元帝也跟着一起回来了,眼下怎么瞧不见了?   她又想,说不准兴元帝是什么时候走了——兴元帝来之后,一直都是楚珩跟着,秦禅月离得远,并不知晓兴元帝去了何方。   她也想不到兴元帝会钻床底,现在来个人跟她说,兴元帝在床底下呢,她也不会信。   秦禅月分神的时候,小铮戎已经吃过奶了,柳烟黛便送去给婆子们哄睡,等婆子们将孩子带走,柳烟黛才敢跟秦禅月开口,她说:“我那天——我,我现在想看看叔父。”   她其实想说,她那天听见了兴元帝说杀掉镇南王的事,但是看见秦禅月这张关切的脸,柳烟黛硬生生吞了回去。   “你歇着,叫你叔父来看你。”秦禅月也不曾多想,只拍着她的手背道:“我去小厨房给你弄点吃的来,一会儿送来给你补补。”   柳烟黛回来时候都是昏着的,是丫鬟用药勺一点点给她喂参水,才将人命吊住的,柳烟黛的身子本来就不是很好,后来秦禅月仔细养着,好不容易养回来一些,现在这么折腾一回,又差的不得了了。   柳烟黛紧紧抿着唇,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婆母欣喜的说话,她就点头听着。   她长大了,也知道轻重了,不再是个黏着婆母撒娇、跟在婆母身后转悠、什么事情都要婆母拿主意的小孩了,那些太吓人的话,她都知道不该和婆母说了,她要跟叔父去说。   而秦禅月还没察觉到,她还将柳烟黛当成小孩看,殊不知,这孩子在外面吃过了很多苦,突然凭空长出来几分心眼,有些话都不跟她说了。   她还以为柳烟黛是原先那个有吃的就能哄好的小姑娘,起身便往膳堂而去。   秦禅月去膳堂时,叫楚珩去看看柳烟黛。   自柳烟黛回了镇南王府之后,官衙那边也跟过来个影子,楚珩不敢出镇南王府半步,只好将外面的公务都交由钱副将去处理,自己留在镇南王府,眼下秦禅月一叫,他便行步去了柳烟黛的院子里。   他为男子,就算是亲属,也不能进柳烟黛的内间,所以柳烟黛早早收拾好,到了外间茶室等候。   等楚珩行到外间时,便瞧见柳烟黛已换好了一声素净的衣裳,正跪坐在厢房外间茶室案后泡茶。   她学过一手泡茶术,以前在长安时候也用上过几次,只是后来回了南疆便生疏了,眼下也没那个心境泡茶,沸水入杯盏,她便呆愣愣的盯着杯盏之中嫩茶叶发呆。   直到水流出杯盏,她才惊收回手,恰好楚珩行过来,她手忙脚乱的收拾,苍白着脸站起身来,道:“叔父。”   楚珩拧着眉看着她,低低的“嗯”了一声,后环顾四周。   茶室里根本没有藏人的地方,楚珩的目光则透过半开的内外间的门看向内室,他沉甸甸的目扫过那沉重的千斤拔步床,随后又兜转回来,神色自然道:“坐。”   他在茶案对面坐下之后,柳烟黛才跟着跪坐而下。   “听你婆母说,你寻我。”楚珩对待柳烟黛的态度不像是对待自己子侄,他们俩之间看起来并不亲密,外人都知道他们是亲人,但实际上,两人的相处很生硬。   两个人一年都说不上一句互相关切的贴心话,基本上都是楚珩略显冰冷的安慰,和柳烟黛一个劲儿的点头认错。   “我做错了事。”柳烟黛今日也是,她惶惶的说:“我……害的叔父要交出半个南疆。”   她一见到楚珩就怕,她的叔父不说话,只静默的看着她,那沉沉的目光让她心里不安。   她害怕给叔父添麻烦,她从以前就是叔父的麻烦,但那时候麻烦很小,现在,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麻烦,如果没有她,叔父根本不需要割让半个南疆。   而楚珩瞧见她赔礼时,缓缓垂下眼。   他其实不会教小孩,以前就不会,现在也不会,柳烟黛到他手里的时候,其实已经十几岁了,放在乡野间都可以当个早嫁的姑娘了,楚珩忙,后宅没有女人,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教导柳烟黛,让他领兵打仗可以,让他教一个姑娘如何在后宅里游刃有余却很难,他只能尽量给她择选一个好婚事,所以,柳烟黛才被他送到秦禅月哪里。   秦禅月好歹是个夫人,他想,秦禅月应该能照顾好她。   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他亲手给柳烟黛挖了一个大坑,如果不是他将人送到长安,柳烟黛也不会遇到兴元帝。   此刻,楚珩见了柳烟黛这模样,便压下那些旧事,只沉声道:“南疆之事,不能怪你。”   就算是没有柳烟黛,兴元帝其实也想要南疆,而且他迟早会向南疆下手,楚珩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以退为进,提出来用半个南疆来换柳烟黛。   只是柳烟黛这孩子死心眼,她看不懂朝堂政治,她真的以为自己害的楚珩失去半个南疆,才会如此愧疚。   她不懂朝政,楚珩也不愿与她多说这些错综复杂的腌臜事,只道:“你没有做错,你做得很好,你是个很勇敢的孩子。”   兵法有云,兵行险着,以小博大,以她自己一人的性命,硬压下了兴元帝夺得南疆的想法,此大胜也,这与孤军奋战入敌营有什么区别?放在秦家军,是可以连升三阶的功劳,如果没有柳烟黛豁出去了的勇猛,兴元帝根本不会服软。   提到这些,楚珩微微闭眼。   寻常人家将自己的孩子送到宫里,就是为了能用子嗣和宠爱来牵绊住帝王的脚步,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孩子也走了这条路。   这让楚珩叹息,任何人都逃不了皇权倾轧,哪怕他是镇南王。   而柳烟黛,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是真的拿这条命在向楚珩报恩,甚至,她是毫不迟疑的、不求回报的这样做,所以楚珩才为此而难过。   她站在这里的时候,让楚珩很容易想起几年之前,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那时候的小烟黛比现在还小,但神情还是没变。   他其实能明白秦禅月为什么这么偏爱柳烟黛,因为柳烟黛是真的愿意为他们死的,所以他们一定不能让柳烟黛死。   柳烟黛很少被叔父夸,所以当楚珩夸她的时候,她身上的局促感少了一些,只迟疑着说:“他想杀您。”   “叔父知道。”楚珩轻轻叹息,道:“好孩子,别怕,叔父死不了。”   当时兴元帝用粉饰太平的话术一说,楚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甚至都不需要行到厢房之中去看,都能自己推测出来发生了什么。   八成就是兴元帝想要南疆,想杀楚珩,被柳烟黛知道了,才逼得柳烟黛自尽,否则,柳烟黛这样胆小怯懦的人,怎么会突然走上这么一条极端的路?   她正是知道自己的存在会给镇南王和秦禅月带来麻烦,她才会这样。   权力中心一向凶险万分,之前一起同生共死的兄弟,转瞬间就能翻脸,楚珩正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所以才对兴元帝不抱希望。   兴元帝要杀他,他也能自保,他从来都不是愚忠的纯臣,他并不害怕与兴元帝对上。   只是柳烟黛一直以为他们是真的忠臣良主,以为兴元帝翻脸对于楚珩来说是天大的麻烦,所以一时接受不了。   这孩子太纯善,比秦禅月还要纯善,秦禅月好歹还知道损人利己呢,柳烟黛只想着和平共处,突然间看到一些阴暗面,她接受不了。   “不必担忧叔父。”楚珩想到兴元帝,下意识的又扫了一眼门内。   千斤拔步床还摆在那里,其上的床帐被窗外的风吹的缓缓摇晃摆动,其形像是暗处盘绕的毒蛇,楚珩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道:“叔父和你保证,日后,兴元帝不会再来强迫你做任何事,但你也要和叔父保证,日后不得再寻死。”   提到“寻死”,柳烟黛的脑袋垂得更低,迟疑了两息,她才问:“兴元帝真的不会再来吗?”   她印象里的那个人,就是个蛇鼠两端、满口谎言、手段残暴的狗东西,披着一层人皮,文质彬彬的站着,但是他的皮囊内部,是流动的剧毒,谁靠近他,就会被他死死缠住,注射毒液,没办法逃离。   “他会再来。”楚珩声线平淡,语气和缓的开口:“你们还会再见面,可能是在镇南王府,可能是在某处街角,但是他不会再强迫你,你看见他,碍于他的身份,可以和他行个礼,如果实在是不愿意说话,就偷偷躲起来,他不会再将你抓走。”   柳烟黛的心绪激荡,听见“会再来”的时候,她心头一紧,肉乎乎的手指猛地抓住手里的杯盏,一抓一松之间,杯盏之中的水摇摇晃晃,流到了她的指缝间,她迟疑了一瞬后,缓缓点头。   只要,只要她当做看不见就好了。   “你不必怕。”楚珩的语气更柔和了几分:“兴元帝已知错了,有道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也不必避他如蛇蝎。”   柳烟黛之所以一直害怕兴元帝,是因为这个人咄咄逼人根本不改,如果兴元帝肯自省两分,温和两分,柳烟黛都不会如此害怕。   柳烟黛心里还是很讨厌兴元帝,也很怕兴元帝,但是楚珩这么说,她也不敢反抗,只一个劲儿点头。   叔父说什么便是什么。   她一到了楚珩面前,就变成了畏头畏尾什么都不敢开口的孩子,楚珩说什么,她都乖巧的称“是”。   她应下之后,楚珩也没什么好教导她的,两人干巴巴的喝了两口茶水,楚珩便起身告辞,柳烟黛抬脚相送。   两人送离之后,不过片刻功夫,秦禅月便带着丫鬟、提着刚做好的膳食从膳堂而来。   今儿膳堂做了不少开胃的美食,秦禅月还特意要了两壶果酒,与柳烟黛一起在矮榻上坐下多喝两杯。   虽然楚珩说兴元帝已经知错了这件事秦禅月不信,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经熬过了这一关,眼下那个倒霉催的兴元帝也不在这,他们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秦禅月和柳烟黛之间可比楚珩与柳烟黛之间轻松多了,她们俩言谈起来像是感情极好的母女,互相熨帖,两个人凑一起也没什么心眼子互相算计,什么话都敢说,也不怕传出去,当时日头正好,两人对坐,一起痛骂兴元帝。   秦禅月先骂:“这个狗东西,一点不像是他爹!他爹当初还知道恩待将门之后呢,他呢?就想着骑在我头上耀武扬威!”   柳烟黛酒量不行,她饮了几杯薄酒,人就有点晕了,但这也不耽误她说话,酒气熏染之下,使她少了几分理智,秦禅月骂兴元帝,她就也哽咽的跟着骂。   兴元帝最讨人厌了,他骗她,欺负她,抢走她的孩子,抢走她,还抢走南疆,想杀叔父。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贪得无厌,恶贯满盈,人面兽心,逞性妄为,卑鄙无耻,罄竹难书!   柳烟黛把她知道的词都掏出来骂了一遍,还觉得不解气,又吞了好大一口酒,后掷地有声道:“婆母!我要告诉你一件大事!”   当时秦禅月正在用膳。   柳烟黛回来了,小铮戎也回来了,南疆也没丢地,秦家军的名头也保住了,秦禅月心情颇好,胃口大开,当时正拿着筷子夹起来一块猪头肉,刚送到嘴里,听到大事,忙惊讶的抬起脑袋来看她。   柳烟黛已经喝醉了。   小姑娘刚刚大吃大喝过,腰腹吃的圆滚滚的,把单薄的衣裳都撑起来了一个饱满的弧度,嘴唇上泛着油光,瞧着不像是之前那般虚弱了,因为喝了酒,所以面色酡红潮润,她歪靠在矮榻的靠背上,手里拿着一个小酒壶,正一脸认真的瞪大眼,神神秘秘的看着秦禅月。   秦禅月真以为是什么大事儿呢,毕竟柳烟黛可跟兴元帝睡过。   在床上睡过的人都很难隐藏,柳烟黛能知道不少秘密呢,她压低了声音问:“要不要把你叔父也叫过来一起听?”   柳烟黛喝醉了,她根本就没听见秦禅月这句话,只见她昂起脑袋来,小小的打了个酒嗝,随后把手指头抬起来,在半空中虚虚的点了几下,道:“兴!元!帝!他!不!行!”   抻着脖子听的秦禅月缓缓瞪大了眼。   我听见了什么?   幸好没来得及把楚珩叫过来啊!   这确实是个大秘密,没睡过的人都不知道。   “男人不行,是件大事。”秦禅月心疼极了,道:“苦了我的儿,日后等兴元帝走了,我们偷偷养十来个男宠,婆母亲自给你挑。”   彼时一阵微风吹过,风吹人面,她们身后的床榻帷帐轻轻摇晃。 第93章 干了这碗壮阳药!   秦禅月与柳烟黛这一顿酒足足喝到了傍晚酉时。   两壶果酒, 秦禅月跟喝水一样,反倒是柳烟黛醉的厉害,倒在床榻间, 哽咽着说, 想当初婆母给她的十六个嫩奶子。   “当初, 当初——”柳烟黛越说越委屈:“当初我用那十六个好了。”   哪像是现在,一个都没有,还一直被人欺负。   秦禅月安慰她:“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粉嫩嫩的男人多的是, 以后一定有新的。”   柳烟黛此时已经吃了足够多的酒,脸蛋都被烧热起来,混混沌沌的躺着, 看样子是要睡过去。   秦禅月便将人扶起来,放躺到床榻上, 用锦缎绸被盖好。   见柳烟黛睡得香, 她又瞧了好一会儿。   吃饱喝足的孩子用被子一裹, 怎么看都可爱, 看的老母亲心花怒放,连带着她满头乱糟糟的鬓发也不觉得碍眼。   把柳烟黛发鬓捋好后, 秦禅月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   深夜。   镇南王府,柳烟黛厢房中。   清冷冷的月色照透窗外薄纱,在地面上倒影出浅浅窗影,些许月光落到床榻间,在柳烟黛的面上照出浅浅的一点泠光。   夜静安宁间, 床帐突然轻轻摇晃。   床榻上的柳烟黛宿醉之中,对此浑然不知,只有月儿瞧见了。   月儿瞧见, 那床榻底下钻出来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对方像是一坨用淤泥拼凑出来的、不可名状的怪物,在地上匍匐着,慢慢的爬到床头。   他的呼吸急迫使胸腔产生共鸣,整个人爬到床头之后,以一种跪撑的姿势、扭曲的压在床旁,用一种吞噬的、贪婪地目光看着床上的柳烟黛。   他在她的床下趴了一整日,被硬木硌僵了骨头,只为了能在无人所知的时候,过来看一看你的脸。   他就是个恶劣下作的人,这辈子也学不会什么叫尊重,他只是害怕失去,所以被迫在她面前穿上一层人皮,只有无人发现的夜里,他才会短暂脱下这层人皮,露出其下浑浊的底色,贪婪地靠近她。   柳烟黛还在睡。   她脸蛋醉的酡红,恍似桃花树下桃花仙,身上飘着淡淡的酒香,躺在柔软的被子里,那样轻,那样柔。   兴元帝想靠近她,但又怕弄醒她。   他知道,今日楚珩那番话有一半是说给他听的,他不能再吓到她,他只能这么远远地看看她,不能出现在她的面前。   最起码,他不能让她知道他在她的床底。   可他舍不得柳烟黛,他已经一日没有看到她了,只能听她的声音,看她与旁人说话。   她可以跟任何人说话,却不肯给他一个好脸色,她就算是当面骂骂他也好,可她见了他,只会远远躲走。   他只能隔着很远看她,碰不到摸不到,甚至还不能出现在她面前。   他很难受。   身体里被勾出了瘾,他的血肉里充满渴望,他的身体被各种欲念蛀空,迫切的需要被填满,人像是被曝晒后干裂的河床,露出巴掌宽的干涸裂缝,欲求不满的发出贪婪的鸣叫,他在说,靠近她,靠近她,靠近她。   她是一切上瘾的源头,只有靠近她,他的身体才会被填满。   这对于兴元帝来说是一种折磨,越想要,越碰不到。   他在“触碰她”和“不被她发现”的边界反复横跳,最后以一个扭曲的姿势,慢慢低下头,在她的身上轻轻嗅过。   她身上有淡淡的酒香。   一拳之隔,他贪婪地用目光描摹她的眉眼。   她的气味使他胸腔充盈,似是一股清流顺着他干涸的缝隙流转滋润,他重活过来,忍不住再靠近一点。   再近,再近,再近。   她的呼吸落到他的身上,使他兴奋地发颤,再近,近到就一点点的距离,他似乎能够感受到她柔软的肉肉上带来的温度。   好热。   他想去贴她的脸,想去含住她的唇瓣,想揉捏她的足腕,但在他靠近的瞬间,柳烟黛偏头动了一瞬。   她竟是要睁眼了!   兴元帝如同被人烫到了一般,猛地向后缩了一步,头也不敢回的往屏风方向行去。   屏风之后临着净室,也有一窗,兴元帝心头乱跳的从窗内翻出去。   窗外是寂静的后院花树院景,他站在花木之下,看着被花木枝丫割裂的天空与圆月,捂着胸口,半晌,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这是和柳烟黛分开的第一天,没有他,柳烟黛过得很好。   她吃了好多好吃的,还喝了酒,痛痛快快的骂了一顿人,快乐极了。   但兴元帝很不好,他满心焦躁的回了官衙,找了御医。   然后失魂落魄的干了两碗壮阳药。   ——   和柳烟黛分开的第二天,没有他,柳烟黛过的更好了。   她在秦禅月的鼓励下,战战兢兢的出了门,在外面逛了一日的街,又缩回到了镇南王府。   但兴元帝更不好,因为柳烟黛跟秦禅月在一起,他连人都没见到。   他还害怕秦禅月真的给柳烟黛找男宠,秦禅月有前科啊!她以前就找过!急的兴元帝一天在官衙转八百圈,打发太监跑出去看无数次,问秦禅月有没有在外面挑男人。   然后满心不安的干了两碗壮阳药。   ——   和柳烟黛分开的第三天,没有他,柳烟黛过的好极了。   她今日出去逛了两圈,觉得还是想做大夫,所以由着秦禅月安排,又一次回到了常善堂。   常善堂一如往昔,她的到来没有带来任何涟漪,钱蛊医笑呵呵的让她继续去碾药,她愿意的话,还可以住在常善堂。   但兴元帝更不好了,因为他药喝多了,大晚上睡不着,就在榻间辗转反侧。   他只能在夜间盯着自己的兄弟问一问。   “怎么现在这么有劲儿?”   “用你的时候你怎么就不行?”   “你难道不知道你有多不争气吗?”   “你害得朕在外面都抬不起头来!”   “朕可是天子!你可是生于天子身!你怎么能不如别人呢?”   “反省反省你自己!别以为你长朕身上你就了不起!”   奈何他自己就不是个好东西,他身上长的玩意儿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此刻被他责问也毫无羞耻之意,一点也不见悔改。   兴元帝睡不着,他在厢房中踱步片刻,后道:“出门一趟。”   他要去找常善堂转一转,看看柳烟黛在干什么。   ——   是夜。   宵禁之前,官衙中低调的溜出来一队人,在南云城夜色下行过,直奔秦药坊。   秦药坊此刻正灯火通明,临了夜间也没有休息的意思,盖因前些时日的乱子。   前些时日,南云城要杀一批收受贿赂的武将,结果闹了劫法场的事儿,这批武将全都钻进了南疆山林中。   南疆的山林有多险恶,南云城的人都知道,可是这群人进去了,也不能放任他们跑了啊!害群之马跑了日后必定回来捅南云城一刀啊!不管是为了永除后患,还是为了警醒剩下的武将,他们都必须将逃跑的这一批人抓回来,弄死。   所以镇南王下令,由一批亲兵进去搜山,抓人。   南疆二十四山,山大而广,其内常有毒物,进去的人抓人抓不到,但受伤可是常事,山间的毒虫咬一口,莫名的溃烂生疮,不小心跌落石头,腿脚动不了之类的,都是大事。   碰上山君,那可完了,一整队都得伤筋动骨。   受伤之后,这群亲兵便直奔秦药坊而来。   秦药坊之所以冠了一个“秦”字,就是因为这里几乎都是秦家军的人,眼下,整个坊市都被秦家军塞满了,每一家药堂里面都塞了几个秦家军,所有人都忙活的团团转。   包括常善堂,自然也包括柳烟黛。   当夜,明月悬空,前堂的伤患都躺着,后堂的药锅咕嘟咕嘟响,柳烟黛坐在小马扎上磨药。   她今儿穿着一身嫩草绿的衫裙,袖口上的衣服挽到小臂初,露出一截白如玉的圆润手臂,关节处泛着粉,指尖又沾着点点草药汁水的墨绿,墨粉之间,那一抹白尤为惹眼。   那只手一动,其他学徒的目光便忍不住落过去。   常善堂的其他学徒都是男子,十六七岁的年纪,被送过来讨口饭吃,没见过什么女人,一瞧见她,就忍不住看一眼,再看一眼。   刚诊治完的钱蛊医从前院一行进来,打眼一看,顿时沉下脸,把其余学徒都赶去前院,然后自己蹲下来,捞来一个小马扎坐下,随后跟柳烟黛一起磨药。   柳烟黛磨药的时候,钱蛊医就在她耳边念叨,教她一些关于用药的知识。   什么药和什么药药性相冲,碰一起有忌讳,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什么药专治什么病,念叨多了,钱蛊医又道:“这些药,在秦家军这里,也就给年轻人用,岁数大些的都用不上。”   柳烟黛突兀的想起来叔父,叔父好像就从不用药,她问:“为什么?”   他说:“这群常受伤的秦家军,都是年纪还小,没用过[禁药]的,你知道[禁药]是什么吗?”   柳烟黛也不知道。   秦家军百战不败的秘密,从没有人和她讲过,没到镇南王府之前,她是在地上刨食的贫苦孩子,到了镇南王府以后,她以前是被困在宅院之中的弱小金丝雀,从不曾飞过,又太愚钝,地位也太低,偶尔能察觉到那么一点,但是也不曾深究。   直到现在,她长的足够大了,才开始向外探寻。   “这个[禁药]啊……”钱蛊医琢磨了一会儿,才道:“就是一种很猛烈的药蛊,能让人在几夜的时间内重新发育,力气变大,身高变高,人也变壮,但是很痛苦,很多人都熬不过去,会死,熬过去的人,身体也被重新构造了一遍,有些人就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那些人啊,个个儿都生不出孩子来,所以有时候外面的人骂秦家军是阉狗军。”   “这些药蛊的药效很强烈,用过一次之后,一些毒虫啃咬对他们来说不是问题,根本毒不死他们,同样,寻常的药对他们也没用。”   “一般这些人受伤,都随便拿白布一包就是了,死不了就是死不了,死了就是死了,没得救,除非是用蛊来,但蛊金贵,一只蛊价值百金,秦家军这么多人,哪里消耗得起?干脆就硬抗。”   顿了顿,钱蛊医又道:“这些药蛊在早些年十分盛行,那时候在打仗,秦家军没有办法,所有人都得上战场,就所有人都得用,现在不了,现在南疆那边消停了不少,新进来的秦家军的孩子就没用这些东西,所以他们还需要我们用药。”   这些事都是老事了,一些还没死的秦家军和一些蛊医都清楚,甚至钱蛊医现在都能手配出来[禁药]的秘方,当然了,他不敢用。   壮年时候的秦家军用了这药都死一批呢,何况是他,脱胎换骨是好事,但人也要有那个命啊!   钱蛊医对柳烟黛几乎是倾囊相授,柳烟黛是镇南王府的人,能跟柳烟黛搭上关系,那可是大好事。   钱蛊医念叨这些的时候,恰好一旁的药锅熟了,她赶忙端起来,看了一眼药锅上面记好的字。   药锅上面刻写了一个“甲”字,这就是甲号床病人的药,她端着药锅倒进碗里,一路端着送进前堂。   前堂的大堂里塞满了病患,一共十几张床,她“丁丙乙甲”的数过去,数到甲号床的时候站定了身子,上前去送药。   但甲号床上躺的人受伤太重,正在昏迷。   要给他喂药的话,只能用专门的药勺将嘴撬开,然后一点点喂进去。   柳烟黛正在找药勺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头顶上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让我来吧。”   柳烟黛回头一望,正看见一个身量极高的少年小将站在她的面前,身披鳞甲,头戴盔帽,脚踩铁靴,一眼看去威风凛凛。   本只是随意的一眼,但柳烟黛看到对方的脸的时候有一瞬间的停顿。   对方长了一张端正平和的面,算不上是十分俊美,但眉眼平和,鼻挺唇阔,看上去就是个沉稳和宽厚的人,有叔父的两分味道。   大概是因对楚珩太崇拜,所以柳烟黛看见有叔父两分神韵的秦家军人都觉得很好,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人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对方被她看了两眼,那张面便渐渐垂下来,但他太高了,就算是低下头,柳烟黛也能昂着头看见他的所有神情。   他抿着唇不说话,似乎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她的目光。   “我们见过吗?”柳烟黛问他。   “见过。”对方从柳烟黛的手里接过她的药,那碗不大,但里面的药液装的很满,他们怕碗被打翻,都是小心翼翼的触碰,彼此去交送药的时候,难免会慢一些,轻一些,手指也必定会碰到。   十指轻轻碰触的瞬间,他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他似乎有些难为情,声线也低了些:“我是你买回来的药奴。”   柳烟黛记起来了。   她之前买过两个人,后来放走了一个,又留下一个,等兴元帝袭击秦府的时候,留下的那个就不知道去了哪儿了,她又沉在各种乱糟糟的事儿里,也没有在意过外面的人,她只知道,秦家军不会放任这个人不管,却不知道这个人是具体被送到了哪里。   现下她瞧见他,才突然记起来这件事。   “你入了秦家军?”她有些惊异的看着这位陌生的药奴,看他突然拔高的个子,看他宽阔的肩膀,再一对比之前印象里那个单薄瘦弱的孩子,略有些恍惚。   这么大的改变,他也应该是用了[禁药]吧。   “嗯。”对方端着那碗药,迟疑着说:“我现在,叫秦赤云,前些日子入了军,昨日抓了一个劫法场的武将,在第三营里当了伍长——这个甲号床的,是我的兵。”   生擒劫法场的嫌犯,这可是不小的功劳。   秦家军一向广收孩子,能挺过禁药,就是战力,秦家来者不拒,只要不记得自己父母是谁,就都可以改成秦家的孩子,取[精忠报国][赤胆忠心]的名,用来排辈分,排到这一辈分赤字辈,秦赤云,就是秦家赤字辈的孩子。   一旦改了姓氏,以后就是秦家人,立了功就能得军衔,秦家军一向不吝于扶持这些孩子们,特别是那些没有自己孩子的秦家军,见了新的秦家军,都能当自己亲生孩子一样养育。   柳烟黛听懂了,她有些想不到,短短十几日,这孩子变化这么大。   她都记不起来当时救回来的人是什么样的脸了。   “你很厉害。”柳烟黛含笑夸赞他。   她无数次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去碍于这个,怯于那个,什么都不敢做,最后白白耽误时间,现下都这般岁数了,才重拾自己,再走上一次,但秦赤云短短几日之内变化就这么大,看的她十分艳羡。   秦赤云被她夸了一句,就犹如被人施展了定身术似得,站在她的面前,像是不会动了,连带着古铜色的面上涌起一阵阵血色。   他羞于看她,又想看她,进秦家军的每个日日夜夜,他都很想见她,少年心事欲拒还迎,比草间上的雨露干净。   而她就那样站在秦赤云面前,笑盈盈的看着他。   她看秦赤云的目光温和且慈爱,并不像是看男人,而像是看孩子,她当了母亲,身上多了几分长辈的光辉,秦赤云又是她捡回来、救回来的弱小幼崽,就算是现在长大了,但在她心里,这也是一个孩子。   当时两人正站在前堂说话,一个五感迟钝,耳不聪眼不明不知五步之外的事儿,一个被施了神级定身术,定在原地都快将自己刚得来的名儿忘了,浑然不知道,在这扇门外,还有人盯着他们看。   就在十步之外,常善堂门口,兴元帝偷偷摸摸过来看柳烟黛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么一幕。   柳烟黛含笑跟一个穿着秦家军盔甲的男人说话,两人靠的那么近,那么近!他还摸了柳烟黛的手!他摸了之后还用那种目光看着柳烟黛!   兴元帝只远远看了一眼,他就知道不对劲,他就是个男人,男人馋肉什么样他能不知道吗?他一看见这个秦家军的小将,就知道这个人不怀好意!   他不怀好意啊!   兴元帝浑身的血肉都在叫嚣,血液在身体里冒出尖叫,身上的每一处器官都在呐喊,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把他身上的每一块肉都片下来!   兴元帝的人站在门口,似乎也被施加了定身术,变成了一个不能动的傻子。   他这一副十分震惊、恼怒的姿态看起来好像有点可笑,但是真的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个时候的兴元帝,已经到了一个随时可能翻脸的地步。   跟在兴元帝身后的大太监根本不敢说话,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去找镇南王,但是他自作主张了两次,闹了两次笑话,第一次差点导致柳烟黛被抢回去,第二次导致柳烟黛直接当场自尽,两回都是弄巧成拙,这一次他不敢动了,只担心的想,要是他们圣上突然开始砍人,他是躲远点别被溅到血还是跪在地上开始磕头呢?   恰在此时,里面的两个人说完话了。   秦家军的小将开始给床上的兵卒喂药,柳烟黛转而回了后堂继续熬药,他们两个分开之后,兴元帝才恍然间清醒过来。   他的靴子在原地颤啊颤,前后试探两次,最终,在大太监诧异的目光之中,缓缓回缩到门外。   兴元帝双目赤红的转身,踉跄着从常善堂的门口离开。   里面的人不知道,嘈杂的前堂一切照旧,浓烈的草木苦药味儿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儿弥漫在四周,受伤的兵卒在昏睡,秦赤云拿起药勺,心不在焉的喂药。   喂药的时候,他偶尔会看一眼后堂。   后堂的门外对着一片晾晒药物的木架子,一眼看过去,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但他还是忍不住看,他心思飘忽,手也跟着发飘,喂药时将手里的药液洒下来,活生生将昏睡的兵卒烫醒。   嘈杂的前堂就变得嘈杂了,不知道那个兵卒骂了什么话,秦赤云的手抖了一下,随后心虚的环顾四周,假装刚才不是自己烫的。   后堂传来药碾子磨药的声音,偶尔似乎还有人低低说话的动静,喂药的小将心里发飘,手又飘了一下,那床上的兵卒早有准备,扭着脖子躲开,随后嘿嘿直笑。   烫不到我吧嘿嘿嘿!   秦赤云见他在笑,脸上的表情骤然僵住,随后拿起一勺药,毫不留情的灌下去。   喝吧你! 第94章 追妻火葬场2   深夜。   熬完最后一碗草药, 柳烟黛打着哈欠梳洗,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学徒厢房中休息。   学徒厢房简洁干净,其内东西一览无余, 因着偏僻, 倒也不嫌热, 反而透着一股阴凉,夏日之间也不燥热,窗头上挂着驱虫的草药包,使厢房之中充斥着淡淡的草药芬芳。   单薄的竹木床靠着竹木墙, 上铺着一层薄薄的深蓝色硬铺盖,临窗摆着一个用膳的木案,柳烟黛行到床榻间倒下, 裹着单薄的被子,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 她很累, 但是在睡梦中总有些动静, 好像有人在她耳畔说话, 又好像有人在她面前紧贴,但当她在梦中醒来时又什么都没有, 只有清凌凌的月透过窗儿伴着她。   这一日她辛劳万分,筋骨都绷的发麻,连一点儿空闲时间都没有,一闭上眼,又沉沉的睡过去。   直到第二日天明辰时, 柳烟黛才从喧闹中醒来。   其余的学徒卯时初便起身开始磨药配药,药杵捣石臼的声音透过木窗传来,偶尔还能听见药液咕噜咕噜响的声音。   这一夜睡得太沉了, 疲惫的血肉休养生息,一夜过去,她像是吸饱了水的草木,醒来时,在温暖的被窝中伸长枝丫,手臂骨缝间传来血肉伸张的舒爽感,柳烟黛慢慢从床榻间坐起身来。   木窗不曾关,夜间可见星月,晨起可见朝阳,几缕日光自窗外而落,在床沿前照出方正的一块烙印,清晨的草木气息顺着窗外落进来,柳烟黛穿鞋起身,换了一件衣裳。   今儿她穿了一套雅天蓝的窄袖细棉布上衣,下配了一套同棉的白色百褶裙,又踩了一双方便行动的白布短靴,发鬓随意以一根素净的梅花银簪挽起,做了一个简单的花苞鬓,晨曦透散在她面颊上,照出莹润的光泽,一缕墨发垂于颈侧,更添三分温婉。   等她收拾好出厢房时,外头正忙的厉害。   一大群男人在这儿,到了用膳的时候得吃饭,一般药堂里的学徒都会在熬药的时候顺手把饭菜也给做了,包括来问诊的病人的那一份。   但今天病人太多,常善堂人手不够,柳烟黛便起身帮着做了早膳。   做饭也不麻烦,她以前幼时常做,先用柴火将灶台添烧起来,再往里加米加水,都是病人,吃不了什么麻辣荤腥之类的东西,便只煮一锅粥,弄点咸菜,配两个馒头就够了。   常善堂常做大锅饭,所以灶台和锅都很大,火烧的猛,不过片刻,锅里的水米便搅和在一起,闷烧出一股股粥香。   闷好了粥,再装进碗里,挨个儿送到病人榻前。   她今日行到甲号床时,已经瞧不见秦赤云了,只能看见一个躺在床上的伤患。   想来,秦赤云是出去忙了。   柳烟黛不曾放在心上,转而回了后堂,后堂之内一群人忙的正厉害,捣药的捣药,煮药的煮药,柳烟黛加入其中,做最简单的捣药的活儿。   旁人都说,学徒干三年,就是说,只有给人家干三年,才能摸到关键,柳烟黛现在什么都不明白呢,只能干最简单的。   她磨药的时候,外头有个跑堂的学徒行过来,说来了个伤患,受了比较轻的外伤要处理。   “伤患伤在手臂上,并不严重,涂药粉、包扎便可,劳烦柳姑娘去一趟。”   别的学徒都在忙重伤的兵将,这种比较轻的外伤自然是由最闲的人来——柳烟黛便站起身来,行向前堂。   她这些时日已经学会了一些本事,寻常的外伤她都治的来。   柳烟黛从后堂而出,穿过摆放伤患的拥挤床位,行到了前堂最前方,来寻找她的病人。   前堂很宽阔,专门摆了一些桌案给过来看诊的病人诊断治疗,每一个桌案旁边都覆盖薄纱,用以遮挡里面人的身子,也有挡药方的意思,避免病人的病症被旁人知道。   柳烟黛行过来的时候,就瞧见薄纱中的桌案后坐了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对方脊背端正,穿着一身玄青色长衫,衣裳半解开,袒露出一只手臂,摆放在案上。   隔着纱帐,看不见对方的脸,柳烟黛匆忙在柜台前拿过处理外伤的药匣子,又行回来,撩开薄帐道:“久等——”   她撩开薄帐的瞬间,淡淡的血腥气扑来,她抬眸时,就瞧见了一张俊美锋锐的面。   对方弱冠年岁左右,眉目凌厉,鼻挺唇薄,这几日大概休息的也不怎么好,眼下有淡淡的淤青,一张脸看上去比之前还要消瘦,瘦出锋利的骨头,轮廓间带上了几分化不掉的阴鸷,   对方上半身衣裳已解开,露出男子血热的胸膛,胸膛前还有一处已经快要好了的伤痕,只能浅浅看到一线。   他们两个人都知道这伤痕是怎么来的,只要看上一眼,他们就会记起来过去,他们是如何在一张床上,在最亲密的距离之间,用自己的方式伤害对方。   柳烟黛的目光看过去的时候,对方的一只左手担放在桌案上,可以看见他手臂上有一条很深的伤口,用厚厚的毛毡匆忙捂住,但血液已经将毛毡浸染,正在向下滴落,汇聚成一个小小的血洼。   柳烟黛在看见对方的脸的时候,嗓子像是骤然失去了声音,她说不出来一个字,只能僵硬的抱着药匣子站在原地。   而对方就那样坐在案后,不躲不避,端坐着等着她过来。   不,对方也没有那样镇定,在柳烟黛看向他的时候,他的脊背不自觉的挺起来,似乎也有一瞬间的紧绷。   这正是许久不见的兴元帝。   兴元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略显出来几分平静,他大概无数次构造过这样的画面,所以当柳烟黛出现的时候,他没有任何波澜,看上去,他好像就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出现的一个平平无奇的伤患,过来处理一个平平无奇的伤口。   但是当他出现在这里,柳烟黛就知道他不安好心。   他现在虽然以一副受伤了的姿态坐在这里,但是任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他面上的伪装。   兴元帝会无缘无故受伤吗?谁敢让他受伤?他受伤了又怎么可能会没有人来治!他不过是找了个理由,特意跑到这儿来碍眼罢了!   他就像是一头永远吃不饱的狼,只要让他找到机会,他就会扑上来,再狠狠地咬上柳烟黛的脖颈。   柳烟黛见到他的一瞬间,就觉得后背冒出一层冷汗,她下意识的想离开这里,但是脚下又生了根,死死的将她自己定在原地。   她想,她能跑到哪里去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一直就逃不掉。   楚珩之前早早与她说过的话在这一刻重新响起,之前,楚珩说,她还会跟兴元帝再见的。   如果他们再见,她不害怕,就正常与他来玩,见到人就行个礼,然后自己退下,如果害怕,就远远走开。   她在害怕和不害怕之间迟疑了一息,随后捏紧了手里的药箱,慢慢的走到了兴元帝的桌案前。   她不能害怕。   她知道,兴元帝就是来找她的,她躲了一次也有下一次。   他要来,她拦不住,但是她可以当他是另一个人。   柳烟黛白着脸走上来,将药箱放下,手脚僵硬的拿出里面的东西。   止血粉,干净的白色细布,麻醉药粉,还有太大创伤所需要的缝合线。   所有东西都齐刷刷摆开后,柳烟黛给他处理。   他的伤用不上缝合线,只需要先糊上一层止血粉,后用细布缠住便可。   柳烟黛垂着眉眼走过来。   她走过来的时候,兴元帝的目光不受控的落到她的身上。   她没有走,已经很出乎他的意料了,他是那样喜爱她,喜爱到可以放下帝王的自尊,也是那样害怕她会立刻转身离开,害怕到让他不敢看她的面,他怕与她对视的瞬间会惊到她,所以他只能低下头,看一看她的手。   她的手很好看,手指胖胖的,指甲粉嫩圆润,很肉感,捏上去手感很好。   他看向她的时候,目光便被黏在她的身上,他无法挪开视线,所以不由自主的,一点一点往上看。   手腕上,是一截小手臂。   她身形圆润,手腕上也有肉,看着很可爱,手臂上的衣服为了方便上药而往上提了些许,露出来手肘以下,白又粉。   在往上,是一截细棉蓝色。   他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蓝色,比他见过的所有锦缎都好看,上面的纹路被太阳一照,就映照的格外清晰,她身上飘散着一些药材的味道,有点清苦,但细细的闻,又有一种草木的香气。   再往上,是她圆润的腰,腰上缠绕了一条白色的腰带,腰带之上,是丰腴的胸脯,生过孩子的女人总比之前更饱满些,在往上,是一截细细的,雪白的脖颈。   最上面,是她白皙的脸。   她这些时日好像又养回来一些,带着一点婴儿肥,绸亮的发鬓在阳光下闪耀淡淡的泠光,整个人瞧着像是一颗珍珠,散发着柔软的光辉。   兴元帝本不想看她的面,他怕吓到她,但是当他看到她面庞的时候,他已经无法挪开目光了。   他看她的目光,她当然能够感知到,但她只当没看到,照例低头拿东西。   他的目光越来越炽热,像是能烫死人一样。   与此同时,柳烟黛正拿起止血粉,在他的手臂用力洒下。   止血粉落到伤口上会很痛。   这东西虽然能迅速止血,使伤口快速愈合,但是也刺激伤口,比伤口上撒盐更痛,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用木头筷子在伤口上用力戳戳戳的痛苦,而且不是歇一会儿戳一下,是一直戳,戳到伤口好了为止。   柳烟黛为别人止血的时候,都是小心放下的,但是到了兴元帝这里,她恨不得拿止血粉填满他伤口的每个缝隙。   她本以为兴元帝会痛,会避让,会说不出话来,可是,当她的手落下的时候,兴元帝依旧维持着原先的姿势看着她,半分没有偏移目光。   她的指尖有点凉,给他包扎的时候,不可避免的碰触到了他的手臂,她碰到他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兴奋地发颤。   他的烟黛,他的烟黛,他的烟黛,碰他了碰他了碰他了碰他了!   她主动碰他!   药粉挥洒,每一个缝隙都被填满了,她好担心他受伤!   手臂上传来一阵剧痛,但这痛楚之中又带着一阵愉悦,他的呼吸因此而急促,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被她触碰的滋味儿太美妙,他好像都感知不到痛了,只剩下那一点凉凉的感觉,萦绕在他的皮肉上,他的魂魄因此而颤抖。   甚至,他还……   兴元帝不自然的调整了一下姿势。   每天的壮阳药没有白喝,他现在进步很大。   这时候,柳烟黛抿着唇,从一旁拿起一卷细布,缠绕在他手臂上。   期间两个人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缠绕好之后,就当做没看见他一样,提着东西就离开了此处,反倒是兴元帝一直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   一旁的大太监见柳烟黛都去忙了,便小心行过来,在兴元帝的身后道:“圣上——柳姑娘走了,您伤口好些了没?”   说到这里的时候,大太监忍不住瞥了一眼兴元帝的伤。   昨天晚上,兴元帝回了官衙之后就开始发疯,半夜又跑到常善堂里来阴暗偷窥,好不容易天亮了,回了官衙,他竟然抽刀给了自己一刀,然后又来了常善堂。   这一回,他终于光明正大的见了柳烟黛一次。   大太监问完兴元帝的时候,听见兴元帝喃喃的说:“这细布——”   大太监赶忙靠近,低声问:“圣上,这细布怎么了?”   兴元帝的右手发颤的抚摸过自己手臂上的细布,语调诡异的开始发抖,他说:“这细布包的真好,你看见了吗?她包的好认真。”   大太监定睛一看,没看出来细布如何,但看出来兴元帝双眼赤红。   大太监迟疑了一息,在说出实话被兴元帝一刀砍死和吹嘘一阵获得主上嘉奖之中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他果断道:“真是好认真的包扎啊!真是上等材料的细布啊!圣上,柳姑娘心里还是有您的!”   兴元帝几乎要晕过去了。   他就说,他就说——   他正兴奋地发抖的时候,一旁的学徒笑呵呵的过来结账,收了他们半两银子——本来不应该这么多的,但谁知道药粉能用小半罐啊!这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就是不知道节俭,而且这人也不知道喊疼!   小学徒思索间还看了一眼兴元帝,正看见兴元帝双目赤红,哆哆嗦嗦的站起来,小学徒心想,瞧瞧,都给人疼哆嗦了。   兴元帝结账之后,几次想提出来直接住在这,又怕惹柳烟黛生气,只能决定明日再来。   第二日,兴元帝伤了另一条胳膊,止血药粉用去了一半。   第三日,兴元帝伤了左腿,止血药粉见底了。   第四日,兴元帝伤了右腿,止血药粉已经用没了。   第四日兴元帝走的时候,一旁的学徒急吼吼的开始做下一罐。   药粉不够用了啊!   柳烟黛被那些学徒拉着一起去做止血药粉,她磨药的时候,听人家背后念叨兴元帝:“这位贵客总受伤,真是不小心,但是颇为大方,今儿给了我二两银子赏钱呢。”   柳烟黛抿唇不言。   旁的学徒就跟着搭腔道:“真不知道明儿这位贵客还能伤到哪儿。”   柳烟黛咬紧牙关,心想,明日如果还见他,她定然不要再去照看他了,她要将这个活儿推给旁人去。   到了第五日,兴元帝果真又来了。   他这回伤到了胸膛间,因为伤口太大,甚至不能坐着,只能躺着   柳烟黛果然不出来,另一个学徒前来之时,兴元帝的脸色一片铁青,硬板着脸在原地坐着。   偏偏,更要命的是,这时候秦赤云来了。   他从点心街那头带来了最新鲜的糯米糕点,特意送过来给柳烟黛吃,柳烟黛将其引到了后院去。   眼睁睁瞧着这俩人从眼前离开,兴元帝被气的头脑翻涌,恰好身前的学徒将一大罐药粉撒上来,撒的兴元帝眼前一黑,直接倒在了病床间。   疼!疼!疼!   “救命啊!师父!”学徒吓坏了:“治死人了啊!”   钱蛊医匆忙而出,生怕招牌砸了,大太监汗如雨下,生怕老命没了,柳烟黛撩了帘子瞥了一眼,回头去跟秦赤云吃糯米糕点去了。   当天晚间,柳烟黛又睡得不太好,梦中好像一直有人窃窃私语,她怀疑是这个破地方阴气太重,死了太多人,便跟旁的学徒换了位置。   第六日,昨日在堂上昏迷的兴元帝没有来,但是当天晚上,有位学徒非说晚上撞见色鬼大半夜摸他手,把他吓得哇哇大哭,钱蛊医打了一顿,继续摸着眼泪睡这间厢房。   第七日,柳烟黛起身睁眼。   一连七日,柳烟黛几乎都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起床先熬粥,给药堂里的受伤兵卒们用,今日她将粥送到床头前,转而离开的时候,还听前堂有人在跟钱蛊医压低声量的争吵,她凑近了些去听,听见那人跟钱蛊医说要“入山”。   她听了两耳朵才知道,是之前逃走的那一批人跟当地的南蛊人合伙,试图反杀秦家军,导致之前进山抓人的一批兵卒受了伤,伤势太重,没办法长途运行,所以来药堂来找蛊医,让这些蛊医跟着入山治疗。   一些小学徒不必跟着入山,但是身上有养蛊的蛊医必须要去,特别是这些登记在册的蛊医,是强制性的征用。   钱蛊医自然要应征,但他昨夜忙着给一群病人看病,身上的疫蛛已经疲惫不堪,自己休眠去了,他没蛊可用。   钱蛊医本来是有两个疫蛛蛊的,但见钱眼开,卖了柳烟黛一个,现在没得可用了,钱蛊医琢磨半晌,去叫学徒去请别的蛊医来,过来顶替他的名额,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   倒是柳烟黛听了这些,主动请缨要随之一起去。   柳烟黛手里还养着一个疫蛛,可以派上用场。   左右他们这群蛊医只是去治病救人,不会下战场,柳烟黛自认为自己跟过去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钱蛊医怕柳烟黛受伤,毕竟这可是镇南王府出来的姑娘,虽然在他这当个学徒,但是也是贵徒贱师,柳烟黛要出点什么事儿,他还得赔命进去。   偏柳烟黛并不这么觉得,她坦然地站起来,道:“我应当去的。”   以前她不去,是因为她不会这样的本事,没有这样的机会,现在她既然有了,就不该因为怕受伤而推脱不去。   若她是个男子,早都该上阵杀敌了。   钱蛊医还是不放心,之前镇南王说这人来了之后干什么都行,但是也没说要让人赴险啊,钱蛊医便匆忙差遣人去镇南王府去问。   镇南王府那头很快回了信儿,只道:“会有亲兵保护她。”   听着是不反对。   钱蛊医这才带人上了随军的马,往山路行去。   秦药坊内一共出了四十六位蛊医,因为要行山路,所以没有一个坐轿子的,都自己骑马而行。   蛊医不需要进山,只需要行到山脚下,路程也不远,骑半日的马便是。   柳烟黛随人而去,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新奇。   马并不是速跑,只是慢步而行,也不必担忧疲累,到了山前,柳烟黛骑在马上,新奇的环顾山路。   山路开始的部分算不得崎岖,可以骑马通行,只是人与人之间不能相隔太远,彼此都要一同前行。   南疆二十四山,山山相连,水水互通,山间下午和清晨常起薄雾,寻常人进山,一旦起了雾,连方向都找不出。   只有常入山的采药人和镇守边疆的兵将才知道怎么找,他们会看树的生长方向判断那边是东,会看水土的湿润程度判断临近那条河,会在树上刻上各种记号来给后人警示路线,但就算是做足准备,也难免碰到意外。   柳烟黛进山时,身边跟了一个钱蛊医,后面跟了俩亲兵,又混在一群蛊医之中,看起来倒是十分安全。   ——   他们行入山间的同时,兴元帝也从官衙之中悠悠转醒。   醒来的兴元帝看着头顶上的帷帐花纹,都不愿意回忆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昨天晚上,他想去柳烟黛的厢房看一看柳烟黛,他满心怀念、期待、盼望,小心翼翼的爬到了床边,结果看见不小心瞧见床上躺了一个男人,把他惊得一整晚都没休息好。   昨日阴影太重,现在他坐起来时,那一位也是第一次无精打采。 第95章 再干一碗!   兴元帝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决定再干一碗壮阳药,只要朕喝的够多,迟早有一天, 朕能让烟黛满意的!   随后, 兴元帝从枕头下面抽出来一把刀来, 盯着自己身上琢磨。   今天是在哪儿下刀比较好呢?   ——   今日,辰时。   此时已近九月上旬,南疆的天儿依旧燥热。   金乌高高悬挂在天空,云朵不堪其炽烈, 远远躲开,故而万里无云,官衙地面的瓷砖被晒得烫脚, 狸猫从瓷砖上过,都喵喵咪咪的竖着尾巴快跑, 一路躲到院中的花树上, 踩在木头叉子上, 找个舒服的角度躺下。   暖橘狸奴枕花枝, 碎金照毛伸懒腰。   头顶花树上传来猫叫时,端着清水行过的宫女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 只瞧见头顶上一闪而过的猫尾,再一低头,已行到了厢房前。   宫女赶紧低下头,老老实实站着等着主子吩咐。   他们圣上一般都会在这个时辰醒来,洗漱起身。   除了宫女以外, 院里还站了两个光禄寺的官员,他们随圣上出行,不仅负责圣上的日行吃穿用度, 还负责和长安那头沟通。   长安那头要问,圣上什么时候回来啊,案牍堆积的奏折都快比人高了呀。   而南疆这头的官员也不能说他们圣上现在大半夜去爬人家小姑娘的床底,只能推脱说:南疆景色美呀,圣上沉醉啊,他不愿意走啊,再等等吧。   等多久,他们也不知道,但是他们每天都得来跟圣上觐见一下。   所以每天早上,不止宫女站在这,外面的光禄寺官员也站在这,两排人都在等。   等着等着,有人抬头往外面的长廊看了一眼,大概是知道,等的人要来了。   不过片刻,大太监便着急忙慌的从外面奔过来,生怕走慢点儿出事儿,一路小跑,跑的呼哧带喘,等大太监从厢房门外冲进来时,正瞧见里面兴元帝正琢磨着从哪儿下刀。   他端端正正的坐在床榻上,无比认真的拿着刀在身上比划,看起来不像是在盘算自己的身子,而像是在盘算一坨肉,看看如何能利益最大化。   他这个人很公平,不止算计别人,他把自己也摆上秤,来称一称自己的斤两值多少钱,他不觉得卖自己是什么很丢人的事。   在兴元帝眼里,卖不上价才丢人。   大太监瞧见这一幕,匆忙喊了一句:“圣上慢些——柳姑娘去山里了!”   再喊慢一点兴元帝就要下刀子了啊!   兴元帝刚挑好一块地方,差一点儿就要下刀了,闻言手掌一顿,抬眸看向大太监。   大太监一边抚着胸口心说“终于赶上了,这要是真割了也没人给他包扎啊,”一边匆忙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兴元帝听见柳烟黛进山的时候,脸色顿时一片铁青。   他来南疆就是从山里来的,自然知道这山里多危险,寻常大型商队聚集在一起,都只走大路,路上不敢喝外面的山水,不敢吃外面的果子,碰见一只小虫都要匆忙涂上药物,这种地方,寻常男人走一圈都要脱掉一层皮,更何况是女人?   镇南王也是真放得下心!竟然让她这样一个弱女子出去!   兴元帝沉默半晌,道:“摆驾,朕也进山林。”   大太监惊了一瞬,心说人家镇南王剿反贼,兴元帝去凑什么热闹?刀剑无眼啊,要是把兴元帝弄死了,大陈就真完了。   但大太监也不敢说,他现在阻止,完的人就是他,所以大太监只得恭敬地低下头去,应了一声“是”。   兴元帝要做什么,也轮不到旁人来管,当日,兴元帝带了一队护卫,直奔山林而去。   山林远,寻常马要走两个时辰,但兴元帝的马是千里良驹,他们又是一群身强体壮的男人,就连老太监都能在马上来两手骑射,这群人不似蛊医那般需要小心行路,所以只需要骑半个时辰就够。   这群人风驰电掣穿过坊市,行到山林间时,不过是午后时分。   他们正好到山林前。   山林外被扎了临时帐篷,几个蛊医在其中穿行,兴元帝打老远就看见了柳烟黛。   军帐之下,柳烟黛正在给一个士兵治伤。   柳烟黛今日因为要出行,所以穿了一套很利索的绿枝棉裙,上半身穿了一套米白色的窄袖锦衫,发鬓用蓝色发带挽住,风一吹,那发带就轻轻地摇晃。   对方伤的很厉害,胸膛被撕裂开了一个大洞,血水一直往外灌,只能用线缝紧,再糊上药粉。   他们这里环境简陋,连个担架床都没有,只能在地上铺上一块白布,人躺上去,然后将衣裳扒干净治伤,柳烟黛只能蹲着、跪着。   这种时候,也难以分什么男女,柳烟黛摒弃掉了女子的羞涩与内敛,正在努力的救治。   鲜血从胸腔里喷涌出来,她不能害怕,人要全神贯注,在缝伤口的时候,她又想,有时候缝人和缝衣裳也没有什么区别,做女工和做大夫也没什么区别。   她太认真,所以没察觉到有人在看她。   兴元帝的目光从她带着汗的眉眼看到她剧烈喘息的胸脯,她的指尖上都沾满了血迹,后来擦额头上的汗,额头上便也沾满了血迹,人蹲太久了,腿脚发麻,她便艰难地换一个姿势,跪在地上继续弄。   大概是因为伤口被她缝的很好,伤患的生命被她留住了,她的脸色好看了一些,跪在地上对着这个病人笑。   病人还昏迷着,也看不见她笑,甚至病人都不知道是她救的,但她也不在意,粉嫩嫩的唇瓣裂开,圆圆的脸蛋儿上便笑成一朵花。   她脸上糊了血,很狼狈,血迹干涸的样子还有点吓人,笑起来似乎也没那么好看,但是兴元帝却一直挪不开眼,细细的看着她。   他每次看柳烟黛,都觉得柳烟黛和以前不太一样,最开始看她,她好像只是一个被养在后宅里面,和其他女人没什么分别的臣妇,但是他每向她靠近一步,就会看见一些她的不同。   她是赤诚的,旁人对她好,她就对旁人好,其实秦禅月给她的东西并不是什么万里挑一的好东西,几件衣裳,一些维护,对于秦禅月来说都是随意而出,不伤筋不动骨的东西,但是柳烟黛是真的拿一颗心来回报秦禅月,她也是善良孝顺的,当时秦禅月进了牢狱里,她没有被牵扯,又被送到了镇南王府中高枕无忧,若换了其余的闺阁姑娘,不一定会为了婆母去将自己置身险境。   兴元帝那时候掐着秦禅月的命脉,怎么折腾她,她都没有跟兴元帝翻过脸。   但她也是倔强清高的,就因为兴元帝骗过她,她就死活不肯跟兴元帝在一起——这些事,若换了一个旁人,思量思量兴元帝的权势,估摸着就当做自己不知道了,偏她要闹得天翻地覆,偏兴元帝喜爱她喜爱的舍不开手。   就像是现在,她分明可以在镇南王府做一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却偏生要跑到这种地方来,盯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伤患傻笑。   兴元帝一看,就知道她是真的喜欢这种救助旁人的感觉,这种事,说的人很多,做得到的,却也只有寥寥几个。   她身上有一种温和但坚定的力量,并不激烈,但很温暖,只要靠近,就能感受到她的纯粹。   他直到现在,好像才真的完整的看到她这个人,看到她美丽的皮囊下面藏着的真挚的灵魂,看到她和善的性格下面隐藏着的峥嵘与锋芒,她是外软内硬的金丝玉,看起来一触即碎,但当你真的压上去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她挺拔的脊梁。   这些东西,是兴元帝,楚珩,秦禅月,二皇子,甚至大多数人都没有的东西,有的时候,旁人见了她,会觉得她这种行为处事很傻,很蠢,她所有的短处和要害都暴露出来,旁人只需要稍微一捏,就能伤害到她,让别人会来轻视她,但兴元帝一直觉得她很好。   她很好很好,她是他历尽千帆之后,回首来望,碰到过的,最好的人。   只是他以前不懂,等到他懂的时候,又有些太晚了。   见兴元帝的目光一直定定地盯着柳烟黛来看,一旁的大太监低声道:“圣上,我等现下过去?”   兴元帝的目光一寸寸的收回来,他声线嘶哑的道:“不必了。”   他就这个样子过去,柳烟黛也不会搭理他的。   她只会嫌他给她添麻烦,她可以去救治一个兵将,但不愿意去救治一个来捣乱的兴元帝。   “先进山。”兴元帝语气平淡道:“抓几个人来邀功。”   说话间,兴元帝居然真的带着亲兵进了山。   兴元帝带人进山这件事柳烟黛都不知道,她刚刚救完了一个人,累的一句话都不想说,四肢发软的往一旁的白布上一倒,盯着头顶上的蓝天发呆。   阳光很炽热,晒在她的面上,带来一种滚烫炽热的烧灼感,但她并不在意这些,因为她只要一闭上眼,就能听到身边的兵卒那微弱的呼吸声。   还有呼吸。   还活着!   是被她亲手救回来的!   她整个人都被充盈,救了一条人命的成就感包裹着她,她觉得美好极了。   但很累,忙完之后她才发觉,方才她的手肘、膝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撞青了,现在挪动都觉得一阵刺痛,脚腕也受了伤,走路很艰难,骑马骑的时间太久,连带着腿上的嫩肉都被磨破皮了。   她有点太娇嫩了些。   这样说起来,她还是更适合在药堂里面治病救人。   柳烟黛心里忍不住幻想自己开一个药堂的样子,正想着,便听远处有人高喊,她爬起来一看,是又一批伤患到了。   柳烟黛只喘息了片刻,就立刻爬起身来,跟着一群人继续救人。   她的疫蛛很快也没力气了,一般情况下,她的疫蛛一个月也就能动用三次,眼下三次用完,她就只能去处理一些外伤,或者在旁人处理伤患的时候,她负责去做一些做药、剪裁细布的事情。   她从正午忙到下午,到了晚间,山脚下的帐篷附近还要做一次驱虫。   夜间虫子多,有很多虫子是吸血的,所以他们要在帐篷附近洒下一层层驱虫药。   若是在镇南王府,自然不会让柳烟黛去做这些粗活儿,但是现在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柳烟黛是谁,所有活儿都均匀地分给每一个人,柳烟黛便随着众人去撒药。   等她撒完药回来,已经是酉时了。   酉时中,金乌坠落半山腰,天边彩霞斐然,柳烟黛回到帐篷前,搬来一个小胡凳,刚刚坐下,拿起一个洗过的果子来吃时,便瞧见不远处一队兵卒行过来。   这一队兵卒身上都的鳞甲被彩霞的颜色照出熠熠的光泽,看不清他们的眉眼,柳烟黛一边咬着果子一边看,远远便看见了个熟悉的人脸。   她笑着拿起另一个果子,对着对方挥手。   站在对面的秦赤云顿时红了一张脸,他慢吞吞的走过来,铁靴踩在地面上,发出沉重的闷响,等走到柳烟黛面前时,他的头又垂下去了。   他在她面前,总是垂着头,似乎是不好意思看她的面,抬手的时候,接过那颗果子也不知道怎么吃,只送到唇边,很轻很轻的咬了一小口。   柳烟黛反倒比他更自然,她的眉眼笑的像是月牙儿,弯弯的看着他,问他:“今天有抓到新的人吗?”   “没有。”秦赤云微微摇头,他说:“很难抓,那些人跟南蛊人在一起。”   之前那些逃掉的人已经开始跟山里的南蛊人投诚了,他们现在是大陈的逃兵,叛将,是南蛊人的手中刀。   这些人本来也是大陈的兵将,甚至本来都应该有一个不错的未来,他们只是一时贪心收受贿赂,走上了一条错路,变成渎职的罪臣,本来,他们只需要被砍头而已,但现在,跟南蛊人搞在一起,变成了叛将之后,就不只是砍头了。   他们转变了手中刀的方向,背弃了自己的信仰与国家,因为不想死,所以抛下了自己的家人,变成了一个叛将,浑浑噩噩的活着。   他们自己一落千丈,而他们的家人、孩子们也过得很难,涉及到叛国,这些人的家人都是要被抓过来审讯的,最后还会被连坐。   大陈是连坐制度,如果没抓到罪犯,可以直接抓来罪犯的家人来一同处置,律法是认可这种方式的,一般情况下,只是连坐三族,但是如果碰到卖国情节严重的,很可能连坐九族,但是按照轻重程度,判定也不同。   有的人可能会坐牢,有的人可能会入奴籍,有的人可能会直接被处死,这样的情况,谁都不愿意看到,但是也没办法。   而这些事,讲起来太沉重了,秦赤云只起了一个头,柳烟黛的面色便暗淡了些。   “我知道。”她叹息着说:“我还认识一家呢。”   这群人都是南云的兵将,而柳烟黛又是镇南王府的姑娘,自然会见过一些人。   她还与一家的夫人一起用过膳,见过人家的女儿,那女儿现下不到八岁,如果要按照律法来定的话,这孩子会被送进教坊司里做官奴。   教坊司那种地方,说是官奴,但实际上就是官妓,她也曾经是千金贵女,但却要因为父亲的过错,而变成妓女,只这样一想,柳烟黛就觉得心里发堵。   见柳烟黛不高兴,秦赤云便不愿意跟柳烟黛继续讲,他缓缓抬起眼睫看她,低声问道:“你……今日过来可有受伤?”   秦赤云知道这山间艰难,所以更怕柳烟黛受伤,他细细的看过她的眉眼,在她的耳朵处瞧见了一点晕红,瞧着像是血,将他惊了一瞬,伸手上前去摸她的面,又在转瞬间意识到这样太过唐突,赶忙又收回了手。   这一探一收之间,是他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他心里面的兵荒马乱无人知晓。   而柳烟黛似乎是被他提醒了一下,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摸到那一点点血迹的时候,她咬着果子回道:“没有受伤,只是救人的时候沾染了一点血腥,算不得什么。”   她连战场都没上,甚至都不曾进林子,只是在临近战争的边界,救了两个人而已,说是累,但其实也并没有累得要死,柳烟黛不是托词,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她说话的时候,话语中伴随着清脆的咬果子的声音,点点水果的清香飘散在四周,使秦赤云心口一热,他下意识的用力一咬,似乎将这清甜的果子当成了点什么旁的东西,卷在唇舌里用力的吮。   好甜。   两人正说话间,外头传来一阵骚乱,柳烟黛抬眸看过去,瞧见一群人疾驰行来,在喊着什么“蛊医”。   柳烟黛没认出来对方的服侍,看起来好似是与秦家军不一样,但是既然是从山里出来的,那就是与秦家军同行的,她三两口吃完剩下的果子,道:“我得过去了,回头再见。”   秦赤云用力咬着口中的果子,用力点了点头。   柳烟黛快步行过去,穿过四周的人群,跑向那边忙碌的帐篷里,她跑过去的时候,秦赤云就看她飘动的发带。   在风里飘,好美。   回头再见。   ——   山脚下的帐篷多,有些帐篷大,有些帐篷小,这一批人一来,就占了最大的,好像里面来了什么了不起的病号似得,柳烟黛前脚刚到,就被人一路引着往最大的帐篷里走。   四周有刚抓来的嫌犯,柳烟黛扭头看了两眼,就听见旁边的人说:“这是在山里面刚抓来的南蛊人,要拖过去审讯,刚才我们中了他们的陷阱,差点损失惨重。”   柳烟黛知道的,她刚才听秦赤云说了,逃跑的兵将和这里的南蛊人在一起合作了。   想到南蛊人,柳烟黛就想到那些无处不在的毒虫,她抱着手里的药匣子,匆忙和对方解释说:“我没有蛊虫可用了,我现在只能处理一点外伤。”   如果对方很严重的话,需要旁的大夫来。   但一旁引着柳烟黛进帐篷的人却丝毫不介意,只是一个劲儿的说:“快些,快些,你能治的。”   柳烟黛心里也急,她自从在这里救过人之后,就知道了什么叫“争息夺瞬”,每一息都有可能有人死掉,她抱着药匣子跟着跑的时候,忽略掉了一点奇怪的地方。   比如这帐篷为什么这么大,比如这四周怎么守着这么多亲兵,比如明明有别的大夫为什么不用。   她只抱着她的药匣子,随着对方一起跑进了帐篷。   帐篷很大,几乎与她在常善堂的学徒厢房差不多大,这样大的帐篷里,本来该摆满了各种伤患的,但是里面并没有。   里面只有一张靠墙的行军床,床上躺着一个受了伤的人,床旁边还摆着一个小案,案上放着茶杯。   甚至,这帐篷里面铺的不是白布,而是一层细密的羊绒地毯,角落处里还摆着香炉,香炉中的香气冉冉攀升,冲淡了帐篷之内的血腥气。   柳烟黛当时跑的太快,进来之后直接跑到了帐篷中间,距离床榻只有四五步的距离,她一眼就看见了对方的脸。   瞧见那张脸的时候,柳烟黛微微一惊,随后眉头紧紧蹙起,她想,真是阴魂不散!   她就说,怎么会有人放着更好的蛊医不要,非要唤她过来!   柳烟黛正要甩脸色离开,却听见床榻上的人闷磕两声,喷出一口血来,她迟疑了一瞬,就见兴元帝缓缓睁开眼,看见她的时候,兴元帝微微拧起眉头,道:“怎的是你?”   柳烟黛还没来得及说话,兴元帝便垂下眼眸来,道:“定是大伴这般安排的——换个人来,朕不难为你。”   他这么一说,柳烟黛要出去的步伐又顿住了。   柳烟黛就是太心软,只要对方稍微表露出一丁点为她着想的样子,她就不自在,哪怕之前她讨厌这个人讨厌的要死。   而这时候,兴元帝又喷出一口血来。   柳烟黛一咬牙,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闭嘴”,然后拿出寻常用的药匣子跑过来给兴元帝治伤。   她一摸兴元帝的脉,就知道这些伤跟之前兴元帝跑到她哪里、自己割出来的伤不一样,这些伤都伤到了肺腑,不治不行,她匆忙拿出药匣子来治,才刚下一针,就听见外面有人禀报:“圣上,我等问出了南蛊人的聚点。”   兴元帝撑着要坐起来,结果一口血又喷出来,惊得柳烟黛把他往行军床伤摁,道:“躺下。”   兴元帝顺着那只手躺下,恨不得直接躺死在这张床上。 第96章 毫不留情兴元帝   柳烟黛的手只在他胸膛上匆匆一摁, 但兴元帝却好像被摁住了命脉、根本动不了似得,往行军床上一倒,两眼都跟着泛红。   兴元帝喃喃道:“朕听话, 朕不动, 烟黛随便弄。”   柳烟黛用力扎了他一针, 这人果然没有半点反应。   但他伤口都在飙血啊!   帐篷外面的人还在催,似乎是说什么要去林中抓人,在向兴元帝请示。   柳烟黛拧着眉道:“你不能再去了。”   兴元帝身上的伤很重,虽然现在还不至于“倒地就死”, 但再来一刀就说不定了。   兴元帝向帐篷外道:“命中郎将进山林剿南蛊人据点,朕伤势处理好了再去。”   外面的人倒了一声“是”,转而便离了帐篷前。   那人一走, 兴元帝便用一种“邀功”“得意”的目光看着柳烟黛,像是在用目光对柳烟黛说:你看, 我好听话, 夸夸我, 夸夸我, 夸夸我。   柳烟黛当做看不见,低头解开他的衣裳。   他身上的伤很重, 新旧叠加——旧伤都是他之前自己搞出来、去柳烟黛处绑上的旧伤,新伤则是今日叠加出来的新伤。   新伤很重,连带着将旧伤也崩开,身上四处都有,柳烟黛抬手就去剥他的衣裳。   她方才在外面也是这样剥那些人的衣裳的, 现下到了兴元帝这里也是一样,她当了大夫,见了血淋淋的躯体, 就将对方当成一块肉,她只要保证这块肉活着,并不会在意这块肉是黑的白的胖的瘦的。   但兴元帝不同。   当柳烟黛扒他衣裳的时候,他整个人都绷紧了,她的手一摸过来,他就颤抖的去迎,她一抬手,他利索的就把自己衣裳都扒下来了,连呼吸都莫名的沉重几分。   剥下外裳,里面是男子血热的骨肉,习武之人浑身滚烫,越发衬得她手指冰凉。   兴元帝骨架高大,如墨玉雄山,后来因情消瘦,又染上了爱自残的毛病,人便显得薄了些,但薄的只是肌肉,他粗大的骨头架子还在,一摸上去,那些骨头硬邦邦的硌手。   柳烟黛先处理的是胸膛上的伤口,一条横劈下来的伤,伤口里还有深绿色的草汁,不知道是什么毒。   南疆多毒,各种药粉样的毒,或者涂抹到刀上,或者涂抹到箭上。   这些药材都是随地取材、简易制作的东西,并非是十分昂贵的毒药,虽然到不了见血封喉的地步,但是也能让人的伤口腐烂生疮,甚至有一些药粉里面混了一些虫子的卵,只要依附到人身上,大概半个时辰左右就会孵化出来。   到时候生了虫,就会直接扎根在肉里,吃人血肉,继续产卵,那个时候的人就很难救了,只能切掉被虫蛀过的肉,就算是都切下来,人也会来一场大病。   所以,受伤要趁早治好。   柳烟黛便拿出专用的挑刀,在伤口上将毒粉先刮下来,细致的在一堆血肉里扒出来每一点虫卵,然后糊上一层解毒的药膏,再糊上一层止血粉,最后包扎起来。   伤口不大,不需要用药线来缝,只是伤口多,要密密麻麻一个一个去处理。   最上方是胸膛,往下是腰腹,再往下是两条腿。   处理到腰腹的时候,柳烟黛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他的伤口上,坐在胡凳、伏低身子在他上方来,细致的盯着他的腰看。   她在看他的伤,他在看她。   此刻外头的天色也黑了,帘帐一垂下来,将帐篷内与旁物分割,似乎谁也不能进来打扰,帐篷之间就只剩下一片烛火萦绕的光芒,静静的照耀着他们的脸。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她白,侧脸肉嘟嘟的,面颊处泛着一点粉,一缕头发从发鬓间松散下来,垂在她的面颊处,她微微一动,那一缕头发就也跟着动,发梢稍微垂下来,落到了兴元帝的腰腹间。   好痒。   骨肉里滋生出冲动,后脊渐渐发麻,分明他人是躺在这里的,但是他却觉得自己的魂魄被高高抛上云端。   抛起、落下,从不曾由他自己来掌控,失重感与酥麻包裹着他,他本能的想要追寻,想要靠近,想要体会更美好的一切。   兴元帝之前喝过的那些壮阳药在这一刻派上用场了,他的身子不受控的绷紧,绷紧,绷紧。   这一点变化,柳烟黛浑然未觉,反倒是将兴元帝惊到了。   他知道柳烟黛不喜欢这样,之前就因为他总是馋柳烟黛身子,强迫柳烟黛,使柳烟黛跟他闹了好大的别扭,置他的气,才会将柳烟黛逼成那样。   他现在不敢了,以至于当他发生些细微变化的时候,他将自己惊出一身汗来。   该争气的时候从来都不行,不该争气的时候怎么就不肯低头呢?   这要是让柳烟黛瞧见了,定然会更讨厌他。   她已经很讨厌他了,他不能让她更讨厌他。   而这时候,柳烟黛正好转身去拿需要的银针。   兴元帝就趁着她拿针的功夫,一低头,对自己的亲兄弟饱以老拳。   废物东西,老实点啊!   怎么说呢……兴元帝对自己的亲兄弟一向心狠手辣,不管是二皇弟,还是二弟,他都打的毫不留情。   如果二弟能说话的话,这个时候,二弟一定会爆发出一阵怒吼。   又让我老实点又给我喂药是怎么回事啊!不行你把我割了得了!   ——   等柳烟黛拿着银针回过头时,就看到刚才还好好的兴元帝突然间满头是汗的弓起来身子,喉咙里都冒出隐忍的闷哼。   “你怎么了?”柳烟黛吓一跳,心说该不会是什么毒发作了吧?她抬手去掐兴元帝的脉搏,没把出来什么毒脉。   不应该啊,也没中什么剧毒啊。   “朕——”他似乎疼的很厉害,一张脸都微微扭曲,但柳烟黛来问的时候,他咬着牙,喘息着吐出来一句:“朕没事,朕就是——扯着伤口了。”   柳烟黛狐疑的将人重新查了一遍,没瞧出来什么地方被扯到了,干脆继续治疗,一边治一边道:“今天晚上会送一批伤患走,你跟他们一起尽早离开。”   兴元帝这个样子,在这里也没什么用。   兴元帝当时疼的额头上都逼出来一层热汗来,倒在行军床上动弹不得,听到柳烟黛的话的时候,他气若游丝的回道:“朕,朕不能回——南疆也是朕的边疆,朕既有余力,自当镇守边疆。”   柳烟黛当时正在给他清创,闻言用力往下压了一下,兴元帝这一回疼的吸了一口气,忍着疼拧眉看她。   他的直觉告诉他,柳烟黛是故意弄他这一下的,但有点不明白柳烟黛为什么是故意的,他这番话落到柳烟黛耳朵里,应当十分中听。   柳烟黛生在南疆,长在军营,她是纯粹的秦家军的人,兴元帝这一番话是踩准了柳烟黛的喜好来讲的,她应该对他有所改观才对。   兴元帝狐疑的这一两息,正看见柳烟黛的脸板的硬邦邦的,他忍着疼,柔着声音问她:“朕说错话了?烟黛为何不高兴?”   柳烟黛本来就不是个很能隐忍的人,刚才鼓着脸不说话已经是她忍耐的极限,现在兴元帝这样一问,她便冷笑一声,道:“南疆是你的边疆,镇南王不是你的兵将?”   说话间,她又重重在他的伤处上一刮,疼的兴元帝浑身一颤。   兴元帝这才明白她为什么不高兴。   之前他要杀楚珩这件事,在柳烟黛心里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儿。   但实际上,兴元帝觉得他只是想想而已,他只是放一个态度出来,但真到了做的时候,他八成是杀不了楚珩的,既然没杀成,那就是没做,既然没做,那就是无辜的,这罪他不肯认。   当然,这放在柳烟黛这里不行。   柳烟黛性子太纯,既然纯,就容不下一点杂质,别说是干了,就算是想都不行,有那么一点小火苗儿,对她来说都无法接受。   她甚至轻视她自己,重视楚珩和秦禅月,她把旁人放在比她更高的位置上,并觉得理所当然。   之前兴元帝百般欺负她的时候,她都没想过自尽,但涉及到楚珩,才将她逼成这样。   所以想要得到她的原谅,还得先给镇南王赔礼。   兴元帝躺在行军床上,重重的喘了两息,后道:“朕——朕的过错,朕愧对镇南王对朕的扶持,朕当下罪已诏。”   柳烟黛已经没有那么好骗了,她瞧着虽然没那么生气了,但是也不曾答他的话,因为柳烟黛知道,兴元帝不是真的知道错了。   他就是因为喜欢她,才不敢再说那些话了而已,但他心里还是那么想的。   她知道他这个人聪明,狡诈,心狠,多疑,她也知道她不能和他相斗,所以所以柳烟黛没搭理他,只是手脚动作更快了些,等她忙完这些,她就要出去,兴元帝如何,她不想过多沾染。   她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兴元帝自然也能感受到她的心思。   兴元帝太敏锐,旁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就能把心思绕出三十里,他知道,他说这些话柳烟黛根本不信。   焦躁在胸膛之间蔓延,转瞬间变塞满了他的头颅,他躺在行军床上,看着忙碌的柳烟黛,只觉得一团火在心底里燃烧。   他的骨头被烧的噼里啪啦响,他的血肉被烤干,他想要问一问,他到底该说什么,才能让柳烟黛满意?   这太难了,他从不曾去这样细致的想另一个人的想法,他也从不曾这样来揣测别人的念头,他当上位者太久了,当他突然调换一个方向去看柳烟黛的时候,他除了捶二弟和赔礼以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他做什么都是错的,他做什么她都不要!   她什么都不要,不要他的权势,不要他的金银,也不要他!   也不要他!   他的身体里有无数咆哮在回响,可是他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他躺在这里,像是一个封锁上的皮囊,里面的所有情绪排山倒海一样的撞,但他的皮囊依旧静静地躺在这里,像是在走钢丝一样,细细的想着他即将说出口的每一句话。   等柳烟黛收拾好东西,即将起身离开的时候,柳烟黛听见兴元帝躺在行军床上,干巴巴的说了一句:“朕真的知道错了。”   柳烟黛没搭理他,起身拿着药匣子从帐篷里行出去。   她一点都不会相信他,他现在的所有弱势,可怜,都是他假装出来的,只要她相信了,就会踏入到一个深而又深,几乎看不见底的大坑之中。   她会摔死的。   柳烟黛摔过一次,所以绝对不要重蹈覆辙,她头都不回的离去,并不知道被她扔掷脑后的人用什么样的目光盯着她。   ——   撩开帐篷帘子行出去,帐篷外微风拂面。   夜幕四合,头顶上星月悬挂,偶尔能见到大朵大朵的暗色的云漂浮在月亮四周。   彼时已经是夜间,少了太阳炽烤,四周凉爽了不少,柳烟黛提着自己的药箱行出来,看了一圈附近安营扎寨的人。   眼下扎寨的人分成三部分,一部分是秦家军的人,一部分是兴元帝的人,一部分是蛊医。   之前重伤的秦家军的伤患基本都被送走了,新的士兵还没来得及过来,现在这一片营地之内只有二十几个秦家军和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蛊医,以及一队全都围绕在兴元帝四周的亲兵。   据说,亲兵之内有一位中郎将,此时已经带着人进山林之中,正在缉拿剩下的南蛊人和大陈叛贼。   柳烟黛看向黑压压的山林。   山林的轮廓在暗夜之中是看不清的,只能看见一排排山林高木,人们自然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如何。   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并不为此而担忧。   南蛊人算什么?只要秦家军在一日,南蛊人就进不来——这是所有南云城的人的共识。   哪怕,现在他们就在和南蛊人不到一个时辰的山脚下安营扎寨,他们也并不害怕,因为他们的秦家军就在这里。   只要秦家军在这里一日,南蛊人就只能留在山中,不能踏出半步,群山以外的地方,都是大陈人的天下,他们理所应当的占据这里,享受这里。   所以柳烟黛出来的时候,营地之内一片热闹。   蛊医们一整日忙碌,每一个人都累瘫了,现在正聚在一起,弄点汤饭来吃,而那些秦家军则负责审问那些被抓过来的南蛊人。   问问他们究竟有多少兵力,是那个寨子在对大陈人出手,又是谁收留了那些叛贼,那些叛贼都交代出了什么,每一件事都至关重要。   这些南蛊人还知道很多山寨的事情——南蛊人生活在山中,并不像是大陈人一样有一个共同的国都和城邦,相反,南蛊人都是聚集在一起,以“寨”为分割。   他们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国都,而是一个又一个散乱的寨子,每一个寨子里都有一个寨主,每一个寨主都是一位最强的蛊师。   南疆二十四山,大陈人不能够搞清楚到底有多少山寨,但是南蛊人知道。   所以要从他们口中逼问出来这些。   因为事情紧急,所以这些秦家军连一个正经的牢房都没有,都是直接将这些南蛊人随便提去了一个地方就开始低头审讯。   审讯的场面也一定是不好看的,柳烟黛从旁处经过的时候,听见惨叫声,赶忙加快脚步离开。   结果柳烟黛离开的时候,正瞧见一旁过来的大太监。   大太监手里提着一点吃食,非要送给柳烟黛来吃,姿态小心诚恳,但柳烟黛并不想吃。   她不想跟这个大太监搭上什么人情,两人推拒之间,远远便听见了一阵怒吼声,又似乎隐隐有短兵相接的声音。   哪里来的厮杀呢?   柳烟黛抬眸向四周望过去。   当时他们处于山脚下的一片营地之中,目光环顾四周,只能看见营地四周点燃的火把,在营地的远处,大概百十步左右的距离,是一片树林。   这一片树林,被秦家军的人当成了审讯的地方,他们提着南蛊人进去,一直都不曾出来,而远处的树林里的一切都在昏暗之中凝成一片看不清晰的影子,柳烟黛难以分辨哪里是哪里。   而这时候,又是一声凄厉的叫喊声响起。   这一声叫喊声使柳烟黛确定了方位,她面色惨白的看向树林的另一侧——就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她听的清清楚楚。   怎么会有惨叫声?是秦家军对南蛊人动手了吗?   柳烟黛的念头才刚转到这里,便听见树林中响起来一阵尖啸声,这是用哨子吹出来的军哨声,有时候人的声音不如哨子的声音尖锐,所以秦家军的人都会准备一些哨子。   有人吹哨子,就是有敌袭。   营地里的所有人都刹那间反应过来,亲兵与秦家军反应最快,而那些蛊医们则反应慢了一些——他们不是武人,除了柳烟黛一个弱女子之外,其余的蛊医也都是岁数不小的老骨头,又在这儿忙碌了一天,乍一听到声音,起身的动作都很慢。   “有敌袭!”大太监喊起来:“柳姑娘,先进帐篷。”   柳烟黛回头看向蛊医人群,喊:“钱蛊医——先进帐篷!”   她觉得那是最安全的地方,毕竟兴元帝还在这儿呢。   她回头喊的时候,根本都看不见钱蛊医的身影,只能看见一大群蛊医匆忙拿起药匣子站起身来,却都不知道往那方面跑。   谁能想到,南蛊人在被秦家军围剿的时候,竟然敢冲出山林杀人呢?   只是柳烟黛回头喊一句话的功夫,远处便传来一阵兵器碰撞声,等柳烟黛倒退着往帐篷的方向走、回过头看向树林的时候,她清晰的看见了从林子里出来的南蛊人。   月色之下,树林幽暗,行出来的南蛊人身高九尺左右,很瘦,像是竹竿一样瘦,身上也没穿衣服,只在腰上围了一圈藏蓝色的布,其余身子都露在外面,而他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都有各种乌黑的图腾刺青,他右手拿着一把弯刀,左手攀着一只足有半人身高、两掌宽度的红头蜈蚣。   红头蜈蚣背部为红黑色,腹部淡红色,头部背面、两侧各有一对眼,眼眸里是密密麻麻的眼珠。   这是南云山林之中常见的一种虫子,任何潮湿环境都能发现它们,但是大部分蜈蚣都只有一掌大,长的这么大的十分少见,它密密麻麻的对足在月色之下规律的晃动,最前方的一对红色对足遥遥的对着人摇晃,只一眼,就看的柳烟黛白了脸,后被都渗出一层冷汗,脚下发软,几乎都动不了了。   这么一对比,她的疫蛛实在是有点太小了些。   “别进帐篷,快跑啊!”钱蛊医远远看见这位南蛊人,几乎都要晕过去,他匆忙奔向马处,一边跑一边喊:“南蛊师来了!南蛊师来了!”   听见“南蛊师”的名头,营地里的蛊医们都炸开了锅。   他们可比任何人都知道南蛊师的厉害。   大陈人都将研究蛊虫的大夫成为“蛊医”,但是他们自己知道自己的底细,就是玩儿一点毫无压力的东西,他们的蛊虫都是已经被驯化过的,并不伤人的东西,在叠加一些医术用以救人,而南蛊师完全不同。   那是真正的蛊师!甚至可能是一个寨子的寨主!   他们惹来了个大家伙啊!   看看他的蛊虫,半人多高的红足蜈蚣!那毒性,远远一看就知道了!跟他打什么啊!跑啊!跑啊!   钱蛊医身体力行,第一个放出来一匹马,头也不回的骑马逃跑了。   其余人慢了几步,也都跟着被吓得匆忙逃跑。   柳烟黛被“蛊师”这两个字震慑住,有一瞬间的迟缓,反倒是一旁的大太监反应过来,抬手就丢了手里的食盒,拖拽着柳烟黛往帐篷处跑,一边跑一边嗓音尖细的喊:“圣上——跑啊!跑啊!护驾,亲兵护驾!”   柳烟黛被他拖拽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一阵厮杀声传来,她回过头,瞧见那些亲兵已经直奔着蛊师而去。   蛊师身上的红足蜈蚣贴着地面爬行,像是飞过来的一样,那一抹红飞到哪里,哪里的人便倒下。   柳烟黛看见这一幕,心肝俱颤。   她知道,普通人是不行的,需要用过[禁药]的秦家军来。   而这里没有,这一次进山的人,几乎都是没用过药的秦家军。   这只蜈蚣——会杀了所有人吗?   柳烟黛的脑子想到这里的时候,耳侧突然闪过一阵破风声。   一支箭裹挟着破风之力,从她的身侧飞出去,重重的射向那位蛊师。   这一箭正中肩膀!柳烟黛听见了血肉被射过的贯穿声,与兴元帝冰冷的嘲弄声。   “区区南蛊小计。”他说:“朕何须逃?” 第97章 追妻火葬场3   当时大太监刚扯着柳烟黛跑到兴元帝身边。   柳烟黛的目光一直难以逃离那位南蛊师, 兴元帝一箭射到对方的左肩膀上,但并不曾射死他。   南蛊师的身体似乎也经过一些奇妙的变化,虽说不是刀枪不入, 但确定是死不了, 因为柳烟黛看见这位南蛊师一点一点将自己肩膀上的箭倒拔下来了。   兴元帝拉的是十二石弓, 百步之内,就算是石头都该射穿了,可那位南蛊师还稳稳地站着,他甚至还能抬起右手, 拔下那只箭。   月色之下,南蛊师的右手上也刻满了纹路,这些纹路似乎是会动的墨水, 在他的手臂上来回的游动,给人一种诡谲的感觉, 看久了又觉得恶心。   他将箭拔下来的时候, 柳烟黛看见了上面黑色的血迹, 他身上的血好像都是凝固的、不流通的模样, 看得人心惊肉跳。   拔箭的同时,那位南蛊师用乌沉沉的眼眸看着他们, 目光一错不错的盯着兴元帝,他那双眼似乎也跟他饲养的蛊虫一样,阴沉沉,暗冷冷的,好可怕。   他拔箭的动作, 更像是某种原始动物的挑衅。   这让柳烟黛想起了很久以前看过的活死人蛊,洛阳的那一例,想的她头皮发麻, 心惊胆战。   事发突然,柳烟黛显然没有应付这些的经验与胆魄,她抱着手里的药匣子,被大太监拖着站到了兴元帝身侧,脑子里一直在想,碰见蛊虫怎么办,该怎么样才能让自己活下来。   蛊虫效用各种不一,没人能说出来一个完美的、能应对所有蛊虫的法子,也没人能保证自己的蛊虫天下无敌,她也没有任何蛊虫可以跟这样的蛊虫抗衡,思索间,她畏惧的回头往后望——钱蛊医已经跑出很远了,月色之下,她只能看见钱蛊医的一点点背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钱蛊医的反应是最快的,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骑马跑了,眼下,其余人已经反应过来,正在匆忙去抢马,但是马少人多,一群人抢马,反而陷入了一片混乱,谁都没逃出去。   而兴元帝的金吾卫应当是最悍不畏死的那一批了,他们牢牢挡在兴元帝的身侧,呈包围圈包裹着他,兴元帝不动,这群金吾卫就不动。   柳烟黛的目光收回来,看向四周。   钱蛊医已经不见了,她所熟悉的长辈已经逃掉了,另外一群蛊医抢到马的骑马跑了,没抢到马的拔腿跑了,蛊医都跑了,她还能怎么办?   柳烟黛想,难道她今日就要死在此了吗?   她这一生似乎才刚刚开始,她还没来得及为她自己活上几日,竟然就要死了,还是这种恶心的死法!   她接受不了,心中也萌生了退意,她也想跑。   所以她抬起手,轻轻勾住了兴元帝的手臂,她想,她跑也不能一个人跑啊,兴元帝好歹是皇帝,丢在这里死了可怎么办啊?她得拉着兴元帝一起跑。   但她拉了兴元帝一下,兴元帝竟然没动,甚至,他从身后拿着的箭囊之中抽出了第二支箭。   这时,一旁的大太监呼哧带喘,一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圣上不可涉陷咱们快跑吧有亲兵挡着咱们死不了”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听见五十米外有人传来一声惨叫:“有蜈蚣啊!”   众人低头望去,竟是山林之中扑出来一条条蜈蚣来,大概都有人手掌长,似乎有成千上百条,在草地之中密密麻麻的接近。   那个喊出来这句话的亲兵被一只蜈蚣咬了之后,竟是直接倒在地上,随后被扑过来的蜈蚣淹没。   那种铺天盖地蜈蚣使人头皮发麻,柳烟黛抱着药箱后退两步,怕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的惶恐无所遁形,她甚至想转头就跑,但因为脚下发软,竟是直接向后坐下去。   她身后的兴元帝捞着她手臂将人托起,随后将人往后一送,正送到他身后。   兴元帝显然是匆忙而出,身上只有一条亵裤,外搭了一件玄色上绣金龙的绸衣,露着赤裸带伤的胸膛,肩右侧背了一个箭囊,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在他身旁、站不稳,本能的依靠他,贴在了他身上。   好烫。   烫的温度传递到她的身上,让她瑟瑟发抖的身子有了些许温暖的实感,她贴靠着他不敢说话,只听见身后的大太监在打鸣似得尖叫:“圣上!圣上!圣上!”   他好像不会说别的话了,等圣上了半天,才挤出来俩字:“跑啊!”   跑啊。   柳烟黛想,对,跑啊,跑远了,就不怕虫子了。   但她面前的人动都不动一瞬,看的她都着急。   她伸出肉而软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拽着他的手臂。   他的手里握着弓,身上的肌肉全都鼓起来,硬邦邦的,摸上去几乎都抓不住,她抓他,他也不搭理她,一双眼睛就没从那个南蛊师身上离开过。   柳烟黛有些气闷。   以前,她只要稍微给他一个眼神,他就立刻过来和她摇尾巴,可今天他不搭理她!这么生死关头,他偏偏不搭理她!   这时候,兴元帝将箭搭在弓上,第二次张弓,冷声道:“金吾卫,撒燃酒,放火。”   外出的金吾卫都会带一瓶燃酒,可以作燃料放火箭,也可以用来治伤,即将昏迷的时候也可以拿来喝,用以提神。   柳烟黛瞧见一群金吾卫拿出箭来,一群人在面前用燃酒烧出了一个半火圈,随后往火圈里填补各种燃料,一旁摆放的木担架、帐篷都拿来填补进火圈里,火圈的火顿时高涨。   那些前仆后继的蜈蚣冲过来,被火场烧的卷曲,又散发出一阵阵烧焦的气息和呛人的白雾,很难闻。   柳烟黛怕有毒气,抽出帕子往自己脸上捂。   火光冲天,白雾飘散之间,柳烟黛看见兴元帝射出了第二支箭。   第二支箭如流光一样奔向那位南蛊师,还是瞄准那位南蛊师的左肩膀——不,柳烟黛这才反应过来,瞄准的不是左肩膀,是左胸膛。   南蛊医向旁边躲避,这一箭擦着他的肩膀过去了。   他用那双阴冷沉沉、死气缭绕的眼看着兴元帝,举起手里的苗刀,驱动他的蜈蚣,一点一点接近兴元帝。   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柳烟黛的心头上,他的动作被放慢,火光冲天中,柳烟黛的心一阵阵发紧,她甚至因为过于害怕而无法挪开她的目光,她惊惧的被震在原地,很想逃离。   偏生,兴元帝这时又开始下命令。   “将所有燃物聚集到一起,将火线向南蛊医推烧过去。”他甚至跃跃欲试,冷沉的声线微微拔高,他道:“今夜,砍下南蛊医头颅者,赏从五品,游击将军。”   兴元帝的声音落下的时候,柳烟黛清晰的听见四周的金吾卫们的呼吸都变得沉重。   “是——”他们发出怒吼。   权势的诱惑使人忘记了威胁,生命是很可贵,但是,一辈子当下等人、为奴为婢的生命有意思吗?只有身有官职,才能算得上是“人”,这样的生命才值钱。   跨越阶级,从来都是要拿命去拼的,在这一刻,四周的金吾卫发出振奋的吼声,几乎如虎啸山林一般,柳烟黛在这种声音之中,僵着脖子抬头去看兴元帝。   燃起的火带来炽热的烟火气,直扑到人的面上来,兴元帝的脸上一片冰冷,但他的眼眸中烧着一片炽热。   兴元帝很兴奋。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柳烟黛的目光,他的眼睛一直死死的盯着南蛊师。   当生死危机,或者其余的目标出现的时候,他会短暂的将情爱放到一边去,柳烟黛的人还在这里,但是他现在顾不上了。   兴元帝以前听过很多关于南蛊师的事迹,大陈人畏蛊,每一个人都将蛊虫描摹的十分可怕,就连他的父亲,先帝,都向蛊虫屈服,为了能多活几年,而心甘情愿的让蛊虫控制自己。   他还听过很多很多蛊虫的事迹,所以,他在很久很久之前,就想杀一个南蛊师看看了。   他从来没杀过南蛊师,他要亲手剖开这位南蛊师的身子,他要看一看,南蛊师究竟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   南蛊师的血与骨都是什么样的?   他没见过,但他觉得今天晚上他就可以来见一见了。   兴元帝那双锐利的丹凤眼里倒映着火光,刀光,血影,与他本能的杀戮,他用两句话,就可以构建出一个权势的绳索,牢牢控住每一个人的脖颈,使他们心甘情愿的为他赴死。   柳烟黛在这一刻,突然触及到了兴元帝的魂魄与本色,瞧见了这个人各种恶劣行径之下,值得让人刮目相看的地方。   他下作,狠毒,恶劣,但却有跟任何人较量的勇气,不服输的雄心,临阵应对的聪慧,和调动人心的本事。   他是真切的认为,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他,就算是他完全不懂的、让大陈人闻风丧胆的蛊师,他也敢较量一番。   区区一个南蛊师,也配让他闻风而逃吗?   他野心勃勃,而且悍不畏死,不,不应当说是悍不畏死,应当说是“喜欢搏杀”。   他喜欢这种跟敌人搏杀的感觉,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柳烟黛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因兴奋而紧绷,这跟之前她碰触到他的时候是完全不一样的兴奋。   他就是喜欢猎杀强大的敌人,越是强的敌人,越让他兴奋,猎杀到敌人头颅的快感使他痴迷。   柳烟黛被震慑的同时,又好像突然懂得了为什么叔父会选择来扶持兴元帝。   兴元帝对于楚珩和那些大臣来说,不一定是个好皇帝,他任性恣意,他心狠手辣,他见谁抽谁,自己母族长辈都照抽不误,扶持过自己的忠臣都想弄死,不顺耳的言官他也能顺手弄死,他也不在乎史书怎么写他,他看谁不痛快就抽谁,但是,他对于其他国家来说,一定是个麻烦的敌人。   他这个人一身硬骨头,不会如先前的软骨头帝王一般,让出大好江河,也不会如同先前沉溺情色的帝王一般,为了女人荒废江山,只要兴元帝活着,大陈就不会亡,这是二皇子、三皇子绝对做不到的。   他实在是太适合这个位置了,兴元帝来坐这个位置,他一定会是个好皇帝,没有任何人可以侵略他的国土,也没有任何国可以骑在大陈的脑袋上。   这时候,兴元帝射出了第三箭。   兴元帝射出这一箭的同时,他手下其余的金吾卫也开始射箭,一支支箭如同流光飞过,直直的射向南蛊师。   那位南蛊师狼狈的在地上打了个滚儿——他可以挡住一支箭,但是挡不住十支箭,他是很凶,寻常人碰见必死无疑,可是站在这儿的兴元帝哪里又是寻常人呢?兴元帝的性子比蛊师养的蛊虫还凶,狭路相逢,兴元帝是不会退的。   他强,那位蛊师就弱,只能匆忙避开。   柳烟黛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心底里有一种奇妙的落差。   原来,这样强大的南蛊师,也会扛不住一支箭,原来她一直看不上的兴元帝有这样强的本领,他虽然在床上不行,在做人上也不怎么样,但在战场上很有一番本事。   地上的火越烧越大,原本这些火只有一条火线而已,但是经过人为的堆积燃烧,眼下已经形成了一道火墙。   南疆多木,山中一旦起来山火是很可怕的,转瞬间就能烧的比人高,眼下规模虽然小,但是那些蜈蚣根本无法成功穿越过来。   这位南蛊师有他的通天手段,但是旁人也有应对的策略,蛊医对蛊医不一定能赢,但兴元帝也不按蛊医的法子来啊!这人直接放火,什么样的虫子能跟火来比呢?   两拨人一来一回之间,打的如火如荼。   地上的火墙逐渐开始往南蛊师的方向蔓延,那些扑过来的、翻滚的、如同浪潮的蜈蚣被烧的死伤过半,且,金吾卫手中都有利箭,南蛊师手里只有弯刀,不占便宜。   而且,金吾卫越打越猛,越逼越紧,南蛊师身边却没有旁人可用了——他这次过来,是因为兴元帝抓了南蛊师的寨民,他是来救人的,本就孤身一人,此刻,他越打越颓。   两边人斗争,比的就是谁心狠,狭路相逢勇者胜,眼见着兴元帝这边越来越凶狠,吃过两次亏的南蛊师转头就跑,重新钻入了山林。   其余的金吾卫跃跃欲试的想追,但是在离去之前,下意识的看向兴元帝。   兴元帝有些遗憾,他们能逼退其人,不过是仗着这个南蛊医人少,只有这么一个,挡不住他们这群箭,再加上火势浩大,毒虫难以逼近。   这两个优势缺一不可,而他们一旦单人进了山,很难在四周茂密的山林之中看出来哪里是毒虫,自然也打不赢这位南蛊师。   他们也不可能放火烧山,这南蛊师就一个人,但临山却有几千山民,把山烧了,大陈死伤更大,所以,他今天无法知道南蛊人的骨头,和普通人的骨头有什么区别了。   而一旁的金吾卫们虽然也觉得遗憾,但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盲冲,圣上既然发话了,他们这时候冲出去,就算是杀了南蛊师,也不会有任何的奖励,只会被罚,所以他们老老实实地留下来处理后事,再盘点死伤了多少人。   “罢了。”他盯着进入山林的南蛊师的背影,语气平淡道:“穷寇莫追,把火灭了,不要形成山火,免得危害四方,地上的蜈蚣都确保弄死,半个时辰后,进山搜寻其余的秦家军,看还有没有活的,顺便去联系其余的秦家军——今夜生了这等乱事,需要告知秦家军。”   在战场上,跟同伴互通情报是很重要的。   思索间,兴元帝的目光又一次看向那位南蛊人离去的方向。   这一次不能弄死这位南蛊人,但以后,他一定有机会弄死。   他现在还年轻,还不到而立之年,按着他的命数,起码活个五十年,他还有五十年的时间,踏碎南疆二十四山中的每一个寨子,把每一位南蛊人的脑袋摘下来,挂在城墙上,做成他的功勋。   空气中还残存着烧焦的气息,地上还有生命力顽强的蛊虫翻来滚去,剩下的金吾卫开始处理这些东西,一旁的老太监捂着胸口“哎呦哎呦”的小声念叨,却不敢埋怨圣上,只是一个劲儿的叹气。   哎呀,他们圣上什么时候听过话啊?   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啊!   ——   战争已经结束,兴元帝那些的杀性渐渐压回去,理智重新浮上脑海时,他又惦记起旁边的柳烟黛了。   柳烟黛还呆呆地站在他旁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双眼一直失神的望着那位南蛊师离去的方向。   唔,像是一只呆头兔子,抱着药箱笨笨的站着,因为害怕,可爱的粉色唇瓣紧紧地抿成一个紧绷的弧度,看起来可怜极了。   兴元帝以为她被吓到了,毕竟那个南蛊师看起来就不像是个正常人的样子,长的跟话本里的那些恶鬼差不多,想来,柳烟黛那点小胆子被吓得不轻。   兴元帝便与她道:“烟黛莫怕,朕会让人将这里清理干净的。”   他对她说话声音一向轻柔,与方才完全不同,像是刻意放慢的音调,莫名的勾了两分暗哑,当听见他的动静的时候,柳烟黛的眼眸颤了两息,抬起眼眸看向兴元帝。   她好像突然间才认识这个人,盯着他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   兴元帝被她看的颇有些不自在,他又记起来刚才柳烟黛被吓得一直在他旁边挠他的事儿,不由得一阵心花怒放。   看看,朕如此英武,可否让柳烟黛回心转意了?   思索间,兴元帝慢慢抬手,试图将旁边的柳烟黛揽入怀中,但是手搭到了一半儿,他又记起来之前柳烟黛甩脸色的样子,他这手又不尴不尬的往回落。   这时候,柳烟黛突然轻声冒出一句:“你的伤口崩开了。”   兴元帝垂头一看。   他出来的匆忙,上半身根本就没有衣裳,刚才用力拉弓的时候,身上原本捆绑好了的伤口又重新崩开,其中渗出血液,将细布浸染。   月色之下,那细布散发着血色的光泽,看的柳烟黛微微拧眉。   他自己都没太在意,这几日他受的伤很多,这一点小伤小血,他都不太放在心上,但柳烟黛此时这么一说,他一下子感觉自己身上痛死了。   他痛的要死了,恨不得倒在柳烟黛怀里,但是四周都是人,这一双双眼睛不敢盯着他们看,但那一双双耳朵却高高的支棱着,兴元帝忍住了靠过去的冲动,低咳了一声,道:“劳烦柳姑娘给孤包扎。”   柳烟黛回头,看了一眼四周。   方才为了燃起火堆来,那些帐篷之类的都给烧掉了,眼下什么都没有,连个担架都找不到。   兴元帝急啊,他快疼死了,幸而一旁的老太监有眼力见,匆忙将自己身上的衣裳脱下来,在地上铺上,后道:“委屈圣上跟柳姑娘,且现在这里坐一下,待到回头,秦家军的援兵来了,咱们再上马车去。”   兴元帝都不在乎,柳烟黛自然更不在乎,她之前照看人都是露天、在地上摆个白担架就开始的,眼下也没什么区别。   因为衣裳不大,兴元帝也没地方躺下,干脆就微微后仰的靠在石头上,坐在原处。   柳烟黛慢慢蹲坐在他面前,重新打开她的药匣子。   当时四周的人都很忙碌,没有人看他们,大太监都悄咪咪的走到了一旁去,心疼他刚才丢掉的那一盒吃食。   在不远处,只剩下兴元帝和柳烟黛两个人,淡淡的月光照耀在他们两个身上,他们只见似乎只有一片静谧。   柳烟黛拿起一把铁剪,将兴元帝身上的细布剪掉之后,重新糊上一层膏药,然后继续捆绑起来。   她用细布绕过他胸膛之时,需要在他的胸膛前擦过,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在他身上嗅到了血腥气与一点男人身上的血热气。   很热很烫,她以前就知道,但今天似乎又有一点不一样的热与烫,她轻轻地抿着唇,加快手上的动作。   她做这些的时候,兴元帝一直垂眸看着她。   柳烟黛还是那张脸,但是兴元帝怎么看怎么可爱。   他很想咬她一口,如果可以的话,再舔一下。   而就在此时,一旁的金吾卫突然拖过来两个伤患,柳烟黛一眼扫过去,匆忙将兴元帝身上的细布系好,后起身道:“把这个人放下,我来处理。”   兴元帝眯着眼看过去,就看见秦赤云那张讨厌的脸。 第98章 喝点药吧还没朕大呢   秦赤云浑身是伤, 脸上还有各种毒虫爬过的痕迹,那些毒虫身上的粘液使他的面颊泛出红肿烧红的痕迹,此时他正被两个金吾卫抬着救出来——本来这人是该摆扔在一边地上的, 眼下根本找不出来一个担架, 树林子里还有很多秦家军需要救, 他们没空管什么细致的,只想先将人丢下。   但柳烟黛站起身来后,那两个金吾卫突然就不敢随意乱扔了,两双眼先瞟兴元帝, 后瞟太监总管。   兴元帝已经看见秦赤云的面了。   他这人眼睛毒,只要是见过的脸,基本上就忘不掉, 更何况是秦赤云。   他现在一看见秦赤云这张脸,就想起来之前在常善堂里, 秦赤云盯着柳烟黛看的模样。   兴元帝又开始不高兴, 心里面那些坏水儿来回荡来荡去, 一个劲儿的往外冒, 咕噜咕噜的烧着,像是个闷水壶, 里面一直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炸了。   等金吾卫看过去的时候,就看见兴元帝面色平静的坐在原地,一言不发,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让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幸而大太监赶忙从一旁行过来,一叠声的说道:“小心放下, 柳姑娘要的人不能有闪失,来——谁来剥件衣裳垫一垫。”   一旁的金吾卫赶忙剥下来一件衣裳,将秦赤云抬放在其上。   柳烟黛匆忙行过来,蹲在地上仔细查看秦赤云的伤口。   秦赤云身上看不见什么刀砍的外伤,脸上有蜈蚣爬过、涎水腐蚀皮肉的伤痕,其余地方都被盔甲挡住,瞧不见细致的东西。   方才这群秦家军都在林子里面审讯那些南蛊人,后来那位南蛊师来了后,林子里的人一个都没出来,也不知道死了几个。   他们悄无声息的倒了,一个都没出来,柳烟黛更倾向于他们是被蛊虫给咬了,否则不可能所有人全部都死掉。   秦赤云是用过禁药的秦家军,对所有药物都有抗性,他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大。   几乎不需要思索,柳烟黛蹲下来之后就开始解秦赤云身上的衣服,她要看看秦赤云的伤口在哪里。   秦赤云已经昏过去了,倒在地上一点反应都没有,柳烟黛去扒他衣服的时候十分费力。   一个倒下的人死沉死沉的,柳烟黛光是抱起一条胳膊就很艰难了,更别提什么腿,她甚至都没办法将盔甲从他身上取下来。   “朕来。”这时候,一道声音自柳烟黛头顶响起,柳烟黛一抬头,就看见兴元帝蹲在柳烟黛的对面。   他比柳烟黛的力气大了不知道多少倍,一抬手,就将秦赤云身上的盔甲都脱下来,他才脱下盔甲,柳烟黛就解开了秦赤云的腰带。   秦赤云上半身没有任何蛊虫的咬上,柳烟黛要看看腿上、后腰上有没有,有时候一些小虫子咬过的洞比之蚊子差不了多少,需要细细来查。   她跟看之前的男人一样,不带有一丝男女情谊的来看秦赤云。   兴元帝手里还捏着秦赤云的铠甲,一张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锐利的丹凤眼,一直盯着柳烟黛的手来看。   那双肉而白的手刚才还停留在他身上,现在却落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方才怎么给他包扎,现在就怎么给另一个人包扎。   兴元帝的目光顺着那只手,落向秦赤云的身上。   秦赤云年轻,十七八岁的年纪,浑身的骨架长的极为端正漂亮,他并不算壮硕,扒干净了身上的盔甲,能看见一层薄肌覆盖。   兴元帝的眼睛在他身上转来转去,挑剔的看每一块肉。   肩膀——不够壮,略显单薄,就这样子的兵能打?镇南王手底下的兵越来越不行了。   胸膛——怎么有男人是粉的?真不害臊,长成这样的男人就是为了勾引女人,人家正经男人哪有这个颜色的?割了算了。   腰腹——太窄了,男人就要宽腰才好看,腹下——   兴元帝那双眼装似不经意的瞧过去。   衣裳已经被扒光了,秦赤云赤条条的躺着,身上的所有一览无余,这人分明是个男人,却还没长毛,跟个女人一样,一眼看去十分分明。   唔——没他行。   兴元帝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哼嗤了一声,在心底里编排秦赤云,他想,这人到了榻上一定连一刻钟都没有,怎么能比得过喝壮阳药的朕呢?   朕一天干两碗呢!   兴元帝对比间,又看了一眼柳烟黛。   好巧不巧,柳烟黛刚从胸膛上细密的看过。   柳烟黛这般认真,使兴元帝一下子紧张起来。   他一下又一下的瞥过秦赤云的胸膛看。   秦赤云生的好,胸膛宽阔,上有薄肌,最要命的是在月光下闪耀着泠泠光泽的一点粉,太现眼了。   好、好像是有点好看。   一个大男人长成这样是怎么回事啊!   兴元帝又忍不住看柳烟黛,见柳烟黛看的认真,兴元帝的心又提起来了。   难不成柳烟黛喜欢这种的?   他拧着眉回想了一下他自己——他也不粉,他印象里他就一直不是这个颜色。   兴元帝一下子急了,他仿佛突然间找到了秦赤云比他强的地方,急的他后背冒汗。   朕怎么能比别人差呢?   朕是天子啊!天子得是最好的那个!   他脑子里都是这些乱糟糟的事,倒是一旁的柳烟黛已经在秦赤云的小腿上找到了一处伤口。   铁靴与盔甲覆盖不到的缝隙里,被咬出了两个很小的小孔,看起来应该是某种虫子咬下来的。   树林中昏暗,冒出来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蛊虫,确实很难瞧见,柳烟黛猜测,他应该是自审讯南蛊人的时候被咬了,然后直接摔倒,后来虫潮来的时候,他都没醒,脸上才被虫子爬过,毁成这样。   柳烟黛匆忙将他面上的毒涎水冲洗,擦净,什么药都不需要敷,他恢复力强,过几日脸变好了,后柳烟黛又将他腿上的伤口划出一个“十”字口来,用力地挤出黑血。   秦赤云用过禁药,别的药对他来说药效都约等于无,而且柳烟黛手里也没有那种绝佳的好药可用了,她只能希望秦赤云自己挺过去。   她用力挤秦赤云的小腿时,身体不由自主的靠近他,白嫩的手掌贴向秦赤云古铜色的腿来挤压,血挤不出来多少,但却紧紧贴着。   白软的手,黑硬的骨,色差过大,兴元帝一眼看过去,就觉得刺目。   “朕来。”兴元帝也不敢阻拦柳烟黛,干脆就做出来一副“热切帮助”的姿态,帮着柳烟黛来弄。   他手大,骨节宽,用力一挤,伤口里的毒血就呼呼呼的往外涌。   他用力是真大,恨不得把秦赤云的骨头都挤出来,不过三两下,黑漆漆的血便流尽了,里面流出殷红的血来。   柳烟黛顺势将伤口包扎,等包扎好后,她还听见兴元帝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这是何人,烟黛如何识得?”   柳烟黛抬眸瞥他一眼。   她现在已经很清楚兴元帝的性子了,这个人不会随便开口问一句的,他问这些,不过是在拈酸吃醋。   别看兴元帝现在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心里面说不定已经在咆哮了。   柳烟黛不愿意激怒他,只道:“是我之前府上的马奴。”   只不过后来兜兜转转,去了秦家军而已。   听见“马奴”两个字儿,兴元帝在心里开骂,“卑贱之人也配肖想朕的女人”,“虫蟊一只罢了长的粉有什么用”,“脸也毁了就这也配当男宠吗”,“喝点壮阳药吧还没朕大呢”。   他正在心底里念叨,突然听见柳烟黛声线冷冰冰的问:“你在心里骂他吗?”   兴元帝打了个颤,随后一脸平静道:“朕——朕只是在想他怎么不长毛。”   柳烟黛狐疑的盯着他,看了半晌后,不确定这人刚才是不是在骂人,只低头继续处理伤口。   等她将伤口处理好后,兴元帝赶忙命人将这秦赤云抬走了,让大太监去亲照看。   弄又弄不死,粉也粉不过,还是赶紧弄走为上。   一旁的大太监临危受命,将人带走的同时,给了兴元帝一个“圣上放心”的眼神——有老奴在,这个秦家小将就别想在柳姑娘面前出现!   大太监把人带走之后,其余的金吾卫又去里面寻找其余的秦家军,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余的秦家军还活着,或者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余的南蛊人还活着。   但是很遗憾,他们一个南蛊人没找到,倒是找到了不少秦家军,可惜的是,这些人都死了。   刚才虫潮发生的时候,这些人就死了,他们没有用过禁药,也抗不过虫潮,每一个人都已经没了气息,一共二十来个人,在地上排成了一长条的尸体,柳烟黛第一次知道,原来二十个人能排成两丈这么长,原来,两丈这么长。   她在月色下,看着这些人的面。   他们的脸上或多或少都有虫子爬过的痕迹,涎水腐蚀他们的脸,让他们的眉目发生一定的变化,这样的场景不怎么好看,人肉腐烂到一半,露出其下的白骨和空荡荡的眼眶,但身体还是那个身体,安安静静的倒在这里,当你仔细去看他的眉眼的时候,还有可能记起来他的全部样貌。   你们可能说过话,也有可能在某个地方擦肩而过,甚至如果再想一想,还能想起来对方的姓名,可是一夕之间,他们就倒在这里,一句话都不会说了。   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柳烟黛因此觉得难过。   她是个很脆弱,很柔软的人,她其实接受不了太多的恶事,她也不能去看人的惨状,当她面对这些的时候,她会变得十分软弱,她很难过,但是好像谁都没有错,她不知道该如何描摹战争的轮廓,她只知道,她不喜欢这些。   她很冷,很想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也许是婆母的矮榻,也许是小铮戎的旁边,也许是常善堂安静的学徒厢房,她想用厚厚的被褥把自己包裹起来,短暂的与这些事情隔离,不看这些讨人厌的东西。   正在她发怔的时候,一件黑色的绸缎锦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柳烟黛回头去看,就看见了兴元帝的面。   兴元帝当时已经重新穿上了一套衣服,墨色的发也挽起成鬓,露出来一张锋利冷淡的面,他站在柳烟黛身旁,能够清晰的感知到柳烟黛身上飘散着的淡淡的悲意。   兴元帝觉得她很像是童谣之中唱的九色鹿,在绿色的树林中跳跃的精灵,见不得天底下出现悲伤的事,天然的散着善良的光辉。   “他们的后事会有人处理。”兴元帝低声哄她,道:“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是为了大陈牺牲的人,朕会记得他们。”   柳烟黛依旧没说话,只是盯着这些人看。   见她还没回过神来,兴元帝微微抿唇,往她身边站的更近了些。   他纯是趁虚而入。   柳烟黛晃神的时候,喃喃的问了一句:“以后,你也会发动战争吗?”   兴元帝喉头一滚,没有直接回“不会”,他只回:“朕不确定。”   他不是主和派的君主,他看不惯南疆蛊师,看不惯北奉盛国,看不惯西蛮粗人,看不惯东水倭寇,只要是出现在他面前但是不肯跪下的人他都看不惯,但是要打,也要看彼此的国力。   他只是脾气不太好,但也不是疯了,他确实想坐拥天下四海来朝,但他知道他也不一定能做得到,始皇帝那样的人,他确实想,但不一定可以,做不到的事,兴元帝从来不去做。   柳烟黛抿着唇,紧了紧身上的锦衣,道:“我知道了。”   她知道了,兴元帝这回倒是没骗她。   兴元帝见她没动怒,也没说什么“不可以在南疆打仗”这样的话,反而越发好奇她在想什么。   在兴元帝的意识里,柳烟黛是个很好懂的,有点笨的姑娘,她应该趁这个时候跟他说“以后不可以在南疆打仗”,“不可以伤南疆的边疆兵将”,但她没说。   兴元帝细细的看她的眉眼,又不动声色的距离她更近了一点。   柳烟黛似乎浑然未觉,依旧在看地上的尸体。   清凌凌的月儿照着大地,之前萦绕在四周的烤焦味儿渐渐散去,柳烟黛将每一个人的脸都细细的看过去,意外的看到了一个熟人。   之前这个人在常善堂甲号床上面躺过,那时候柳烟黛还给他送了一碗粥,没想到几日之后,竟然用这种方式又见面了。   柳烟黛垂下眼睑,不想再看了。   ——   没过多久,秦家的支援便到了此处。   之前跑的最快的钱蛊医带着一群秦家将去而复返,这回这一批里为首的是钱副将。   南疆山广,路多,之前钱副将在另一片山林处摸索,他们这一处山林根本没有碰见南蛊师,还是后来钱蛊医一路跑来给他们报信后他们才知道,后又匆忙赶来。   钱副将远远瞧见人群中站着的兴元帝的时候,心头都跟着抽了两下。   他很怕兴元帝出什么事儿,南疆与朝堂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很紧张,楚珩身为镇南王都处处谨慎,眼下兴元帝要是真出事儿了,南疆的地皮都得掀翻一片。   幸而,钱副将到的时候,兴元帝神色平淡的站在一旁,瞧着并不曾发火。   钱副将这一回紧急过来,也没有什么马车,只有几匹马,供给他们使用,带他们离开此处,而钱副将他们则负责行入山中,搜索剩下的南蛊人。   他们是大部队,进山的把握更大,至于其他人,都要撤退离开此处。   柳烟黛自然也要走——她药匣子里的药都用没了,眼下又疲累至极,已经没办法再继续治疗人了,她要离开此处。   而兴元帝这次来本就是为了柳烟黛而来的,眼下柳烟黛要走,兴元帝自然也要走。   见兴元帝也要走,钱副将立刻命人从后面拖出来一辆小马车来,道:“圣上请上车。”   这马车是临时找来的,他们一帮粗人,出门从来都不用马车,这马车还是钱副将知道兴元帝在这里之后费力找来的,就这么一个。   马车虽然比不上兴元帝的六马座驾,但也不算小,能也有半丈左右宽,近一丈左右长,其内铺满了厚厚的羊绒,人躺在上面可以短暂歇息一会儿。   兴元帝刚才刚刚跟柳烟黛贴过,现在浑身都充满了力量,神色端正,眉眼平和,竟然还有几分儒雅随和的姿态,瞧着又像是个人了,钱副将救驾来迟他也不生气,闻言,他扫了一眼那马车,后道:“柳姑娘请上,朕骑马走。”   山路崎岖,从此处回去骑马都需要走上半日,而柳烟黛早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之前给秦赤云治病的时候,她双腿蹲久了都打颤,她要是再骑马,都容易从其上摔下去。   钱副将便看向柳烟黛,有点害怕柳烟黛拒绝兴元帝,让兴元帝面子下不来。   柳烟黛之前跟兴元帝闹得很难看,几乎是单方面的“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但出乎钱副将意料的是,柳烟黛并不曾推拒反驳,而是点点头,顺从的爬到了马车之上。   她需要上去休息。   瞧见柳烟黛上马车,兴元帝心底里一阵得意,抬手接过马缰,薄唇一勾,翻身而上,上去的时候,他还提着马缰绕着马车走了一圈。   看看,她上朕的马车了,她心底里还是有朕的!   而一旁的钱副将小眼睛滴溜溜的转,看一眼喜上眉梢的兴元帝,又看一眼神色平静的柳烟黛,最后往四周找了一圈大太监——大太监在最后面,命旁的两个人抬起来一位昏睡中的人。   钱副将刚想走过去,跟这位大太监打探打探刚才柳烟黛和兴元帝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柳烟黛就不跟兴元帝甩脸色了,但他还没来得及过去,就听见马车帘子被掀开:“钱副将——”   一道女音传来。   钱副将与兴元帝同时看过去,就看见柳烟黛从马车窗户里探出来一张脸。   她也是结结实实的折腾了一日一夜,那张可爱娇嫩的脸蛋上带着些许疲惫,月光落到她面上,她胭红的唇瓣一抿,道:“劳烦你,将秦赤云带上马车来。”   柳烟黛这句话落下后,四周一片寂静。   正在搬运秦赤云的大太监倒吸一口冷气,哆哆嗦嗦的看向他们圣上。   兴元帝的马停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大太监的目光看过去的时候只能看到一个背影。   幸好,没看见脸,咱家岁数大了,真承受不住了。   大太监缓缓闭上了眼,决定做一个瞎子。   而钱副将想了两息,才记起来秦赤云是谁,那孩子刚用过禁药,进秦家军时间不长,但是很能吃苦,在秦家军之内都算得上是能吃苦的人,他有点印象。   而一旁的兴元帝不说话,从柳烟黛提起秦赤云的时候,他的笑容就僵在了面上,整个人骑在马上一句话不说,只铁青着一张脸坐在马上。   他心疼她,她倒好,当着他的面儿去心疼旁人!   “好。”钱副将也是僵了两息,才敢硬着头皮答应,他转而将秦赤云接过来,将人送上马车的时候,他还低咳了一声,道:“这个人——要不放马上?”   人放在马上也是可以运回去的嘛,就是不太舒服,毕竟一个昏迷的人在马上,很难照料的到。   “不行。”柳烟黛正放下帘子,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隔了一层,显得有些闷远,她:“他伤势不曾好,不要落下什么病根来。”   柳烟黛这些时日照看了很多老兵,知道这些老兵有各种各样的旧伤,因为用不了药,旧伤也只能生生忍着,一到下雨阴天就很疼,幸好南疆这里潮冷天气很少,不然这些老兵要受罪。   钱副将把人送到马车上的时候,根本没敢看兴元帝的脸色,他变成了一只缩头乌龟,一路低着头就往前走。   而马车之内,柳烟黛与秦赤云共同分享一个马车,马车大,足够三个人并排躺下,他们俩挤在这里还很阔绰。   此时秦赤云倒在马车内浑然不知,柳烟黛靠坐在一旁,低着头沉思今日的事。   她很想,很想为南疆做点事情。   在很久之前,婆母第一次进牢狱的时候,她就惊觉自己是一个无用的人,现在,她很想做一个有用的人,以前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今日见到了南蛊师,她突然知道了。   她也想做一个蛊师。   在她思索这些的时候,她突然感受到马车一顿,她抬眸望过去的时候,正看见马车帘子被兴元帝撩起来。   这个人面色铁青的钻进来,进来之后就挤在柳烟黛与秦赤云之间,重重躺下,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朕!伤势不曾好,不要落下什么病根来!”   柳烟黛不疼他,他自己来疼!凭什么朕能躺着?就凭朕心疼自己!   朕!挤得下! 第99章 堂堂兴元帝啊!真要让这玩意儿给逼死了。^……   兴元帝爬挤进来、重重躺下的时候, 柳烟黛还盯着他发怔,等他说完这句话,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兴元帝说的是什么。   他学了一遍她方才说的话。   她心疼秦赤云, 不心疼他, 他就自己来心疼一下自己, 这个马车,他今天一定要睡!   他只是不敢当场翻脸杀人了,但他也绝对不会委屈他自己,他不管, 秦赤云有的,他一定要有,没有他就自己抢!   看着兴元帝咬牙切齿略有些扭曲的脸, 柳烟黛一时失笑。   她只知道这个人凶狠下作阴险恶毒,却不曾想, 这人还是醋坛子捏出来的骨头, 一凑过来就是一股酸味儿。   她以前觉得兴元帝是个很坏很坏很坏, 坏到满肚子流坏水的恶人, 但今日之后,她对兴元帝突然改观了一点点。   他坏的那一部分并没有改变, 但是他多了一点别的东西,杂糅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这个人硬生生挤在她的身旁,让她感受到了一些以前看不见的兴元帝。   除去他的无边权势之外,他本人, 在某些时候,似乎也有那么一点点可取之处。   ——   兴元帝躺在马车羊羔毯上,听见柳烟黛笑他这一下的时候, 硬咬着牙没睁眼。   朕心疼自己不行吗?朕躺下怎么了!朕就要躺下!   被笑一下又怎么了?朕不在乎!真正的千古一帝,根本不在乎什么颜面不颜面的!朕!不!在!乎!   柳烟黛心疼秦赤云,让秦赤云上来,那朕就心疼朕自己,朕也要让朕上来!   还是那句话,凭什么后来者居上?因为朕又争又抢!   朕!卧薪尝胆!枕戈待旦!忍辱负重!所以,一切好处都是朕应得的!   朕!可!以!   三个人的马车略显拥挤,柳烟黛在最里面靠墙而坐,兴元帝在最中间左不拥右不抱的生闷气,右边一个昏迷的秦赤云,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跟谁躺在一起。   ——   马车从山脚下晃晃悠悠往南云城的方向走,这一路上,马车里的三个人很沉默,马车外面的一群人更沉默。   他们这群人也不是瞎子,兴元帝对柳烟黛百般讨好的样子他们看见了,他们也预料到了兴元帝一定会恼火,但没想到是这么个恼法啊!   打不过就加入吗?皇帝的格局果然不同凡响。   偶尔会有人飞快瞟一眼马车里面,然后迅速收回目光,但当那些亲兵对视的时候,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震惊来。   [惊!圣上去爬马车了!]   [圣上能不能睡中间?]   [这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圣上堕落了!圣上这与爬床男宠何异啊?]   [有异!圣上是硬爬的!人家柳姑娘没要他啊!]   [壮阳药喝太多了吧!少喝点吧!控制一下吧圣上!]   别说旁的人满肚子心思了,就连一旁的钱副将也要在心底里暗叹一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兴元帝不愧是皇上,关键时刻豁得出去,跟我们王爷有一拼呐。]   而一旁的大太监则是痛心疾首,惭愧不已。   先皇后啊!老奴对不起圣上啊!老奴刚才就该拉着这个秦赤云跑远点啊!现在好了,我们圣上都睡中间了!有没有天理了!就不能搞个大点的马车吗!我们圣上翻不过来身啊!   ——   这一辆马车承载了它这个大小不应该承载的重量,摇摇晃晃,一路艰辛的回向南云城。   夜间行路慢,满天星斗明月悬,马车檐下挂灯,这一点灯光随着马车一起左右摇晃。   旁边一群人手中高持火把,一个个儿不敢高声语,恐惊车内人,他们也说不清他们是不敢惊动什么,反正就是不敢惊动,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慢点慢点再慢点。   柳烟黛本来是靠着马车坐着的,但马车慢慢悠悠的走,她又实在是太累,便缓缓倒在了马车之间,沉沉的睡了过去。   柳烟黛沉睡过去没多久,兴元帝便睁开了眼。   他浑身精力旺盛的很,寻常人一日要睡四个时辰,放到兴元帝这里,一日睡半个时辰就够,浑身都突突冒着使不完的劲儿,平时就这样,更何况今日是在柳烟黛身旁。   柳烟黛身上有一种淡淡的草木气息,清新中夹杂着一点苦味儿,但并不惹人讨厌,反而让人有点上瘾。   这种气息充斥着整个马车之内,柳烟黛自己无知无觉,一旁的秦赤云还昏迷着,也就只有一个兴元帝能闻得到。   他好喜欢她身上这个味道,想爬过去,把脑袋埋在她的脖颈间嗅一嗅,想捏一捏她柔软的肉肉,想掰开膝盖和许久不见的朋友亲一下,好宝宝好宝宝好宝宝,朕好想你。   他睡不着,无数念头在他的心底里翻涌,之前被他砸了一拳的亲弟弟现在又开始冒出头了,这位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各种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千言万语道不尽心中酸楚,兴元帝想,他终于,终于光明正大的躺到了柳烟黛身边了!   虽然是三个人但是朕睡中间啊!朕是挨着柳烟黛的!孤男寡女该死的虫蟊共处一车,忽略了那个虫蟊,这跟洞房花烛夜有什么区别!   而且,柳烟黛刚才都不曾开口赶他!这说明什么?说明柳烟黛也愿意跟他洞房花烛!   兴元帝一想到此处,就觉得血气翻涌,心口怦跳,他缓慢一侧头,去看睡在他身旁的柳烟黛。   马车之内十分昏暗,地上只铺了一层厚厚的羊绒毯,柳烟黛躺在其中,疲惫的身体终于得来了片刻的舒缓,沉甸甸的坠入梦想。   她枕靠着自己的手臂,但因为姿势太过扭曲,睡觉的时候并不算舒服,白嫩嫩的脸蛋压着自己的手肘,面颊上压出来一小团肉来,瞧着分外滑嫩可爱。   马车走在崎岖山路间摇摇晃晃,兴元帝的心也跟着摇摇晃晃。   心一晃,身子就躺不住了,马车晃一下,他就往柳烟黛的身边挪一下,晃一下挪一下,假做自己是被马车晃过去的。   马车本来是足够三个人并排躺下的,但兴元帝也不好好躺啊,这个人硬是蹭到了柳烟黛身边,长臂一揽,让柳烟黛枕靠到了他的怀里。   柳烟黛一整日疲累辛劳,躺在马车间睡得昏昏沉沉,并没有察觉到某个狼子野心的东西已经贴过来了。   这马车简陋,其内虽然有窗户,但是窗户是关着的,谁都没有拉开,月光照在窗户上,月华又透过薄薄的丝绢窗户落进来,在柳烟黛的胸脯上照出来一块正方形的窗户烙印。   她身量向来肉鼓鼓的,棉丝的衣裳紧紧裹着她的身子,可见她丰腴轮廓。   兴元帝的眼眸盯着那窗户烙印看,马车一晃,烙印就跟着晃,晃的兴元帝挪不开眼。   他想吃这个很久了。   他慢慢靠近,但是也没胆量去解柳烟黛的衣裳,只是低下头,隔着衣裳贴了她一会儿。   她身上好软,睡着的时候安静的像是一只肉嘟嘟的小猫咪,绒毛上都带着一点柔软的、温暖的感觉,他触碰到她就舍不得分开,他只要贴上了她,就能原谅她之前对他的无情冷淡和对另一个男人的关怀。   他轻手轻脚的靠近她,在她的脖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早早的试探出了柳烟黛的底线,然后在底线之外游离,偶尔柳烟黛没察觉到,他会悄咪咪的跨过去,然后在柳烟黛反应过来的时候再缩回去。   就像是现在,柳烟黛疲惫的睡去的同时,兴元帝慢慢的爬过来,浑身发颤的在她身上贴了贴。   他多想死在她身上,如果有一天,他要选择一个死法的话,他希望能赤裸的和柳烟黛躺在一个宽阔的棺材之内,他们永远肌肤相贴,不需要转世轮回,就让他们在彼此的血肉之中腐烂,他们用另一种方式永垂不朽。   他的爱意在暗夜之中流淌,像是某种不可名状的怪物,粘稠的将柳烟黛包围,在柳烟黛的身边的每一处紧紧地塞满,他恨不得塞进柳烟黛的每一个器官里,在她的身上写下他的名字,叼着她的软肉听她的闷哼,在她哭泣的时候吞下她的涎水,将他的精阳满满的渡给她,只有她。   他的爱欲与贪婪在午夜中嗡鸣狂欢,而柳烟黛对此浑然未察。   昏暗的马车之间,两个人挤在角落里,互相紧紧的抱着,而另一旁单独睡过的秦赤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   马车摇摇晃晃,摇到了第二日清晨。   柳烟黛从昏睡中醒来。   初初醒来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还在常善堂的学徒厢房内,身体已经睡饱了,但是还带有几分慵懒,身体还不曾完全苏醒,只有一双眼勉强能动。   她记得,常善堂里还有很多伤患,她需要现在去起身给这些伤患熬粥做饭,还有几个伤患要换药,对了,常善堂里面的一些药材也不够用了,她需要去和附近的药商购置一些药物,她最近还认识了几个山间的采药人,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什么药效强大的好货换过来,这些山间采药人从来不跟官府接触,也不将自己的药呈上去,只在民间流通,有时候在宫里都找不到这样的好货。   她心底里揣了一兜子的事儿,但当她睁开眼的时候,却看见头顶暗沉沉的、摇晃的乌木车顶。   马车窗户外已经是艳阳天,一些阳光从窗外落进来,照在了柳烟黛的胸膛间,带来一阵暖意,柳烟黛混混沌沌的伸手一摸,困倦的身体渐渐苏醒,之前的事情浮现到了脑海之中。   她与钱蛊医一起出来支援,到了山间,治疗了一些病患,后来遇到了兴元帝,兴元帝射了南蛊师一箭,后来——   昨日的记忆渐渐涌上心头,沉沉的脑海逐渐恢复清明,她慢慢扭动着有一点睡僵了的脖子,看向她的一旁。   在她的不远处,兴元帝与秦赤云共同并排躺下,两个人好像睡得十分昏沉。   光看身量,他们俩是差不多高的——秦赤云年纪还小,是靠禁药硬撑起来的个头,兴元帝是从小填补熬打出来的骨头,本来应该比秦赤云更壮一些,但是兴元帝最近折腾的厉害,人瞧着也消瘦了些,现在竟然跟秦赤云差不多单薄。   再看他们的眉眼。   秦赤云还小,性子看起来还有几分腼腆,就算是经历了几分生死,但是看上去也并没有太多的锋芒,就像是一颗松树,静静的立在这里,带着几分青少年的挺拔之意——他脸上被蜈蚣涎水爬过、腐烂红肿的地方经过一晚的静置已经好了几分,看样子要不了几日就能好了。   秦家军的体质,一向是最能打的,否则也不能驻守边疆这么多年。   而兴元帝——这人睡梦的时候眉眼平和,看上去比平时好了几分。   兴元帝其实长的很好,锋芒毕露,俊美高大,他的唇薄,还透着一股殷红,眉长,眼睫浓密,睡着的时候,眼睫盖在眼睛上,竟然有一种安静的美感。   他睡着的时候,依稀能够看出来他跟二皇子的相似之处,实在不像是个疯子。   柳烟黛盯着他们俩看了一会儿,又慢慢的爬到窗边往外面看了一眼。   窗外是亘古不变的绿色,树木与蓝天交汇成一线,随着马车的晃动而渐渐被抛在马车之后,窗户一开,清风便灌入其中,吹动柳烟黛的发丝,冲散了马车之中憋了一整夜的沉闷气息。   马车已经走了一夜了,外面的人一夜都不曾停下过,兢兢业业的走,此时已经快走到南云城了,柳烟黛便打算从马车上行下来。   她已经休息好了,就不在马车上赖着了。   柳烟黛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旁边的两个男人还是昏睡的,因为马车内实在是狭小,都没有停脚的地方,她就直接从这两个人身上跨过去。   好巧不巧,她在两个人身上跨过去的时候,马车突然遇到坑洼,猛地一阵摇晃。   马车本来就是一直前行的,前面坑洼不定,柳烟黛睡了一整夜,昨日紧绷劳累的筋骨眼下十分酸软,大腿上一点力气使不了,动起来隐隐发颤,她腿软脚软的扶着马车壁往外走,谁料马车一阵摇晃,使她骤然失去了平衡,一脚、踩在了、兴元帝、大腿上!   这一脚下去,柳烟黛好像听见了一阵鸡飞蛋打的声音。   ——   下一刻,兴元帝那张脸都扭曲在了一起。   兴元帝本来就是装睡的,他兴奋了一整晚,根本就没睡着,柳烟黛醒了他才醒过来,挪到一旁躺着去,柳烟黛从他身上经过的时候,他一直躺着没动。   他昨天晚上能跟柳烟黛凑到一起一夜,他已经很满意了,他这一趟南疆之行终于在今日取得了巨大成功,所以一大早上他也没找什么麻烦,而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躺着。   偏偏,偏偏,偏偏柳烟黛一脚踩在了他身上。   马车摇晃,柳烟黛体重也不轻,一脚落下来,兴元帝疼的闷哼一声,顿时蜷缩起了身子。   他这身子真是命途多舛,之前兴元帝就没少动手,一有点什么恼火就和它发泄,但是关它什么事儿啊?兴元帝嫌弃它不争气,它还嫌弃兴元帝不争气呢!   人家寻常人,跟女人抱一起一晚上,谁不动一下?偏兴元帝就不动!兴元帝动不了,它就也动不了,越动不了越想动,越想动越不敢动,就这么干巴巴的熬着,它熬了一整晚都有点疼了!到了早上更是难受,众所周知,每一个男人的早上都很难受,偏生,这时候柳烟黛还上来踩了一脚!   不偏不倚,上来就踩啊!屋漏偏遭连夜雨,这段时间天天喝药搞得人家天天梗着脖子一会儿不能休息就不说了,现在居然还在挨打啊!这个人打那个人踩,就算是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吧?别以为我不是个人我就不能说话了!   就在这一瞬间,兴元帝这身子终于开始反抗了!它传来一阵剧痛,逼得兴元帝竟是无法继续装睡,疼的闷哼一声,直接蜷起了身子。   他突然一动,柳烟黛脚下失衡,越想站稳越站不稳,最后竟是惊呼一声,直接跪着跌倒在了兴元帝的身上!   若是以前,柳烟黛倒下来撞到兴元帝的身上,兴元帝得高高兴兴接住然后原地旋转两圈庆贺一下,但是今天,兴元帝动都动不了,柳烟黛砸下来的时候,竟然真的结结实实的砸在了他的身上。   兴元帝又一次惨遭重击,这一回,竟是连额头上都疼出了一阵细密的汗珠来,看他这个样子,简直像是要活生生的疼晕过去。   柳烟黛匆忙从他身上爬下来,问道:“你你你、你怎么样啊?”   她刚才那一脚的触感她还记得,踩的结结实实,她不会把兴元帝给踩坏吧!   兴元帝脸色惨白的倒着,几乎都要说不出话来了。   以前他也不是没打过,但是以前打的时候,过一会儿就好了,没有这么痛,但是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不仅痛的越来越烈,甚至还抽起筋来了!   兴元帝一生刚硬,以前从不曾向任何身体上的痛楚屈服过,直到今日,让他体会到了什么叫男人的命脉。   他倒在马车上,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上迅速冒出一层冷汗,连身上的锦衣都给浸湿,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滑落,连唇瓣都变得一片苍白。   他这样子不像是演的,柳烟黛越看越害怕,匆忙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是不是让我踩坏了啊!”柳烟黛白着脸道:“快,让我看看!”   平时不疼的时候,兴元帝巴不得让柳烟黛来看呢,别说看了,让柳烟黛来踩两脚他都愿意啊,但是今天他疼啊!人一疼起来,反倒开始左右阻拦,不让柳烟黛看了。   “别——”兴元帝此时是难得的脆弱,平日里那么嚣张跋扈眼睛长脑袋上的一个人,现在躺在地上净室连反抗都不能,说话也带着几分气若游丝的感觉。   他根本就阻拦不了柳烟黛。   不知道是不是疼的太狠了,他的眼尾之中竟然都泛起了淡淡的潮意,当他抬眸看向柳烟黛、开口说话的的时候,竟然有些许哽咽。   堂堂兴元帝啊!真要让这玩意儿给逼死了。   “快让我看看。”柳烟黛见他这样子,又一次重复道:“以前也有人此处受伤,直接碎掉了,以后根本用不了了,成了天阉,跟太监一样,你难道想变成这样子吗?”   但不管任凭柳烟黛如何分说,兴元帝都不肯松自己的裤腰带,柳烟黛拧起了眉头,道:“好!你不让我碰,那我就不管了。”   兴元帝喘着粗气,难堪的闭上了眼,松开了手。   马车里面的人你挣我挡,彼此较劲之间,这一辆马车突然间开始摇晃起来,还伴随着一点动静。   隔着一道木门,这些耳聪目明的武夫听到了里面的话语。   柳烟黛的声音轻柔,带着一点不容置疑的语调,道:“别动!衣裳脱了让我看看!”   “我能治!”   “不用管?不用管你是想断了吗?别以为这是小事,我说过了,以前就有人打碎过!生孩子都生不了了!”   “这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一直这样?你这段时间吃了什么?”   “什么!一天两碗药?你疯了吗?这东西是随便能乱吃的吗?”   兴元帝的声音则低沉又隐忍:“朕——朕补一补。”   “朕……朕没疯。”   “你不是觉得两刻钟太短吗?”   “朕现在反思自己,决定——啊!”   “啊啊啊——别,别摸!”   兴元帝在马车之内躺着,因为太过屈辱,无法接受,竟然抬起了一只手臂,屈肘挡在了自己的面上。   柳烟黛咬牙切齿道:“你居然还偷听我跟刘姑娘说话!”   这两人说话的动静断断续续的传出来,引来马车外的人面面相觑,彼此心思各异。   那些金吾卫在想:天老娘啊,这是他们能听的吗?这是他们能听的吗?这是他们能听的吗?   一旁钱副将还想:哎呀不愧是柳姑娘啊。   他们谁都没说话,默契的要命,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不知道该不该走。   最后,还是马车外面的大太监低咳一声,道:“大家都有点累了吧——在四周生火,弄点吃的吧。”   钱副将立刻带着所有人离开了,金吾卫也去一旁弄了点吃的,只有大太监站在马车旁边,忧愁的望着其中。   这么小个马车,还三个人……他们圣上怎么翻身呢?   哎呀!愁啊!   ——   于此同时,马车里面的情况也已经到了最紧张的时候。 第100章 三个人的马车实在是略显拥挤^^……   柳烟黛正将兴元帝身上的衣裳都扒下来, 细细的来看。   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这样呢?   她以前看过不知道多少个人的伤,但是那些人都跟兴元帝不一样,那些人都是受了伤, 躺在病床上生命垂危的人, 这些人都没办法有什么反应, 柳烟黛处理他们的时候,他们连眼皮子都抬不起来。   但兴元帝不一样。   这个人精力旺盛的过分,哪怕是到了这个时候,都是一副这样的姿态, 柳烟黛去碰的时候还感到狐疑,问了两嘴,听说一天干两碗药的时候, 柳烟黛是真被惊到了。   “谁有事儿没事儿补这种东西啊!”   怪不得一直是这个样子的!   柳烟黛一边拿出自己药匣子里的银针,一边咬着牙, 忍着羞臊, 恶狠狠地说到:“别动!你是扭到了!我给你下两根针。”   她这段时间跟钱蛊医学了不少好东西, 钱蛊医虽然胆小怕事, 但是对她确实倾囊相授,能教她的都教过, 她现在也有一两手“绝技”能出来卖弄。   看着那越来越近的针,兴元帝现在知道怕了,他无法想象这东西刺进去是什么感觉,他脸色苍白的看着那两根针,语调都有些发颤, 他问:“这两根针——要下哪里啊?”   他有了一点预感,但不敢相信,不会真要扎那里吧?   柳烟黛不说话, 只抬手摁上了他抽筋的腿,然后低头下了一针。   细细的银针被她用两个手指捏着,泛出锐利的寒芒,并且越靠越近。   被刺中的兴元帝的身体都整个往后仰过去,他的头抵靠在马车墙壁上,一双眼死死盯着柳烟黛手里的针,整个人都下意识的绷直,不断往后躲——但他身后就是马车壁,往哪儿躲都躲不掉,整个人贴在马车上跟个壁虎一样。   兴元帝本来不是怕刀、怕箭的人,一把刀横在他脖子上他都能镇定自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柳烟黛拿起这一根银针对着他腿间时,他竟然开始怕了。   大概对一个男人来说……   这玩意儿比脖子更重要吧。   但柳烟黛没有半点迟疑,她拿着那根针,找准角度,便向下一刺。   这一针落下,兴元帝先浑身颤了一瞬,随后高昂着头抵靠着马车壁,闭着眼闷哼着说:“朕——朕若是当真用不了了——”   柳烟黛面无表情的拈动手里的银针,用一种听起来平静的语调回答:“那你可以再多喝几碗壮阳药救一下。”   银针入穴,几次拈动,兴元帝身上的剧痛散了几分,随后慢慢好转。   真的好了哎。   兴元帝一低头,就看见柳烟黛距离他的腰腹极近。   她为了治好他,还细心地用手指在他的腿间抚过,贴的太近了,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腿间,使他——   柳烟黛刚刚收回针,一句“治好了,你需要卧床休息一会儿”还不曾说出口,就看见她手里摁着的东西不知死活的动了动,柳烟黛懵了一瞬,随后意识到怎么回事之后勃然大怒。   她刚治好,这死东西就开始了是吧!   她就知道,兴元帝这个狗东西脑子里面都是那种事儿,他变太监也实数应当!   柳烟黛盛怒之下,用袖子狠狠抽了兴元帝一下,随后拎着药匣子就往外走,兴元帝自知理亏,只能一直在后面赔笑脸,他勉强挤出一丝笑,道:“朕是药喝多了,非朕本意。”   柳烟黛头都没回的向马车下行。   兴元帝本来想跟着下去,但一动就是一阵刺痛,他不敢动了,老老实实躺在马车上躺下。   这时候,柳烟黛已经行下了马车。   她从马车内行出来后才惊觉,马车已经停了,其余人正在不远处生火煮东西。   行军途中一切从简,煮东西也没什么好煮的,只是煮点随手薅来的野菜,配着随身携带的饼子、烤一烤果子来吃,最多吃两口肉干。   柳烟黛行下马车时,大太监一眼瞧见,赶忙跑来笑呵呵道:“姑娘醒了?且来喝两口水歇上一歇。”   因为之前一场大火,所以随身的东西都被烧了,眼下一群人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行军椅来勉强坐一坐。   柳烟黛用了一杯水啃了半块饼,歇好之后,一群人又浩浩荡荡的重新上路。   马车里的那两位到现在都没冒头,一个是大病初愈正倒在马车里休息,另一个是从头到尾就没醒过。   之前柳烟黛在的时候,大太监觉得三个人在同一辆马车里面好怪异哦,总感觉里面要出点什么事儿,最好从里面出来一个人,剩下两个人才对味儿,现在好了,柳烟黛出来了,真就剩下两人了,但大太监觉得更怪了。   这咋剩下俩男的啊!   十分忠诚但总是莫名其妙办砸差事的大太监盯着马车看了好一会儿,幽幽的叹了口气。   没事,也有好处,起码他们圣上能翻身了。   ——   马车晃晃悠悠,终于在辰时左右回了南云城。   柳烟黛迈入高大的城门的时候,脑子里有一阵的恍惚。   南云城占地广,来往人口多,各种商队走贩从不间断,人群井然有序的在城门口等待检查,拉运货物的牛车、提着糖人儿吃的小孩儿,处处都透着烟火气。   她昨日还在山脚下与传闻中的南蛊师拼斗,生死一线,而现在,她回到了熟悉的地方,看着热闹的人群,让她有一种割裂感。   好像昨日的一切都是梦一样。   但是她身上的伤口和沾着献血的药匣子提醒她,一切都是真的。   柳烟黛这一日折腾的累极了,也没力气去常善堂忙活,干脆回了镇南王府,她要去婆母那儿歇着,婆母那边有最好玩儿的算牌和最好吃的糕点,她还要去看看小铮戎。   回了南云城后,兴元帝的马车也到了,他忍着疼慢慢行下马车,爬回了自己的马车休息。   等兴元帝和柳烟黛都走没影了,钱副将将马车带走,四下无人时,他偷偷摸摸翻上马车瞧了两眼。   马车里面干干净净,没有什么痕迹,只有一个躺在其中,还在昏睡的秦赤云。   好家伙,还睡呢!   当初周海要这么能睡,也不至于被吓得提裤子满忠义侯府跑啊!   钱副将啧啧摇头,随后将人送回了秦家军驻地去。   自一个城门进来后,各自的马车驶向不同的方向,车轮辘辘碾压过平整的土路,掀起来一些灰尘,炽热的阳光照耀大地,日头东升西落,人群川流不息,今日的南云城似乎也与往日没什么不同。   人群奔向各自的地方,故事也行向未知的方向。   ——   柳烟黛回到镇南王府之后,先是沐浴更衣,后陪了一会儿小铮戎,最后跑去婆母的院子中。   秦禅月当时正在书房里算账。   秦禅月嫁进镇南王府之后就开始疯狂盘账本,府里的库银都被她划拉到了自己手里,每个月还要算一算银钱亏损,偌大一个镇南王府都由她调理的板板正正。   柳烟黛一进门来,就瞧见婆母手里拿着一个金算盘,正在噼里啪啦的打。   当时书房里一片寂静,角落处的冰缸散发着阵阵寒气,整个书房都浸着一股舒服的凉意,辰时的阳光从半开的窗外落进来,将临窗的矮榻照出一片温暖的色泽。   矮榻不远处的案后,婆母手里拿着账本,听见脚步声、瞧见她进来,婆母就起身和她一笑,道:“快些过来——常善堂那头待得怎么样?”   柳烟黛昨日去山脚下经历那一番生死危机的事情秦禅月并不知道,楚珩和钱副将都没和她说,柳烟黛更不敢说,她怕婆母担忧生气,只回道:“都很好,我很喜欢。”   小孩儿长大了,羽翼渐丰,也学会糊弄长辈了。   没人告诉秦禅月,所以现在秦禅月还以为柳烟黛一直在常善堂里老老实实待着。   柳烟黛跟婆母撒了两下娇,转而便躺到了临窗矮榻上去休息。   秦禅月并不知道她在昨日间经历了什么,在秦禅月眼里,就是小孩儿在外面玩儿累了,跑回家躺着来了。   柳烟黛躺着睡觉,秦禅月就去继续敲算盘。   金珠子“刷”的一声,齐整的撞在一起,又在算盘之中来回的碰撞,声线清脆,窗外还有一些鸟叫声,偶尔还能听见扑棱着翅膀飞过的动静,不知道是什么鸟。   这书房之中并不安静,甚至都有点吵闹,但柳烟黛躺在这里却觉得分外安心,她终于回到了一个没有任何危险的地方。   她闭上眼,沉沉的跌入到了一层安稳的梦境之中。   这一觉,柳烟黛直接从辰时睡到了下午,人醒过来时,午后的阳光晒在她的脸上,暖洋洋的。   她刚睡醒的时候都分不清今夕何夕,只觉得浑身紧绷的骨肉彻底松下来了,她在床榻间抻懒腰,身体像是吸饱了水的枝丫,慢悠悠的伸张,身体带来拉伸后的舒爽感。   她睁眼时,书房之中已经没人了,空气中还飘散着徽墨的气息,她慢慢爬起来,从书房中走出去,问过丫鬟才知道,婆母已经算完账,去旁的厢房初休息了。   她则慢悠悠的在花园中行过,在花园中看看花,瞧瞧草,觉得所有东西都很好。   到了晚间,柳烟黛则和秦禅月一起用膳。   楚珩照样没回来——之前南蛊师出现的事情拉起了楚珩的警惕,南蛊师一贯都是在深山老林里的,很少出来,这一趟来的突然,他得去查一查。   大山里虽然有肉有水有草药,但是大山里没有绸缎,没有盐巴,没有棉布,寨子里的人与世隔绝,但他们也是人,他们也需要外面的物资,有一些寨子里的南蛊人就会下山劫掠附近的村庄,常常有一些村庄被屠杀、男人被蛊虫吃掉,女人被掳回去生孩子,村子里的所有东西,都会被南蛊人抢走。   特别是南疆人,每一个南疆人都听过各种关于南蛊人残杀南疆人的凄惨故事,这就是大陈人恨南蛊人入骨的原因。   而在南蛊人之中,又以南蛊师为首恶。   每一个秦家军都知道南蛊师的危险。   昨日,也就是这位倒霉的南蛊师碰上了一个骨头比命硬、心黑脑子活的兴元帝,才没能屠了当时的所有人,但凡换一个人,这群人早被打的抱头鼠窜了。   因此,楚珩得去将这个南蛊师弄死。   他要进山打仗搜寻,一连半个月都回不来,所以晚间只有柳烟黛和秦禅月俩人一起用膳。   秦禅月依旧弄了一大堆好吃的给柳烟黛吃,柳烟黛以前最喜欢吃这些啦,但今天,柳烟黛却对这些东西兴趣不大。   她也不是兴趣不大,她只是……看过了更好的东西,就发觉,吃两口好饭,好像没那么重要。   用膳的时候,柳烟黛跟婆母提,说想去做蛊师,想去学更厉害的蛊。   秦禅月当时正夹起来一块粉晶藕,听见这话时,面上的笑意微微僵住,小声问道:“学什么蛊啊?”   柳烟黛打起精神来,将她想学的蛊都说了一遍。   “就是养那种很大很大的蜈蚣,养十几年,最开始只有手指大小,后来会越来越长,越来越长,有一只手臂那么长,蛊师很威风的,会有很多人来请我看病。”   她想养之前那位南蛊师的那只蜈蚣,看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她说的津津有味,却让一旁的秦禅月渐渐白了脸。   以前秦禅月对蛊其实不是很了解,柳烟黛去学之后,她稍微打听了一些,越打听越心慌,这些玩意儿都是虫子,很吓人的。   “你学这些做什么?”秦禅月拧起眉头,道:“镇南王府还缺你看病的仨瓜俩枣吗?这太危险了。”   之前柳烟黛去做学徒的时候,秦禅月只当她想出去换换心情,养一只小蜘蛛,没有太危险,秦禅月也能接受,就当让柳烟黛玩儿了,但这孩子真要往这方面钻研,秦禅月就有点怕了。   柳烟黛以前不会这么想的,她以前是那样听话,那样乖巧,肉乎乎的一团,坐在她旁边,听话的吃东西,像是个糯米团子。   而现在,这孩子怎么哪儿危险往哪儿钻啊!   秦禅月身上那股子长辈劲儿就压不住了,她苦口婆心的教育柳烟黛,道:“谁家的姑娘要去做这些?婆母不要求你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给你立规矩,你想怎么出去玩儿就怎么出去玩儿,但咱们不能搞那些危险的事儿啊!你才十几岁,要是有个万一呢?”   秦禅月可是知道蛊虫的厉害的,以前她看那些被蛊虫咬过的秦家军就知道,那些大男人都能被蛊虫活生生咬死,更何况是柳烟黛呢?   这细皮嫩肉的孩子,被咬一口如何受得了?   柳烟黛初出茅庐不懂事儿,她却是个看尽沧桑的大人,特别是重生一回,秦禅月惜命的很,绝不愿意去做那些危险的事儿。   在秦禅月的眼里,柳烟黛可以出去胡作非为见谁抽谁,柳烟黛也可以金山银山随意的花,但柳烟黛不能出去玩儿蛊虫,因为前者,秦禅月可以给她收拾烂摊子,可以给她撑腰,但后者,秦禅月担不住。   “婆母——”柳烟黛手里捏着一个糕点,小心翼翼的说:“我有师父带,钱蛊医会教我的。”   “不行,那钱蛊医是什么好东西?他最开始把蛊虫卖给你就是为了挣钱,你要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他怎么可能会教你?这样一个眼里只有钱的人,又怎能依靠?”   秦禅月沉下脸,道:“我不同意,你再这般胡作非为,就不准去常善堂了。”   秦禅月这个人,对孩子是有一定掌控欲的,她手底下的孩子都得听她的,以前的俩儿子怎么管,现在的柳烟黛还怎么管。   柳烟黛低垂下脑袋不说话了。   见她不言语,秦禅月缓了缓脾气,给她塞过去一个糕点,道:“吃点东西。”   柳烟黛乖乖的把糕点塞进嘴里,很香甜软糯的芙蓉糕,以前是她最喜欢的东西,但今日食之无味,如同嚼蜡。   一顿饭用过后,柳烟黛乖乖回了镇南王府睡觉。   晚间,她自己在柔软的床榻上睡不着。   宽大的床铺比学徒的单薄厢房更好,但她此刻还是更喜欢那处厢房。   她知道婆母是为了她好,她也知道婆母并不是故意想要让她难受,婆母只是怕她受伤,婆母一直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她,她以前在长安的时候,婆母给她许多特权,给她银钱,给她男宠,给她其余后宅女子都不敢想的自由和快乐,后来她跟兴元帝翻脸,婆母几乎是顶着欺君的罪名将她送走,从头到尾,婆母对她掏心掏肺。   这让柳烟黛觉得,她如果反抗婆母的安排,就是她不懂事。   婆母会给她无尽的包容与保护,但是同时,这些东西也是一层禁锢囚牢,让她感到安全的同时,又限制了她的自由。   人好像很难同时得到两种相反的东西。   可是柳烟黛已经不是最开始那个什么都不懂、吃两口好吃的就开心的不行的小孩儿了,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理想,有了自己的方向,有了想要的东西,这些东西像是一根野草在她的心底里扎根,在贫瘠的土地上生长,生长,生长。   柳烟黛的心底里一直有一种冲动,也随着这一根野草一起生长,生长,生长。   她从来没有这样的冲劲儿,也从来没有真正的得到过自己想要的东西,细数她的前半生,好像一直在听别人的话,一直在为别人而活,一直在别人规划的道路里前行,直到今天,她想走她自己的路。   对婆母的愧疚和对蛊医的向往如同正在角力的绳子,你拉一下,我扯一下,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一直拉扯着她,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她在床榻间辗转反侧了半个晚上,直到天明才渐渐睡着,第二日,她便去了常善堂。   常善堂今日与往常没什么区别,柳烟黛来了之后依旧是做那些学徒们做的事情,她还是要给一些人熬粥做膳,上药治病。   做这些东西的时候,让柳烟黛有一种安心感。   她喜欢这种感觉。   可是,当今日一切辛劳结束,柳烟黛正在收拾药材,准备回到厢房之中休息的时候,钱蛊医特意来找了一次柳烟黛,与柳烟黛说了几句话。   柳烟黛乖乖站着听,她本以为钱蛊医是要告诉她做什么药材,弄什么药粉之类的事儿,但是钱蛊医话头一转,竟然道:“烟黛——你的天赋,老师是看在眼里的,但是啊,但是,这蛊虫还是不大适合你,要不然,今夜你还是回镇南王府吧,日后便不要再来了。”   柳烟黛被惊了一瞬,手里拿着的药杵都不知道怎么放下,略有些震惊慌乱的看着钱蛊医,问道:“是我,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钱蛊医有点尴尬的赔笑道:“倒不是你那里不好,是我这常善堂庙小,容不下你啦。”   柳烟黛现在也不是笨兔子啦,她捏着手里的药杵想了一会儿,问:“是不是镇南王府那边的人与你说的?”   钱蛊医自然不敢说镇南王府的不好,只是反复道:“是我医术有限,你来了我这里,也不曾真的学到过什么好东西,只给了你一个最基础的入门疫蛛,哎呀,说来也是我愧对你,是我这儿没法教你什么。”   他字字退让,但是却是不容商讨的笃定。   当初他收柳烟黛,是镇南王府的意思,现在他赶走柳烟黛,也是镇南王府的意思,他也只是一个小小蛊师啦,胆小怕事贪财,只能在这一点范围之内做事,一旦镇南王府有什么旨意,他也不能反抗。   柳烟黛只能沉默的顺从,回了学徒厢房,收拾了一下其余的东西,安静的离开常善堂。   她是那样温和的人,身上好像找不到一根硬刺,就算是她心里难过,也不愿意跟钱蛊医发火。   她离开常善堂的时候,外面阴沉沉的,天上好像又要下雨,看不见一丁点月光和星光,柳烟黛自己在巷间走,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她该回镇南王府,可她不想回去。   正当她漫无目的的行在长街上时,一辆马车辘辘行过,在她身前停下,柳烟黛抬眸看过去的时候,就看见大太监从马车车辕上跳下来,笑呵呵的说道:“柳姑娘——好久不见,您这是要去哪儿?”   柳烟黛脸色有点发白,垂下眼眸道:“你们来做什么?”   “我们——”大太监瞥了一眼马车,低声道:“我们来看病,我们圣上——”   “闭嘴。”马车里面传来兴元帝难以忍耐的声音。   大太监咳了一声,道:“我们来常善堂请柳姑娘看病,正好撞上了,您要不要上去看看?”   柳烟黛抬头看着那马车,像是看着人生的岔路口,她迟疑两息,最终慢慢慢慢的爬上了马车。 第101章 盈盈荷上露,灼灼如明珠   马车是六驾马车, 其内分内外两间,外间为茶室,内间摆放床榻可做休息, 内外间都点着烛火, 四周宽敞明亮, 角落处的檀香静静地燃烧,一线白烟袅袅而上。   柳烟黛伴着檀香,从外间行进内间时,便瞧见兴元帝躺在床榻上的身影。   她一步步走近, 就瞧见兴元帝白着脸躺在翠色锦缎中,身上盖着一层锦缎被褥,发鬓松散, 额头上浸着汗珠,形容狼狈至极。   “你哪里不好?”柳烟黛瞧见他的脸, 先是惊了一瞬, 后伸手去摸他的腕。   “朕——”兴元帝强撑着, 挤出来一句:“朕——”   他不愿意回想昨天回去发生了什么。   他好不容易跟柳烟黛离得近了些, 又想到昨日间与柳烟黛在马车里相贴,一时间意乱情迷, 亲弟弟也跟着闹。   他好了伤疤忘了疼,想着柳烟黛,干了点坏事儿,结果——   柳烟黛的手探进被褥里,摸到一手的冷汗, 干脆将他的被褥掀开,细细来看。   兴元帝一件衣裳都没穿,躺在其中, 只一看,柳烟黛就拧眉呵斥道:“你又喝药了?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卧床休息,不能乱动。”   这回没喝药,但是还不如说喝药了。   兴元帝难堪的闭了闭眼,回道:“朕——就是不小心扯到了。”   柳烟黛已经拿出了自己的药匣子,从中取出了一根银针,抬手去替兴元帝诊治。   银针刺入、细挑慢拈,不过两下,便解了兴元帝的痛楚,一边解,柳烟黛还一边骂他。   她今日受了不少委屈,干脆全都发泄到了他身上,闻言冷声:“扯到了?你是不是不知道我会把脉!你分明就是起了坏心思!你满肚子坏水!不安分的东西!你这样的,放在我们村儿里,都是要浸猪笼的!”   不疼之后,兴元帝回过劲儿来,低头去看她。   柳烟黛正慢慢运针,半张侧脸在昏黄的烛火中映出盈盈的光亮,骂人的时候粉嫩的唇瓣一张一合,格外可爱。   他盯着她认真的脸,轻声道:“你很好。”   兴元帝一直觉得,女人就是停留在后宫里的美丽鸟雀,栽种在花园里的艳丽花朵,除了美丽和讨人喜欢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柳烟黛最开始也是这样的,直到现在,他才渐渐看到柳烟黛不同的地方。   她是一只从花园里逃出去的玫瑰,也是一只飞出笼子的飞鸟,剥开她柔软的外衣,其内是端正挺拔的君子骨,青山濯濯,端正温雅。   她虽为女子,但是却比兴元帝更合“君子”之称。   “我很好?”柳烟黛当时正在运针,闻言抬眸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我哪里好?你被骂傻了?”   兴元帝枕靠在软枕上,声线中还带着几分虚弱,他道:“你——心善,会救很多人,医术也好,你现在很像你叔父。”   柳烟黛现在有了几分楚珩的坚毅,又兼杂了秦禅月的风骨,现在,再把她丢回到长安去,定然不会像是刚到长安时那般笨拙。   柳烟黛当时以为他又要说什么“宝宝很美”之类的话,没想到却听到他这么一嘴,刚才满肚子的怨气和委屈都被打回去了,她第一次听见有人夸她像叔父哎。   “养蛊虫不好。”柳烟黛收回手里面的针,拿秦禅月的话堵回去,她说:“太危险。”   兴元帝眯着眼睛看她。   小姑娘说这些的时候,脸上带着几分压不住的难过,眼角耷拉下来,声线里也带着几分失落。   想来是秦禅月拿这些话训斥过她。   “怎么会呢?”兴元帝这个狗东西又开始忽悠人了,他那张嘴,死的能说成活的,一开口就直戳柳烟黛心窝子,他眼珠子一转,道:“蛊虫……很有趣,朕也很喜欢。”   兴元帝回想了一下自己跟蛊虫最接近的时候,后道:“朕的父皇也用过呢。”   柳烟黛自然没听说过这些宫闱秘史,她探身问:“先帝竟然也用过吗?”   兴元帝点头,装似不经意的起身,拿起软枕靠在后头,面对面的与她言谈。   “朕的父皇——”兴元帝想了想,道:“很小的时候伤过身子,后来身子一直不好,为了能多活几年,父皇用过蛊虫。”   柳烟黛问:“什么样的蛊虫?”   什么样的蛊虫呢——兴元帝想起了他父皇死的时候。   永昌帝与他身子里的蛊虫共享同一具□□,当那具身体死掉的时候,他身体里的蛊虫似乎收到了某种刺激,在他的体内疯狂产卵繁殖,将整个尸体都吃空。   天子停尸七日,殡七月,期间需要沐浴上药,后涂上密药,以保七月之内尸身不腐,当时,给永昌帝上药的宫人在尸体上涂抹药物的时候,因为用力过大,不小心抠破了永昌帝的肚皮。   当时涂抹药物的宫人诧异的看着永昌帝的肚皮。   永昌帝很老了,尸体干瘪,肚皮松弛,但是,再松弛的肚皮也是肚皮啊,怎么能像是一张纸一样,随随便便就抠破了呢?   宫人看着那肚皮的时候,肚皮里面的缺口突然冒出来了点什么东西,宫人用手一挤,就像是挤一个脓包一样,挤出来一只虫子。   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如同潮水一样的虫子从那破败的身体里冒出来,将几个宫人吓得屁滚尿流。   最后还是宫里的蛊医出马,将虫子都清了。   兴元帝当时都没过去看过,但是也听人禀过,说是五脏六腑都被吃空了,就剩下骨架和外面一层皮,那宫人抠破了皮,里面就只剩下虫子了。   兴元帝在这个略有点恶心的故事里挑挑拣拣,讲了点有趣的吸引柳烟黛的注意力,随后又讲了一些缉蛊司的事情。   “缉蛊司里也有很多案子跟蛊虫有关,长安那个地方,很多人用蛊作案,蛊虫和案子搅和在一起,光怪陆离,朕以前听过这么一个案子。”   “是一位妓子,为了让自己变得更美——”   兴元帝在长安待了太久,这种旁人不知道的事情他随意便能翻到,那一个个故事被他讲的一波三折,见柳烟黛听的意犹未尽,兴元帝便道:“你若是愿意,以后可以去缉蛊司看看,很有趣。”   柳烟黛有点被说动了,她扣着手掌心,低声道:“婆母不愿意的,她不肯让我再学这些,我马上要回镇南王府了。”   秦禅月当了一辈子的高门贵妇,总觉得女人就该掌中馈,握银钱,玩蛊虫那都是下等人做的事,出去当蛊医那都是男人该做的事情,她愿意百年之后、将自己所有的财产都给柳烟黛,让柳烟黛一辈子肆意纵情,却不愿意柳烟黛去弄什么蛊虫。   柳烟黛也不想与秦禅月争吵,她对婆母总有一种天然的顺从感。   “不告诉秦夫人便好了。”兴元帝诱惑她,道:“朕今晚带一些蛊虫过去看你好不好?朕身边有很多的能人异士,也有很多有趣的虫子。”   柳烟黛听到此言,转而瞪了他一眼,道:“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秦禅月好歹是为了柳烟黛好,兴元帝呢?他纯是馋柳烟黛的身子。   “朕只是想让你高兴。”兴元帝靠坐在床榻间,语调越发温和,他这人无孔不入,只要柳烟黛露出来一点小小的缝隙,他就会用力地钻进去,钻进去,钻进去。   柳烟黛只听见他道:“朕以前是做了一些不好的事,但朕已然知错了,只要你现在高兴就好。”   柳烟黛狐疑的回头看他。   明亮的烛火之下,兴元帝靠坐在枕头上,以一个慵懒的姿态看着她,他身上一件衣裳都没有,只用薄被盖在腰腹下,露出精壮的上半身,隐隐有卖色嫌疑——他之前回了官衙之后就给他身上用了药膏,宫廷密调,以前专门供给后妃的粉香膏,现在被他糊在身上了。   现在他下方瞧不出来,但上方已经泛起粉了,不比那只虫蟊差!   柳烟黛看他的时候,他微微挺了挺胸膛。   但柳烟黛没看那些东西,她是在想兴元帝说的这些话。   兴元帝真的费尽心思接近旁人的时候,旁人是很难抵抗得了的,因为在旁人眼里的各种矛盾他都可以轻易解决,你的问题突然都不是问题,权势,地位,所有想要的东西都如潮水一般涌上来,任谁,都会在浪潮中被冲的脚步不稳。   柳烟黛心底里知道,这个人哪里是喜欢蛊虫,分明是馋她身子,但她还是难以抵抗蛊虫的诱惑,她拨弄着手里的药匣,低声说:“那你要偷偷过来,晚上的时候,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落到兴元帝的耳朵里,却掀起了一阵狂风暴雨。   夜间,私会,不被任何人发现,他偷偷过去——   这些词语组成了一个香艳的画面,使兴元帝呼吸渐沉。   突然间,他腰腹传来一阵剧痛!他闷哼弯下腰的瞬间,柳烟黛大惊失色,随后恼羞成怒道:“都跟你说了安静两天!你安静两天能死吗?讨厌的东西!”   她刚才竟然还让这个人过去!过去个屁呀!他能安什么好心!   柳烟黛气鼓鼓的掀开被子,给他重重的扎了两针,然后扭头就走。   兴元帝躺在榻间,尽量舒缓身体,见她跑走,便对着她背影喊:“晚点——晚点见面!”   柳烟黛没回头,一路行下马车,自己行回了镇南王府。   秦禅月早早便等她回来,给她院子里塞了一大堆好吃的好玩的好穿的,还给她约了几个宴,说是与南云城里的姑娘们赏花。   柳烟黛都一一应下。   秦禅月这才松了口气,只当这孩子忘了要去玩虫子的事儿。   而当天晚上,柳烟黛早早便等在后窗处,推开窗户往外瞧着。   屋内早已熄了灯,外人都以为她睡了,她也不敢点灯,怕招惹来丫鬟,便悄咪咪的、独自一人依靠在窗户旁边往外看。   兴元帝到底什么时候来呢?她想,她有点期待兴元帝要给她送的东西。   窗外是清凌凌的月,晚风拂过她的面,带着几分难得的舒爽。   ——   兴元帝从院墙外翻进来的时候,远远便瞧见了这么一幕。   柳烟黛已经洗漱完了,一副准备睡觉的姿态,白日里的衣裳已经褪了,只穿了一身素锦绸衣,外面披挂了一件绿色锦缎,满头墨发披垂在身后,风一吹,那头发就顺滑的飘动起来。   白嫩圆润的姑娘像是一颗露珠,绿色的锦缎如同青荷,远远一望,盈盈荷上露,灼灼如明珠。   她显然是等候在此。   兴元帝一见到她,就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软下来了,身体里的血欢快的流动,撞击,发出愉悦的声音。   他的烟黛,这是他的烟黛。   而现在,烟黛在等他。   他只要一想到柳烟黛在等他,他就觉得整个人像是踩在了云中,整个人都跟着飘飘然。   从台阶上下来的时候,他险些一脚踩空,发出来点磕碰的动静。   窗户里面的柳烟黛听见动静,立刻抬眸看向他,瞧见他的时候,柳烟黛几乎是蹦起来摆手,那只可爱的手几乎在半空中挥舞出残影来。   她那张脸上写满了这么一句话:快过来快过来快过来!不要被别人发现呀!   兴元帝脚下生风,顺着她的手快步冲过去。   两个人谁都没有往门那边走,兴元帝跑到窗户前,向里面一探身,便灵活的翻了进去,柳烟黛本来是打算侧过身让过去的,但是兴元帝能让她顺利的让过去吗?   这个讨厌的东西翻过来的时候“恰好”将柳烟黛压到了身下,两个人在矮榻上叠在一起,几乎呼吸相闻。   柳烟黛的心跳的好快。   她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偷偷摸摸背着婆母玩蛊虫,还是跟兴元帝玩儿!她现在整个人紧张的都快晕过去了,还什么都没做呢,她已经怕的脸色发白了。   兴元帝的心也跳的好快。   好宝宝好宝宝好宝宝——   兴元帝不受控的低下头,把自己的脑袋埋在她的脖颈之间。   她刚刚沐浴过,身上带着一点点花油的气息,有点像是大丽花——兴元帝突然想起来,之前他刚到南疆的时候,大太监给他摘来的两朵花。   那些花儿跟她一样美。   “还不快起来!”兴元帝还想再她身上蹭的时候,柳烟黛提膝就去磕撞兴元帝的小腹,将兴元帝惊的赶忙滚开,顺势站到了矮榻之下。   他现在可是一点碰撞都经不得了啊!   见兴元帝滚到一旁去,柳烟黛抿着唇坐起来,顺带凶巴巴的瞪了兴元帝一眼,随后压低声音,小声问:“东西呢?”   她凶起来也一点都不吓人,像是一只龇牙咧嘴的兔子,她能做的最凶的大概就是抬起她的两条腿来撞兴元帝的小腹了吧。   “在这里。”兴元帝慢慢摸到矮榻旁边坐下,从自己的胸口处掏出来一个小匣子,道:“很危险哦。”   这小匣子是个檀木打造的匣子,不大,看起来也就只有半张手掌的大小,随时都可以放进身子里面,都不会被旁人发现。   柳烟黛从一旁取来一个矮案,摆在两个人之间,兴元帝便将手中的小匣子放上去,道:“这是朕从旁人手里要的。”   兴元帝身边是带了蛊医的,还是俩呢,这俩人手里面都有不少好东西,兴元帝今儿捞来的这个是最安全的。   “这个叫[雪奴。]”兴元帝将这盒子推到柳烟黛面前,道:“是你打开,还是朕来打开。”   雪奴?柳烟黛没听过,但是她知道,蛊虫都是很毒的东西,她便道:“我来,你莫要急,我去取东西。”   柳烟黛便从矮榻上转身折返下去,从一旁的柜子里面拿出来一套工具,有打开盖子的钳子,有拿蛊虫的长铁夹,还有一层特制的鱼肠手套,这都是钱蛊医给她的。   钱蛊医和她说过,蛊虫都是不可控的,有些蛊虫能养熟,但是有些蛊虫养不熟,一些虫子一辈子也不会认主,反而想着如何嗜主,以前有人养一条蛇做蛊虫,这蛇越养越大,十几年间便从手指大小长成了人的大小,每日主人在晚间睡觉的时候,蛇都要躺在主人旁边,躺一躺就走,这主人觉得怪异,便去问询旁人,才知道这蛇是在和主人比身量,如果这条蛇比主人长的话,它就要吞掉自己的主人。   蛊虫如此,烈性难驯,所以打开罐子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万一里面的虫子突然跑出来到脸上就是一口可怎么办?   柳烟黛可没有用过禁药,她要是真被咬上一口,能被活生生咬死。   她全副武装、准备就绪,有些紧张的将这盒子打开。   盒子里面摆放着一只大概有人食指大小的,白胖白胖的虫子,两颗小眼睛跟芝麻一样,看起来不仅毫无攻击力,而且还有点蠢。   “这是什么虫子?”柳烟黛手里拿着铁夹子,觉得她好像有点大材小用了。   里面这胖嘟嘟的虫子压根都不动啊!   一旁的兴元帝便道:“雪奴雪奴,沾阳化水,用以测试女子贞洁。”   之前在大别山测吴晚卿的时候用过,太子印象深刻,现在便拿来给柳烟黛玩儿。   他也不光送,还要配上一个好听的故事。   “以前啊,有一户大户人家——”他将这雪奴的故事说的一波三折,当时月上三竿,晚风和熙,他絮絮叨叨说了半晚,抬眸一看,柳烟黛双手捧着脸,期待地看着他。   她脸蛋圆滚滚的,两只手一捧,脸蛋都被挤出来一点肉肉的弧度,从指缝里面透出来一丝,瞧着粉嫩可爱。   兴元帝的声音慢了一些,便听见柳烟黛问:“然后呢?”   她怕被别人听见她的声音,故而压低声音,小心翼翼的问。   兴元帝喉头滚了滚,又将接下来的故事慢慢讲下去。   那时厢房中一片静谧,屋内没有烛火,只有月光从窗外落进来,厢房之中烧着淡淡的燃香,角落里的冰缸静静地旋转,可爱的姑娘捧着脸看着他,一切都像是梦一般美妙。   两个人凑在一起说了半夜的话,后,柳烟黛将这雪奴收起来自己偷偷养——雪奴只吃新鲜的嫩叶子就能活,而且还不愿意动,一整日间都挪不了两下,甚至没有毒性,也根本不会咬人,这是一个极安全的虫子,就算是把它贴身放着也没什么危险,柳烟黛养它,兴元帝也放心。   等柳烟黛将虫子都收拾好了,便送兴元帝离去。   这个人却不肯走了。   他来的时候,翻过这窗户翻的干脆利落,走的时候却磨磨蹭蹭,一会儿说喉头干渴想喝一口水,一会儿说想再坐一会儿,总之,什么都想,就是不想走。   柳烟黛没好气的瞪了他一样,道:“你赖在我这里了?”   兴元帝坐在矮榻上,气定神闲道:“烟黛怎么能如此对朕?你说要好蛊虫,朕千方百计搜罗来给你送过来,你说不能让秦夫人发现,朕便做了梁上君子,你说什么朕都依,骡子拉磨还要吃两口草呢,你总该给朕点好处吧?不然——”   他理直气壮地掸了掸自己的袍子下摆,道:“不然,朕就坐在这里不走了。”   柳烟黛心想,她就知道!   兴元帝这个王八蛋,就从来没有白办的事儿,他会吃亏吗?真要让他来了,只有让他占便宜的份儿,他给柳烟黛干一点活儿,柳烟黛就一定要给他干一点活儿。   他是不可能什么东西都白送,然后杵在一旁当个心地善良的善财童子的。   柳烟黛眼睛一瞥他,就知道这个人心底里一定没打好主意,她问:“你莫不是要过来亲上我一口?”   兴元帝是真想,但是他怕柳烟黛生气,所以没敢说,而是道:“朕——朕不太喜欢那个马奴,你以后答应朕,不可与他过于亲近。”   柳烟黛都快把这个马奴给忘了,竟由兴元帝提醒才记起来,之前她让秦赤云上过马车来着。   当时兴元帝还自己爬上马车,硬生生挤在他们两个之间。   “当日——”柳烟黛失笑,她当日真是心疼小孩儿,才让秦赤云上去的,她就没想亲近秦赤云。   在她眼里,秦赤云跟她捡回来的小崽子没什么区别,只是稍微照拂,偏兴元帝这个人满脑子龌龊想法,在这儿胡思乱想。   她眼睛转了转,心说本来也不亏的买卖,便道:“好,以后我不与他过于亲近。”   兴元帝兴奋地从矮榻上站起来,道:“朕——朕明日再来。”   柳烟黛还没说话呢,他就利索的从窗户里翻出去了,一路上一步三回头的走,因为太过兴奋,从墙檐上翻出去的时候,他好像一脚踏空,摔下去了。   这墙檐并不高,也就半丈左右,寻常会点手脚功夫的都能翻,兴元帝落地的时候,好像还摔出了“砰”的一声巨响,听起来有点疼。   而且,他摔下去、声量传来的时候,柳烟黛还听见远处的巡逻军吼了一声“谁”。   刚摔下去的兴元帝手忙脚乱的爬起来了。   镇南王府巡逻的亲兵都是真的兵,一个个耳聪目明的,跑起来比山豹都快,真要是被这群人逮到了,他就要丢人了。   死是不能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是皇上爱翻谁家墙就翻谁家墙,但是到时候楚珩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笑话他呢!   ——   兴元帝抬脚狂奔的时候,柳烟黛也被吓到了。   天呐,竟然将巡逻的人招惹来了!   柳烟黛心头一紧,赶忙将窗户关上了,快步跑回到床榻间躺下,假做自己已经睡着了。   谁、谁啊?哪里来的狂徒竟然敢夜闯镇南王府?婆母明鉴,烟黛不知道啊。 第102章 抓不到的兴元帝   柳烟黛初初爬上床榻的时候还有些紧张, 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但是听着听着,一股困倦席卷全身, 她闭上眼, 便这么睡过去了。   一夜好眠。   月儿渐渐隐与云后, 日头缓缓东升,整个南云城迎来了新的一日。   这一日也与旁的一日没什么不同,南云城照样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仿佛一点变化都没有。   不, 也有,镇南王府好像变得有一点点不一样了。   巡逻的亲兵总是会在墙院上找到一些奇怪的痕迹,瞧着像是脚印, 但是总是找不到人,找来找去找来找去就是找不着, 哪里来的小毛贼胆大包天, 敢在镇南王府撒野呢?   夜间巡逻的亲兵越来越多, 墙上的脚印也越来越多, 头顶上日月交替,脚底下青砖被踩踏变旧, 日子一日又一日的溜走,溜走,溜走。   镇南王府的日子好像一下子变得风平浪静。   柳烟黛也不出去做什么学徒了,每日就在院中走一走逛一逛赏赏花带带孩子,回厢房后倒头就睡, 秦禅月算算账本买买首饰拉两个戏班子看看戏,偶尔还要听一听南云城中的趣事儿。   南云城中也是有不少夫人的,秦禅月爱热闹, 自从与楚珩过了明路之后,便常在府中做宴,或者出去,去旁人家做宴。   秦禅月虽然是后来南云城的,但是她位高,几乎是整个南云城里最大的那一位,整个南云城的人都得喊她一声“王妃”,日子过的可比长安逍遥自在,故而她常出去赴宴。   这一回,秦禅月自个儿出去赴宴觉得没意思,还把柳烟黛也给扯上了。   天天闷在府里有什么意思嘛?人就得多出去走走,见见外面的新鲜事儿才热闹。   柳烟黛当时正在府里面带着雪奴,将雪奴放在新鲜的花叶子上吃叶子,瞧见婆母身边的大丫鬟过来,急的她一把将手里的虫子塞进盒子里,手忙脚乱的收好。   “奴婢见过柳姑娘。”一旁的大丫鬟行过来后,俯身行礼,后道:“王妃唤您过去参宴。”   柳烟黛站起身来,将盒子塞进自己的袖兜里,道:“什么宴会?”   之前婆母没跟她说过去参什么宴,想来是婆母临时要带她去。   大丫鬟便回道:“是广郡承家的儿子成婚,今日正要娶妻,王妃怕您一个人在府中待的骨头酥,便特叫奴婢来请您一道儿去看看热闹。”   柳烟黛应了一声:“好,那我回去换件衣裳。”   她本想趁着换衣裳的时机将手中的盒子放回去,但一旁的丫鬟笑道:“姑娘不必再换,这身儿正好,今儿人家婚宴,咱们换上些鲜亮的难免喧宾夺主,而且,已然快到时辰了。”   梳洗打扮起码一两个时辰,总没有迟到的道理,柳烟黛只好藏着手里的盒子跟着丫鬟出了镇南王府,上了门口的马车。   马车仅一辆,没分内外间,只做了一个超大的茶室,人一进来便可跪坐在案旁说话。   彼时已经进九月,九月的南疆不见半分凉爽气,暑气依旧沉甸甸的裹在人的四周,稍微走上几步,便被满身的热气压的脑后都浸出一层热麻麻的汗水来。   秦禅月畏热,所以马车之内也摆着冰缸,一行进马车,冰缸的凉爽之气便吹散了身上的燥热,柳烟黛进来的时候,秦禅月正歪靠在茶案上吃冰果子。   果子什么都有,南疆多水果,仙果琼浆、玉粒秋香,还有一盘切好的寒瓜,柳烟黛上来的时候,秦禅月赶忙对她摆摆手,道:“过来吃,一会儿热了便不好用了。”   柳烟黛快步行过来,跪坐在婆母对面,与婆母一起吃吃喝喝。   以往柳烟黛与秦禅月也是如此,出去参加宴会转一圈,认识几个新的姑娘,回家之后歇一歇,若是还想出去玩儿,可以再去约出去吃吃茶水,听听戏文。   今日也同往常一般,马车一路行到广郡承府上后,二人下马车,一路进了广郡承府中。   广夫人早早等在府门口,瞧见秦禅月跟柳烟黛来了,匆忙上前迎接。   秦禅月不提无忧郡主的名头,光说王妃的名头,就叫广夫人不敢怠慢,一路相送,亲自送到了堂前贵席上坐下。   柳烟黛跟随在秦禅月身后,左右扫了一圈四周的场景。   办婚宴的席面向来都是差不多的,在宅子的大院内摆宴,分左右两席,男左女右,贵客晚至,秦禅月到的时候,桌子四周已经坐了不少客人,见到秦禅月后便一齐起身行礼。   秦禅月摆手落座,柳烟黛则顺势坐到了秦禅月的下首。   新娘子此时尚未进门,席面上一群人都在一起言谈讲话,一群人围着柳烟黛和秦禅月吹捧。   柳烟黛以前不太习惯旁人对她吹捧,但跟秦禅月待久了,渐渐也就习惯了,这些人说什么她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专注吃点东西,偶尔听旁人说两句新娘子。   柳烟黛还认识那位新娘子,姓夏,是一位小官家的姑娘,柳烟黛这段时日来了南疆之后,常被秦禅月引着见各路姑娘,那位姓夏的姑娘她见过,性子腼腆,不过二八年华。   宴席要持续两个时辰,人午后到,晚上才走。   她因为惦记着袖兜里还没用过叶子的雪奴,便假借去四周的花园子里逛逛的说法,起身去了一趟花园。   她想薅一点树叶子给雪奴吃。   雪奴这种虫子,不吃肉,只食素,每日都需得吃十片树叶子,今日的叶子没薅够,柳烟黛一直觉得心里面差点什么事儿,她惦记着,怎么都放不下,所以干脆偷偷去花园里面继续薅。   南疆多花,南云城更是万花之都,街边都常有各种艳丽花瓣,这些大户人家的花园里更是花朵繁多,争奇斗艳。   大陈人爱花,常以花做点缀,鬓花很常见。   柳烟黛去花园子里逛、随处薅一薅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乱子,似是有人在喊什么。   她当时站在花园子附近,距离门口颇近,听见几个宾客在讨论一些话。   “这花轿在外头被人拦下了!”   “哦?这是为何?又是何人拦了花轿?”   “拦花轿的是个书生,说是乃是新娘子的先未婚夫!”   “嚯——先未婚夫?又是为何要退婚?”   柳烟黛一边薅叶子,一边听花园里的其他人说了一通八卦。   原是这广公子今日要娶的新娘子夏姑娘原先与旁人有婚约,今日他们未婚夫妻俩大喜之日,这先未婚夫便来上门围堵。   柳烟黛当时刚将袖兜里的小盒子翻出来,一边往里面塞叶子,一边在心底里嘀咕:这男子实在是品行低劣。   两人原先不管有什么样的龃龉,只要解了婚事,便不该再上来纠缠,这先未婚夫不仅来纠缠,还专门挑人家成婚的大喜日子,在众多宾客面前来围堵,实在是下作至极。   而且,世人向来薄待女子,男子与女子一同遇见了同一桩事,彼此的结局都不同。   今日这先未婚夫只是来这里闹一场,名声有损罢了,日后依旧不挡自己的发达路,只是名声坏了,以后做不成官而已,但是做旁的却没什么障碍,但这夏姑娘却不同了。   女子未婚从父,出嫁从夫,到了夫家,就是夫家的人,要听丈夫的话,听公婆的话,越是高门大户规矩越多,今日闹了这一出,若是这夫家觉得丢人,日后苛待这女子,她能被活活磋磨死。   这先未婚夫闹到这里来,就是明摆着不想让这个夏姑娘好过,以后夏姑娘进了门,旁人一口唾沫一口唾沫的喷过来,能将夏姑娘淹死。   柳烟黛刚将叶子塞进盒子里,正将盒子关上的时候,又听见旁边的人说:“这先未婚夫可有一番说道,这先未婚夫家中也是有名有姓的,他父也是功曹,他与新娘子两人自幼便有婚约,但是这新娘子突然退婚,移情别恋,嫁给了这广郡承之子做妻,他觉得心里不痛快,特来此捣乱一番。”   柳烟黛撇了撇嘴,她想,世间男子薄情寡义者多了去了,一个个儿的简直都不堪为人子,结果这女子不过是退了个婚,就成了了不得的坏女人了!一定要让人家过的不痛快才行!   柳烟黛烦得慌,不愿意听这些,却听旁处的人们又道:“这先未婚夫可不是空手来的,他手里还拿了一件小衣,说是早就跟这位新娘子有了夫妻之实,现在那新娘子被逼的从花轿上下来要寻死呢!”   柳烟黛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拧着眉从花枝旁站起身来,快步行向府门外面。   ——   当时府门外面聚集了不少人。   广郡承的婚车被人拦了,自然会派人出来赶走,这大喜的日子,广府可不能丢人,但是这先未婚夫既然是打着来给人家找不痛快的,自然也早做了准备,他带着一群家丁用以阻拦广府的家丁,硬生生将婚车逼停了。   轿子外头的新郎官脸色涨得通红,一脸愤怒。   大庭广众之下,这位先未婚夫手中扬着一个赤红色的肚兜,大声喊道:“这便是夏姑娘交于我的定情信物!”   肚兜这种东西是女子贴身之物,这先未婚夫掏出此物来,便相当于告知所有人,这个夏姑娘早就是不洁之身,是被他睡过的破鞋烂裤裆。   事情到了这么难堪的一步,马车上的新娘子也坐不住了,红着眼下了马车,赌咒发誓她依旧是清白之身,但是这无法证明。   一盆污水就这么从天而降的落到了她身上,此时她就算是把自己扒光了,露出来洁白的身子叫人来验,也没人相信她的话。   夏姑娘悲愤之中,从头上摘下来一根金簪,便往喉咙里吞,意图吞金自尽。   事已至此,她活不下去了。   一旁的新郎官瞧见了,但是却并未阻拦。   也许只有她死了,才能解眼下这一困境,才能全他们家的名声。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柳烟黛从府门里行出来了。   “住手!”她这一声喊堪称震耳欲聋,四周的人群静了两分,扭头瞧去,就瞧见府门口站了个粉面桃腮、一身水粉色裹胸裙的姑娘。   此姑娘眉眼俏丽,本是圆润静雅的模样,但神色却显出几分凌厉来,她掐着腰,从兜里掏出来叔父的令牌,喊了一句“我乃镇南王之子”,将在场人都镇住后,大跨步的向前奔出来,走到新娘子身前,一把夺下了新娘子手里的金簪。   柳烟黛少见的生气。   她见过太多人被病痛折磨、努力求生的样子,也见过很多秦家军的尸体,这些人都不想死啊,这个夏姑娘就为了两句话就死,多不值当啊!   她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能为这人而死呢?”   夏姑娘脸色苍白,嘴唇发颤,道:“我不曾坏了身子,只能以死明志,望日后尸检,能给我个清白。”   她今日不死,她的夫家和她的娘家都要因她而蒙受屈辱,她会耽误娘家姐妹的婚嫁,会使丈夫受人嗤笑,无法抬头做人,更有可能被关进后宅里折辱,这样一想,死似乎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柳烟黛深吸一口气。   她不想与这位夏姑娘发火,她也当过懦弱的姑娘,所以她怜悯夏姑娘,知道夏姑娘的苦,她更知道,真正该死的另有其人。   她夺过簪子之后,柳烟黛一转头,高举着令牌,指着那位先未婚夫道:“诸位,我有法子来验明此女是否为贞洁之身,今日,若她不是,她自刎在此,若她是,你——”   柳烟黛不知道这个先未婚夫叫什么,倒是这人长得油头粉面,像是个白面馒头似的,她指着对方的脸,道:“她若是处子之身,你便是诽谤诬陷,逼人自尽!我要将你打三十大板!”   这被柳烟黛单点出来的先未婚夫脸色有些青白,他不是怕柳烟黛,而是怕柳烟黛手里那镇南王令牌。   而周遭围绕的人群们瞧见这令牌,一个个都怂了,悄无声息的缩回了脖子。   那乌青的令牌泛着寒铁一样的光泽,就算镇南王不在此,也足够唬人,使这先未婚夫吓得浑身发抖,但他还是嘴硬道:“你又如何证明?”   先未婚夫乃是功曹之后,对上一个郡承自然不害怕,但是对上镇南王,那就另说了,他怕镇南王,此时也是强撑着站着,在心底里安慰自己:这自古以来,女子验身都是要由经验丰富的嬷嬷来看、上了榻看流不流血来辩清白的,就算是镇南王的子女,也不能空口白牙的说吧?   这白面书生眼珠子一转,道:“不过就是脱光了验身而已,谁知道你有没有帮她造假?”   脱了衣裳、众目睽睽之下验身,与让这位夏姑娘去死无异,但若是不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就是造假,男人不要脸起来,阴毒又下作。   柳烟黛冷着脸,道:“我自有法子证明!今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叫尔等分明!莫要冤枉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柳烟黛当然信夏姑娘是清白的,她见到夏姑娘的眼睛就知道。   她更知道,上天给她镇南王府这样的出身,给她学东西的机会,给她阴差阳错到这里的时机,就是要让她来救人的!她不能置之不理!   柳烟黛掏出袖兜里的小檀木盒子的时候,秦禅月正匆匆赶过来。   她本来还在席中端坐,结果席上突然一乱。   席面一乱,秦禅月就害怕。   之前在长安的那些记忆重新涌上脑海,秦禅月又想起来柳烟黛突然失踪的事儿,她坐不住,忙打探柳烟黛在哪儿,随后寻着踪迹来了府门口。   秦禅月到府门口的时候,正瞧见柳烟黛将新娘子拉至身后,手里举着一条白虫子在喊话。   阳光打在柳烟黛的面上,散着熠熠光辉。   “这只虫子,名唤[雪奴],可鉴女子贞洁。”   柳烟黛高举手里的虫子,当着众人的面要为那新娘子夏姑娘验明正身,夏姑娘忙不迭的伸手过去验,而那对面的白面公子却被吓到了,他白着脸说:“谁、谁知道你是不是骗人的?谁知道这又是什么蛊虫?你,你——”   这白面公子竟然还想转身跑,被一旁虎视眈眈的秦家护卫给摁住了。   柳烟黛憋着一口气,替这夏姑娘验明正身,待到证明了夏姑娘的身份后,又命秦家护卫将那白面公子摁在地上打上三十大板。   “你为何诬陷这位夏姑娘?”柳烟黛还要刑审他,她道:“你若是不讲,我便让他们一直打到你说为止!”   那白面公子被打的嗷嗷惨叫,当场认罪,说是不甘心被退婚,捏造出来的事实。   而一旁的夏姑娘几乎都要站不稳了,她抓着柳烟黛的手臂哭,抽泣着说:“是他养外室在先,外室还怀了身子生下来,要我嫁过去就养旁人的孩子,我不愿意,才退了婚。”   这样的前因后果一理,真相自然大白。   柳烟黛便命人将这白面公子狠狠地打,她拿着镇南王的令牌,就连这白面公子自己带来的家丁都不敢上来阻拦,只扑通扑通的跪了一地。   血肉被木板打烂,一旁的看客们则发出来一阵阵叫好声,秦禅月在一旁看着,只觉得震撼,她的孩子长大了。   旁的女眷看了血可能会害怕,但柳烟黛可是见过十几具尸体摆在面前的人,她连目光都不挪,只定定地看着。   瞧见这个恶心的东西发出惨叫、在地上求饶的时候,柳烟黛恍惚间明白了,为什么旁人总说权势是最好的东西。   这个夏姑娘没有权势,所以夏姑娘只能被逼死,而她有,所以她可以逼死别人。   她摊开手,瞧着自己手里的雪奴,又瞧着手里的令牌,她觉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又一次改变了。   她并不想去逼死别人,她只是想保护好自己,但想要保护好自己,就要有弄死别人的能力。   柳烟黛最开始,只是想要一顿饱饭,后来想要自己有用,再后来想要去做蛊医,直到现在,她又滋生出了对权利的渴望。   她说一句托大的话,她不仅想要保护自己,还想去保护别人。   这世上好像有很多不好的地方,她以前见过,只是没有能力去改变,而现在,她发现自己好像有能力了,所以她就想要去做点事情。   她不需要做多少,她只需要做一点就够了,她不是那样贪心的人,可是,她又该怎么去做呢?   柳烟黛握着自己手里的令牌,想,她能做些什么呢?   她像是一只笨鸟,别人都飞出很远了,她才拍着翅膀,慢慢起飞。   但万幸,她终于飞起来了。   ——   这时候,三十杖已经结束,广府的广夫人亲自过来接人,对柳烟黛千恩万谢,柳烟黛回过头时,正瞧见婆母在门口看她。   刚才还趾高气昂的柳烟黛一下子怂了,收回了手里的雪奴,连脑袋都低下去了。   但婆母什么都没说,只让她回席面上用膳。   成婚席面上出了一点小岔子,但万幸没有阻碍仪式,等到后续席散了之后,广夫人千恩万谢的将秦禅月与柳烟黛送走,感激的话说了一箩筐。   她当然感激,今天出事的可是她儿子,她儿媳妇!差一点这喜事儿就变丧事儿了!   但柳烟黛却只觉得不安,她回程的路上,跪在马车内、茶案后,一次又一次的看婆母的面,却不敢开口。   反倒是坐在马车里的婆母捻起来一颗葡萄,语调温和道:“烟黛长大了。”   今日柳烟黛的模样她看在眼里,甚感宽慰。   只是一眨眼儿的功夫,这孩子一下子就变得她都有点不认识了。   柳烟黛没敢说话,却听秦禅月又道:“今日,婆母瞧你办事,那蛊虫也并不如婆母想的那么坏,你若是喜欢,婆母明日请两个名师给你,教养你。”   柳烟黛微微红了脸,没好意思说自己其实已经有了一位“名师”。   ——   今日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柳烟黛回了镇南王府之后一直都很兴奋,她在厢房之中反复踱步,直到天边日落,月生云间,她才看见兴元帝从墙那头翻过来。   她见了兴元帝,就觉得肚子里面沉甸甸的,她有好多好多的话,现在就要跟兴元帝说。   她今日做了很好、很厉害的事!   兴元帝当时正在翻墙,远远瞧见她,眉目中都软了三分,正是二人兴奋时,旁处突然窜出来五位早已埋伏好的秦府亲兵,合力将兴元帝狠狠摁下。   柳烟黛听见有人高喊:“逮到了!”   柳烟黛:松!手!啊!你九族也被逮到啦! 第103章 真龙天子从来不跟她计较!   这一夜, 月黑风高,将近十来位镇南王府的护卫潜伏在墙根附近,分散到各处, 将自己当成了一块石头, 纹丝不动、静静地等待。   这一段时间, 他们王府一直有一个毛贼在出入。   这个毛贼不知道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来王府要做什么,府里最近也没听说过丢什么东西,但是所有亲兵都能看到, 墙上的脚印一日比一日多。   这是个何其嚣张的毛贼啊!   一群护卫们隐忍不发、偷偷蹲守,终于,他们在今日抓到了这个毛贼!让他们来瞧瞧, 这到底是哪儿来的狗东西,敢在他们镇南王府撒泼!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抓毛贼终不还!   他们拿着火把逼近, 兴奋地扑过去, 而就在这时, 院中飞快扑出来一道身影。   对方穿着一身绫罗绸粉缎,脚下踩着珍珠履, 跑出来的时候满身的衣裙飘动,像是仙子奔月,直奔到院外,对着众多护卫喊道:“住手!”   众多护卫抬头一望,就看见府里的柳姑娘冲出来, 道:“这是我的贵客,你们退下去。”   她也不曾说“不要将此事告知旁人”,她知道, 这是瞒不住的,回头婆母叔父一定得知道,等她将兴元帝处置好后,定然会去跟婆母赎罪。   护卫们面面相觑,也不敢回话,只灰溜溜的低着头跑了——他们好像也意识到自己搞砸了什么东西。   众人退散时,柳烟黛匆忙蹲下身去看兴元帝。   镇南王府的护卫手上都是有两把刷子的,这一次为了抓到这位潜伏很深、来去如风的毛贼更是准备充足,就方才那么几息间,他们拿了一张金丝网,活生生将兴元帝罩在了里头。   兴元帝何时吃过这样的亏?现在他整个人跌坐在地上,一张脸都涨得发红,阴阴沉沉的不说话。   柳烟黛低头把他身上的网一点点摘下来。   这网是用锋利的铁丝勾的,上面还有尖锐的铁倒刺,落到人身上的时候,很轻易就会刺进身体里,兴元帝落在外面的脸、手背表层都被刺穿了一些,所以柳烟黛的动作更慢。   她一边解,还要一边与兴元帝道:“人家是保家护院的,这活儿也是人家当做,你莫要记恨人家,走,我带你回去包扎。”   兴元帝慢慢随着她的手站起来,随她回了厢房间。   虽然已经被人发现了,但是他们俩还是偷偷摸摸的爬了窗户。   到了矮榻上后,兴元帝在榻上坐着,柳烟黛站起身,拿着药匣子给他处置伤口。   他脸上被划了一道又一道,幸而不深,也没伤到眼,都只是浅浅的一层伤,柳烟黛取了药膏来,用手指抿上一点,在他的面上轻轻地擦过。   当时厢房里面还是没有烛火,只有淡淡的月光,柳烟黛站着,他坐着,她便比他高上一些,他微微昂起头来看她,姿态乖顺极了。   柳烟黛给他涂抹药膏的时候,她又提起了今日在广郡承府门前的事。   今日,她打完了人后,婚事继续,新娘子进门,好歹是顺顺利利的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她今日做了一件好厉害的事!   说起来这些的时候,柳烟黛面露得意,眉飞色舞的。   兴元帝则昂着头看她。   柳烟黛的脸上带着盈盈的笑,说起来这些,好一会儿都不肯停。   兴元帝顺着她的话夸。   “乖宝宝最厉害了。”   “你救了一个姑娘的命。”   “应该立起个庙来拜会。”   柳烟黛听他说“立庙”,顿觉羞耻:“哪里有这么厉害?”   这人简直夸大其词!   她低下头,正看见兴元帝的脸。   他们俩离得太近了,他的面就贴在她的锁骨范围,她一低头,就看见兴元帝用一种温柔的、欣赏的目光看着她,道:“有的。”   那么近,他却少见的没有带上情欲,只赞叹的看着她,像是看着一块洁白的玉。   只要剖看过她洁白纯净的底色的人,都会被她吸引。   柳烟黛莫名的觉得不自在,她放在他面上的手也有点发烫,下意识的偏开了看他的目光,似是转移话题一般道:“不知道那姑娘日后会过的怎么样。”   柳烟黛确实是给了她清白,但是这一点是不够的,大陈从来都是男尊女卑,女人的名声就是命,她的名声就是坏在了今日里。   “明日,朕去命人罚那郡承教子无方,赏那女子些东西,全她忠贞的名声。”兴元帝道:“这般,她便不会受屈辱。”   有了皇命加身,谁都不敢置喙。   柳烟黛心里好受了些。   这世上的许多东西都不讲道理,就像是兴元帝,皇命加身就是不讲理,但是这不讲理也有不讲理的好处,当瞧见了不平事,她能上去揍一拳。   所以世人都说,寻常女子嫁进高门,是天底下最好的事。   也怪不得世间男子都想科考入仕,谁都想做人上人。   那些在下面挣扎、处于弱势的人,一条命卑贱到泥土里,不遇上事,一辈子平平安安的还算好,但若是遇上事了,那就是被人吃干净的命。   下面的人被人吃,上面的人也同样被人吃,只是站到了上面,总能有一些反击的能力。   柳烟黛想着这些的时候,捧着他的脸,无意识的用脂肤摩擦他的脸。   他脸上的伤已经被药膏擦好了,明日一早起来就会结痂,她习惯性的摩擦着那一点细小的伤口,突然间听到兴元帝道:“你若是喜欢做这些,可以去缉蛊司。”   柳烟黛飘到很远很远的思绪被他拉回来,顺着他的声音,呢喃的念到:“缉蛊司?”   她听说过。   之前婆母有个闺中密友,唤做姜夫人,丈夫便是缉蛊司的指挥使,也姓陈,这位陈大人乃是皇亲,只是血脉淡薄,不算什么得势的皇亲,长辈又是庶出,长子成家门后他们都被赶出去自力更生,轮到他这一辈已经没有什么爵位可分了,又因为家中没什么银钱,出身算得上是“寒门”,幸好这人坚韧不拔,自己努力,靠着武试出头,又做过御前侍卫,后来被封了缉蛊司指挥使。   “我去缉蛊司吗?”她迟疑的想,她能做点什么呢?   兴元帝抬起手,覆盖到她的手背上,轻轻地揉,一边揉一边诱惑她,道:“你想去就可以。”   柳烟黛似乎有些茫然,她无意识的贴近他,兴许是这些时日的相处让她暂时对这个人放松了警惕,她贴着他,问他:“真的吗?可我是女子。”   “真的,女子又如何呢?当你厉害到一定程度,没人在乎你是男是女。”兴元帝的呼吸更重了些,他用力摩擦着她的手背,用有些发颤的声音说:“好宝宝,你一定是,一定是最厉害的缉蛊卫。”   她的掌心被他的面颊和手背夹在其中,他的温度顺着她的掌心蔓延,一直蔓延到她心底里去,她心下原本滋生出来的那些欲念便随之突突的跳起来。   她也想要,改变她贫瘠的,无趣的一生,想要去更高处,看一看外面的风景。   这条路也许会很难走,她没走过,她的婆母也没走过,她的叔父也没走过,她只能自己去走,听起来像是一种很危险的、很陌生的选择。   如果是以前,柳烟黛光是听见了,就会觉得怕,觉得不安全,觉得那不是她能涉足的地方,但是她现在听见了,只觉得血肉之中有枝丫在生长,它们要生长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要去探一探她目光所至的边界。   边界之外,到底是什么呢?   “我想去。”她听见自己说。   在她庸庸碌碌,一事无成的这一生里,她很想去为自己活一次。   ——   柳烟黛要去长安进缉蛊卫的消息落到了秦禅月的耳朵里,让秦禅月很是提心吊胆。   她知道这其中定然是有兴元帝拉绳牵线,柳烟黛以前连缉蛊卫的大门往那边开都不知道,现在突然的就想回去了,那一定是兴元帝在背地里撺掇的呀!   秦禅月怕柳烟黛回去了受委屈,拒绝的话到了喉咙口,却不知道如何吐出来。   因为她想起了那一天在广府门口看到的画面。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柳烟黛那样笃定自信的样子。   她以前常把柳烟黛死死摁在自己手心底下,觉得这是保护,只是在经过一些事之后,她回头再看,却又觉得柳烟黛其实不需要她的保护。   她一直是一个管的太多的母亲,所以她的孩子们也同她一样自我又任性,前面两个孩子各自反抗她,无视她,甚至开始恨她,激起了她的怒意,让她无视掉了自己的错误,把所有的问题都丢到那两个孩子的身上,而柳烟黛一直顺从她,爱戴她,反而让她在某些时刻,惊觉了自己在某些时候的管制。   她不是没有错误,只是柳烟黛接受了她的错误,她分明比柳烟黛还要年长,但是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在她们两个之间,退让的、包容的那个其实都是柳烟黛。   秦禅月几次迟疑,最终也没有说出来什么阻碍的话来,幼鸟必须离开巢穴才能长大,她也不能去打造一个笼子把柳烟黛关起来,因为柳烟黛自己就向往天空,所以,她只是告知柳烟黛,若是觉得累,不要逞强。   楚珩听闻此事,特意从山间回来一趟,给柳烟黛送行,对此没有任何意见,他只觉得欣慰。   柳烟黛就这么收拾起了包袱,拜别了叔父婆母,随后带着她那吃吃睡睡也不睁眼的儿子一起踏上了另一个完全未知的旅途。   柳烟黛走的那一日,兴元帝同时大驾离去,所有人都只送兴元帝,没有人知道,柳烟黛也在其中。   秦禅月相送十里,泪洒当场,最后被楚珩带着上了回路的马车。   而那时候的秦赤云还在秦家军养伤,偶尔去过常善堂几次,却再也没见到柳烟黛,他嘴笨的去和钱蛊医打探几次,却都被圆滑的钱蛊医挡了回去,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觉得心空了一块。   有些人如同神降一般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改变了他的一生,却不曾在意他半点,他不曾说出口的情谊,就像是树间的朝露一般消散,只留下了他一个干巴巴的皮囊。   南云城还是那个南云城,但对于他来说,只是一座困住他的旧城,他与这座城一起被禁锢在了这段岁月里,走不出去。   这世间的阴差阳错从不曾停歇,历史的车轮也不为任何人而停留,秦赤云停步不前的同时,南疆驶回长安的马车摇摇晃晃,离开了这一片南疆故土,行向了花团锦簇的长安。   ——   兴元帝离宫多日,终于班师回朝,本是好事,但是偏偏,他不是自己一个人儿回来的,他还带回来了个儿子,还直接给这儿子封太子,这引来了朝野一片震荡。   这是哪儿来的孩子啊?   之前南疆那头一直有信说兴元帝搞了个儿子,但是朝中的人都不太信,结果现在一回来,真有个儿子啊!   最要命的是,这只有儿子啊!兴元帝就跟光棍抢了个孩子一样回来了,没见到女人啊!   这孩子是谁生的?太子有了,你得册封个皇后吧?最起码得让我们知道这孩子是哪儿来的吧?不然容易被怀疑这孩子血统不纯正啊!   偏生兴元帝不给,他这边什么动静都没有,就大张旗鼓的回来了。   下面那些言官蠢蠢欲动,但是也没太敢弹劾——之前兴元帝大杀四方有事没事儿弄死俩人开心一下的事儿他们还记着呢,暂时没人敢拿脑袋上来试一试兴元帝的脾气。   而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兴元帝带着一位天降太子回来了的事儿给吸引过去的时候,缉蛊司悄无声息的进了一个小吏,做缉蛊小旗。   缉蛊司的缉蛊卫分为指挥使,副指挥使,千户,副千户,百户,试百户,总旗,小旗,这么一个等级,同锦衣卫是一个派别。   最低等的倒不是小旗,而是缉蛊力士。   缉蛊司内的划分也很简单粗暴,因为人才稀少,大陈官僚内部本身也培养不出来太强的蛊师,所以他们向民间征收蛊医进缉蛊司,又因为缉蛊司的人死都很快,毕竟沾上蛊虫这种东西,很容易阴沟翻船,只有本事硬的人才能活下来。   所以人是真不够,常年都在对外扩招,审线比较低,上升渠道也比较宽阔,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的。   每一个缉蛊司的人都必须养蛊、懂蛊,光这一条,就刷下去了很多人。   缉蛊司进门就需要玩蛊,从小旗做起,每破一个与蛊虫有关的案子,就能积攒功勋上位。   这一点上,缉蛊司还与旁的锦衣卫、金吾卫、五城兵马司不同,这些地方都需要进去的人能打,缉蛊司却只要人养蛊,蛊虫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划分个人能力的一种,所以,缉蛊司这头还不分男女。   只要蛊虫养得好,别管是什么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美得丑的,都能进来,大陈特批,女子做官也不算逾矩,他们审核晋升的方式不同。   柳烟黛养蛊虫就养的很好。   她天生适合养虫子,在旁人手里娇气易死的蛊虫到她手里养的白白胖胖肥肥壮壮,因此也没有人敢小瞧她。   缉蛊司的日子也不怎么清闲,她手底下负责的两个坊市一出问题,她就要一日一日的跟着跑,旁人看她长的白白嫩嫩的,总以为她好糊弄,无端的给她添了不少麻烦。   她进缉蛊卫后没多久,就破了两个不大不小的案子,积攒了一些名望,后提了试百户,这种晋升速度在寻常卫所里是不可能的,也就只有缉蛊司有。   试百户可了不得,这已然算得上是“官”了,柳烟黛凭空多出来不少饭局,而且竟然还有人给她说亲,说要给她介绍个高门来嫁。   她到长安后,就和以前那个忠义侯府的大少夫人的身份割裂开,换了另一个身份来活着,不曾打着镇南王府和秦禅月的名头出来混饭,而是从最底下往上爬,旁人以为她没什么根基,又颇为能干,长的还颇为清秀,便想替她说说亲,高门大户的嫡子是嫁不了,但是一些庶子也可以嫁啊!   这些高门大户中偶尔也会碰上一些蛊虫作乱的人家,但是高门中都视蛊虫为洪水猛兽,很少有人去真的钻研此道,更要命的是,缉蛊司的这些人多为民间上来的,手里也有硬功夫,人家也不愿意跟高门玩儿,所以每每碰上一些跟蛊虫有关的事儿,全都很棘手,要是能跟缉蛊司的官职联个姻,那也是好事啊!   比起来娶一个平平无奇的庶女,还是柳烟黛更好,缉蛊司的位置可让人眼馋呐。   柳烟黛当时瞧见这些人送姻缘来,就知道兴元帝一定要闹。   自从她回了长安,兴元帝每日晚间都要跑到她的院子里去与她说话,缉蛊司男子多,她与旁人一起出去查案的时候,兴元帝总要酸溜溜的醋一会儿,今日竟有人要给她入赘儿子,兴元帝听了要闹翻天。   哭笑不得的拒了,等她坐着轿子回到她自己在外面赁下的宅院时,果真便瞧见宅子里面站了几个伺候的太监。   当时已近冬日,天儿黑的早,晚间一下职回来,天儿都黑压压的,寒风呼呼的吹到面上,吹的人头皮发麻。   柳烟黛赁下的院子不大,也就是个两进,地上铺着齐整的青砖,前面待客后面住人,后面的院子分左右两间厢房,左厢房她住,右厢房给小铮戎和奶娘住,奶娘是从南疆那里带来的,婆母调教好的人用着放心,奶娘也聪明,兴元帝一来,她便到后头的客厢房去睡,假做没瞧见。   柳烟黛行过来时,就看见右厢房里有人影在晃,她提膝入厢房,正看见兴元帝抱着小铮戎。   长安这个地方不似南疆,到了冬日里冷的要命,厢房里烧上了地龙,将屋子烘烧的暖烘烘的,一进来就觉得热浪袭人。   小铮戎当时已经困了,这孩子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到了晚间根本睁不开眼,也没空搭理兴元帝。   柳烟黛进来的时候,兴元帝就抱着小铮戎咬牙切齿的说酸话。   “哎呀,看看是谁来了?这般气派——不知道是哪家的夫人?”   “再瞧瞧你,一天就知道睡觉,娘被人拐了也不知道起来看一眼吗?”   人家小铮戎已睡着了,香香甜甜的躺在臂弯里,根本不知道兴元帝在胡咧咧什么。   柳烟黛也懒得搭理他,只瞧了一眼小铮戎,见小铮戎睡了,转而便向了后厨行去。   兴元帝见她竟是一言不发、扭头就走,忙放下小铮戎,随着柳烟黛身后走,他也憋了一股郁气,说话越发酸醋刺耳。   “是,朕老了,都不如外面的少年郎鲜嫩,待到日后柳百户升了千户,那可了不得,外面八百个男人等着呢,哪有朕什么事儿——”   兴元帝絮絮叨叨的说着这些话,越说越生气,气的他眼珠子发绿,眼见着柳烟黛不理他,他就要转身回去收拾旁人。   他收拾不了柳烟黛,他还收拾不了别人吗?   正是气势汹汹要转身时,柳烟黛突然站在后厨前道:“吃不吃面?”   兴元帝离去的步伐就这么顿住,他脸上还残留着恼火愤怒嫉恨酸醋各种表情,但身体很诚实的停下了。   一旁守着的大太监赶忙开口说道:“天黑路远,圣上饿坏了可怎么办呢?且留下用膳吧。”   兴元帝从善如流的点头,道:“可。”   柳烟黛为什么留他?想来是已经知道错了!她现在一定很想跟朕赔礼,只是拉不下脸说罢了,朕真龙天子从来不跟她计较!便留下来吃一顿,且当给她一个赔礼的机会!   柳烟黛头都没回,去膳堂煮了两碗面,盖了肉酱和酸黄瓜,两人一人一碗。   用过膳后,柳烟黛便要起身回厢房休息,一边起身一边道:“外头天黑,路滑,圣上慢行。”   兴元帝刚才气鼓鼓的要走,现在又不想走了,他那双眼转来转去,最后扫了门外一眼。   门外的老太监赶忙补上一句:“哎呀——天儿太冷了,路滑风急,不好走啊,圣上也许久不曾瞧过太子爷了,不若便留宿在此?”   实际上……小铮戎白天被他养在宫里晚上被他带来争宠,他上次见小铮戎就在几刻钟前,但也不碍着大太监睁眼说瞎话。   兴元帝用眼角余光去瞥柳烟黛。   柳烟黛像是没听见一般,放下了手里的碗筷,起身就回隔壁厢房去洗漱——她明日还有个案子,不能耽搁。   兴元帝见她要走,匆忙补上一句:“路确实太滑了——朕、朕便留在这看孩子!”   是路太滑啊!不要多想! 第104章 孤独寂寞冷   长安隆冬, 兴元二年,夜。   兴元帝第一回在柳烟黛的院子中留宿。   在柳烟黛身边软磨硬舔了将近半年了,终于能在此留宿了!   他兴奋地沐浴过后, 就往柳烟黛的厢房里钻。   柳烟黛当时正在给她的蛊虫喂虫子, 才刚喂到一半儿, 就听见后窗处有动静,回头一看,就瞧见兴元帝从窗外翻进来。   柳烟黛拧眉道:“我要歇息了,你进来做什么?”   这人大概是在南疆的时候窗户翻多了, 爱上了这种偷人的感觉,现在每每行到柳烟黛的厢房里,从来不走门。   兴元帝当时已经翻到了一半儿了, 闻言像是根面条一样挂在窗沿上,一半在里面, 一半在外面, 做出来一脸委屈的模样, 道:“朕——朕在南疆时, 都与你促膝长谈的。”   那是因为柳烟黛那时候对蛊虫什么都不懂!兴元帝用两三句话、讲几个好听的故事就能忽悠到她,现在柳烟黛真的进到了缉蛊司, 兴元帝说的那些她都不信了。   再加上柳烟黛现在手上一堆活儿,所以没空搭理兴元帝。   “我明日要上职。”柳烟黛刚喂过蛊虫,正将盒子收起来,闻言道:“你去旁的客厢房睡。”   她不像是兴元帝,一天睡半个时辰、爬起来照样生龙活虎, 她得睡三四个时辰,没空跟这个王八蛋浪费时间。   兴元帝哪里舍得走,但柳烟黛不发话他真不敢往里面爬, 只能一边慢吞吞的往外面缩,一边说着酸话。   “柳大人忙吧,朕一个人也能活。”   “这长安的夜一点也不冷,朕也冻不死。”   “柳大人不跟朕说话,朕就去跟儿子说话。”   “朕的儿子大概不会嫌朕烦吧。”   柳烟黛听他那些酸溜溜的话就觉得好笑,回身行向矮榻。   她一走过来,兴元帝立刻又从外面往里面探身,可怜那扇木窗户,被他顶了又掀,十分忙碌。   “早点睡。”柳烟黛行到窗旁,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道:“等新岁时放假,我便来陪你。”   柳烟黛的手肉乎乎的,又很软,带着厢房里的热气揉上来,揉的兴元帝后背发紧,两腿发抖,呼吸也跟着变得粗重。   柳烟黛一见他这样子便知道了,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肯定是又——   她飞快的收回手,拧着眉、恼羞成怒道:“关窗户,出去!”   兴元帝利索的退出去,把窗户关好,去了客厢房去住。   ——   今夜落了一场薄薄的雪花,簌簌间,将整个长安镀了一层银装,晨起卯时末,临近辰时,柳烟黛已经起身出去上职了。   她上职的时候,兴元帝也从隔壁客房中起身,两人一起迎着风雪,一个去上朝,一个去司内点卯。   今日,柳烟黛到了司内,才刚点卯,就接了一桩新案子。   说是长安城远郊一处村庄里娶了一家新媳妇,结果新媳妇上了门,这一家人就都变的不大对劲,许久不出来与人言谈。   冬日村儿里的那些田地都没活儿要干,一群村民都是在村口大堂里饮饮酒、去村尾祠堂拜一拜,男的凑在一起做做赌,女的一起说说话,还会有不少出去做工、做买卖的人回来拜年,基本上年底是一整年中最热闹的一段时日,家家户户都敞着门出来说话的。   但是这一户人家连着两日多都没人来出门,别说去村口河边儿上挑水了,连做饭的炊烟都瞧不见,有担心他们家的邻居一推门去问,便瞧见这家里的老婆婆大着肚子坐在灶台前吃东西,邻居来问是怎么回事,老婆婆也不说话,就坐着吃。   邻居凑上前来一看,发现这老婆婆啃得是生鸡,嘴里都是鸡毛和鲜血。   那邻居被吓得跑出去,跟村正言明,村正听的透心凉,根本就没敢进去,村正可是听说过各种阴阳怪事的,他哪里敢招惹?当夜安排了人将这院子看守住,别闹出什么动静来,又匆忙出村,告到了缉蛊司这里头。   按理来说,接了这一状,缉蛊司要马上出队去此处查看,但司里其他人都没人愿意接。   长安之中百户为里、五里为乡,在邑居者为坊,在田野间则为村,这一处村落依山傍水,冬日间是货郎都不愿意去的地方,偏远的厉害,一来一回起码五日起,这种偏远地方的活儿,基本都是一些佃户,这种下等贱民没有多少银钱油水可捞,功绩也就小小一笔,而且眼下临近新岁,谁都想在府里陪陪孩子,所以这活儿推来推去,就推到了柳烟黛身上。   柳烟黛比之这群老油条来,还多了几分炽勇赤城,同僚惦记功绩,惦记旁人给的孝敬,但柳烟黛是真惦记这一户人家,所以她不曾随意点个小旗去跑一趟,而是亲自带着两位小旗,二十个缉蛊力士去了一趟。   二十个缉蛊力士是纯出体力活的人,他们手里也没有蛊,只是会些拳脚,两位缉蛊小旗手里倒是各有一个,只是都是缉蛊司里派发的“探查蛊”,是一种能探查到四周有蛊的一种小虫子,也没什么攻击性。   真要提能用上蛊做点事儿的,只有柳烟黛一个。   这一波人从长安连夜出发,直奔这一处村庄而去。   这村子名曰“玉兰村”,名字好听,但地方实在是偏僻,在深山老林中,一群人跟着村正爬山过水。   柳烟黛前脚刚出长安,后脚这消息就送到了宫里去。   兴元帝当时正在宫里、太极殿中看奏折。   大陈事儿不少,比如国库空虚,户部没钱,比如某地又遭了天灾,粮食税上不来就算了,户部还得出钱,可户部没钱。   没钱这件事儿,就算是皇帝老子也没办法。   有人谋反还能抄家灭门,手里没钱是怎么都变不出来的,就是没钱啊!   兴元帝盯着手里的奏折看了许久,正琢磨着要不要开跟四周的邻国贸易,广开商路挣点钱时,金銮殿外有太监行进来,在他耳边禀了柳烟黛外出去办任务的事。   兴元帝面色微冷。   柳烟黛进缉蛊司之前,便说过,不允许兴元帝去干涉她在司里的事情,兴元帝也不敢去违背她的意思,所以真的不曾安排什么人手去干涉她的行动,只是暗暗盯着些。   以前柳烟黛接活儿,接的都是长安里面各个坊市的,没有出城门,就算是再忙,当夜也能回坊中歇息,但是放到城外可就不同了。   长安城外,虽然比不得南疆那样处处险峻多虫,但是偏远地方也是杳无人烟的,一想到柳烟黛要跟着一群男人在外面度过几日,兴元帝就觉得心口发紧,恨得牙齿发痒。   这怎么行?   这怎么行?   这怎么行啊!   兴元帝踌躇许久,没敢直接开口叫人回来,而是站起身来道:“收拾收拾,朕也过去一趟。”   想了想,兴元帝又补了一句:“明处少带几个人。”   他要是带了很多人,柳烟黛瞧见又要生气,觉得他大张旗鼓的过来,耽误她办公,又怕旁人见了他,就觉得她是借了他的势。   若是旁人,巴不得借着他的东风扶摇直上,最后一年上千户,两年干上缉蛊司指挥使,但柳烟黛她底线太高,不愿意用这种“走后门”的方式上去,兴元帝只能退让一些,用她的方式来出现。   他爱她的天真坚韧纯善,就得接受她的底线。   所以兴元帝临时处理了朝政后,偷偷去找了柳烟黛。   他们的目标都是一处,长安一处偏远大山附近中的一户村子,玉兰村。   ——   玉兰村里有六十户人家,一家六七口人,村子里的人大多数都姓刘,算下来大概三百六十多口,村子里就这么多人,自然是个个儿都互相熟识,彼此间有什么消息各家也都知道。   最近,玉兰村就有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来。   村里面一户姓刘的人家娶了妻。   娶妻本来是好事儿,但是这户人家娶妻的消息却让村子里的人议论纷纷。   因为这户人家的儿子生来便有病,两条腿走动不得,是个瘫子,瘫子连下床榻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做活儿呢?男子不能做活儿,那就是废人一个,嫁过去别说生育子嗣了,吃饭都吃不上啊!自然没人愿意嫁。   这户人家也愁啊,没女人嫁给他们儿子,他们家就绝户了啊!所以这老刘家想方设法,从外面买回来一个女人。   这买回来的女人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反正被他们拴住了铁链关起来了,成婚当日都是捆着拜的堂,对外只说这新娘子有疯病。   但旁人心里都清楚,人家新娘子哪里是有疯病呦?怕是被他们从拐子哪里买回来的!   自家的儿子条件不行,娶不到新娘子,他们又没有太多的银钱,去高价买一户人家心甘情愿的将自家的女儿给他们,所以就动了歪心思。   按理来说,这种事儿是要出去上报官府的,大陈有律法,拐卖女子是要判刑罚的,但是同时,也会连坐。   也就是说,如果他们将这件事捅上去,他们自己也要被罚。   他们便不大想去了。   反正都是自己村儿里的人,只要他们不出去说,谁知道这女人来了这儿呢?   再者说,他们要真是出去说了这件事,这女人是可以走了,但他们以后还要跟这户人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免不了遭人报复啊!   更何况,一个村里都沾亲带故的,总不能为了个外人,都不管自家亲戚了吧!   所以这群村民们一句话都没说,任由这个女人被拖下去了。   再后来,还发生了一点别的事儿。   那个瘫子,腰下面都是没有知觉的,也没办法圆房,但是儿子没办法圆房,这女人不就白买了吗?没办法,老子只能亲自上阵。   据说啊,隔壁的邻居听见那女人嚎了半晚上,那样尖锐的声音,落到旁人家里,就成了茶钱饭后的谈资。   村儿里的人都说,老刘家这回要有孩儿了——你也别管是怎么有的,反正是要有了。   ——   被拐来的女人叫秋菊,是一位模样俊俏的姑娘,她的父亲是一位走南闯北的商人,她随父亲外出做生意,来到长安,在外出与人谈生意时被人拐走。   最开始被拐过来的时候,她还试图恳求,希望自己被放出去,但是残酷的现实将她所想的一切全都破灭了。   她被铁链子拴住,逃不出这个小小的房间。   她被嫁给了儿子,一个瘫子躺在床上,有正常人的念头,却一辈子没出过这间房,她躺在这个人的身边,听着他问:“我要怎么跟你生孩子?”   她想逃出去。   他们一直没有孩子,瘫子的母亲就在门外问:“肚子怎么还没大啊?这女人是不是白买了?”   瘫子不会生孩子,所以这个瘫子的父亲来了,当着他儿子的面,身体力行的告诉他儿子,该怎么生孩子。   她尖叫,她反抗,她被扇了一个耳光。   父亲走了,瘫子兴奋的把她拉过去,也想试一试,但是瘫子站不起来啊,只能让她压在他身上来试,她不试就没有饭吃。   试过之后,瘫子的母亲又在门外问:“肚子怎么还没大啊?这女人是不是白买了?”   这一回,她的声音里带了更明显的恨意。   秋菊睡了她的儿子,又睡了她的丈夫,甚至又不坏孩子,她怎么能不恨呢?   秋菊躺倒在床上,看着那瘫子的母亲用一种又嫉妒又怨恨的目光看着她,好像她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一样。   说这些的时候,那瘫子的母亲走上前来,愤恨的盯着秋菊骂:“不要脸的贱货!”   骂完之后,瘫子的母亲阴沉着脸转身离开,在退出门的时候,她还在喊:“再怀不上我就弄死你!”   秋菊不明白啊,她做了什么坏事呢?   那时候,她赤裸的敞开腿躺在木板床上,看着站在门口的瘫子的母亲的身影,那道身影被光照射,但光穿不透,只打出来她的轮廓,死死的堵着门,也堵着她的生路。   她只能听见一道声音,带着点不耐烦,带着点厌恶,远远的冲她问:“肚子怎么还没大啊?这女人是不是白买了?”   那道声音冒出了重影,在四周不断回响。   肚子怎么还没大啊怎么还没大啊还没大啊大啊大啊大啊大啊大啊大啊大啊大啊大啊这女人是不是白买了是不是白买了白买了白买了白买了!   不能白买啊!那是花了钱的!   她想,他们抓她,就是为了她的大肚子。   那她就给他们一个大肚子。   她被放出去用茅厕的时候,将父亲给她保命防身的药蛊下到了他们的水缸里,她希望,能让每个人都有一个大肚子。   每一个人都有。   当天晚上,老刘家的人都觉得很饿很饿很饿。   这对老夫妻俩爬起来吃了不少东西,后来捂着肚子回到榻上睡觉,到了第二日早上,老两口又爬起来吃东西。   今日,老刘家吃了好多好多东西,这对夫妻俩的肚子吃的好大好大,摸一摸的话,里面还会有东西顶一顶——哎呀,不会是俩孩子吧?   当天夜里,老夫妻俩就饿得从榻上起身来,去外面找东西吃,他们好饿啊,肚子里像是多了一个无底洞,人怎么都吃不饱,囤下来过年的年货都被吃光了,没人有东西可以吃了。   老夫饿极了,抓起来一只鸡就啃,一旁的老妻看着,心说,是啊,还可以吃鸡。   当二日,老妻啃鸡的时候,被邻居撞破了,邻居落荒而逃,老妻也没起身,因为她要啃鸡。   她好饿啊。   第三日,鸡没了。   他们穷苦人家,一共就养了五只鸡,每一只都是精打细算的,现在全都啃完了,没东西吃了。   没东西吃了,身体里像是发出了某种野兽的哀嚎,他们好痛啊。   第四日,这对夫妻俩从院子里出来,想出来找点吃的。   他们两个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撑着自己的肚子,拉开了门。   村正曾安排人在他们门口看着,可是看着的人也要回家吃口饭、歇一下啊!所以难免有疏忽的时候。   而就在今日,他们疏忽的时候,这对夫妻俩已经出来了。   那正是一个夜晚,夜间村子里也不热闹,每家院子都是早早就熄了灯,但是他们村子里的院门其实也就是一个破木门,随便一推就推开了。   他们就这样晃晃悠悠,晃到了隔壁家。   隔壁家没有养鸡,也没有养鸭,甚至没有养任何动物,他们竟是一路晃荡进了人家家门中。   过大年夜,后厨肯定会有一点吃的,但是当他们经过一间堂屋,瞧见里面睡着的孩子的时候,却走不动路了。   瞧瞧这孩子啊,多白嫩的肩膀,瞧瞧这孩子啊,多可爱的脸蛋,瞧瞧这肉啊,多嫩啊,一定比鸡好吃吧?   他们的身体爆发出了惊人的速度,接近那孩子,一口接一口的咬下去。   孩子被咬的第一口就是喉咙,只一下,这孩子就不动了。   从刘老妻的嘴里钻出了一条细细的,铁丝一样的虫子,在半空中晃了两下,顺着孩子的脖颈钻了进去。   等刘老妻和刘老夫离开之后,躺在床上的孩子晃晃悠悠的,慢慢坐起来了。   “娘,好饿啊——”孩子缓缓往床下爬。   ——   第五日,玉兰村的村正终于带着一队大人们回到了玉兰村。   那时候还是寅时末卯时初,这个时辰的天儿暗沉沉的,村子里的灯都熄着,最前面的村正骑着驴,后面跟着的一队人都骑着高头大马。   柳烟黛行在最前面。   她裹着厚厚的棉氅,脑袋上戴着一顶羊毛帽子,面上围绕了一层羊毛绒的毡巾,将她一张脸都包裹进去,只露出一双眼。   身后的锦衣卫们也都是一样的打扮,他们手里高高举着火把,在暗夜之中照明。   翻山越岭行了整整两日,他们终于到了玉兰村,要不是柳烟黛最近身子骨养得好,说不定都要倒在路上了。   这个时辰的村庄都是熄了灯的,瞧不见任何火光,村正也不曾多想,反正这个点儿的村子,黑也是常事。   在最前面骑驴的村正瞧见村子的时候,心底里都松了一口气。   熟悉的村庄给他一阵安心感,他紧赶慢赶,终于是回了。   “诸位大人——”村正行下毛驴来,牵着毛驴往村子里面走,一边走一边说:“老朽这便带诸位大人去我院儿里休息休息。”   当时柳烟黛骑在马上,顺势翻下来道:“不必,先去看看那户人家。”   这些事儿尽早办完尽早处理。   前头带路的村正赶忙点头,道:“好好好,老朽这便带诸位大人们过去。”   说话间,村正带着人走向老刘家,在过去的时候呢,村正犹犹豫豫的想着,要不要讲实情呢?   之前去报案的时候,村正显然是隐瞒了一些部分真相,他只说了老刘家几口人不对劲,但是却不曾说老刘家那个刚被买回来的儿媳妇。   这儿媳妇的事儿要不要交代呢?交代了说不准要受罚呢。   罢了,还是不交代了吧,到时候就对外说是疯病了的女人便是。   老村正想这些的时候,隐约间觉得有点不对,他抬起头,看着静悄悄的村子,又觉得好像没什么问题。   反倒是老村正身后的、这一群缉蛊司的人越走越慢,一双双眼左瞧右看,连带着手都摁到了刀上。   柳烟黛身后的两位小旗一进村子来,就察觉到自己身上养的蛊一个劲儿的弹跳,这代表,这村子里有蛊虫出没,小旗赶忙通禀给柳烟黛。   这村子里果然有蛊,而且他们身上的探查蛊反应这么激烈,说明他们这里有很多的虫子。   柳烟黛缓缓点头,目光左右环顾四周。   村子太安静了,没有狗叫,没有鸡鸣,每一个院子里都看不见活人气儿,黑压压的门像是某种怪物的巨口。   而行走在前面的老村正正停在一处房屋前,指着这个院子道:“便是这户人家,老刘家。”   柳烟黛神色平淡的看过去,道:“敲门。”   老村正快步行过去,敲着门口的门道:“老刘头啊——你开开门,是我,村正。”   老村正敲门敲了一会儿,里面渐渐传来一阵脚步声,与此同时,四周的家门里似乎也都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只是这脚步声来的太急了些。   老村正便笑呵呵的转头跟柳烟黛道:“大人,我们村儿人都醒了,一会儿您正好坐下喝杯茶水。”   这时候,柳烟黛抬头望过去,就看见门被拉开,从里面探出来个人,它的手臂没了一半,露出森白的骨茬与凝固的血肉,身上满是被啃咬过的痕迹,面部鼻子都被啃掉了,能看见鼻腔之下空洞洞的半个牙舌,其中还有丝线一般的虫子挪动,眼部浑浊无光,但却还能走动,行动时,嗓子里溢出“嗬嗬”的缓慢吼叫声,像是某种梦魇,蔓延在寂静的夜里,肚子出奇的大,撑破棉衣,肚皮上涨出青紫色的纹路。   柳烟黛脸色剧变。   而那老村正正面对着柳烟黛,根本不知道自己身边站了个什么东西,这么短的时间内,柳烟黛连一个气音都没发出来,更别提提醒,而村正一扭头,就看见一张嘴猛地扑上来,放大。   一声尖叫,响彻玉兰村,于此同时,别的院门也被打开。   月色之下,每一个院子中都塞满了令人胆寒的“嗬嗬”声,黑色的树木在月色下摇晃,尸体在街道间行走。   十具,百具,无数具,它们会吞吃掉每一个活人,而死掉的人,又会在午夜中重生,变成新的活死人,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一片惊惧之中,柳烟黛高声喊道:“射火箭、撤退!”   兴元二年的新年初,玉兰村给柳烟黛送了一份大礼,接的她头皮发麻,落荒而逃。 第105章 甜甜的恋爱   是夜。   火箭沾满火油, “呼哗哗”的被北风吹过,火光在箭上猎猎作响,缉蛊卫的缉蛊力士拉满弓, “咻”的一声, 火箭划破夜空, 如流星般坠落,刺入走尸的胸膛。   走尸就变成了火尸。   蛊虫这种东西还分类别,比如雪奴,没有攻击力, 一滴血就能让它化掉,这东西还十分难繁衍,需要特定的方式, 养上一两年,才能得来一个, 但有些蛊虫不一样, 有一些蛊虫会寄生在人的身上, 并飞速繁殖, 人类的身体是最好的巢穴,一个人沦陷了, 那他四周的人就都沦陷了。   蛊虫这种东西就是如此,初时只是一点小小的不同,像是荷叶下面的一只游鱼,慢慢泛起涟漪,但当你走近的时候, 才惊觉这不是游鱼,而是一头猛鲨。   幸而大部分蛊虫都怕火,这是蛊医的共识, 不管蛊虫寄生在什么地方,只要一把火打过去,都得老实,要不是有这个致命弱点,大陈早被南疆干翻了。   但是火箭少,扑过来的尸多,这个村子好几百个人,全都从四面八方扑过来,一张张高昂的、破碎的脸上写满了对血肉的渴望,有纤细的虫子在他们的鼻孔中穿梭,他们每个人的肚子都高高隆起来,肚子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蠕动。   其中一个尸被一火箭射下,肚皮裂开,里面滚落出一团簇拥在一起的,铁丝一样的虫子。   柳烟黛转身策马狂奔。   奈何他们刚才一路走到了村子的正中央,现在再杀出去难如登天,蛊人如潮水,他们发出细微的声音,细听,是一声又一声的“饿”。   铺天盖地而来,柳烟黛的马被蛊人扑上来咬,它们第一口并不能咬死,但是铺天盖地的蛊人用身体挡住了马蹄,马儿失控向下跌,柳烟黛便也随着整个人扑飞出去,往下跌落。   被甩出去的时候,四周的人冒出一阵阵惊呼声,她的身体失控,人被失控的马儿甩飞在半空中时,柳烟黛脑海中浮现出了她的一生。   她的前半生短暂而又无趣,后半生才刚刚开始,她就要结束了吗?   如果她真的在这里死掉——无限的遗憾涌上心头,她整个人向汹涌的蛊人潮扑去,在临死前闭上了眼。   她希望自己死的干脆一点,不要太痛苦。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听见有人高吼了一声:“烟黛!”   柳烟黛在生与死的边界之间,睁开眼看过去。   在不远处,兴元帝裹着狂风、骑着马奔过来,他的发鬓在月色中飞起来,目眦欲裂,在其身后,跟着一队匆匆行来的金吾卫。   她腾空在半空中,身下是狰狞的蛊人,远处是奔过来的兴元帝,时间似乎被放慢了一瞬,让她看清楚了兴元帝的眉眼。   看见他的时候,柳烟黛觉得自己兴许出现了幻觉。   这个人应该在长安,应该在宫里,熏着暖和的地龙,而不是在这里,骑着马向她奔过来。   长安的冬日霜寒浸骨,他的眉眼中似乎也侵着风雪,月华落在他身上,柳烟黛看见他焦躁的在吼什么。   可听不清了。   她跌落到了蛊人潮间。   关键时刻,她只来得及转过身,用厚厚的棉衣来为自己做抵挡,她庆幸自己穿的很厚。   无数双手落到她身上,她匍匐在地,只听见自己的棉衣被撕裂的声音。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很漫长,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直到一阵马蹄声逼近,柳烟黛只觉得后颈传来一股巨力,她竟是被人从尸堆里拽出来了!   柳烟黛整个人腾空而起,被兴元帝抡圆了拽到了马上,四周的蛊人还在冲过来,被其余的金吾卫冲散。   一支支火箭射出,流火如同落雨,将所有蛊人淹没,冲天的火光之中,柳烟黛被兴元帝捞到了马上。   她被紧紧地箍在他的怀抱中,他用力地拍打她身上的虫子,打在她身上的力道与冰冷的风声混到一起,骏马冲出很远,蛊人的嘶吼声与火焰燃烧的噼啪声被抛到很远很远之后。   她死里逃生,只觉得庆幸,这一场生死之间走过之后,她身体里又涌上来些许兴奋,她第一次,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   但当柳烟黛兴奋地抬起脸的时候,正对上兴元帝一张微微扭曲的脸。   兴元帝的眉头紧紧地拧着,唇瓣抿成一条线,脸上还残存着震怒,面上像是僵住了,连挤出一丝笑都不能,更说不出一句话来,那双丹凤眼死死的盯着她,眼底里带着浓厚的惊恐与不安。   柳烟黛与他对视的那一瞬,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柳烟黛怔愣的看着兴元帝。   这一刻,马旁的风、厮杀的金吾卫、燃烧的火墙,似乎一下子都变得很遥远,她只看见他满含眼泪的扑过来,捏着她的后颈,扑过来吞噬她的唇瓣,在窒息的边缘抵死缠绵。   人在马上是腾空的,她整个人被他塞在怀里,随着他的身体而颠簸,她清晰地听见他心脏的跳动,急促的呼吸,和压抑的哭腔。   他一边亲她一边哭,眼泪从他的脸上滴落到她的时候,她听见了他的哽咽。   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刻的恐惧,如果他今天因为某种原因没有来,柳烟黛就会变成和那些人一样的东西,没有理智,被虫子操控,只会张大了嘴过来咬人,在七窍里还会有各种虫子翻来涌去,美好的皮囊完全被破坏,她会忘掉自己追逐的梦想,变成一具腐烂的尸体。   这样的柳烟黛,他只要一想,就觉得手脚发软,汗如泥浆。   他很害怕,之前柳烟黛自尽时候的那种恐慌又一次翻上来,他几乎脱力。   她被他吮吸的喘不上气,但他开始哭的时候,便没力气再吮着她,而是紧紧地贴在她,在她的耳畔低声的哭。   她怔怔的抬眸去看他,看见他泛红的眼尾,和紧紧拧起来的眉头,他哭起来的声音像是某种动物的呜咽,隐忍的压在她的肩头。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哭。   柳烟黛伸出手,去摸一摸他的眉心。   他不说话,只是紧紧地贴着她。   他们俩离得太近了,柳烟黛几乎能够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他真的要晕过去了。   柳烟黛只得用力抱紧他,用手摸着他的脸,拍他的面,道:“没事的,我活着。”   就这么两息的时间,她就被他捞起来,缉蛊卫厚厚的、掺杂了牛皮和精铁的衣裳保护了她,她没有受到伤。   他说不出话,只死死抱着她,在她的脖颈间落泪。   柳烟黛瞧着他的脸,只觉得胸膛发紧,她慢慢的侧过头,在他的脸上轻轻地贴了一下,道:“好了,不哭了,我没事。”   她一直知道他喜欢她,只是他这个人别扭又强势,手段残酷又心狠手辣,所以大多数时候干的事儿都很不是人,喜欢她也喜欢的让她很不舒服,直到现在,他渐渐磨平了身上那一层尖锐的利刺,换了一个方式来爱她,让她突然间有些心里发酸。   兴元帝第一次在女人面前掉眼泪,顿觉耻辱,偏过头去用手背重重擦过眼睛,道:“朕没哭。”   柳烟黛只拍着他的胸膛哄:“好了,你没哭,是风太大了。”   兴元帝被她刺痛了脆弱的自尊,他像是泄愤一样、低头去咬她的唇舌,却又舍不得用力,只是含着一小处舌头碾咬,他不松开,只模糊不清的道:“你不听话。”   他难得的情绪激怒,忘记了素日里的伪装,指责她的不谨慎。   柳烟黛这回倒是没有跟他耍脾气,因为她知道这一回兴元帝说对了,她实在是个对错分明的人,只要对方没错,她自己就软下去了。   “是我不好。”她难得的不发脾气,任由兴元帝掐着她的后脑、咬她的唇,声线模糊的与他道:“先、先松开。”   说话间,她的手在他的胸膛间轻轻地推打,没用什么力,像是小猫挠人。   兴元帝才不松开呢!   他以前从不曾在柳烟黛面前这么硬气过!   他左手控着她的后脑,变本加厉的亲吮,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吞进去,右手抓住她放在他胸口上推拒的两只手,古铜色的宽大手掌握着白皙的两只肉手,将她手指上的肉肉都挤出来,又细细的、用力的捏揉。   久违的炽热从他身上传过来,将柳烟黛整个人都包裹进去,如同陷入了温热的浴桶之中,让她冰冷的、发僵的骨头得到了暂时的舒缓。   “咳——”身后响起一阵咳嗽声,柳烟黛骤然惊醒,抬眸看去,便看见一旁的金吾卫涨红着脸、低着头道:“圣上,火快烧过来了,属下护送您离开这村子。”   兴元帝抱着怀里抬不起头的柳烟黛来,转过头往四周一看。   金吾卫人数众多,兴元帝走哪儿都带着一帮人,足足有小一百个,加上缉蛊司的二十三个,便不怵这些蛊人,他们冲过来后,一支支火箭射下来,几乎将所有蛊人都射成了火人,他们不止射人,院子也一样射,眼下整个村都烧起来了。   这些院子里面既然已经待过蛊人,那就是被污染过的地方,其中一草一木都不可以拿走,只能用火来烧过,在未来十年内,这个地方还会被划为禁区,会有专门的人过来看守,不让人误入。   四周的金吾卫和缉蛊司的人都跟在后面,这群人比柳烟黛身体更好,更能打,刚才生死关头、一个都没掉队,现在都直勾勾的看着他们俩,真正阵亡的人只有一个最开始离门太近,根本来不及救的老村正。   柳烟黛的目光一过来,这群人立刻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看火的看火。   哎呀这天可真天啊,哎呀这地可真地啊,哎呀这火——这火快烧过来了呀!   “走。”兴元帝抱着柳烟黛道:“所有人撤离,同时向蛊医院和缉蛊司下调令,后续事情由缉蛊司处理。”   “每个人离开此处之时,都要经过探查蛊审过。”兴元帝补充道:“万不能有一人,携带蛊虫而出。”   一旁的金吾卫连连点头,后一群人匆忙逃离此处。   柳烟黛被兴元帝抱着,透过他的肩膀,回头看向这个村庄。   整个村庄都即将被大火吞噬,乌黑的天与燃烧的火光成了强烈的两种对比,浓烟滚滚之下,柳烟黛好像瞧见了一道身影在村庄中一瘸一拐的跑过。   是没被弄死的蛊人吗?   她用力地撑起身子往后看,却又没瞧见。   她莫不是看错了。   当柳烟黛再一次定睛去看的时候,只剩下了一片浓烟,与坍塌的房间。   从玉兰村出来后,兴元帝一路上就没有松开柳烟黛的腰,他本是想直接带柳烟黛离开,但是柳烟黛听到“缉蛊司”三个字,又赶忙让兴元帝将她放下。   “我也是缉蛊司的人,这还是我的活儿。”柳烟黛道:“我得留在这处理。”   兴元帝当做没听见,骑着马跑得更快了些。   往后的排查工作很麻烦,他们要确保这个虫子不会蔓延到水流、蔓延到山间,感染牲畜与动物与人,没有十来日是忙不完的,而且还危险,谁知道这个虫子的传染途径是什么?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他不允许柳烟黛再去。   柳烟黛心里也知道来硬的比不过兴元帝,毕竟刚才的情况确实很危机,她现在还要去也确实有点不自量力,兴元帝生气是应当的,所以她采用了迂回战术。   他们两人本就是同乘在同一匹马上的,身体紧贴,柳烟黛稍微动动手,没人能看见。   只见她慢慢抬起来一只手,在兴元帝的胸膛上放下,随后像是猫儿一样,轻轻地挠了挠。   兴元帝浑身一震,低下头,那双黑漆漆的眼眸意味不明的看着她。   柳烟黛冲他甜滋滋的笑了一下,道:“我不进村子,就在外面排查。”   兴元帝的呼吸渐渐粗重,他舔了舔唇瓣,故意看向旁处,一副没听到这话的样子。   他是在这装腔作势,等着柳烟黛再出一点别的筹码来,他才能停下。   柳烟黛看透了他这个人的性子,也不翻脸,只贴过去,在他胸膛间又挠了两下,然后在兴元帝的耳畔道:“等我忙完了,你回我院里,我给你煮面吃好不好?”   兴元帝被她两句话哄的头皮发麻,心头一热,当场就硬了。   众所周知,男人一旦被小头控制大头,那基本上就没有理智可言了,柳烟黛三两句话就把他打发回了长安,她自己则负责留下来处理这村子的事。   她一直很在意那个跑走的身影,虽然当时只有匆匆一瞥,但是她总有一种“这是个活人”的感觉,在这种村子里面能出现一个不被虫子寄生的活人,那她一定跟蛊虫有关系,只要找出来她跟蛊虫的关系,这个案子就破一半儿了。   柳烟黛带着这些念头,继续死死扎根在玉兰村里,等缉蛊司和蛊医院到了之后,她跟着这两拨人一起忙活。   果然如兴元帝所料,所有人加一起忙活了足足半个月。   期间,柳烟黛抓到了她在村子里见过的那个女人的身影,对方在山里逃跑,但是因为身体太差,根本没跑出多远,就被缉蛊司的人给抓了。   在某些时刻强大的人,在另外一些时候又弱小的可怕。   她身上有蛊虫,一靠近,缉蛊司的人养的探查蛊就响了,她根本也逃不掉,被缉蛊司的人用特制的绳子五花大绑,还从她身上搜走了那只蛊。   那只蛊虫叫做“铜丝虫”,外貌看起来就像是一根乌漆嘛黑的铜丝一样,据说是一种从鱼肚子里面找出来的虫子,这种虫子可以寄生在鱼身上,也可以通过水入口寄生在人身上,并且可以迅速繁殖。   后来经过人喂养炼化,变成了铜丝蛊。   被它寄生的人,会渴水,常饿,需要一直吃吃喝喝,他们吃下去之后,饥渴也不会得到任何缓解,因为这些东西都会铜线虫吃掉,这些虫子会在他们的肚子里繁殖,生长,变成一个巨大的肚子。   除了这个蛊虫,送到柳烟黛案前的还有一份让人不忍直视的事发经过。   柳烟黛盯着那卷宗看了许久,心底里一片发涩。   她知道,按律法,私下藏蛊就是要死,不管她是什么样的委屈,她都活不下来,不仅她要死,为她搞到蛊虫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兄弟姐妹都要被一网打尽,铜丝蛊的影响力太大,一动用就会毁掉一个村子,上一个这样凶残的还是活死人蛊,大陈栽了一整个洛阳进去,若不是这一次发现的足够早,等这些蛊人跑到其余的山里去,长安都要来一次风暴,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但这个秋菊又实在是无辜。   柳烟黛想尽力为这个叫秋菊的女人周转,她去找自己的上司,希望将这个女人从轻发落,最起码保住一条命,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了,而且柳烟黛也觉得那玉兰村的村民都是咎由自取,死也是应该的。   她已经不是之前那个烂好心的姑娘啦,现在,她已经是个杀伐果决的大人啦。   她为秋菊周转了半个月的时间,司内的态度都是模糊不清的,后来,司里要求秋菊留在这村子里做守村人赎罪,看守荒村三年,其后入职缉蛊司做十年罪奴,就可以饶过她的死刑。   缉蛊司里有很多罪奴,基本上都是犯下了大案,但是又罪不至死,且还有些价值的人,他们就会被关押起来,等什么时候,缉蛊司碰到了需要扩充人手来解决的棘手案子,就将他们安排出去,戴罪立功。   这些人就都称之为罪奴。   柳烟黛竭尽全力,为她安排了一条还算好的路,希望她能活下去,至于她的家人,被罚了一笔款,充进了缉蛊司库房,变成了这十几日来,所有操劳的人的薪资。   柳烟黛就带着这一兜子薪资满载而归。   ——   她回到长安的时候,已经离新岁没几日了。   长安解了宵禁与坊禁,允许所以人在街坊上行走、做生意,所有坊市的楼檐之下都挂上了红灯笼,马蹄从红灯笼下踩过,可以瞧见街巷间各种人潮。   长安自古以来都有宵禁坊禁,只有新岁时候才会解禁,这几日间,街头巷尾都是各种卖东西的小商贩,难得热闹。   不仅平民百姓家会出来,就连一些官家贵女都会出来转一转,瞧一瞧人间烟火气。   柳烟黛当时刚从外面的荒山野岭之中回来,满心疲怠冰冷,只想赶紧回院中歇息。   她知道,她的院中还有个儿子和醋包等着她,她这些时日没回来,兴元帝想来等急了。   她归家的脚步越来越快,在经过一处小摊贩的时候,还买了两串糖葫芦。   等她到柳宅门口的时候,门内果然已经一片热闹。   檐下被挂了灯笼,院门上贴了对联,她远远就能看见一股子热腾腾的年味儿,她提着糖葫芦行进院门的时候,老太监笑呵呵的上来给柳烟黛行礼,接过她手里的马缰。   “柳大人回来的巧,我们圣上正在里头陪孩子玩儿呢。”   小铮戎眼下也半岁多了,这个岁数的孩子,已经能爬来爬去了,甚至还能扶着人慢慢的走,兴元帝有空都会来陪他。   等柳烟黛从门外行进来的时候,便瞧见这么一幕。   小铮戎的厢房里烧着滚热的地龙,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羊毛毡,小铮戎爬累了,躺在羊毛毡上就睡着了,兴元帝在小铮戎旁边坐着,正给他盖被子。   听见柳烟黛回来,兴元帝抬眸看她,正看见柳烟黛抬脚走进来。   他那双眼雾沉沉的,见到她就开始发光。   她将鞋靴褪在外面,踩着棉袜走过来,等到兴元帝面前时候才慢慢蹲下,先瞧了一眼睡着的小铮戎,又转过头,将手里的糖葫芦分给兴元帝一根。   兴元帝呼吸急促的接过来,低头咬了一口,碎裂的山楂发出细微的动静,他一边嚼,一边伸出手去摸柳烟黛的腰。   柳烟黛当时正在看孩子,被摸了一把,回头瞪了他一眼,道:“孩子还在呢。”   “他睡着了。”兴元帝凑过来,囫囵的吻着她的脸蛋,道:“好甜,你尝尝。”   柳烟黛还不曾开口,就被她掐着下巴重重的吻上去,甜滋滋的糖水在两人的唇舌之间交汇,后来渐渐往下,被兴元帝一口一口吞掉。   糖葫芦跌落到羊毛毡上,没人顾得上去捡。   冬日的狂风与欢笑声汇聚在一起,汇聚成了兴元二年的新岁。   这一夜,万事称意,天下太平。 第106章 我们成婚,永不分离   冬日新春, 厚雪压屋檐。   新岁降至,柳烟黛得了三日的假,而兴元帝也给自己放了三日的假。   这两人在柳宅一待就是三日, 门都不曾踏出一步。   柳宅的厢房并不大, 只是一个普通的内外进两间, 外间摆做茶室,内间放床榻休息,就这么一个普通的地方,却被兴元帝玩儿出了花儿头来。   他抱着柳烟黛, 从厢房的床榻上滚到矮榻上,又跪到柔软的地毯上,兴致起来的时候, 还抱着柳烟黛去了镜子前。   柳烟黛的厢房中摆着一等人高的铜面大镜,被磨的光可鉴人, 能将两个人交叠的身影照的清晰万分。   柳烟黛羞于看此, 可兴元帝爱看, 他捏着她的脸, 逼她睁眼。   “好宝宝。”兴元帝爱看她,更爱看他们亲密的模样, 他舍不得挪开眼,一次又一次的哄她:“好宝宝,叫朕一声。”   柳烟黛浑身发软,囫囵的从口中骂出一声“王八蛋”,骂的兴元帝头皮发麻, 浑身发颤。   “好宝宝。”他拱着她的脖颈,道:“再骂一声。”   柳烟黛没力气了。   她不知道这个人都是哪儿来的力气,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被人扒了拆解了一遍, 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朕——”兴元帝还犹觉不够,他呼吸急促的埋在她脖颈间说话,语气中难掩得意:“好宝宝,看,看!”   柳烟黛被他拧过身子看过去,只看见在一旁的矮案上,摆着一尊香炉。   在他爬到她身上乱舔之前,他点了一尊香炉,在其中插了一根很长的香,柳烟黛也不曾在意这是什么香,现在,他特意掰着她的脸过去看。   她有点茫然的瞧着,只瞧见一线熏香在其中晃啊晃,飘啊飘,被窗外的日头晾晒成一片淡淡的紫色。   日照香炉生紫烟,厢间暖龙静生春。   “看什么?”她问。   “朕!”兴元帝第一次获得这样胜利,他兴奋极了,掷地有声:“朕今日也有一个时辰了!”   “朕一!雪!前!耻!”   “好宝宝,你喜不喜欢?”   “朕!没吃药!”   “朕以前就是不太习惯但是朕现在习惯了!”   “朕以后每天都有一个时辰!”   柳烟黛眼前一黑。   她都不敢想这是什么日子。   她不敢想,兴元帝可敢想,他不仅敢想,他还敢干!这快乐的日子,他要想一辈子!   屋内地龙烧的旺盛极了,要将人烧成人干,茶盏的水一杯接一杯的落入腹中,又化作流水淌到柔软的花瓣中,花瓣摇摇晃晃,风也不知停歇。   可怜数滴菩提水儿,倾入嫩莲两瓣中。   柳烟黛的身子一向软,哪里收拾的过兴元帝呢,而这个人到了床榻间又是这样的疯魔,她只能用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抓挠他的胸口,像是无声地求饶。   “你——”她声音里也像是浸满了水,像是刚刚从江南清凌凌的湖里捞出来的菱角,香甜中带着几分绵软,道:“别闹了。”   兴元帝抱着她倒在矮榻上,两人紧紧相贴,柳烟黛脱力之后,几乎要睡着了,在半睡半醒之间,这个人贴过来,在她的面颊旁轻轻落下一吻,低声道:“我们成婚,好不好?朕与你永不分离。”   那时候厢房之间一片暖融融的春意,柳烟黛半睡半醒之间,睁开眼混沌的瞧着他。   他眉眼间带着吃饱后的餍足,身子紧紧地贴着她,他身上如同火炉一样的暖意蒸烧着她,让她有一瞬间的沉溺。   如果能这样在一起一辈子,好像也不错。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颤了颤,低声回他:“好。” 第107章 成婚/女儿宝珠   兴元三年, 春。   积雪消融,万物复苏。   最是一年春好处,草色遥看近却无, 谁家新燕啄春泥, 散入春风满长安。   就在这个春日里, 兴元帝下旨,迎娶新后。   据说,这位新后是自遥远的南疆而来,是现下的镇南王妃、无忧郡主的养女, 名讳不得而知,世人称之为“秦皇后”。   秦皇后神秘极了,整个朝中的大臣都打探不到其人模样, 只隐隐听传闻说,秦皇后与圣上在南疆相遇相知, 彼此相恋, 兴元帝下旨之后, 南疆立刻大肆准备, 无忧郡主与镇南王亲自护送。   说是护送,但他们花轿子里其实都是没人的, 柳烟黛现在在长安当官儿呢——柳烟黛要去做女官,但一国之后去缉蛊司查案这种事儿难免太惊世骇俗,言官会抨击不说,柳烟黛在外查案也一定会受阻,所以柳烟黛被分割成了两个人。   柳烟黛在缉蛊司里做女官, 秦皇后在后宫里做皇后,全由着她自己的心思变幻,只有一部分人知道这是一个人, 但他们守口如瓶,不曾对外说上一句。   柳烟黛在兴元帝的纵容之下,成了一只自由的鸟,他愿意为她编造出一个谎言,去让她自由的飞翔。   而秦禅月和楚珩则为这一场谎言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他们沿途送亲,叫旁人以为,这位秦皇后才刚刚从南疆出发。   他们俩说是送,其实就是沿途送个空轿子,顺带游游山玩玩水。   送亲队伍从南疆一路送到长安来,沿途官僚相送,行了整整两个月,等到了长安城时,已是五月时候。   五月时候的柳烟黛还在外面查案。   前几个月、新岁时候,玉兰村案子一事中,柳烟黛出案迅速,有效控制案情,立了大功,被提携至试百户。   试百户便是个官了,从六品,月俸十四石,但同时,试百户的麻烦也更多。   她每日要开始看各种卷宗,能接触的案子也变得越来越多。   以前她对缉蛊司完全不了解的时候,甚至都以为大陈内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一条虫子都找不到,以为这缉蛊司就是传说中的一个部门,离民众很遥远,但是她真的切身投入到这一行当之中,才发现蛊虫怎么无处不在。   有拿来害人的,四处作乱的,骗人钱财的,这一类抓到了基本都是处死,蛊虫能收集就收集,收集不了一把火烧了,而除了拿来害人的以外,还有旁的。   比如有拿来做饭开饭馆的,使汤饭更好吃,比如拿来种花的,甚至还有人拿来美容养颜的,说是吃了蛊虫青春不老,各式各样,让人目瞪口呆。   幸好,后面这些并不危险,只需要收缴蛊虫,罚款、蹲一两年牢狱就行,但依旧让她每日忙的鸡飞狗跳。   她每次忙完这些,回到院中时,都能瞧见院中檐下挂着的融融的暖灯。   有人在等着她,那这些忙碌就没那么辛苦。   等到五月时,秦禅月与楚珩从南疆行至长安,落脚镇南王府后,柳烟黛才从缉蛊司里告了假,去了镇南王府待嫁。   柳烟黛成婚的那一日,正是五月二十七日,大吉。   长安城处处张灯结彩,庆帝后大婚。   凤辇行过皇城,兴元帝亲自迎接。   杯交玉液飞鹦鹉,乐奏瑶池舞凤凰,兴元帝与其皇后一路同行上高台,受百官朝拜。   柳烟黛去成婚的时候,秦禅月就在下方瞧着。   她看见那道身影一步一步走上高台,恍惚间又看见了上辈子,柳烟黛跪在佛前,渐渐老去的身影。   上半辈子的一切终于改变,她和她这个没有血缘的女儿,也终于得到了更好的一生。   终其一生,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活下来,但只要她跟她的烟黛能过得好,那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秦禅月眼眶渐湿。   她是个庸俗而自私的人,吝啬这两个字刻在她的骨头里,她死死的把住一切好东西,不肯给旁人半分,偏柳烟黛赤诚的爱她,使她一想起来,便为之发酸。   过了两息,她闭上眼,恭敬的随百官一起向柳烟黛朝拜。   她愿她的女儿百病全消,愿她的孩子一生快乐。   过去的一切都将随着过去的事情而消散,今朝只道今朝事,梅子熟来栀花香。   柳烟黛在成婚之后,在皇宫里留了三日,秦禅月便陪了柳烟黛三日。   前三日秦禅月还能待住,但过了三日就不行了,这皇城里面没什么人,规矩大,也没什么热闹看,秦禅月不爱待。   第四日她就拉着楚珩出了宫里,去镇南王府办宴,拉来原先一票亲朋好友聚一聚,说说这家笑话,听听那家恶事儿,饮上一杯烈酒,晚间醉醺醺的跟楚珩贴在一起。   这个夏天,她与楚珩在幼时长大的长安漫步,偶尔回到秦家老宅,还会看一看自己幼时长大的地方。   最是今年夏好时,碎冰碰壁当啷响。   ——   柳烟黛与兴元帝成婚的第三年,生下了女儿。   兴元帝如获至宝,捧着女儿取名宝珠,日日舍不得松手,还干出来过亲手抱着宝珠上朝下朝的事情,甚至,他还扬言要给他的宝珠公主找三个驸马侧夫。   柳烟黛要是敢说找别的男人兴元帝当场要斩别人狗头,但一想到他的女儿要找三个男人兴元帝不由得含笑点头,对,没错,他们家宝珠就是要三个驸马才够,能陪伴他的女儿是他们的荣幸,这可是堂堂公主!   兴元帝可不是说说,自从宝珠出生之后,他开始挨个儿在朝中的生了儿子的人家中挑选,谁家生了嫡子,兴元帝比人家当爹的还关心。   宝珠的驸马可不能随便选,他们出身要好,长相要好,才情要好,最关键的是,还要贞洁。   贞洁!男人最好的嫁妆!   他们家宝珠可是公主,天潢贵胄,他亲生的!怎么能要被人用过的破鞋呢?   所以兴元帝要从小开始抓,甚至琢磨着要不要把人家嫡子抢过来放在眼皮子底下来教养——自己养着才放心啊!   别人养着谁知道会养成什么德行来!   柳烟黛听闻此事之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将目光缓缓移向他们的儿子,小铮戎。   当时,三岁多、临近四岁的小铮戎正在地上蹲着玩草蚂蚱,柳烟黛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道:“儿子,未来大陈,全靠你了。”   爹都这样了,儿子可一定要走上正道啊!   “对!”兴元帝掷地有声道:“你得给你妹妹好好选选。”   柳烟黛狠狠咬牙。   不是这个靠啊! 第108章 千古一帝小铮戎   小铮戎三四岁的时候, 简直可爱极了。   男孩肖母,他的外貌长的像是他母亲,圆脸大眼, 白白嫩嫩, 乍一看像是哪儿钻出来的年画娃娃。   三岁的孩子正是关键时刻, 柳烟黛生怕兴元帝教坏他,所以直接请严师教导,自己也要亲自盯着。   兴元帝那个性子,能教出来什么绝世明君?以后小铮戎要是也变成一个强抢旁人妻的东西就完了!到时候柳烟黛都管不了他。   在大陈, 女儿难承国祚,长公主的权利也并不大,以后就算是小宝珠一口气找八十个男宠, 都闹不出来什么祸国殃民的大事,但是落到小铮戎脑袋上就不一定了。   如果把小铮戎教成兴元帝这般, 不知道要出多少事儿呢!   所以柳烟黛亲自将太子放在身边教养, 事无巨细, 生怕这根树苗长歪了。   柳烟黛言传身教, 小铮戎自小便知道了很多事。   他知道,皇上就是一国之主, 老师讲,天子死社稷,君子守国门,母亲说,先天下之忧而忧, 后天下之乐而乐,而他,是以后的皇上。   要为他的子民负责, 他要海晏河清,繁荣昌盛。   他要海晏河清,做千古一帝。   因此,小铮戎十分好学,勤勉,自立,小小年纪,就被柳烟黛教出了一个克己复礼的性子,板着一张小脸蛋,见了兴元帝和柳烟黛就先行礼,张口就是“君子守礼”,兴元帝领着小铮戎说去“打北奉”的时候,小铮戎拧着眉说了一句:“打仗劳民伤财,凭生杀孽,非君子所为,父皇不当如此。”   这一副酸儒做派,将兴元帝酸的牙倒。   他已经能预见小铮戎十六岁时候是什么样了,他竟然能生下这么个古板玩意儿!这肯定是随了柳烟黛了。   柳烟黛骨子里就这么又倔又犟又天真。   兴元帝懒得教他,干脆将他带去跟小宝珠玩儿。   小宝珠还小呢,才刚满百日的婴儿,只知道睡觉。   小铮戎对这个妹妹很好奇。   妹妹很小,像是猫儿一样小,窝在床榻上,手掌几乎只有一颗葡萄大,皮肤白嫩的最细腻的绸缎,摸上去嫩嫩滑滑。   真好啊。   小铮戎喜欢极了。   他还小,不明白母后“生孩子”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母后肚子大了,就有了孩子,后来母后肚子瘪了,孩子就生出来了。   小铮戎觉得母后的肚子是一种神奇的法器,一鼓一瘪,就能生出来一个孩子!   这么厉害的法器,他怎么能没有呢?   所以小铮戎跟父皇要,他说:“孤也想生个孩子。”   兴元帝微微震惊,问他:“你从哪儿生啊?”   小铮戎郑重其事的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道:“孤从这里生!父皇,孤的肚子如何能弄大呢?”   他还不明白男女的分别,以为只要肚子大了就能生孩子。   兴元帝盯着这个刚到自己大腿处的小东西缓缓勾唇,险些当场笑出声来,末了又尽力压下去,咳嗽两声,道:“咳——朕,朕倒是知道,但这法子颇为金贵,不能白给你。”   他坏心眼起来了,自己儿子都忽悠,道:“你得给朕写个保证书,保证日后一定要听话,朕便告知你以后如何生孩子。”   小铮戎提笔便写。   他很矮,一只手抓笔都抓的不牢靠,保证书写的歪歪扭扭。   他写:[孤保证,日后一定听父皇的话,父皇告诉孤如何生孩子。]   兴元帝捧着那张纸,笑眯眯的收起来,后道:“你去问问你母后吧,这事儿你母后有经验。”   小铮戎又一脸认真的去问了母亲。   柳烟黛干巴巴的瞪了一会儿的眼,心说兴元帝这个狗东西,自己儿子的笑话也要看!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小铮戎,只得含含糊糊的告知他:“你以后就知道了。”   小铮戎明白了。   他长大了,肚子就大了!到时候就也能生妹妹了!   所以小铮戎抱着“生妹妹”的心思,在期待里睡过去。   要早早长大生孩子呀!   ——   当天晚上,兴元帝和柳烟黛说了半宿的悄悄话,拿着小铮戎写的保证书看来看去,多数都在笑话小铮戎。   千古一帝小铮戎并不知道,他的父母笑他笑了半夜。   讨厌的父皇和讨厌的母后!在背后说孤讨厌的坏话!   此等黑历史,孤不承认啦!   ——   千古一帝小铮戎长到八岁的时候,就知道男人不能生孩子了。   八岁的小铮戎已经有些大孩子模样了,穿着一身祥云金龙纹的锦袍,走到哪里都是一副小小君子、守规循矩的模样,旁人都说,小铮戎日后会是一位明君。   兴元帝一见到他这一副刚正不啊的模样,便忍不住逗弄他道:“铮戎可还记得幼时你要生孩子的事儿?”   小明君知道自己在父皇母后那里丢了脸面,便假装自己从没说过,偶尔兴元帝逗弄他,他还会板着一张脸道:“父皇有这个时间,当勤勉政事!莫要与孤开玩笑!”   兴元帝大叹一口气。   孩子长大了,不好玩儿了。   相比于坏心眼儿、总是故意欺负人的兴元帝,小铮戎还是跟母亲更亲近些。   母亲只有每天晚上才在宫里待着,到了白日,母亲会出去办案。   小铮戎愿意跟母亲一起出去办案,很有趣,对于八岁的孩子来说,那些神秘的、听都没听过的东西让他流连忘返。   这是一个充满冒险的旅游,他在这里学会了很多东西,母亲告诉他,众生皆苦,做缉蛊卫和做锦衣卫、做官、做将军是一个道理,他们是要来替这些人讨个公道的。   为生者权,替死者言,他既然是圣上,日后,就一定要做一个好圣上!   八岁的小铮戎立下誓言后,雄赳赳的与母亲一起去查案了。   千古一帝!为之努力!   ——   小铮戎八岁的时候,小宝珠已经五岁了。   女儿肖父,小宝珠长的跟兴元帝像,瓜子脸,丹凤眼,不管什么时候都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像是个小凤凰,一顿要喝一大杯羊奶,吃三个小孩儿的分量,因此长得胖嘟嘟的,手上戴着的金镯子都藏在她的肉里,不扒开都看不见。   小宝珠一开口奶声奶气,听的兴元帝心肝软软的。   兴元帝疼爱她,几乎是每日抱在手上,上朝抱着,下朝抱着,偶尔去臣子家里串一串时也抱着。   兴元帝以前都不爱跟这些大臣们多说话,一张张老脸看了就烦,半点用处都没有,让他们去出去打架他们不行,让他们想办法赚钱他们不行,让他们发现点奇珍异宝让他多活二十年他们不行,一天就知道围着他脑袋嗡嗡嗡的转,劝这个劝那个,烦得慌!   但是,自从小宝珠出生之后,兴元帝就不烦了。   这群人一下子有点顺眼啦,特别是有儿子那一批。   这哪里是儿子啊!这简直是他的女婿后备役啊!他得仔细挑一挑,不止他挑,他的宝贝宝珠也要来挑一挑。   兴元帝去人家家里做客的时候,还要将宝珠给带上。   宝珠年五岁,还不太懂什么是“驸马”,她问过父皇,父皇说,驸马就是她的马,她可以随便骑着玩,所以她专挑好看的人做驸马。   好看的驸马,骑着也开心。   谁家男孩好看,宝珠就要对方陪着玩儿,偶尔看到谁家女儿好看,宝珠也要拉着陪着玩儿,宝珠甚至还挑了个女孩儿做驸马。   兴元帝哈哈一笑,心说女的也行,反正他都觉得可以,宝珠这边挑好了,他便开始考察。   这些孩子那个读书不好,刷掉,那个品德不好,刷掉,那个长得不好,刷掉,刷刷刷刷刷,最后也没剩几个,再刷刷就没了!   兴元帝愁的叹了口气。   “怎么回事啊?”他老人家问。   “怎么肥四呀!”小宝珠学。   “没一个好的。”兴元帝恨铁不成钢:“一群老废物,养了一群小废物。”   “没一个好哒。”小宝珠摇头晃脑、奶声奶气的学:“废物,废物!”   这对父女俩没有找到合适的驸马,失望而回。   ——   等小铮戎长到十六岁的时候,他就不允许父皇和母后叫他“小铮戎”了,他们只能叫他“太子”。   十六岁的太子殿下端正严明,刻板守礼,已逐渐开始了解政事,每日随他父皇一起上朝听政。   偶尔下了朝堂,父皇也会问一问他的想法,每到这个时候,太子殿下都会格外认真。   这个时候的太子,面上褪去了稚嫩的婴儿肥,多了几分男子的挺拔刚毅,兴元帝偶尔坐在龙椅上,低下头看见他的时候,都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有一瞬间,好像和当初永昌帝某时看他的感觉重合了。   原来他都长这么大了。   原来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   小铮戎十六岁的时候,小宝珠十三岁。   十三岁的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她跟她父皇一样贪图享受,骄奢淫逸,虽然不如兴元帝心狠手辣,但是也是个任性骄纵的姑娘。   她只有在兴元帝和柳烟黛面前,才能稍微收敛几分,做一做乖巧听话的样子,但性子却跟她父亲一样桀骜,在柳烟黛面前也只是假装一下,出了柳烟黛的宫殿,她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   她是天底下最骄傲的凤凰,被父皇母后和长兄捧在手掌心的公主,她可以永远,永远,永远自在的活下去。   岁月如流水,悄无声息的划过每一个人的身边,将皱纹攀在眼旁,将幼儿渐渐拔长,时光从不回头。   ——   太子二十岁时,弱冠之后,恰逢北江出水患、动乱。   一国动乱,重中之重,兴元帝特命太子,亲去北江赈灾平乱。   二十岁的太子意气风发,背负国之重任,率众兵而去。   他还年轻,没受过挫折,没见过人心,但他并不怕。   山高路远,他有骏马,水急海迫,他有良舟,无论是好是坏,都叫他去看看。   “驾——” 第109章 配角的爱   兴元四年, 冬。   那年冬日,秦禅月为了掩盖柳烟黛的事情,与楚珩一道儿去了南疆, 长安这头便没人了。   没人在这了, 但宅院要打理, 府内的银钱要有人掌管,总得留几个放心的心腹才行。   一直被钱副将丢在外头的周海终于得以回府,继续任总管一职,替主子看管忠义侯府之事。   提起来“莫名失踪”的这一段经历, 周海忌讳莫深,任谁都问不出他为什么走,他只老老实实在周府当总管。   后来, 秦家军从南疆拨了一个孤儿过来,继承了忠义侯府的担子, 他除了当总管, 偶尔还要带孩子, 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 撑着一整个忠义侯府。   随着秦禅月再婚,忠义侯府的地位就显得有点尴尬了。   秦禅月以前嫁的就是忠义侯, 侯府里的人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之后,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带着一个儿媳妇撑门面,现在她又嫁了,连带着一个儿媳妇也去了南疆,一直没回来, 就剩个忠义侯府的爵位空落落的挂着,现在又给了一个小婴儿,难免有人犯嘀咕。   但是不管旁人再怎么嘀咕, 也没人敢凑上来吃一口,周家人更是老老实实,从来不出来冒头。   秦禅月养女可嫁给了兴元帝啊!那是皇后,皇后!也不知道秦禅月是哪儿冒出来的一个养女,竟然一步登天了。   因着皇后的缘故,镇南王府本就广阔的府门又添了三分底气,秦禅月连吃带拿一个人占两个府门位置这种事儿当人家兴元帝不知吗?人家只不过是不提罢了。   当朝皇上都不提,他们下面这群人上杆子提也没什么用,不仅得不来什么好东西,还容易被皇上厌恶。   忠义侯府背靠大树好乘凉,也没人敢来招惹忠义侯府,府里又没有主子看管,周海身为周总管,俨然就是半个主子,在府里的日子过的十分悠哉。   他过去的苦可算是没有白吃啊!   他可是差点跟镇南王一起演武然后被镇南王演死的男人啊!有今天这种福气日子,都是他自己拿命赚来的,这都是他应得的!   周海在忠义侯府里心安理得的享受,偶尔还拿忠义侯府的名头出去办点事儿。   侯府名下有不少田地店铺,每年都要上缴税收,这些都是周海亲自去验收,自然有一帮人追着他吹捧。   周海日子过的美美的,人都吃胖了两斤,正是无忧无虑的时候,突然听有人来忠义侯府上门求见。   “是美妇人,说是以前的姨娘,要来见侯夫人。”门口的侍卫前来通报,小心翼翼的跟周海道。   周海当时正在院子里练功,闻言愣了一下,问道:“姨娘?”   这忠义侯府里还有姨娘吗?   “总管忘了。”侍卫低声说道:“原先咱们府上不是有个霞姨娘吗?”   周海后知后觉,记起来这个人是谁了。   忠义侯死之前也是放纵过一段时间的,在府门里抬了两个姨娘,一个方姨娘,一个霞姨娘,方姨娘死了之后,就剩下一个霞姨娘。   秦禅月对这霞姨娘还算体面,不曾去迫害,甚至后来,忠义侯府的人被牵扯下了牢狱,霞姨娘被抓之后,秦禅月还给了人家补偿,又放了人家出府。   秦禅月不是那种对下人凶残、生了恼就去处罚下人的主子,她一向端正严明,待人虽不算温和,但绝不会故意欺压,霞姨娘在她地盘上只要够听话,她不会去特意给霞姨娘难堪,反而颇为厚待。   再后来,霞姨娘就再也没回来了。   这一别大概有一两年了吧,怎么现在来了?   周海带着点狐疑,但也不曾将人拒之门外,而是道:“将人请进来,在后院见。”   好歹是忠义侯府出去的人,大户人家讲究一个体面,不管是什么事,面子上不能难看。   周海匆忙洗漱一番后,行到了后院的偏宅里,便见了霞姨娘。   霞姨娘出了忠义侯府之后,凭着柳烟黛给她的银两置办了一处堂院,自己去一处做生意的坊市里支了个脂粉摊子,每日卖脂粉,她自己在侯府的时候就会做一手好脂粉,出去支摊子赚来的银钱也可以度日,虽然不如在忠义侯府里绫罗绸缎的供着,但是在外的人是自由的。   她不必去忍着委屈伺候男人,不必去挨别的女人的白眼,她很珍惜在外面的生活。   但是霞姨娘最近在外面过不下去了。   她生的貌美,虽然不是什么惊人之姿,但在侯府里好歹也是做过姨娘的,比之外面的平民商户来说,她略美一筹。   更要命的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还没有什么靠山,她本家人为了给哥哥娶妻把她给卖了,她现在回去,别说秦夫人给她的银钱能不能保住了,她连自己都保不住,还得再被卖一次,   她便隐匿了自己的过去,只对外说是死了丈夫的女人,出来做生意糊口。   大陈允女子从商,但是女子从商比男子更为卑贱,每日迎来送往,名声不好听,难以婚嫁,她便也不想着婚嫁,只想着养活她自己。   可她不想找,却有人来找她麻烦,她所在的坊市中的坊主儿子偏要与她私通,连纳妾都不是,只是想馋她的身子,过来咬两口。   她被逼的没法子,才回忠义侯府来求救。   她知道秦禅月不在府里了,秦禅月要是在的话,她也不一定敢来找,她也怕秦禅月,但她不怕府里的其他人。   侯府的管家,侯府的嬷嬷,都是下人,也最能礼节下人,她能跪下来求一求,说一些软话,求他们发发善心。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游鱼,只需要侯府挥洒下来的一点点光辉,就能保住她的命。   她也知道自己是个卑贱的人,所以也没什么骨气,直接将所有过程缩减,听见有人进来之后,一转身就向前扑去,一边扑一边哭道:“还请嬷嬷救我——”   她以为自己扑的是管家嬷嬷,因为秦禅月原先是有俩管家嬷嬷处事的,她自然以为秦禅月走了,会留下俩管家嬷嬷处理后事,但她没想到,她这么一扑,竟然扑到了一个男人的腰上。   好巧不巧,她一头顶在了对方——   对方惊讶低头,她诧异抬头,两人目光对视之间,都是一片震惊。   “你,你——”周海先回过神来,忙退后两步。   他认出来霞姨娘是谁了。   上回,镇南王非要跟他演武的时候,他苟延残喘从厢房里逃出去,一路慌不择路,翻墙乱跑,竟然翻进了霞姨娘的院子。   他们俩目光对视,彼此似乎都想起来那一夜,两个人猝不及防的相遇。   比起来霞姨娘,周海更不好意思。   霞姨娘是个有点市侩的女子,她已经摒弃了一些自尊心,只要能活下去,她不介意放软身段,甚至,当她看到周海的时候,第一时间涌上来的不是羞愧,而是欣喜。   是周海啊,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呀!这可比那群精于算计的老嬷嬷好忽悠多了!   对上秦禅月手底下那俩管家嬷嬷,她不一定能有什么优势,她不仅要求,说不定还要供奉一点银钱,让这两位嬷嬷心里高兴,才愿意打着忠义侯府的名头来帮她,但是,碰上周海可就不用了。   忠义侯都被她给拿下了,周海又算得了什么?她玩儿周海跟玩儿狗一样!   周海正是手足无措之间,突然听见面前的霞姨娘嘤嘤哭了两声,竟然又向前爬了两步,一头撞上了周海的小腹,还是原先那个位置。   周海当时躲了一下,但莫名的腿上一软,没躲开。   而这时候,趴在周海小腹上的霞姨娘抬起头,道:“妾身怕是活不下去了——当初妾身在侯府走时,秦夫人说日后若有困难可以上府来求,眼下,还请大人看在妾身也曾是忠义侯府的人的份儿上,给妾身做主啊。”   周海僵着脊背,声线发抖的回:“你、你说。”   霞姨娘三言两语说完了这些事儿,周海第二日便要随她一道儿过去坊间。   当夜,霞姨娘宿在忠义侯府中,而周海在侯府中一整夜都没睡着,脑子里都是霞姨娘跪在他面前,用脸蹭他的样子,想的他下方亢奋不已。   这都什么啊!周海啊周海,你堕落了!你怎么就跟这忠义侯的女人过不去呢?以后下了阴曹地府,忠义侯得挥着棍子来打你啊!   次日,周海随着霞姨娘去了坊间,解决了那个坊主的儿子——坊主虽有官职在身,但是老话说得好,宰相门前七品官,周海就算是侯府里的狗,也比坊主辈分大,坊主往上找最多找个五城兵马司,周海往上找找的可是镇南王副将,瞧着周海低,但真运作起来是周海高,所以这件事解决的轻轻松松。   第二日,霞姨娘上门感谢周海,周海一夜没睡。   他想,这娘们不安好心啊,她是馋他身子啊!   第三日,霞姨娘上门来给周海做膳食,还给周海洗了一套衣服,周海一夜没睡。   他又想,这娘们是要他的命啊!他也不能生孩子啊!但看在她这么贤惠的份儿上也不是不行。   第四日,霞姨娘又来送刚酿好的酒,周海一夜没睡。   他也没父母,哎呀,订婚找什么长辈呢?钱副将也不在啊!   够了啊!整整四天晚上没睡了,周海现在每天白天无精打采夜里十分亢奋,且亢奋的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第五天,霞姨娘没来,周海还是一夜没睡。   这怎么不来了啊!   周海迟疑很久,决定去找霞姨娘。   成婚这种事还是他来吧,女儿家害羞也情有可原!   ——   周海从忠义侯府离开、奔向坊间时,正好撞上秦赤云进长安。   他们虽然身处在同一个地方,但却并不认识,命运安排他们擦肩而过。   熙熙攘攘的街头与人流,那擦肩而过的人并不是陌生人,他们同出一脉,都是秦家军,都是钱副将带出来的,他们迟早会认识,他们应该是袍泽,是兄弟,是未谋面的好朋友,但此刻的他们只是凭着习武之人寻找同类的彼此互相一望,随后又彼此错过。   这世间的阴差阳错,一向有趣的很。   ——   这是秦赤云第一次进长安。   之前在南疆时,他想方设法打探到了柳烟黛的去处,又想方设法,接着一个“护送蛊虫”的活儿来了长安,他那时候刚知道柳烟黛在长安,刚知道柳烟黛已经成婚,也刚知道柳烟黛和他不可能。   但他还是来了,他不知道自己心底里揣了什么样的心思,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总之,他来了。   他也如愿见到了柳烟黛。   这个时候的柳烟黛在缉蛊司里忙公务,新来的一批蛊也由她来接收。   她穿着官服出来,远远跟秦赤云打了个照面,当时秦赤云带着盔甲和覆面,她没看出来,就这样自然而一无所知的擦肩而过。   那时候,秦赤云都没想到能这么轻易的见到她,他僵在原地,远远的追着她的身影看过去。   柳烟黛根本没发现他是谁,她也许都忘记了这件事,她和其他人成了婚,她会有一个完美的一生,而其中并没有他。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成,先来者已经将爱演绎的淋漓尽致,所以后来者,连开口说爱的机会都没有,他在即将落幕的时候才堪堪登台,连柳烟黛的心都占不下,只能做一个匆匆掠过的配角,远远的看一眼,看一眼,再看一眼。   但没关系,他想。   月亮从不是他的,但月亮的光,真切的落到过他的身上。   他曾经被她“爱”过,可抵孤独百年。 第110章 兴元帝的梦   深夜, 皇宫中。   兴元帝去库房里神神秘秘的拿来了一炷香,将其点起来。   柳烟黛当时正歪在榻间看书,听见动静抬头、瞧见兴元帝手里的一炷香, 顿时红了面庞。   她以为兴元帝又要计时, 这个讨人厌的东西, 自从之前被她说过“只有两刻钟”之后,便致力于拉长时长。   他不仅要拉长时长,还有专门拿香来计时,导致柳烟黛现在一瞧见香, 就面上烧红。   “少拿这种东西来。”她嗔怪道:“讨厌。”   兴元帝回头看她。   夜间的烛火盈盈的落到她的身上,照着她娇羞的面,兴元帝看的心口发烫, 一边走过来,一边道:“好宝宝, 这个香可不一般。”   柳烟黛挑眉:“难道……这香燃的特别快?让你两刻钟充作两时辰?”   兴元帝被“两刻钟”刺了一下, 他冷笑走过来, 抓着柳烟黛的腿将人拖至到身旁, 一边低头去吮一边道:“说是这香能让人入梦,去瞧见人的下一世。”   柳烟黛已经失了神了。   她倒在床榻间, 一句话都说不出,任凭兴元帝作乱。   兴元帝这个人在床下面的时候还能勉强做出个人模样儿来,瞧着不说彬彬有礼,但起码不会胡作非为,但是一旦到了床上, 那是一点人事儿都不干,他坏的要死,一肚子坏水儿来回的荡, 每每到了这时候,一定要弄出来点什么了不得的花样来。   柳烟黛向来是受不了这些的,她混混沌沌的睡过去的时候,兴元帝每到这个时候就亢奋,他喘着粗气,吻着她的侧脸,将她整个人压在自己的怀抱里。   “如果有下一世——”他低笑着,说:“我们一定会再相遇,我也一定会再爱上你。”   角落处的香继续攀升,香雾缭绕之间,尽力后的兴元帝抱紧柳烟黛,不知不觉间,两人跌落到一个奇怪的梦境里。   ——   夏夜,陈家庄园。   一轮圆月挂在庄园之上,自上而下将陈家庄园俯瞰成一幅画。   庄园占地在A市城南,行驶出庄园需要半个小时的车程,洋楼高三层,庄园中有大片的花海风景,临窗的花景房内,能看见窗外随风摇晃的夜色下花景。   独栋别墅最大的三楼卧室内,陈锋躺在床垫上,艰难地伸长手臂,拿起床头的手机。   “叮——”空荡荡的别墅之中,手机铃声的声音刺耳回荡。   保姆的电话打过三次无人回应。   保姆没听见吗?   或者,保姆也不愿意照看一个残废的少爷。   但他并不是一个残废。   这个念头一直在心中回荡,最后化成了某种执拗的念头。   二楼卧室内,陈锋艰难拄着拐杖从床上起身。   一次,两次,三次,拐杖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剐蹭声,陈锋终于站起。   但他并不是靠着腿站起来的,而是靠着手臂的力量,将拐杖当双腿用,将整个身子撑起来的。   肩膀上的肌肉狰狞鼓起,其中的青筋都随着一颤一颤。   半年前,他出了一场车祸,伤了两条腿,大夫说,可能这辈子都难以如同正常人一样行走,父亲给他定制了轮椅,他不肯,非要拿起拐杖,自己“站”起来。   双腿自膝盖以下没有知觉,拐杖也并不好用,人一站起来,就摇摇晃晃的要摔。   但他偏偏没摔。   十八岁的傲气比天还高,“我不信”的后面,总要跟上一些蛮勇,和近乎可笑的执着。   拐杖“笃笃”的点在地板上,卧室角落处的穿衣镜倒映出他经过的身影。   他赤着上身,能看出精壮的肌肉,挺拔的骨骼,纵然只用一副拐杖,也能看出他身量极好,半年的卧床没有让他有任何颓废,他每天都在无所不用其极的锻炼、刺激他自己的身体,但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差。   经过镜子,看见自己狼狈模样的时,陈锋的脸更冷,他牙关紧咬,手里的拐杖挥的更用力。   随着几声笃笃轻点,陈锋硬生生用手臂撑起了无力的身躯,从卧室中走出来。   别墅走廊外一片漆黑,保姆不知道去了哪里。   而他,要穿过一条漆黑的长走廊,自己走到厨房去。   他要去给自己倒一杯水。   但走出门,是一件更难的事。   他需要腾出来一只手开门。   对于正常人来说抬抬手就能做到的事,但到了他这里,却难如登天。   他为了稳住身体,整个人依靠向了墙壁,用以稳住身体,腾出来一只手,勉强开门。   门开的一瞬间,他因为失去平衡,“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疼痛席卷到他的身体上,激起了他的凶性,他近乎是粗暴的将拐杖重新捡起来,蛮横的敲打自己的腿,像是恨不得将这一双腿砍了。   暴怒之后就是泄力,陈锋满身薄汗的依靠着门框,狼狈的直喘气。   三分钟后,他收拾好狼狈的自己,拿起拐杖,将自己又一次撑起来。   他偏要站起来。   木头的拐棍与木头的地板,将他磕的浑身发疼,手臂撞在门把手上,被划了很长一道血口,他难免在这个过程里受伤。   但他咬着牙又站起来,往三楼尽头的小厨房“走”过去。   倒杯水,他能给自己倒杯水。   当他艰难地行到厨房门口的时候,却听见了三楼的厨房间传来了些奇怪而激烈的声音,他拄着拐杖行到拐角处,正看见案台上,两道人影交叠在一起。   男人是他的父亲,女人赫然是照看他的保姆。   见陈锋来了,老陈总急忙抽身,那保姆则吓得缩着腿道歉:“对不起少爷,我、我想过一会儿就过去找你的。”   陈锋拄着拐杖好不容易走过来,瞧见这一幕的时候先是惊了一瞬,随后便是一阵灭顶的愤怒。   他爸,老陈总,这辈子最爱的就是四处搞女人。   也就是因为老陈总不忠,陈锋的母亲才跟老陈总离婚、远赴国外,离婚之后,老陈总搞什么女人陈锋都当不知道,但是,但是!陈锋没想到,他爸能搞上他的保姆!   保姆手机就在一旁洗手台上放着,他给保姆打电话求助的时候,他拄着拐杖摔倒的时候,这两个人在这搞!   陈锋头脑一热,对不在意他、花心滥情的父亲的恨意和对这保姆的厌恶一起涌上心头,他拿起手中的拐杖,重重的冲两人砸了过去!   “滚!”陈锋大吼:“你连照顾我的保姆都要搞,给我滚!”   老陈总被拐杖砸到,顿觉丢人,冷着脸丢下一句“废物东西”,转身就走。   陈锋砸另一个拐杖过去,但没砸中。   倒是一旁的保姆,匆忙跪到陈锋边上,想将陈锋扶起来,一边扶一边说:“少爷,我扶您起来。”   陈总可以走,她不能走,她还指望工资呢,陈总睡她也不白睡,每次都给钱,她为了钱,也得在这伏低做小。   但她靠近陈锋的时候,却被陈锋挥舞着手里的拐杖推打开,她被打的额头一痛,听见大少爷咆哮道:“你明天不用来了!你被辞退了!”   保姆吓坏了,连忙道歉:“大少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没钱,我缺钱啊,我干这事儿只是缺钱,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她简直像是一只丑陋的、贪婪的、没有骨头的爬虫,为了钱能出卖掉自己的一切,让人觉得恶心反胃。   陈锋当时被气愤冲昏头脑,冷笑着骂她:“这么想赚钱啊?我听说你有一个女儿,要不把你女儿带来伺候我,我给你十万!”   保姆愣了一下,随后小心翼翼的问:“真给啊?”   陈锋也愣了一下,他被气笑了,靠着墙壁说:“真给,明天你把她带来了我就给!现在,你给我滚。”   保姆怯懦的拿起一旁的拐杖放在陈锋面前,然后快速离开了别墅三楼里。   她离开这里的时候,心底里涌出了一个大胆的、荒诞的想法,眼瞧着交班的时间到了,她心焦气躁的回了她的家。   ——   保姆姓赵,名小兰,住在一个很老很破的筒子楼里,从豪华的别墅出来后要坐上四十分钟的车。   赵小兰不喜欢这个家,因为这个破筒子楼一看就是没钱人住的。   她年轻的时候,嫁了一个烂赌鬼,生了一个女儿,蹉跎了大半辈子,没能过上一天好日子,别的女人有金镯子,有金戒指,有老公疼爱,她什么都没有,别的小姐妹都笑话她。   她负气,丢了女儿和老公,来了这城市里打工。   她心想,她一定要找一个有钱的老公,让原先那些笑话她的人看看,她也是能找到有钱人的。   最开始,她找了一个还不错的人家,这家人的先生和太太都是大学老师,体面又有钱,孩子都十几岁了,请了保姆每天做饭,女主人老了,赵小兰认为自己比她漂亮,比她年轻,一定能勾引到男主人。   她了解男人,男人都是一群被下半身支配的废物东西,而且他们还爱偷腥,只要能让他们下半身满足,再稍微吹捧吹捧,他们就会忘掉过去和自己妻子的恩爱,奔到她的身边来。   男人就是这样简单的生物,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拒绝年轻的女人。   等她嫁给了男主人,她就能改变命运了。   赵小兰就抱着这样的念头,去勾引了这男主人。   果然如她所料,男主人不过几日就对她爱不释手,但是,同时,男主人也不肯将这件事情挑明——她知道,因为男主人看不上她。   她只是个没钱没本事不体面的小保姆,男主人不愿意跟现在的妻子离婚,所以她用了点手段,故意让太太发现。   她想,太太发现了,就能离婚了。   那位太太发现之后,果然要离婚,闹得很大,结果男主人不仅不离婚,还把她打了,将她直接丢出了家门,连保姆费用都不给她结,她赔了夫人又折兵,最后委委屈屈的换了一个地方。   这一次,换到了陈家。   她现在不想什么“结婚”“上位”了,她就想弄点钱花。   她在陈家照顾陈锋,还不忘记勾引陈老总,赵小兰长得好看,又嘴甜,会来事儿,陈总很快就睡了她,每一次睡她都给她多开一个月工资,可是,她一个月工资也就那么点儿,买不起名牌包包,买不起好看的宝石,连买一个金戒指都没办法。   她只能在这么一个破败的地方租房子。   她本来就过的很拮据了,上个月更差了。   因为她那个一直留在乡下的女儿考上了大学,结果亲爹出去赌博,欠了一屁股债跑了,爷爷奶奶也都死了,村支书就辗转联系到她,把人送到了她这里来,让她来养。   “娃儿要考上学了,不能不管嘛。”   所以她除了要供养她自己,现在还要供养一个孩子。   思索间,赵小兰已经回到了她租住的筒子楼里。   呆惯了陈家金碧辉煌的别墅,当她回到筒子楼里的时候,只觉得这里的空气都让她窒息。   她忍着烦躁,深吸一口气,用钥匙打开门后,冲里面喊了两嗓子。   “烟黛——死哪儿去了?”   卧室里立刻传来了一阵起身、椅子摩擦、拖鞋拍打在老旧木地板上的声音,不过五秒钟,柳烟黛就从卧室里冲出来了。   “妈妈。”柳烟黛怯怯的站在门旁,生涩的跟赵小兰打招呼。   她跟赵小兰并不熟,虽然是亲生母女,但是十来年没见面了,这一次,是因为她父亲和奶奶都去世了,家里面一点亲人没有,而且马上要上大学了,村支书叔叔才把她送到妈妈这里来。   “过来。”赵小兰坐到沙发上,对着柳烟黛挤出了一丝笑,用挑剔的目光申视过她。   柳烟黛生的颇为可爱,她遗传了赵小兰的美貌与好身材,一张脸白嫩嫩的,胸脯圆滚滚的,男人最喜欢了。   赵小兰暗暗点头,后让柳烟黛坐下。   柳烟黛拿过一边的小板凳,刚坐下,就听见赵小兰说:“妈妈明天带你一起去上工。”   柳烟黛茫然地抬起脑袋,就听见赵小兰说:“妈妈身体不好,要吃很多药,一些活儿做不完,大少爷发话了,叫你也去照顾,到时候,能给妈妈多点钱,你愿不愿意?”   柳烟黛呆呆地看着赵小兰。   她不是不愿意,她只是有点迟钝,别人跟她说话,她要想一会儿才能回复。   赵小兰却以为她是不愿意,刚才那点温柔立刻散了,拧着眉道:“当初你爸打我,差点把我打死!我才从村儿里逃出去,我现在一身的病!你呢?你还要上大学,我让你去也是为了你好!”   柳烟黛被厉声一吓,回过神来,赶忙点头。   “我去。”她抓着自己手心,学着赵小兰的话说:“我会好好照看大少爷的。”   ——   第二天,周六。   柳烟黛一大早便被赵小兰拎起来,带去了浴室,剥光了洗漱。   柳烟黛生在农村,长在小县城,因为学校在小县城,所以一直在小县城里住校学习,基本连学校都很少踏出,对外面的事情知道的很少,她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什么时兴的大牌子都不知道,根本就不会打扮,来的时候只有一身校服,高中毕业了,竟然还在穿校服。   又因为父母感情不和,她自小被抛弃的缘故,她性格更是怯懦自卑,往好了说,是听话,往坏了说,是蠢笨,谁都可以来欺负她,这孩子的脸上就写满了这样一行字:我很好欺负。   瞧瞧这个窝囊样吧!一看就知道不值钱。   不值钱可不行啊!不值钱不就白养了吗?   赵小兰得想办法让她值钱。   赵小兰要把她弄得好看一点,这是从她肚子里面出来的,不能随随便便的卖了,要卖也一定要卖个好价钱。   她知道陈锋当时就是随口一说、只是为了骂她,而不是真的要她的女儿,也知道陈锋心里看不起他们,但是她打蛇随棍上,她不在乎陈锋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只在乎自己能弄到多少钱,所以她愿意把自己的女儿硬塞过去。   陈锋要让她带女儿伺候,她就要带女儿伺候,只要能换到钱就行。   十万啊,那是整整十万啊!   她知道,陈锋那样要面子的有钱人,就算是心里不想要柳烟黛,但是她真的将柳烟黛带过去了,陈锋也一定会给钱,这种小男生的别扭骄傲心思,赵小兰一眼就能看明白。   只要给了钱,一切都好说,至于柳烟黛怎么想,赵小兰没太在意。   反正柳烟黛以后也是要伺候男人的,既然都是要伺候,为什么不能伺候陈锋呢?陈锋可是男人中最有钱的啊!   如果让柳烟黛出去自己选,柳烟黛这样的性格,这样的脑子,能选到什么样的男人呢?   赵小兰根本就不用想,她知道,柳烟黛一定会选出来一个比她的父亲还要烂的男人,既然都是烂男人,为什么不能选一个有钱的烂男人呢?   赵小兰觉得自己这么干没错,她只是避免让柳烟黛走歪路,她是为柳烟黛好,她觉得自己是对的。   上了岁数的人被生活磨出了厚厚的老茧,所以他们对外界麻木,不再在意情绪,只在意自己想要的,赵小兰身上有被欺压过后、独自发酵出来的尖酸刻薄,也有吃过太多苦后生出来的唯利是图,唯独没有自尊与自爱。   那是有钱人才有的东西,她没有,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为她的自私鼓掌,她觉得自己是正确的,她剥离掉了自己的一部分人性,所以她站在这里的时候,让人觉得她不像是人。   她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看,那她看别人的时候,也不把别人当人看,她看柳烟黛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即将上称的猪,掂量掂量能论斤卖多少钱。   她对柳烟黛说:“把身上洗干净。”   说话间,赵小兰挑剔的看着柳烟黛身上。   柳烟黛不习惯这样,可妈妈就站在门口,冷着脸看着她,她不敢说话,沉默的开始洗漱。   剥去了那一层土气的肥大校服,能看见她白嫩的身子,她不像是寻常姑娘一样纤细苗条,反而是肉肉胖胖的,曲线饱满,小肚子上有一点点软肉堆积,但胜在白嫩,像是剥了壳的荔枝,掐起来手感一定不错。   赵小兰看柳烟黛的时候,柳烟黛的头越来越低。   她沉默的将自己洗漱好后,赵小兰带她上了街,第一次给她挑选衣服。   赵小兰给她选了一套白色的裙子,赵小兰特意选了一件裹胸的伞形裙,露出了柳烟黛的胸线,却又掩盖住了她的腰线,完美的衬托出了她的身材。   十八岁的姑娘,花骨朵一样的年纪,稍微伸出手弹一弹她的花瓣,她就会颤巍巍的绽放出一片光华。   赵小兰满意的点头,又给她搭配了蓝色的小高跟鞋,最后给她提了一个蓝色的小牛仔包,白蓝交映之间,是她泠泠的肌理。   赵小兰看了又看,领她去一个首饰店,给她卖了一个埋入胸间的石榴红宝石项链,夹杂在她娇嫩饱满的胸膛间,她一动,其中的石榴红宝石便折射光芒,十分耀眼。   再之后,带她去理发店弄了头发。   柳烟黛不适应的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理发师替她将干枯泛黄的头发剪掉,给她烫了一个小波浪。   一切收拾好后,站在镜子里的姑娘有些羞怯的看着自己。   她习惯了肥大校服的掩护,也习惯了黯淡无光,当她突然间被剥下校服,换成一副光彩夺目的样子,她无所适从,又一次低下了脑袋。   赵小兰看见柳烟黛这样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就生气,她那张上了岁数依旧姣好的面上浮起两分恨铁不成钢的怨怼,她道:“抬起头来,站直身子!”   柳烟黛匆忙直起来身子。   赵小兰则一边带着她走,一边训斥她。   “到了别墅里之后,要好好照顾大少爷,大少爷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给我添麻烦。”   “你们全家都欠我的知道吗?你爸爸打我,打得我不跑不行,你,是我怀胎十月含辛茹苦生下来的,你生下来就欠我一条命呐!一条命!那得多少钱才能还的清楚?”   柳烟黛觉得妈妈的每一个字儿里都带着沉重的压力,这些话组成了一座山,压在她的肩膀上,让她的每一步都走的步履维艰。   说话间,赵小兰已经带着她走到了陈家别墅。   进别墅之前,柳烟黛已经深深记下了妈妈说的话。   她来,是来照顾大少爷的,大少爷脾气不好,但大少爷会给很多钱,不管大少爷说什么,她都要做。   柳烟黛的前十八年都是在乡下、小镇里长大的,小镇教育水平跟不上,她脑袋也笨,努力的学,但最终也只考了一个大专,是那种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嘴笨脑袋笨,胆还小,别人故意踩她鞋子一脚,她就会努力缩的更小,希望对方不要再踩她。   这样一个笨小孩,被赵小兰带进了别墅里。   陈家别墅一共三层,保姆、保安、司机,一个管家,每一个人都像是一个机关,一起组成了一个固若金汤的别墅,每一个进门来的人都会被仔细打量过一次。   柳烟黛来的时候,就被门口的保安拦住询问,后又被管家拦住询问。   她一个保姆,带个孩子进门来是怎么回事呢?   赵小兰对此完全不惧,她笑意盈盈的说:“是大少爷说的,问我家是不是有个女儿,要跟我的女儿玩儿,我才将人带过来的。”   “大少爷腿不好,不方便出去,可能就想叫个同龄人过来陪陪他吧——刘管家要是不放心,您打个电话,问问大少爷。”   赵小兰又说。   验证一下而已,要不了多少时间,但是刘管家在打电话的时候又犹豫了。   大少爷自从断了腿之后,性格就变得十分古怪,见谁骂谁,一句话不对就翻脸,伺候的保姆都换了好几个,赵小兰是做的时间最长的,除了赵小兰,谁都照顾不了大少爷。   他也不想跟大少爷说话。   再一想,赵小兰也没那个胆子忽悠人,便挥了挥手,让赵小兰带着柳烟黛上了三楼。   别墅一层金碧辉煌,是待客大厅,一个大厅几乎跟一个篮球场差不多大小,阳台外面就是一片花海,别墅二层是书房,客人卧室,三层是大少爷单独居住的地方。   一楼的地板是瓷砖,但上了二楼,处处都铺满了地毯,赵小兰看了一眼时间,估摸着大少爷应该正睡完午觉,准备起身。   这个时候,大少爷每天这个时候都要起身锻炼,以前都是赵小兰跟着伺候照顾,现在让柳烟黛去正好。   柳烟黛站在门前,怯怯的回头看向她的妈妈。   赵小兰不耐烦的催促,那两条细细的眉用力的拧起来,让柳烟黛心里害怕。   她不安的推开了这扇门,走进了卧室里。   ——   卧室的门被推动的时候,陈锋正躺在柔软的欧式大床上解决。   薄薄的夏被盖在他的身上,可见被子下面浮出的男子坚硬的轮廓——十八岁的少年郎,骨头硬,血气旺,每次睡觉醒来之后都是一副不堪入目的模样。   他断腿之前年纪还小,也没女朋友,断腿之后不知道怎么回事,欲念反倒更大,这种事儿他羞于跟任何人说,他总觉得自己是残缺的,残缺的人配上这种事儿就显得又残缺又下贱,不是个正常人,可他午夜梦回又烦躁又生气又渴望,他偶尔忍不住了会用手,今天刚弄上,突然听见卧室的门被推开。   陈锋吓了一跳,猛地弓起身,他以为是什么保姆来了,谁能想到门口站了个呆头呆脑、白白嫩嫩的姑娘。   陈锋咬着牙,捏着腿,弓腰掩盖,咬着牙惊吼着说:“你他妈谁啊?”   那姑娘怯生生的看着他说:“大少爷好,我是柳烟黛,我妈妈让我来照顾你。” 第111章 兴元帝的梦2   柳烟黛站在门口时, 根本不敢去看床上躺着的人,她低着头,声调软绵绵的, 像是小猫喵喵叫, 听在陈锋的耳朵里, 莫名的让陈锋后脊一紧。   他妈的!   “你——你妈妈,赵小兰?你知道她让你过来干什么吗?”他的目光厌恶的落在她的身上,有许多恶意在他的心底里盘旋,他锐利的目光刺过去, 落到她的身上。   她却是出乎他意料的好看。   柳烟黛长的跟赵小兰有三分相似,是圆脸挂的清秀可爱模样,赵小兰上了岁数, 却依旧显小、显清纯,而柳烟黛比赵小兰更高挑, 身材更饱满, 纯情的眼眸里带着几分天真, 偏偏身上穿的衣裳又十分勾人, 纯而魅的站在那儿,看着他。   她很白, 被阳光一晒,便散发着泠泠的润光,胸口饱满,其中藏着一颗红宝石,白的肤, 红的色,明晃晃的刺着他的眼。   他恍了一瞬。   他一直以为,这样不知廉耻的人应该是丑陋的, 贪婪的,可是她站在这里像是一颗珍珠,和他想象之中的“坏”完全不同。   ——   柳烟黛站在门口,十根手指头拘束的抓着手里面的小包,怂里怂气的说:“我知道,我来伺候大少爷。”   她对伺候这俩字跟陈锋理解的不太一样,她以为伺候人,就是字面上的,大少爷断了腿,她就过来伺候,在他们农村这种事儿很常见,就像是公爹婆婆老了,儿子儿媳都会伺候。   但陈锋理解的伺候,是赵小兰伺候老陈总的那种伺候。   陈锋想起来昨天那档子乱事儿,人都被气笑了,他心想,这些人为了钱,真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当妈的卖女儿,当女儿的也愿意被卖。   “滚。”陈锋随手拿起一旁的枕头冲她砸过去:“恶心。”   他不屑于用这种方式去跟一个女人搞在一起,他也看不起这种为了钱出卖身体的女人。   轻飘飘的枕头砸过来,其实没有多少力道,但是陈锋的语气太凶,将柳烟黛吓得浑身发抖。   她连一句话都没敢说,蔫儿蔫儿的打开门,又钻出去了。   门外面,赵小兰正掐着腰等着——她刚才就趴门外面听着里面的动静,见柳烟黛被赶出来,顿时横眉竖目的低声训斥道:“要你有什么用?他都是个瘫子了,你要干什么还要他来说?你上去就伺候他,他能怎么样?”   柳烟黛觉得自己被放置到了一条峡谷里,前有狼后有虎,她前也不是后也不是,两边人都在骂她,偏她又是个性子极懦弱的,别人骂她她也不敢开口说话,就那么唯唯诺诺的说:“他让我出去。”   赵小兰更生气了。   她怎么就生了柳烟黛这么个窝囊费啊?   “人家让你出去你就出去?”赵小兰骂她:“人家让你死你怎么不死啊?”   柳烟黛被骂的抬不起头。   而赵小兰在想各种办法,她不可能让柳烟黛就这么轻易的离开,她得让柳烟黛再进去。   而这时候,门里面传来了一阵动静。   陈锋正在起床。   他每天都要爬起来锻炼,就算是腿断了,他也要锻炼上半身,他越是站不起来,就对自己的身体越凶残。   他自始至终不肯坐轮椅,像是对自己的另一种惩罚。   他逼迫自己更努力。   而今天,去复健室训练之前,陈锋做了又一件事。   他给管家打了电话,叫管家把那对母女给清走、开除。   他跟这样的人无话可说,看见了都觉得碍眼。   管家不到片刻就上来了,当时赵小兰还在一句句的骂柳烟黛,骂的正急的时候,管家从天而降,冷着脸对赵小兰说:“你被辞退了。”   赵小兰愣住了。   她上一秒还在教训柳烟黛怎么了去讨大少爷欢心,这一转头,她就被管家辞退了!   “怎么可能!”赵小兰失控般惊叫:“陈总不会辞退我的!”   她跟赵总可是那样的关系,陈总虽然不可能娶她,但是也很愿意睡一睡她啊!他怎么会辞退她?   管家拧眉说了一句:“是大少爷的意思。”   说话间,管家看了一眼一旁站着的柳烟黛,道:“你,快点跟着一起走。”   赵小兰这就知道为什么了,她转过头,疯了一样骂柳烟黛,大力的推着柳烟黛往陈锋的卧室里推。   “一定是你说错了话!”赵小兰尖叫着喊:“快去给大少爷道歉!”   她看起来纤细苗条,但是手上的力气却极重,柳烟黛被打的退后两步,后背撞在了门板上,发出了沉闷的一声响。   她更害怕了,脸色苍白,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惹妈妈生气了。   而一旁的管家已经恼了,这两个人还不走,大少爷该跟他发脾气了!所以他立刻叫来保安,连拉带拽把这两个人赶出了陈家别墅。   赵小兰被两位保安强力拖拽出去,一直在尖叫反抗,她像是过年时候的母猪一样被人抬着、在地上被拖拽,原本姣好的面容变得狰狞,精心盘好的头发被扯散,她一路尖叫,拼了命的反抗,大喊,脚上的低跟皮鞋被踢飞,轱辘两下,留在了地毯上。   “陈总不会把我赶出去的!”她尖叫:“陈总很喜欢我的,你们放开我!”   一旁的保安还想过来拖柳烟黛——她也不用拖拽,柳烟黛是完全不反抗的她已经被吓傻了,妈妈被人拖着走,她自己就跟在一旁走,走了两步,又傻傻的跑回来,把鞋子拿上继续走。   她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一定是因为她说错了话,所以才让妈妈被赶出去,她脸色苍白的跟着,和妈妈一起被人带下了别墅台阶,从一楼大厅往外面拖出去。   赵小兰被拖出去的时候,整个别墅的人都看见了,别墅一楼大厅里都是跟赵小兰共事的保姆,瞧见这一幕,这些人就凑在一起,对赵小兰议论纷纷。   “她这是怎么了?怎么被管家拖出去了?”   “这都是她应得的!我告诉你啊,昨天晚上我可见到了!”   “你见到什么了啊?”   “我见到她跟陈总一起干那个事儿,被大少爷撞见了!大少爷当时可生气了,拿着拐杖打人呢。”   “咦——她以前就干过这样的事儿!我跟你说,她之前当保姆的时候,勾引过上一个男主人,跟人家男主人还睡过呢,后来被女主人发现,被赶出来了。”   “烂破鞋一个,现在到了陈家也这样,被打出去也是活该!”   那些琐碎的话语落下来,随着这一场吵闹蔓延开来。   被拖拽着的赵小兰愤怒的咆哮,她听不见,但是柳烟黛听见了,她的脸色变白,随后由白转红,当时她被别的保安抓着胳膊往外拖,虽然没有到被像是猪一样拖拽抬扔出去,但是也无法停步回身,她只能回过头看。   她看不见是谁在说,她只能看见飞快掠过的别墅浮雕和旁边保安的西装,偶尔能从保安的衣角下看到几个保姆的衣裳,她分不清是谁,只能愤怒的高喊一句“胡说”。   但她的喊声对于这一场闹剧来说,就像是一个小气泡一样不显眼,这一声话很快就被淹没,她无力反抗,最终与赵小兰一起被丢出了陈家别墅。   赵小兰被丢到地上,柳烟黛被推出去。   柳烟黛才刚刚站稳,就赶忙过去搀扶赵小兰。   管家则冷眼看着她们,他对她们俩的态度十分恶劣,拧着眉头、背着手站在门口,警告她们俩,说:“赵小兰,你的双倍工资今天就会打到你的卡上,现在我们的雇佣关系已经结束了,你要是再私闯民宅,我们就报警!到时候让你进警察局待上半个月!”   赵小兰刚被柳烟黛扶起来,听见这么一句话,她赤着一只脚踩在地上,疯了一样不断地踩跺别墅门口的水泥地,大喊道:“陈总!陈总跟我睡过!他不会把我辞退的!”   管家连搭理都不搭理,转身就进了别墅里。   柳烟黛呆呆地扶着赵小兰,看着自己的妈妈,脑子里却想到刚才那群人说的话。   而这时候,赵小兰已经从她手里夺走了鞋,自己穿上后,怒气冲冲的往街道上走。   柳烟黛呆了两秒,转头快步跟上赵小兰。   她不敢说话,她怕妈妈生气。   而赵小兰也果然生气了,她生气到连一句话都不跟柳烟黛说,柳烟黛跟着她,她回头吼了一句“滚开”,然后自己拦下一辆车,丢下柳烟黛走了。   柳烟黛手里没有手机,没有钱,赵小兰上车走的时候,她追着车跑了几步,但渐渐也就追不上了,只呆呆地站在陌生的地方,看着离去的车尾气。   赵小兰已经顾不上柳烟黛了,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她要去找陈总。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之前就跟陈总睡过很多次,了解陈总的喜好与日常,她知道陈总现在在哪里。   陈总现在应该在酒店里面喝酒,他每天都有很多的工作要做,以前赵小兰跟陈总睡了之后,还曾经去给陈总送过解酒汤,接过陈总回陈家。   她现在就要去找陈总。   她今天丢了这么大人,一定要找回来面子。   她知道陈总没那么喜欢她,但她知道陈总很在意自己的儿子不听话,她完全可以去找陈总上上眼药,借此发挥,给自己找出个活路来。   赵小兰就是这样聪明且绝不服输的女人。   今天陈总果然在大酒店里喝的醉醺醺的,赵小兰以前来过,认识这里的侍者,她找到了陈总的包厢,陈总果然喝醉了,正跟合作伙伴分开,赵小兰赶忙走上去搀扶。   陈总被赵小兰伺候着上了车,喝了一口赵小兰手里的解酒汤,胃里因为冷酒浮起来的刺痛消散了些,反而涌起了阵阵暖意,使他舒坦了不少,他回过神来后,对赵小兰问:“你怎么来了?”   他也没叫赵小兰过来啊。   赵小兰带着点委屈的说:“今天少爷把我赶出去了,可能是昨天的事儿让大少爷生气了,今天我去上工,大少爷就让管家把我赶出来了,我说我是陈总招聘进来的,管家根本不管,还让管家拉扯我,我好害怕,以后见不到陈总,我可怎么办啊……”   说到这里,赵小兰露出了手腕上的伤疤,那是保安抓的。   陈总的脸冷下来。   他不在乎赵小兰一个女人,但是他在乎他儿子跟他唱反调,赵小兰跟他睡了,那就是他的女人,只有他可以安排赵小兰的去处,陈锋不配说话。   “他——”陈总恼怒的道:“他不懂事,得打,还有那个管家!一个管家,也敢开除你?”   一个小子,敢跟老子胡闹!   赵小兰柔柔弱弱的低着头,说道:“也是我们不好,被孩子看到了,孩子要是再见到我生气,那就算了。”   看看!赵小兰这态度多好!都是他那儿子找的事儿!   “算了?算个屁!”陈总喝多了,他上头了,当场喊道:“现在,你就跟我回别墅!我看看这个小子敢说什么!”   当天晚上,赵小兰就被陈总重新带回了别墅里,陈总不仅把管家给开除了,还让赵小兰坐上了管家的位置。   这再回到别墅里可就不一样了,赵小兰有一种“熹妃回宫”的感觉,借着陈总的势头狐假虎威的感觉就是爽。   而当夜,陈锋和陈总大吵一架,陈总当场离开了陈家,而陈锋——他是个瘸子,他追不上,只能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和赵小兰虚伪带笑的脸。   陈锋气的轮着俩拐杖,自己拄着出了门。   他就是死外面,都不肯在陈家待着! 第112章 兴元帝的梦3   陈家别墅的外面临着一片郊区, 路长,车少,到了晚间很少有车流行过来。   柳烟黛对这里完全不熟悉, 混混沌沌的走, 拐了两个弯儿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她迷失在钢铁森林之中,混沌的看着急匆匆的路人。   天色渐渐黑下去,四周的人流减少,她站在陌生的地方, 找到了一处水泥墙根下,背靠着墙面坐下来休息。   这墙根临近一片城市木景,各色的树木静静地生长, 灯光与月光都被遮盖,这里一片昏暗。   柳烟黛坐在此处, 像是被世界遗忘。   偶尔角落处有猫咪跑过来, 柳烟黛瞧见了, 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小猫咪冲她喵呜两声,兴许是觉得她也是个没家的人, 所以也拍了拍她的腿。   柳烟黛翻了翻身上,发现没有一点吃的,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不知道方向,手里也没有钥匙, 没有钱,她要怎么办呢?   报警吗?   柳烟黛想了想,不敢报警, 她知道报警能找到她的家,也能找到她的妈妈,但是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   妈妈只会觉得她添麻烦,变得更讨厌她,她已经害的妈妈失去工作了,不能再给妈妈添麻烦。   如果她在给妈妈惹出事端来,妈妈一定会更讨厌她。   她怎么样才能让妈妈喜欢她呢?   她不知道,她是被莫名其妙的框架规训、束缚的孩子,她无法分辨“对”与“错”,因为赵小兰的对与错本来就是扭曲的,所以她只能小心翼翼的站在门里,不敢踏出一步。   她这没开窍的脑子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正是郁闷难受的时候,她突然听见一阵“笃笃笃”的声音。   像是木棍重重砸在地面上的声音,急促极了,期间还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声,从远处越来越靠近她。   柳烟黛听着动静,抬头往四周去看。   她看见一颗树后,有人正在努力往她的方向走,重重树枝与叶片挡住了她的目光,也让对方没发现她。   她也不知道对方是谁,只是好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声音。   而她很快就知道了,因为对方在经过她的时候,那急促的“笃笃笃”的声音突然一滑,然后她看见这个人直接就扑倒在灌木丛里了!   沉闷的“砰”的一声,伴随着人的闷哼声,柳烟黛下意识去搀扶对方。   她从树木后面绕出来,抬手去拉的时候还在问:“你伤到了吗?”   柳烟黛看到了对方手里的拐杖,和两条瘫软在地上,完全用不了力的腿,就知道这是一个残疾人,她赶忙凑过去,用力地去扶。   对方当时背对她,没看到她是谁,她去搀扶,对方两下没动静,柳烟黛凑近一看,才瞧见他的额头上都是一片血。   这一磕,竟是将他的头面都砸出血来了,他气嗡嗡的倒在地上,半昏半醒,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柳烟黛茫然地蹲着看他,恍惚间记起来了。   这不是今天刚将她赶出去的大少爷吗?   ——   那时候陈锋刚从陈家别墅出来。   他跟老陈总大吵一架,后来自己拄着拐杖跑出来,赵小兰那个女人面上关切,背地里拱火,嘴上像是在规劝这父子俩,可是每一句话都带着点挑拨离间的味道,偏生他爹就像是听不懂一样,处处偏袒这个赵小兰,气的他心肝疼。   他用拐杖有很久了,能勉强走一走,寻常的路不会摔,能保持平衡,但也坚持不了多久,他的手臂会力竭,撑不起来他残废的身躯,他会摔下来,迟早的事情。   当他跌落下来的时候,胸膛间的愤懑越发堆积,他对这双腿的厌恶,对父亲的厌恶,对赵小兰的厌恶,全都拧在一起,变成一股无名业火,要将他烧着了。   可他受困在这副身体里,连站起来都不能,一路行走的时候,竟然直接摔倒在地上!   头脑重重磕碰到地面上,他眼前一片模糊,只看见一道身影跑过来,一直在他面前说话,他在一片血色之间,看到了一张白嫩嫩的脸。   他认得她,贱人的女儿。   他伸出手想去推开她,但是眼前一黑,整个人都晕了过去。   柳烟黛在一旁看的尖叫,她从他的身上搜出了手机,颤抖着用他的指纹解开屏幕,然后给自己妈妈打过去了一个电话。   她虽然没有手机,但是记得妈妈的电话号码。   电话打过去之后,妈妈的声音平稳恭敬的从手机那头传来,语调微微上扬,仔细听仿佛还带有几分训斥的意味:“大少爷——您是跑到哪里去了?有没有受伤?陈总说的话都是为您好,您不应该——”   “妈妈。”柳烟黛紧张的打断她:“我,我在路上看到他摔了,他摔晕了。”   电话那头的赵小兰沉默了许久,问:“你在哪里?”   她好像忘掉了这个女儿,突然间接到电话后,又想起来了。   柳烟黛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能匆忙描述一下四周的景色,电话那头的赵小兰“嗯”了一声后,说:“看好大少爷,我马上到。”   电话挂断后,柳烟黛负责看地上的陈锋。   陈锋生的其实很好看,骨架高大,昏迷的时候,眉宇间常挂着的躁郁阴戾也跟着散了,只剩下一张年轻的脸。   柳烟黛盯着他看了大概有十来分钟,赵小兰终于带着两个保安来了。   柳烟黛认识这两个保安,早上的时候,是这两个保安把赵小兰拖出去的,那时候这两个保安的狰狞模样柳烟黛都记得,她现在一见到这两个人,就觉得后背发寒,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但是这两个保安却和白天的时候完全不同。   白天的时候,他们将赵小兰丢出去,对赵小兰怒目而视,十分吓人,而现在,他们跟在赵小兰的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看起来甚至有点谄媚。   而赵小兰也完全不是白天里对这两个保安大声咆哮的样子了,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急切的跑来,关怀的对着地上的陈锋问道:“大少爷——”   陈锋还昏迷,对一切一无所知。   赵小兰赶忙让后面这两个保安把人抬到别墅里去,再去请私人医生来,忙完这一切,她才给柳烟黛说:“走吧,上车。”   柳烟黛都不知道去哪里,但她也不敢问,就老老实实地跟着赵小兰回去了。   他们又回到了陈家庄园。   庄园占地极广,里面沿路都亮着路灯,照着繁华的庄园。   当时已经是黑天了,车子从陈家别墅的大门驶进去,路过路灯就亮一下,随后又暗一下,在一连串的明明暗暗之中,庄园里的景色从车窗内飞快倒退,一直到别墅门口才停下。   柳烟黛再进入到这里的时候,难免又想起今天被赶出去的样子,她心中酸酸闷闷的,很难受,靠着车门一句话都不说。   她不知道今天白天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妈妈又回到了这里,而她不喜欢这里。   赵小兰并不知道自己女儿那点心思,她跟柳烟黛是完全不同的人,柳烟黛敏感,胆小,心思细腻,过于羞怯,像是一只含羞草,别人碰一下,柳烟黛立刻缩回去,不敢再探头。   而赵小兰不是,她是一朵食人花,在暗处挂着,引诱着无知的人靠近,靠近,靠近,然后一口吃掉,当她看到陈家的时候,她只觉得斗志昂扬。   她出身不好有什么关系?她嫁过人结过婚有过孩子有什么关系?她就是能再回来,她就是能过上更好的日子,她就是能有钱!   当了管家,不止是工资翻五倍,以后她还会掌管这个家里的开销,采购,还管理所有人员调动,想开除谁就开除谁,一下子从普通的工农阶级变成了美好的小资本主义,她心里头高兴着呢。   陈总很少回陈家庄园,陈总不在的时候,她就是这个庄园里的“老大”,现在她看见这个庄园,就像是看见了一个战场,浑身血气翻腾,看谁都想干一架。   所以她利索的下了车,斗志昂扬的往前面走,而柳烟黛则慢吞吞的跟在她身后。   赵小兰现在以“男主人情妇”的身份坐在了管家的位置上,突然间变成了别墅里一个类似于女主人的存在,自然野心勃勃。   她回了别墅之后,先把昏迷的陈锋安排好,后又叫来了私人医生,然后她站到了角落里,给陈总打了个电话,说了陈锋自己跑出去、摔倒昏迷的事情。   陈总在电话那边有点着急,虽然这个儿子不听话,但那也是他儿子啊!而赵小兰则在电话这头赶忙表示会照顾好陈锋。   “说起来,发现大少爷的还是我女儿,少爷一跑出去,我就赶紧出去找,没想到是我女儿救了大少爷——是是,我女儿,十八了,我上班没时间照顾她——可以吗?谢谢陈总。”   赵小兰面对着墙面、背对着柳烟黛,柳烟黛听见妈妈的声调变得又软又绵,娇滴滴的说着几句话,随后她挂断电话,转过头来,对着柳烟黛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了。”赵小兰笑眯眯的说:“因为你救了大少爷,这是对你的奖励。”   赵小兰的听话懂事和顺从让老陈总十分舒坦,所以老陈总不介意养一个“女儿”在老宅里,虽然这个女儿来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但是他不在乎。   反正他一年就回老宅十几天,反正他女人一大堆,他不差这一个。   柳烟黛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住下——赵小兰把她的房间选在了陈锋房间的旁边,跟陈锋房间只隔了一个健身房。   赵小兰似乎想以此来向所有人宣布柳烟黛的地位。   她的女儿跟陈总的儿子住在一个楼层,这代表什么?   她的女儿就是陈总半个女儿,她呢,就是陈家庄园里的半个女主人。   而柳烟黛,就这么安安静静的进了隔壁的卧室里。   她还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住在这里,但她隐隐约约知道母亲和那个未曾见过面的陈总关系不一般,所以她沉默的听着妈妈的话。   只要妈妈吩咐了,她就去做,她一向是最乖的孩子。   她们母女短暂的获得了一段开心的日子——准确的说,开心的是赵小兰,反正赵小兰开心,柳烟黛就开心。   但是她们俩开心,陈锋不开心。   他醒来之后,脑袋上绑着绷带,被扔在房里,想起之前的事,他气的说不出话。   他让管家把人开了,结果管家被开了,赵小兰还成了官家!   他醒来后,气的拿手机给自己亲妈打了个电话,但亲妈没接——他的亲妈还在大洋彼岸那头做生意,也顾不上他。   陈锋气急了。   他今天非得给赵小兰点教训不可!   这人抡起拐杖就从床上下来,拄着就出了门。   他住在三楼,找赵小兰只能往下走,但才刚出门,走了没两步,就听见健身房里传来了点动静。   他拧眉看向一旁的健身房。   健身房是他自己的,他平时都一个人用,后来他残废了,健身房就成了复健室,他还是一个人用,除了他不会有任何人进来。   现在,是谁在他的复健室里?   陈锋拧眉,费力的推开门,走近了复健室之中。   复健室里的窗户开着,跑步机是刚暂停的,在复健室里面的浴室里传来淡淡的水声,似乎有人在复健室里洗澡。   陈锋走到复健室浴室门口的时候,浴室里面的人正好将浴室的门打开。   他看见了一个白嫩嫩的姑娘裹着湿漉漉的浴袍从里面走出来,迎面正和他撞上,他是个瘸子,姑娘的拖鞋湿透,很滑,两人一撞上,竟是一起“砰”的一声往地上滚下去! 第113章 兴元帝的梦4   陈锋被她撞压到了身下。   他自从残废了之后, 摔过太多次了,所以习惯性调整身体,摔下去的时候并不痛, 但摔在他身上的柳烟黛显然还不会卸力, 她结结实实的撞在了他身上, 疼的闷哼一声,趴在他身上起不来。   陈锋只觉得一团柔软的身子裹着荔枝的清香落到了他身上,娇嫩的肌理摩擦着他,他的右手不由自主的落到了她的腰上, 左手落到了她的腿上。   她并不瘦,腰杆圆滚滚的,摸上去手感很弹软, 腿更是沉甸甸的肉,陈锋轻轻一捏, 就能捏出来五个肉坑来。   他像是被淹没到了一团云里, 整个人都有三秒钟的沉醉与放空。   直到压在他身上的柳烟黛匆忙道歉、手忙脚乱的从他身上爬起来, 他才渐渐回过神。   “对不起——”那圆润的姑娘一边道歉一边起身, 可她就是压在他身上的,起来的时候难免碰触到他。   白嫩的手臂撑在他的身侧, 柔软的腿蹭过他的腰,一边爬起来还一边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的房间没有洗手间,我只能来这里。”   她的房间原来是一间书房, 整个三楼,本来就没有别的人居住的地方,是赵小兰不肯将她放在下面的客卧, 硬要将她塞在这里,所以柳烟黛如果要用洗手间、洗澡,只能来隔壁的复健室。   她知道陈锋是个瘸子,也知道这人刚摔过脑袋,应该卧床休息,也认为人家不会来到这复健室里,她才敢跑到这里来借用。   谁能想到她借用的时候竟然会撞上陈锋!   柳烟黛见了陈锋就害怕,因为她还记得之前陈锋对她的凶样子。   而且,她妈妈和她说过,一定不能得罪陈锋,因为陈锋是老陈总的儿子,而现在,妈妈是老陈总的管家,而她是借住在这里的管家的孩子。   所以她很怕陈锋生气,更怕陈锋去跟老陈总告状,到时候给妈妈惹祸,妈妈该不喜欢她了。   所以她匆忙解释:“我马上就走,我没有弄脏里面,我都擦得很干净。”   她解释这些的时候,陈锋躺在地上,紧紧地抿着唇、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他本来应该是生气的,柳烟黛是赵小兰的女儿,她天生就跟赵小兰站一个战队,现在又在他的复健室里胡作非为,他应该将人丢出去才对。   但她压在他身上,他的手莫名其妙就放到了别的地方去了,喉咙里面的话一句都吐不出来,只定定地看着她。   柳烟黛刚洗过澡,一张面被蒸烧的水润润的,面颊泛着粉,唇瓣胭红红的,身上只穿了一套宽松的睡裙,睡裙显然是赵小兰用过后给她的,是上了岁数的女人穿的浓稠碧绿色,不和她的岁数,但衬得她的皮肤如同玉一样白,裙子也不是她的尺码,细细的吊带裙勒在她的身上,将她的曲线勒的十分分明。   头发很长,半湿半干的垂散在身旁,她一动,她的头发就晃来晃去,剐蹭着陈锋的手臂,痒痒的。   她试图从他身上下来的时候,一滴水露从她白嫩的下颌上落下来,顺着她的脖颈,流入到饱满的胸脯。   陈锋突然很渴。   他的血肉冒出来奇异的冲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他对赵小兰的愤怒和怨恨都在这一刻被烧化了,只剩下那滴水。   他想去看看那滴水去哪儿了。   所以他突然抬手,死死的抓住了柳烟黛的腿。   柳烟黛本来是想起身离开、快速爬走的,结果她才刚爬一下,大少爷的手突然抓到了她的腿上!   他手掌宽大,竟然能环握住柳烟黛大半的大腿,五指一掐,便深深的陷进肉里。   他这样一掐,两人都是一僵。   陈锋的呼吸突然变得更急促,他的双腿自膝盖以下没有知觉,但是其他地方的知觉可好着呢,甚至好到有点过分了。   ——   柳烟黛被他吓到了,她以为他要动手打她。   以前爸爸也是,喝多了酒就会打人,她不敢跑,只安静的等着被打,现在轮到了陈锋这里,他还是不敢跑,她一条腿动弹不得,骑压在他身上,被他掐过之后,一脸惊慌的看着他。   她害怕极了,粉润润的唇紧紧地抿着,细细的眉因为畏惧而轻轻拧蹙,一双杏眼里像是含了水,颤颤巍巍的在眼眸中打转儿。   她的模样太可怜了,像是暴雨里被淋湿的小猫,毛发打结成缕,缩在一起喵喵叫。   这时候谁来吼她一声,她好像都能哭出来。   这要是换了另一个稍微怜香惜玉一点的男人,兴许就算了,毕竟问题的根子在赵小兰的身上,瞧柳烟黛这个窝囊样子,也不是敢上来挑衅叫嚣的人,欺负她也没什么意思。   但偏偏在这里的是陈锋。   陈锋一看见柳烟黛哭,莫名其妙的浑身发热。   他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男生,他都十九岁了,他该是读大学的年纪,也早就偷偷看过一些东西,虽然没碰过女人,但他对女人有自己的想象。   柳烟黛,就很符合他对女人的想象。   白嫩嫩的像是一颗剥了壳的荔枝,浑身散发着清香,掐起来手感嫩的能出水,瞧着胆小又笨,旁人来欺负她,她也不会反抗,只会自己可可怜怜的哭。   就像是现在。   陈锋手上一用力,柳烟黛眼底里就有泪珠在晃。   陈锋很喜欢她的脸,也很喜欢她的身材,只看一眼,就觉得这个人漂亮极了,他想捏一下她,摸一下她,亲一亲她胭红的唇。   可是当他看到她的脸的时候,他又记起来,这个人是赵小兰的女儿。   她跟赵小兰一样,唯利是图,为了点钱能出卖自己的身体,现在还没名没分的住在他们家的庄园里。   只这样一想,陈锋对她的那点疼惜心思便散了,又翻腾着升出来些许恼意,他为什么会觉得她漂亮?她这张皮囊之下,是跟赵小兰一样的贪财的本性。   陈锋心里又浮现出几分恼意,他重重掐着她的腿,把那一股邪火不讲道理的发出来,他质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谁让你进来的?”   柳烟黛被他吓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怯生生的回道:“对不起。”   她也不辩驳,别人一拳头打过来,她就嘤嘤嘤的掉眼泪,一边哭一边道:“我给你擦干净,你别告诉我妈妈好不好。”   陈锋一看她掉眼泪,就觉得心里面的火儿烧的越发厉害,他深吸一口气,问:“告诉你妈妈会怎么样?”   他没见过谁会怕“告妈妈”的,当自己是三岁小孩吗?   但柳烟黛真的怕。   她白着脸,声线都有点发抖:“妈妈会骂我。”   还会讨厌她,不理她,把她丢下。   她的爸爸为了躲债,已经把她给丢下了,她不能再被妈妈丢下了。   她还太小,虽然长到了这么大,但是从来没有人带她看过这个世界,也从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她畏惧于看世界,只想瑟缩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老老实实地待着。   她的“安全屋”一直都很破,以前爸爸的安全屋就很破,贫瘠而又危险,偶尔她还会被打,她已经尽量乖了,但还是被丢下了,现在到了妈妈这里,她变得更乖。   她只要能留在这个安全屋里,她可以变得更乖,更乖。   陈锋拧着眉看她,他看她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他发觉柳烟黛没有遗传到赵小兰的两面三刀口蜜腹剑,她顶多算是一个小伥鬼,以亲缘为纽带,供赵小兰差使。   这让他对她的厌恶少了一点。   他慢悠悠的捏了捏她的腿肉,后道:“就会说对不起?你把我撞倒了,信不信我现在就去给我爸打电话,让他把你们俩都赶出去。”   柳烟黛果然被他吓到了,脸色变得更白,十根手指头抓着自己手里的绸缎衣料,说话时候语调都跟着发颤,细声细气的,像是猫儿一样回:“不要告诉我妈妈,我不是故意的。”   她一害怕就抖,陈锋觉得吓她很好玩儿,他没见过这么好玩儿的人,两句话就能把她吓成这样。   赵小兰这个女人虽然不怎么样,但生的女儿很有意思。   “不告诉你妈妈可以。”陈锋躺在地上,用眼神睨着她,道:“你把我撞倒了,得把我扶回去。”   柳烟黛忙不迭的应下来。   只要陈锋不告诉她妈妈,她肯定愿意。   扶回去而已,又算得了什么难事!   但柳烟黛实在是低估了陈锋的体重,陈锋自从腿废了之后,为了维持体重,每天锻炼,腿不能动了,但是上半身练得壮硕无比,否则他也没办法用拐杖撑起来自己的身子、把拐杖当腿用。   他每天还吃足够多的碳水,现在一米八五的个子,一百六十五斤,硬是没瘦多少,陈锋站起来,左手拄着拐杖,右手往她肩膀上一压,柳烟黛差点没被他压死。   她还被迫抱着他回房间。   他将她当成拐杖用,她还得抱着他支撑,他火热的身子紧紧地贴着她,俩人一步一走,柳烟黛几乎能够感觉到他身上坚硬的肌肉轮廓,他急促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脖颈上,好烫。   她费尽力气将人送回到卧室里,用力往床上一丢。   这么一大坨东西刚丢出去,她才松了一口气、就听见床上的陈锋慢悠悠的说道:“去柜子里面拿药盒过来。”   柳烟黛抬头看过去,就看见这个人躺在床上,理所当然的差遣她。   她也不敢反抗,听话的就去了,从里面掏出来了个药盒,又走回到床上,就听见陈锋说:“把我裤子脱了,过来给我按摩小腿。” 第114章 兴元帝的梦5   柳烟黛听见“脱了裤子”这几个字顿时羞红了脸, 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动弹。   她在贫瘠落后的土壤之中长大,被老旧的思想观念束缚,跟村儿里的阿嬷一样的守旧, 乍一听到这些话, 会抹不开脸面。   “不会吗?”陈锋面带不善的威胁她:“不会的话, 我就给赵小兰打电话,让赵小兰来教你怎么弄。”   柳烟黛听见“赵小兰”这三个字,就磨磨蹭蹭的走过来了。   她想,妈妈之前叫她来这里, 就是让她伺候陈锋的,脱个裤子也没什么——在他们农村,一些老公公瘫痪了之后, 那些男人们都出去干活儿,从来都不管, 都是家里面的女人管的, 儿媳妇们也总给公公脱裤子擦身上, 免得身上生出来褥疮, 别人都能伺候,那她也能伺候。   她拿着药, 慢慢挪到了床上。   陈锋的床很大,大到能横躺下五个人,柳烟黛脱掉鞋,跪坐在床上,认认真真的把他外裤脱下来。   见到柳烟黛乖乖的走过来, 陈锋微微眯了眯眼。   他就说,赵小兰的女儿,跟赵小兰也是一路的货色。   ——   陈锋的上半身很壮, 但下半身却不怎么样,小腿也有些萎缩,每天都要被人按摩,以前他雇佣了几个专门的按摩师来给他按,但是他受不了那些人用对待伤患的态度来对待他,所以他自己学会了一套按摩手法之后,让那些人离开,自己每日来摁。   说来也怪,别人来碰他的腿,他不高兴,但柳烟黛来碰,他浑身都跟着抖。   他很想让柳烟黛来碰碰他,他有一种异样的期待。   而柳烟黛碰到他的时候,他的血肉之中似乎有电流开始流过,他的肌肉绷起来,血液都开始逆流,像是要在身体里冲出来,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开始冒头了。   陈锋的呼吸渐渐沉重。   他还是个没轻没重的毛头小子呢,被女人一碰,浑身都跟着发麻,柳烟黛脱掉他裤子的时候,他觉得浑身都开始打颤。   柳烟黛依旧没察觉到,她顺从的听着陈锋的话来弄。   “把药油在手心搓热,捏腿。”   “用力。”   “你没吃饭?”   他的声音散漫之中带着几分莫名的隐忍,落到柳烟黛的耳朵里就变成了催促,她用力的揉搓着他的腿。   柳烟黛其实没多少力气,别看她好像胖嘟嘟的,但她身子骨养的不好,她身子虚,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不过揉捏了两下,就手指手腕发酸。   她发酸了也不敢说,继续低着头捏。   她太认真,没发觉一旁的陈锋一直在看她。   他躺着,目光自下而上,先落到柳烟黛的跪坐在身后的足腕上。   柳烟黛日常都是穿着长衣长裤,足腕白白嫩嫩,还泛着粉,十个脚趾像是十颗绿葡萄,脆生生的。   再往上,是叠压在一起的两条腿。   她其实骨架不大,是娇小型的,个子也就一米六,但是胖嘟嘟的,腿白而肉,自己压坐下来的时候,能看见挤压出来的一条鼓鼓的肉,掩盖在碧绿色的裙摆之下,十分色气。   陈锋再往上看,是她圆滚滚的腰和勒到紧绷的胸脯。   她现在正在给陈锋按摩,因为力气不够大,所以借着体重的重量一起压下去,她每压一次,浑身都跟着用力。   陈锋就看见她饱满的胸脯一直在晃啊晃。   陈锋深吸一口气,突然间明白了唐僧在女儿国那关怎么就那么难过。   他明知道柳烟黛是赵小兰的女儿,也明知道赵小兰不安好心,可是他一看柳烟黛,就挪不开眼睛。   陈锋心里面唾弃自己,少个女人能死吗?然后他就听见自己那不争气的八两肉叫嚣:能死啊,能死啊,能死啊!   他真的能死啊!   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正是旺盛的时候,那股子念头一顶上来,别的什么东西都得靠边站,就跟电视里面演的那些瘾君子们毒瘾犯了似得,根本挡不住。   他的血肉里滋生出强烈的渴望,他像是饿了十来年的人,突然看见了一碗饭一样,根本忍不住,各种不当人的想法愈演愈烈。   他大概就是这种上不来台的东西,明知道这样不好不行不对,可是就扛不住身上这八两肉的诱惑,柳烟黛的手在他的断腿上摁一下,他的手便忍不住向她更靠近一些。   陈锋总是骂他爹水性杨花、滥情无数,在外头乱找女人,但是轮到了他面对女人的诱惑的时候,他比他爹也没好到哪里去。   ——   柳烟黛觉得陈锋的身体越来越烫。   不止烫,这个人的呼吸还越来越重,夏日的别墅里四处都开着空调,偏他看起来像是被丢到了汗蒸房里,柳烟黛心说这个人是不是高烧了,但她还没来得及问出来,一只手突然放到了她的腰后下方。   这只手很大——陈锋的手就是特别大,大到离谱,骨节长到一掌能覆盖住柳烟黛的半个后腰,因为常年练上肢,他的手指腹上还有坚硬的老茧,一摸到身上,硬硬的触感掐的柳烟黛生疼。   柳烟黛被他掐的一惊,语无伦次的去推他的手,一边推一边躲,可是她的肉被他掐着,一躲就痛,她只能惊叫着拍着他的手臂,羞骂道:“你、你松手!你怎么能、能掐我——”   她没好意思说那两个字,只羞得直拍,试图把他的手拍开。   白嫩嫩的掌心拍在他的手臂上,拍的啪啪响,但也不疼,陈锋的手连收都没收一下,反而理所应当的挑了挑眉,说道:“赵小兰送你过来,不就是让你干这个的吗?你装什么。”   柳烟黛被他说的话震住,跪坐在原地,愣愣的看着陈锋。   她第一次听到这么难听的话,可是陈锋说的轻描淡写,好像习以为常。   陈锋大概是真的习以为常,因为他的父亲和别的女人都是这样,他以前还不懂,觉得他爸疯了,被一群女人玩儿的晕头转向,但他碰见了柳烟黛,又觉得疯一下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反正他有的是钱,柳烟黛喜欢,他可以给。   柳烟黛则是震惊的说不出话。   他手大,掐着她的肉不松,反而把她往自己的方向拖,他用力大,几乎是将柳烟黛拖拽往他的方向。   他劲儿也大,除了两条小腿不能动,剩下哪儿都是勃发的劲儿,柳烟黛被他硬生生拖拽过去,落到了他的怀里。   他将她抱了个满怀。   抱上的时候,他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气,柔软的身子压着他,让他迷醉,他想,能当狐狸精的女人果然有点本事。   而柳烟黛被他抱上之后,人僵的像是一块铁,不敢动了,她的脑子生锈似得卡住,直到陈锋再一次开口。   她只听见他说道:“十万块钱,我给赵小兰就是了,以后你跟着我,只要伺候好我,我给你更多的钱。”   说话间,他的手去撩她的裙子。   他很想看看她裙子下面的身子是不是真的跟荔枝一样甜美。   他不差这些,光是他亲妈留给他的股票,一年就有七位数的收益,区区十万,也就只有赵小兰这种阴沟里的老鼠会在意。   柳烟黛被他拖过去,听到“十万块钱”的时候,才猛地清醒过来,她笨口拙舌,只硬挤出来一句:“你放开我,我不是这样的!”   她也说不出来那些难听的骂人的话,只一味的挣扎。   但是陈锋的手从始至终都抓着她的软肉,慢慢捏,轻轻揉,不松开,她完全甩不开。   更让柳烟黛羞于启齿的是,他居然故意把她往他的身上摁,她为了稳住身体,手掌碰到他的身子,竟然碰到了——   柳烟黛说不出话了,她眼前发晕。   她可是个清清白白的老实人啊!这辈子都没跟男生传过纸条,突然间就摸到了这种东西!   她摸到他的时候,这个人竟然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反倒微微挺了挺腰,一副很得意的样子,像是在炫耀他的资本。   “我、我、我——”柳烟黛在重复:“我不是——”   “你不是这样的?”陈锋像是听见笑话一样抬头看她。   他是喜欢她这美丽的身子,但是不妨碍他瞧不起她,他是个矛盾的人,被她吸引,又不肯承认,便将这所有的罪责都怪在她身上。   “不是你先要来伺候我的吗?”他挑眉道:“你要不想要这十万块钱,干嘛来陈家?别摆出来一副我强迫你的脸,你既然想要,就——”   柳烟黛这辈子就没听过这么讨厌的话,她也没见过这么讨厌的人!简直恶心又自大,认为全天下的女人都是在勾引他,他就有钱一点,所以所有人都该对他谄媚,这是什么道理!   柳烟黛一时被逼狠了,又实在是挣扎不出他的手,最后被惹急了,她竟是突然一抬手,一拳凿到了他的腰腹上!   这一拳并不是往死里打的那种,但这是一处要命的地方啊!陈锋被凿的闷哼一声,当即松开了抓握她的手,痛的弓起腰,连声音都在发抖。   柳烟黛趁机翻身下床,她翻下去的时候,还没忘指着陈锋骂一句:“你,你才是那样的人!臭虫!王八蛋!死瘸子!”   她骂人也不够凶,还一边骂一边哭,骂完之后就跑,等陈锋自己忍过这阵痛、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已经跑出门、甩上门了。   他妈的!   要不是他残了,她能跑的出去?   他迟早,迟早有一天得把她扒了!   她还敢骂他死瘸子!   陈锋一拳砸在床上,正在心中咒骂的时候,柳烟黛已经跑出了门。   她现在要去跟妈妈告陈锋的状! 第115章 兴元帝的梦6   柳烟黛跑到楼下的时候, 心里委屈极了,眼泪顺着眼眶就往下掉,一边掉, 一边哭唧唧的去找妈妈。   而赵小兰当时坐在二楼的钢琴房里喝咖啡。   钢琴房是独立的一处房间, 里面只摆着一架价值七位数的钢琴, 在临着窗的位置又摆了一个小矮茶几,原先是只给陈锋用的。   弹琴的时候,窗户半开着,挂着的白色半透明窗纱就随着风吹, 人坐在矮茶几旁,端一杯咖啡听钢琴声。   陈家是高门大户,陈锋自小什么都学, 钢琴,马术, 高尔夫, 什么高端学什么, 以前赵小兰只是个保姆的时候, 曾经看见过陈总拿着咖啡坐在这里,听陈锋弹钢琴, 那个时候的赵小兰还不能在二楼久待,只能上来送个咖啡,端茶倒水做卫生之类的,其余时候都得在下面保姆房里待着——等到赵小兰成了管家之后,她才能趁着陈总不在家的时候, 偷偷在这里坐一会儿。   偷得浮生半日闲。   赵小兰听不懂钢琴,她不明白什么叫波利尼,也不明白什么叫蓝色多瑙河, 甚至现在都没有个人给她弹琴,但她坐在这里还是很开心,因为她在享受上等人的生活,虽然她完全不懂,但是她知道,这是上等人们喜欢的东西,上等人喜欢的,一定比下等人喜欢的东西要好。   所以她也坐在了这里喝咖啡,假装自己是个上等人。   她坐在这里喝咖啡的时候,还抬起手看了一下自己的手上。   她自从当了管家,工资就比之前多了很多,现在是一个月两万,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拿到第一笔工资的时候,她就去给自己买了一个戒指。   是TRINITY枕形戒,半铺镶钻石、18K玫瑰金的工艺,这个戒指要十四万,赵小兰刷贷款买的,分期还完。   有钱人用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对着阳光一照,都能看出来亮闪闪的光泽。   她想,她早就该过这样的生活了。   她正痴迷着看戒指的时候,突然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传来,她一扭头,就看见柳烟黛赤着脚、穿着睡衣从钢琴房外面跑进来,见了她就叫:“妈妈——”   赵小兰欣赏戒指的过程被打断,转头拧眉看她,不耐烦的打断:“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   柳烟黛到了喉咙口里的话就这么硬生生的卡回去,她的足腕踩在地上,脚趾蜷缩在一起,似乎想藏起来,但是也找不到地方去藏,而就在这时候,赵小兰的话就一句接着一句又砸过来了。   “都是大姑娘了,穿的规矩一点!每天就知道在屋子里疯跑,有这个时间去学点东西啊!”   赵小兰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得,指着那钢琴道:“去,弹两下。”   柳烟黛僵着骨头走过去,在钢琴上小心地摁了两下,声音杂乱无章,让赵小兰蹙起了眉头,她深吸一口气,道:“停下!别弹了!”   柳烟黛停下,就听见赵小兰训斥道:“你来了这里,怎么什么都没学会?我给你创造了多好的条件!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里是陈家!C市最贵的豪门!寻常人能进来吗?”   柳烟黛被她说的抬不起头,直到这时,赵小兰才喝了一口咖啡、缓了一口气,后问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柳烟黛还站在钢琴后面,小心翼翼看着自己妈妈的脸,迟疑着想要将今天的事情说一遍。   但是她还没来得及张口,赵小兰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她低头看了一眼,说:“来客人了,你赶紧回去穿衣服,别穿成这样在外面乱晃!有空去跟大少爷说说话,大少爷可是以后陈家的继承人!”   柳烟黛到了喉咙口的话就吞回去了。   她看着赵小兰转身快步出了钢琴房,似乎懒得跟她多说一句话。   柳烟黛一时落寞,心里面的话也就跟着吞回去,她有一种莫名的直觉,就是……就算是她将这件事说出来了,妈妈也不会替她去做什么。   她好像还是不够好,所以妈妈至今都不喜欢她。   柳烟黛想了想,决定忍了。   她想,只要她再也不去凑到陈锋那边,陈锋就不能把她怎么样了,反正那也是个死瘸子,爬不起来的。   那这件事……就不提了吧,说出去也是她一个女孩子丢人,妈妈只会觉得她又做错事。   ——   而在柳烟黛失神的时候,赵小兰已经快步到了别墅楼下。   她的工作机里面有通知,说是来了一位客人,正在门口要见陈总,但是这位客人并不是陈总请来的客人,而是自己来的,说要见陈总,门口的保安不知道该不该放进来,所以告知管家来。   工作机里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赵小兰就亲自加快步伐过去看,她得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来了。   赵小兰正琢磨着“到底是谁”,一路快步行向了门口。   而柳烟黛此时小心翼翼的爬回到了三楼里。   陈锋的屋子的门还紧紧地关着,看起来里面那个人也没出现,柳烟黛偷偷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她的房间里也静悄悄的。   那个讨人厌的瘸子没有跑到她的房间里胡作非为,这让柳烟黛松了一口气。   臭东西!   她慢慢的把门锁上,自己躺到床上骂人,一边骂,一边拿出书本来看。   她到了别墅之后,住的就是陈锋的书房,这里面有很多书,各种小说、漫画书都有,她无聊的时候会拿出来看一下。   这里的书多数都是陈锋的书,柳烟黛不知道,她翻到了陈锋喜欢的课外书和漫画,正看的开心,突然听见有人在外面敲门。   柳烟黛被吓了一跳,以为是那个王八蛋又来了,第一时间都没敢去开门,而是缩在屋子里面不出声。   过了三四秒,外面的人才出声,说道:“柳烟黛,你妈妈跟人打起来了。”   不是陈锋,而是另外一个保姆。   柳烟黛匆忙推开门,问:“我妈妈怎么了?”   门口的保姆迟疑了两秒,没有直接说怎么回事,而是说:“就在大门口,你自己下去看看吧。”   柳烟黛赶忙又跑下去,甚至来不及放下那本漫画书。   她到别墅门口的时候,正看见一个漂亮的贵妇人带着一个女儿站在陈家别墅的门口,这名贵妇人身后站着几个保镖,正将赵小兰拖走。   多么熟悉的景象!不过之前是赵小兰被管家拖走,这一次是赵小兰被别的人拖走。   好像赵小兰永远是被人拖走的那个。   柳烟黛来的时候,听见他们在讨论这个女人。   “姓万!是陈总在外面养的情妇,听说陈太太就是因为这个女人跟陈总离婚的,看见她身边的女儿了吗?那是万太太的女儿,也是陈总的。”   “万太太今天是特意来打赵小兰的!之前那个管家跟万太太告状啦!”   “万太太可厉害了,老陈总给了她两个公司,好几栋别墅呢,人家才有钱呢!”   “人家之前不来,是因为人家家里有别墅,有地方住,这回好了,听说陈总在老宅里养了一个,特意过来打一趟!”   “叫赵小兰猖狂吧?她之前还天天学陈总喝咖啡呢!”   柳烟黛当时正跑过来。   那位被称为万太太的太太瞥了柳烟黛一眼,估摸着是不想跟小孩儿计较,摆了摆手道:“行了,别打了,把她们俩一起丢出去吧。”   柳烟黛连带着赵小兰一起被丢出去的时候,看见站在万太太旁边的、年龄相仿的姑娘,对方光鲜亮丽的,用那种厌恶的目光看着她。   她无端觉得自己矮了一截。   ——   柳烟黛和她妈妈一起被赶出去的时候,陈锋正躺在床上生气。   柳烟黛出去了之后,他捂着腰腹缓了五分钟才缓过神来,结果这八两肉也没有消停的意思,一直不肯安安静静的缩回去,非要逼在陈锋的眼皮子底下。   可陈锋现在没空搭理它,他还在想柳烟黛。   一个保姆的女儿,也敢拒绝他!   他都没嫌弃过柳烟黛出身低!   他越想越来气,可脑子里却又不争气的想起来柳烟黛白嫩的身子。   这人翻来覆去躺着躺着,硬生生给他躺睡着了。   他睡也睡得不安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睡着之后,他在梦里又见了一次柳烟黛。   这一次,他成功的将柳烟黛的衣服掀起来了。   他瞧着她漂亮可爱的身子,莫名的泛起一阵悸动,后来在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才察觉到衣裤润湿。   陈锋烦躁的将衣裤脱下来,自己换了一套,随后拄着拐杖准备出门去找柳烟黛算账。   之前砸他这一拳,他可要好好跟她算一算。   但等陈锋出门之后,才知道柳烟黛和赵小兰已经被赶出去了。   她们俩被赶到哪里去了呢?   两个人又回到了赵小兰之前租下来的出租屋里。   赵小兰被万太太带人打了一顿,自然是给陈总打了电话说过的,但是陈总没管,只给赵小兰打了二十万。   有钱人是很抠门的,他们有很多钱,但是只肯给赵小兰这一点,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在陈总眼里,赵小兰就值这么一点钱。   这二十万被赵小兰拿到手里,第一件事就是去美容院做了美容,报复性消费,似乎要用这种方式来弥补自己受的委屈。   她享受做美容的时候被人吹捧的感觉,几乎将所有的钱都花在了上面,每天晚上去酒吧玩,不过几天,钱就被她花完了。   而更要命的是,钱没了,债务还没还清楚,之前她为了买戒指欠下的贷款逼上门来了。   赵小兰就去给陈总打电话,放低姿态,想继续去伺候陈总,但是陈总不接她的电话了。   ——   是夜。   出租屋的门被拍的震天响,陈小兰和柳烟黛缩在屋子里,不敢出声。 第116章 兴元帝的梦7   出租屋的房门被敲的震天响, 里面的两个女人不敢说话。   房门的嗡震像是一场海啸,将柳烟黛淹没,她在这房间里, 感受到一阵窒息。   突然间, 赵小兰的手机被打响, 尖锐的铃声刺破了寂静的黑夜,赵小兰惊跳起来摁断电话,但已经晚了。   门外的人听见了动静,砸门砸的更凶, 一边砸一边骂:“我知道你在家,开门!”   赵小兰更不敢冒出动静来,两个女人连呼吸声都降到最低, 生怕被外面的人听见。   柳烟黛只听见对方一直在喊“还钱”,直到半夜后才走。   这群讨债的人走了之后, 赵小兰收拾收拾就要出门, 柳烟黛跟在她后面, 看她化妆, 穿上高跟鞋,背上小包包。   她问“妈妈要去哪儿”, 但赵小兰压根不搭理她,被她跟烦了,赵小兰回头骂了一声“没用的东西”。   柳烟黛被骂了,也不生气,她窝窝囊囊的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生气, 只问赵小兰:“妈妈为什么会欠钱?妈妈欠了很多钱吗?”   她不知道赵小兰在外面买戒指的事情,她只看到一个贫苦的家,她不知道赵小兰的欠款都是怎么来的。   赵小兰被人围堵上门的时候很害怕, 现在被柳烟黛一问,又觉得丢人,恶声恶气的大声道:“还不是因为你,以前你小时候要给你爷爷打钱,现在要给你借钱上大学,你要不这么能花钱,我至于出去借贷款吗?你知道你上大学一年要多少钱吗?我还得供你吃穿!你还好意思问我欠了多少钱?”   柳烟黛被这一声喊吓到了,站在原地不敢出声。   随后,赵小兰转身就出了门——她要去找陈总要点钱,陈总不接电话没关系,她知道陈总一般都在哪里玩儿,就算要不到很多也没关系,只要够她还贷款就行。   有钱人手指缝里漏下来的这么一点点,足够穷人们口嚼穿用很多年了。   随着赵小兰的离开,这间出租屋里又只剩下了柳烟黛一个人。   柳烟黛又一次被丢下了。   出租房里一片寂静,她呆呆地环膝坐在沙发旁边,在她的沙发上,摆着那本从陈家带出来的漫画书。   那一天,赵小兰被万太太赶出来的时候,她太匆忙,手里的漫画书没有放下,最后被赶出来,也就一直拿着,从陈家别墅拿到了出租屋里。   漫画书上面搞笑人物的笑容依旧夸张,可是她已经没有心思去翻开了,妈妈走了之后,她自己不敢回房间里睡觉,总害怕客厅的大门被人破门而入,所以她干脆倒在了沙发上,睁着眼看门口的方向。   有人冲进来的时候,她能第一个看到,妈妈回来的时候,她也能第一个看到。   她就这样倒着,沉沉的睡了过去。   直到第二天早上,她也没见到妈妈回来,柳烟黛饿肚子,在家里翻箱倒柜的找东西吃,最后只在沙发下面找到五块钱的纸币,她小心地拿起来,打算花掉两块钱,去外面买一点东西回来。   她从里面推开门、走出去的时候小心翼翼的,生怕门口蹲守着什么人,但是并没有,门外是空荡荡的走廊。   老旧的筒子楼里并不算干净,扶手斑驳掉漆,地面总是黑乎乎的,对面的邻居将一个小鞋柜摆在了走廊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脚臭味儿,上一层楼转角的窗户泄进来两缕阳光,将走廊里面飞舞的细小灰尘照的十分清晰,隐隐能看到一道七彩的光柱。   柳烟黛知道,这是丁达尔效应,以前读书的时候听过。   书本里听过的美好的东西和现实里的肮脏角落重叠在一起,让柳烟黛有片刻的恍惚,恰在此时,楼道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柳烟黛害怕是讨债的,赶忙小心的将门关上,但实际上人还没走,趴在门口偷听。   上来的也并不是柳烟黛想象之中的催债人,而是隔壁的邻居。   昨天那群讨债的人来砸他们的门,柳烟黛和妈妈提心吊胆了一整夜,隔壁的邻居也提心吊胆了一整夜。   他们早上买完早餐回来后,还在楼道里讨论他们家。   “这家人欠了多少钱啊?欠债的都找上门来了,太吓人了。”   “哎呀,昨天是砸门,明天就是泼油漆啦。”   “嘘——到人家门口了,小点声音!”   他们并不知道柳烟黛在门后偷听。   柳烟黛越听他们说这些,心里越愧疚,她还没出去工作过,她只知道,爷爷的低保一个月是几百块钱,她的学费一年要一万二。   她想到妈妈为了她的学费去借钱,她心里越发难受了,觉得这两块钱的早餐她也不应该吃。   柳烟黛站在门口想了想,觉得她都十八岁了,应该找点工作了,她也许可以去后厨洗盘子,有一些老板会要便宜的暑假工。   等对方进了门之后,柳烟黛才慢慢的打开自己的房门,小心地出了走廊,又出了筒子楼,最后沿着筒子楼走出老旧的小区。   她所住的地方是老城区,附近有很多苍蝇馆子,柳烟黛鼓起勇气在四周走一走,想找到能招洗碗工的地方。   但是她出师不利,才走出附近没多久,远远就瞧见一辆车开过来,恰恰好好拦了她的路。   她是想绕开的,但绕了不过几步,那辆车继续堵着她。   开车的司机车技很好,一个甩尾,后车窗正好对着柳烟黛的脸,柳烟黛当时找工作找的头昏脑涨,手里拿着宣传单,算着开学的日子和自己打工能赚多少。   她算过之后,发觉她可以不用花那么多钱,她虽然没有那么聪明,弄不到奖学金,但是她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并不难,以后毕业了可以慢慢还款,而且她还可以趁着寒暑假打工,到时候可以赚一些钱自己用,她的大学生活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难维持。   她可以让妈妈把欠的钱还回去,她不想连累妈妈。   她正认真的掰着手指头算,突然面前出现一辆飘移过来的车。   在她面前,车窗缓慢降下来,露出来一张讨厌的面。   陈锋今天换了一身白西装,剪裁得当,不像是旁人穿西装那么拘束,他穿起来反而有点潇洒不羁,大概是因为有钱人的西装都是量身定做的,他们不会走路,所以身上不会有灰尘,他们有空调,所以身上不会有汗水,他们做什么都有保镖司机,所以他们从容不迫。   他们从不需要去迎合别人,永远都是别人来迎合他们,所以他们永远光鲜亮丽。   但是不管陈锋这个人如何光鲜亮丽,都改不了他的本性。   当车窗滑落下来,露出来陈锋那张面的时候,他正讥诮的盯着柳烟黛手里的宣传单。   穷人是没有秘密的,柳烟黛在周遭的一些小饭店里走来走去找工作的事情也隐瞒不了旁人,她找了多久,陈锋就坐在车里看了多久。   “找个洗碗工或者服务员,能赚多少钱?”他单手枕在车窗上,声线悠扬的问道:“你找多少的工作,我出一百倍。”   当时他们处在喧哗的街头,盛夏燥热,汽车喷出苦苦的尾气,柳烟黛走出了浑身的热汗,发丝黏在脖子上,怔怔的看着他。   他的车窗里飘散出空调的冷气,那是与柳烟黛完全不同的世界。   柳烟黛一见到他,就想起来那天发生的事情,她觉得这个人讨厌又下贱,不愿意搭理他。   按着柳烟黛这个怂怂的脾气,遇见什么事儿,第一反应就是远远躲开,不敢上去招惹,但是陈锋这个人太讨厌了,讨厌到柳烟黛这样怂的人都忍不了了,她一定要说点什么攻击他才行!   柳烟黛盯着陈锋那张势在必得,嚣张跋扈的脸,鼓起勇气说了一句:“你是个死瘸子,我就算是跟一条狗在一起,都不跟死瘸子在一起!”   她这句话喊完,陈锋的笑都僵在了面上,他定定地看着柳烟黛,咬牙道:“你说什么?”   瘸子这件事儿是他这辈子的痛,他到现在都不肯坐轮椅,走哪儿都带着一副拐杖,把拐杖当成自己的另一双手,就是为了让自己能像是个普通人一样站起来。   他的心病重极了,旁人都不敢当着他的面儿提这些字眼,偏生柳烟黛,专门戳着他的痛处来!   他真是好脸色给多了,柳烟黛竟然还敢来讥讽他了!   他抬手就打开车门,试图将柳烟黛直接抓进车里来。   他要把她这张嘴塞满,看她还能喊出什么来!   柳烟黛自然不敢说第二遍,陈锋开车门的时候她转身就跑,反正陈锋一个死瘸子也追不上她!   柳烟黛还有点开心呢,她第一次做坏事,陈锋还打不着她!   她糟糕了许久的心情终于好了那么一丢丢,乐滋滋的跑回了自己居住的破筒子楼。   结果她回到破筒子楼的时候,正看见赵小兰被几个讨债的人围着打!   大概四五个男人,拉扯着赵小兰让她还钱,赵小兰被扯着头发,狼狈的喊着:“我没钱啊,我没钱啊!我只有一个戒指,你们拿去吧!”   柳烟黛怔怔的看着这一幕。   她想要扑上去保护她的妈妈,但是她又知道,这样保护不了她的妈妈,在过去的两次,她就是这样冲过去的,但是除了跟妈妈一起被丢出去以外,没有任何作用。   她能做什么呢?   她转头开始找路人借手机打电话报警,警察来了,就能阻止这些了,她想。   但是当她去管别人借手机报警的时候,别人都快速跑开,讨债公司凶神恶煞,他们怕被牵扯进去。   而就在柳烟黛慌乱无助的时候,她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是拐杖点在地上的动静。   柳烟黛回过头,就看见陈锋拄着拐杖站在一旁,阴恻恻、咬牙切齿的看着她笑,道:“借多少啊?我借给你。” 第117章 兴元帝的梦8   筒子楼楼下, 赵小兰正被一群人摁着打。   她真的没钱了,她去找陈总,但是这一次她跑到夜总会里去找陈总的时候, 陈总连见都没见她, 就让门口的保安把她拦下。   她进不去, 就在外面等了半夜,好不容易见到陈总的车,她一路跑过去,陈总却没让司机停车。   她追在车后面一直在喊陈总的名字, 但那辆车越跑越快,根本没停下。   人是追不上车的,就如同一个保姆, 不可能跟陈总在一起一样,差距太大,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她被丢下之后, 在外面浪荡了很久, 最后垂头丧气的回了出租屋, 想回去睡一觉,结果回来之后, 还没来得及进门,就被门口蹲守着的讨债人给抓住了。   他们管她要钱,但她是真的没钱,她现在浑身上下只有在卡里的二百块钱,不够还债的。   而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打死在这里的时候, 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一位西装革履的司机,司机身后还跟着柳烟黛。   司机大吼了一声“我们给钱”,那些人才肯停下。   赵小兰躺在地上, 狼狈的看着这一幕。   她当时被打的头晕眼花,眼前充血,看什么都蒙了一层红,耳朵里塞满了“嗡嗡”的震音,跪在地上,看什么都看不清。   她只看见柳烟黛快速跑过来,蹲在她面前说什么,她都听不清柳烟黛的声音,只能看见柳烟黛流着泪站起身来,往一边走过去。   赵小兰赶忙去抓她的手臂,问她:“你哭什么?你做什么了?”   看这个样子,是柳烟黛搞到了钱,但她都搞不到钱啊,柳烟黛又怎么能搞到钱呢?   这时候,一旁的司机走过来,对柳烟黛说了几句话,随后蹲下身,对赵小兰说道:“你的账我们清了,以后不要再赌了,你女儿我们带走了。”   说完,司机站起身来,拉着柳烟黛要上车。   柳烟黛被拉着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赵小兰。   赵小兰似是刚反应过来似的,她匆忙从地上爬起来,追着柳烟黛和司机跑,一边跑一边问:“你要去哪儿?谁要带你走?”   柳烟黛当时跟在司机的后面,看见妈妈一直追着她跑,不由得心里一酸,她心想,妈妈一定是舍不得她。   她想要跟妈妈说一句话,却被司机拦着,司机坚决贯彻陈锋说的每一句话——处理完事情之后就上车,不能在下面耽搁。   柳烟黛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被人家一提,就跟着上了车,只在上车时候回过头跟赵小兰说:“妈妈等我,我有空给你打电话。”   赵小兰在后面呆呆地追了半天,听见柳烟黛这么说,又站住了脚步,眼睁睁的看着柳烟黛被司机拖上了车。   柳烟黛上车之前,心里一直在惦记赵小兰,她怕赵小兰难过,可是她上了车之后,就顾不上惦记赵小兰了。   因为,刚才被她骂做“死瘸子”的人,现在就阴恻恻的坐在车后座等她。   现在难过的是她了!   他坐在汽车后排的的右侧,额头上还有因为暴怒而鼓起来的青筋,唇瓣紧紧地抿着,显然一脸的冷怒。   刚才柳烟黛骂他的两句话他现在都记得,估计未来几年也忘不了。   陈锋的眼角余光分明见到她上来了,但他不说话,只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坐在后座上,棱骨分明的大手里捏着一只手机。   他十个手指长,轻轻一拨弄,就将那手机在手里转的来回转,好像所有注意力都在手机上。   柳烟黛坐上来后,坐在左侧,两人身边隔离了两个拐杖,柳烟黛隔着拐杖偷偷看他。   她觉得他身上飘着一种要秋后算账的感觉,她越看越怕,越怕越看,眼睛总是一下又一下的落到他的身上。   这时候,司机也已经上了车。   车辆平稳行驶,在街巷中穿梭。   旧城区人流如织,嘈杂喧嚣,车辆穿行在其中,行过街头巷尾,驶入新城区。   新城区多是巍峨高楼,立交桥林立,大楼上折射太阳的光芒,一眼望去亮晶晶的。   柳烟黛以为他们要回陈家,但是并没有,这轿车转来转去,进了一个高层小区里,一梯一户的位置。   司机送他们到楼下就不上去了,陈锋自己拿了拐杖从车上下来,进了电梯里。   柳烟黛左看看右看看,跟屁虫一样跟在他后面——她心里其实很害怕。   刚才在外面的时候,妈妈在被打,陈锋这个讨厌鬼又出来问她要不要“跟他”,说她只要跟他,以后有花不完的钱,她当时走投无路,明知道陈锋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在金钱的诱惑下答应了。   所以她就得跟着陈锋走。   之前情急的时候,没来得及想这么多,现在他们俩到了电梯里,只有他们俩的时候,柳烟黛越来越怕。   她知道怕,但是也不敢跑,她“守信”,明知道这人不好,但是她既然拿了人家的钱,就真的跟人家走,哪怕她知道陈锋追不上她。   她只是怂怂的怕着、站在陈锋的身后,目光一次又一次的看向他。   陈锋一直憋着一口气。   从她说他“死瘸子”、“跟狗也不跟他”开始,这口气他就一直憋着,越憋越恼,愈演愈烈。   恰在此时,电梯“叮咚”一声,到了六层。   这门户是一梯一户,没有特殊的房卡都刷不上这一层,没有房卡也下不去。   这房子是陈锋名下的,早些年他读高中的时候,自己在外面居住,买下来的一套房子,每天会有保洁过来做一下清洁,除了这些之外,这里是一处秘密基地。   没有人来的地方,她进了这里,连电梯都下不去。   陈锋念头滑到此处,抬头,从电梯里的镜子倒映看了一眼柳烟黛。   柳烟黛像是一个到了陌生地方的小兽,缩着脖子、惶惶不安,陈锋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的时候,她敏锐的打了个颤,连忙抬起眼眸看他,但跟他对视一次之后,又立刻低下头去了。   落他手里了吧!真以为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陈锋咬着牙,挤出来了一声哼笑。   就柳烟黛这个人,今天不落他手里,明天也要落到他手里,他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   他带她从电梯进去,用指纹解锁了房门,先从房间进去。   柳烟黛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拄着拐杖进了卧室,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跟进去。   而这时候,里面的陈锋突然开口。   “进来。”他说:“还要我请你?我的钱白给了?”   他还记着柳烟黛刚才骂他的话,所以现在说话也同样不好听,柳烟黛前脚刚进来,后脚就听见他说:“拿了我的钱就得好好伺候我,过来,给我脱衣服。”   柳烟黛一张小脸涨通红,最后还是在他压迫的目光下走过来,帮他脱了外套和裤子,只给他留了一条短裤。   陈锋没安好心,让她脱衣服伺候他去洗澡。   刚从外面进来,走一身汗,他是一定要洗澡的。   柳烟黛就搀扶他去洗。   他腿脚不好,进浴室之后只能坐着,而这浴室里面也没有备下任何能坐的东西,这个人就只能躺在浴缸里。   他站都站不起来,伺候残障病人洗澡的重任就交给了柳烟黛。   柳烟黛正在调整浴缸里的水温呢,就听见躺在浴缸里的陈锋问了一句:“我就这么洗?”   柳烟黛回头看他。   他的目光往下看,柳烟黛的目光也往下,就看见他腰上的短裤。   柳烟黛的面庞骤然涨红。   很显然,这个人是让她把他身上的最后一件短裤也脱下来。   这不是明摆着耍流氓吗!   但也不是第一次了……   柳烟黛钱都收了,此时只能忍辱负重的蹲跪在浴缸旁边伺候,她伸手去摸他的腰,心想,就当是被狗咬了,就当是被狗咬了,就当是被狗咬了——   她慢慢的脱下了陈锋的短裤。   十八九岁少年郎的身子,比头顶上的太阳都烫,比脚底下的石头都硬,不是柳烟黛不看就能忽略过去的。   她眼前已经发晕了,低着头怂怂的把短裤丢掉,转而去一旁开了浴缸的热水,水流哗哗流下来,她本来想给陈锋脱光了之后她就走的,但是她才刚刚转个身,就听陈锋道:“给我洗干净。”   柳烟黛都不敢动了。   她背对着他,太久没有转过身,陈锋干脆撩起来些许水泼在她身上,道:“钱白花了?”   柳烟黛又转过身,低着头,像是一头任人欺负的老黄牛,过来吭哧吭哧给陈锋干活。   陈锋眯着眼睛,享受的泡在浴缸里看她。   她身上的裙子还是那天他们见面的那一套白裙子,柳烟黛好像就没有别的衣服,陈锋起了坏心眼去泼她,衣服湿透之后,半隐半露的瞧见了她的些许身子,陈锋越看越觉得热,他舔了舔唇瓣,道:“进来。”   柳烟黛愣住了。   她不敢抬头,也不敢看陈锋的脸,但是她几乎能够想象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陈锋叫了一遍之后,见她不动,正拧眉要训斥她,就见到这人竟然跪坐在浴缸旁边哭起来了,她哭起来也不出声,就那样抿着唇,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脸蛋红彤彤的,一看就是很好欺负的样子。   陈锋“啧”了一声,从浴缸里抬起湿淋淋的手,掐着她的脸道:“刚才不是还骂我吗?这就不行了?”   这有什么好哭的?   柳烟黛被一掐,嘴都被掐咧开,挤出来两声哭腔,哭的陈锋后背发麻。   她哭起来也很好听。   “好了。”陈锋难得的起了一点怜香惜玉的心思,他道:“不进来……我不动你,你现在来帮帮我行了吧?” 第118章 兴元帝的梦9   柳烟黛含着眼泪看他, 问:“我怎么帮你?”   她哭起来的样子太可怜了,眼泪顺着脸蛋往下滑,在肉肉的下颌上挂着, 像是一滴摇摇欲坠的雨滴。   陈锋在浴缸里难耐的动了动身子, 道:“手给我。”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柳烟黛能控制的住的了。   她的手落进了浴缸里。   浴缸的水很烫, 手一泡进去,整个人的骨头都跟着发酥,而这水里也不像是她想象之中的那么安静。   在水下,波涛汹涌, 似是藏着一只凶猛的怪兽,蛰伏等待,只要她靠近了, 就会把她一口吞食掉。   而她被陈锋擒着,一点一点送过去。   他要她用这只手去饲这只怪兽。   柳烟黛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她跪坐在浴缸之外, 左手被抓着, 右手弯成肘, 将脑袋埋进去, 不敢抬头。   她暗暗在心底里期望陈锋弄一弄就算了,不要太过分, 但很可惜,陈锋不是那种浅尝即止的人,他大尝不止,而且还要问柳烟黛话。   他问:“以前没看过这样的东西吗?”   柳烟黛的脑袋还埋在自己的手肘里,抬不起来, 只囫囵的回:“没有。”   她以前在读书的时候,是个一门心思只知道学习的姑娘,当然了, 学的也不好,越学越差,越差越学,又笨又努力,别的学生偷偷玩手机,她连手机都没有,自然没看过这些。   陈锋闻言,靠在浴室里面,低头去看她。   他一低头就可以看见她涨红的面和耳朵。   他偶尔想看看她的脸,就从浴缸里腾出来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托起来。   他手大,骨节长,能将柳烟黛下半张脸都包起来,因为常年锻炼,那只手上有薄茧,捏在她脸上,很轻易的就能将她的肉捏的变形。   柳烟黛还在哭。   她完全不会反抗的,被人欺负了只会哭,窝窝囊囊的也不敢躲,半羞半臊,难为情的很,被提起来的时候,脸蛋哭的红红的,粉嫩嫩的唇瓣抿着,偶尔会冒出来一点细碎的声调。   哭的也很好看。   他一边靠近她,一边问:“以前没交过男朋友吗?”   柳烟黛被他的大掌捏着脸蛋,肉嘟嘟的脸被掐出来几丝肉来,她粉嫩嫩的唇也被挤的咧开一条缝,能看到里面亮晶晶的小舌。   “没有。”那条小舌费力的动,挤出来两个软绵绵的,带着哭腔的音调:“没有。”   她哭起来的时候声音黏糊糊的,陈锋一挤,唇瓣中就有水声流动,他爱极了这个声音,一边挤一边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呢,嗯?”   她是一张没被人沾染过的白纸,陈锋可以在上面留下任何模样的痕迹,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这种感觉让陈锋兴奋,他想吃一吃她的唇瓣,尝一尝她的舌头是什么味儿的,感觉像是草莓味儿。   柳烟黛被他掐着脸,一点一点往浴缸的方向拖。   她不反抗,就是哭,哭的比刚才更厉害了,泪珠像是断了线的雨,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哭的陈锋心烦意乱,拧着眉问她:“不愿意?之前怎么说的?不肯就让赵小兰还钱。”   钱给赵小兰,人归他,说好的事情,结果他钱给了,她还是这样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摸一下就哭成这样,真要让他干,不得哭晕过去?   “愿意。”柳烟黛哭哭唧唧的说:“我就是害怕。”   她现在可没钱退人家,只能舍命赔王八蛋。   陈锋的呼吸更重了两分,拖着她道:“过来给我亲亲,今天就算了。”   他实在是太喜欢她这哭啼啼的小模样了,所以愿意为她让让步。   柳烟黛跪着往前挪了挪,往他面前凑过去。   她对“亲亲”的理解就是两个人唇对唇的贴一下,但陈锋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吻上的瞬间,他几乎要把她吃掉,她的所有空气都被掠夺,舌根被他吮的发痛,她的上半身都被拖进了浴缸里,手被他死死抓着。   他不肯放开她,直到浴缸间的怪兽被打败,他才突然泄力一般松了手。   柳烟黛浑身酥软的倒在了浴缸外面。   浴缸里面狼狈极了。   水龙头里的水一直没停过,早从浴缸里面溢出来,在浴室里面流淌了满地,陈锋第一次尝到女人的滋味儿——也算是尝到了吧,躺坐在浴缸里沉醉,柳烟黛被吸干了空气,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只有水声依旧。   过了十几秒,陈锋才渐渐回过神来,他从浴缸之中坐起身来,关掉水,看了一眼地上的柳烟黛。   柳烟黛手臂酸麻到抬不起来,面颊红红的,被他看了一眼,就慢慢的坐起身来,目光左看右看,就是不敢与他对视。   陈锋抬手去摸她的脸,目光顺着她的身子向下滑落,最后落到她的身上。   她湿透了,坐在这里,像是一只美味的羔羊。   他的身体刚刚经过一场暴风,筋肉得到了短暂的放松,可是他并不能感到满足,他一见到她,就觉得他的身体里传来另一种感觉。   不够,不够,不够,不够。   好饿,好饿,好饿,好饿。   刚才的那一点对他来说已经不够了,他想要真的啃到她的肉,吃到她的骨,尽情的,疯狂的,把她所有的一切都舔遍、吞掉。   他的目光像是流淌的岩浆,走到哪儿,就要烫到哪儿,偏生柳烟黛不知道。   她以为结束了。   也没那么难嘛,小胖子自己爬起来,想,熬过去就好啦!   “我来收拾。”   她还自告奋勇起来了!   陈锋就安静的坐着,看着柳烟黛收拾。   柳烟黛先把浴缸里的水放了,然后给陈锋擦干净身上,最后把地面擦干净,然后拿来拐杖,再加上她自己,将陈锋带回了卧室。   陈锋赤条条的,身上什么都没有。   本来他应该是羞耻的,但是他一看到柳烟黛那副羞耻的模样,他反倒涌出来几分“暴露狂”的爽感来,干脆一点也不遮了。   他被柳烟黛扶着倒在床上的时候,还将柳烟黛往自己的怀里扯,带着人一起倒在床上。   柳烟黛身上还湿着,被这样一扯,几乎是爆发出一阵尖叫:“我还湿着!”   湿着的衣裳不能沾床铺的!会被爸爸打!会被妈妈骂的!   陈锋毫不在意的抬手,在她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抬手将她的裙摆撩起来,向上一抬。   那件单薄的、润湿的、可怜的裙子就被他这样简单的脱下来了!   柳烟黛爆发出了一声更高的尖叫!   怎么回事啊!   怎么能脱她的衣服啊!   刚才不是结束了吗!   她身上只剩下一套贴身穿的衣服了,下意识的选择拿一旁的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里面不是湿的吗?”陈锋躺在一边,道:“要不要也脱了?”   柳烟黛涨红着脸说:“把我的裙子还给我。”   陈锋随手就甩到一边去了,道:“很廉价的布料,今晚我给你买新的。”   柳烟黛气急了。   “你,你才廉价的布料!你是个廉价的人!”   他是很有钱,但他这个人很廉价!   她讨厌死了陈锋这种对待她的态度,陈锋觉得她不值钱,所以他就可以随便改变她,这让她生气。   说话的时候,柳烟黛裹着被子就往地上蹦过去,她要去把衣服捡回来。   “我廉价?”陈锋抬手就把她连被带人一起拖过来,拨开被子就往里面摸她,一边摸一边说:“还想不想要钱了,嗯?”   她是躲不开他的,他的体重一压下来,能把她整个人都给压在下面。   他甚至都不需要去抬手做什么,就能让她动弹不得。   柳烟黛被迫碰到他。   一碰到他,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你,你怎么又这样!”柳烟黛觉得他很像是发情了的公狗,无时无刻不这样,她只要一碰到他,就能摸到那些讨厌的东西。   她一羞耻、一躲避,陈锋就觉得有意思极了,他压着她,把脑袋放在她的脑袋旁边,慢悠悠的道:“我第一次见你洗澡就这样。”   柳烟黛眼前发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不说话,也反抗不了,陈锋的手就开始不老实。   柳烟黛是个老老实实的面团人,怎么捏怎么是,他现在就要来揉一揉这个面团,他只要一碰到她,他就浑身发麻,似有电流在身上经过,让他一下又一下的打颤。   柳烟黛胆小啊,她以为自己劫后余生了,结果又来一劫,怎么一直都是劫啊!   她可怜巴巴的抿着唇,又开始掉眼泪。   陈锋见她又哭,先是“啧”了一声,但还是舍不得收回手,只一边捏着她一边道:“宝宝,别哭了,要不然——给你妈妈打个电话,问问她在做什么,好不好?”   陈锋在做畜生这一方面几乎是无师自通,他知道柳烟黛的软肋在哪里,也知道怎么样让柳烟黛屈服,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吃一口奶水给一点好处,他最明白怎么收拾柳烟黛了。   柳烟黛果然就屈服了。   这小姑娘好哄,转瞬间就被他忽悠的找不到北。   她含着泪的眼睛看向他,不说话,只一直看着。   陈锋就拿出手机来递给柳烟黛,然后翻了个身,从后面把人抱住。   柳烟黛流着泪拿出手机去给妈妈打电话,她打电话的时候,陈锋在她身后紧贴着,去解她的扣子。   要给妈妈打电话,她就不哭了,擦着眼泪缓和了一下心情,摁通了拨打键。   陈锋慢条斯理的把她的又一件衣服丢下去了。   他就像是从深山老林里面钻出来的狼,想方设法的把她叨在嘴里,一口接一口的吃掉。 第119章 兴元帝的梦10   手机被拨通的时候, 陈锋紧紧贴在柳烟黛的身后,宽阔的胸膛灼烧着她。   他们上方之间什么都没剩下,下方只剩下最后一层, 他身上的温度几乎将她半湿的衣裳蒸干。   但这还不够。   陈锋腾出两只手环抱她、死死的捏着她的同时, 还会低头啃她的右后肩。   他无比喜爱这细白的肌理, 更喜欢在肌理上留下痕迹。   柳烟黛怕疼,他咬一下,柳烟黛就抖一下,他便不咬了, 而是吮,恶作剧一样在她身上留下一点点梅花。   柳烟黛当时正在跟妈妈打电话。   妈妈在电话那头一直追问她,为什么陈锋会给她钱, 现在她在哪里,是不是跟陈锋在一起, 这一个个的问题砸在她的身上,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磕磕巴巴的找理由。   而她身后的陈锋还在四处咬, 咬肩膀还不够,还一直往下腰, 只要他能摸到的地方,他都会咬。   柳烟黛只能隐忍着,跟电话那头的妈妈讲话。   “他,他——”柳烟黛硬着头皮说:“他让我来他家当保姆,给我很多钱。”   柳烟黛说这些的时候, 整个人都十分心虚。   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言,一定会被妈妈拆穿吧?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妈妈接受这件事,她知道自己做的不对, 为了钱去陪着陈锋这样,她的名声已经完蛋了,她自己一想起来,就为此事感到羞耻,她甚至不敢听妈妈接下来说的话。   但是妈妈没有问。   电话那边的妈妈沉默了几秒后,突然开口说:“这样啊……那他给你多少钱啊?”   她好像不太在乎柳烟黛做什么,她只想知道柳烟黛能给多少钱。   顿了顿,赵小兰似乎是觉得这么干巴巴的要钱也不大好,所以她添了一句:“妈妈这几天要回一趟老家,你姥姥生病了,你知道的呀,老人家生病要给很多钱的,妈妈哪里有那么多钱呢?现在你长大了,能帮妈妈分担了,妈妈很高兴。”   电话这头的柳烟黛被问的愣了一瞬,因为她不知道陈锋能给多少钱,而这时候,陈锋已经挪到了下方。   他随意叼着柳烟黛腿上的软肉,慢吞吞的碾,在被子里回了一句:“要多少?”   柳烟黛被他咬着,但也不敢反抗,跟电话那头的妈妈问:“妈妈要多少?”   赵小兰在电话那边沉吟了一会儿,试探性的问:“十万有吗?”   柳烟黛吓了一跳,十万对她一个没出过社会的学生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而在她愣住的一瞬间,陈锋脱下了她的短裤。   “有啊。”在柳烟黛即将尖叫踢打的前一秒,陈锋说:“给。”   他整个人都在被子里,这一声话显得闷闷的,但是却掷地有声,成功的阻拦了柳烟黛的反抗。   他从不缺钱,十万还是一百万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数字,他不介意花一点小钱,买来一个听话的宠物。   “给。”柳烟黛像是个僵硬的木偶一样躺着,听电话那头的赵小兰兴奋地尖叫。   “真的有?你什么时候能给?现在吗?我的卡号你知道吗?”   柳烟黛说不出话了。   因为这个时候的陈锋已经钻过来了,他对柳烟黛身上的每一处都有兴趣,像是一只饿急了的狗碰到了一只肥美的蚌,每一处都想舔舔咬咬,把柳烟黛逼得直发抖。   “我——”   她求救一般去问陈锋,什么时候给钱呀,妈妈现在就要。   但是陈锋埋在被子里面,只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让她等着,今晚给,挂电话。”   柳烟黛只能这样重复一遍。   电话挂断的同时,陈锋的脸贴到了柳烟黛的腿旁,柳烟黛的手探入被子里,哭着去抓他的头发,试图把他抓起来,她问:“你要干什么啊。”   他怎么能离她那么近?他怎么能——这种地方,他不觉得脏吗?   “我看看。”陈锋顺手把被子掀开。   当时还是白日呢,下午的阳光从窗外落进来,将卧室里面照的十分清晰,柳烟黛尖叫着去拿被子盖住她自己,连带着又把陈锋闷在了里面。   “我看不清了。”陈锋在被子里面,语气平淡的说道:“十万块钱不能白给吧?让我仔细看看都不行吗?”   柳烟黛听见他的声音,只觉得一阵面红耳赤,她死死的抓着被子,说:“你……你就这么看吧。”   陈锋从被子里爬出来,嗤笑一声,躺到一边,语气随意的回道:“不让我看,十万块钱我就不给了,反正不是我姥姥生病了。”   他有的是法子收拾柳烟黛。   柳烟黛又开始哭,委委屈屈的哼唧,她记得他刚才就因为她哭了对她心慈手软。   但是陈锋这回当听不见了。   他从柳烟黛手里将手机拿回来,看了一眼时间,后道:“你还有三分钟,三分钟之后是我锻炼的时间,三分钟之内,你不掀开给我看,今天我就不会看了。”   他还拿捏起来了!   陈锋毫不掩盖自己是个畜生的事实,连演一下“正人君子慢慢吃”都懒得演,就把条件明明白白的摆在这里。   看起来他给她做了一个选择题,但是她其实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柳烟黛哭了半天也没人搭理,而时间真的在一点一点溜走。   眼见着三分钟即将到了,陈锋放下手机就去拿床旁边的拐杖。   见陈锋真的要走,柳烟黛连哭都顾不上了,咬着下唇叫他的名字:“陈、陈锋!”   陈锋回过头看她。   柳烟黛不敢直视他那张面,那双眼定定地看着她,一错不错。   见她久久没有动作,他也不开口去催促她,只是摇了摇手里的手机。   柳烟黛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他的话,他在对她说:时间快到了。   柳烟黛咬着唇,忍着羞怯,慢慢将被子翻开。   她不敢看他,但是却知道他在看她,他的目光让她羞耻,好像浑身都被火烧着了一样的灼热,她只能低着头,尽量忍受。   陈锋坐在床的另一边,慢慢欣赏她。   柳烟黛的身材并不是特别完美,她疏于锻炼,浑身软肉,又因为有点太胖,小肚子微微挤出来一点弧度,白胖白胖的躺在那里,肥美多汁。   陈锋看着看着,挑眉道:“自己抬手,把腿抱起来。”   柳烟黛咬着下唇不肯动,面上烧出一片绯粉。   陈锋向来耐心不足,他道:“抱就加一万,不抱的话,我连十万都不给你。”   看看这个人啊!简直坏到家了!   柳烟黛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自己把腿抱起来。   她以往都穿着长衣长裤,身上很少照太阳,浑身都是粉的,哭起来的时候,连鼻尖都是粉的。   但这人不管怎么哭,都得按着陈锋的吩咐来弄,她越是哭,陈锋越喜欢。   这种完全操控她、她怎么哭都脱离不了他的感觉让他胸口发烫,他慢慢抬手,声线嘶哑的说:“过来抱一下。”   柳烟黛慢慢蹭过去,钻到他怀里。   陈锋用力,紧紧地抱着她,双臂不断收缩,等到她发出不堪重负的哀求声,他才慢慢松开手。   他太喜爱她了,她一哭,他就难以自控。   他很想现在就来一回,但是柳烟黛完全一副不能接受的样子,他仅剩的良心让他忍了忍,心想,慢慢吃。   “别哭了。”他说:“我去叫点吃的来。”   见他要走,柳烟黛抓着他胳膊不肯松,她不好意思直接要,只用那双眼看着他。   陈锋明白她要说什么,只道:“我现在就把钱给赵小兰打过去。”   说话间,陈锋当着她的面儿把钱打过去,柳烟黛才松手,她松手之后,立刻找被子过来,把自己裹起来,只露出一颗小脑袋。   陈锋低笑一声,没管她,自己拄着拐杖出去,去客厅打了电话。   他安排保姆去外面采购了一些女孩用的衣服鞋子,又安排厨师过来做饭,最后让司机去买了个新手机。   不到半个小时,司机就带着东西回来,厨师也一同来做饭。   陈锋随手捞了一套衣服回卧室里。   他回卧室里的时候,柳烟黛正裹着被子去捡地上的脏衣服,脏衣服还透着一点湿乎乎的感觉,她也许该洗一下,可是没有新衣服穿了。   她正琢磨着的时候,卧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   陈锋拄着拐杖看她。   傻宝宝裹着一坨羽绒被蹲在地上,听见动静,从被子里面抬起脸,一脸惊慌。   陈锋扔进来一套衣服和一只手机,道:“穿上出来,半个小时后吃饭。”   衣服糊到脸上,手机落到了被子上,柳烟黛手忙脚乱去接,再抬头的时候,卧室的门已经被关上了。   她拿起手机一看,是新的耶。   手机里面没有任何东西,只存了一个手机号,上面就一个“陈”字。   显然是陈锋的。   柳烟黛第一次拥有一个手机,一时间兴奋不已,拿着手机玩儿,笨拙的下载各种软件,还给妈妈发去了一条短信,问妈妈有没有拿到钱。   妈妈回了她短信:明天能不能带你回家一趟?去看看姥姥。   柳烟黛记下了,她一会儿要去问陈锋可不可以跟妈妈回家。   柳烟黛慢吞吞的打开衣服一看,是一件红色的裙子,还有一套性感的内衣。   这些东西……她红了脸,随后一点点穿上。   这一套红裙子果然很衬柳烟黛的肤色,红的裙子,白的脂肉,看起来那样惹眼。   等柳烟黛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厨师在厨房忙活,保姆在整理衣帽间,将一些大牌子的衣裳都挂进去,看见柳烟黛出来了,保姆对着柳烟黛微微一笑,说道:“小姐,我们大少爷在复健室里。”   柳烟黛看着那些衣服,试探性的问:“这些——”   “这些都是小姐的。”保姆对柳烟黛又笑:“大少爷刚让我买的。”   柳烟黛有点说不清的感觉。   她觉得陈锋对她好像有点好……但有的时候又很讨厌。   柳烟黛走到复健室的时候,就看见陈锋在里面做复建,听见动静,他回头望了她一眼,随后满意点头:“这样漂亮——过来抱。”   陈锋这个人就这样,他心里看不起任何人,包括柳烟黛,但是既然柳烟黛跟了他,那他就会让柳烟黛比之前更好。   他养的一条宠物,都得比别人风光。   柳烟黛慢慢走过去,熟练的钻到他怀里让他抱,一边让他抱,她一边说:“我妈妈想让我明天陪她回一趟老家,可以吗?”   她现在好像知道怎么哄陈锋了。   她这种过来讨好、乖巧问话的感觉让陈锋十分满意,他捏着她的腰下软肉,挑眉道:“求求我。” 第120章 兴元帝的梦11   柳烟黛涨红了脸, 软绵绵的手指阻拦似得摁在他的胸膛上,但没什么作用,他该怎么掐还是怎么掐, 她只能轻声细语的说:“求求你。”   “就这么求?”陈锋把她抱在怀里, 挑眉看她道:“求人办事该有点诚意吧?”   柳烟黛直觉知道他没安好心, 但还是问他:“要……要什么诚意?”   他一只手拨弄着柳烟黛的手,道:“上次是手——”   他那只手慢慢往上爬,落到了柳烟黛的唇上,道:“这次要这个。”   他的手骨分明, 指节粗大,上覆有薄茧,只需要轻轻一抿, 就能将柳烟黛的唇瓣抿开。   她的唇瓣那么软,那么润, 用手指一抿, 她还会冒出小动物的呜咽声。   “你——”她最开始似乎是没明白这东西怎么用, 有些许茫然地看着他:“要这个?”   陈锋想到她没有谈过恋爱, 也没有碰过男人,更没有看过这方面的知识, 所以大方的原谅了她的无知,顺带给她科普了一些知识。   这些知识怎么科普呢?   陈锋自有办法。   他拉着柳烟黛,随意找了个健身器材坐下,让柳烟黛坐在他腿上,然后拿出手机来教柳烟黛:“好好看。”   柳烟黛以为他要放出来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呢, 结果瞪大眼睛一看,惊得她立马起身,却又被陈锋抬手箍住腰, 直接摁着坐下。   “别动。”他捏着她身上的软肉说:“学好这个,以后伺候我。”   柳烟黛哪里见过这场面,一听见这些声音,她便赶忙捂住耳朵惊叫:“不要再播了!”   陈锋怎么可以这么讨厌啊!居然看这种东西!   她不愿意看,陈锋也不勉强她,只道:“伺候不好,我不放你出去。”   柳烟黛气鼓鼓的要反驳他,就听见他慢悠悠的说:“我给了钱的,你不认账就把钱还我。”   柳烟黛又怂下来了。   欺负她,那可真是欺负对了。   “好好看。”陈锋捏着她的肉道:“今晚上伺候好了,加钱。”   柳烟黛捂在耳朵上的手被他拉下来,被迫坐在他腿上看了十来分钟的视频。   各种污言秽语奇怪姿势都钻到柳烟黛的耳朵里、眼睛里,她坐立不安,面红耳赤,反倒是她身边的陈锋看的兴致勃勃,她坐在他腿上,更是难耐的要命。   柳烟黛一直苦熬着,直到外面的保姆过来敲门,说“饭好了”,这一场折磨才算是结束。   “先吃饭。”陈锋将她放开,道:“你先过去。”   他现在这样太明显了,要等一会儿才能出去,柳烟黛也不敢多耽搁,怕这个人又要干什么,赶忙从复健室先出去。   她出去的时候,厨师已经走了,保姆也回到了衣帽间里继续整理新衣服,柳烟黛则先走到厨房里。   这大平层占地四百平,装修风格是很冷淡的灰白色,厨房占地更广,说是厨房,不如说是饭厅,因为太大了,足足有八十多平,里面左侧做饭,右侧专门摆了很好看的饭桌,上面摆满了各种菜式。   柳烟黛都坐下了,陈锋才拄着拐杖自己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陈锋吃东西一向讲究碳水搭配,大概是因为腿不好,所以他极为注重自己的营养搭配,力求让自己比同龄人差不了多少,所以从来不放纵自己,他的厨师也有营养师的证,给他做饭的同时,还要保证他的营养摄入。   而柳烟黛就简单了。   她以前在农村就没吃过好东西,嘴馋,现在见了什么吃什么,觉得什么都好吃,真要是比起来饭量,陈锋吃的没有柳烟黛多。   他吃完还要锻炼,柳烟黛吃完就要躺下睡觉。   陈锋对自己要求高,对柳烟黛反而没什么要求,柳烟黛要睡觉、玩手机、出去逛街,他都没意见,只要他一个电话能把人叫回来就行。   除去这人没日没夜的发情以外,在别的事情上,他异常的好说话。   陈锋今天锻炼结束之后,照常自己沐浴,清洗干净之后,就往卧室里一钻。   卧室里,柳烟黛正在刷抖音。   她以前都没有手机的,看别人玩抖音,自己什么都没有,只能眼巴巴看着,现在能刷了,立刻沉醉其中。   这都是她没见过的新鲜世界,她觉得新奇,结果正玩儿的开心,门突然被推开,陈锋拄着拐杖就进来了。   当时天已经黑了,外面挂起了月亮,屋内的空调吹啊吹,带着几丝凉意,门一开,柳烟黛“蹭”的一下坐起身来,防备似得看着陈锋。   陈锋身上裹着一个浴袍,拄着拐杖过来之后,先将拐杖一扔,然后坐上床,顺势将腰上系着的浴袍丢掉。   好,果然如同柳烟黛想的一样,里面什么都没有。   “过来。”陈锋往床上一躺,大爷一样拍着自己的腰腹,道:“要我再教你一遍吗?”   柳烟黛躺在被窝里装死。   陈锋也不着急,只闭着眼说:“三分钟。”   开始威胁她了!   那你可真是威胁对了!   柳烟黛气鼓鼓但听话的爬过去。   她身上裹着被子,连带着把陈锋半个身子也罩住,颤巍巍的抬起手去摸他。   柳烟黛实在是过不去心里那一关,上不去嘴,只用手摸,但也是不得要领,陈锋被她逼急了,一只手探下去掐她的脸,一边掐一边咬牙问她:“好玩吗?”   他的力气好大,下劲儿很重,柳烟黛被他掐哭了,可怜巴巴的说:“我不会这样,我们不要这样。”   她一哭起来可怜极了,眼泪将眼睫毛都浸的湿漉漉的,叫陈锋实在是不忍心下手。   但他实在是饿啊。   “那你躺着。”他道:“我下去可以了吧?”   当时房间都是昏暗的,柳烟黛也不知道他这话的危险性,她只知道自己不想去做,只要能逃避就行,所以她忙不迭的答应了。   陈锋就坐起身来,道:“躺下。”   她老老实实的躺下,陈锋翻了个身,慢慢的滑下去。   比起来柳烟黛,陈锋的花样可就太多了,被子一盖上,柳烟黛就开始尖叫踢打,但已经来不及了。   陈锋那两只宽阔的、有力的手臂用力地绞着她的两条腿,她像是砧板上的鱼肉任由陈锋品尝,她的祈求哭声是甜美的酱汁,她的颤抖变成了最好的作料。   这是一道大餐,陈锋足足吃了十来分钟,才从被子里钻出来,危险的往她身边爬。   柳烟黛已经不行了,哭的浑身发抖,陈锋一过来,她就一直打颤着推他。   这小姑娘还是接受不了,陈锋只能先退开,在离她一臂远的地方躺下,道:“不舒服吗?”   “不准说!”柳烟黛想抬腿去踢他,又怕他张嘴,算了,憋回去了。   但陈锋憋不回去,他晚上还没开始呢。   “过来。”陈锋刚刚品尝够了,所以大发慈悲的允许她偷懒:“你手给我。”   他要是不折腾够,今晚他们俩谁都别想睡,柳烟黛只能一点点爬过去,视死如归的交出一只手。   陈锋满意的接过她的手,低头又想去亲她,但柳烟黛立刻偏过脸,尖叫道:“不准亲,不准亲!”   他刚刚亲过别的地方,现在柳烟黛是死都不会和他亲的。   陈锋哼笑了一声,没说话,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这一场折磨大概持续了几分钟吧……结束的时候,柳烟黛狐疑的睁开眼,想,就这么久吗?陈锋给她看的视频可不止就这么久耶。   但是她没问,而是老老实实地收回了手。   这一回,陈锋总算是舒坦了。   他们俩睡觉的时候,陈锋死死的抱住柳烟黛,把人塞进自己怀里。   柳烟黛被禁锢着,混混沌沌的睡了和陈锋在一起的第一夜。   第二天,柳烟黛一大早就起身准备去找妈妈。   柳烟黛起床的过程难免又被陈锋吃一遍,他几次想真刀真枪的做点什么,但柳烟黛一直哭,他就没下去手。   柳烟黛多少也抓准了这个人的弱点——陈锋受不了女人示弱。   柳烟黛一示弱,二撒娇,最后卖可怜,他就咬着牙松了手,只脱了她昨天穿过的内衣来舒缓,他舒缓的时候也不让柳烟黛走,让她在一旁看着,柳烟黛红着脸看,心想反正也没几分钟,看就看吧。   等折腾完了,柳烟黛才快速跑出卧室门。   她今日要出门,保姆早就给柳烟黛准备了一套很漂亮的水蓝色小裙子,和一个白色的小方包,又给她准备了一套高跟鞋,还给柳烟黛准备了一套首饰,因为柳烟黛没有耳洞,所以戴的还是耳夹款。   柳烟黛对这些都不懂,她认不出来,更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随随便便一件就是几万块钱的私人订制。   金钱是最能养人的东西,柳烟黛被养的溜光水滑,乍一看贵气逼人。   他们出门的时候,司机开车陪同——陈锋是不可能放柳烟黛一个人出门的,他得时时刻刻知道柳烟黛去哪儿,只要柳烟黛出门,他就必须得让人跟着,他不能让柳烟黛脱离他的目光范围。   柳烟黛也没想到这一层,她还觉得陈锋贴心呢,坐着车就去找妈妈了。   等她到筒子楼的时候,远远就看见赵小兰在外面站着等她。   赵小兰脸上的伤用厚厚的粉盖着,柳烟黛的车到的时候,她都没意识到这是柳烟黛,还在低头想事情,当柳烟黛走下来时,她的眼睛都亮了。   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的车,这得多少钱啊!   她还认识柳烟黛身上的首饰,都是买都买不到的私人订制,这么多的首饰,这么好的包包,这么多的钱,这么多的钱!怎么都给了柳烟黛了! 第121章 兴元帝的梦12   赵小兰的目光贪婪地在柳烟黛的身上扫过, 最开始只是看柳烟黛身上的衣裳首饰包包,但是渐渐地,她的目光落到了柳烟黛那张天真烂漫的脸上。   她想, 这是她的女儿啊, 这是她生下来的啊, 为什么跟她是两个命呢?   她要贷款去买十几万的戒指,可柳烟黛什么苦都没受,就能得到这么多的好东西,为什么呢?   柳烟黛浑然不知。   司机过来给她开门、她从车上下来, 一脸开心的看着妈妈:“妈妈,我们现在就回姥姥家吗?”   赵小兰的唇瓣抿了抿,不自然的摸了一下脸上遮挡伤处的头发, 回道:“回吧。”   她本来还以为要自己包车回的,没想到柳烟黛直接带了司机过来。   赵小兰上了车之后, 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直没有开口, 倒是旁边的柳烟黛很高兴, 一直在叽叽喳喳的开口说话。   她说陈锋给了她一个手机,她下载了抖音。   她说自己在网上看了关于报考的事情, 再过几天她就可以报考了。   她说以后可以带着妈妈一起去自己学校看看。   她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她才十八岁,对自己的未来有无限憧憬,虽然招惹上了陈锋这个讨人厌的东西,但是展望一下未来, 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   一边的赵小兰一直不说话,只沉默的坐在后车座上。   汽车从城市中行驶,在高速上行过三个小时, 终于回到了赵小兰的老家,一个临边的小城镇。   ——   小城镇的时间是封闭的,不管过去多久,街道仿佛都和离开的时候一样,同时,小城镇的色调也是老旧灰暗的,窄窄的巷子,坑洼不平的路,街角处堆放着掉皮的垃圾桶。   回到小镇,汽车七扭八歪,又走了一个小时的土路,终于到了姥姥的家。   这里是一处乡村。   司机开车送两个人回村,但是因为夏天多雨,山村的路多雨,太难走,在村子门口又有一个大坑,车子轮子陷入泥坑里,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司机只能停下。   赵小兰提出来让司机自己收拾,她先带着柳烟黛去回村子,反正村子也就百步远,走过去就行了。   柳烟黛自然同意,司机沉吟片刻点头同意。   赵小兰则带着柳烟黛下车,她们俩走了几步,赵小兰就跟柳烟黛说:“你还小,戴什么首饰?摘下来给妈妈。”   柳烟黛乖乖摘下来给妈妈,项链,耳环,戒指,全都一口气交出去。   赵小兰将这些沉甸甸的首饰自己带上,心里舒坦了不少,转而对柳烟黛说:“一会儿见到你姥姥,就说我还在陈家别墅工作,当上总管家了,这些东西都是我挣的,听见没有?”   柳烟黛听话点头。   赵小兰则带着柳烟黛往村子里走,一边走一边低声问柳烟黛:“他给你多少钱啊?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柳烟黛摇头,说:“没有钱了。”   赵小兰拧眉,说:“没有钱怎么行?你得一直要啊!”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村子里面。   村子里是沿着田而建造的,村里只有一条大路,来来往往的,谁进来都能看见,她们母女俩才进村子门口,就有人来和她们打招呼。   “哎呀,这不是赵小兰嘛!”来人笑嘻嘻的看着赵小兰的衣着打扮,一个劲儿的发出惊叹:“好些年没见了,这是上哪儿发财去了呀?”   赵小兰回来这一趟攒足了劲儿,绷紧了弦,就是为了让人看得起。   她以前嫁了一个不好的人,从这个村儿嫁到了别的村儿去,过得也不好,这些外人就都看她笑话,她知道这群人都在笑话她。   现在她回来了,一定要让别人刮目相看,所以她穿了最好的衣服,戴了最好的首饰,见了过去的旧人,就自带了三分优越感,抬着下颌道:“也没发什么财,一点小钱啦。”   柳烟黛跟在妈妈身后,不说话,只是看着妈妈和村子里其他人言谈。   几句话说够了,赵小兰就带着柳烟黛一路走回姥姥家里。   姥姥也只是生了一个小病,赵小兰却大张旗鼓的拿了三万块钱出来,叫村子里的人一阵吹捧。   “小兰出息啦,赚这么多钱!”   “哎呀,真好啊,你那儿还有什么工作吗?你侄子正想出去找工作呢!”   “听说烟黛也快读大学了,要报考哪里啊?”   一个接一个问题砸过来,赵小兰笑呵呵的挨个儿回答,唯有人群里的柳烟黛有点茫然。   她给妈妈的是十万块钱,为什么只给了三万?   但是她没开口。   小烟黛依旧乖乖的。   倒是有不少人看赵小兰发达了,特意拉着柳烟黛说了一会儿话。   柳烟黛被钱滋养过,和之前的模样差了不少,瞧着就是大姑娘长开了,好看了不少,别人都以为柳烟黛跟了妈妈就过上好日子了,但实际上——   柳烟黛应付不来这些话,借故找了个理由出去了,去村子里面逛一逛。   她小时候也在姥姥家生活过一段时间,对这里很熟悉,来来回回的在村子里走来走去。   她还碰见了一个小学同学,小学同学远远见了她,一脸惊喜的过来和她攀谈,柳烟黛不擅长应付,和对方说了两句就想走,但对方跟了两步,还提出“加微信”。   柳烟黛顺手加了,又回到了姥姥家里。   赵小兰在姥姥家里也没留很久,她送完钱就准备走了,并不想在这个村子里久待——主要是她的谎言也经不起推敲,再多说下去容易被戳破。   所以她选择了一个恰当的时间,带着柳烟黛离开,这时候村口的司机也已经将车子弄出来了,一行人正好返回。   回去的时候,赵小兰没有把首饰还给柳烟黛,而是说:“妈妈最近打算开个小店铺,你管陈锋多要一点钱给妈妈开店,到时候妈妈挣了钱,都是你的。”   柳烟黛乖乖点头。   赵小兰跟柳烟黛一起回到A市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赵小兰先被送回去,柳烟黛则在半夜里才回到陈锋所住的大平房。   她进到大平房里的时候,里面一片黑暗,她以为陈锋睡了,自己摸着黑洗漱干净,偷偷爬上床,结果前脚刚爬上去,后脚就被一只手臂拖进被子里。   她爆发出惊叫的同时,听见陈锋在她身后慢悠悠的说:“舍得回来了?”   柳烟黛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回他:“你吓到我了……是路远,不是我故意耽搁。”   “我等你很久。”陈锋在她身后贴着,语气还是一样的平淡,但是仔细听,就能从其中听到一点雀跃的味道,他说:“你得给我补偿。”   柳烟黛面红耳赤。   这个人肯定是又想那些事情!他怎么一天到晚都在想那些事情?很讨厌哎!   “不要胡闹。”她低声说:“明天,明天啦。”   陈锋低哼一声,回道:“好,就明天。”   话说完,他将她拉抱在怀里,总算是给了她一个安静的夜晚。   第二天一大早,柳烟黛被电话声吵醒,她在睡梦中睁眼,一转头发现是陈锋接了个电话。   陈锋睡得昏沉沉的,拿起电话的时候语调嘶哑,接通的时候喊了一声“妈”。   柳烟黛被陈锋抱在怀里,脑袋就埋在他的脖颈旁边,能听见电话那头的一点声音。   “陈锋,我之前跟你说的手术,你必须要做了。”电话那头,一道女音严肃的传来:“我给你买机票,你立刻来M国。”   柳烟黛眨巴眨巴眼,竖起耳朵听。   陈锋要去M国……那就不用整天缠着她啦。   陈锋醒来了,他不耐烦的“嗯”了一声,回道:“知道了,我过几天答复你。”   他顺手把电话挂了,一低头就看见柳烟黛在他怀里,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看的他浑身发烫,顺手就把她往下面摁。   柳烟黛大力反抗,道:“我不要下去!”   陈锋点头:“那我下去。”   “不要啦!”柳烟黛立刻要起身,结果陈锋转身压上来,回道:“要么你下去,要么我下去。”   要么她吃,要么他吃,反正必须得有个人来吃。   柳烟黛被迫闭上了眼,选择让他下去,反正她是吃不下去的。   陈锋吃就算了,还要变本加厉:“把腿抱起来。”   柳烟黛讨厌死他了,两人在床上打打闹闹,她一口咬到他肩膀上。   正是胡闹的时候,柳烟黛的电话突然被人打响,她顺手一捞,发现是她的妈妈。   她被手机分神的时候,陈锋顺势钻到下面去了。   柳烟黛难以形容那种感觉,身体像是过了电,难以自控的抖,喉咙里有气音飘转,她似乎要尖叫,却一句都叫不出来。   她好像明白了为什么陈锋对此难以自控。   柳烟黛的电话一直在响,但她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起,只能放置在一旁,这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柳烟黛沉浸在那种感觉里,都没空接,最后她只收到几条短信。   “怎么不接电话?”   “你管陈锋要钱了没有?”   “快点,我急用钱。”   柳烟黛才刚从那种感觉之中缓过来,她晃神了一瞬,怔怔的看着手机。   她发现,妈妈每次找她,好像都只是要钱。   而这时候,陈锋从一旁爬上来,紧紧贴在她身旁,在她耳畔低声道:“宝宝,让我试一试,好不好?”   柳烟黛惊了一下,说话都磕巴了:“试、试什么?你不要胡说,你——”   “好宝宝。”陈锋的声音难得的轻柔,但动作却不容置疑,他捏着她的脸,在她磕巴的时候掰开她的腿,回道:“听话。” 第122章 兴元帝的梦13   柳烟黛几乎要被融化了, 像是烫刀切牛油那般滑掉,浑身使不出一点力气,瘫软在床上, 任由陈锋来施为。   陈锋真的忍了太久了。   他从见到柳烟黛第一面开始就想吃了她, 一直到现在, 才真正开始上手。   他知道柳烟黛害怕,所以一边吃一边哄。   这是他的东西,他这么喜欢,当然舍不得玩坏了, 她哭起来的时候,他还会短暂的低个头,在她耳边说点好话。   “好宝宝。”他耐着性子, 用下颌蹭着她的脸蛋:“让我——好宝宝,求求你。”   “好不好, 嗯?”   “别推——我好难受。”   “让我舒服一点, 好宝宝, 帮帮哥哥。”   他的手太大了, 带着一点安抚的力道,轻轻地捏着她的下颌, 给柳烟黛一种她被“关爱”,被“包围”的感觉,紧紧箍着她的手臂滚热,彼此相贴的时候,她感受到了“爱”。   这就是“爱”吗?   很少有人这样和她说话, 也很少有人给她这么多钱,对她这么好。   虽然这种好是建立在他贪图她身子的前提下,虽然陈锋这个人还很坏, 但是她还是因为他的话而微微有些许动容。   柳烟黛就不动了。   她乖乖不动、任他施为的模样太过可爱,让陈锋低头亲了亲她的脸蛋,连动作也更温柔。   只要柳烟黛听话,他当然会对她更好,当柳烟黛给出来一点反应,他就会夸奖她。   “小乖乖,好厉害。”   “嗯——不怕痛。”   “来,亲一下。”   “声音大一点。”   他捏着她的耳朵轻轻地揉,一句又一句的“乖宝宝”哄下来,将柳烟黛哄的七荤八素,被他拉着,坠入到了欲念深渊。   这是柳烟黛第一次体会到这些,少男少女难免生疏,她不过两下就没了力气、动弹不得,但力气这种东西对于陈锋来说,实在是有点太多了。   他还很会示弱。   他腿残废了,没办法站着,有些时候就来哄柳烟黛,叫她乖乖配合他。   “哥哥站不稳。”他说:“你来帮帮哥哥。”   柳烟黛被他忽悠的找不到北,自己浑身都发抖、大腿都打颤了,还是努力的爬上去。   她那样柔软,像是云朵一样,陈锋抱着她,好似到了仙境。   他是那样大方的人,自己得了好处,也绝对不会落下柳烟黛,他要让柳烟黛也一样感受到这种泯灭一切的快乐。   身体的相拥链接使他们冲破了个体的防线,他们好像在某一刻与对方完全融入到一体,成为了彼此的一部分。   柳烟黛感受到了一种特别的感觉——她终于被别人选中了。   她是那么普通的人,在她过去的人生里,爸爸没有选中她,妈妈没有选中她,老师没有选中她,朋友没有选中她,她一直是一个会被所有人遗忘,抛弃的那个角色。   她心里一直希望有一个人能在茫茫人海之中选中她,只爱她一个,给她不曾给过别人的偏爱,但因为她从来没有过,所以她甚至不敢去求,假装自己其实没想过。   但现在,真的有人给她了。   她想,陈锋好像没有她不行,这大概就是“爱”吧。   柳烟黛被这种“爱”蛊惑了,她尽力的在配合他,她喜欢看他喜欢她。   等到一切结束的时候,柳烟黛都动不了了,陈锋还有力气把他们俩弄脏的床单扯下来。   他摸着上面润湿的血迹,只觉得胸膛被什么东西填满,他好像拥有了一个独属于他自己的东西,这种感觉让他沉醉。   他转而过来亲了亲柳烟黛的脸,低声和她说:“听话,以后跟着我。”   他与她说:“我很喜欢你。”   跟了他,他有的,都会给柳烟黛。   柳烟黛有点懵懂的依偎在他怀里,她看着他那张脸,瞧着他眉眼之中流动的喜爱,听着他说的甜滋滋的话,她有一种莫名涌上来的羞耻。   之前她只当是一物换一物,她让陈锋这样那样,陈锋给她还债,她还没有这种感觉,但是现在,一看到陈锋这张脸,听陈锋说“喜欢你”,她突然间不知道该如何管他要钱。   而陈锋根本没察觉到她的这点小别扭,只是在吻过她之后,随手递给她一张副卡。   “卡里每个月有十万的限额。”他说:“你随便刷,不够再管我要。”   柳烟黛未能说出口的话就这么被堵了回去,她接过那张卡的同时,陈锋已经准备起身去沐浴。   他还没来得及起身,他枕头旁边的电话就响起来,陈锋就没起身来,而是躺着、拥抱着柳烟黛顺手接过电话。   那头又传来了一道严厉的女声。   陈锋说了几句之后就挂断,顺带揉了揉柳烟黛的脑袋。   柳烟黛没忍住,追问他:“这是谁?”   “我妈妈。”陈锋随口解释:“她要我过几天去美国做手术,关于我的腿。”   柳烟黛低头看向他的腿。   萎缩的肌肉,被捂的泛白的皮肤,上面还布满各种疤痕。   陈锋对这双腿一定是恨的,不然他不会到现在都不肯用轮椅。   “做什么手术?”柳烟黛问。   “切掉。”陈锋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根本站不起来了,不如切掉,说是M国那边有一种新技术,可以做一个机械小腿,代替血肉。”   柳烟黛像是听赛博动漫一样,微微瞪大了眼,问:“那样会有知觉吗?”   “不一定。”陈锋回:“就是看起能像是个正常人。”   最起码不用借助拐杖就能站起来。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柳烟黛觉得他有点痛,所以她贴靠在他怀里,抬头吻了一下陈锋的下颌。   陈锋抱紧她,夸赞她:“好乖的猫猫。”   柳烟黛羞红了脸。   两个人又腻歪了一会儿,陈锋才从床上起来去洗澡,吃饭,锻炼。   而柳烟黛一个人闲着无聊,决定去看看妈妈。   一来是去给妈妈送个钱——卡在她手里,她得给妈妈送去,二来是想问问妈妈的店铺选好了没有。   陈锋其实也不介意柳烟黛出门,柳烟黛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他并不想束缚她,可是两个人刚刚好过,陈锋一想到柳烟黛要出门,他就舍不得。   等吃过饭,他又拖着柳烟黛往床上滚,两人腻乎来腻乎去,陈锋又把她往腿上放。   “好宝宝,哥哥求你。”他声线潮热嘶哑:“哥哥腿不好,你来疼疼哥哥。”   “你来摸摸,哥哥要涨死了。”   他怎么什么话都敢说的呀!   柳烟黛眼前泛晕,被他连哄带骗又压上去。   好不容易这一回结束,陈锋终于安静了,柳烟黛找到机会,赶忙从家里面出去了。   再等下去,这个人保不齐又要说出来什么讨人厌的话来了!   ——   从大别层出去,柳烟黛照样是坐司机的车离开的。   司机轻车熟路的把她送到了赵小兰所住的筒子楼里,停车等在小区外面。   柳烟黛自己一个人回到家里去找人,却发现赵小兰不在,她给赵小兰打电话也没人接,柳烟黛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正撞上隔壁的邻居。   柳烟黛之前听过人家在走廊里说她们母女,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所以没跟人家说话,只低着头继续给赵小兰打电话。   邻居却拉着她说了一会儿的话,言语之间带着几分亲切。   柳烟黛有点不自在的跟对方聊了两句天后才知道,这段时间,赵小兰一直在筒子楼里面的麻将室里打麻将。   打麻将是最有意思的一种游戏,只要坐下了,要不了几圈,人就渐渐熟悉了。   隔壁邻居也一改之前对柳烟黛的冷淡,反而笑呵呵的说道:“你妈妈就在下面玩麻将呢,你要找就去楼下找。”   柳烟黛就下了楼,按着邻居给的方向去找,果然看见一个棋牌室。   棋牌室里,不少人吞云吐雾,里面有浓重的二手烟气息,柳烟黛一走进来,就听见不少人在吹捧赵小兰。   “哎呀,小兰姐有钱啊!这戒指真漂亮。”   “这个呀——”   柳烟黛顺着声音抬头看过去,就看见赵小兰背对着她,正在跟一群人打麻将。   听见有人吹捧她,赵小兰笑呵呵的说道:“哎呀,很便宜的戒指,就两万二。”   柳烟黛前进的步伐停顿在原地,有点不敢置信的看着妈妈的背影。   两万二的戒指,她从来都不敢想。   妈妈怎么会买这么贵的戒指?   旁边一群人则继续吹捧赵小兰。   “你这衣裳也好看,也是牌子货吧?”   “哎呀,你这几天都输了一万多了,好多钱啊!”   赵小兰则笑呵呵的摆手道:“不算什么,你们都不知道,我女儿找了个富二代男朋友,有很多钱呢。”   一旁的人便问:“你女儿给你多少钱啊?”   赵小兰得意的一抬脸,道:“十万十万给!够我随便玩儿了。”   赵小兰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妈妈——”   赵小兰一回头,就看见柳烟黛面色苍白的站在门口,她局促的站起身来,脸上挤出了一点慌乱的笑,随后匆忙和周边的人说“不玩了不玩了”,然后快步走到门外,拉着柳烟黛走出了楼道里,一边往家里走一边说:“你来了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啊?这么突然过来,妈妈都不知道。”   柳烟黛游魂儿一样、脸色苍白的被她拉着上了楼,脚步声在楼道里回响,柳烟黛听见自己问:“妈妈……那些钱,你都自己花了,对吗?”   其实没有给她准备学费,也没有全都拿去给姥姥看病,更没有想要开一个小店铺,而都是被妈妈自己花掉了。   柳烟黛的话音落下时,赵小兰的脸色骤然扭曲。   “你是在指责我吗?”赵小兰的声音高亢极了,在走廊里回转:“我只是花了一点钱而已,你缺这点钱吗?我生了你,你不应该供养我吗?” 第123章 兴元帝的梦14   柳烟黛听见妈妈的话的时候, 只觉得脑袋一阵阵的嗡鸣。   她嘴笨口拙,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一遍遍的说:“这不对。”   这不对。   如果是姥姥生病了没钱看, 就算是知道不对, 她也愿意去为妈妈换钱, 但是如果只是想打麻将,想买戒指,这就不对。   “我不对?我哪里不对?”赵小兰不能接受柳烟黛的批评,在她眼里, 柳烟黛是一个完全不如她的人。   柳烟黛蠢笨,天真,还很胖, 肚子上的软肉一捏一小把,十八岁的年纪, 整天畏畏缩缩就知道哭, 赵小兰真的不知道, 凭什么大少爷就看上柳烟黛了呢?凭什么那么多好东西, 首饰,钱, 包,车,都是柳烟黛的呢?   每一次,赵小兰从柳烟黛的手里拿到钱的时候,心底里就生出来对柳烟黛的嫉妒, 她想要柳烟黛的一切,但是又清楚的知道自己要不到,所以越发难以抑制。   有些时候, 妈妈也并不是女儿的保护伞。   妈妈天生就对女儿有掌控欲,她们理所当然的可以掌控女儿的人生,当女儿的人生轨迹不和她们的心意的时候,她们有干涉的权利,而女儿,天生是不能反抗妈妈的。   所以,当柳烟黛光鲜亮丽的站在楼道里,指责她“不对”的时候,她的情绪一下子顶起来了,她大声质问柳烟黛:“你说,我哪里不对?”   柳烟黛白着脸,怯懦着挤出来几句:“你不该去买戒指,不该打麻将,不该骗我。”   以前柳烟黛完全相信赵小兰,没去想这些,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之前处处都是破绽。   妈妈要钱并不是因为家里出了事,而只是想要享受而已。   赵小兰听了她的话更加动怒,大声喊道:“我不对,你对?你比我对到哪里去了?你不是也跟人家上床换钱吗?”   柳烟黛被她说的“上床换钱”刺痛了,胸膛里塞着的那点自尊作祟,让她底气发虚的反驳:“我没有,我只是照顾陈锋。”   她之前一直对赵小兰说她是保姆来着,当然了,这点小谎话也没人会信。   柳烟黛和赵小兰关系好的时候、柳烟黛愿意给赵小兰钱的时候,赵小兰心照不宣的不提这些,但是现在两个人关系不好了,这些事儿就变成了赵小兰刺向柳烟黛的刀。   “照顾陈锋?”赵小兰冒出了一丝尖酸刻薄的笑声来,她用最刺人的话来嘲讽柳烟黛,道:“照顾到床上去了吧?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以前看不上我跟赵总的事儿我都知道,但你又强到哪里去了?你不是也陪别人睡了吗?”   柳烟黛被她说的话刺伤了,赵小兰接二连三的话一口气都砸在柳烟黛脸上,让柳烟黛语塞,胸口的委屈堆积在一起,想要咆哮一声,但是只落下了眼泪。   她说不出一句话。   每当她碰见很不好很不好的事情、无意间窥探到别人的恶意的时候,她都会变得特别逃避且羞愧,她没有直面这些的勇气,她反而会退缩。   她第一次对妈妈生出反抗的心思,也是第一次认识到,妈妈其实不爱她。   她之前对妈妈隐藏的那些谎话,没想到妈妈都知道,她更没想到,妈妈明知道这钱是怎么来的,依旧让她去用这样的方式去赚钱。   她没有被爱过,但是她见过被爱的孩子,也见过爱人的父母,别人家的父母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出去用这种方式赚钱。   她没有被爱过。   而她为了渴望爱,却做了很多蠢事,用金钱去换爱,又因为自己没有金钱,所以用身体换金钱。   换来的爱,不能称之为爱,反而更像是一场交易,柳烟黛第一次明白自己错了,也明白妈妈不可能会爱她。   或者说,妈妈谁都不爱,只爱她自己。   换一个泼辣一点的人,可能会跟赵小兰骂起来,但柳烟黛不行,她说不出来一句话。   柳烟黛就是这样的窝囊玩意儿,被别人骂了也开不了口,只默默的流泪,被骂急了,只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要走。   但赵小兰哪里能让她走?   赵小兰抬手就将柳烟黛的手抓住,大声说:“你往哪儿跑?让你带来的钱呢?”   “我不会再给你钱了。”柳烟黛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滑落。   “不给我钱?你自己拿着钱不还是要乱花?我帮你拿钱是为了你好!你以后要读书,你哪里有时间去用钱生钱?你把钱给我,我去开店,我就你一个女儿,我以后的钱不还是要给你吗?”   赵小兰有点害怕了,柳烟黛不给她钱,她哪里有这么好的生活呢,所以她换了一个话术,她说:“你把钱给妈妈,妈妈帮你管着。”   这话有点像是哄小孩压岁钱的家长,反正落到柳烟黛耳朵里是不好使了,柳烟黛用力甩她的手,一边甩一边喊:“我不要再给你了!你拿钱只会去玩儿!我也不会再去管陈锋要一分钱了!”   “不要钱你跟他睡?你白睡啊?你以为钱很容易挣吗?”赵小兰见她不听话,对她一阵尖叫道:“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他迟早还是要把你甩了的,你得趁着这个时间多捞钱!”   就像是赵小兰一样,以前就是捞钱捞少了,等陈总玩腻歪了把她丢了,她连回神都回不过来。   “才不会。”柳烟黛掷地有声的回道:“他喜欢我。”   赵小兰愣了一下,随后就是一阵大笑,连带着抓着她的手臂都缓缓松开,道:“喜欢你?他就是喜欢你年轻,喜欢你好玩,他才多大,你才多大?你被人玩了还以为别人喜欢你呢!有那个时间去翻翻他手机,看看他有多少女朋友!”   “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找个理由把你甩掉了!到时候你人才两口,找都找不到!”   柳烟黛心头一紧,强撑着回了一句“他才不会”,然后转头就跑了。   赵小兰追不上她,给她打了很多个电话,她一个都没接,下了楼之后就坐司机的车回了大平层去。   她回到大平层的时候,陈锋还在康复室锻炼。   越缺什么,越要有什么,陈锋人残缺了一些,越要让自己看起来强壮,他几乎一天都泡在康复室里,否则他的手臂也没力气举起来整个人。   柳烟黛回来之后,强压下了之前赵小兰的事情,把赵小兰的手机号拉黑之后,她去洗了个澡,然后裹着浴巾出来,去书房里翻陈锋的书。   她靠这些来打发时间。   赵小兰今天的话打醒了她,她不能再这样下去,就如同当年赵小兰甩掉家暴的老公一样,她现在也要甩掉赵小兰了。   她知道,赵小兰是她身上生出来的烂疮,她得把赵小兰挖掉,虽然会很疼,但是她不能停下。   她在痛苦之中,一点点长大,别人把她踩碎了,她再重新把自己给拼凑起来,让自己变成一个完整的人,重新拼凑起来的人比之前更坚硬,更加难以破坏。   所以她选择做点别的事情分散精神,比如看看书。   陈锋有很多书,在别墅里有,在大平层里也有,他看书也不拘泥于名著,几乎是什么都看,侦探小说,漫画本子,各种有趣的书都有。   书房很宽大,里面还摆了一个沙发,柳烟黛躺在沙发上,拿着书盖在脸上,淡淡的油墨气息包裹着她,让她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读书时候的课堂。   自习课上没有人学习,大家都在偷偷说话,柳烟黛不说话,只趴着看书,看着看着困了,就这样安静的睡着。   没有人发现她在开小差,她睡醒了睁开眼的时候,还是自习课。   她就这样混混沌沌的睡着,直到有人摸了摸她的腿。   最开始她还当做一场梦境,但对方渐渐提起她的裙摆,钻进她的腿间,毛茸茸的头发擦过她柔软的脂肉,她打了个颤,猛地醒来。   盖在她脑袋上的书顺着她的脸掉落下去,她一抬起头,就看见陈锋趴在她身边。   这个人,刚刚还在外面锻炼来着!   “你——”她想说什么话,但是被陈锋全都吞了下去。   书房的沙发柔软极了,但是这是单人沙发,两个人压在这上面,可怜的沙发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沙发不堪重负,柳烟黛也不堪重负,沙发叫上一声,柳烟黛就也跟着叫上一声,简直像是双重奏。   等到最后,陈锋压着她的时候,在她耳畔喘息着低声说道:“过几天我要去M国做手术,等我做完手术回来找你。”   柳烟黛拥抱着他,心中突然一紧。   她记起来当时赵小兰说的话了。   陈锋要是去了M国,还会回来吗?   她心里不安,晚上一直睡不着觉,等陈锋睡着了,她果然去偷偷拿他的手机看。   她保证……她就是看看有没有其他女人。   陈锋睡得很沉,没有发现柳烟黛的一点小动作。   她打开手机来看,从微信到Q到抖音到微博全都刷过一遍,没找到什么女人,她心刚放下一半,就听见陈锋的手机“叮咚”一声响。   柳烟黛被吓坏啦!   她惊得不敢动,只听见陈锋呼吸平稳,没有醒来。   她悄咪咪的点开手机一看,发现不是女人,而是一个小群,群里四五个人,看头像都是男的,应该是陈锋的一群朋友,这很正常,他们班级里也有班级群,但柳烟黛之前没有手机,后来也就没有加上。   柳烟黛翻了翻聊天记录,发现是陈锋和他们提了去M国的事。   “锋哥要去做手术啊?好事儿。”   “听说锋哥最近找了个小女朋友,为了她都扫了半个商场,什么时候带来见见?”   一群对话之中,柳烟黛看到了这个。   她难掩羞涩,慢慢的往下滑,就看到陈锋的回复。   “养的一个小保姆,算不上女朋友,不必见。” 第124章 兴元帝的梦15   清晨。   陈锋从沉睡之中缓缓醒来, 睡了一夜的身体略显沉重,筋肉凝涩,他在床上尽力一抻, 骨肉便传来拉伸的舒爽感。   但他的腿还是毫无感觉。   自小腿以下, 像是死了一样。   他无法形容那种感觉, 他的肢体是在的,但是又是不在的,看上去只起到一个装饰的作用,偶尔, 偶尔的时候,也会给他一点幻想。   他用过各种方式,手术也好, 中医也好,一针一针的刺下去, 渴望   他以前焦躁的想要得到奇迹, 不断出入医院, 曾经和一个盲人聊过天, 盲人看不见,问他看见是什么感觉, 他说不出来,盲人就说,盲人看不见的感觉和正常人闭上眼的感觉不一样。   正常人闭上眼,眼前是一片黑,而当你闭上左眼, 用右眼去看世界的时候,你的左眼,才是盲人看到的东西。   那就是一片虚无。   现在, 这种虚无又把他包裹了,他像是被裹紧了沉沉的水雾之中,不断地往下沉,往下沉,呼吸渐渐困难,像是要沉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去静静地死掉。   有人说这是“鬼压床”,但陈锋觉得这不是什么鬼,而是他的人生。   他的人生就是这样沉重,只要他松懈一分,他爸的私生子、昔日圈子里互相讨厌的对头、试图谋得他家财产的各种人就都会压上来,让他再也浮不起来。   他因为残废,大学也没继续去读,看起来像是在金银窝里养着,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能再继续等下去。   陈家不会要一个废人,他也不甘心做一个废人。   这些不甘压在他的头顶,要压断他的骨头。   他试图挣扎,甩开这些沉闷的,要将他逼死的东西。   他在半睡半醒之中抬起胳膊,试图用醒过来的身体将混沌的意识拉回,却无意间将一具柔软的揽在了怀里。   好暖,好柔,抱在怀里像是棉花,透着甜滋滋的味道,他本能的依靠过去,将对方用力地抱在怀里,去嗅她身上的气息。   这种感觉使陈锋迷醉。   他好像来到了一处没有烦恼的地方,这里只有流淌的蜜水与甜软的面包,散发着烤熟后的香气,他被这种香气包裹,渐渐从窒息的梦境中脱离,缓缓睁开了眼。   他睁开眼的时候,柳烟黛就躺在他的怀抱之中。   白白嫩嫩的姑娘还在熟睡,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将她粉嫩嫩的唇瓣照出亮晶晶的光泽,连脸上的绒毛都那么可爱。   像是小桃子。   陈锋一时嘴痒,张口就对着她的脸啃了一口,力道不大,随后又是裹吮又是用唇抿,将柳烟黛从睡梦中吵醒。   刚醒过来的小宝宝还带着几分困倦,混沌的看着他。   陈锋喜爱她喜爱极了,抱着她亲亲贴贴揉揉,在她耳边道:“你陪我一起去M国做手术吧。”   他想在做完手术回来后看见她。   柳烟黛那双水润的眼眸望着他,唇瓣颤了颤,挤出来一句:“我……要是让伯母看见了,不太好吧?”   他连在朋友堆儿里都不想承认她,放到了自己母亲面前,会想承认她吗?   果不其然,陈锋拧了拧眉,后道:“算了,你留在家里吧。”   如果他带柳烟黛去国外的话,免不了让柳烟黛和他母亲相处。   而母亲的性格十分强势,陈锋是她的亲儿子,在她手底下都讨不到什么好处,更何况柳烟黛这样的脾气?   柳烟黛真的去了国外,能被他母亲三口吞了,骨头都不吐。   更何况,陈锋也知道他们家是看不上柳烟黛的,柳烟黛的出身和她自身都不太上的了台面,一个保姆的女儿,看着好玩儿就留下,带回家去是不可能的。   陈锋说完之后,柳烟黛也不回话,只安静的贴在他怀里,像是余倦未醒,又要睡过去似得。   但如果仔细看,就能从她的脸上看到一点隐忍。   她正在心里大骂陈锋!   狗东西,贱人,秒射男!嘴上说着喜欢她,但心里其实根本看不起她!她真是瞎了眼了居然觉得他还不错!   他们两个之间哪有什么喜不喜欢呢?不过是一个买一个卖,是她太天真,把他说的话当回事。   赵小兰虽然做的事儿很难看,但是有些话是对的,她不该跟陈锋这样的人谈感情,陈锋从最开始就没有看得起她,以后也不会看得起她。   他对柳烟黛的喜欢,就像是走在路边,看到了一只可爱的狗狗,看狗狗可爱,他就买一点火腿肠过来喂一喂。   但他忽略了柳烟黛是个人,他是喜欢她,愿意给她所有肉体上的外物,但不在乎她魂魄的哀鸣。   柳烟黛想通这个关节之后,便再也不愿意跟他说一句话。   “你要报什么大学?”这时候,陈锋又开口问。   柳烟黛的报考快要开始了,但是陈锋记得她成绩很不好。   如果没有遇到他的话,她只能报考一个普通的大专,毕业之后找个三五千的工作,一辈子赚来的钱都没办法在A市买一个小厕所。   “看到了一个。”柳烟黛闭着眼,轻声回:“T市的职业大学,学电子商务。”   这样的学校陈锋看不上。   他拧起眉头,随口回道:“没什么用,等我做完手术,我这边准备一下,带你出国一趟,去国外申请大学。”   陈锋了解过那个手术,需要他一段时间留在国外,那他读书也只能在国外读,等到他把手术和学校的事情都搞定了之后,他会把柳烟黛一起带过去,镀镀金。   她既然跟了他,那他就会给她最好的。   他会打造一个金窝,让她舒舒服服的躺在里面,一辈子不用沾劳碌,做人上人。   跟了他,是柳烟黛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   柳烟黛没说话,只安静的窝在他的怀抱里,柔软的少女的气息是这世上最好的香水儿,让陈锋沉醉。   他又开始慢慢往下爬了。   这一回,柳烟黛没有害羞,也没有阻拦,就静静地躺着,等待结束。   这个过程也没有多长时间,陈锋总是会很快结束,他似乎也觉得自己有点快,所以抱着柳烟黛挽尊道:“我回头做完手术就好了。”   柳烟黛闭着眼睛没说话,只在心里骂他,做手术做的是腿又不是那根东西,跟时间长有什么关系?   但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听完陈锋的话后,她还要抬起头来哄他:“是,等你好了我们再来。”   陈锋低头去亲她,两人黏糊了一会儿,陈锋才起身去锻炼。   三天后,陈锋飞往M国。   柳烟黛亲自送人上飞机,两人在飞机口甜蜜吻别。   M国很远,飞机要飞十几个小时,陈锋上了飞机之后就闭眼,落地之后,M国正是白日。   他难免晕机,又要倒时差,落地之后昏昏沉沉了十几个小时。   等清醒过来,摸上手机之后,他第一个给柳烟黛发过去了消息。   但手机那头的柳烟黛没有回复,陈锋拧着眉去拨通,也没有人接通。   陈锋略有些诧异,但一想,柳烟黛有可能在睡觉,也有可能在书房看书,没有收到他的消息。   相隔一整个大洋,他并不能知道她身处何方,只能这样简单来推测一番。   而他很快就扑入了另一个要紧的事情里。   他要去做手术。   陈家不能有废人,他也不接受自己是个废人。   手术室的大灯打开的时候,一旁的大夫给他上麻醉,他缓缓闭上了眼。   闭上眼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有点后悔。   他应该把柳烟黛带过来。   下一瞬,麻醉渐渐起效,他昏了过去。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命运给他准备了一个多大的惊喜。   ——   这一场手术持续十几个小时,等陈锋再出来的时候,膝盖以下已经不是自己的腿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金属义肢,与他的大腿、腰骨完美契合。   他看上去有点像是电影里面那种靠科技变异的富豪,玩儿那种高端机械,半人半机器的感觉。   这小腿完全是仿照他的身高打造出来的义肢,电控的,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能浸泡在水里,不然一些灵敏机械就用不了了。   而且,切掉小腿之后,他需要一段时间来养伤。   他起码需要卧床两个月,才能尝试去站起来。   手术很成功,这是好事情,他可以再站起来了,如同一个普通人一样行走,甚至还可以搞点非常人的——他这腿是电力行走,能极大的减少他本身的力气消耗,他甚至可以加大电力,一脚踹飞一个中年人。   有点儿赛博科技、机械飞升的感觉。   他本该高兴的,但是陈锋高兴不起来。   因为柳烟黛一直没有接他的电话。   一直!一直不接电话!   他人倒在M国的床上,柳烟黛却在国内A市的家里,他没办法去当面问她到底怎么了,只能去叫保姆回大平层里去看。   他想,柳烟黛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柳烟黛有一个赵小兰这样的妈,闹出来什么事儿都是可能的,赵小兰一定会继续跟柳烟黛要钱的,可是当他去看刷卡信息的时候,却发现卡上没有走出去一分钱。   这让陈锋越发焦虑,他怕柳烟黛出现什么意外。   而这时候,保姆那头来了消息。   “大少爷。”手机的那一头,保姆看起来有点为难,跟电话这头的陈锋说:“我来了大平层这边了,但是,大平层里面没有人,我只找到了一封信,看起来像是柳小姐给您留下的。”   “信?”电话这头的陈锋慌了:“什么信?拍过来给我看看。”   保姆迟疑着把信拍了发过去。   陈锋匆忙打开。   图片上只有一行话。   [秒射男,去死。] 第125章 兴元帝的梦16   陈锋看到图片的时候, 只觉得脑袋“嗡”了一瞬。   秒射男。   秒、射!   秒——   除了这一句话以外,下面还有别的话。   “我一点都不喜欢你,要不是为了钱, 我根本不会跟你在一起。”   “你以为你很好吗?没有钱你什么都不是!”   “床上也很不行!”   “死!瘸!子!”   柳烟黛把当时看到陈锋手机里聊天记录时产生的怨气全都一口气甩回到了陈锋脸上, 柳烟黛现在有多爽, 陈锋现在就有多生气。   他花了这么多钱养了只会咬人的猫!   他在大洋彼岸的M国,被气到头晕目眩两眼发黑,当场买票飞回A市把柳烟黛裤子脱了狠抽她屁股!   而这时候,手机那头的保姆又说道:“柳小姐的东西都不在了, 看样子是已经走了。”   陈锋躺在床上,气的满床乱爬,但腿还没长好, 地都下不去。   很好,拿了他的钱, 骂他就算了, 竟然还敢跑!   陈锋咬着牙, 对着手机那头道:“找!让保镖出去找!”   他要找到这个女人, 然后把她关起来抽屁股,抽到她认错为止!   电话那头的保姆应下后, 匆忙安排人去找。   但是A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人融入钢筋城市里,就像是一滴水融入了海洋之中,上哪里找呢?   陈锋手底下的保镖先去筒子楼那里找, 毕竟柳烟黛的亲妈还留在那里,别人找不到,亲妈总能找到吧?但是保镖过去, 就扑了个空。   柳烟黛不止没联系陈锋,甚至也不再联系赵小兰,赵小兰现在也在四处找柳烟黛。   自从那一次吵架之后,柳烟黛就再也没联系过赵小兰,这让赵小兰很惊讶。   在赵小兰眼里,柳烟黛就是个什么都不行的软脚虾,谁来都能踢她一脚,她一直都是窝窝囊囊没有本事的样子,所以赵小兰也理所应当的认为,柳烟黛不能离开她。   柳烟黛在心理上是未断奶的婴儿,需要一个“妈妈”,哪怕这个妈妈再不好,她也需要一个妈妈来安慰她、支配她,这样她才能感到“安全”。   所以,赵小兰觉得柳烟黛不过是闹一会儿的别扭,过几天还会回来的。   但是她真的联系不上柳烟黛后,她渐渐开始觉得恐慌。   后来,陈锋的保镖找过来之后,赵小兰才知道怕。   她找柳烟黛可比这群保镖更急迫、更慌乱,因为保镖只是领了任务出来干活儿,找不到最多被骂,但是赵小兰要是找不到柳烟黛,她以后都没人养了啊!   那些包包,那些戒指,那些衣服,她都上哪里去弄钱呢?   她弄不到钱,心里就着急,自然要找柳烟黛,她给柳烟黛一次又一次打电话,发短信,将好话说尽,但是柳烟黛一个都没有回应过,打电话过去,手机也是打不通的。   赵小兰害怕了,疯了一样去找柳烟黛。   她找柳烟黛反而比那些保镖们更厉害些,她有柳烟黛从小到大的关系网。   她找亲戚,找朋友,找所有人,但就是找不到柳烟黛。   而陈锋的保镖也开始联系一些人脉,查查监控,找找身份证。   一只只手开始在A市里面翻来翻去,翻来翻去,想要从犄角旮旯里把这么个人给翻出来,但是一直翻不到。   柳烟黛早都不在A市了。   她从陈锋的大平层里面翻翻找找,找到了几千块钱的现金,她就靠着这一点钱,慢吞吞的活着。   她是一滴逃亡的水,从大江大河之中蹦跳出来,乘坐渔人的小舟,去往了更广阔的世界,成为了一滴自由的水。   柳烟黛这滴水在天桥下流过,流啊流,流啊流,从A市里流出去,流到了T市去。   她报考了这里的学校,在这里申请了助学贷款,眼下还没开学,她就在学校附近的小超市找了个工作。   十八岁的小姑娘甜的像是枝头的花骨朵,穿上小超市里面的绿色工作服,脆生生的站在门口,笑呵呵的和客人说话。   超市里的老板娘很喜欢她,总是把超市里面临期的一些吃的东西免费送给她,还给她员工宿舍住,柳烟黛以后开学了还能来半工半读。   她很喜欢这里。   时间一点一点往后走,走到九月份,她去开学读书。   大学比她想象之中的更有趣,老师带着她们去军训地点军训,一训就是一个月。   这一个月是她过的最幸福的时候。   新认识的大学同学都很有趣,她虽然笨了一点,但是没有人欺负她,一群人开开心心的每天去军训,她因为天天跟着跑动,人还瘦了一些。   一个月过去之后,他们休了国庆假期。   七天国庆假期,柳烟黛去了超市里工作,快快乐乐的当一个收银小妹,一天能赚八十块钱呢。   收银难免要用到手机,她就将之前陈锋送给她的手机开机了。   陈锋给她的手机卡早就被她给丢掉了,只剩下一个手机,她自己去办了一个电话卡插进去。   ——   是夜。   A市大平层的卧室之内。   陈锋睡在宽敞的大床上,沉沉的坠入梦乡。   他在梦中遇到了一个很坏的女人,居然敢骗他,这个女人——   很白,很软,窝在他的怀里哼哼唧唧的哭,她一哭,他就忘记了她骗他的事情,抱着她亲亲揉揉。   他一碰到她,血肉就发出阵阵渴望的嗡鸣,连带着那些怨恨、愤怒,全都忘到了脑后去,他是那样怀念她柔软的腰与白嫩的腿。   她的大腿很好咬,白嫩嫩的,咬一口她就会哭,哭出来的水会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流,她会抓他的头发求他,他很喜欢这个声音。   他慢慢的靠近她,靠近她,想要趴下去咬她,而她温柔的贴在他怀里,在他脖颈间轻声唤他:“陈锋——”   陈锋抬眼去看,就看见那张可爱的脸蛋上绽放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轻声和他说:“你秒射男——”   “呼”的一声,陈锋从床上惊醒坐起。   彼时已是深秋,天气偏冷,卧室内不再开着空调,他一睁开眼,就看见一片漆黑的卧室,梦中的一切在黑暗中渐渐消散,只剩下了一个冰冷的房屋陪着他。   等他手术做好之后,他急不可耐的从M国回来,去找到柳烟黛,但是一直找不到。   他在床上坐着,似乎还没有从梦境之中挣脱出来,脑子里还留有那一声余音。   “秒射男——”   陈锋一想起这几个字就生气,他的手在虚空中用力的凿打,像是在与某个人搏斗,搏斗的过程中,他的手臂发恼的大力一挥,撩开羽绒被后,他一低头就看见了恬不知耻的东西。   他阴晴不定的看了这东西半天,最终将无能为力的愤怒都发泄给了它。   “你积极个什么?你以为你很有用吗?你要很有用她怎么会跑?”   “要不是我有点钱,都根本轮不上你!”   他愤怒的喊了一通,对方似乎知道自己是个短板,渐渐羞愧的低下了头。   当他停止这些愤怒的吼声的时候,四周又渐渐沉寂下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他看着这安静的房间,恍惚间又觉得寂寞。   在这种寂寞之下,掩盖着他的一点恐慌。   他害怕。   陈家有钱有权,却也没到只手遮天、满地球随便就能翻出来个人的地步,他怎么找都找不到,怎么找都找不到,到最后,已经开始害怕了。   真要是一辈子都找不到怎么办?   他突然升腾出一种惶恐来,在每个夜晚作祟,将他高傲的骨头一点一点磨没,他在黑暗的房间中静默的坐着,想,这个女人真的那么狠心,只给他留了一张骂人的纸条,然后就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不,还有一张卡。   她就给他留了这么两样东西,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而她又是那样坏的人,消失也不肯安安静静的消失,而是要给他留一个又一个的梦,让他在梦里见她。   等他睁开眼的时候,又什么都没有。   这对陈锋来说是一种无声地折磨,他在梦境和现实之中反复沉溺,后又醒来,最开始他觉得愤怒,柳烟黛凭什么逃走呢?他能给她想要的所有东西,她凭什么逃跑?   而到后来,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力气再愤怒了。   他胡乱的发了一通疯后,并不觉得舒畅、开怀,他只觉得寂寞,他要被禁锢在这房子里,寸步迈不出去。   他想,柳烟黛离开了他,现在会不会后悔呢?   说不定柳烟黛也早已经后悔了,只是害怕他生气,所以不敢回来找他——她是那么胆小的姑娘,别人碰她一下她就哭,什么都不懂,在这世上莽莽撞撞的走,这样一想,陈锋就有些微微的酸涩。   而正在此时,陈锋的电话被打响。   他抬手一接,听见了那头的保镖声线激动的说道:“大少爷,我们找到了!”   “找到了?”陈锋高声问道:“人在哪里?”   “T市!”电话那头的保镖兴奋道:“我们定位到了手机!”   时隔多日,之前一直被关机的手机终于重新启用,虽然卡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但是手机还能定位!   “T市——”床上的陈锋想了许久,突然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面找到了一点关于过去的回忆。   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他问柳烟黛要去哪一所大学,柳烟黛跟他说是要去T市的一个学校去学什么……电子商务。   他当时说要带她出国去,结果一转头,这人跑了。   没良心的东西……   陈锋从床上爬起来,在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找到她。”   等他找到了她,一定要让她知道骗他的代价! 第126章 兴元帝的梦17   而柳烟黛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此时此刻的她, 正欢快的投入到美好的大学生涯里。   她上的并不是特别好的学校,只是个普通专科,所以校园生活相对来说比较散漫, 没有那么多课业压在身上, 一些不爱学习、胆子偏大的学生还会偷偷逃课, 只让每次都不缺席的勤奋舍友给点个名就行。   而柳烟黛,就是那个勤奋的舍友。   她天生乖巧,认认真真的上完每一节课,哪怕同学们都逃课, 她也会乖乖的跑去上课,一节不落下。   当然了,学的也不怎么样, 每回考试也拿不下奖学金,还得自己去苦呵呵的打工。   但她自己也不觉得苦。   但她依旧很高兴, 她身上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自由与快乐, 兴许是在大学里养出来了, 又兴许是因为脱离了过去的沼泽, 总之,她看上去比原先更明媚了, 圆圆的脸上总挂着笑。   这超市就是在学校门口,平时都是学生老师来,他们来了,难免多看一看站在前台收银的小姑娘。   小姑娘生的白嫩嫩粉嘟嘟,脸蛋圆圆, 笑起来甜甜的,很像是一颗水蜜桃,很讨人喜欢。   来买东西的人就总爱和她多说两句话, 她也笑眯眯的回应,有一些人找不到货架上的东西,她会立刻跑过去拿过来。   看起来是个很好相处的小姑娘。   这样一个可爱的、温和的姑娘站在这里,难免不会有人动心思,就有人特意去柜台上加柳烟黛的手机号。   柳烟黛笑眯眯的拒绝,不加任何人,但是她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人们想方设法,总能找到她。   就有人找到了她的班级,找到了她的课表,又找到了她上课的教室,慢慢接近她。   但柳烟黛对所有男人都很排斥,这种排斥大概是来自陈锋,反正自从经历过一次陈锋之后,她看谁都像是陈锋。   男人让她充满不安,特别是那种高高大大,看起来很有攻击性的男人,她一个都不想搭理,全都绕开来走。   谁都别想耽误她赚钱。   那些男同学们一个个凑上来,又被她密不透风的挡回去,最后也就渐渐偃旗息鼓。   柳烟黛则继续打工。   她是个努力的姑娘,虽然不聪明,但是偶尔也会有一点好运气,因为形象还算是比较出众,她被一家汉服模特店的老板娘看中,拉去做了网拍模特。   她出奇的上镜。   镜头里的姑娘像是从仕女图上走下来的,温婉柔顺,穿什么样的衣裳,簪什么样的花,都美的一塌糊涂,她拍出来的汉服卖的很火,老板娘很喜欢她,每次她来拍过都给她很多钱。   柳烟黛第一次知道,原来她能赚这么多钱。   老板娘笑呵呵的跟她约下一次的拍摄,还教她怎么挣钱。   “二十一世纪啦。”老板娘眉目温和的说:“互联网发展的多快呀,实体经济已经发展不下去了,现在看的是流量,你要想办法让更多人知道你呀。”   柳烟黛就开始运营自己的账号。   她成了一个小网红,拍拍新片,发一些自己做的手工簪子,接一些广告,比她在超市里打工赚的钱更多,甚至还能攒下来一点点钱。   柳烟黛开开心心的去投入到了新生活里。   她成了网红之后,喜欢她的人就更多了,这一回不只是学校里的人,还有很多开网店的、做摄影的、做服装生意的老板。   柳烟黛身上有一种天然无辜的、顺从的、干干净净的感觉,毫无攻击性,站在那里,就总会吸引来各种人的注意力。   柳烟黛依旧不怎么管这些男人,谁来跟她示好,她都当做自己没看见。   这些男人们都是目的性极强的动物,很难持之以恒的留在她身边,她只需要几天、半个月不给回应,这些人就会渐渐消散。   等到深秋时候,她赚到了一点小钱,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小公寓。   小公寓不大,也就六十平,但她一个人住已经足够啦,有课就去上课,没课就跑回来拍照片,每天的日子都过的很开心。   唯一让柳烟黛觉得有一点点不开心的,是柳烟黛的同班同学,电商一班的班长。   班长很喜欢柳烟黛,总是找理由跟柳烟黛说话,约柳烟黛出去吃饭。   如果换了旁的性子泼辣点的女生,可能会直接把人拉黑,但是电话这头的人可是柳烟黛,一团标准的棉花糖。   柳烟黛最多最多,不搭理他。   等到放第一个寒假的时候,柳烟黛认识了一个开娱乐公司的人。   对方说柳烟黛好适合拍戏,说要给柳烟黛一个小角色。   柳烟黛对此心怀憧憬。   大学还没毕业的小姑娘不明白天高地厚的,心智简单的很,在长大的过程中确实学到了一点小手段,但是也没有聪明到哪里去,别人给她一条路,她就赶忙踩上去,生怕慢一点就错失良机。   她签约的第一个月,经纪人给她一个影视剧的小人物去演,她赚到了一笔小钱,经纪人告诉她,以后她每个月都可以赚到很多钱,如果她努力的话,可以赚到更多。   柳烟黛新欢鼓舞的去买了一个房子。   她挑了一个一百一十平的房子,在B市。   这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柳烟黛为此而兴奋,她想,她也终于能靠她自己在B市里扎根了。   但是实际上,这世上哪有什么良机?   公司很快要带她去酒局,说一个大人物对她很感兴趣,想和她喝一杯酒。   柳烟黛被吓坏了,小姑娘胆儿小怕事,上大学的时候连一个男同学都没有搭理过,根本没想过这茬儿,所以她拒绝了。   她当然可以拒绝,但在她拒绝之后,她也要承担代价。   原先对她很好的经纪人突然翻了脸,公司不再给她任何机会,她一点钱都挣不到,这个时候,她才突然间意识到合同的问题。   柳烟黛最开始签合同之前并不懂这合同的,和这公司签上约之后才明白那合同有多苛刻,公司不给她活儿,她就挣不到一分钱,甚至不能再出镜去拍模特广告,柳烟黛手上的存款很快消耗殆尽,连房子的贷款也还不起,再拖下去的话,她的房子都要被银行收缴。   如果她违约,自己去私自接活儿的话,还要给人家赔款,而如果想要公司给她活儿,她就要听公司的话,去酒桌上跟投资方喝酒。   柳烟黛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之中,而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公司那头没有等到她的回应,突然来了一手更凶残的。   他们说他们掌握了柳烟黛的税务问题,说手里有柳烟黛偷税漏税的证据,如果柳烟黛不配合,他们就要检举,将柳烟黛吓坏了。   打拼下来的东西一夕之间要化为乌有就算了,她还要去坐牢,这谁都无法承受。   生活像是一把无情刻刀,把所有初出社会的人慢慢雕琢成另外一副样子,看上去好像更体面,更美丽了,但是只有离得很近很近的人,才能看到她身上的疤痕。   柳烟黛只能跟公司服软,说愿意去见一见那位“大人物”。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大人物,去的路上提心吊胆,几次想要逃跑,都被经纪人死死摁住了。   “别怕。”经纪人安慰她:“大人物很喜欢你的,你只要陪着喝喝酒吃吃饭就可以了,人家是体面人,不会对你动手的。”   柳烟黛心里开骂。   她心想,什么体面人要用这种方式逼她过来呢?这些体面人,嘴上说着体面体面,其实是换了一种方式吃人,被吃的那个看起来好像是可以选择,但实际上哪里有选择?   她只能过来,只能被吃。   她也明白,这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人能一直维持着天真纯善的本心,天底下也不是非黑即白的地方,太多太多黑与白混成了灰色,弥漫在四周。   她无力抗争,只能慢慢的走进去,也很难保证自己不会被污染。   她心里想着这些的时候,一旁的经纪人还在叮嘱她。   “一会儿说话的时候嘴甜一点,人家是投资商,能决定你命运的人!”   “不要总是不懂事儿!你也知道得罪投资商的后果吧?”   “人家叫你过来是看得起你,圈子里这么多人,怎么单单就你来了?”   “有什么搞不懂的就别说话,人家说什么是什么,明白吗?”   听着这个经纪人的话,也能想象到这个人的身份有多么重要。   柳烟黛只能寄希望于这个“大人物”对她其实没什么兴趣,只是看她两眼,就把她打发走。   经纪人一路上带她去了个西餐厅吃饭,餐厅早已经被包下来,里面没有任何人,只有一名侍者领着柳烟黛往里面走,更里面走。   西餐厅的最里面有一个安静的包厢。   西餐厅最外层是超长的落地大窗,走过去的时候,可以看到外面的夜景。   各种色泽的光芒照亮了这个城市,柳烟黛跟在侍者的身后走了许久,终于走到包厢之前。   说是包厢,不如说是套房,里面有休息室,还有洗手间,甚至还有两个大沙发一样的客厅,她更像是走进了一处奢华的豪宅。   走到最角落处,她终于远远看见了一道人影。   那是在落地窗前的地方,窗前面摆了一套桌椅,在椅子上坐着个人,正在静静地看着窗外。   当时已经是深冬了,他穿着西装,头发向后梳,柳烟黛只能看到一颗脑袋,根本看不出来是谁,但是莫名的让她觉得有一点点眼熟。   这时候,侍者已经躬身退下,只留下了柳烟黛一个人。   柳烟黛看到那位大人物慢慢的站起身来,转过头。 第127章 兴元帝的梦18   “好久不见。”灯光暧昧的西餐厅里, 神色平静的陈锋拉开椅子,对已经吓傻了的柳烟黛道:“坐。”   柳烟黛很想转身就跑,但她背在身上的债务和公司里拿捏得黑料使她牢牢钉在原地, 她动弹不得, 只怔怔的看着他。   她跟陈锋好久不见了, 久的她都忘记了陈锋的模样,忘记了过去每一个被紧紧束缚的夜晚,直到今日,她见到这张脸, 过去那些记忆重新翻涌上心头,她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过去的纷乱在她的脑海之中胡乱冲撞,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高中时期的最后一个夏天,高考结束后的自由, 蝉鸣不休的夏日, 像是一场被浓郁绿色覆盖的梦。   可当她睁开眼, 那些梦便悄然远去, 在她的记忆之中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 是繁华的夜景,闪着光泽的玻璃,暗色调暧昧的灯光。   和高高站着的陈锋。   陈锋竟然就是经纪人口中所说的“大老板”。   她的目光小心地落到他身上,看一眼,又立刻飘开。   站在她面前的陈锋身上穿着浓黑色的西装, 打着暗红色的领带,头发向后梳,用发胶固定, 一张脸冷峻寒淡的脸冲击力十足。   “怎么不坐?”他扯过两张椅子,动作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轻柔,他绝口不提他们过去的那些事,只神色平静的说:“你的角色我看了,演的很可爱。”   柳烟黛抓着手里的包包,在“当场逃跑”和“先坐下”之间迟疑了片刻。   之后,大概是看陈锋目前好像没有什么攻击性的样子,柳烟黛就一点一点挪过来,缓慢地坐在了他的对面。   陈锋当时已经落座,见到柳烟黛坐下后,他微微勾唇,拿出菜单,让柳烟黛先点餐。   “这里的牛排都可以。”他说:“甜点也不错。”   柳烟黛一边战战兢兢的点餐,一边偷偷看陈锋。   她记忆里的陈锋实在不像是个脾气好的人,简直像是一个移动的火炉,那句话说的不好,陈锋都要暴怒,跳起来打——也跳不起来,他腿脚还不好,又别扭的不肯用轮椅,每天都像是较着一股劲儿,但是又看不出来在跟谁较劲儿。   反正,就是一个很不好相处,看起来对所有人都带着浓烈敌意的人,他那时候的情绪太过外放,像是一把利剑,谁过来都要被他刺伤。   可是现在,坐在她对面的人安静,平和,看上去没有任何的波澜,像是入了鞘的剑,看着还是那一把剑,但是锋芒内敛,坐在他对面,好像也没有被割伤的危险。   柳烟黛踟蹰着点了个牛排和一个甜品,略有些生涩的回道:“那个角色……还好,很合适我。”   那是一个上线没有一集的小兔子精,因为和她的脸相符合,拍起来也不难,上线之后还得了不少人的喜欢,她稍微积攒到了一点点的粉丝,也有了一点点热度。   她说这些的时候,悄悄抬起头去看陈锋。   陈锋端坐在她的对面,随意点了一个牛排,正回手将手中的菜单抵还给侍者,抬手时,手上的劳力士手表熠熠生辉。   柳烟黛继续往下看,目光“不经意”的看过他的腿。   他的腿掩盖在合体的西装裤的下面,看上去完全像是腿的轮廓,她记忆里,这个人的腿还是完全没办法行走的,可是现在——   “换了钛合金钢铁的。”陈锋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但并不在意,只语调平缓的解答了她未说出口的疑惑。   陈锋现在能平静的接受他这双腿了——人只有完全熬过去之后,才能平静的审视自己的问题。   在当初他还是个不能自己行走的瘸子的时候,他不能接受任何人点评他的腿,而现在,他甚至可以随意拿自己的腿开玩笑,这不是因为他变得宽和大度了,而是因为他熬过去了、因为他获得了一定的世俗的成功。   在M国的这段时间,他的妈妈给了他公司的股份,他一边就读在商学院,一边开始尝试经营一家小公司。   做跨境生意的,还挺赚钱。   因为他很少回国,这还激怒了他的父亲老陈总。   老陈总觉得,书在国内也能读,腿在国内也能治,干嘛非要去国外呢?陈锋姓陈,就得跟着他才行,跟着个女人算是什么事儿呢?   陈锋也不搭理他,他也很烦这个爹。   他这远在国外的爹也不安分,干脆找了第二任妻子,并且试图再生一个孩子,但是因为岁数太大惨遭失败后,突然间对陈锋这个唯一的儿子无比热情,听说陈锋要办公司,老陈总还一个劲儿的给陈锋投资。   陈锋的钱招收不误,但是却很少搭理老陈总,他有那个时间都拿来做生意,闲散时间用来看一看柳烟黛。   柳烟黛离开他的时间大概是七个月,这段时间,他学会了很多。   不管是手术带给他的身体上的变化,还是在柳烟黛丢失后的心理上的变化,都让他看起来成熟不少。   见过了广阔天地,他收起了那些随地挥发的戾气与蠢笨的少年气,渐渐沉下心,去学怎么样在规则里玩儿。   法治社会是很好玩儿的地方,它有自己的规则,在规则之外,有法律,但是在规则之内,随你怎么玩儿。   陈锋觉得这很有趣。   特别是当他掌握了一定的权势、地位、人脉之后,再来站在这个社会里的时候,就更有趣了。   他只需要花一些钱,动一些手脚,就可以达到想要的目的。   T市不是他一手遮天的地方,他也不再像是之前那样胡作非为,他看上去比之前更聪明,做事也更下作。   他发现柳烟黛的踪影已经四个月了,早在柳烟黛还没放寒假的时候他就知道了柳烟黛的所在,但是他并没有直接出现,而是选择去找个空壳的娱乐公司,自己注资,让经纪人去找柳烟黛。   柳烟黛很轻易的就上钩了。   没有看过世界本质的人,就像是一只蠢笨的兔子,只需要给她挖出来一个坑,然后在里面栽种两颗胡萝卜,这兔子就会欢快的蹦过去,然后一头栽倒。   陈锋也不会去把兔子抓过来,他不是猎人,他是买家。   会有专门的猎人把兔子调教好,打扮成一个美丽礼物的样子,送到他的面前来。   他要做的,是把兔子关到笼子里,让她乖乖的做一只宠物。   而对面的柳烟黛听见“钛合金”的时候,表情似乎有些诧异,她的目光小心翼翼的划过陈锋的腿,大概是想,他看起来很疼。   这时候,一旁的侍者端过来一瓶红酒,为他们醒酒。   西餐送上来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柳烟黛味同嚼蜡,但陈锋看上去却很喜欢这家店的味道。   柳烟黛一直不敢开口,她最开始见到陈锋只是震惊,但现在回过神儿来了,却开始害怕。   她想起来之前她走的时候,特意给他留了一张纸条骂他。   当时具体骂了什么她现在其实都记不清楚了,但是她知道,一定是很难听很难听的话。   应该是……死瘸子之类的,好像还有更难听的。   柳烟黛只要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后背发麻,脑袋都不敢抬起来。   陈锋不会报复她吧?   应该不会吧……柳烟黛也不敢想。   这时候,坐在对面的陈锋问她:“最近有看什么本子吗?听说有一部古装剧不错。”   陈锋之前包下空壳娱乐公司的时候,就顺带了解了一下娱乐圈,娱乐圈是个很赚钱的地方,陈锋对这个圈子还颇为有兴趣。   柳烟黛听见“古装剧”,心里微微颤了一下。   她是有一个想去的古装探案剧,但是这个资源很不好拿,经纪人说她咖位不够,没打算给她。   现在陈锋这样说,是要把资源给她吗?   她感到惶恐。   上一次陈锋给她钱,就把她留在大平层里面,把她翻来覆去吃了个遍,还是她中途跑掉,这件事才算是结束。   现在,陈锋又找到了她。   之前那件事还没结束,现在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陈锋,人往这儿一座,后背就一直冒汗。   她害怕陈锋翻脸,但是陈锋这个人也不翻脸,他就神色淡然的坐在对面,仿佛看不见柳烟黛的慌乱。   “这个剧——”她迟疑着,慢吞吞的说:“我,我是看过,但是不一定能拿到。”   “你喜欢就可以。”陈锋语气平淡的说:“我可以投资。”   柳烟黛的后背更冷了,她结结巴巴的说:“我,我今天过来不知道是你,我是想说,我……”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总之,她有一种干坏事儿被熟人抓包的感觉。   陈锋将她的窘迫和不安看在眼里,他当然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害怕,她怕再落入到他手里,变成他的玩具。   但他并不着急的露出獠牙。   正相反,他学会了伪装,他有了更多的耐心,他不着急去吃她,而是露出了温和的,充满耐心地笑容。   “其实我后来,常常想起来我们之间的事情。”陈锋静静的望着她,语气平和道:“我那时候年轻,做了很多的错事,你要离开也怪不得你,只是我们有缘相遇,我希望能给我一个吃饭的机会——明天晚上有空吗?”   他是在笑着的,话也说的那么好听,可是柳烟黛觉得他像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狼,站在这里衣冠楚楚的向她走来。   他会吃掉她。   她没有退路,贷款和黑料压在她身上,她被他压着、被世俗推着,渐渐往前走,没有任何后退的余地。 第128章 兴元帝的梦19   晚间的这一顿饭对于柳烟黛来说, 吃的异常折磨。   她的心被一根细细的线提起来,悬到了很高很高的地方,而线的那一头被陈锋攥在手中, 她很怕陈锋突然松开, 然后她的心就掉下来, 摔的七零八落。   但陈锋对她绅士温和。   他好像是忘记了她逃跑的事情,忘记了她骂人的纸条,忘记了之前他们之间的矛盾,表现得温和有礼。   一顿饭用完, 陈锋送柳烟黛回住处。   他的腿做不了开车这种精细的活儿,所以是由司机开车送他们俩一起回去,他们两个人一起坐在后车座上。   后车座很宽, 柳烟黛坐在靠窗的最边缘。   她像是一捧薄雪,而陈锋是最烫的火炉, 她远远地躲着他, 生怕被他烤热, 融化。   但偏偏, 她越是想躲着他,越是“无处不见”他。   他身上的淡淡的松雪香水气息, 他的手无意识的敲在真皮沙发上的声音,他坐在沙发上的重量,甚至,她贴靠在车窗上的时候,都能够看到他的倒影。   他的头发是标准的“大背头”, 刘海全都捋到脑后,露出来一张锋芒毕露的脸,柳烟黛从玻璃上看, 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他的鼻骨很优越,山根很高,唇瓣薄,光影打在车窗上,模糊了他的眼睛,柳烟黛只能看到他暗粉色的唇瓣。   看到那唇瓣的时候,柳烟黛突然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他就用这张唇,贴在她的身上,随意的——   柳烟黛不自在的换了个坐姿。   他们分开其实不过半年多一些,硬要算起来,也就七个月的时间,但是陈锋的变化太大了,他完全褪去了年轻人的青涩,像是被一场手术拔高了骨头,突然长了几分岁数,让柳烟黛几乎有点不敢认。   低调的黑色车子在钢铁城堡之间穿梭,最后行驶进了柳烟黛所在的小区。   柳烟黛住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高层小区,刷过门禁之后,车子就停进了地下停车场。   后车座的空气一片死寂,柳烟黛硬着头皮打破僵硬的氛围,说:“我先回去了。”   “嗯。”陈锋没动,只是点头。   按照常理来说,柳烟黛也许应该请他上楼去喝杯茶坐一会儿,但她不敢请,她怕陈锋真的跟她上去。   她已经迈入这个社会很久了,跌跌撞撞的走,看起来也成为了一个大人,但当她碰到陈锋的时候,那点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勇气又骤然消散,她下了车后,几乎是头也不回的走向电梯间。   没跑起来已经算她胆大了。   她下车很顺利,陈锋没拦她,关车门的时候,手还在车门上呢,腿却已经忍不住往外跑过去,高跟鞋踩在地下停车库里,发出一阵阵清脆的、急促的回响。   当她走到电梯的时候、摁下电梯开门键、走进电梯的时候,她转过身,正面电梯之外。   陈锋还坐在车里。   他没看她,只是坐在车里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填满后车空位,他手中的一点猩红在昏暗的车厢之间静静地燃烧。   电梯一点点关上,他一直没有回头,柳烟黛也没敢再去看他走没走,只心情沉闷的回了自己的房子里。   她的新房子一百一十平,被她装修的很好,地上是用白瓷砖铺的,客厅的地方铺了一层厚厚的羊毛毡地毯,柳烟黛很喜欢躺在上面放空。   这是她的“温馨小家”,是她一个人的避风港,她在外面累极了,就去浴室里面把自己洗干净,然后什么都不穿,回到地毯上躺好。   家里的地热很热,屋子里像是盛夏,人一回来,就觉得浑身的寒气都被烘干,舒服极了。   厚厚的头发被电吹风吹得半干,带着一点潮湿的感觉,披散在地毯上,又扯来一个柔软的白色厚绒被子盖在身上。   过去的记忆像是一场电影,在她的脑海之中重放,她静静地躺着,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沉沉的睡了过去。   柳烟黛不知道,陈锋并没有走。   她上了电梯之后,陈锋抽过一根烟,就从车里走下来。   陈锋没有跟着她上楼,他也不屑去跟在一个女人身后,去偷偷窥探她的家门,他迟早有一天要让她请他上去。   他只是在她的家门看了看,被晚风吹木了脸,又慢慢回了他的车。   屋子里的柳烟黛并不知道。   她睡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刚醒来的时候浑身的骨头都跟着酥软,起都起不得身,正是困倦不已的时候,手机突然“咚咚咚”响起来。   柳烟黛拿出手机来打开看,是经纪人发来的消息。   “新本子给你拿来了,你多看看,抽空出来拍戏。”柳烟黛接收文档一看,发现是她之前跟陈锋说过的本子。   陈锋说要给她,就会给她。   而经纪人的信息一条接着一条过来,看起来她很兴奋。   “这个本子很适合你,你拍了之后可以营销一下,到时候会有更多本子给你。”   “知名度上来了,以后你就有选择权了。”   “我之前跟你说的一点都没错吧,你一定会火起来的。”   “不过你要多想想,为什么你会火起来。”   “圈子里好看的女人这么多,这本子偏偏落到你头上,你也清楚原因。”   “陈总对你不错,出手很大方,别的老总养女明星,很少像他这样舍得下本钱。”   “这样捧你,你以后一定能出头。”   “你就算是不想跟他谈,也得忍到出头之后,不然没人捧你,你连资源都竞争不到。”   “以后他把你捧起来了,你不需要靠他去接资源了,爱分手就分手,我肯定不会再强迫你管这些。”   那一条又一条的消息像是催命,在柳烟黛的脑袋中回响,柳烟黛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最后打了一个“知道了”。   随后,她翻出手机里接收的文档。   她拿到的角色是一个温婉的医女,没有感情线,就是露露脸的身份,和她的外貌比较合适,她翻过本子,再翻手机的时候,果然看到了陈锋的短信。   陈锋约她出去看电影。   柳烟黛咬着手指头,在柔软的白毯子上滚来滚去,最终答应了他。   她在心里劝说自己,她每次去都是有资源拿的,不去白不去,而且陈锋之前也为那些旧事道了歉赔了礼,她也不要斤斤计较,能去都去一趟。   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对错,她应该变得更圆滑一点——这是她长大之后渐渐懂得的道理。   柳烟黛就和陈锋开始了频繁的约会。   陈锋每天都要见一次柳烟黛,他对柳烟黛渐生出一种掌控欲,大概是因为柳烟黛跑过一次的原因,他总觉得一睁眼这个人就不见了,所以他总要时时刻刻盯着她,没有人知道,在柳烟黛忙的不可开交、没空搭理陈锋的时候,陈锋都会偷偷跑到她的片场看她。   连柳烟黛自己都不知道。   眼下寒假已经结束,临近开学,柳烟黛学校一般,课很少,周末可以白天拍戏,晚上也可以拍戏,周一到周五白天再赶回学校,虽然麻烦了些,但幸好戏份不多,也不为难,柳烟黛等空闲下来,就要跟陈锋去见一次面。   陈锋多数是选个餐厅和她一起吃饭,偶尔是咖啡厅,偶尔是西餐厅,柳烟黛什么都能吃,也什么都爱吃,看起来约会很顺利。   但是他们两个的相处古怪极了。   他们多数时候都是不说话的,彼此看上去对对方都有一点点陌生,每次目光对视之间,柳烟黛会快速的滑开,而陈锋会平静的收回视线。   像是两个……不太熟的人。   但是莫名其妙的,他们坐在一起时的空气会燃烧。   两个人都知道对方心底里在想什么,又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一个神色平静但步步紧逼,一个看似温柔但稍有点动静就想跳起来跑,看对方不追又慢慢回来坐下。   柳烟黛知道他迟早会扑过来,但是陈锋目前又没扑过来,她就这么战战兢兢的等着。   陈锋知道她害怕,他就像是猫捉老鼠一样,静静地看着她的坐立不安。   彼此暗潮涌动。   ——   当天晚上,陈锋送柳烟黛回学校。   柳烟黛即将结束一个小假期去上课,为了开学,她拍戏的戏份已经都加班加点的拍完了,其余的都是别人的戏份,她明天就可以去学校好好上课了。   还是原先那辆车,还是原先的座位,两人并排坐在后车座上,一起往学校中去。   从开学季时候、柳烟黛接下合同,跟陈锋开始频繁吃饭开始,到现在临近五月,过去了将近一个多月天。   这一个多月里,两人吃了不知道多少顿饭,看起来感情像是有了一点缓和了……吧?   反正两个人坐在后座上的时候,柳烟黛没有再死死的贴着车门。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俩直到现在,都不曾跨越雷池。   陈锋像是一直恪守着一条线的狼,不跨越过去,只静静地看着他的猎物。   ——   柳烟黛在T市的学校是一个普通的学校,允许通车,也允许外来车辆进入,陈锋的车一直送她到女生宿舍的楼下——柳烟黛为了方便,也愿意住校,虽然是个小小小小八十八线明星,但是也没什么人拍她,她的生活目前也没有什么变化。   “把你的课表发我。”车子停下、柳烟黛临下车之前,陈锋道:“没课了我来接你。”   柳烟黛“嗯”了一声,转身就自己下车。   她才刚刚走下车,才走到女生宿舍的公寓楼下,还没来得及上楼,就突然见到十几个男生冲出来。   最前面的男生抬手,“砰”的放了个礼花。   纷纷扬扬的彩色碎屑中,柳烟黛被吓得不敢动,而人群中走出来一个男生,正是一直追求柳烟黛的班长。   班长举起手中的鲜花,高声喊道:“烟黛,做我女朋友吧!” 第129章 兴元帝的梦20   学校宿舍楼, 礼花,氛围组的男生,表白的班长, 艳丽的鲜花, 拼凑成一个完美的夜。   如果陈锋不在就更好了。   这一声喊落下来的时候, 柳烟黛后背都窜出来一股凉意,她摁着车门的手都瞬间渗出一层冷津津的汗水。   有两个氛围组的男生手里拿着手机,调整出手电筒的模样,对着柳烟黛的来回的晃。   柳烟黛被吓得站在原地不能动, 像是一个僵硬的木偶,而站在对面的班长正面色涨红地冲过来。   他显然正沉浸在“向心爱女生表白”的兴奋之中,冲过来的时候, 他能察觉到柳烟黛的紧张和后退,但是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女孩子嘛, 害羞是常见的事儿, 只要他足够主动就行了。   他知道, 柳烟黛对他的冷淡并不是不喜欢他, 这只是一种防护机制,柳烟黛性子太单纯, 没接受过男人的爱意,所以不知道怎么处理而已。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他愿意包容柳烟黛的羞怯与娇柔,他要让柳烟黛看见他的爱意。   澎湃的,燃烧的, 热烈的,这一定能让柳烟黛感动,然后答应他的求爱!   班长就这么举着花逼过来。   这一场表白在班长的眼里看来简直完美无缺, 美好的大学生活,热情四溢的同学们,场面热烈的表白,任何一个女人都应该在这样的场景下被感动。   所以班长大声说道:“柳烟黛——”   他这一声喊几乎震撼云霄,让柳烟黛打了一个颤,惊醒一般看向四周。   班长带了很多人来,人一多,动静就大,四周的人的目光都纷纷看过来,还有不少人包围过来,甚至,不远处还有人拿着手机记录这一幕。   柳烟黛本来就拍过戏,虽然是个很糊很糊的十八线,虽然有很多人根本没听说过她,但是在安静的校园里,在一堆素人里面还是有一定知名度的,经常有人偶遇后偷拍她。   现在有人这样大张旗鼓的跟她表白,自然也会有人偷拍。   柳烟黛被吓傻了,而这个时候,对面的班长已经冲过来了,他高举手里的玫瑰花,大声喊道:“我喜欢你很久了,做我女朋友吧!”   他的声音在五月的校园之中炸裂开来,引来四周人一阵惊呼。   不少人都跑过来看热闹,人群渐渐围成了一个圈,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答应他”,四周的人就都开始喊。   大部分人都是看热闹的,但是那种齐刷刷的、震天一样的喊。   柳烟黛受不了这样的氛围,她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我不喜欢你”,但是却被人声淹没。   在众人的欢呼与意志下,她的声音与意志同样渺小。   而就在这时,她身后的车门突然被打开。   一道高大的身影从她身后出现。   黑色西装裹着他挺拔的身影,在路灯下打出一道剪影,他分明是站在柳烟黛身后的,但是因为太高,直接将柳烟黛包裹在他的身影里。   突然出现的人使四周骤然静下来,众人这才发现,方才送柳烟黛回来的车一直就没走。   而车上下来的男人和他们完全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看上去大家都是人,但偏偏又是不同的人,虽然不认识陈锋,但是大家看他一眼,就能从陈锋的脸上看出不屑的味道,能从陈锋的西装上看出奢华的气息。   他并不言语,只是用冰冷的目光环顾所有人,像是看着一群猴子。   当然,这群人在陈锋眼里就是一群猴子,他平等的蔑视每一个比他穷的普通人,当他的目光定格在地上蹲膝下跪的班长的时候,讥诮的哼笑了一声。   他在心里恶狠狠地想,廉价的衣着,一般般的脸,粗浅的手法,这种人,连和他竞争都不配,和他出现在同一个地方,都是给这个班长抬咖。   陈锋单手揽上前方站着、还在发僵的柳烟黛,直接单手揽着人重新坐回到了车中。   车门被他“砰”的一声甩上,司机立刻发动车子就走,只留下尾气在原地。   柳烟黛被陈锋拖上车的时候,人还愣着,她有时候脑子转的很慢,有点像是东北的傻狍子,人家都逼过来了,她还在这歪着脑袋想怎么回事儿呢,她是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陈锋把她从外面带回来了。   他力气大,以前残废的时候就一天锻炼个没完,现在做完手术,比之前更要强,手臂上的肌肉高高隆起,她这段时间又为了上镜一直在锻炼、减肥,所以他轻而易举就可以把她抱过来。   当时,车子已经离开一段距离。   她坐在他的腿上,能够从汽车的窗户看到原地的那一群人。   车子行驶走的时候,柳烟黛看见对面人群中的班长将手中的鲜花摔打在地上,愤怒的站起来,似乎在喊什么,但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司机聪明的赶紧将车开离案发现场,手脚快的不可思议,大概这个时候的司机也不想让城门失火殃及自我吧。   柳烟黛看着远处的人影渐渐消失不见,只剩下了一片模糊,她坐在车中,被陈锋侧抱在腿上。   太近了,近到她能嗅到他身上的气息。   松雪的香水味儿,其中夹杂着一点烟草气息,男人身上滚热烫人的温度隔着西装落到她身上,让她浑身发紧。   现在比一个向她表白的班长更让她为难的人来了。   柳烟黛被他抱着坐在腿上,试探性的想从他的身上下去,但是他不松手。   他的手臂用力的箍着她的腰,将她禁锢在这里,他不说话,但是柳烟黛能感受到他身上渐渐积压的怒气。   柳烟黛很想和他解释一下,这个人是她的班长,他们其实没说过几句话,只是在班级里上课的时候见过几次,虽然班长会在□□和微信上和她经常说话,但是她一直都“已读不回”,他们之间没有那种关系。   但是陈锋不问。   陈锋只沉默的坐在位置上。   柳烟黛要说的话他自己就知道,他当然相信柳烟黛,柳烟黛连他都看不上,又怎么可能会看上一个什么都没有、长得也一般、办事儿也很没脑子的穷学生?   但是这不妨碍他生气。   他气竟然敢有这种垃圾货色觊觎柳烟黛,他气柳烟黛和他目前勉强算是“重归于好”但是别人都不知道柳烟黛是他的。   生了这件事的气,他就难免再想起来之前柳烟黛离开他的事。   自从跟柳烟黛重逢之后,俩人就这么不尴不尬的相处着,像是温水煮青蛙,陈锋一直没有更近一步,所以也一直没有问过柳烟黛,当初为什么走。   柳烟黛之前在纸条上说过,和他在一起是为了钱,但是他不信。   她要是为了他的钱和他在一起,那就应该一直跟他在一起,因为他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钱,可是她却毫不犹豫的连他和他的钱一起丢下了。   他想知道为什么。   想起来他被甩的事儿,陈锋心里的火更大,捏着柳烟黛腰部的手微微用力,像是要将这腰捏碎。   柳烟黛也不敢说话——她有点心虚。   虽然她什么都没做错,虽然她跟这个班长没说过什么话,虽然,虽然,虽然——   她有很多很多个虽然,但是,都抵挡不过一个“但是”。   但是,她是被陈锋“包养”的人,圈子里的规矩她懂,陈锋大把大把的把资源砸在她的身上,她就不能跟除了陈锋以外的男人有任何关系,哪怕是别人单方面的追求也不行,她没有把这种事儿处理好,就还是她的错。   柳烟黛实在是一个太有“包养底线”的人,虽然陈锋还没有表达过他的不满,但是柳烟黛已经知道错了。   这时候,司机已经将车开回到了柳烟黛买的楼盘附近。   柳烟黛的楼距离学校并不是特别远,司机照常将车停在了地下停车场。   但是,陈锋还是不松手。   后座上两个人依旧抱着,正当司机琢磨着他要不要下去抽根烟的时候,柳烟黛开口了。   “你——”她的声音又轻又细,慢慢的吹落下来:“要不要上去喝杯茶?”   ——   皮鞋踩在楼道里,发出些许清脆的响声,皮鞋站定之后,声音没有了,但是皮鞋的主人却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柳烟黛站在门前用钥匙开门的时候,能够感受到那一股炽热的光芒,走廊的灯光略有一些刺眼,将陈锋的身影照的很长,覆盖在她身上时,柳烟黛手心里渗出密密麻麻的汗。   她突然有点后悔刚才叫陈锋上来喝茶,她有一种引狼入室的感觉。   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门锁被打开的瞬间,柳烟黛还迟疑着要不要开门,身后头顶上已经探过来一只手,直接越过她,掰着门缝,将门慢慢拉开。   这是陈锋第一次到她家中来。   她的家很温馨,米白色的窗帘,淡粉色的沙发,淡黄色的装潢,浅天蓝的摆件,门口的地毯是个纯白色的兔子,一看就很少女。   这个房子给人的感觉和柳烟黛这个人一样,温暖,可爱,没有攻击性。   空气中仿佛还飘散着淡淡的花香,陈锋走进来的时候,抬眸一看,在沙发的茶几上看到一个乳白色的花瓶,里面插了两支花。   这个家被她收拾的很好,陈锋穿着一身黑西装站在其中,周身那股强烈的侵略者的气息根本隐藏不掉。   “你,你坐一下,我去泡茶——”   柳烟黛转身就想进厨房,但是陈锋突然一抬手,抓着她的胳膊向下一压,直接将人压倒在沙发上。   急促的呼吸喷洒在身上,柳烟黛浑身紧绷的瞬间,听见陈锋在她耳边语气平静的问:“怎么还在装什么都没发生啊,你觉得我耐心很好吗?” 第130章 兴元帝的梦21   他的怒火憋了一路, 他的欲念忍了七个月,全都积攒在一起,变成了滚热的岩浆, 一股脑的冲着柳烟黛压下来, 像是要把她撕成碎片。   低沉嘶哑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上落下, 结实宽阔的胸膛压在她身上,让柳烟黛脸色惨白,她颤着唇瓣,过了两秒才回:“我我, 我跟他没关系。”   陈锋的手已经探到了她的裙摆上。   他很久没摸到过她了,上一次的记忆太久远,像是在梦里。   当他在摸到她的腿的时候, 弹软的手感使他呼吸发颤。   他每一次碰到她,都能感受到魂魄的颤栗, 就算是他心底里再怨恨她, 再生她的气, 他的身体都会诚实的硬上三分。   “没关系?要是没关系怎么不向我来表白, 你知不知道,跟我在一起的同时还跟其他男人纠缠是什么后果?”他存心要收拾她, 就算是知道她没有主动过,他依旧要拿这个短儿来欺负她。   他掀开了她的裙子。   柳烟黛自从签了公司之后,一直在积极塑体,原先胖嘟嘟的身子已经缩水了一圈,看的陈锋心里不爽。   他捏了捏她腰上为数不多的软肉, 又往上去挑她的衣领。   柳烟黛被他吓到了,语无伦次的解释:“我没跟他说过什么话,是他自己要跟我表白。”   柳烟黛从最开始就没有搭理过班长。   身前“啪嗒”一响, 陈锋把她的衣领扯下来了,客厅的灯明晃晃的亮着,陈锋瞧见了一片亮晶晶的雪媚娘,心情好了点。   “没说过什么?”他问:“以前都说过什么,翻出来给我看看。”   他理所应当的提要求,而就在柳烟黛分神去拿手机的时候,他又去捏起柳烟黛的短裤,手指一勾,短裤“啪”的打在柳烟黛的身上,发出一点细微的声音,一点点的疼痛柳烟黛使整个人都打了个颤。   她拿着手机,后知后觉的去看向陈锋,但是这个时候反应过来已经晚了,从她邀请这个人进门的时候结果就已经显而易见了。   陈锋将她的短裤脱下来,用手送到面前来闻,他太久没遇到过她的味道,连一个小短裤都要仔细查过,但是这么点小东西显然不够,陈锋又慢慢往更可爱的地方压过去。   柳烟黛对这种情况早就预知过,从她最开始演陈锋给她的角色的时候,她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但是这一天真的来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害怕。   之前她和陈锋在A市大平层里的记忆接踵而来,她隐约间记起来,那时候陈锋腿不好,但很能折腾,过去了这么久,他是不是更能折腾了?   “你,你你——”她试图爬起来,又试图拿抱枕遮挡自己,但是没什么用,她拿起抱枕挡在身前的时候,陈锋抬手,不轻不重的抽了她大腿一记。   “拿开。”他说。   柳烟黛被抽的“啊”的一声惊呼。   他手很大,是那种一掌能把人半张脸埋进去的那种,掌心干燥,抽在腿上会发出清脆的响声,不是特别痛,但是略有些火辣辣的。   柳烟黛的脸也迅速涨红。   “拿开。”他说了第二次。   柳烟黛还是挡着,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这一招在以前是有用的,陈锋之前真的因为她一直哭而对她手下留情,但是放到现在没用了,因为陈锋这颗心早都在资本主义之间浸成铁了,不止没用,甚至她水汪汪的看着他的时候,他更兴奋。   他开始得寸进尺,她挡一下,他就抽一下,她身上有那么多可爱的地方,柔软的脸蛋,饱满的雪媚娘,可爱的腿,粉白的臂膀,这么多地方,柳烟黛去挡都挡不及,她越是挡,他下手越重,最后柳烟黛被抽痛了,把手里的抱枕往他脸上一甩,哽咽着喊:“你打死我算了。”   陈锋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慢慢躬下身,喘息着回:“别动。”   他那里舍得打死她,他就算是真让她死,也是活生生干死才对。   他慢慢从沙发上爬下去。   柳烟黛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了,但是她不能躲,因为她动一下,他就要抽她一下,越抽越痛,抽的她火辣辣的,她就不敢动了。   可怜的小宝宝抱着手里的抱枕,偶尔呜咽出一声,却又不敢躲一下。   这一场折磨从晚间七点多开始,持续了十五分钟结束。   战场比柳烟黛想的更短暂,陈锋看上去气势汹汹,但真的上阵来也就那样,虽然多了一双腿,虽然多了很多个花样儿,虽然虽然虽然,但是也就十五分钟,忍过这难忍的十五分钟,往后也没什么要忍的。   柳烟黛这头大松了一口气。   吓死了,她还以为陈锋要搞一个晚上呢。   她这头才刚松一口气,一只手突然从身后伸过来,从后面掐住了她的脸,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在她耳后道:“在想什么?”   柳烟黛的脸被他的大手捏的变形,唇瓣被两根手指碾分开,说话也“吚吚呜呜”的,艰难地说:“没、没想什么。”   她就算是真的想了也不敢说啊!   陈锋的呼吸更重。   他刚来回过一回,现在有点不应期,没办法证明他自己,他只能对着柳烟黛放狠话:“我已经不是之前那样了。”   虽然这一次还这样但是这只是个意外,只是因为我太久没有那样所以才会这样!   他的未尽之意柳烟黛懂,柳烟黛赶忙点头道:“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   “你知道什么!”陈锋恼了,他男人的尊严被挑衅,他咬牙道:“我下次一定不是这样。”   柳烟黛抿着唇,弱弱的补了一句:“现在也很好,时间不是关键。”   她现在后悔了,当初骂他秒射男的时候那想过还能再滚到一张床上啊!早知道当初不骂这么难听了啊!   陈锋冷笑一声,起身去了洗手间。   柳烟黛一个人躺在沙发上,这才缓一口气来。   而正是这个时候,她手机突然“叮咚”响了一声,柳烟黛顺手捞过手机来看,一打开屏幕,就是经纪人赵姐的消息。   “这是怎么回事?”赵姐发过来一个视频。   柳烟黛点开,发现是今天班长向她表白的视频,视频被一个营销号拿去发,而且营销号的配音方向和评论方向十分不好。   营销号上说,她一边在与班长暧昧,一边跟有钱人交往,脚踏两条船,还说她吊着班长,营销号上多数都在骂她。   而且不只是这一条消息。   她点开一些娱乐软件,还能看到班长自己发的抖音。   “我一直以为她喜欢我,我们之间的聊天很愉快,但是今天这件事让我知道了,我比不过,一颗真心比不过一辆劳斯莱斯。”   配图是视频截取,柳烟黛被陈锋拖上车的截图。   班长把自己说成了一个被抛弃的、被厌弃的人,而柳烟黛偏偏又是一个小明星,她身上有一定的话题度,她不是一个单纯的素人,一旦出现什么事儿,批评她的人会十分多。   这样的新闻,一向是媒体最喜闻乐见的。   被欺骗的清纯男大学生,玩弄人心的坏女人,和一个看起来就很有钱的富二代——三个人交织在一起,柳烟黛是被骂的最狠的那一个。   这个新闻一经爆出,立刻火遍全网,很多人都在传这段视频,还有很多人开始扒柳烟黛在大学时候的生活。   下面的各种评论触目惊心。   [现在的女大都这样,长的清纯,背地里不知道劈多少次腿了。]   [男的被骗了啊,太可惜了。]   [她还拍戏呢!竟然还有人愿意跟她一起拍戏,应该封杀!]   [我就是她同班同学,我作证,她在班级里一直招蜂引蝶。]   柳烟黛看到这些消息,只觉得头脑一阵发昏。   她以为自己的心里抵抗力已经很强了,但实际上真不怎么样,当她看到这些评论的时候,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   陈锋从洗手间里裹着浴袍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柳烟黛脸色惨白的躺着。   他身上根本就没有合适的浴袍,所以直接把柳烟黛的浴袍系在了腰上,小腿以下都是机械的,在光芒之中散发着盈盈的润光,因为他这腿不能沾水,所以他只草草用淋浴洒过上半身后就拉倒,。   他走过来,从柳烟黛的手里拿过手机,随后垂眸看了两眼后,讥笑的勾了勾唇。   只有没本事的蠢货、穷逼,没见过世面的下等人,才会用这种方式来抹黑女人。   “不用在意他。”陈锋把手机往旁边一丢,一边压下来一边说:“我会解决。”   柳烟黛心里还是很难受。   她是很脆弱的人,特别是在面对人性的恶的时候,她有时候也以为自己成长了,能承受的住一些恶了,但是实际上,她能承受的只有那么一些。   超过这个度,她又会变成最开始那个小姑娘。   她觉得自己要被淹没了。   而这时候,陈锋的怀抱给了她一点安慰,虽然她知道陈锋是个王八蛋,但是陈锋在某些时候又会体现出和那群人完全不一样的特征。   他不屑去像是这群人一样去搞这种可笑的诬陷,他聪明又自负,所以看不起这群蠢货的自嗨,且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来解决这些事,这是他富有魅力的地方。   柳烟黛贴着他的怀抱,一下子就红了眼。   陈锋轻轻“啧”了一声。   跟他干的时候都没哭,现在为了一个蠢逼哭什么?   他跟柳烟黛两个人一起挤在沙发上,把柳烟黛塞进怀里,低头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和她说道:“马上就让你开心,好不好?” 第131章 兴元帝的梦22   是夜。   男生宿舍里。   电商三班班长江昌义正在看自己的评论。   今天晚上他要去表白的时候, 特意叫人给自己拍视频,本来是想记录下来这美好的画面,没成想, 却记录下了另外一幅画面。   画面里的男人穿着高定西装, 带着昂贵手表, 更别提他身后的车了,每一个都是他这辈子都买不到、甚至都想象不到的价钱。   而柳烟黛,就坐在这样的车里,陪着这样的男人。   就是因为这样一个男人, 柳烟黛拒绝了他!   当时那么多人,他简直丢尽脸面!   江昌义回来之后越想越难受,越想越生气, 这个男的不就是有点钱吗?要不是这男的有钱,怎么可能竞争的过他啊?他是他们整个班级的班长, 才大一就能竞选学生会的副主席, 以后肯定前途无量!柳烟黛这种短视的女人, 为了一点钱, 去和那些不学无术的富二代在一起,有什么用?   他十年寒窗, 干的就是三代从商!   江昌义最后为了发泄,将这件事发到了网上,将自己描述成了一个被抛弃的舔狗。   没想到,这个视频转瞬间就获得了两万多的点赞,后台的评论和私信疯狂的涌进来, 一眼根本看不完,很多人都在骂柳烟黛,顺带安慰江昌义。   这种被人支持、被人关注、被人安慰的感觉太美好了, 让江昌义十分享受。   他借机又发了一些掐头去尾的和柳烟黛的聊天记录,以及一些伤感文字,每一条视频发出去都会引来巨大的反响,这让江昌义觉得特别爽。   这就是柳烟黛背弃他,去选择富二代的代价!   柳烟黛并没有在抖音注册,但是柳烟黛在微博上有注册,很多人都跑去柳烟黛的微博去冲柳烟黛。   这些评论全部都是站江昌义这一头的。   “你放弃了一个真正爱你的人,去做了资本的走狗,你以后会后悔的。”   “抵制捞女!抵制脚踏两条船的劣迹艺人!”   那些评论看一眼,都让江昌义觉得爽,他拿出手机,把自己的简介改成:莫欺少年穷。   他后台的粉丝还蹭蹭的长,不过转瞬间就涨成了小三千粉丝,甚至直接变成一个小网红了,一晚上过去,说不准能涨超过一万粉丝呢。   他正美滋滋的想着呢,□□上突然弹出来消息,他点开一看,是他的舍友传给他的微博。   “你看看,柳烟黛的经济公司要告你。”   江昌义听见“告你”这两个字,就觉得心头一颤,赶忙点开,就看到柳烟黛的经纪公司发了微博,说是江昌义污蔑柳烟黛,并且已经在搜集证据准备告人。   在微博上,经纪公司还放出了证据。   柳烟黛与江昌义的所有聊天记录都被整理好,被放在了微博上,所有聊天记录可以清晰的看出来,柳烟黛没有过多的搭理过江昌义,只是回复了一些日常的签到、改换班级、交填报表的消息,别的一些吃饭的邀约都没有答应。   [我司艺人从没有与江某有过多来往,但江某却造谣我司艺人“脚踏两条船”,影响我司艺人的名誉,我司将拿起法律手段维护艺人的清白。]   一张张图片被放下来,原本还在为江昌义冲锋陷阵的人全都哑口无言。   [这哪里是两个人暧昧啊?纯是男的单聊啊!]   [人家女明星也没搭理啊!]   [表白失败不太正常了……人家根本就没看上啊!]   [搞得跟失恋被甩了一样,弄这么大阵仗,结果就是单相思,太招笑了。]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你喜欢别人,别人就是你的了?这样说我还追过坦克呢,咋的,坦克就归我家了?]   [美女配帅哥好吧?纯种癞蛤蟆跳走啊!]   甚至,还有一大群人开始骂江昌义。   流量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之前江昌义利用流量帮自己,现在这些流量也会反噬回来,很多人都开始骂江昌义“癞蛤蟆”。   江昌义受不了这群人骂他,气的跟一群人对线。   “她都跟我说话了,肯定是对我有意思啊!对我没意思干嘛跟我说话啊。”   “呵呵,女明星就金贵吗?在我眼里她也就那样,她真的很装。”   “拍过戏很了不起吗?我告诉你,她高考成绩我都知道,她很笨的,就是一个破大专生而已高贵什么?”   他一个人跟粉丝对线,吵了大半个晚上,因为闹得太大了,抖音上又冒出来了不少别的爆料来。   大部分对柳烟黛的爆料都是柳烟黛高中时候的事情,说柳烟黛高中时候安静,不说话,成绩一般但是很听话,没有什么可说的,反倒是对江昌义的曝光很多。   一些大学里面的同学,爆料江昌义四处找女同学撩骚,还有各种证据,这些证据一被发上来,顿时引来了更多的人骂江昌义。   江昌义气的注销了抖音号。   ——   但这场战争并没有结束。   柳烟黛家的客厅里,陈锋抱着柳烟黛躺在沙发上,道:“等法院那边走过程序,会有律师去给江昌义送律师函。”   顿了顿,陈锋转过头,亲了一下柳烟黛的额头,问道:“现在好受点了吗?”   柳烟黛还是不好受。   江昌义打了她一下,她很痛,陈锋现在打了江昌义,江昌义也很痛,可是她的痛并不因为江昌义的痛而减少,她就是痛。   痛到不想说话,只钻到陈锋怀里闷闷的不说话。   陈锋低头抱她的时候,正听见她小肚子里“咕咕咕”的叫了三声。   柳烟黛红着脸捂肚子的时候,陈锋了然:“累到了,要吃点东西?”   他折腾她这么久,也确实辛苦。   柳烟黛没好意思说“十五分钟有什么累的”,但陈锋已经站起来了。   “我去弄点吃的。”他道:“你继续看着那个男的被骂吧。”   柳烟黛狐疑的问他:“你会弄吃的?”   陈锋一边将腰上散掉的浴袍重新系好,一边回:“M国没什么合口味的东西,我自己学会做饭了。”   那时候虽然有保姆,但是保姆也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能在,他渐渐就学会了。   柳烟黛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走到了厨房,下了一把挂面。   不能说好吃吧,反正能吃,她以“要保持身材”为理由,就稍微吃了几口就不吃了。   她虽然没吃多少,但是热热的汤顺着她的喉管一路送到胃里,让她觉得整个人都发了一层少少的汗,舒服多了。   当天晚上,陈锋是住在柳烟黛家里的。   柳烟黛家里就只有一个卧室,当然,陈锋好不容易进来了,眼下也不可能住客厅,他们俩就得一起挤在一张床上。   床上很大,两人挤在一起,陈锋不老实,一双手一直在她身上捏捏这里揉揉那里,柳烟黛不想搭理他,又被他捏的睡不着。   柳烟黛在想明天应该怎么去上课。   她不敢想象自己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同学,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班长,只要一想到那个画面她就觉得恐慌。   她的不安他都看在眼里,他凑得更近了些,低头一次又一次亲她,两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后,陈锋就慢悠悠的往下爬,柳烟黛惊得去抓他的头发:“干什么?”   “嗯?”陈锋慢悠悠的说:“你猜呢。”   柳烟黛骂他“讨厌”,他当调情听。   ——   陈锋生了一条好舌头,长而软,慢悠悠的探进她的心里,轻柔地舔过她的伤口,拉着她进了一场囫囵的梦境。   她闭上眼,被送上了另一个顶端。   不过几分钟,陈锋又重新爬上来,贴在她身旁唤她的名字:“好宝宝——”   柳烟黛眼前发昏。   “好宝宝。”陈锋又叫她,他声线低沉的说:“不要怕,你不敢去学校,我们就先办理休学,回头再上也是一样的。”   他其实也不太放心让柳烟黛继续去学校,那个班长看起来就是一副又无能又爱装逼的样子,陈锋在的时候,他不敢上来招惹陈锋,但是要是柳烟黛一个人去上学,这个班长肯定敢去找柳烟黛。   越是废物的东西,越是这样欺软怕硬。   这样一个废物,要是突然伤了柳烟黛怎么办?他是光脚的,柳烟黛却是戴王冠的。   柳烟黛被他说动,噫呜呜噫的点头应下来。   两人在深夜里拥吻,用体温去温暖另一半。   ——   次日,柳烟黛办了休学,开始专心拍戏。   陈锋将公司放在T市,专门陪柳烟黛。   娱乐圈很赚钱,陈锋又有脑子,三年之后,柳烟黛拿了第一个奖项。   柳烟黛拿奖之后的第一个月,陈锋想要和柳烟黛结婚。   可是这个时候正是柳烟黛拍戏的上升期,她的片约一个接着一个,并不想早早结婚来束缚自己。   她想要更多的工作机会,想要站在更大的舞台上,想要被更多的聚光灯围绕。   当柳烟黛和陈锋磕磕绊绊的说出自己的要求的时候,陈锋不出意外的生气了。   他不允许柳烟黛超出他的计划,柳烟黛的反抗让他觉得胸口发堵。   他不说话,只是坐在原处,用沉甸甸的目光看着柳烟黛。   柳烟黛只能再找补一些好话,比如,我再拍两部戏就和你结婚,我们还年轻,肯定有时间之类的。   陈锋比年轻时候多了几分沉稳,就算是生气也不说出口,只沉默的站起身,转身离开。   柳烟黛手足无措的跟在他身后,很怕他发火,但他没有。   他只是换了一种更残忍的方式来对付柳烟黛。   从那天起,陈锋再也没见她,柳烟黛也再也接不到任何一个合作,娱乐圈儿整体把她排除在外,就算是偶尔接到一个小合作,拍到一半儿也会被立刻换人。 第132章 兴元帝的梦23   整整一个月, 经纪公司停了她的所有工作不说,她自己出去找的活儿也会被拒绝掉,就像是有一只大手一直笼罩在她的头顶上, 她想要做什么, 那只手就轻轻的扒拉一下, 把她的前路给堵死。   她喜爱演戏,拍戏让她觉得自己和另一个世界的角色灵魂共鸣,她喜欢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去扮演别人,演戏扩大了她的眼界, 让她看见更远,更大的天地。   她不想被陈锋断掉自己的演艺生涯,但是在拒绝了陈锋之后, 她被一次又一次的拒绝。   每次被拒绝之后,负责和她合作的导演都会诚惶诚恐的给她道歉, 似乎是害怕她发火, 但是如果问原因, 导演又说不出来是什么原因, 只会尴尬的陪笑。   不过,就算是导演不说, 柳烟黛也能明白。   在娱乐圈中沉沉浮浮这么久,圈儿里的一些规则她也知道,她能被捧起来,就能被压下去。   陈锋在圈子里远远没到只手遮天的地步,但是落到她一个小演员的身上也足够了, 毕竟她的合同还在公司里。   金钱与公司的力量就像是雪山上飘下来的一片雪花,但是落到一个普通人的身上就是一座山。   这个人跟她较起了劲儿,她不给他打电话, 他就也不出现,像是突然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他消失了就罢了,还不肯给她一条出路,只留下柳烟黛一个被困在一个玻璃匣子里,无处可去。   又是一天,柳烟黛去试镜之后,才刚刚进去,面试的制片就出来,笑着跟她说“抱歉”。   “我们的人刚刚招够了。”制片人说。   这是柳烟黛这个月不知道被拒绝的第几次了,她沉默的坐了一会儿,表示理解,然后从面试的办公室离开。   制片人怕得罪她,一路笑着送她离开。   她才刚离开办公室,就觉得头脑一阵晕眩,出门的时候直挺挺的向下摔过去,一旁的制片人被吓出尖叫,拖着她就打了120。   ——   柳烟黛被送到医院后没多久就醒来了,制片人去外面跟医生沟通,她躺在急救室里的时候,微信响了。   柳烟黛抬手去看微信。   “你跑到哪里去了?陈总在找你你不知道吗?”   伴随着这条消息一起过来的,还有经纪人的劝说。   “你跟陈总置什么气?陈总对你还不够好吗?这么多年,这么多资源砸给你,你还觉得不够吗?”   “这些机会,别人想要都得不来呢,你得来了,怎么半点都不知道珍惜?”   “人家要跟你结婚,又不是玩玩你就把你丢了,这种大好事,你干嘛不答应?”   一连串的质问顺着手机屏幕钻过来,最后,经纪人恨铁不成钢的留下了最后一句:“你赶紧去吧,陈总开了娱乐公司之后可给咱们公司投了不少钱,得罪了陈总,咱们俩都没有饭碗。”   这些消息落到了柳烟黛的耳朵里,只让柳烟黛觉得难受。   她好像……一辈子不能摆脱陈锋。   她忍不住关掉手机,去看向外面的天。   此时也是夏日,头顶上的太阳静静的照耀,绿阴生昼静,树浓夏夜长。   窗外蝉鸣树晃,柳烟黛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景色摇晃的时候,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十八岁的夏季。   她好像从来没有逃出过陈锋的手掌心。   原来长大了,也是这样的,没有任何的变化。   可是她不想这样。   之前跟陈锋在一起了一段时间,她有时候会以为他们两个在恋爱,以为陈锋很喜欢她,以为他们其实不是那样强制性的关系,以为陈锋那时候所说的“小保姆的女儿”只是他偶尔的自大,因为陈锋有的时候真的对她挺好的。   他给她很多钱,给她很多名气,从来不让她受欺负,很多高定看不上她的咖位,陈锋出钱去给她买高定穿,她有什么想要的,甚至都不需要去跟陈锋张嘴,只要多看两眼,陈锋就会买来送给她。   他对她很好很好。   但是她不能反抗他。   她在他这里是没有自尊、没有喜好、没有选择的人,他给她什么,她都要高高兴兴的接受,如果她反抗,他将不再给她偏爱。   他不止,不止不再偏爱她,甚至还会开始“惩罚”她,因为她不听话。   柳烟黛几乎都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他无法接受她不听话,在他眼里,他是高高在上的陈总,他是陈家唯一继承人,他手里不知道有多少钱,国内国外他那里都能去,他这样的身价,屈尊降纡,来跟柳烟黛在一起,柳烟黛不感激涕零就罢了,怎么还能不愿意和他结婚呢?   他只要勾勾手指头,不知道多少女人扑上来!柳烟黛凭什么不听他的话?   凭什么呢?   柳烟黛难堪的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她的手指白皙,泛着粉,上面没有操劳过的痕迹,只有指甲油的润光,还佩戴着大牌的奢侈品戒指,看上去就很贵很贵。   可她真的过够了这样的日子。   她不愿意像是一只听话的宠物一样,被人安排,听人说话,一辈子不能开口说自己想说的话,一辈子不能开口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能踉踉跄跄的跟着人走。   这样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提线木偶。   她呆呆地坐着,这时候,她的手机又一次亮起来。   柳烟黛看见了,是经纪人的电话,但是她没有接通。   她将电话挂断了,然后给经纪人回了一句:“姐,我不拍戏了,不用再劝我了。”   她将电话挂断之后,正对着手机屏幕发呆呢,外面的制片人匆忙走进来,脸色有点发白的看着柳烟黛。   “你醒啦?”制片人道。   “嗯,不好意思。”柳烟黛看到制片人,就准备下床来:“今天真是麻烦你了,我可能是有点低血糖。”   这段时间心情不好,再加上作息不规律,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饭了,总之,各种原因加在一起,她昏迷也很正常。   倒是要感谢这个制片人,如果不是人家特意来帮忙,送她来一趟医院,说不准她还要在原地瘫一会儿呢。   “你——”制片人看着她,赶忙将她摁住,说道:“你先别下床,刚才你昏迷的时候,人家给你抽了血,你确实是有点低血糖,但是你,你只不知道,你——”   “我知道什么?”柳烟黛抬起头,脸色微微有点发白道:“我不会是绝症了吧?”   “那倒不是。”制片人尴尬的笑了一下,递过来一张纸,道:“你怀孕了。”   柳烟黛震惊的接过那张纸。   怀孕了?   ——   与此同时,陈锋的经纪公司里。   夏日燥热,柳烟黛的经纪人赵姐犯愁的蹲在娱乐公司的休息室里给柳烟黛打电话,但是不管她怎么打,柳烟黛都不接了。   赵姐烦的在公司里乱走,偶尔一抬眼,就能看见头顶上亮着的灯。   娱乐公司昼夜通明,亮色的灯光静静地照着,公司里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有人的,她人站在这儿,却能听见身后各种文件打印声,喧闹声,吵杂声。   越听越着急啊!   柳烟黛不接电话,她回头怎么跟陈锋解释?   柳烟黛说“不拍戏”了的话,赵姐都不敢拿到陈锋的面前去说,她怕陈锋翻脸。   她的娱乐公司可不止柳烟黛一个艺人啊!就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赵姐正打电话呢,陈锋的秘书敲开了休息室的门,对里面的赵姐说道:“赵姐,我们陈总教您过去呢。”   赵姐匆忙站起身,脸色有点发白。   秘书送赵姐到了二楼办公室门口,亲自为赵姐敲响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之中摆着一张大桌,桌上烟雾缭绕,有四五个男人坐在其中抽烟,陈锋坐在最中间,灯也开的通明。   赵姐进去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讲“投资”之类的字眼。   办公室的门一开,桌上坐着的人都看过来,显然刚才陈锋正在开会。   赵姐从门口里走进来,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陈锋。   陈锋还坐在原位上没有动。   他当然看到赵姐进来了,但是他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拿着手里的烟抽。   他在生柳烟黛的气,连带着看赵姐也不顺眼,他跟柳烟黛这一回已经快一个月没见面、没说话了。   就在赵姐迟疑着要不要进来的时候,陈锋道:“出去。”   赵姐的脚步下意识的往后一退,而这时候,陈锋身边的几个下属已经挨个儿出去了。   办公室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终于,陈锋按捺不住,问道:“她人在哪里?”   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了!柳烟黛难道还不知错吗?   柳烟黛该明白的,只要她不听话,陈锋有的是办法对付她。   柳烟黛想要在这个圈子里继续混下去,就只能向陈锋低头。   但是!但是!   但是柳烟黛这个女人怎么还不过来?   整整一个月了!   一旁伺候着的赵姐赔笑说道:“陈总,您别生气啊,小姑娘这不是脸皮薄吗?我在劝她了,一定很快就劝好了。”   上头神仙打架,下面凡人遭殃,赵姐这个普通的凡人,夹杂在两个人之间,只能这边哄一哄,那边劝一劝,指望着这两个人继续慢腾腾的走下去。   陈锋越想越恼。   他抬头看向赵姐,正要发火,却突然听见“叮咚”一声响,赵姐欣喜的说道:“哎呀,这不就回消息了嘛!”   她拿起手机来一看,脸色又骤然白下去。   “怎么了?”陈锋压着恼怒问:“她知错了?”   “不是。”赵姐声线发抖的回:“我一个制片朋友说,柳烟黛怀孕了,现在在打胎呢。” 第133章 兴元帝的梦24   下午两点, 私人医院里。   盛夏的七月燥热难当,医院里开着空调,冷风吹到病房之中, 将四周吹得一片干爽冰凉, 窗口的百合花静静地散发着浓郁的芬芳, 雪白的窗帘在阳光下照出细密的纹理,蝉鸣鸟叫被隔在一层玻璃窗户之外,只能影影绰绰的听到一些。   病床之上,柳烟黛拿着手术单看了又看, 在手机上找合适的人来给她签字。   一旁陪护的制片人坐立难安,一直在劝:“要不要再等等?就这么打了是不是太草率了?”   柳烟黛不说话,只是一直在看手机。   她没有什么可以信任的人, 朋友几乎没有,亲戚更是早就断了个干净, 这几年来, 她身边除了陈锋以外, 就是经纪公司里的同事。   几乎没有那一个是能过来给她签字的。   而这制片人显然也不敢帮她签字, 得知她怀孕了,制片人吓得脸都白了, 一个劲儿说让她考虑考虑。   制片人既然知道她跟的人是谁,自然也就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制片人大概是怕担责任吧。   柳烟黛在手机上找来找去,心想,不行就雇佣一个人过来给她签字吧, 反正签个字而已,没有什么大事。   思索间,她抬起头, 跟制片人道:“没事的,感谢您今天送我来医院,这件事还请您为我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   制片人听见这句话,尴尬的笑了笑,目光不自在的往旁边偏移了一瞬,没有直接答应她,而是转而劝说道:“这么大的事儿……最起码得告诉孩子的父亲吧,这也不是你一个人就能有的孩子,要处理,肯定要两个人一起来处理。”   柳烟黛没察觉到制片人语气之中的心虚,只回道:“没事,我自己解决就可以。”   这些年,她已经攒下了不少钱了,就算是她演戏的路被挖断了,她自己也能把自己照顾好。   就算是不能再走上演绎事业的道路,她以后也可以干点别的,她真的受够了一直仰人鼻息,怕人生气,被人摆布的日子。   柳烟黛思索之间,已经在手机里找到了一个小姐妹,是她拍戏的时候认识的,还不红,人也很老实,一定会帮她保密的。   就在她给这个小姐妹发消息的时候,一旁的制片人还在劝说:“这是你的孩子啊,你想想,要是能做个母亲,这得是多幸福啊。”   柳烟黛发消息的手迟疑了一瞬。   她其实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准备。   她自己的感情生活还一团乱糟糟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当母亲是什么样子,提到“孩子”,她的心里有一瞬间的温暖,但是更多的却是慌乱。   她真的能生下这个孩子吗?   她想跟陈锋分手,她想逃离陈锋,就像是多年前的那一个夏天一样,离开泛着潮湿水汽的旧池塘,走向未来的某一处地方。   天大地大,总有陈锋去不了的河流,她可以飘荡在任何地方,安静的扎根。   既然要逃离陈锋,那她还能留下陈锋的孩子吗?   她不知道。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甚至都感受不到里面的孩子,它现在应该只是一个小小的受精卵吧。   柳烟黛迟疑着,发呆的时候,一旁的制片人接了个电话,先是掐断,跟柳烟黛说“我去上个厕所”,随后出了病房门,就再也没回来。   柳烟黛也没在意这个制片人,她还在迟疑着该不该跟朋友说。   她站在充满迷雾的人生道路中,看着左右两条路,不知道该走上那一条。   而就在她坐着发呆的时候,病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   房门“嘎吱”一声响,她以为是制片人打完电话回来了,但是她一抬起头来,就看见一道黑色西装的身影从门外猛扑进来。   正是陈锋。   看见陈锋的一瞬,柳烟黛下意识的把那张单子藏在身后,牢牢地用屁股坐实了,抓紧了手里的被子道:“你来做什么?”   他们已经一个月没见了,虽然没有当面争吵过,但是彼此都在互相较劲,现在陈锋突然出现,让柳烟黛心里直打鼓。   陈锋面色铁青。   他刚从外面赶过来,身上逼出了一层热汗,浸在西装料子中,领口的西装领带紧紧地束缚着他的领口,让他呼吸急促。   他一边扯掉脖子上的领带,一边从门口走向柳烟黛,进门之后,皮鞋在门板上一踢,那木门便快速向后撞去,轻“砰”一声,门关上了。   病房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柳烟黛一双眼定定地看着逼过来的陈锋,整个人下意识的往后缩,一边缩一边问:“你、你——”   她很想放点狠话,但是大脑有点短路,眼睁睁的看着陈锋爆冲过来,听着他皮鞋踩在地面上的清脆声音,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的性格有点像是回避型,出现各种问题的时候,她不会迎难而上,而是会先往后缩一下,试图把自己缩起来,希望来找麻烦的人没看见她,就这么躲过去。   哪怕她知道可能躲不过去,但是也要先躲一下看看,这种“侥幸心理”几乎伴随了她的一生。   所以陈锋过来的时候,她还是往后缩一下,抿着唇不说话,看上去很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陈锋刚把领带扯下来,就看见柳烟黛一脸怂样儿的坐在床上,一副逆来顺受老实巴交的模样,好像谁来都能给她一巴掌似得。   但每一次,每一次!她碰上他都会莫名其妙变得很难搞!不听话就罢了,还总冒出来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陈锋都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样才能让她满意!   有点能耐全他妈使他身上了!   现在更了不得了,都敢自己堕胎了!   陈锋一冲过来,再一看她这怂样,陈锋都气笑了。   “我来做什么?”他问:“你来这又做什么?你是为什么昏倒?”   柳烟黛语无伦次的回:“我,我,我就是这几天太累了没好好休息,有点低血糖就昏倒了,被人送到医院里来——啊!”   她话才说到一半,陈锋突然抓着她手腕把她往前一拖,她整个人被拖得往前一窜,屁股后面坐着的纸就漏出来,她连回手去抽都没来得及,直接被陈锋一把抓到了手里。   柳烟黛吓坏了。   她下意识的去抢陈锋手里的纸,抢了一个空,陈锋一只手拖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拿着那张纸细细的看。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个检验结果,一个B超,上面显示柳烟黛刚刚怀了一个孩子,不到四周大,在黑白的B超图上,只能看到一个小胚胎。   就是这么一个小胚胎,是他们的孩子。   “这是什么?”陈锋的语气冰冷,他把那张纸送到柳烟黛面前,怼着她的脸问:“这就是你说的低血糖?”   柳烟黛脸色惨白。   她不敢看陈锋的脸,只偏过头道:“我们分手了,这个孩子,我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跟你没关系。”   陈锋只觉得胸膛一阵憋闷,他真要被她活生生气死。   “什么叫跟我没关系?这是不是我的孩子?”陈锋咬牙切齿道:“你怎么能这么没良心?你自己的孩子你都不要吗?”   他的咆哮震耳欲聋,其中夹杂了些许掩盖不住的怨气。   他当然怨。   他对柳烟黛无可指摘,柳烟黛要资源他给,柳烟黛要钱他给,柳烟黛要什么他都给什么,柳烟黛拍戏甚至都是他去探班,他对柳烟黛的付出远远比柳烟黛对他的付出更多,他为柳烟黛付出了这么多,就算是块石头都应该捂热了,柳烟黛为什么不能听话?   他只是要让她和他结婚,又不是要她的命!   柳烟黛被他扯了一下,身子都被扯歪,还没来得及开口,陈锋的一只手已经重重的掐在了她的下颌上,逼着她抬起头来看他。   “你到底想要什么?”陈锋一字一顿的问她:“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这句话他早就想问了!   “当初你妈妈欠债,你还不起钱,是我给你掏的钱。”陈锋和柳烟黛在一起这么久,他一直记恨着这一点,但是从未问出口,眼下新仇旧恨叠加在一起,陈锋忍无可忍,终于对柳烟黛吼道:“你那一次就跑!你到底为什么跑?我到底哪里不好?”   “三年前,你刚签公司,没有工作,是我来给你当金主,我给你砸这么多钱,这些你都看不见吗?”   陈锋的咆哮声在整个病房间回荡,震在柳烟黛的耳朵里,将柳烟黛藏在心底里的一些委屈也给震出来了。   她甩开陈锋的手,从床上爬起来,用比陈锋更高的声音回喊他:“我妈妈欠债要钱的时候,我是拿了你的钱,但是我也给了你我的身子,我平账的!我没欠过你什么,你又什么时候看得起过我?你跟你的朋友聊天,叫我都只叫我[保姆的女儿],在你心里我是什么东西你自己知道!”   “三年前,我为什么签那个公司,你比我清楚!”柳烟黛提起来三年前,她还上大学的时候、第一个寒假签的合同,那时候她对娱乐圈什么都不懂,一脚踏进去,懵懵懂懂的往前走,直到后来很久,她在一些事情总窥探出了端倪,才模糊的触碰到了事情的真相。   “之前在你的书房里,我看过公司的控股合同,那个娱乐公司,一直都是你投资的,来挖我的星探也是你安排的,合同也是你定下后才让我签的,你把我推上了明星这条路,等我被逼的孤立无援,又过来救我,你觉得我该感激你吗?这不过是你控制我的手段,你不过是想让我更听话!”   “我现在不听话了,你就要废了我的星途,要断了我的生路,你凭什么还要我爱你,对你感激涕零?” 第134章 兴元帝的梦25   柳烟黛哽咽的声音如同一把利剑, 深深地刺进陈锋的耳中。   陈锋的呼吸渐渐急促,他赤红着眼看着她说:“我是爱你,才会做这些、才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他如果不爱她, 才不会管她死活!换另外一个女人摆在他面前, 他半个手指头都不会碰一下。   他为柳烟黛花这么多心思, 都是出自他的爱!就算是某些手段不大光明正大,但那也是因为他爱她!   得到了他的爱难道还不够吗?   而柳烟黛听了这话,只觉得心口一阵憋闷,她少见的生气, 大喊道:“放开我!”   她跟陈锋讲道理,就是对牛弹琴!陈锋到现在都不觉得自己是错的,他这辈子就没觉得自己错过!他有钱就是有道理, 有权就是没有错,就算是他错了, 他也仍然是正确的。   她竟然还指望他能做个人!   柳烟黛甩开陈锋的手, 自己往床下走, 一边走一边喊:“我不爱你, 我不要给你生孩子,我要打掉它!”   她这一声喊刺痛了陈锋, 在陈锋的心底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越是不能生孩子的男人把孩子看的越重,他有一种自己的贵重物品被别人随便砸坏的感觉,既生气又心疼,既恼怒又悲怆。   这孩子也没在他自己身体里,但他就觉得身上像是被活生生挖掉了一块肉。   很疼, 很疼,很疼。   他不可能纵容柳烟黛把这孩子打了!   陈锋快步上前,一抬手, 直接从一旁把领带抽过来,顺手把柳烟黛双手捆上,然后俯身柳烟黛公主抱在怀里,牢牢控着、抱着往外走。   她一走到门口,门外的秘书赶忙把门打开,路边有人被吸引过来,秘书就赶忙道歉:“不好意思,夫妻吵架,请避让些,不要围观。”   陈锋的名牌高定与那张俊美的脸在这时候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他长得实在不像是个“当街拐卖”的人,再加上他们确实从同一个病房里出来,其余人就没有上去帮忙。   柳烟黛就这么被他扛了出去。   “陈锋!”柳烟黛想喊一声“你放开我”,但陈锋下一刻就把西装糊到了她的脑袋上,用西装袖子塞进了她的嘴里,几乎是暴力的将人从私人医院带出,一路带回到了陈锋的别墅里。   期间柳烟黛不是没反抗过,但她实在不是陈锋的对手,   陈锋的别墅坐落在T市闹市区,四周种了一片树,闹中取静,有点像是当初在A市的庄园,柳烟黛被他收了手机,关在别墅中,哪里都去不了。   别墅里都是他的保镖与保姆,死死的看管着柳烟黛。   柳烟黛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都要被他们看着才行,他们生怕柳烟黛伤害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无时无刻都在被监禁,被看管,不管做什么都不允许,只能坐着发呆。   这简直就是非法拘禁,除了没上锁链以外,其余的跟那种深山拐卖的人没有任何区别,一定要说的话,这应该是一种高等级“监禁”,她不会挨打,不会被骂,她有最好的东西吃,她只是不能离开这间屋子,不能有手机和外界联系,时时刻刻被人看管着。   时间被一点一点放慢,放慢,人好像除了熬时间以外什么都干不了。   没人能在这种环境中生活,也没人能接受自己被剥夺人格变成一个动物,憋闷,生气,愤怒,都是人本能会产生的情绪。   柳烟黛被关了几天,终于抽空从保姆手里偷到了手机,去报了警。   警察如愿前来,但是警察来了之后,陈锋这边出具了关于她精神有问题的鉴定书,说她是犯了精神病,不能被放出门。   她早就没有什么父母可言了,断亲了,找都找不到,她跟陈锋之前谈恋爱的时候,虽然没有扯证,但是陈锋和她生活了很长时间,过去都有证据,现在掏出来一看,他们就像是真情侣一样,种种原因,警察这边调查一圈就走了,真以为她是神经病,也没管她。   柳烟黛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办的这些证明,他是个走一步看十步的人,早在背地里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她却还不知道,以为自己能摆脱,直到她试过一次又一次,才明白她早就掉进了罗网里。   她倔脾气上来了,开始不吃不喝。   谁跟她说话她都不搭理,就是憋着不说话。   她不吃不喝,保姆可吓坏了,柳烟黛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这要是真饿出来个什么事儿,保姆可承担不起,保姆只能匆忙给陈锋打电话。   陈锋接通电话的时候人还在外面公司忙,他工作很多,听到消息,又匆忙从外面回来。   他一回来,就看到柳烟黛躺在床上,谁都不理。   换一个脾气大点的,一天打人、摔凳子、抽嘴巴,都能闹个鸡犬不宁,但柳烟黛不行,她吵吵不过,打打不过,干脆就来消极抵抗,不吃饭,不配合,她要活生生把她自己饿死!   真是窝囊人生窝囊气。   陈锋从公司回来,就看到柳烟黛躺在卧室的床上不起来。   他随意甩掉外套,扯下领带,去掀柳烟黛的被子。   柳烟黛就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当没看见他。   陈锋早已压上了一肚子的火儿,见到她这般抵抗,阴沉着脸看她,问她:“你到底想怎么样?”   柳烟黛不说话,继续死闭着眼躺着。   陈锋忍了忍,道:“等我们结完婚,生完这个孩子,你可以再出去演戏。”   柳烟黛还是不说话。   陈锋被她这个不言不语不回应的态度激到,也是真的生气了,他从外面拿来一碗粥,掰开她的嘴就往里面灌。   柳烟黛拼命反抗,那碗粥顺着她的脸颊往下落,就是不肯吞下去,陈锋被她逼急了,拿起碗,吞了一口粥,掐着她脖颈就往她口中灌。   他非要让她吃上一口!   “让你跟我在一起就这么难为你吗?”陈锋的声音几乎震耳欲聋:“柳烟黛,你今天不吃,我也不会放你走,你就算是死,也得死在我这!”   被摁下的骨骼战栗,脖颈印下指印,病态的掌控欲。   柳烟黛被他半强迫的掐着脖子抬起来,下意识的踢打反抗,别看柳烟黛柔弱,但是她下手狠,专门奔着陈锋那八两肉去踢。   陈锋被她的闷哼一声,抓着她手臂动弹不得,柳烟黛还嫌不够,抬脚又去踢,陈锋踢急了,去抓她的腿,试图把人摁住,结果在扭打翻滚的过程中,柳烟黛一抬头,重重的磕碰到了床头柜上。   “咣当”一声响,柳烟黛一下子没了动静。   刚才还精力无限、专门踢裆的人一下子软下去了,像是一根单薄的面条一样,白皙纤细的手臂无力的搭在床上,虚虚的悬空。   陈锋被她吓到了,他匆忙扑过去,去看柳烟黛。   柳烟黛已经昏迷过去了,倒在床上不动。   陈锋匆忙将人抱起来。   柳烟黛之前当明星时候为了减重,本来就瘦了很多,后来怀了孕,一直在跟陈锋吵架,闹别扭,饭都不好好吃,自然也胖不到哪里去,现在抱起来的时候,就是很小很轻的一团,白白软软,抱起来好像单薄的一张纸,晕过去的时候脸色惨白,唇上都看不到一点血色。   她晕倒在他的怀里,让陈锋心口抽痛,更让陈锋开始害怕。   如果柳烟黛死了怎么办?   如果她死了怎么办!   陈锋匆忙抱着人从别墅跑出来,一路奔向私人医院。   T市的夏夜落了一场雨,车轮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摩擦,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尖啸,雨水将车棚打的哗哗响,雨刷不断地刮来刮去,透过湿漉漉的玻璃,可以看到前方模糊的红绿灯,车笛发出咆哮,耳蜗轰鸣不止。   ——   跑到医院之后,她被送进病房里诊治,陈锋在外面等,等的心焦,又揪着大夫来问是怎么回事。   大夫把人送到急诊室,什么手段都用上了,检查心率也正常,看上去这个人好像没事儿的样子,但就是醒不过来,大夫只好采血取样。   大夫前脚刚走,后脚病床上的柳烟黛就睁眼了。   急救室就是一楼,临窗,她趁着旁边没人看着她,偷偷从床上爬下来,一路跑到窗户旁边,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像是猫儿一样顺着窗沿翻出去。   她没有冒出任何动静,只想从这里跑出去,跑出这个城市。   刚才从陈锋把她报过来的时候,她偷偷拿走了陈锋的车钥匙。   从窗户翻下来之后,她连一刻钟都没停下,拿着钥匙小跑往外跑。   她来过这家私人医院,知道停车场在哪儿。   今天T市下了一场大雨,盛夏之中也十分冷凉,柳烟黛穿着一身墨绿色的睡裙,赤着脚奔跑在暴雨之中。   没人看见她。   大雨从天上掉落下来,打在她的脑袋、脖子、雪白的后颈上,有些许痛楚,但是她来不及回头,墨色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在身后粘黏成一团,贴着她雪白的脖颈,她不敢听,脚下踩着坚硬的泊油路,一路往前跑。   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   冲到停车场后,她立刻开了陈锋的车往外走。   陈锋的车还没熄火呢——他太着急送柳烟黛来医院了。   柳烟黛开上车之后立刻往外走,她有驾驶证,但是平时很少自己开车,再加上下雨天,难免磕磕绊绊。   她自己还不认识路,开车还要找导航,正在车载导航上戳戳戳呢,座位上突然响起来一阵手机铃声。   车载导航与手机连同,她手一颤,在车载导航上把电话给接了。   “柳烟黛!”陈锋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柳烟黛听见他阴恻恻的笑:“车上有定位,你能跑到哪儿去?” 第135章 兴元帝的梦26   柳烟黛想要挂断他的电话, 但是当时车子已经上了道路,雨夜开车看路已经分掉了柳烟黛的所有注意力,她根本没空腾出手去找哪里挂断。   她就这么被逼着上了路。   陈锋追的很快, 他开着保镖的车, 转瞬间就追上了柳烟黛的车, 隔着一个电话,陈锋威胁她:“柳烟黛,现在停车,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柳烟黛的车跑的更快了。   陈锋转踩下油门去拦她的车。   两辆车在高架桥上飚速, 陈锋几次想要拦下,可是柳烟黛就是不停速。   最惊险的一次,是柳烟黛的车在高速上打滑, 险些就这么侧翻,她被吓坏了, 在车厢里爆发出一阵尖叫。   比她更害怕的是陈锋。   陈锋已经不敢威胁她了, 他换了一个语气, 跟柳烟黛说:“你停车, 我们好好谈谈,下雨地很滑——这样, 我们先不结婚,你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给我,别的我都不管,你搬出去住,我不看着你了好不好?”   柳烟黛死死的咬着唇瓣, 说:“那你停车,不要再追我了。”   陈锋依言放下车速。   柳烟黛见他真的停了,才敢在高架桥上慢慢放慢车速。   她其实也被吓坏了, 开车本来就不熟悉,再一撞上,她更害怕了,现在看陈锋不追了,她果然就慢慢放下了车速。   柳烟黛的胆量也就针鼻儿那么大点,车子飘移的事儿真把她吓坏了,她放慢车速,把车子放到了一个安全的速度范围里,才刚刚缓一口气,突然!突然!   一道车影从身后骤然疾驰而来,一个美式截停甩在了她车的面前,她惊叫着刹车,但还是差一点,最后车子还是“砰”的一下撞上了对方的车!   雨夜之下,两辆车相撞,她的车开不动了!   柳烟黛惊叫的时候,听见陈锋在电话那头痛快的轻笑:“宝宝,我过来接你。”   看看,柳烟黛多好骗啊,说不追了她就真的信,就这么点脑子,拿什么跟他玩儿啊。   见陈锋要过来,柳烟黛就跟走半路上遇到鬼了一样,被吓得满车厢乱爬。   陈锋却已经从车上下来,甚至还整理了一下他的西装,一边捋直发皱的西装,一边快速接近她的车厢。   他从左边车门来的,柳烟黛推开右边车门就跑,但是能跑到哪里去呢,夜雨高桥,四周一片无人,柳烟黛跑的时候,听见陈锋在她身后低声说:“宝宝,雨天好冷,你这么跑在地上会感冒。”   柳烟黛越跑越快,她隐隐听见身后传来他的叹息。   “不听话——我有点生气了。”   陈锋觉得他该给柳烟黛上点真格的了,他踩着皮鞋跟在她身后,语调平和的说:“我记得圈里有一个叫王莺的吧?最近没出现了,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柳烟黛当然知道了。   王莺也是被一个老板包养的女明星,因为后来跟圈里的同事又偷偷谈了恋爱,被老板封杀了不说,还离奇的遭遇了一场车祸,腿断了,脸毁容了,再也冒不出头来。   外人都说是意外,但是圈内人都说,这是来自老板的报复,他可以花五十万,让一个人去撞这小明星,毁掉小明星的一切。   陈锋此时说这些,让柳烟黛越听越害怕。   这时候的雨已经渐渐停歇了,路上的两辆车冒着烟,地面湿漉漉的,柳烟黛跑起来的时候,能听见清晰的脚步声。   陈锋还慢悠悠的说:“我从来没这么对过你,烟黛,你不要逼我。”   “乖乖听我的话不好吗?”   他的话一直跟在她身后,如影随形,直到某一刻,陈锋终于闭嘴了。   因为柳烟黛已经爬上了高架桥的边缘。   “你不要过来。”她白着脸,手指用力的抓着高架桥的围栏横梁,颤声说:“你过来我就跳下去。”   陈锋终于站在了原地。   惨白的皮肤,浓翠色的衣裙,墨色一样的头发,湿漉漉的地面,拼凑成一副危险的画面。   他冷着脸看着柳烟黛,深吸一口气,后道:“知道这高架桥多高吗?十几米的高度,下面是河,你摔下去不一定会死,但是会摔断腿,骨头茬子会从你的身体里刺出来,你再也跑不了,只能像是一个玩偶一样躺在床上,每天都会很痛,每天都会生不如死。”   柳烟黛本来就害怕,被他一吓,更是浑身发抖。   “过来。”他放软了语气,说:“刚才是骗你的,我哪里舍得打你,你翻过来,我们谈谈,你要是不喜欢跟我在一起,我可以让你自己住,但你不能打掉这个孩子。”   他放软语调的瞬间,让柳烟黛突然想到了刚才。   “你骗我。”她哽咽着说:“你一直骗我。”   她一旦放松警惕,他就会像是蛇一样扑过来,缠绕上她的身体,把她从头到脚吞下去。   陈锋怕她真的掉下去,语气骤然放软,甚至人还退后了两步,低声说:“好了宝宝,我知道错了,你先翻过来。”   他根本没有知道错!   她一旦落到了他的手里,她还会变成之前那样,被他关起来,而且是更严酷的看管,他一定,一定不会再给她逃跑的机会。   她要被困在这间房子里,给他生孩子,被他困住,没有自由,只有讨好他,才能活下去。   这样的日子,与死有什么分别呢?   柳烟黛含着怨恨,抬眸看向他,一字一顿道:“我宁愿死,也不会跟你回去。”   她恨他,恨自己杀不死他,干脆用这样自毁的方式逃离。   陈锋脸上的狰狞只浮现出一瞬,随后便是一脸惊恐。   因为在他面前,柳烟黛松开了桥梁围栏。   那道纤细的身影骤然向后倒去,陈锋连一声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来,人便猛地向前扑去。   他随着她一起跳下了高架桥,在半空中死死的抓住了她的身体。   两具身影交叠在一起,他就是死,也要跟她融为一体,就算是死,她也不可能逃脱他!   向下跌时,猛烈的风吹起发丝,失重感裹挟全身,人身撞碎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水雾,似是要撞入混沌,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模糊,在二人一同跌入水面的那一瞬间,他们仿佛听见古城檐下急撞的风铃。   “呼——”   梦醒了。   ——   “啊——!”   大陈皇宫内,床榻上,帝后二人从床褥之间一同惊醒。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谁问真与假。   头顶的鎏金花帐静静的悬挂,角落里的熏香已经燃烧到底,房外面的天已经渐渐明朗,天方将亮。   手掌划过身下的绸缎时,带来一阵真实的触感。   这是梦啊。   柳烟黛想,这是梦吗?   初初醒来的柳烟黛还没有从梦中回过神来,那些光怪陆离的、奇奇怪怪的东西让她难以忘怀,而在她身旁,兴元帝已经挪过来,紧紧地用手臂钳抱住了她。   “烟黛——”兴元帝凑过来,想要吻她的面。   柳烟黛回过头,就看到兴元帝那双赤红的眼,讨厌的脸。   “你——”柳烟黛看着他的脸,说不出一句话,脑子里都是梦境中被囚禁的画面,她就知道,陈锋这个人,搁哪儿都不是东西!   她抬手就去扇他,兴元帝也没躲,挨了她一巴掌,低头又去吻她的手。   “滚出去。”柳烟黛气的不行,硬生生将床榻间的兴元帝从床上赶下来,赶逼到了门外去。   “那只是一个梦。”兴元帝被推出门的时候还给自己辩解:“也不是真的。”   “砰”的一声响,木门狠狠地关上。   兴元帝被怼出门外,又恼又急,柳烟黛这一闹又得好几天不搭理他!关他什么事儿啊!不过一场大梦而已!   兴元帝受不了这个委屈,转头去拿下面的人撒气:“谁,谁送上来的香?罚了!”   一旁的太监赶忙点头应是,兴元帝又记起来什么似得,叫回来道:“等等。”   “去拿两根。”兴元帝自己过得不好也不愿意让别人过的痛快,转头道:“给镇南王送过去。”   “是。”太监又应下。   这两根香就从长安飘出去,远远的送到了南疆去。   ——   南疆与长安相距甚远,香走到南疆的时候,这里刚下过一场暴雨。   艳丽的夫人歪靠在床榻间,听着檐下水流如瀑,潮湿氤氲的水汽扑到面上来,带来一阵阵湿润的气息。   春水碧于天,木窗听雨眠。   小窗坐榻,侧听檐声。   她躺着的时候,能听见不远处翻书的声音,她偶尔回过头,就能看见楚珩在她对面,原本该摆屏风的地方摆了一个书案,正在看其上的案卷。   这段时间,南疆颇为安稳,没有什么大事,镇南王难得的休了一段时间的假休,什么都不做,每日只与秦禅月黏在一起,两人看看书本,练练功夫,折腾折腾床,岁月绵长。   等兴元帝派来的人送了香来,镇南王随意收了。   他得了这香,也没太放在心上,长安总是送来各种各样的封赏,他早都看腻歪了,倒是秦禅月得了,特意问了问功效。   她还以为是什么入梦、镇静之类的香薰呢,却听人说,是能入梦的。   “能入梦,见另一番天地?”秦禅月觉得有趣,让人测过无毒之后,当夜便拉着楚珩来用。   她是真想见一见,另一番天地的他们该是什么样子。   若是他们早早相识,是否会早早相恋相知,一辈子不离开呢?   楚珩纵容她,随她一起入了榻间,看着那香雾缭绕,临睡之前,低声说道:“换另一番天地,我也一样爱你。”   厢房静谧,爱意翻涌。   香炉中吐出一线白色的烟雾,渐渐在四周环绕,拖人如梦。 第136章 禅月的梦   深夜, 明月当空,忠义侯府后宅大花园中。   淡淡的月华穿过抄手长廊,晾挂树梢间, 月下树影斑驳, 微风吹过半圆拱门, 摇晃庭下芭蕉叶、缓缓吹向梨木花窗。   梨花木窗“嘎吱”一声晃开,女子阵阵轻泣声便随之溢出。   “哥哥,禅月当真不知两位姐姐对胭脂过敏,更没想到两位姐姐会偷我的胭脂用, 还请哥哥明察——”   西厢房内。   一扇翠玉点金屏风隔在后窗前,紫檀香木桌上摆着一支海棠花样式的赤金香炉,缕缕香气自花蕊间溢绕而出, 氤氲缠绵。   楚珩便隔着这些许烟雾,目光淡漠中夹着几分不喜, 冷眼看着对面的女子。   那女子削肩细腰, 正站在紫檀香木桌旁, 穿着一身雪色水绸束胸罗裙, 因为在哭,所以她整个人都颤抖着, 丘山剧烈起伏,娇稚的声音哽咽着落下时莫名的带着几丝勾魂的媚气。   偏生,那张鹅蛋脸又楚楚可怜,山黛远月波横,蹙眉含泪, 像是被人欺负了的猫儿,呜咽着找主人告着状,鼻尖哭的红红的, 杏眼里水光流淌,她抬眸间,窗外的月华落到她身上,为她沁出了一团朦胧的冷色。   天地间都成了暗淡的底韵,只有她泛着泠泠的光泽,暮云秋影蘸潇湘。   那柔软的脸蛋,精致的手指,似是都镀了一层银辉,似是江南雨乡才能娇养出的白莲,每一朵花瓣都雪白,柔软,沁着淡淡的幽香,于碧波池塘间,静静的绽放,等着人来品尝她嫩绿的枝丫,娇艳的花蕊,在她的呜咽声中含住她粉嫩的唇瓣,掐着她求救的手——   “哥哥。”   又是一声唤,落到了楚珩的耳中,叫楚珩微微拧眉,神色越发冷。   他看不惯这种妖妖娆娆的做派,想要训斥,却又碍于身份,不好教训的太直白。   这个自称“禅月”的姑娘,名唤“秦禅月”,是前些时日他父亲新纳的姨娘带进来的外女,若按身份,算是他的庶妹。   但是这秦禅月到底不是侯府的亲生孩子,没有血缘,他们侯府也算是天潢贵胄,不能引平民贱血入籍贯,乱了血脉,因此,她不能上楚府的牙牌,算不得侯府千金,只能继续姓秦,楚府的人便也只不清不白的唤她一声“秦姑娘”。   楚珩一向不喜秦禅月,因秦禅月的来路不算清白,叫忠勇侯府蒙羞,可偏生,秦禅月又不是个安分的,来了两日便生了事。   她采露做胭脂自己用,因做的太好,叫两个庶姐夺了去自己用,偏生那两个庶姐又对此花露过敏,生了一脸的暗疮红疹,因此又去追着秦禅月打砸,引来府内震荡。   楚珩的母亲去得早,上头没有主母,他父亲忠勇侯又是个花心滥情、宠妻灭妾的性子,从来都是那个美人儿更讨他欢心,他就更偏心谁,所以忠勇侯府的后宅一向乱,没有大小之分,罔顾门第礼节,一群人都不讲理,楚珩又不曾娶妻,一个男人,自然也管不了自己父亲的后院,所以这后院里一旦起了争执,除非忠勇侯在,否则谁都压不下去。   今日闹得太大了,恰好楚珩下职归来撞上,瞧见三个妹妹打起来太过胡闹,便由着他越俎代庖先来处置,将三个妹妹先分开,单拎着秦禅月去了一间客房,问一问事情经过。   才问清了来龙去脉,楚珩还未曾道一句话,便瞧见秦禅月向前一步,踉跄着向他跪下了!   “我们母女来此不易,还请哥哥不要赶我们走,禅月知道错了,日后,禅月会做胭脂送给两位姐姐——”   楚珩拧眉,冷着脸上前去扶起。   他一贯中正不偏,纵然不喜秦禅月,但也不会刻意苛待她。   即是那两个庶妹的错,他便绝不会罚秦禅月半点,但他的话还没说出来,秦禅月已经踉跄着扑过来、撞进了他的怀中。   姑娘纤细柔软的身子直贴着他的胸膛发颤,哭红了的脸蛋贴着他的脖颈,潮湿氤氲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一声声哭似是带着钩子,一下又一下的勾着楚珩的心,她的手指抬起,勾住他的云袖,哽咽着哭求:“哥哥,不把禅月赶出去好不好?禅月都会听话的。”   她每颤一下,楚珩的身子便紧一分,而她似是从未察觉一般,紧紧地贴着楚珩,甚至柔软的腰肢顶到了楚珩的腰腹间,楚珩的呼吸一重,下意识的想要松开她,退后,退后——   “哥哥!”秦禅月似是怕他走,哀求着昂起头来,又一次跪着扑向他。   楚珩自幼习武,身手不俗,一个小小女子的动作他自是躲得开的,但那一刻,他的筋骨似是生根般牢牢焊在了地上,叫他竟动弹不得。   他任由她,重重的撞在了他怀抱中。   隔着女子罗裙与男子锦袍,纤细温热的腰撞上了滚热的男子玉带钩,只这一撞,楚珩便觉得一股酥麻之意窜上后脊,他闷哼一声,下意识的摁住她单薄的背。   “秦禅月——”   一声低喝,楚珩骤然从睡梦中惊醒,他身着中衣,坐在床榻间,周身带汗的瞧着他面前的景象。   彼时正是夏日辰时,朝阳将整个东厢房主卧晒得通透明亮,屋内角落摆着冰缸降温,花鸟木屏风挡着窗外的光,点点光芒透过屏风落下来,照映在地板上,映出一朵朵花影。   床榻间的男子赤着上半身,露出麦色的、大理石般千锤百炼过的坚硬纹理,男子的血热气似是都在空气中飞浮悬转,他的呼吸沉重的落下,一张冷硬端肃的面容微微泛着几丝热汗,似是硬生生逼熬而出的,其处直挺挺的顶着,几乎要将亵裤顶破了!   梦中的旖旎深夜与现实的夏日和熙撞在一起,给人一种庄周梦蝶难分真假之感。   楚珩在床榻间僵坐片刻后,低头瞧了一眼亵裤,面色顿沉。   他又梦到了秦禅月。   自那一日,秦禅月撞入他怀抱起,他夜夜都会梦到秦禅月与他私下相处的那片刻,每个细节都被反复推敲,在他的梦中重演。   楚珩意识到这里的时候,冷硬的面容上都添了几分恼,闭了闭眼,厌恶的拧起了眉。   那个贫贱出身,依靠母亲的裙摆钻入侯府里的女子,与她母亲一般!   那一日晚间,秦禅月一而再再而三的撞上他、扑着他,用娇嫩的身子蹭着他,他便察觉出不对了。   男女大防,深夜间秦禅月如此行径,怎能说是秦禅月不懂?   必定是秦禅月心有预谋,引诱于他。   之前府里那些姨娘都说,秦禅月的母亲李姨娘是个攀龙附凤的女人,为了嫁给他父亲,使了不少手段,分明是个已成婚的他人之妻,却又频频引侯爷入床帐,想方设法进了侯府过好日子。   那时候,楚珩并不信,只当是女子间的嫉妒之言。   但偏偏,秦禅月那般行径,叫楚珩不得不信!   这对母女,荣华富贵都想疯了不成?李姨娘诱他父亲,秦禅月便来诱他!聚麀倒笼,罔顾人伦,何其浪荡下贱!为了点银子,连脸面都不要了!   思及他的梦,楚珩锋锐的眉拧压而下,周身的气势更冷。   他怎的偏生一直做这个梦!   一个勾栏样式的女子,不守妇道,他到底在梦什么!   “来人。”楚珩冷喝道。   门外的小厮快步走进来,还未来得及行礼,迎面便被瞧见一条亵裤被丢在了地上,还未曾去捡,便又听楚珩冷声道:“去烧了!”   小厮讶然抬眸,正见楚珩起身穿衣。   宽敞的床榻间,楚珩起身来,拿起文人袍自己穿上。   他挺拔的身形皆为麦色,手臂上有坚硬的肌理,他并不像是寻常武夫一般粗壮,而是身形劲瘦,似松柏林立,肌肉的轮廓匀称漂亮,蕴藏着男人的野性美,转而便被衣袂飘飘、宽大的文人袍掩在其下,窥探不得,只露出来一张严苛厉色的脸来。   楚珩为侯府大公子,时年二十有三,自幼提刀拿笔文武双全,性子重规守矩君子端方,穿上一身文人袍挺拔出众,一张面容寒漠端肃,瞧着就是个冷硬心肠、刻板重礼的,命令一下,叫人不敢多问。   因着气势压人,所以不像是弱冠少年郎,反而像是个岁年颇大的老教条。   “是。”小厮匆匆将亵裤捡起,才惊觉其上黏腻,心中暗道:果然!这几日频频如此,大公子自出仕后一直未曾娶妻,亦不纳通房,不通人事,许是压不住燥了。   这也算常事,日后娶了大少夫人便好了,只是不知,为何大公子这几日醒来时总是带着火气的,似是被谁惹怒了一般。   “大公子,方才二公子来了。”小厮几个念头急转间,压下了那些不着调的腹诽,转而道:“二公子去您书房中挑了您的一本诗集走,估摸着是要去诗会上与人斗诗。”   楚珩当时正在自己穿衣,他自幼习武,不喜人近身,又因性子古板,不喜女子贴身伺候,所以穿衣上簪都是一个人来,听闻此言时,正目光微冷的看向小厮。   小厮只得勾着腰,抱着亵裤赔笑道:“二公子非要拿,小的们实在是拦不住。”   京中的人都知道,这忠勇侯府有两个公子,两位公子相差六岁,性子也截然不同,大公子重礼重规,严以律己,二公子却是个混不吝的草包,百无禁忌,性子恶劣。   二公子为了讨丞相千金欢心,所以一直往诗社跑,却又因为诗词不好,所以天天来偷楚珩的诗词来用。 第137章 禅月的梦2   楚珩见不惯自家弟弟这种窃人诗词、冒做他人的做派, 几次管教过,但效果甚微。   “今日二公子回来后,找几个私兵, 将二公子关起来。”楚珩冷面道:“晚间, 我回来处理。”   小厮低头, 应了一声“是”,嘴里却有些发苦。   大公子的“处理”方式,便是将二公子抓来,关在祠堂打上一顿, 打到二公子爬不起来、无法去外面继续招摇,便算是处理好了。   下次二公子再犯,大公子再打, 循而往复。   他们大公子自幼便是个重矩重惩的性子,在外任大理寺卿, 常年查案, 故而处事越发冷硬, 在外手腕刚正如铁还好, 左右是外人,但是对二公子如此处理, 难免伤情。   偏生二公子又是个天生反骨的犟种,死不低头,所以每次场面都会特别——   但楚珩已经起身离开了。   他今日尚有一件案子要办,前几日,进京赶考的学子死了一个, 因为是已经有功名在身的秀才,所以闹得颇大,圣上亲自过问, 刑部审完案子之后,将案件移交给了大理寺处置。   他需要早些去大理寺办案。   楚珩任大理寺卿不过半载,因年岁太轻,故而常遭人质疑,为能服众,他事必亲躬,一个错漏都不曾出。   晨间,楚珩从忠勇侯府而出,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人多繁杂,每一桩案件都缠着各种人事,勾心斗角间,整个大理寺就如同一张蜘蛛网,人在其上小心穿行,避免被包裹成茧,脱身不得,成为旁人的肉食。   直到晚间戌时,楚珩才与晚霞同归忠勇侯府。   忠勇侯府坐落在麒麟街街中端左右,朱门高户壁瓦飞檐,相邻者皆为朝中重臣,门口堆着两个石狮子,踏入门中便是整齐的大理石面地砖,院中手抄游廊,穿行间可瞧见一片百亩大湖,碧波浩荡,行于侯府内,走两刻钟才能到他的雅书院。   他前脚踏过雅书院的正门门槛,后脚迎上来的小厮便与他说禀告两件事。   一是二公子回府之后,已经被私兵抓到祠堂去跪着了。   二是——   “秦姑娘来了。”   楚珩步伐一顿,冷眼去看那小厮。   秦禅月,那个水性杨花,不知检点,在夜间试图引诱他的妹妹。   一想到他,楚珩便觉得后腰涌起一阵奇异的痒意,使他沉稳的心绪略有些烦躁。   她来干什么?   小厮正躬身道:“说是为您做了糕点,谢过您之前替她做主的事情,非要亲手送给您,奴才们只好引秦姑娘入了客房间等候,您瞧着,是您过去一趟,还是小的给打发了?”   小厮所说的“替她做主”,是上一次另外两个庶女抢了秦禅月的胭脂用,后来又生了疮面,引大夫来查,才知是体质不和,两个庶女去找秦禅月麻烦,正好被楚珩见到的事情。   也正是那一日晚间,秦禅月在厢房中不断的靠近他。   楚珩因她的靠近而大发雷霆,当场拂袖走人。   事后,楚珩罚了那两个庶女一月月钱,又补了秦禅月些赏赐,算是处理了这场庶女们间的闹剧——他性格如此,虽然因与秦禅月私事而厌恶秦禅月,但在行事上也绝对公允。   因大公子赏罚分明,连带着府内的丫鬟小厮们也不怎的敢在暗里讨论秦禅月了。   因此,秦禅月来做些糕点谢大公子,也是说的过去的。   听到秦禅月这两个字的时候,楚珩冷肃的面容顿时沉下去,眉目深拧,似是极恶。   瞧着楚珩的模样,小厮在心里暗道,大公子果真因为李姨娘的事情而烦厌秦姑娘,想来是不想见的。   “大公子忙,小的打发了便是了。”见楚珩面色难看,小厮自作聪明道。   谁料,小厮话音刚落,便见大公子一脚踢来,不轻不重的将他踢开,道:“倒揣摩上我的心思了!”   小厮哎呦一声,顺着力道退了两步,不疼,只是略有些惊讶的望着大公子——他们大公子最近怎么如此喜怒无常呢?   楚珩看都不看他一眼,冷面踏入了府内,走向了客房的方向。   他半点都不想见秦禅月,他这趟过来,只是来告知她,日后收一收那狐媚做派,不要再丢人现眼,犯到他手里一次,他可以压下去,但若是犯到别人手里,砸了他们忠勇侯府本就不多的名声,那便别怪他下重罚了。   他不是忠勇侯,也最厌忠勇侯沉迷女色的做派!他这一生,最厌那些美色侍人、妖妖艳艳的女子,他绝不可能被秦禅月这种女人蛊惑的。   思至于此,楚珩的周身都压着几分寒意,穿过游廊,走到西厢客房前,让门口守着的两个丫鬟下去,随后迈入客房内。   客房内窗明几净,门户大开,屏风立在窗前挡风,此时已是戌时,夏日晚间,金乌西坠,勾出黏稠的一抹烫金赤红,从窗外泻进来,将整个客房照出了流淌着的水糖色。   秦禅月正端坐在椅上吃茶。   她今日穿了一身浅粉混月白绫线纱丝罗裙,发鬓挽成落蝶鬓,墨色一样的发在夕阳中熠熠生辉,她生的极好,脸美,骨相更美,只瞧着一个白净的后颈与清雅的肩背,便让人觉着是个美人儿。   她生于乡野,没什么规矩,在外人面前还好,但是自己独坐的时候并不老实,裙钗不动步摇不晃这种事她只能装一会儿,现在自己一个人坐着,她闲得无聊,足下轻轻地摇晃解闷,连带着罗裙也跟着晃。   罗裙翻飞间,隐隐露出来一小截雪白细腻的腿肉,引着人一直往她身上瞧——她竟不穿宽松的亵裤,而是穿着半透明的绫罗丝袜!勾出了女子纤细的身子!   她恨不得随时都能叫旁人瞧见她的艳丽!   这等做派,与青楼女子何异?纵然是在侯府内,亦有来往的仆从男子,这可不是她自个儿的后院!这若是叫人瞧了去——楚珩心口一堵,只觉得一种说不出的恼火盘绕心头。   他将这种恼火归结为秦禅月不知廉耻,他为兄长,有管家之责,因秦禅月姿态不端而心生怒意也算正常。   许是因为生了火气,所以楚珩入门时脚步重了些,叫坐在椅上的秦禅月听见了。   秦禅月立刻起身,匆忙站起来的时候,身上的裙摆都跟着一圈圈的荡漾,回过头来时,她露出一张如雨后青山般脆生生的脸,乖巧的向楚珩行礼。   “禅月见过哥哥。”秦禅月一开口,娇嫩嫩的声音便在厢房内飘散,落到楚珩的耳朵里,带来一种异样的刮搔感。   旁人都唤楚珩“大公子”,因着楚珩日后要继承爵位,他们须得尊敬着,唯独秦禅月,一声声“哥哥”喊的没完没了,她像是没骨头一样,那舌头也打着弯儿,旋转着落到人的耳廓中,要让人浑身都跟着发麻才算得了。   想起昨日的梦,楚珩的面色越发冷,立在门口,也不过去,只寒声道:“秦姑娘此番前来,有何要事?”   秦禅月拿起一旁的食盒,轻声道:“前些时日,哥哥帮了禅月一回,禅月铭记在心,一直想着为哥哥做些东西,只是妹妹旁的都不精,只会做些糕点——”   那小白兔一样的姑娘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的向楚珩靠近,手里将食盒举起来,似是要捧献给楚珩。   但是在靠近楚珩的时候,秦禅月故技重施,脚下一崴,便往楚珩身上倒。   才刚撞上去,秦禅月心中一喜,还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觉得手腕一痛!   楚珩拧着她的手腕一用力,那纤细的姑娘便狼狈的跪在了他身前,面颊在他的腰腹间撞了一下,随后狼狈的抬起了头。   她抬头时,便瞧见她那位神色冷肃、端正严明的哥哥一脸厌恶的看着她,一字一顿道:“秦禅月,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斥责与你!投怀送抱这种手段,你要玩几次?”   “侯府给你荣华富贵,你却依旧不知足,非要如同你母亲一般轻贱,自荐我之枕席,逆反纲常!你以为你母亲受宠,我就不敢对你如何了吗?犯了这等大错,今日之后,我便将你送到庄子中,你此一生,回不得侯府了。”   眉眼清雅的姑娘形容凄惨的跪在木地板上,裙尾如同白莲般散开,娇嫩的脸蛋在楚珩的腰腹间蹭来蹭去,眼泪从她清澈如水的杏眼中盈盈而落,听见“此一生回不得侯府”这几个字,小姑娘肩背都在抖,瞧着可怜极了。   似是谁都能来欺负她,将她的脸蛋拧红,将她嫩嫩的腿肉掐痛,让她伏在地上抽泣,她永远学不会反抗,只能颤着脊背求饶。   “哥哥。”秦禅月哭的直抖:“禅月只是想谢谢哥哥,禅月知错了,哥哥别赶禅月走,娘亲知道这件事会生气的——”   她似是太痛了,整个人都随着楚珩的手而向后弯着自己的手臂,而她的话还未曾说完,一方锦帕便顺着她被歪折的袖口飘落下来。   锦帕上绣着翠竹,明显是一方男子的锦帕。   “啊!”瞧见那方锦帕落地时,秦禅月当即扑过去遮挡,但是已经晚了。   楚珩已经以足靴一踩,将这手帕勾过来了。   他一眼便认出,这是他的手帕,只是在半个月前,他擦过污渍后便丢了,他也不曾放在心上,却不曾想,这东西竟在秦禅月的手里。   而这手帕,明显被细心洗熨过,还被她贴身珍藏的收起来了。   楚珩心中巨震。   他用过后丢掉的手帕都这般珍藏——楚珩骤然去看秦禅月。   “你为何偷藏男子手帕?” 第138章 禅月的梦3   楚珩这般一问, 秦禅月的耳垂都泛起了红意。   世间许多话本就词不达意,一个女子的脸红,能胜过大段对白。   楚珩一眼瞥见, 心底里突然冒出个念头来, 叫他自己都有些口干舌燥, 攥着秦禅月手腕的手掌越发用力。   “哥哥……我,我并非贪慕虚荣,侯府给我的,已足够多了, 禅月只是——”   秦禅月此时似是被他训斥的羞臊极了,不敢再抬头看他,瞧着方寸大乱, 只低着头,哽咽着说:“禅月只是心慕哥哥光风霁月之品格, 想与哥哥亲近。此番都是禅月的错, 哥哥既厌我, 我, 我——”   听到“心慕哥哥”的时候,楚珩手指一颤, 钳制着她的手便这么松了。   秦禅月似是被戳穿了心思,觉得羞耻,后面的话也没脸说出去,艰难爬起来,落荒而逃。   素色罗裙在赤金光芒中荡出一个圈, 消失在了屋内,厢房内的楚珩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过了片刻, 楚珩才听见自己的心凶猛的撞击。   她不是爱慕虚荣,而是爱慕与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靠近与引诱,不过是想要与他亲近一些罢了。   楚珩一贯冷硬的面容竟有片刻的怔然。   他们并无血缘,秦禅月入府时间不长,又生于乡野,以前大概也从未见过他这般男子,喜爱上他也属常事。   此虽为背德,但人之喜爱,亦不该被罚。   少女心思如雨后萌芽,一时难以抑制、做了错事也是情有可原,倒是他,不分青红皂白,只因对李姨娘的恶感而先入为主,以为秦禅月是想攀附权贵,去呵斥与秦禅月,凭白给了人难堪。   地上那手帕也在这一刻变得极为烫眼,竟叫他心底里涌起些愧意,连带着胸口还泛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快的奔腾的东西。   他迟疑许久,才缓缓俯下身,捡起了那手帕。   ——   此时,秦禅月已经面容含泪的奔出了厢房。   门口不远处守着的小厮瞧见她两眼含泪的出来,顿时一惊,赶忙询问道:“秦姑娘,这是怎的了?”   秦姑娘来了侯府,一向是谨小慎微的,被两个庶女欺负也不敢说话,见谁都扬三分笑脸,对奴婢丫鬟们也极为客气,客气到甚至有些畏惧的地步,瞧着怪招人怜惜的,今日怎么还哭成这般了?   秦禅月似是被他吓了一跳,怯懦了片刻,小声回了一句:“大公子不允我再过来,训斥了我。”   说完,秦禅月便抹着眼泪离开了。   小厮听的哀叹了一声。   瞧瞧,他们大公子就是这般严苛,从不肯怜香惜玉,只要对方稍微有一些逾矩,便要严惩,倒是可怜了秦姑娘。   侯爷与她娘亲搅和在一起,又怪她什么事儿呢?人家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凭白因着出身背了大公子的恶感,啧!   秦姑娘好生可怜啊。   ——   戌时中,秦禅月已出了雅书院,行走在抄手游廊、伴着竹林夹景、白墙灰檐,穿过宝瓶门,向后院莲香院而行。   她走出去时倒是没再哭了,可那双杏眼红彤彤的,一瞧便是落过泪,有心人一打听便知道。   没过片刻,整个府内的人都知道,秦禅月做了糕点去找大公子,不知为何又惹了大公子发火,被大公子训斥哭了。   但提起这事,府内的人也不多诧异,因着京中皆知,侯府楚大公子最是厌恶这些出身不洁、不自爱的女子。   只因楚珩的母亲。   楚珩的母亲是忠勇侯府的正妻,本是雍容华贵、性情温婉的豪门主母,该一生顺随的,可偏生,忠勇侯府是个性子浪荡的败家子。   忠勇侯虽有爵位在身,但从未曾考取功名,原先是有荫蔽下来的一门官位的,但因办错了事,也被革职了,被革职了之后,忠勇侯便纵情享乐,四处找女人,纳妾宠奴便不提了,甚至还频频去招惹良家女子。   楚珩的母亲在忠勇侯府郁郁寡欢,诞下楚珩的弟弟之后,被气的缠绵病榻,便这么去了,临去之前,只有六岁的楚珩日日守在塌前。   楚珩自幼便见惯了父亲伤害母亲的场面,因此格外厌恶他父亲,更厌恶多情浪荡之男子,因此严以律己,弱冠有三亦无妻妾,循规蹈矩到古板严苛的地步,暖房的丫鬟一概没有,甚至伺候的人都是小厮,从不曾碰过一个女人。   楚珩后宅如此干净,本该是好事,该引来不少女子喜爱的,可他这个人性子太过古板执拗,又常年泡在大理寺的案子里,瞧着怪渗人的,那些姑娘便都不愿与他多亲近,又没了母亲,故而现在也没个婚事。   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喜欢李姨娘和李姨娘带过来的秦禅月——虽然忠勇侯府外面的人都不清楚,但是他们府内的人都知道,那李姨娘跟侯爷好上的时候,还是有夫君的!   当初,李姨娘还是他妻,便与侯爷勾三搭四,后来,李姨娘丈夫亡故了,李姨娘凭借着枕头风,吹动侯爷带她与秦禅月进了侯府。   这等做派,比之青楼女子还要遭人唾弃,最起码青楼女子不曾在婚时叛夫——因此,李姨娘在府内很不招大公子待见,连带着秦禅月也抬不起头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那两个庶女才敢欺压秦禅月。   秦禅月在忠勇侯府,是最底下的那一层,虽是小姐,但丫鬟奴婢背地里都瞧不起她。   ——   而此时,秦禅月已经穿过两道月拱门,走到了莲香园的边缘。   这个时辰,李姨娘估计还在祷告,她可以晚点回去。   忠勇侯府大,假山游廊数不胜数,戌时末,金乌已落了屋檐,明月高悬夜空,银辉落于翠绿的叶脉间,秦禅月行在侯府小路中,脚步渐渐放慢。   莲香园在最偏远的地方,临近后院墙围,另一头靠近祠堂,鲜少有奴婢小厮路过。   秦禅月独身一人踏着月光行路,也算自在,她走动时,还伸出手掌,在月下瞧她的左手。   这只手纤细秀美,指甲粉嫩圆润,瞧着似是玉琢而出,其上有淡淡青筋静美纤覆,瞧着没有半点油脂气,反而透着氤氲的女子清香,唯独白嫩的腕上有一圈红痕。   是方才楚珩攥出来的。   当时,她袖子中的锦帕一滑落下来,那位号称正人君子的侯府大公子身子都绷紧了。   想起来楚珩那张薄情寡恩的脸,秦禅月素雅的面容上掠过一丝讥诮的笑意。   还称正人君子呢——她跪着、脸贴过去的时候,可是硬邦邦的。   还说将她赶出府呢,秦禅月根本不信,她想,楚珩现在应当还揣着那手帕乱情呢。   用不了两日,她便能把楚珩那张重礼端方的脸给撕碎掉!   忠勇侯府的男人,都是一样的贱。   秦禅月的手摆弄着她的袖口的手指忍不住用力。   她想,这锦帽貂裘簇拥着的侯府,其下却是一片腐烂生疮的臭地,又能养出什么样的好人呢?   恰在此时,秦禅月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回眸望过去。   夜色之下,一个锦衣少年正沿着墙面疾驰,十七岁的模样,俊朗逼人,眉目间带着几分桀骜,正一个鹞子翻身,落到墙沿上。   秦禅月一眼看过去,便认出了对方是谁。   侯府二公子,楚重,因着自幼没有母亲管教,性子十分跋扈,楚珩越是管教他,他越是逆反胡闹,常年在外惹是生非。   据说,今日白日间,管家由着楚珩的吩咐,将楚重抓起来押到了祠堂去。   但瞧着现在这样,楚重应该是自己跑出来了,莲香园地靠偏僻,正好是最外围的墙沿,楚重要翻墙离开,正好碰见回来的秦禅月。   当时夜色极深了,秦禅月昂面看过去,只瞧见了楚重半张面影。   但楚重却迎着月光,将秦禅月瞧了个清楚。   他知道秦禅月,刚进侯府的外来女,旁的他就不清楚了,只知道这人儿性子绵软懦弱,谁都能踩一脚。   今日一瞧,果真如此。   小姑娘鼻尖通红,一脸可怜巴巴的委屈样儿,不知道又被谁欺负了,发鬓都有些乱,站在原地怯怯的看着他。   楚重只看了一眼,便不耐烦的收回了视线——嫩生生的,没什么意思,还哭啼啼,他看了就烦。   他今夜还得去给丞相府千金庆生呢,没时间耽搁,谅她这个懦弱性子也不敢去告状,楚重压根没放在心上,一转身,便下了院墙,不见了。   秦禅月也只是远远地瞥了一眼。   她自来了侯府里,对这位性情顽劣的二公子也只是听说过,这还是第一回见面。   瞧着,比他那哥哥蠢多了。   秦禅月收回目光,继续向莲香院而行,走过一条花路,便瞧见了莲香院。   莲香院地处虽偏,但却有一片池塘,其上小亭游廊,塘内月色莲花,瞧着景色分外美。   回到莲香院时,她面上的眼泪已经散了,一张素白的脸蛋上没了泪,也没了在面对楚珩时的畏惧与不安,在月色下顿了片刻,便入了清净的莲香院。   院内分东西厢房,秦禅月和丫鬟住在西厢房,李姨娘住在东厢房——秦禅月本是有一个丫鬟的,但是都被李姨娘带去诵经了。   东厢房单独开辟出来了一个佛堂。   她途径东厢房佛堂时,透过半开的窗柩,能瞧见里面一片烟雾缭绕,李姨娘跪在佛前求子,三个小丫鬟跟她一起念经。   李姨娘不过三十年岁,臀丰乳肥,眉眼与秦禅月有三分像,也如秦禅月一般,瞧着小家碧玉,但眉眼勾人,似是熟透了的水蜜桃,沾着清晨的露珠,等着被人啃咬一口。 第139章 禅月的梦4   此时, 李姨娘正在虔诚的求子,她说,人越多, 事越灵, 肯定能求个儿回来。   她只要生下一个侯府的男儿, 她便能在这侯府中立足了。   至于秦禅月,李姨娘是不曾指望的,一个女儿就不提了,还是个旁人的闺女, 在这侯府只有给她拖后腿的份儿,是不可能给她半点助益的。   她又年老色衰了,原先凭着是他妻的那点良家魅力, 勾着忠勇侯对她恋恋不舍,但真进了侯府的门儿, 忠勇侯又不觉得她哪儿好了, 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她得想法子给自己找个后路, 一定要生个孩子, 就算不是男儿,女儿也行。   李姨娘拜佛的模样越发诚恳真切了, 恰好秦禅月过来,从东厢房走过、叫李姨娘瞧见。   李姨娘一见了秦禅月,当即拧眉呵斥道:“你又跑到哪里去了?一天天只知道出去给我添麻烦!前些日子刚招惹了你两个庶姐,被打没够吗?也不知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笨的东西,还不快进来跟我一起拜!”   求神拜佛, 就要诚心才是!   李姨娘现下还不知道秦禅月去给楚珩送吃食,又哭着跑出来、疑似得罪楚珩的事呢,若是她知道, 肯定还要大骂一通。   跪在李姨娘身后的三个丫鬟都含着些同情的去瞧门外走进来的秦禅月。   秦姑娘生的好看,似是枝头玉兰香,清雅怡人,就是性子太软糯了些,不管旁人说什么,都不大敢反抗,只从门外过来,乖巧的跪下,如她母亲一般,向着佛像祷告。   佛堂内的燃香极浓,几乎模糊了眼前的佛像,秦禅月跪在地上,望着那晕开的氤氲烟雾,心中想的,却是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所有事。   在一个月前,她还不是侯府的秦姑娘,而是秦禅月,她的母亲也不是李姨娘,而是秦夫人。   她的父亲只是个贫穷书生,靠教人读书而赚些束脩,日子贫苦,但也过得下去,但后来,侯爷去山间夜猎,无意间瞧见了她的母亲。   粗布荆钗的良家妻,比之长安贵妇,可别有一番风味。   母亲便渐渐地不同了,夜间先是借口与父亲分了房,后又总是神色古怪。   直到那一夜,她撞见了母亲与侯爷偷欢,侯爷瞧见了她,自觉丢人,骂了一声晦气便要走。   母亲顾不得她在一旁,扑过去哀求忠勇侯,求忠勇侯带她走,但忠勇侯袖子一甩,道:“你有夫有女,如何能跟我走?你那丈夫虽只是个秀才,但也有功名在身,若他去告本侯,强抢民女这罪名落实,本侯要被弹劾的。”   说完,忠勇侯便走了,再也没去找过母亲。   而从那一日起,她的母亲便对她恶语相向,十分厌恶于秦禅月。   而这件事,也深埋进了秦禅月的心中,秦禅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与父亲说,若是说了,父亲一定会休妻,可若是不说,秦禅月觉得对不起父亲——这样煎熬的日子过了大概几日,一日晚间,母亲突然格外高兴,买了酒肉叫父亲与秦禅月一起吃。   秦禅月心事重重,吃得少,父亲开怀,吃得多。   后来,秦禅月与父亲皆昏厥过去——待到后面醒来,秦禅月才知道,饭菜里多了一道野菌菇,有毒,父亲吃得多,人已经去了,她吃得少,苟活下来。   那道菜是母亲亲手做的,蘑菇也是她亲手采的,但是她一口没动。   秦禅月没有证据,但她知道,就是母亲。   可她偏生不能说出来,不会有人相信她,也不会有人帮她。   若她当真说出母亲与忠勇侯的奸情、说出父亲死因另有其他,那她根本不会有申冤的机会,等着她的只有死路一条。   她不知道给父亲和她下毒这件事,忠勇侯是否直接参与了,但她知道,忠勇侯一定知道她父亲的死不对劲,因为她父亲死后,她曾想向县里的官老爷报案,但她连院门都没出去,父亲便已经被村正带人烧了。   父亲尸骨全无,只有一捧被烧烂了的灰,所有证据都无从查证。   那一天,从村正,到村人,每一个人都在无形的帮助母亲善后,也是那时,秦禅月瞧见了权势。   无须忠勇侯开口吩咐,所有想要讨好他的人,都会替他去做。   忠勇侯翻翻手指就能弄死她,没有人,会为了一个孤女,与忠勇侯作对,他们日夜相处的村子人都不能,更何况是旁人?   所以她浑浑噩噩,充作什么都不知道,蒙混过了所有人。   再往后,就是父亲匆匆下葬,母亲戴孝,又在热孝间与忠勇侯勾搭在一起,入了忠勇侯府,她没死成,母亲曾想将她匆匆嫁人,但她跪在地上求母亲,说也想过好日子,说一定会听母亲的话。   她死缠烂打,母亲又不敢做的太过分,怕对她太心狠,引来外人疑惑,恐将杀夫之事败露,便也将她带了进来——带着女儿趁早改嫁,顶多被骂一句薄情,若是把女儿匆匆打发了,自己嫁过去,便容易被人多问上一句:怎的这般狠辣性急,难不成有隐情?   他们瞻前顾后,秦禅月才有一线生机。   秦禅月跪在佛堂前,那张清雅的面容上瞧不出什么情绪,只呆呆木木的跪着,但她垂下眼眸时,眼底里却是翻涌的恨意。   若天上真有佛祖,秦禅月也不会拜。   她不信。   神佛从未曾怜悯过她,她也不会再有佛心。   她恨李姨娘,恨忠勇侯,她来这,也不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她要忠勇侯和李姨娘的命。   她没有那个本事,一刀把忠勇侯府的人都杀了,但她有她的美貌,她有与李姨娘一脉相承的狠辣,这种狠辣在恨意中氤氲,逐日攀升,让她咬着牙在忠勇侯府待下来。   她要让李姨娘自咽苦果,要把这忠勇侯府上下全都搅的稀巴烂,才敢给她的父亲上一炷香。   她是长在仇恨与怨怒中的荼蘼,汲取所有脏的臭的东西生长,以欲情为枝丫,开出一朵朵妖艳的花,美里面都是掺着毒的,勾着人来缠绕,吞噬,吮吸仇人的骨髓,吸得滋滋作响。   那些旧事在烟雾缭绕中被重新记起来,转瞬间,又都被压在心下,片刻后,秦禅月放下祷告的手,递过去了一张药方子,与身前的李姨娘道:“姨娘,女儿这些时日,恰好得来了一方养颜汤,女儿献给您,望您能早些为侯爷诞下子嗣。”   “什么养颜汤?”李姨娘狐疑道:“可有用?”   “女儿自己学着调配的。”秦禅月道。   秦禅月以前在村里,跟着一个药娘学过些土药方,她懂一些简单的药理。   李姨娘迟疑着收了,神色瞧着还是不信,但也算是对秦禅月顺眼了些,没有继续要她跪着,而是打发她回去,道:“回去吧,日后少去招惹你的两个庶姐。”   一旁的小丫鬟当时正被烟呛了眼,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看向秦禅月,正瞧见秦姑娘面含关切,一张莹润娇俏的鹅蛋脸上蕴着浅浅的萤光,一身素衣缥缥缈缈,像是天上的仙子端坐,浩瀚烟波缠绵。   小丫鬟想,秦姑娘真是乖巧孝顺,性子也温婉,从不欺负下人,对谁都有礼,这般好的秦姑娘,李姨娘怎么就不喜欢呢?   而秦禅月似是没察觉到李姨娘的厌烦似得,只恭敬起身离开了。   她回了自己的西厢房。   西厢房窗柩半开,迎面是女子床帐,临窗有一矮塌,左方竖着屏风,屏风后摆放着浴桶,虽不是处处富贵,但比之秦家原先,好了十倍有余。   秦禅月便跪坐在矮塌上抄书。   不到片刻后,她的贴身丫鬟也被李姨娘放回来了。   贴身丫鬟叫小红,原先是伺候院中三姑娘的——侯府孩儿两男两女,大公子楚珩,二公子楚重,以及两个庶姐,三姑娘四姑娘。   秦禅月按岁数排,应当排第五,但没人唤她五姑娘。   小红原就是三姑娘的人,被三姑娘的姨娘特意打发来,安插在莲香院,以方便得知些莲香院的消息,所以小红身在曹营心在汉,伺候秦禅月并不算尽心,顶多算是不太糊弄。   她是三姑娘的眼线,常把莲香院的事儿学给三姑娘听,秦禅月会做胭脂给自己用的事情,便是她告知给三姑娘的,因此才引来三姑娘觊觎抢用,后才生出面上生疮、追着秦禅月打,被楚珩撞上的事。   秦禅月都清楚,只是从不戳破。   她还有用得着这吃里扒外的丫鬟和那蠢笨的三姑娘、四姑娘的地方。   比如现在。   秦禅月在自己的厢房中冲泡了些茶叶,复又从一些书卷抽出一张纸来,其上写着些诗词,她垂眸来看,渐渐痴了。   茶香缭绕间,水汽氤氲,娴静的姑娘似是月中仙娥,爱怜的抚着那首诗,柔软的杏眼里满是喜爱,小女儿家情态尽显。   瞧着那姿态,可不像是仅仅喜爱这首诗词。   小红远远瞥了眼那诗词,没看懂,她不识字。   “姑娘,这是什么啊?”小红探头探脑的问。   自从秦禅月跟三姑娘四姑娘打起来了以后,三姑娘便一直怀恨在心,叫小红仔细盯着秦禅月,有什么事儿都要告知三姑娘,小红自然会追着她问。   “这是……刘公子的诗。”秦禅月似是随口回道。   小红悚然一惊,又觉得一阵兴奋。   这刘公子——可是三姑娘的未婚夫!   瞧着秦姑娘这架势,难不成是喜欢上了三姑娘的未婚夫?   这件事,若是报给三姑娘听,定能换来不少打赏,说不准还能从莲香院被调出去,重新回三姑娘身边过好日子呢!   当时夜色已深,清雅淡丽的姑娘捧着手指的诗词读的认真,浑然没察觉到,身旁的丫鬟眼眸里冒出的荧荧鬼火。   ——   有些人啊,总以为自己是猎物,挥舞着镰刀,想要捕下那只吱吱叫着的蝉,嚼着她鲜嫩的身子,吞食她的血肉,却浑然不知,那蝉影如黄莺,立于嫩叶枝丫上,早已等待多时。 第140章 禅月的梦5   次日, 清晨。   秦禅月每日卯时初必要起身,去后宅大花园中采晨露,集花蜜。   她今日穿了一身绿烟素束胸襦裙, 外罩一层紫烟罗绸外裳, 衣裳算不得名贵, 大户庶女都是如此的打扮,唯独穿在她身上清新淡雅,因着没有什么好首饰,所以只盘了一个花苞头, 上簪了一朵月粉色的花,有一缕墨发顺着花苞落下来,娇俏的顺着花苞转动。   秦禅月这张脸生的好, 清雅又不失灵动,颜色嫩俏芳华揽, 叫人挪不开眼。   她拿着团扇, 唤小红端着罐子去采蜜的时候, 正午的阳光打在她面上, 如玉的肌肤泠泠的闪着微光,叫小红瞧着都暗暗生嫉。   一个娼妇之女, 竟也能跟侯府的千金平起平坐了,还惦记着三姑娘的未婚夫——   一想起这事,小红心里又不嫉了,只暗暗期待,抱罐子的动作都快了几分, 颠儿颠儿的跟在秦禅月身后走。   她昨夜在秦禅月睡了后,连夜将这件事告知给了三姑娘,三姑娘气愤的摔了杯盏。   因着昨夜太晚, 三姑娘没敢上门闹上来——那必是要惊动两个院里的姨娘的,到时候事情都由姨娘去插手办了,轮不着三姑娘,所以三姑娘忍下来了。   三姑娘这门亲事来之不易,那刘公子身份颇高,更要命的是,三姑娘想起来,之前刘公子来府前接她出去游玩,是瞧见过秦禅月的,那时刘公子还随口问过呢。   她当时并未放在心上,现在细想,又觉得惊恐。   她要自己动手好好问问,秦禅月到底是何时见了刘公子,与刘公子间又有了什么苟且,是秦禅月主动的,还是那刘公子主动的。   这事,必然是私下里才能成的,卯时这时候,院儿里人都少,秦禅月又日日都去院子采露集蜜,所以挑这个时候,把秦禅月堵在花园里审问最好。   三姑娘与秦禅月之间仇怨不小,秦禅月刚进府时,三姑娘四姑娘便因模样不如她,瞧着不舒坦,暗地里找了不少麻烦,但秦禅月瞧着软软糯糯可可怜怜的,却是半点亏都没吃着,别人不知道,三姑娘清楚得很,秦禅月跟她那个娘一样,坏着呢。   要是秦禅月真盯上了她的未婚夫,那可不行!   所以三姑娘整装待发,早已等守在了花园里,等着抓秦禅月一个现行,好好收拾她一顿,秦禅月觊觎她的未婚夫,这件事闹大了,说不还能将秦禅月赶出去呢!   ——   夏日,卯时初。   此时的天儿还没大热起来,花园间因草木葳蕤,上含晨露,所以显得格外凉爽,薄薄的晨曦落在花园间,桃枝以手中团扇拨开树枝,与身后小红道:“小心收集。”   小红双眸左右扫过,漫不经心的点头,心里却在琢磨着三姑娘什么时候到。   侯府的花园极大,连通着府内前院后宅,楼台叠翠烟柳画桥,仆从丫鬟时常手捧各种托盘穿梭其中,秦禅月和小红混在其中,并不算是显眼。   而卯时初,也正是楚珩每日上朝的时辰。   ——   永昌三十七年,国泰民安,四海臣服并无战事,政务并不繁忙,永昌帝每三日一朝,今日,正是上朝的时候。   楚珩昨夜没睡好,今夜起来时,头脑略显昏胀,但他一贯善于隐忍,便也未曾伸张,只是在早时更换亵裤的时候恍惚了一瞬。   他从未被女子当面剖白过,大陈人都重礼,他又格外严苛,纵然有人想要与他成婚,也只远远瞧上一眼,从未如此过。   他昨□□迫秦禅月所说的那些话,现下想来,他只记得秦禅月烧红的耳垂。   被润湿的亵裤,似是昭示着某种隐喻,昨日他又梦了一场,纤美的姑娘折断羽翼,跪伏在他身前——   那念头只不过在脑海中转了一圈,便被他粗暴的打断了。   不可想。   今日还需上朝,不能耽搁。   他手底下的“秀才案”,现在也该去与圣上回禀一番了。   楚珩强压下那些念头,起身,穿上绯色官袍,头戴官帽,起身出了雅书院的门,行小径,从花园处出正门,准备行去宫中。   但他才刚走到花园间,便瞧见了秦禅月。   说来也怪,这游廊花阁,竹林夹景,远处湖水粼粼,亭前立了两个姑娘,正是秦禅月与三姑娘,秦禅月还背对着他,未曾露出半点容貌,可偏生他一眼过去便瞧见了。   秦禅月与三姑娘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瞧着三姑娘似是有些情绪激动。   夏日晨曦盈盈,秦禅月的发丝、绫罗裙摆与院中的草木花枝一起摇晃,玉手瑶笙,一时同色,小按霓裳叠,一笑成痴绝。   楚珩的眼都被她烫了一瞬。   自过了昨夜,听了秦禅月一副真切剖白之后,楚珩的心时而在天上飘,时而在苦水里泡。   秦禅月喜爱他一事,定是行不通的,他们之间身份阻碍太多。   但这件事怪不得秦禅月,他为兄,秦禅月年岁小,若论罪责,大半责任在他身上,是他疏于管束,不曾想过秦禅月是个外来女,与那些亲妹妹不同,才会对他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这些事,当断则断。   但瞧着秦禅月昨日对他那般情深重重,也不知现在拒绝还来不来得及。   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他时而自责,时而恼怒,时而还有些——   一颗心被拉扯的七上八下,他本是个宁折不弯百折不挠的钢刀,铁断刚硬不曾有半点容情,现下却硬是被秦禅月扯下了红尘,在他自己都不察觉的时候,沾染了一身烦恼丝,现下再去瞧秦禅月,只觉得心下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他似是站在悬崖旁边,其下是无尽悬崖,道德伦理束缚着他,一遍遍警告他不能下去,他也心知不能下去,可是那云崖之下云雾翻滚,似是有世间绝景,勾着他看一眼,再看一眼。   而就在楚珩不受控制的看了一眼又一眼的时候,亭前变化突生,三姑娘不知为何推了秦禅月一把,秦禅月“噗通”一声跌下了水!   楚珩的思绪“呼”的放空了一瞬,秦禅月坠水的模样在他脑海中放大,待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入了水。   小厮的惊呼声在身后放大,但楚珩已经顾不得了,他如同游龙一般入水,飞快游入亭边,将已经呛水昏迷的秦禅月抱起来,护到了怀中。   女子夏日衣衫薄,被水一浸,便紧紧贴敷在身上,秦禅月生了一副玉骨冰肌的模样,玲珑曲线毕露,楚珩只能用宽大的官袖尽量遮着她。   ——   亭内的三姑娘早在秦禅月被推下水的时候便吓傻了,她分明没用力!   是秦禅月自己倒下去的,这贱蹄子害她!   这时候三姑娘还只是有些慌,在瞧见大公子下湖救人时,三姑娘便是怕了。   此事叫大公子撞见了,那还得了?定是要重罚的。   三姑娘只得寄希望于早些讲清事情原委,来给自己多些余地。   毕竟道理都在她这头呢!   恰好此时,大公子湿淋淋的抱着秦禅月上来了,三姑娘赶忙上前道:“妹妹见过大公子,还请大公子明察,妹妹方才与秦姑娘生了争执,只因为秦姑娘私藏我未婚夫的诗句——”   三姑娘话音才落下,便瞧见大公子冷眼望来,平日里那双沉稳冷淡的丹凤眼中含着森森杀意,只一眼,便叫三姑娘整个人都打了个颤!   “诬陷女眷清白,以家法,如何处置?”楚珩声线冷肃,隐隐透着几分刺人的锋锐。   这等时候,若是慢上半分,定是要被罚在祠堂跪上两个月的!   三姑娘双膝一软,一叠声的否认,说道:“回大公子的话,妹妹不曾诬陷,是秦姑娘的贴身丫鬟亲口与妹妹说的!”   一旁的小红见了大公子,心下也怕,“噗通”一声跪下了,颤着声说道:“奴婢不敢欺瞒大公子,昨日秦姑娘确实看个人的诗词看到半夜,诗词本便在莲香院西厢房中。”   楚珩的面色似腊月寒冰。   他本是心志坚定之人,每每断案,不见证据,从不会轻信任何人的证词,但是,小红和三姑娘这几句话刺到他耳朵里,只一听便叫他生了恼,似是有人拿刀在他面上划了两刀,让他面颊都火辣辣的疼,心绪也隐隐混乱。   他本就生了一张冷硬的面庞,此时一寒下面容,将两个小姑娘吓得够呛,都不知晓大公子为何这般动怒。   而下一刻,大公子已经转而看向了一旁的小厮。   只一眼,那小厮便明了了楚珩的意思,走到小红身前,道:“带我去瞧一瞧那诗。”   他们大公子断案一向讲证据,起码要见过那诗才能断定真假错过。   小红立刻点头,起身带着小厮便走。   而楚珩转而带着秦禅月便回了最近的雅书院——秦禅月还昏着,浑身湿淋淋的,窝在他怀中,倒是没死,只是被呛晕过去了。   楚珩抱着她,将人放置到了他的床榻间。   不知为何——他未曾选客卧,可是将秦禅月放置到了他夜夜都睡的床榻间。   似是某种他自己死活不肯承认的隐喻,只有在他最无防备的时候,才悄悄泄露出一丝——秦禅月既喜欢他,就该留在他的床榻中,不该去旁的地方。   秦禅月还昏着,对外间事浑然不知,云鬓堆积,由水沾在雪白的面颊上,芙蓉面含潮红,眉目清雅淡丽,似是枝头玉兰。   楚珩心里却又紧了几分。   秦禅月分明昨日才说喜爱他,今日怎么又与刘公子扯上关系了?这——   他的念头才转到这里,便听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复而在门外敲门。 第141章 禅月的梦6   秦禅月如此模样, 不能见人,楚珩就未曾喊“进”,而是自己走出去。   他的小厮站在门外, 面色古怪的拿着一本诗集, 见了楚珩, 便迟疑着递给楚珩道:“大公子,这边是——这边是从莲香院西厢房搜出来的诗集,其内还夹了一些画卷,您瞧瞧。”   竟当真有诗集。   楚珩心内一冷, 抬手便拿过来,竟失了态,当着那小厮的面儿便开始翻阅。   他一边翻阅一边想, 秦禅月竟然真抄了刘公子的诗集,这么厚一本, 还有画卷, 难不成是对刘公子也有情愫?   她竟同时喜爱两个男子?   楚珩一时生了恼意, 翻书的时候动作凶戾, 似是要将这书生吞了似得,书内掉下来一张画卷, 小厮匆匆俯身去捡,看都不敢看一眼,只当着楚珩的面儿匆匆摊开。   楚珩刚看到诗集上的诗词。   诗集上确有诗词,但并不是那刘公子所作,这诗集上, 每一首诗,都是楚珩所作。   楚珩文武双全,早些年爱好诗词, 写过不少,后来忙于政务,疏忽了。   楚珩神色一顿,继而去看小厮摊开的那张人像。   一张水墨云烟纸,其上人像丹青栩栩如生,正是楚珩的半张侧脸,惟妙惟肖,可见绘者之用心。   小厮是跟着楚珩外出办事的,大理寺的人,知道些审讯的手段,也知道此刻必须说实话,哪怕这实话有点……不堪入目,他也得硬着头皮道:“那丫鬟名叫小红,不识字,奴才一问,她便都说了,说是昨日瞧见秦姑娘盯着诗集瞧了许久,她便问是谁的,许是秦姑娘心慌,胡扯了个名字,小红便当真了,去告知了三姑娘,才引来三姑娘清晨质问秦姑娘,秦姑娘自是不承认,争执间,便被推下了水。”   这点女孩儿之间的小矛盾,极易推断的,只是这事推断出来了却不好明说,庶妹爱慕大兄,纵然不是血亲,但这等事若是传出去,侯府名声就完蛋了。   小厮的声音越说越低,而楚珩瞧着那画卷,竟有片刻的失神,只觉得胸腹间有一股激流勇进,胡乱窜进四肢百骸,引得他脊梁发麻。   楚珩知道,他性子太冷硬,手腕太刚强,其实并不引人喜欢,姑娘们生来更爱鲜衣怒马少年郎,温柔多情书生面,他两样都不沾,就如同院中那寂寥无言的树,他没有花,也不会结果,只有茂密的枝丫,沉默的生长。   他习惯被忽略,习惯所有人都绕他而行,却在某一刻突然发觉,原这世间也有人这般爱他。   无异于暗夜遇篝火,孤海逢扁舟。   直到察觉到小厮打量的目光,楚珩才骤然回过神来。   “三诫其口。”他将诗集与画卷全都收起,冷声道:“此事若传出去,五十大板。”   细听,他声线都有些发紧。   小厮连忙点头称是,低头退下,人都退出了好远,才惊觉今日还要上朝。   但是那小厮想了想,看着那扇重新被大公子亲手关上的木门,没敢进去叫。   而此时,楚珩正转而回到屋内,神情复杂的拿着诗集与画卷,望着床上的秦禅月看。   秦禅月还在昏睡,似是浑然不知。   秦禅月,秦禅月,桃之禅月,灼灼其华,卧在他怀中时发颤的样子美极了,当藏于官袖之间,做他不可言说之物。   但这念头才窜出来,便叫楚珩骤然压下!   不可!   他是侯府长子,秦禅月是李姨娘带进来的女儿,这等关系,他决不能对秦禅月生情,否则侯府与他,与秦禅月,都要沦为笑柄。   他是长兄,行事不可乱,规矩重如山。   秦禅月不懂事,但他不能如此毁了秦禅月。   君子守礼,这四个字画地为牢,是他一生都不能越过的心魔。   楚珩立于厢房内,良久,将手中诗集与画卷放置到了秦禅月的枕头旁,又亲手去取了火盆来。   ——   秦禅月醒来时,周身还是湿的,没人替她更换。   她只瞧见一道身影背对她,站在屋中。   正是楚珩的背影。   秦禅月初初醒来时,鼻音都重了几分,可怜的吸了一口气,唤了一声:“哥哥。”   楚珩没回头。   秦禅月不会水,落水之后浑身发软,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正瞧见枕边放着她的书和画,床沿下摆着火盆,里面烧着炭火。   秦禅月心中微紧,指尖才扣住掌心,突然便听见楚珩开了口。   “炭盆。”他说:“那些诗集和画,便在这烧了。”   秦禅月一惊,清亮的眸子去瞧楚珩的背影,面上悲切,似是雨夜屋檐下躲雨的猫,无处可去,湿淋淋、惶惶然。   但楚珩没回头,所以他看不见。   “近些时日,我会筹备娶妻,也会替你选个如意郎君,日后,给你一个安稳生活,有侯府为靠,你夫家定不敢欺辱与你。”他继续说道,声线比冬日的风都冷:“那些事情,你最好藏牢,若是露出半点,你与李姨娘都会被赶出侯府。”   秦禅月心口微震。   “烧。”见她没有动作,楚珩又一次开口命令。   秦禅月只得从床榻上下来,含着泪将诗集烧掉,她烧掉之后,似是还想与楚珩言语,但楚珩却只背着她回了一声:“走。”   他大概是不想让秦禅月在此多留,所以连衣裳都不让秦禅月在此处换,只给秦禅月床头放了一件翠绿色披风,叫她自己披上离开。   秦禅月咬着唇,自己走了。   她从房间内离开的时候,楚珩一直没回头,等到她人都不见了,楚珩才回过头来,对着床头焚烧成灰的残卷发怔。   他如此绝情……怕是要伤了秦禅月的心了。   罢了。   只盼秦禅月日后能有一如意郎君,早日忘却他这场情。   他是颗死木,开不出桃花。   ——   此时,秦禅月已经出了雅书院。   雅书院门口站着一个丫鬟,圆脸,笑模样,瞧着一脸憨厚,见了秦禅月便行礼,与秦禅月道:“禀告五姑娘,奴婢名小圆,是大公子派来伺候您的,小红因挑拨两院姑娘,已被大公子发卖了,日后,奴婢伺候您。”   听小圆叫了一声“五姑娘”,秦禅月便知道了,楚珩这是铁了心要跟她断了牵连。   她面上的戚戚然已经瞧不见了,点了点头,百无聊赖的扯着披风往莲香院走。   今日这计划,成了,但也没成,她是将自己又一次送到楚珩前面了,但是楚珩不咬钩,她怎么送去的,又要怎么回去。   她闷闷的想,以往那些人说楚珩正人君子,端方守礼,她还不信,只以为这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不偷腥的,那忠勇侯又能养出什么样的好孩儿来?   但今日一看,竟真是如此。   那楚珩分明对她起了意思,回回她蹭过去时,硬的都叫她害怕,今日在救她时,楚珩身上的温度几乎都要将她烫软了,但这等时候,他竟还能不动她。   凭这一点,他倒是强过世间男子百倍。   秦禅月的记仇本本上,便这般划掉了楚珩的名字。   人家是个真正正直的人,那她又就放他一马得了。   她琢磨着,侯府幸而还有个二公子,否则,她的计划便行不通了。   她想要毁了李姨娘的一切,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侯府这两个公子才能替她做到。   她只要勾上其中一位,引得对方要娶她,肯为了她与忠勇侯反目,那必定会在忠勇侯府引来一场地动,李姨娘与忠勇侯之间必定成仇。   既然大公子不肯,那她想想法子,去与那二公子相识吧。   ——   而此时,芳华院内。   芳华院是陈姨娘的院儿,陈姨娘早些时候诞下了三姑娘和四姑娘,一母同胞,俩庶妹凑在一起住。   今日,三姑娘在亭前推了秦禅月下水,心惊胆战的等着大公子查明真相,但是大公子查着查着,突然不查了,所有事便这么停了,只叫三姑娘回芳华院自己反思。   三姑娘回了芳华院,再去一打听——小红被赶出去了,但是其余的内情,她却一点都问不出来。   似是雅书院都替那秦禅月遮掩一般。   三姑娘抓心挠肝的好奇,不安,又隐隐有点慌,但她暂时也被秦禅月落水的事儿给吓到了,硬是憋着一口气,没敢再去找秦禅月。   这件事竟然就被这么压下了,秦禅月回去的时候李姨娘都未曾起身,她竟然都不知道秦禅月掉落过水,只问过一嘴为何换了丫鬟,小圆便抢在秦禅月之前答:“小红被管家调走了。”   此事便罢了,黑不提白不提的过去了。   ——   忠勇侯府便这样短暂的安静了一两日。   直到七月下旬,忠勇侯府已出嫁的二姑姑,也就是忠勇侯的亲妹妹,平虞夫人自京外回来,归了忠勇侯府,办了一场赏花宴,宴请京中青年才俊,千金姑娘共来。   忠勇侯父母早亡,妻子早逝,虽然后院有一群女人,但都是姨娘,办宴不和身份,会遭人耻笑——忠勇侯也不是不想娶一门续弦,只是他名声太烂,女人太多,且还有两个嫡子,嫁过去也占不了什么便宜,京中要脸面的、自持身价,不肯嫁,不要脸面的、位份太低,忠勇侯看不上,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耽搁。   耽搁到了楚珩长大了,干脆也就不找了,找来了一个还要供着,哪有无人管束痛快?   只是家中没有顶梁的女眷,楚珩楚重、楚媗楚妍的婚事便无人操持。   现下平虞夫人归来,大有替这四个孩子把婚事全都办妥的意思。   三姑娘楚媗已有未婚夫,可先放置一旁,其余的三个孩子,可必须得定下来了,特别是楚珩,已经弱冠有三,再不成婚,成何体统?   因此,这赏花宴格外热闹。 第142章 禅月的梦7   楚珩在听闻宴会的事情后, 沉默了半晌,让管事去给莲香院送些新衣裳新首饰。   李姨娘底子薄,就算有点好东西, 也都堆自己身上, 去勾着忠勇侯了, 是没东西添给秦禅月的,这种场合,不穿些上台面的,恐遭人耻笑。   小厮瞧着大公子失魂落魄的样, 咂咂嘴,叹着气走了。   这几日间大公子便没睡好过,瞧着人都清减了些, 若是秦姑娘没寻到人还好,万一在这宴上真寻到了个如意郎君……   ——   管事嬷嬷将新衣新饰送到莲香院的时候, 秦禅月正在给李姨娘做养颜汤。   养颜汤, 三两迷迭香, 半克菟丝子, 些许牛黄,烹煮半个时辰, 期间再加各种药物,烹成一碗澄亮的汤药,汤药刚烹好,还泛着热气,她端到东厢房前厅去时, 李姨娘正在送管家嬷嬷。   东厢房前种了几颗翠竹,风一吹,飒踏青石板, 正午时分光和温曦,屋檐回廊前,三人正站停。   管家嬷嬷瞧见秦禅月,还赞叹着夸了几句,李姨娘笑盈盈应了,送管家嬷嬷离开后,才看向秦禅月,道:“你可知管家嬷嬷来是做什么?”   秦禅月扫了一眼东厢房前厅内明晃晃堆着的托盘,其上摆着各种锦衣首饰,看似是得了赏,只是不知赏从何来。   她便将手中汤碗放下,道:“女儿不知。”   李姨娘捧过养颜汤,一口饮下后,艳丽的面上浮起几分得意来,豆蔻轻点杯盏,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道:“平虞夫人要在侯府办个百花宴,诺,管家嬷嬷来给你送了些衣裳,允你一道儿参宴,若是当日能寻个如意郎君来,也不枉费为娘这一番功夫,带你平步青云。”   她以为,这些东西,都是侯府看着她李姨娘的面子赏下来的。   秦禅月安安静静的垂着眼眸,低声道:“姨娘说的是,女儿感恩姨娘带女儿进侯府。”   李姨娘心下顿时痛快了。   她当日费尽心思攀附侯爷,为的是什么?为的便是今日!为的便是这荣华富贵!   瞧瞧,现下谁还敢说她错呢?   她再一看秦禅月,如此低眉顺眼的应承着她,仰望着她,更叫李姨娘打心眼里冒出来一阵舒坦,她忍不住开口道:“跟着你那个死爹,你我娘俩何时能过的上这样的日子?你瞧见那些官老爷都得跪下磕头呢!但现在呢?你可是侯府的千金了!若不是靠我,咱们俩现在还喝西北风呐!”   说到后头,李姨娘似是觉得秦禅月以后兴许还有点用,若真嫁了个好人家,也能给她带点助力,李姨娘便字字严厉的她说道:“你生的美,又聪慧,日后侯府能给你搏一个好前程,在侯府里,记得谨小慎微,仔细讨好,不枉我对你的一片苦心。”   “明日赏花宴,可定要寻个如意郎君来。”   秦禅月望着母亲,想起自己父亲临死时的模样,又想起侯府里那两位公子,便对她的母亲乖顺一笑。   “女儿遵命。”   次日,便是赏花宴来。   ——   赏花宴一般是午后未时初,盛夏午后,天儿正燥热,忠勇侯府里却沁着凉气,只因大花园内堆满了冰缸解暑。   园中花团锦簇,还有一片湖,湖上长亭峻美,湖旁摆了流水宴,流水宴做的是最高规格的曲水流觞,便是造一个巨大的玉山,雕琢镂空中通流水,流水上摆放木质托盘,上摆各色精致甜点冷食。   这一宴会,上上下下都是平虞夫人操办的,忠勇侯最近在一家新开的青楼玩儿,眠花枕柳,根本什么都不管,估摸着宴会也不会来。   这次宴会,姨娘不得出面,但几个庶女却是都能来的,平虞夫人在宴会开前,特意将三个庶女都叫了去,每人都给了金叶子,又给她们讲了讲见客的规矩,未曾因为秦禅月的身份而薄待秦禅月,只是担忧秦禅月不知如何参宴见客,所以刻意多教了她一些。   幸而秦禅月聪慧,一点就通,叫平虞夫人颇为满意。   待到了开席时,平虞夫人带着她们三个庶女出来迎客。   忠勇侯府位于麒麟街中段,左邻右舍住的都是文武百官,离得也近,走个半刻钟一刻钟,便能走到忠勇侯府,故而侯府开宴,整条街巷便熙熙攘攘的塞满马车。   来往的夫人们具是温和有礼的模样,各自也都带着年岁正好的公子与姑娘。   平虞夫人迎客时,若是腾不出手,便让身旁的三个庶女带人去花园中寻座位,这座位也有讲究,全按身份大小远近尊卑排过,不可混乱,将人带到地方后,三个庶女再重新回来,陪在平虞夫人周边待客。   秦禅月是这三个姑娘里最显眼的一个。   她生的颜色最好,空山新雨后,嫩枝缠花苞,清新淡雅,穿了一身雪色浮光锦对交领长裙,上刺白鹤云纹,发鬓盘成飞天洛云鬓,上簪了一圈辉光四溢的小珍珠,为她添了几分贵气,瞧着不像是庶女,通身的嫡女气派。   席间几个公子瞧见了她便走不动路了,颇为没出息的一直盯着她瞧。   别说是这忠勇侯府了,就是把秦禅月拿到全长安的贵女圈里比一比,那也是最漂亮的。   等到席面都稳下来,宾客齐至,楚珩和楚重才到。   秦禅月一眼便瞧见了楚珩。   楚珩今日没穿书生袍,而是穿了身圆领绸缎鸦青色武夫劲装,他身子挺拔,窄腰宽肩,发冠银簪,因比常人高出一头来,所以十分显眼。   他生了一张锋锐寒冽的脸,骨相冷硬,因常年查案的缘故,身上绕着几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虽年轻,与这些未成婚的儿郎算作一辈,但到底是杀伐果断的官场人,只一出现,席面便冷了几分。   跟在楚珩身旁的是年仅十七的楚重。   楚重眉眼与楚珩有三分相似,小小年纪,也生了一副锋芒毕露的模样,只是周身没什么威严气场,只绕着几丝莽撞的冲劲,瞧着便是个缺乏管束、肆意妄为的少年人,穿着一身天青色翠竹绣芳草的长袍,剑眉星目,端的是潇潇洒洒。   秦禅月的目光又落到了楚重身上,悄咪咪的转了一圈后,缓缓收回来了。   席间男女混坐,已成婚的妇人们坐一桌,未曾成婚的男女们对面而坐,隔着一道曲水流觞,互相作诗。   待到楚珩和楚重二人入座后,曲水流觞便转动起来,席间不少人对着说话,亦有人对诗奏曲。   一旦没了长辈,这席间的少年郎便都围着秦禅月转起来了,有人请秦禅月去竹林中抚琴,也有人请秦禅月去一旁赏花,还有人对秦禅月念诗,一群人各有各的花样。   秦禅月以前大抵没遇到过这些公子,以团扇掩面,似是推脱不得,便被几个公子邀约着去了竹林。   说是丞相家的姑娘在竹林间弹奏呢。   这一幕,被正在席间饮酒的楚珩看了个分明。   这是他希望的,他给秦禅月送衣裳,送首饰,就是希望秦禅月能寻个如意郎君。   很好,他很高兴。   楚珩心中想着高兴,但面色更冷,捏着杯子的手骨都泛起了青白。   他端坐在案后,看人的目光像是看嫌犯一样,瞧着越发吓人,席间别说姑娘了,连一个公子都不想上来与楚珩攀谈,唯一的兄弟楚重也不曾关注他的嫡兄,而是起身便奔向了竹林。   他要去看丞相千金弹奏。   ——   丞相家的千金名为吴桐汐,时年十七,穿了一身潋滟的红衣,圆脸大眼,性子颇为辣爽,弹起琴来也并不是江南小曲,而是弹的战曲,金戈铁马尽显峥嵘,瞧着张扬极了,十分惹眼。   楚重对她也算不上是喜欢,只是知道她很受人追捧,有些兴趣,他心高气傲,普通的姑娘看不上,要追慕,自然要追最好的。   但若说要娶妻——他才不会娶妻呢,娶妻之后,便要日日受管束,他不要,他要如同他父一样,纵情恣意。   湖畔的竹林颇大,被人悉心栽种成夹景小道,林内建造了一处长亭,吴桐汐在其中弹琴,木亭内外站了近十个人听琴。   吴桐汐一曲终了,周遭人赞声一片。   楚重来的迟了,曲子已经结束,他前脚刚到,便听见竹林中有人笑道:“今日倒是没瞧见楚重跑来讨嫌纠缠。”   楚重脚步一顿。   又有人道:“楚珩那家伙,文不成武不就,也就生的脸好些,竟也敢追着吴大姑娘跑,当真叫人笑掉大牙。”   这人说完,楚重还听见了吴桐汐笑了一声。   楚重眉头顿蹙,抬脚便向长亭而去。   而正在这时,他恰好听见有一女声不忿道:“诸位怎可如此言语伤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二哥亦是真心追慕吴姑娘,吴姑娘不喜便罢了,何来耻笑?”   似是没想到竟然会有人会为人缘颇差的楚重说话、直接反驳在场的所有人,亭内顿时陷入一阵安静。   楚重恰好走过来,正瞧见问他说话的人。   竟是那刚进门的庶妹,叫秦禅月的,她胆量不大,说这几句话,面容都涨红了,说完之后,恰巧瞧见他进来,素净的面容又浮起了一点惊慌,有些局促的立在原地,似是没想到楚重会在这里。   楚重瞧见她那一瞬,心底里涌起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他性子不好,太过无拘,跟他混的都是一些狐朋狗友,又是嫡次子,不能继承爵位,摆明了是个没用的浪荡子,有的是人跟他一起吃喝玩乐,但是却鲜少有人真心回护他。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为他说话。 第143章 禅月的梦8   但很快, 他便收回了视线,看向了方才说话的两个公子。   少年人的目光戾气十足,带着挑衅, 明晃晃的刺了过去。   那两位公子知晓楚重的脾气, 一时心虚, 又因在人前,不想露怯,只强撑着叫嚣道:“楚重,今日可是赏花宴, 你姑姑都在的,你要做什么?”   一旁的吴桐汐从琴前站起身来,也想阻拦一二, 但已经来不及了。   楚重冲上前,对着那两位公子一人捣了一拳, 鼻血飙喷间, 引来一阵惊呼, 那两位公子也不甘示弱, 想要反抗,却被楚重一拳一个, 活生生打晕了。   当场便有人转身跑了,去席间寻人去了。   秦禅月也惊了一瞬,她是听闻过楚重性子不好,但没想到楚重这般冲动。   而楚重打完人,毫不在意的甩了甩手, 用地上人的衣裳,擦了擦自己手骨上的血。   竹林中的混乱没有持续多久,楚珩便过来了。   楚珩对这群少年郎们的威慑极重, 一见了楚珩,打在一起的人也不打了,跑的人也不跑了,楚珩先让小厮将楚重关进祠堂里,然后将两位公子送到客房中请大夫诊治,最后才看向同样被卷入其中的秦禅月。   当时宴席由平虞夫人撑着,没有乱,只是涉事的人被带走了,其余的客人还在继续参宴,秦禅月与楚珩两人面对面站在客房前,左侧是木质房檐,右侧是翠绿枝丫,一阵清风袭来,两人目光相对间,似是都有一丝丝古怪。   秦禅月本以为他会问发生了什么,一肚子关于楚重为什么打人的话已经到了喉咙口,就等着他问,但偏生,楚珩不问。   他只双手束后,面色沉沉的盯着那客房的门窗看。   他不问,秦禅月也耐得住性子,反正她不急。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古怪极了。   就在秦禅月都有点扛不住了的时候,楚珩终于开了口。   “方才席间那几位公子,可有相中的?”   他说话时,并没有去看秦禅月,一张脸也冷冷的板着。   秦禅月以为他是在催促她赶紧嫁人,毕竟他之前对她的态度那般冷淡厌烦,估计是恨不得赶紧把她嫁出去。   秦禅月赶忙低眉顺眼的回道:“回哥哥的话,禅月瞧着今日的几位公子都很好。”   楚珩神色不变,只是脸色越发阴沉,他也不看秦禅月,只是一字一顿的问:“那几位公子?又是如何好?”   秦禅月怔愣一息,她都没去仔细观察过,她本来也没打算嫁哪几个人,但是见楚珩这般问了,她便赶忙回道:“禅月看,看那位赵公子就不错,是刑部侍郎家的庶子,文采斐然,性格温和——”   秦禅月的话还不曾说完,就听楚珩冷笑一声,道:“刑部侍郎家的庶子,是有两分才气,但也有七分风流,虽然不曾娶妻,但是秦楼楚馆中有不少姘头,外头还养着一房外室,听闻这一房外室已有孕,到时候正妻进门,还不曾养育亲子,便要先给旁人当娘了。”   瞧着楚珩是觉得她挑的不够好。   秦禅月眨巴眨巴眼,道:“另一位沈公子也很好,清朗端庄,我听人说,他后宅清白。”   楚珩眉头拧的更紧。   这竟是早早打探起来了!   “那位沈公子后宅是清净,但他出身好,上有严苛嫡母,你这身份难以攀附,就算是真的嫁过去了,因娘家不利,你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你的婆母会处处刁难你,你白日要事事伺候婆母,晚间要照顾丈夫,日后还要拉扯孩儿,稍有不慎你便要受罚,这等日子,你确定要去过?”   竟是这也不行。   秦禅月那双眼眸转来转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盯着楚珩的面,甜甜的问了一句:“那哥哥觉得那户人家好呢?禅月愚钝,对长安的公子哥儿们并不了解,自是全听哥哥的。”   楚珩被她问的微微一颤。   你说谁都不好,那你觉得谁好呢?   谁好呢?   谁能来娶走这个麻烦,但是又能让这个麻烦一辈子不受苦、不吃委屈呢?   谁好像都不够好,但是谁都比他好。   楚珩回答不了,而恰在此时,房门中诊治的大夫行出来道:“楚大人,二位公子已醒来了,都是皮肉伤,没什么大碍。”   楚珩与秦禅月两人都默契的不再言语,楚珩进去处置接下来的事,只给秦禅月留了一句“早些回去”,这件事便算过去了。   秦禅月就这么回到了她的院中去。   她回院中的时候,李姨娘早早等到了门口,瞧见她回来了,就拉着她的手巴巴的问:“宴会上发生什么事儿了?”   李姨娘虽然不能去参宴,但是她有一颗参宴的心,她派遣丫鬟出去看了不知道多少回,自然对宴会间的事情知道一些。   据说是有人对二公子无礼,秦禅月仗义执言,然后二公子跟人打起来,最后连累秦禅月一起临时从宴会上回来——这前因后果都问了个清楚,但是李姨娘还是要再来问问秦禅月。   秦禅月便与李姨娘说了一通,李姨娘便忍不住开始念叨。   “你不该这么冲动的呀,跟你有什么关系?就你会说话会出头?”   “那二公子是个混不吝,也不会感激你的!”   “席间有没有看到过什么身价好的公子?”   “谁与你说过什么话了?可有结交几个贵友?”   一连串的话全都砸在了脑袋上,秦禅月耐着性子一一解答。   “既是一家人,便没有叫自家哥哥挨骂的道理。”   “他感不感激,我都要如此做。”   “女儿在席间不曾与外男多说话。”   “倒是见过两个姑娘,与我说了两句。”   两个人言谈了片刻,李姨娘还是想方设法的骂秦禅月。   倒也不是秦禅月哪里做错了,只是李姨娘不高兴——这样的宴会,她身份低贱去不成,而秦禅月这个比她身份更低贱的人反倒能去成,让李姨娘心里堵得慌,所以她要找各种理由来骂骂秦禅月。   秦禅月不言语,只是任由她去骂。   待到宴会结束之后,平虞夫人身旁的小丫鬟来了她们院中,特意来问问秦禅月,说明日有个马球赛,来问问秦禅月会不会骑马。   李姨娘尽力在笑,但是面色有点扭曲。   秦禅月倒是大大方方的回了:“禅月不会骑马,到时候伺候着夫人便是。”   小丫鬟行礼走了,不一会儿便送来了一批赏赐的衣裳与首饰,说是平虞夫人见五姑娘今日席面上受了惊,特来安抚。   可见平虞夫人也是觉得她今日做得对。   秦禅月收过一部分赏赐,另外一部分给了李姨娘,后便打算回房中休息,倒是一旁的李姨娘阴沉着脸,语调酸溜溜的说道:“带你去马球赛吗?这等好事情,该是很热闹的。”   秦禅月不言语。   她知道平虞夫人为什么带她出去,是觉得她今日给侯府长脸了。   她虽然出身低,但是在外人面前知道维护自己的哥哥,是个性情好的,说话又有条理,不像是一般女儿家畏缩胆小,所以愿意带她出去应酬,若是有机会,还能给她找个不错的夫家,这是平虞夫人给她的恩赏。   另外两个庶姐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   而李姨娘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她在一旁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念叨:“要不是我带你来了这地方,你能有这个机会吗?你知不知道,嫁进高门,是很多女人一辈子都想象不到的事情!你现在吃的用的,那一处不比原先村子里的人好?”   秦禅月安静的垂首听着,班长面月白风清,润玉笼绡,直到走到了门口,她才转过身,对李姨娘温柔一笑,道:“姨娘说的是,禅月谨记在心,明日禅月还要去参宴,便早些休息了。”   李姨娘只得干巴巴的闭上了嘴,回了自己的厢房。   秦禅月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转而回了厢房间洗漱休息。   将自己洗刷干净、躺到被窝里的时候,秦禅月难免想到了今日的楚珩。   她一直以为楚珩对她没意思的,但是今日楚珩提起那两位公子时候的姿态,看样子又是十分在意,难不成这个人——   秦禅月想了想,最后就想到了一个词——死鸭子嘴硬。   明明想要她,却又装着不想要,她跟别人去有了联系,他又急吼吼的跳出来。   秦禅月讥诮的勾了勾唇,心说这人比之他爹也强不到哪里去,他爹是连吃带拿,他是不吃也不让别人拿。   这样看来,楚珩兴许还有用。   她就又重新将楚珩这条鱼放回到了自己的池塘里,自己罗一张网,挑个合适的时候,捞出来。   铺垫已久,现在,终于该她出招了。   ——   次日,辰时。   秦禅月一大早梳洗打扮后,起身随平虞夫人出了府。   值得一提的是,平虞夫人这一回只带了她一个人,不曾带那两位庶姐,得了这消息,那两位庶姐不知道要酸成什么样。   而平虞夫人也不是白白带她出来的,两人到了马车上,平虞夫人才提起来为何带她来。   “昨日刑部侍郎的赵夫人瞧见你,觉得你这姑娘很好,所以今日,她为她那庶子来相看你,一会儿你与其瞧一瞧,看看合不合眼缘。”   赵公子,庶子——秦禅月记起来了,这就是昨日楚珩所说的,外室子即将生产的那位。   这户人家应该是着急找个正妻进门,能将这件事掩盖住,正常大户人家的闺秀不会嫁过去的,就连庶女都不会,所以只有秦禅月这种出身的可以提一提。   这世间的道理就是如此,龙配龙,蛇配蛇,龙突然找了蛇,除了龙得了失心疯以外,那就是有另外的缘由。   秦禅月垂眸,点头应下。   “这是禅月的福气。” 第144章 禅月的梦9   当日, 马球赛上,秦禅月果然又见到了那位赵公子。   赵公子生的相貌一般,但颇有几分贵气, 言谈举止颇为有礼, 乍一看还是个不错的人, 且,赵公子对秦禅月也很满意。   漂亮,温柔,知礼, 性子还很端正,从昨日的行径来看,是个讲理的, 定能容人,以后不止不会拈酸吃醋, 还很聪明, 能替他打理后宅, 虽然出身低一点, 但出身高的也不愿意过来给他的孩子当后娘啊!   这样一看,秦禅月又是个不错的选择了, 毕竟她生的是真的好看。   赵公子很满意,而秦禅月也不说满不满意,只含笑站在一旁,像是一朵乖巧柔顺的水仙花。   平虞夫人与赵夫人便都以为这件事成了,两人言谈间更加亲热了几分, 甚至谈到了改日将二人的八字送到寺里去合一合,看看过不过得去,若是过得去, 就该走一走下聘时辰。   这两家人今日相谈甚欢,马球赛后两家人各带笑容离去。   回侯府的路上,平虞夫人对秦禅月的态度更和蔼了几分。   虽说秦禅月不是她们侯府亲生的孩子,但是知礼懂事,瞧着就是个省心的,日后送出去,也可以当成是侯府的分支,多子多福,侯府踏出去的分支越多,对侯府的支撑就越多,这样一想,秦禅月这孩子就越发顺眼了。   “过几日,叫你父亲给你改个名字。”平虞夫人道:“你得姓楚,免得日后嫁出去,被人挑你出身的刺儿。”   秦禅月明白,这是平虞夫人要给她“抬身份”了。   以前一个姨娘带过来的孩子,不配得楚这个姓氏,所以她不伦不类的叫“五姑娘”,但是要从楚家出嫁的姑娘,却不能被人欺负,所以她要改姓。   这对一个普通出身的姑娘来说是天大的好事情,她应该感激涕零,她未来的生活都会被这一个姓氏所改变,以后侯府就是她的娘家,她当了大半辈子的乌鸦,现在终于飞上枝头了。   秦禅月乖乖的低下头,向平虞夫人道谢。   平虞夫人摸了摸她的头,拉着她下了马车,两人回到侯府的宅院中,行走在石子路上的时候,平虞夫人还笑着与她说:“我在长安有两件铺子,回头给了你,做你的嫁妆,既要从侯府出嫁,总不能短了你去。”   别人都是自己姨娘给补贴,虽说是姨娘,但是侯府的姨娘每月有月俸,侯爷高兴了还给赏赐,手里其实不紧巴,个个都有点东西,可秦禅月的姨娘是真的空荡荡来的,出嫁的时候够呛有什么体面东西。   所以平虞夫人才来张这个口——赵家是个大家族,虽说这个小赵公子不怎么样,但是人家父母也是家大业大,平虞夫人不想让他们侯府这么寒碜。   一旁的秦禅月颔首道:“谢平虞夫人。”   两人言谈间,突听一道低沉的声音自一旁传来:“姑母说的是什么嫁妆?”   二人一同回头,就看到楚珩正于一旁束手而立。   他穿了一套雅兰色书生袍,身形笔挺,一双眼眸正锐利的扫过两人。   秦禅月垂下眼眸,没有回话,一旁的平虞夫人则笑着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道:“昨儿个席间来的赵公子你可记得?今儿赵夫人邀约我去马球赛,正好将禅月一道儿带过去了,那赵夫人十分喜欢禅月,叫我来提一提两家的婚事。”   “这可是一桩好婚事呢,那赵夫人与我可是好友,日后禅月嫁过去了,自然不会被亏待。”   嫁人嫁人,嫁的可不止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家族,一个门庭,伺候丈夫、与丈夫的情谊只是其中的一个很小的部分,更多的部分是与妯娌的相处,与婆母的相处,养育庶子,教导妾室,侍奉长辈,所以,每个嫁人的女人的婆母都十分重要。   婆母给儿媳好脸色,这儿媳就能过得好,婆母要是想刁难儿媳,一个孝道压下来,就能让儿媳磋磨下半条命去,而眼下,赵夫人对秦禅月满意,秦禅月跟赵公子处的好不好不知道,跟赵夫人这个婆母一定处得好。   只要跟婆母处得好,在这个家就差不到哪里去,就算是旁人生了个孩子来,也是记在她自己名下,这孩子也是打心底里跟她亲密,这才是最要紧的。   平虞夫人说的没错,在她眼里,这就是一桩好的不能再好的婚事。   秦禅月什么身份已经不用在多说了,最贱等出来的,能风风光光嫁给人家赵家做正头夫人,是秦禅月的福气。   平虞夫人说这些的时候,一旁的楚珩面色越来越冷。   他素日里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是今日,他眼底里的冷光几乎要刺出来,让平虞夫人的声量也渐渐低下来,她问:“这是怎的了?难不成我说的不对?”   楚珩的目光落到一旁的秦禅月身上。   她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像是完全忘了之前对他说的那些话,更忘了他对她的叮嘱!   “姑母刚来长安,有所不知。”楚珩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赵家最近掺和进了一桩案子,不是成婚的好人选。”   他不会跟平虞夫人说什么“赵公子在外养了小”,因为他知道那些话没用,平虞夫人并不是秦禅月的真的长辈,她只是顶了一个长辈的名头,做起事来并没有那么上心,她也不会真的努力的去给秦禅月挑一个好的丈夫,她只会按着最适合眼下事态发展的方向,去挑一个人来。   所以楚珩说“案子”。   一提到案子,平虞夫人一下子急了。   “这是真的?何时的事儿?闹得大不大啊?”平虞夫人急急地说:“都怪我,之前不曾与你通一口气。”   楚珩现在是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定然能接触到一些东西,楚珩的话不能不听。   平虞夫人也不是怕给秦禅月找一个不好的人,她不在乎秦禅月的死活,她是怕侯府的人跟赵府的人联姻之后,赵府的人落了难,然后过来连累了他们侯府的人。   他们这边是实行连坐制度,经常有人犯事儿,连累自家人不说,还连累妻族,所以挑人嫁过去一定要挑好的。   秦禅月出了事儿没什么,左右不是亲生的,但是侯府出事儿就完蛋了,她可不能给侯府结下来这么一桩婚事。   “罢了,这婚事我明日找个理由推脱了去。”平虞夫人回头瞟了一眼秦禅月,道:“你先回你院中去吧。”   瞧着态度也不像是方才那么热络了,方才那两间铺子也不提了,估摸着是现在看秦禅月也有一点不顺眼了。   秦禅月点头应下,从此处离开。   离开之前,她抬眸看了一眼楚珩。   楚珩本来是恼的,明明他说了赵公子不是良配,但秦禅月居然还要与他相看,这不是自讨苦吃吗?但是当秦禅月看向他的时候,楚珩莫名的心里一紧,转头不去看她。   秦禅月淡淡的收回目光,心底里却难掩几分兴奋。   她和楚珩都知道,楚珩跟平虞夫人说赵家要出事的这句话是说谎。   她更知道楚珩为什么说话,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对她起了心思,却又不敢直说。   但她也不戳穿,只转过头慢慢的回去,她走的时候,平虞夫人还拉着楚珩问话。   她也不知道这两人说了什么,只是安安静静的回了自己的莲香园。   她回到莲香园的时候,莲香园里面正热闹着,几个姨娘在搓牌九。   侯府里的女人多,多的简直能凑出来好几副牌九,而侯爷又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天天在外面拈花惹草,少来后院中,这群女人斗来斗去也没什么意思,所以干脆不斗了,经常坐一起搓牌九。   以前这群人搓牌九都不带李姨娘玩儿,大概是因为不喜欢李姨娘,毕竟李姨娘性情也不是那么温婉柔顺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突然三个姨娘一起来找李姨娘玩儿,彼此言谈间热闹极了,好像是在说什么“生儿子的绝招”,说的李姨娘满面通红,看样子恨不得立刻能试一试。   秦禅月回来的时候,李姨娘都顾不上她,还是旁的姨娘问秦禅月:“这次跟平虞夫人出去,可瞧见什么新鲜的?”   其实她们是想打探一下秦禅月与那位赵公子进展如何。   秦禅月油滑的回了一句:“我一直跟在平虞夫人旁边,不曾看什么旁的。”   李姨娘笑着摆了摆手,让她回房中歇息。   秦禅月温顺的请安行礼退下去,退下去之前,她抬眸看了一眼那三个姨娘。   这三个姨娘认识的时间长了,瞧着关系也算是好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来跟李姨娘玩儿。   秦禅月觉得不大对劲,但是李姨娘很高兴——她觉得这群人是来追捧她的。   她的女儿跟平虞夫人出去打马球赛了,眼瞧着就是要有个好婚事了,虽然女儿不是侯府亲生的,但是却是个最争气的孩子,以后要是高嫁了,她这个当娘的也有脸面。   所以她觉得自己了不得了,觉得这三个姨娘是看她混出头来了,才来与她相处。   秦禅月面色平静的回去了。   她回到院落中,好生洗漱一番,直接上床休息了,但是她才刚刚上床榻,就听到有人在外面敲她的窗户。   她狐疑的走过去,慢慢推开窗户,就看见楚重站在窗外面,拧着眉抱着胳膊看她。   楚重之前因为跟别人打架,被罚进了祠堂里,后来一直被看管着,也是今日到了晚间才找到机会摸出来。   他一出来,第一时间来看了秦禅月。   他这个人……脾气虽然暴躁,但是比较重面子和义气,秦禅月帮了他,他今日特来谢一谢。 第145章 禅月的梦10   楚重是来谢谢她的, 但是见了秦禅月,他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只憋了一会儿后, 憋出来一句:“你有事以后来找我。”   是个有点别扭, 又有点暴躁, 但却十分讲义气的人。   秦禅月笑着看他,眉眼一弯,说:“二公子能帮我什么?”   楚重一抬脸,道:“你要什么, 我都能帮。”   反正只要大哥打不死他他就能帮。   秦禅月笑着点头:“多谢二公子。”   忠义侯人不怎么样,偏生生的这俩孩子还不错,起码看着像是个人。   楚重来她这里放过一次豪言壮语后就走了, 秦禅月转而心满意足的回去睡了。   ——   秦禅月她是睡好了,楚珩却是一夜未曾休息。   楚珩一直在反反复复想今日的事情。   他对平虞夫人扯了谎, 因为不想让秦禅月嫁给赵公子, 可是, 不是赵公子, 又能嫁给谁呢?   他想来想去,只想的心里发沉, 胸口发堵,一夜未眠,第二日从府中离开去上朝的时候,还碰见了回来的忠义侯。   忠义侯在朝中只挂了个闲职,仗着自己是个侯爷, 平时也不去上职,就在长安中乱晃,当时也不知道是刚从那个女人的被窝回来, 脖颈子上还挂着一点胭脂,他一动,脖颈子上的胭脂便晃来晃去。   楚珩淡淡的睨了一眼,不曾言语,倒是忠义侯看见了楚珩便与楚珩言谈。   忠义侯是很满意楚珩这个儿子的,别人家儿子差点儿的吃喝嫖赌,好一点的天资愚钝,而他的儿子,是好中之好,为人端正不说,当初自己过科考,直接入朝堂做官,都不需要他的蒙荫请官,这样的儿子,摆在哪儿那都是好儿子啊!   他呀,可真是歹竹出好笋。   所以忠义侯一看见楚珩就高兴,笑呵呵的问:“这是上朝去啊——你姑姑有没有给你选中那家的姑娘啊?”   顿了顿,忠义侯又道:“听说你姑姑昨日还去了一趟跑马场,没带你去吗?”   忠义侯命好,生下来就有爵位,以前有老娘挡着,后来有妻子挡着,都走了之后还有妹妹操持,现在还有个好儿子冒出来,别看他一辈子不当人,但有太多人给他兜底了。   所以忠义侯对楚珩乐呵呵的,看见楚珩就高兴,这个是他最满意的儿子。   但可惜楚珩不待见他,楚珩单方面的对他亲缘单薄,只回了一句“尚未挑选”,至于跑马场的事儿,他回了一句:“那是五姑娘和赵家的婚事,但是不曾成,那赵家不是良配。”   说完,行过礼后楚珩就走了,话都没接茬。   他神色淡然,却将忠义侯气得不轻。   不孝子,对老子都不敬重!   忠义侯满怀着恼怒往回走,本想睡上一睡,结果路上途径了花园,正碰上出来赏花的一群姨娘。   这群姨娘们见到忠义侯,就像是看见了肉的恶狼,嘤嘤娇娇的往上扑,忠义侯来者不拒,谁来了都抱一下,一群女人抢来抢去,本来正是激烈的时候,但不知道为何,她们却突然都退后了一步,将李姨娘给让出来了。   忠义侯一扭头,就看见了刚入府的李姨娘。   李姨娘这岁数,正是风情万种的时候,眼眸一弯,便让忠义侯春心荡漾。   他便去了李姨娘的莲香园。   莲香园不大,也就几间房,忠义侯入了园的事儿秦禅月也听说了,但还没等秦禅月出去“见过父亲”,忠义侯就已经跟李姨娘进了厢房里了。   这对奸夫□□,肉欲好像大过了所有人伦,一刻钟都不愿意等。   秦禅月便也没再去请安,只老老实实地在自己厢房里待着,心想,一会儿等忠义侯出来了之后,她再去见个礼吧。   结果,不到片刻功夫,厢房那头就传来了一阵争吵声,隐隐还有哭闹声,还有丫鬟过来敲秦禅月的门,说是李姨娘被打出来了,她们一帮丫鬟不敢开口,叫秦禅月去瞧瞧。   秦禅月赶忙起身往厢房外面走。   她一出去,便瞧见忠义侯一脸气恼的行出了厢房,李姨娘衣衫不整的追着忠义侯,一旁的丫鬟小厮们跪了一地。   “侯爷——”李姨娘尖叫着喊:“那是她们给我的,她们说那是生儿子的东西,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侯爷——”   “够了!”忠义侯转头,指着李姨娘大吼:“把这个女人给我赶出去!丢庄子里去!好生看管,一辈子不准踏出庄家半步!”   就在刚才,两个人即将大干一场的时候,忠义侯居然看见李姨娘在床头上摆了一个瓷坛子,说是里面养了个虫子,放在交合过的两人的床头,然后等弄完之后,顺着下面塞进去,能保生男孩。   忠义侯吓出了一身冷汗。   虫子,虫子,这他娘的不就是巫蛊吗?   大陈临近南疆,而南疆又多蛊虫,所以难免大陈间也会钻过来很多巫蛊。   大陈人怕蛊,朝中后宫谁要是敢弄蛊,全家都得玩完,缉蛊司甚至有先斩后奏之权,这件事儿暂时没有发出去,看上去是个口袋罪,可大可小,关键看他怎么处理。   所以忠义侯果断选择丢了这个女人。   一个没什么用处,只靠美色的、却也没那么多美色的女人,他并不上心,丢出去就丢出去了。   而李姨娘听见忠义侯说要把她赶出去后失声尖叫,跪着爬过去抓忠义侯的袖子,又被忠义侯甩开。   秦禅月来的时候,李姨娘还匆忙指着秦禅月说:“侯爷!禅月要跟赵家人定亲事了,她都要出嫁了,您好歹看看赵家的情分啊!”   秦禅月的婚事,忠义侯还真知道。   如果这婚事成了,那忠义侯还能捏着鼻子忍一忍,但是秦禅月这门婚事没成!   一门没成的婚事,能帮上他什么?   他冷笑一声道:“秦禅月的婚事早都黄了!莫要胡扯!而你!竟然敢在长安里头搞巫蛊之术,这放在哪儿都是死罪!今日本侯爷看在往日情分上,不去缉蛊司揭发你,但你也再不能留在侯府了!”   说完,忠义侯便叫别人将她们俩拉出去。   秦禅月来的时候只听见这么一句,甚至都没来得及去问前因后果,就与李姨娘一起被收拾出了去。   她念头急转,只来得及命人去给平虞夫人送个信儿,但是甚至都等不到平虞夫人来插手,她就与李姨娘一道儿被丢出去了。   忠义侯嫌弃李姨娘沾染了“虫子”,晦气极了,连忙叫懂蛊虫的大夫上门来处理,早早就走了,只让几个健仆收拾她们俩,要将她们俩关在马车上一起送走。   她们俩被带走的时候,旁的院里的姨娘还出来看笑话,一个个明面上关切极了,但说出来的话全都带着刺儿。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还被侯爷赶出去了?”   “啧啧,李姨娘才刚进门没多久吧。”   “这怎么回事儿啊?禅月,你也不帮你娘劝劝?”   “劝什么呀,这母女俩都被赶走啦。”   各种声音传来时,一旁的李姨娘被气得几乎站不稳,她要被这帮贱人气死了!   “是你们!”她气得跺脚,高声喊:“是你们给了我那条虫子!是你们跟我说的偏方!”   昨天就是这帮人哄着她说,养着那条虫子就能得儿子的!   李姨娘不是没听说过“蛊虫”,可是她哪里见过啊,大陈人那么多,那些神乎其神的蛊虫跟鬼啊怪啊,都跟故事里的玩意儿似得,她哪里听过啊?她以为是什么土方子呢。   她看似精明,但是某些时候,又被眼界限制,横生愚钝。   一群姨娘们则开始否认。   “李姨娘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可听不懂。”   “什么虫子?见都没见过,莫要攀咬我们。”   李姨娘被气得浑身发抖,但是已经没用了,她跟秦禅月一起被带上了马车,要被送到庄子里去。   在马车上,李姨娘还在叫骂,但一旁的秦禅月却看的分明,这是整个后宅里的女人们联手对李姨娘的一场绞杀。   李姨娘是外来者,还不安分,而她又刚打过两个庶姐不说,还要攀附上一门好亲事,平虞夫人还要给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难免惹人眼红。   所以旁人利用李姨娘想要个孩子的事儿,让急功近利的李姨娘犯下大错,将她们俩赶出去。   可能如果秦禅月的婚事能成,李姨娘只是会被罚,但是秦禅月婚事没成,所以她们俩连侯府都待不下去了。   秦禅月这几天一直忙着跟楚珩斗,跟平虞夫人打转,都忘掉了这几个姨娘了,一个没看紧,自己翻了船。   这后宅里的厮杀就是这样,一不小心,就被打到最底下去了。   这一路上,李姨娘又哭又闹,但是也没能挡住这群人,她们俩被送到长安城外的一处庄子里去了。   李姨娘当时还想跳车跑回去,但是被看守的踢了一脚,这一脚踢的李姨娘腰腹生痛,躺在马车上起不来,被扔到庄子里后,她们俩被锁在一个院子里,每天有人送食水,让她们俩饿不死,但是想吃点好的、换件衣服、有个厚实被褥都是不可能的。   被扔到庄子里的人就这样,庄子里的人都把她们当罪犯看,要是有人偷偷塞了钱,要让人做点手脚,她们俩都能直接死在里面。   李姨娘就快要死在里面了。   看守的踢了她一脚,她就再也爬不起来了,被扔到庄子里的床铺之后,一直近乎昏迷,一直脸色苍白的躺着,到了半夜,竟然还吐出了两口血。   李姨娘这两口血吐出来,人好像也清醒了一点,睁开混沌的眼唤:“禅月,禅月——侯爷派人来接我们了吗?” 第146章 禅月的梦11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 她的女儿禅月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   屋内昏暗,那群人也不给她们蜡烛,就只有月光从窗外透进来, 照在秦禅月的身上, 隐隐能够看到秦禅月半张清冽的脸。   秦禅月生的像她, 从眉目与脸部轮廓都像,她坐在那里,像是没看见李姨娘的痛苦,当李姨娘开口问她的时候, 她才终于抬头看向李姨娘。   她旁观李姨娘的痛苦,因此也被拉入到了对过去的回忆里。   当初她的父亲是因为李姨娘而死,而现在, 李姨娘也因为忠义侯而死,因果循环比她想象中的来的更快, 并没有来得及让她动手。   君因何而起, 必因何而亡。   她隐隐觉得快意, 所以李姨娘再问她“侯爷”的时候, 秦禅月用最轻柔的语气说了最恶毒的话。   “侯爷根本没管我们,娘。”她坐在椅子上, 看着李姨娘,说:“您不过是侯爷随手从田里捞出来的一根草,是枝头上攀折下来的一朵花,从来都是不值钱的,人家愿意尝尝味儿, 就送到嘴边嚼两下,不愿意尝,就随口把剩下的花茎吐掉, 您真的以为,他会把您带回去吗?”   说到这里,秦禅月似是觉得好笑,她低垂着眉眼,道:“在人家眼里,您不配呀。”   李姨娘的脸微微扭曲。   她哪里有做错?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个道理谁不知道!   她在床上奋力的挣扎,似乎想坐起来,想大声呵斥秦禅月,想维持自己的尊严,但是她说不出一句话,只能那样从喉管中冒出粗气。   每一口气,都像是破掉的风箱一样呼呼的呵,疼痛在她的胸膛间蔓延开来,又在身上席卷,太疼了,太疼了,疼的人根本爬不起来。   她似乎要死了。   她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像是滴血一般,恶狠狠地看着秦禅月,她说:“你懂什么——你——侯爷只是一时生了我的气,他要不了几日就会把我接回去的!”   你懂什么!   “娘。”秦禅月看着她的脸,突然很轻很轻的笑了一下:“看看这屋子吧,家徒四壁,连口水都没有,侯爷根本就没打算让你活——连马车上一个小厮都能踢你一脚,你的位置,早都不重要了。”   秦禅月一直怀疑,那小厮是故意的,因为这一脚太要命了,专门挑在了胸膛处,一脚下去,人能没半条命,而她们被丢到这里之后,一直也没有人来管,给人的感觉是特意要拖死李姨娘。   那群姨娘们既然都能冒着这么大风险来陷害李姨娘,自然会想办法斩草除根,对李姨娘痛下杀手也很正常。   至于她为什么没死——有可能是忌惮平虞夫人,有可能是担心那场马球赛的婚配,也有可能是觉得一天死两个太过于明显,反正在她们眼中,李姨娘死了,秦禅月就再也回不了侯府了。   毕竟侯爷就算是再胡闹,也干不出来将秦禅月收成自己妾室的事儿,不出意外的话,秦禅月是一辈子都回不到侯府去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秦禅月突然微微歪了歪头,她说:“娘,您还记不记得您上一次生病?”   上一次生病——   李姨娘恍然的想了一会儿。   上一次生病,好像也是很久之前了,她新做了一套衣裳,分外好看,当时虽然天冷,不和天时,但她还是穿出去转了一圈。   然后她得了一场风寒。   那时候,秦禅月和她那早死的丈夫都在一旁伺候她,秦禅月去熬汤药,她的丈夫在她的床前给她掖被角,低声埋怨她:“女儿都是这么大岁数了,你还这般爱美。”   那时候,丈夫虽然是埋怨的,但脸上却带着淡淡的笑意,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暖黄的灯光照在他的面上,她头脑昏沉的躺在厚厚的被褥里,很温暖。   很温暖。   温情浓爱暖床檐,当时只道是寻常。   李姨娘恍然的瞬间,突然听见秦禅月低声笑道:“你害死父亲的时候,又想过这一天吗?”   李姨娘面色发白,下意识的否认了一句“不是我”。   秦禅月并不与她辩驳,只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低声道:“你下去了,向我父亲辩解吧。”   她坐在这里看她死。   李姨娘突然大口大口的往外吐血。   她的眼前渐渐发黑,发黑,躺在了单薄的床板上,渐渐没了声息。   而坐在那里的秦禅月在想,当初的恶人死了一个,现在,还剩下第二个。   李姨娘死了,死在了她自己的因果报应里,而侯爷还没死。   当初李姨娘杀夫的事情,虽然不一定是由侯爷亲手指使的,但是也一定跟侯爷分不开关系,他在背后帮着李姨娘做了不少掩盖的事情。   所以侯爷的报应,该由她来。   看着李姨娘断气的时候,秦禅月想,这个时候,侯府里面在做什么呢?   ——   侯府里正一片热闹。   平虞夫人当时得了秦禅月的信儿,问过了前因后果之后,沉默了片刻,竟然没管。   她想,反正秦禅月的婚事也没成,这人也实在是没什么价值了,又沾了点不好看的巫蛊之术,不如直接送走得了。   反正死了也没什么大碍。   这些卑贱的人儿啊,不值钱的,风一吹,就散落到天涯,死也好,活也好,一切都由着大人物的方便来。   有时候也并不是别人一定要弄死她们,而是弄死她们,会让事情变得更顺利——那就弄死呗,反正对大人物没什么影响,也不耽误忠义侯去宠幸下一个姨娘。   可是等楚珩回来,这件事便闹大了。   楚珩回来,前脚听说了秦禅月和李姨娘被赶走时,心口便是骤然一缩。   禅月——   他细细一问,后便开始在府内查蛊虫一事。   其实这群姨娘们的手段算不上是多高超、多神秘,只是忠义侯懒得管而已,他也不是粗枝大叶,他是不在乎。   而等楚珩来细细排查一遍,立刻便能审问出缘由来,是谁忽悠了李姨娘,又是谁给李姨娘送了虫子,又为何要这般做。   不过片刻功夫,他便得知了来龙去脉。   是另外两个院子里的姨娘,以前受了李姨娘的欺负,便来下了手。   按理来说,父亲后宅的事情,轮不到楚珩来安置,但楚珩就是动了一场怒,甚至连平虞夫人都不曾去通禀,直接将这几个涉案的人绑了,说要送往缉蛊司去,公事公办!   大陈人闻蛊色变,缉蛊司的人更是凶神恶煞,只要沾染上缉蛊司,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几个人要是被送到缉蛊司去,一个都不可能活着出来,不止她们要死,就连那些卖蛊的、伺候的丫鬟仆人也都要死,这件事一个处理不当,侯府都要被牵连。   忠义侯都不管的事情,楚珩却莫名的接了手,整个后宅的人都战战兢兢的,谁都不明白楚珩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上心。   他不是一向最讨厌李姨娘和李姨娘带来的那个拖油瓶吗?   有人慌乱之中,去向忠义侯通禀了此事——当时忠义侯又跑去了青楼。   这侯府里面闹了虫子的事儿让他恶心,连带着看那些女人们也很讨厌,所以出来早一点新鲜的女人。   有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他满院子的女人都碰腻歪了,更喜欢外面这些新鲜的。   他本该醉眠在青楼里,却不成想,正是快乐的时候,却见府中的小厮匆忙而来,在小厮口中,他得知楚珩竟然要将那几个女人送到缉蛊司去!   这不大义灭亲吗!   到时候他们家要是受了弹劾可怎么办啊?长安的那些言官一个比一个烦人,简直就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要是让他们得到了个短儿,他们能吵吵嚷嚷上多日!他本来就是个混日子的人,不惹事儿已经很难了,偏生楚珩还要给他找麻烦!   这后宅里面的事情,只要处理了,便没人知道了啊!为什么一定要闹大呢?这丑事儿就该老老实实地藏在最底下嘛!   这死东西,怎么就是他的儿子呢?   忠义侯甚至都不敢耽搁半分,匆忙从青楼而出,就要去找楚珩。   可是楚珩不在侯府中。   “大少爷把事情办完,就出府门了。”一旁的小厮道。   “他定是去大义灭亲,告本侯爷一状去了!马上带本侯去!”忠义侯急促道:“快点!”   一旁的小厮赶忙带路,但并不是去官衙,而是去城外。   这路越走越偏,直奔了城外。   楚珩到了那儿去呢?   ——   楚珩去寻了秦禅月。   自从知道秦禅月和李姨娘被陷害、赶出府门之后,他这颗心一直上上下下的提着,他害怕秦禅月出事。   所以他甚至都等不及别人去将她接回来,直接自己纵马前往城外。   马蹄奔驰,星色摇晃。   素月流天,夜风来见。   他被晚风吹木了脸,却不敢有片刻停下。   他的胸膛里烧起了一把火,满脑子想的都是秦禅月。   秦禅月柔弱不能自理,前先被冤枉,后又被带到了庄子里——楚珩自然知道那庄子里都是什么人,庄子里都是侯府的佃农,侯府一声令下,这群人什么都能干。   若是到了这种地方,该是如何绝望?   他的马越跑越快,在城外疾驰而过,直奔庄子里。   但情况远远比楚珩想象之中的更糟糕,当他带着人冲开庄子的门的时候,只看见了一个破败的院子,和一间上了锁的厢房。   楚珩见过这样的阵仗——被抛弃的女人到了这里是活不下去的,她们会在厢房之中自尽。   那秦禅月呢?她自尽了吗?   楚珩面色苍白的走过去,竟不敢推开那扇门。 第147章 禅月的梦12   这是楚珩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恐惧。   他查案时、去面对死尸的时候不曾怕过, 他去与人政斗时不曾怕过,利刃比在他的脖颈上,他不曾怕过, 可现在, 他怕这道门。   他怕推开这道门之后, 看见两道悬挂在房梁上的身影。   这世道尊卑有序,贵人高坐云端,贱民低坠泥潭,下面的人就是不值钱的, 上位者随随便便往下倒一杯茶,对于下面的人来说,就是一场泼天滚烫的洪涝。   一旁的小厮在楚珩怔愣的时候跑上来, 飞快用钥匙将锁链捅开,锁链哗啦啦的一阵响动, 随后被小厮抽掉。   这样的动静, 让楚珩心中发紧, 就连手心都渗透出些许热汗来。   在这窒息的畏惧与不安之中, 他的手,颤巍巍的推开了这扇门。   门在夜色中冒出嘎吱一声响, 楚珩忍着心中惊惧,迈入其中。   这是一间十分昏暗的厢房,其中有两个女人,一个躺在床上,口鼻处糊满了鲜血, 双目浑浊,一看就知道已经死了很久了。   而另一个,正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听见动静,她猛地一抖,随后回过头来。   楚珩看见了一张苍白的脸。   前几日那盈盈润润,如桃花一般可爱的姑娘迅速苍白下去,变成一截漂浮在冷水里的枯木枝,单薄的坐在原处,像是已经死了一半了。   在见到楚珩的那一刻,她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附的地方,从木凳上站起身,踉跄的扑进了他的怀里。   楚珩看她活着,紧绷着的那根弦顿时松下来,她扑过来的瞬间,他可以躲开,但他的身体动不了。   他任由她扑进来。   温热的、软软的身子扑进他的怀里,将他身体里的洞给填满了,他不由自主的,用力地抱紧了她。   “哥哥——”秦禅月哭起来:“我娘去了。”   珍珠一样的泪从她的眼眶中滑落,落到楚珩的身上,让楚珩浑身都跟着一抖。   他想到了当初他失去过母亲的时候。   他的母亲是个可怜的女人,一辈子都被他的父亲欺负,被满院子的女人欺负,最终郁郁而终,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弟弟。   他始终记得他母亲离去时候,他对父亲的怨恨,对未来的迷茫,与无穷无尽的悲痛。   而现在,这种降临到了秦禅月的身上。   他下意识的紧紧抱住她,想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   而在他怀中的秦禅月一直在哭。   在这一刻,楚珩突然后悔了。   他之前为什么要将她嫁出去呢?   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这朝堂的残酷与后宅的冰冷,她在他的府门之内,他都不能护住她,她离开了他的府门,他又该如何护住他呢?   这世上男子千千万,但各有各的苦处,连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认为别人能做到?   他当初因为年幼而失去了他的母亲,现在,他还要因为那些莫须有的虚名,来失去秦禅月吗?   他混沌的抱紧她,在她耳边说:“别怕。”   别怕。   “我会替你——”他道:“将这些作恶的人清算。”   他会把每一个人都送到缉蛊司去,让这些作恶的人,得到应有的代价。   而这时候,在他怀中的秦禅月含着泪抬起眼眸来,低声问他:“真的吗?你真的能替我做主吗?那些人都是你的姨娘。”   “能。”楚珩掷地有声。   他能。   他已经不再是原先那个——   但楚珩的话还不曾说完,秦禅月突然动了。   她扑过来,昂起头,用力的吻在了他的唇瓣上。   当时正是夜间,房间内一片昏暗,死尸还躺在床上,她在一片悲切中,用力地吻上他。   楚珩愣了一瞬,竟是无法挣开。   他也不想挣开,他想要同样抱紧她,在这个被鲜血浸润,被死气弥漫的晦暗地方,用力的回应她。   他要告诉她,他不会再让她受到一点委屈,一点伤害。   他们俩亲吻上的时候,门口守着的侍从转头就跑,生怕多看到一眼不该看的。   他自己跑了还不算,还要将四周带着的人一起赶跑,借口说要去找踢死李姨娘的那个人,把这老院四周的人都给调走了,只留了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厮在门口看着,还特意叮嘱:“不要进去看啊!里面不叫你就不准进!”   这小厮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哎哎点头称是。   侍从带人离开之后,只有这小厮一人守着。   结果守着守着,原处突然来了几匹马,小厮定睛一看,纵马而来的竟然是他们侯爷。   “楚珩呢?”来势汹汹的侯爷下马,大声问道:“那对母女呢?”   这小厮道:“公子在里面,李姨娘和吴姑娘也在其中。”   他这时候浑然把“不能放任何人进去”的事儿给忘了——侯爷啊这可是!   权利与地位的用处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忠义侯听说人在其中之后,赶忙快步冲进去,他本以为这里面在断案,毕竟他那个糟心的儿子铁面无私,自己亲爹都不宽容,更何况是旁人?所以他快步行进去,想打断楚珩。   但谁料!谁料!忠义侯冲进去的时候,竟然看见楚珩正抱着秦禅月在拥吻!   忠义侯初见这一幕,竟是倒吸一口冷气,进门时候两腿一软,竟是直接跌跪了下去!   “逆子!”   忠义侯爆喝一声,指着秦禅月大喊了一声:“混账!你竟然敢勾引我儿子!”   之前李姨娘就这么勾引他,现下,秦禅月又这么勾他儿子。   怪不得楚珩非要大动干戈的处置这群人!原来是为了给秦禅月出气!   在忠义侯眼里,秦禅月本来就是个心术不正的女人生下来的女儿,想来也是一样的爱慕虚荣,而他的儿子,又是那样的霁月风光,眼下他们俩这般不知廉耻,那一定是秦禅月勾引的楚珩!   但让忠义侯没想到的是,下一刻,楚珩竟然转而将秦禅月护至身后,转而与忠义侯大声道:“是我!是我接受了她!她不是你后宅里的那群女人,她非是为了权势而来,而是真心喜爱我!你住口!”   秦禅月躲藏在楚珩之后,转而看着忠义侯的面。   她静静地看着他,又转而看了看一旁死掉的李姨娘,心说,兜兜转转到现在,终于轮到她来动这个手了。   ——   这一夜,这庄子里热闹极了,楚珩与忠义侯大闹一场。   他们这对父子俩本来就不是什么情谊浓郁之人,互相都颇有怨怼,楚珩怨恨忠义侯无穷无尽的色欲,四处找女人,把侯府弄得乌烟瘴气,逼死了他的母亲,忠义侯怨恨楚珩这个儿子不听话,身为他的儿子却敢忤逆他,简直不孝至极。   秦禅月是个导火索,让他们俩炸的不可开交。   忠义侯甚至想一刀砍了秦禅月,将这孽缘斩断,却引来了楚珩更大的反抗。   楚珩恨他父亲,比恨任何人都浓烈,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开始恨,直到现在,这种恨爆发了。   他一定要娶秦禅月,他还要光明正大的娶,谁都别想阻拦他!   楚珩也有这个本事。   他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孩了,他现在也能站在朝堂上说话了!   楚珩先是向缉蛊司那头检举了这后宅里的乱事,后竟是亲自上朝抨击了自己的亲爹,忠义侯人缘本来就一般,被自己亲儿子打了个没脸。   圣上将他的官撸了,只给他留了一个爵位养老。   忠义侯闹自尽,楚珩便叫人抬来了一副棺材,这时候忠义侯又舍不得死了,整个侯府里一天唱三场大戏,谁看了,都要赞叹一声不愧是侯府。   热闹都比别人家闹得大。   别说忠义侯乐,就连府里的二公子楚重都站在秦禅月这一边,说五姑娘是个好妹妹,连着两个儿子都如此,忠义侯险些没被气死。   到最后,还是平虞夫人出来平息了风波。   府里面的男人们可以肆无忌惮的闹,而最后出来收拾残局的一向是女人,平虞夫人为了保住岌岌可危的侯府,主动出来给双方搭桥。   她提出收养秦禅月做养女,然后将秦禅月嫁给楚珩,算是他们两家联姻,这样,亲上加亲。   这看起来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忠义侯被自己的儿子搞得头破血流,楚珩这小子真倔起来谁都拉不回来,再搞下去真要什么都没了,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让楚珩娶了。   秦禅月就这么进了平虞夫人的府里。   平虞夫人为了她,特意在长安赁了一个宅子,当做自己的住处,也当做是秦禅月的娘家,还特意将秦禅月从侯府接过去,与秦禅月住了一段时间。   等过段时间,就可以由平虞夫人把持,将秦禅月带回到夫家去,然后由平虞夫人那头出嫁,嫁到忠义侯府来。   不过她们俩这“半路母女”也并不亲近,秦禅月一如既往的乖巧平静,倒是平虞夫人,对秦禅月带着几分难以压制的厌恶。   她是觉得秦禅月十分有心计,不声不响竟然就搞定了楚珩,导致楚珩和忠义侯反目,还间接使不少侯府后宅里的人进了缉蛊司,所以十分不喜秦禅月。   平虞夫人不觉得忠义侯弄这么多女人、纵容她们害人是错,不觉得楚珩与忠义侯反目不孝,只觉得一切都怨秦禅月。   要是没有秦禅月,怎么会有这么多麻烦呢?她当然怨恨秦禅月。   她的弟弟是不懂事儿的,她的子侄只是个孩子,而这个女人,却是跟她母亲一样的下贱。   但平虞夫人却比忠义侯更聪明,她不发火,不吵闹,甚至对楚珩笑着说一定会让楚珩娶到秦禅月,只是秦禅月到了她府上,她们以母女相称后,她一直变着法的磋磨秦禅月。   每日让秦禅月以亲女的姿态在一旁侍奉,晚间让秦禅月去替她抄佛经,一抄就是一整夜,次日天没亮就让秦禅月去为她熬药。   反正秦禅月是她的女儿,她怎么磋磨,秦禅月都不能反抗。   秦禅月也顺从且安静,平虞夫人不让她睡,她就不睡,平虞夫人让她去抄,她就去抄,逆来顺受,像是三棍子都抽不出一个闷屁的老实人。   直到有一日,楚珩来平虞夫人的府上。   秦禅月当着他的面儿吐出一口血,晕厥了过去。   ——   这对楚珩来说,是绝望的一日。   他因为忠义侯府的各种事情,处理了很久,只能将秦禅月托付给姑母,许久不曾去见过,只今日过去看了一眼。   秦禅月瘦了很多,薄薄的像是一片纸,上一息还在对他笑,下一息突然一低头,莫名的吐出了两口血。   楚珩被吓的心口骤缩,他匆忙去将秦禅月安置在厢房里,又去找大夫,结果大夫来了一诊断,竟然说秦禅月中了一种慢性的毒。   这种毒是慢性毒,在日夜中侵蚀秦禅月的身子,渐渐将她一个康健人毒成了一个即将死去的人。   她这一场大病,差一点儿直接死在楚珩怀里,后续也昏迷不醒,命悬一线。   楚珩大惊。   他匆忙排查秦禅月是何处中了毒,又将府内的小厮们找来,挨个儿审问,甚至动静闹大,连平虞夫人也被带来了。   平虞夫人最开始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十分震惊。   “谁会给秦禅月下毒?”她并不知道怎么回事,只道:“是否是误会?”   但楚珩已经开始着手调查了。   楚珩将这府上的所有人都捋到面前来,单独找了一个厢房来审问。   他本是想找到到底是谁给秦禅月下了毒,但是当他去审问这群府里的小厮、丫鬟的时候,却意外得知了一些别的事情。   这些丫鬟们说,平虞夫人总是要让秦禅月抄经书抄到后半夜,早上又让秦禅月伺候,秦禅月连着好几日都只能睡一两个时辰。   这些小厮们说,平虞夫人会让秦禅月一直在外面站着伺候,只有平虞夫人午后小憩之后,秦禅月才能休息一会儿。   平虞夫人的心腹嬷嬷被他审问,扛不住压力,吞吞吐吐的说:“夫人不大喜欢秦姑娘,所以会为难些秦姑娘。”   他请来的大夫说,秦禅月的毒是日积月累的,定然是有人一直在对秦禅月下毒,细微之兆,叫人难以察觉。   综上所述,楚珩不得不怀疑平虞夫人。   忠义侯是一把快刀,见到人就要去砍,要一刀要秦禅月的命,而平虞夫人却是一把钝刀,她要一点一点割下秦禅月的肉。   他也因此而痛恨他自己。   他以为他把秦禅月交去了一个好去处,以为自己给秦禅月找了个好退路,以为他能跟秦禅月天长地久,但实际上,他把秦禅月逼去了一个绝境。   悲愤之下,楚珩去向平虞夫人要秦禅月的解药。   “姑母大错。”他悲切的望着平虞夫人,道:“将药还来,罪可减一等。”   平虞夫人哪里肯认!   她确实是为难了秦禅月不假,但是她没有想让秦禅月死啊!楚珩对秦禅月几乎都当成眼珠子看待了,她怎么会让秦禅月死呢?她当即否认,但是楚珩却闹得十分大,甚至还要带平虞夫人去见官。   看样子,楚珩是要将自己的姑母,也如同那几个姨娘一样,送进官府里去。   平虞夫人吓坏了,匆忙去叫忠义侯来,忠义侯也管不了,一群人闹得鸡飞狗跳,而床榻上的秦禅月的气息却一日比一日微弱。   她竟是要死了。   楚珩怕她死掉,不断向平虞夫人逼问解药,平虞夫人躲去了忠义侯那边去,楚珩就去找忠义侯麻烦。   甚至有一日,楚珩竟然拔刀要去砍忠义侯,父子决裂,忠义侯被逼的连夜带着平虞夫人遁逃出长安。   再待下去,要让亲儿子给砍死了! 第148章 禅月的梦13   他们出逃的那一日, 楚珩得了信匆忙去追,只将秦禅月一人留在了府门间,由心腹看管。   但谁料, 等楚珩追到了一半儿, 心腹那头回来了一封信, 说秦禅月失踪了。   秦禅月失踪了?   一个躺在床上的人,如何能失踪?   楚珩匆忙奔回放置秦禅月的宅院,人才匆匆行到宅院门口,他的心腹便忐忑的迎过来, 与他禀报道:“大人,我们昨日早上一推门,里面便没人了, 分明前日晚间人还在的,我们搜变了府宅, 也不曾找到。”   心腹有心想说“看样子是自己跑了”, 毕竟没有什么人能悄无声息的跑进来将这么大个活人掳走, 更大的可能性是她自己跑了, 但是看见楚珩泛红的双眼,这些话竟然没敢说出口。   楚珩听不见手下人的话, 只踉跄的推门而入。   心腹不敢跟进去,只在门外站着。   厢房内什么都没有,门窗都关着,些许日光透过丝绢窗纱照进来,落到地上, 烙印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厢房。   床榻上什么都没有,一片空荡荡,被褥被整齐的叠放好, 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似得。   但是他知道,不是的。   这上面应该躺着一个人,在等他拿到解药之后回来,他们应该成婚,永生永世在一起,他们会有一个孩子,他们会——   可现在,迎接他的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厢房。   他不敢相信,慢慢的走过去,走到床帐前面,伸出手去摸。   冰冷的床榻间好像还停留着她的气息,当他考过去的时候,好像嗅到了她的气息。   淡淡的花香。   他的手掌捋过冰冷的床单,试图在上面找到些许痕迹。   一定是有人拐走了他的禅月,他不相信他的禅月会离开他。   可是他没有找到别的东西,只在枕头下面翻出了一张手帕。   她当初藏过他的东西,在她大仇得报之后,再还给他,然后从他的目光之中消失,而楚珩对这些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秦禅月的目的,不明白秦禅月为什么离开,他什么都不知道,只飞蛾扑火一样去爱过,然后有突然间失去。   手里的手帕,楚珩怔怔的看了许久,最后双目无神的从厢房中走出来,跨出门槛时,险些被门槛绊一个踉跄。   一旁的心腹被吓坏了,匆忙过来搀扶,却只听见楚珩低声说了些什么。   心腹凑近,听见他呢喃着说:“找。”   要找到这个人。   他要找到她。   心腹只得匆忙下去排查。   查秦禅月周围伺候的丫鬟,查秦禅月的去处,查秦禅月往来的信件,每一件事儿都放大百倍的查。   他们最终查到了之前秦禅月回村子送葬的事儿。   当初秦禅月的母亲,李姨娘死后,侯府并不打算给她大操大办,毕竟她死的也见不得光,所以只窝窝囊囊的准备找个地方葬了。   秦禅月便主动说,要带回到村子里去葬,楚珩给了她一队人,后来她自己回了村里,旁的便都不知道了。   这一回,楚珩的人回去查过之后,竟然给楚珩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秦禅月当时回了村里,借着楚珩给她的人脉,将半个村子的人都折腾的够呛,特别是村正。   据说,村正在秦禅月母亲的坟前被勒令跪了七天七夜,回去大病一场,险些病没了。   秦禅月似乎对这群人很是怨恨,但是又不知道这怨恨从何而来,而那些事情楚珩都是不知道的,他那时候跟侯爷干的正凶,秦禅月母亲的丧事几乎都是秦禅月一个人一手操办。   但那时候楚珩无条件相信秦禅月,又心疼秦禅月刚刚丧母,许多事情都不曾多问。   等现在,楚珩身边的人回去再去查的时候,才从其中查到些许不对的地方。   这一回,楚珩的人将村正又一次捞出来,仔细审查过,才得知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村正并不是什么硬骨头,之前被秦禅月报复过一通之后,整日担惊受怕,后来被楚珩的人又抓过去,一番审问之后,竟然从村正口里挖出来一件惊天秘密。   当初,秦禅月的父亲并非是自然死亡,而是吃了有毒的蘑菇死了,就连秦禅月都差点一起吃死了,后来,村正收了侯爷的指使,匆忙将尸焚了。   这件事秦禅月一直都记得,只是她不说,等到了她终于得势,她毫不犹豫的开始报复。   所以,秦禅月一直都知道是李姨娘杀了她父亲,而她依旧随着李姨娘嫁进了侯府。   所以,秦禅月才会和他在一起。   所以,秦禅月才会莫名其妙的突然中毒,没有任何缘由,没有任何理由,而他,就像是个被愚弄了的傻子。   得知真相的楚珩在秦禅月离去的、空荡荡的厢房中坐了许久,最终呛出一口血来。   原来最开始,他就是秦禅月的目标,她口中对他的喜爱,就是她的一场算计。   她从来没有爱过他,她从来,没有,爱过他。   楚珩快窒息了。   巨大的悲意包裹着他,又掺杂了些不甘与怨恨,最后纠缠着,纠缠着,变成浓烈的恨意,这些恨意像是粘稠的、冒着不知名泡沫的黑色毒水,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将他整个人都给包裹。   禅月,禅月——   他的骨骼里响起不甘的嘶鸣,喉咙里冒出嘶嘶的怪叫,人像是突然被污染成了另外一番样子,舌头里冒出别人都听不懂的声音,那些切切的、不成调的暗语重复的叠起,最终拼凑成一句话。   “我会找到你。”   我会找到你。   ——   半年后,江北。   大陈江北是水泽之乡,此处多水,少土,多港口,村子们都临河而居住,靠打渔为生。   前段时间,水泽镇来了一个漂亮的姑娘,说是失了双亲,流落至此,在此赁了一个小院子,又买了个酒铺,做了个酒铺老板娘。   酒水香甜,老板娘又生的美,故而生意兴隆。   说是老板娘姓“秦”,偶尔有人上门求亲,老板娘只笑盈盈的拒了,从不曾答应。   直到那一日,大雨。   雨中客人少,老板娘便提前关了门,从酒铺中回了家中,前脚刚回到家门,后脚便被人死死的掐住喉咙。   闪电雷鸣,雨水重落之间,秦禅月看到了一张消瘦的,苍白的脸,看到了一双猩红的眼。   “禅月——”   他像是蛇一样,嘶鸣着靠近她,冰冷的身体包裹她,在她震惊的瞪大的瞳孔中,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找到你了。”   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找到你了吃掉你吃掉你吃掉你吃掉你吃掉你——   “我们永远不分开。”   雨夜,交叠,贯穿,相拥。   我们永不分离,直至大梦初醒。   ——   南疆的夏绵延无尽,角落里的香已经燃尽,潮湿的雨顺着檐角落下,哗哗的打在石砖上,氤氲的水汽泛起土腥气,叫初醒的人分不清今夕何夕,今处何处。   楚珩在睡梦中醒来时,下意识抱了一下身边的人。   众多幻想如浮云一般掠过,只有这个人,还真切的陪伴在他身边,让他觉得心口一松。   浮生如梦,难辨真假,他也不打算去辨真假,只要他的禅月还在身边,这就够了。   这时候,秦禅月也一同醒来。   她窝在他的怀中,混混沌沌的贴靠着他,醒过来的时候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呢喃道:“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太过真实,以至于抽离的时候还有几分迷茫感。   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中的一切都那样历历在目,好像是真正发生过的一样,她还记得,自己最后陷到楚珩的怀抱里,一直难以挣脱。   楚珩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道:“许是那香的事。”   倒颇有几丝趣味,怪不得兴元帝会亲自给他们送过来。   “日后我们再试试。”楚珩道:“像是另一个人生。”   秦禅月低低的嗯了一声,随后靠近他,突然娇嗔的唤了一声:“哥哥——”   楚珩小腹一紧,紧紧抱着她,转而向下压去。   ——   次日,楚珩便写了一封信去给兴元帝,向他继续讨要两根香,说是这香颇有趣味,他们夫妻俩很喜欢。   兴元帝得了信,气的要死。   自从上一次他们从梦中醒来之后,柳烟黛一直不让他进厢房睡觉,白日也不理他,就因为一个梦,硬生生与他闹了这么多别扭,所以他才给镇南王他们送了香,本着“我不好过别人也别想好过”的心思送的,可偏偏人家居然喜欢!   怎么镇南王他们就不吵架啊!   当夜,兴元帝直奔厢房,在厢房外赌咒发誓,说有一个法子,一定能让柳烟黛消气。   柳烟黛狐疑的开了门问:“什么法子?”   “朕与你再来一次。”兴元帝拿着手里的香,道:“梦里的事,梦里解决,好不好?不管这次结果如何,再醒来,都不准与朕发脾气了。”   柳烟黛想起来这段时间憋的气,抬手从他手中夺过香,咬牙道:“进来!”   这个梦让她气了这么多天,若是能回去,她必定要回去一趟!   “若是回不去——”柳烟黛恶狠狠地瞪了兴元帝一眼,道:“以后你也不必进我的门。”   兴元帝悄咪咪的跟着钻进门板来,自己将门板合上,哄着柳烟黛上床榻。   赶紧让他抱一抱吧,已经太长时间没有抱过了啊!   柳烟黛不搭理他,只带着人回了寝殿内,后亲手将两根香插入香炉中点燃,将香摆在了床榻旁。   她带着气愤和恨意入睡。   倒是兴元帝,太久没碰到柳烟黛了,在柳烟黛旁边扭来扭去,扭来扭去,最终把人抱在怀里后,埋在她热乎乎的脖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好暖和。   床帐旁的香炉静静地立着,两线白烟袅袅而升,缓缓四散在四周。   兴元帝深吸一口气,也随着柳烟黛坠入了梦乡。 第149章 烟黛的梦   柳烟黛初初坠入梦乡的时候, 隐隐约约的知道自己在梦中,第二次用香,似乎让她对入梦有了些许耐药性。   她花费了些时间, 才渐渐坠入到这一场滔天的洪水中。   ——   梦中, 她被陈锋逼着落入了高架桥。   人坠入到水中, 身体传来一阵刺痛,冰冷湍急的水流划过耳畔,身体在水流中起起伏伏,人被裹挟着, 呼啸着,卷入其中。   她不知道自己随着水飘荡了多久,她只是渐渐在水中失去意识。   那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她漂浮在水中,像是水中的一朵白莲, 直到有人在路边经过, 看见了她。   水中姑娘泠泠的肌理在月色中泛出皎白的光, 让路人看的一惊, 飞快扑过来,下了水中, 将已经昏迷的柳烟黛抱起来。   路人低头就开始给她做人工呼吸。   柳烟黛呛出了几口水,在混沌之中睁开眼,正看见一张端正英俊的面悬在她上方,正捧着她的下颌问:“您好?您还好吗?我是秦赤云,需要送您去医院吗?”   秦——赤——云。   柳烟黛进了水的脑袋摇摇晃晃, 晃着这三个字,怔怔的看着他。   躺在地上的姑娘脸色白的要命,一双眼眸无神的看着他, 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生机,如同一直即将死掉的猫。   只有那双眼,像是碰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用一种哀求的模样看着他。   秦赤云碰触到这目光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心头一颤。   他浑身的骨头似乎都软了,他无法抗拒这个人,只会怔怔的看着她。   “帮帮我——”那人抬起手,轻轻地在他手臂上一拉。   秦赤云本想将人送往医院,但是她一抬手,他便难以抗拒的将她抱起来了。   秦赤云抱人离开河岸旁边没有多久,水面中便“哗啦”一声,冒出来一道湿透了的身影。   对方浮出水面后,不断在水面上下翻找。   正是陈锋。   盛夏傍晚,本该是极燥热的,可偏生这水冰的刺骨,使陈锋动作迟缓。   陈锋最开始翻找的时候,眉宇间满是倨傲,他方才与柳烟黛一起跌下来,只是落水的时候,他为了护住柳烟黛,人在下面,他遭受了更多的冲击,松了手,才使柳烟黛和他被水波冲散分开。   他笃定柳烟黛一定在这里,这么短的时间,柳烟黛那个虚弱的身子,根本来不及逃跑。   “宝宝,这里很冷。”陈锋眯着眼扫过荡漾的水面,声线慢悠悠的响起:“起来跟我回家,我不生你的气了。”   他一向是个大方的人,只要柳烟黛记住这次教训,以后好好在家里待着,给他生孩子,他不会真的去把她的腿敲断的。   毕竟他那么喜欢她。   可是在他喊过话之后,这水面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柳烟黛不知道藏到了哪里去,不肯出来见他。   陈锋暗暗咬牙。   呵,真以为藏到水底下他就找不到了?   等他将她翻出来,会让她知道不听话的教训。   陈锋深吸一口气,继续在水底下翻找。   桥很高,水很深,雨水渐渐停了,后半夜的桥梁下十分寂静,只有陈锋来来回回寻找的声音。   最开始,陈锋还满怀怒气,想着把柳烟黛找到了要如何如何,但是,他找来找去,这河底下什么都没有。   那一道身影就像是消失了一样,当陈锋从水面上浮出来的时候,他看见的依旧是平静的河面。   这偌大的河,好像是一眼就能看分明,但人真的进去找的时候,却只有洪水滔天,什么都找不到。   如同泥牛入海,连一点涟漪都看不到。   而这时候,高架上的撞车已经有人报警,警察来负责处理,陈锋的保镖也一同跟过来,跟陈锋一起在水里面捞。   随着天色将亮,河面上的人也越来越多。   陈锋的保镖、一起下来寻找的警察、偶尔路过的路人,有的聚集在两岸路边上,偶尔与旁边的人说上两句。   “说是桥上面发生撞击,有人掉下来了。”   “一直没找到啊。”   “这么高的桥掉下来,不会是死了吧?”   “不能死,十米高的跳水都死不了呢。”   “但是说不准能淹死,水底下一口气喘不对,人就出不来了。”   “这么大的河呀——”   外面那些絮絮叨叨的声音像是闹人的蚊子叫,一直在陈锋的脑袋旁边嗡嗡嗡的响,陈锋听见了,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又一次恶狠狠的扎进水底。   他不信柳烟黛会死。   这个女人一定是藏起来了,藏到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等着逃离他,然后去外面逍遥自在!   他一定要找到她。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边渐渐泛起亮光,被封锁的高架桥已经重新开通道路,昨夜丰沛潮湿的雨已经结束,头顶上光芒落下来,将河水照出粼粼的波光,瞧着竟然有几分生机盎然的感觉。   可陈锋站在其中,感受不到任何的喜悦。   他的身体早已经在水面中泡麻了,手脚僵木,甚至都失去了知觉,掌心被泡皱、皮肤的白皮似乎随时都能被撕下来。   他在水中站着,固执的捞来捞去,但是这四周的每一部分几乎都已经被捞过了。   陈锋的保镖走过来,不敢说“人找不到”,只换了个法子,低声说:“陈总,您要不要上去休息一会儿,我们再调一些人过来找。”   陈锋站在水中,脸色铁青,固执的说:“不。”   他一定要找到她。   保镖心想,这么长时间找不到人,这人真的还活着吗?但看着陈锋的脸色,他不敢说。   一群人就继续在这里找。   期间陈锋的保镖去四周找了一些新的视频监控录像,试图去找找其余的证据,只是这件事稍微有点麻烦,需要请公安配合,还要在四周的小店里找配套的录像,保镖去忙这些的时候,陈锋本人就留在这条河里。   最开始,陈锋是愤怒且自信的,他理所应当的觉得柳烟黛这个人无法逃离出他的手掌心,但随着时间推移,空荡荡的河面让他升起一种恐惧。   怎么就找不到呢?   这个人到底去哪儿了?   她会不会在跌入水面的时候晕死过去,然后一直泡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水底下泡着,泡着,泡着,泡着——   只要一想到这里,陈锋就觉得心口一阵钝痛,胸口像是被挖掉一块,人站在这里,竟然觉得难以呼吸。   不可能。   柳烟黛一定还活着!   陈锋一次又一次扎入水面之下,拼命的找。   只有在沉重的水压包裹他的时候,只有窒息的水呛入喉管中的时候,只有在生与死之间徘徊的时候,才能让他短暂的忘却这种痛苦。   但当他从水面浮起,看见空荡荡的水面的时候,这种痛苦便又一次翻江倒海而来。   他的烟黛,到底去哪里了?   陈锋在站在水面上的时候,有片刻的失神,他用被泡的泛白的手抹了一把脸,喃喃的对水面说:“你出来,我不怪你了。”   他这一套似乎已经玩过太多次了,柳烟黛不肯出来。   这水面上依旧冒不出一个人影。   她学聪明了,不信他了。   陈锋孤零零的站在水面上,继续哄她。   “你出来,我不逼你了。”   “你要想拍戏就继续拍。”   “烟黛,这回是真的。”   他在水面上絮絮叨叨了很久,水底下也没有一个人冒出来。   陈锋盯着那波澜不惊的睡眠,眼眶骤然发红,他囫囵的抬起手,又一次捋了一把脸。   水滴从脸上滑落,分不清是泪还是水,陈锋站在水面上,却又感受到了如坠海底般的窒息。   柳烟黛到底去哪儿了呢?   ——   柳烟黛早已随着秦赤云离开了高架桥附近。   秦赤云是隔壁市过来出差的,无意间救了她,最开始并没有认出来她是谁,还想把她送医院里,但她不可能去。   她扣着手指头,说自己在影视公司欠了一些外债,想离开本市。   她说的话有很多漏洞,也有些对不上的问题,但是秦赤云看着她的脸,最终还是当做自己什么都没察觉到,带她离开了本市,去了隔壁的J市。   J市是一座比较安静的城市。   这里透着一种自由散漫的味道,有很多很破旧的老式住宅区,连电梯都没有,走哪儿都要慢慢爬,小区里的大爷一大早就爬起来甩鞭子,柳烟黛戴着个口罩出门,从来没人认识她。   秦赤云在这里替她租了一个房子,带她去体检。   逃离陈锋以后,她本来是想将这个孩子打掉的,但可惜,她到医院去体检的时候,大夫说她的子宫内壁天生薄,如果打掉了这个孩子,很可能就没有别的孩子了。   柳烟黛迟疑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办。   打掉的话,可能以后就没有孩子了,但是如果不打掉的话,她该怎么生下来呢?   柳烟黛因此而犯愁。   但她也并没有犯愁很久,因为秦赤云替她解决了那个问题。   ——   那一天,秦赤云提着刚买回来的菜肉打开了门。   柳烟黛当时歪靠在沙发上,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带着淡淡的疲怠与茫然,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看他,正看见秦赤云进门。   “还没吃饭吧?”秦赤云语调平和,说道:“路上给你买了奶茶,你尝尝,我去做饭。”   他是个性子沉稳的男人,做什么都慢条斯理的,切菜、炖肉、炒糖色,一切忙活完了,才让柳烟黛上桌吃饭。   两人吃东西的时候,柳烟黛吞吞吐吐的说谢谢他,大概觉得自己给他添了很多麻烦,所以她说话都显得没底气,期期艾艾的向他道谢。   “没关系。”秦赤云语调温和,声线轻柔道:“没有多少麻烦。”   柳烟黛如果不是被逼到没办法用自己的名字出去、不敢上网、不能出去赚钱的地步,也不会要他帮忙。   更何况,柳烟黛是个安静的人,她就像是一盆植物一样乖乖的扎根在土壤里,从来不出去胡闹,也不惹麻烦,稍微有一点小惊喜就很高兴。   看样子很容易被满足。   她这样的性格,很难想象是什么样的人会过来欺负她——秦赤云对她的近况有一些猜测。   她好像交了一个很不好的男朋友,背上了一些债务,不敢用自己的身份证出去租房,所以才只能寄人篱下。   “今天去医院怎么样?”秦赤云给她夹了一块红烧肉,问她。   柳烟黛的头垂得更低了,红烧肉摆在面前她都不想吃,轻叹了一口气后,说出了自己的麻烦。   说到最后,她捏了捏眉心,轻声说:“我还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呢。”   她要是真生下来,这孩子该怎么养呢?   饭桌上陷入了一阵寂静。   柳烟黛顿时更愧疚了,她心想,怎么能把自己的麻烦全都一股脑说出来呢?外人听了也会很烦恼吧,她还不如不说呢。   而就在这时候,对面的秦赤云突然抬起头来,认真的看着柳烟黛,说道:“那,如果我们结婚呢?”   柳烟黛被吓了一跳。   她惊讶的抬起头来,正看见秦赤云平静的脸。   “我其实……第一次见你就很喜欢你,如果你很为难这个孩子日后该怎么办的话,我也很愿意来和你一起承担这件事,它可以是我的孩子,我也愿意认它。”   “我是孤儿,我没有父母,就有一个工作,我不知道你家庭情况怎么样,反正我这边是没有任何家庭的阻碍。”   这一番话大概在秦赤云的心里被打了很多遍草稿,说出来的时候流畅万分,但他说过这句话,再和柳烟黛对视的时候,反而开始打磕巴。   “你,你可能觉得我是浑水摸鱼、趁乱打劫,但,但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如果你需要给孩子一个出身,那我可以跟你打结婚证,这孩子以后可以上我的户口。”   “我不是要趁着你落难对你做什么,也不是说想让你——”   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越描越黑,脸也渐渐涨红,最后挤出来一句:“我只是想,让你不那么为难。”   他只是想拉她一把,但是不管怎么说,都有一种趁着人家落难逼婚的感觉。   美丽的天鹅从云端上坠落下来,他就迫不及待去接,到底是想给她托举呢,还是想沉寂啃一口她的肉呢?   当喜欢和贪婪混在一起的时候,外人常常难以分清,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柳烟黛的脸也是红的。   她能够感觉到秦赤云说的是真话,这个人看上去体贴细心温和,从来不争吵,对于她的过去也不逼问,这样好的一个人……   “我不确定能不能和你在一起。”柳烟黛轻柔的垂下眼眸来,她低声道:“我想……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秦赤云忙点头。   他也这样想。   这顿饭在两人的默契不提之中吃完了。   后来就有了第二顿,第三顿,柳烟黛怀着身孕,不会做饭,只会洗一点水果吃,多数时候都是秦赤云来做饭,再后来,柳烟黛去产检,秦赤云就会陪着她。   秦赤云自然会被认成她的丈夫,秦赤云微微红着脸不说话,柳烟黛则略显不自在的别开目光。   时间慢慢往前溜走,直到柳烟黛肚子到了五个月后,她已经略显笨拙了。   而秦赤云试探着问她,要不要先去领证。   只有把证件领下来了,回头才好给孩子上户口。   柳烟黛这些时间被秦赤云用温柔的爱意浸泡着,心里早都被浸软了,没有过多迟疑,就答应了秦赤云。   第二天,两个人一起美滋滋的去领证。   ——   那时候已经是冬天了。   秦赤云开车带她去往婚姻登记处,路上开车,经过一处高架桥。   这个高架桥并不是之前那个高架桥,但是高架桥嘛,看起来都有几分相似,车窗外飞过的吊索好像都是一样的构造。   秦赤云还和她开玩笑:“我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捡到的你,像是小美人鱼捡到了王子。”   柳烟黛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里感激他。   也就只有秦赤云会觉得她是“王子”,在那个讨厌的人的眼里,她不过就是一个可以操控的玩偶。   而正在汽车向前行驶的时候,突然,秦赤云脸色一变,猛地向旁边打过方向盘!   柳烟黛在车中惊得往一旁的车门处倒过,眼睁睁瞧见车后面冲过来一辆车,竟然直接撞上了秦赤云的车!   秦赤云的车往旁边一躲,竟也没有躲过,两车相撞,“砰”的一声巨响!   柳烟黛身上幸好系着安全带,她只觉得脑袋嗡了一声,倒在一旁,晕的晃神。   而在这时候,车后撞了他们的车骤然开了车门。   秦赤云口中喊着“烟黛”,才刚刚解开安全带,便瞧见身后的车里冲出来几个人,直冲到他的车前来,猛地拉开了车门!   为首的正是陈锋!   陈锋看上去比几个月之前瘦了很多,竟有几分形销骨立的感觉,一双眼赤红着,满是血丝,看见柳烟黛的那一刻,他只觉得心口都在剧痛。   没人知道陈锋这几个月是怎么过的,他在那条河上熬了多久!他真的以为柳烟黛死在了里面!   可现在,柳烟黛居然坐在另一个男人的车上!   陈锋气的又想杀人又想落泪,他含着泪绕到副驾驶去,要将副驾驶上的柳烟黛抓出来,哽咽着喊她:“柳烟黛,你这个没有心的女人!”   柳烟黛还昏迷着。   他伸手去摸柳烟黛的脸,声线哽咽着说:“我错了,我以后不和你吵了,你——”   柳烟黛被他一摸,短暂的晕眩褪去,人也缓缓醒来。   而这时候,秦赤云匆忙去从驾驶位上跑下来,他不认识陈锋是谁,但是他不能让陈锋伤害柳烟黛!   “你放开她!”秦赤云喊道:“那是我女朋友!”   “你女朋友?”陈锋猛地回身,喊道:“这是我女朋友!”   两个男人对峙上,自然而然动起了手。   陈锋身旁有保镖,三两下便将秦赤云摁倒在地。   而这个时候,柳烟黛也从副驾驶上清醒过来了,她一看见陈锋,下意识的想躲,但是又看到秦赤云在被打,她又匆忙打开车门,扑到车外去,将被打的秦赤云护在身后。   “陈锋!”她尖叫道:“你想干什么!你再靠近我我就要报警了!”   “我想干什么?是你想干什么!”陈锋见他们俩亲亲蜜蜜的抱在一起,一副生死不离的模样,气的面色铁青,指着他们俩喊道:“你凭什么护着他?”   “我对你多好你看不到吗?我给你的那些他能给吗?一个小穷警察!他对你有我对你好吗?他给你的,连我给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你凭什么选他!”   天知道他以为柳烟黛死了之后有多难过,他差一点就也跟着去死了!结果柳烟黛背着他居然敢别的男人搞到了一起!   “我为什么选他?因为他爱我,他从来没有强迫过我!”柳烟黛比他声量更高的喊:“你那里都没有他强,我就要跟他在一起!我实话告诉你,今天我们俩就要去结婚!”   “你们俩结婚?”   陈锋破防了,他跟柳烟黛在一起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跟柳烟黛结过婚,凭什么这个人能上来就跟柳烟黛结婚?   凭什么?   凭他没钱凭他矮凭他被打的还不了手吗!   “凭你妈的什么!”陈锋癫狂了,他扑上来照着秦赤云的脸就打,柳烟黛去阻拦的时候,陈锋与秦赤云扭打着不肯松开。   在暴力这一方面,谁都比不过陈锋,这人跟条疯狗一样!秦赤云的牙龈都冒出来血沫了!   柳烟黛被逼急眼了,站在高架桥上,喊道:“你放开他,不然我要跳下去了!”   “你跳啊,我带着他一起跳!都他妈死了算了,你不跟我在一起,我现在就跳下去死了!”   一旁的保镖都不知道该先去拦谁,这高架桥都乱成一锅粥啦!   陈锋恨秦赤云恨得要死,男小三,贱人,破坏别人感情的第三者,趁虚而入的混账!如果不是他哄骗柳烟黛,柳烟黛怎么会和他结婚?   “王八蛋——”陈锋越想越生气,他抓着被打的半晕的秦赤云,抬手就往桥下面扔!   狗东西,死去吧你!   “住手!”柳烟黛想都没想,竟然真的跟着秦赤云跳下去了!   陈锋瞳孔骤缩,在柳烟黛跳下去的那一瞬,他也随之而跳,伸手去抓柳烟黛的手。   ——   跳下高架桥的时候,失重感扑面而来,头顶的太阳明晃晃的刺着他的眼,他不像是向下跳,而像是在向上飞,人冲破云层,直接撞向太阳。   急剧的加速与猛烈的失重感一起涌上头颅,人像是在滚筒洗衣机里被甩了好几回,最后一回重重的抛起来,然后又迅速落下,撞碎梦境。   ——   大陈,夜。   宽大的龙床之上,昏睡中的两人猛地同时踩空,骤然惊醒。   床帐旁的烟已经燃尽了。   醒过来的柳烟黛还有片刻的茫然,但兴元帝已经翻身而起,直奔床下!   秦!赤!云!大陈里跟朕抢到了梦里也跟朕抢!朕要先去削了他!   “回来!”柳烟黛一醒来,立刻意识到这人想去干什么,高喊了一声:“都是梦,你翻什么脸?”柳烟黛抓着兴元帝的胳膊往回拖。   真要把人放出去,他要跑去南疆砍人了。   现在柳烟黛不生气了,生气的是兴元帝。   “梦?凭什么他出现在梦里?你是不是以前就想过他,所以进了梦里还有他?你凭什么不想朕?”   兴元帝气的说不出话,很想当场杀人。   “我没有。”柳烟黛拍了拍他的胸膛,顺毛捋他,将他之前的话拿出来堵他,道:“都是梦,今天睡觉之前就说过了,今天醒过来,不准因为梦里的事继续生气的。”   兴元帝两眼通红,但柳烟黛凑过来,亲了他一下,他又渐渐软下来了。   “你凭什么不要朕。”他委屈的要死了,往床上一躺,而立之年的人了,竟是虎目含泪,咬牙切齿的骂:“秦赤云是个贱男人!”   柳烟黛拍了拍他的胸膛,转头轻笑了一声。   兴元帝当场翻脸:“你笑什么?你笑朕?朕生气了!朕!生!气!了!”   两人在床帐之间翻转碾磨,不知谁先抬头亲了一口,这气就也顾不上了,两人开始做恨了。   当时正是夜色,小屏风畔冷香浓,窗开月寻人,两道身影纠缠着,在床帐之中渐渐翻起。   世间一场大梦,愚人难言真假,在岁月的长河里,总是会遇到各种奇妙的事情,让人来不及思考,被时间的洪流推着往前走,只有走过很久,回头一看,才知道自己当时做错了什么。   兴元帝紧紧地将人抱住。   他想,幸好,幸好人还在。   他们将永不分离。 第150章 爱读书的小铮戎   临近天明时候。   十二岁的太子正在看卷宗。   太子虽然年仅十二, 但却已有明君之相,不偏不倚,不骄不躁, 行事端正, 从不以自身喜好为主, 而是以理律修身。   简单来说——这孩子不像爹,像娘。   他有兴元帝的出身,却不曾遭受过兴元帝年幼时受过的苦,没人踩在他脑袋上给他受委屈, 他长的顺利极了,又被柳烟黛悉心教导,顺带找了一位性情刚硬的太傅亲自教导, 将太子养出来一身端肃正气——就是有点太端肃了,才十二岁的孩子, 每日板着一张脸, 像是老学究一般, 每日勤勉努力, 以“国之明君”为准则。   晨起时候,他爹还没起来呢, 他已经起身了,偶尔还会学着他老师的样子来抨击兴元帝纵情享乐,抨的兴元帝真想把他扔到十几年前,让他去给永昌帝当儿子,看他敢不敢吱声。   最近太子迷上了一些陈年旧案, 一看便是一上午。   等到他忙完,从殿中出来,正看见他那不争气的妹妹宝珠拉着一群俊俏公子玩儿, 简直不学无术,浪费大好年华!这等模样,简直荒唐极了,日后如何与他分忧?   他拧眉绕开,去找父亲问国策,结果看见父亲与母亲两人一起在花园中荡秋千,太子更是生恼,瞧瞧父亲,每日只知道贪图享乐,日后如何统领六国?   六王毕四海一的愿望何时能实现?   太子转头继续回去看书。   为了大陈崛起而读书!   都指望不上了!还得是孤!   ——   小铮戎十八岁那年,已经开始插手朝堂之事。   反正兴元帝就这一个太子,国本已定,早点让他上手也是好事。   太子进了朝堂之后,别的没学会,反倒被一群大臣们给盯上了。   朝堂事情纷杂,兴元帝独断专横,那些大臣们从来不敢跟兴元帝叫嚣,而相比之下,太子就显得天真可爱多了,只要给他吹一点耳旁风,他自己就去伸张正义了,那些大臣们不敢说的话,都忽悠太子去说,让太子去跟兴元帝吵,将兴元帝烦的不行。   这一年,正赶上大陈北江洪涝。   每年北江都有洪涝,这几年更为凶残,需要长安这边派人去镇守,帮扶,以往都是派工部或者是吏部的人去,这一年,兴元帝顺手将太子丢出去历练。   太子浑身使劲儿的出门了。   少年人初出茅庐,不惧山高,不怕路远,那些在书本上出现的一切,终于要亲自呈现在他面前了。   大陈,让他来见见吧!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